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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寂寞红——by乱世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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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来看看,没事我就回去了,娟儿琳儿你们把门打开呀。”见门里没回应,朔寒又接着说,“怎么把门锁着呢?”

琳儿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一身黑袍的朔寒。这一身黑衣的少年一步跨进屋里,还不等他开口,娟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拖着哭腔火急火燎地说:“陛下,刚才外面有个女人扮成先王的妃子装神弄鬼,镜子上也突然流了血,像中了邪一样……太后被这么一吓把病吓出来了,您、您看这怎么办呀……这事、这是真的跟我和琳儿没关系……不关我们事呀!”

“我当然知道跟你们没关系,因为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我。”

少年说出这句话时是微笑着的,语气也轻描淡写,但容秋夫人听见这句话时,心里登时像被用撞钟的杵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轰鸣中,那几乎夺去她心跳和呼吸的绞痛更加剧烈了。

——她怎样也没想到,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并且为此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的,竟然是自己那天生苍白病弱,永远只知道吟风弄月的儿子!

——其实她应该能想到的,因为世上知道她这个最致命的弱点的,除了朔寒和她那死去多年的丈夫,又还有谁呢?他们毕竟当了十八年的母子啊。

“没错,是我干的,都是我的主意,”朔寒看着母亲煞白的脸,脸上却带着微笑,“那个女人是我雇来的,她的身材和婉嘉夫人差不多,婉嘉夫人的画像也不难找,照着做一张人皮面具就能以假乱真了。至于镜子的话……我一个人倒是做不出这样的机关来,所以我还得有个帮手……”

“你、你……你这个逆子!”容秋夫人瞪大了眼,颤抖的手直指着朔寒,“我……我生你养你……整整十八年了……你、你就这么……这么报答我……这个亲娘?”

“母后,我也不想这么报答您呀,可谁要您让那位医官在我的药里下幽梦情花呢?”朔寒面不改色地回应,“那是您的家族最擅长用的毒药,七天之后就能让服用的人猝死,症状跟心疾没什么两样,而您知道那是我的旧病,那种死法对我来说也不算稀奇的,毕竟我一直是个病人啊。”

“逆子……逆子……”容秋夫人颤抖着喃喃咒骂,“帝国……帝国的王位……怎么会……让你这不肖子……坐了这么久……”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知道您恨铁不成钢,对我就没满意过——毕竟我跟父王一样,整天只会吟风弄月写诗填词,对治国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何况我还一直跟您对着干,您要我传宗接代,我却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可我还是您的亲生儿子啊,儿子再怎么不争气,当娘的也不会想杀了他吧?”朔寒说着,眼中渐渐浮现了几缕悲凉的嘲讽,“可是您偏偏希望我死,您想杀了我——难道我说错了么?”

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又接着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母后,您从来就不需要一个儿子,您不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懂得自己想问题的儿子,只要一个穿着线的木偶就够了。否则您为什么要生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继位登基呢?因为只有这样,您才能把帝国握在手心里啊。十六年来这个帝国看上去是我掌握着,可它从来就不是我的,它是您的。”

容秋夫人听着儿子波澜不惊的话语,双耳却渐渐响起了尖锐如刀的弦音——那些波澜不惊的话语没有愤怒,也没有辱骂,但嘲讽和报复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它们像一把把尖刀,每一把都有着薄而锋利的冰冷的刃,跟心口的痛一起划着她的心脏和耳膜,又像行刑者的刀刃,一下下迅捷而残忍地凌迟着她四十一年从未被摧毁过的骄傲。

“可是母后,您坐在珠帘背后没人看得到,您用我的名义发号施令,所有人都会以为那就是我的意思——您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因为别人要骂也只会骂我!西南那边和玄江行省、漠北行省那一带被割让出去的土地,跟东旭那场让北溟水师全军覆没的海战,还有那些出卖帝国的条约跟我有关系吗?决定都是您做的,您决定好了才会告诉我,但天下人都会以为是我做的决定……他们只会说我是个懦弱无能的昏君,说我丧权辱国陷苍生于水火!可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张龙椅上当您的肉傀儡而已!就算没有十六年,十年也是有的吧……”

朔寒说着,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娟儿和琳儿,冷笑了一下。他从未跟母亲说过这么多话,更罔论把真正想说的话在她面前说出来,而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些由恨意、嘲讽与抱负构成的话语。

他恨容秋夫人,因为她明明不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明明不爱他,却又生下了他,只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她有男子的雄心壮志,却偏偏成了女子,所以她必须有一个傀儡,而最佳人选自然是作为亲生儿子的他。她从未爱过他,在他幼年时他就知道,否则他作为唯一一个嫡出的男孩,何以会在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时母亲也不闻不问呢?否则他何以从未得到过她的一句赞许,只有无止境的命令与苛责?正是她的存在,让他的生命如同极北之冬季的长夜般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之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爱,她从未给过他一个母亲应该给予孩子的温暖,只留他一个人在找不到光的风雪呼啸的漫漫长夜中举步维艰地跋涉,一走就是整整十八年。

她在他生命里投下了梦魇的阴影。它是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暗,是追袭在他身后的魔影,它尖笑着,低语着,咆哮着,滔滔不绝地用绝望恶毒的言辞咒骂着,十八年来,他从未摆脱过它。所幸他在十一岁那年遇见了少年时的星涯,那是第一个愿意爱他的人,如果不是星涯,他的生命也许会在这阴影的笼罩下化作一片黑暗冰冷的荒芜。并非是他不信任母亲的关爱,而是他的母亲从没有爱过他,那个愿意爱他的人,那个愿意蹲下身来认真地听他在说什么,愿意给他肯定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的人,不是她,是星涯。

或许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是爱他的,但是那样的爱却成为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会在爱的名义下把他活生生勒死,一如她赐死妃嫔时用的白绫。

“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容秋夫人无力地说。

“为我好?您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该把我推上龙椅!”朔寒又一次冷笑起来,眼里阴暗的光芒明明灭灭,“您说我是您的儿子,可您又几时把我当做您的儿子!哪个当娘的会想把亲生儿子活活吓疯,又有哪个当娘的会想杀了自己的儿子?您还记得重阳七君子的事吧——如果您不让我去法场监刑,我也不至于差一点被活活吓出失心疯来!如果不是因为星涯,现在我已经是个疯子了,或许那样对您更有利吧……对您来说,我不过就是个工具而已——这个工具现在不听使唤了,当然还是丢了比较好,所以您现在希望我死,我如果不死,您哪能把帝国的权力抓在手里?早在您让我去珠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最后我得说一下,那面镜子上的机关是我和星涯请了个洋人来做的,听别人说那个洋人可是云洲最好的魔术师之一呢——也就是他们那边的变戏法的。就在您被那女人骗出去的时候。不过我们也不能保证您一定会犯病,所以我们还用了点别的东西。今天早晨琳儿替您梳头的时候不是不小心让簪子扎了您一下么?那不是簪子,是一种草上长的刺,被它刺中再受惊吓,就会加速血流震动心脉,也是能要人命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呢。”

一听这话,琳儿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她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眼看容秋夫人震惊与仇恨交织的目光匕首般朝自己刺过来,这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小宫女不由自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全身颤抖地哭诉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不是我!”

朔寒却并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再理会呼吸越来越困难面色也开始泛起死亡的青白色的母亲,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冰冷而平静,没有丝毫温度。许久之后,他才静静地说:“星涯,你的计策很好,我很满意。”

仿佛是对这句话的回应,少年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身材高挑的白衣青年走到朔寒身侧,说:“你满意就好——我还担心有什么纰漏呢,现在看来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也就放心了。”

容秋夫人终于明白了,朔寒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孩子,他的确是她的儿子,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

哪怕从外貌上看,他的确更像他的父亲。那个在位几十年却从未有过什么值得载入史册的作为,只留下了几首从宫廷歌女到画舫上的风尘女子都在传唱的哀感顽艳的曲子的病弱而忧郁的男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从唯一的儿子身上复活。朔寒继承了他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上天去的身材,继承了病弱的身体,继承了眼眸和神情中挥之不去的忧伤,也继承了他的感情用事、他的沉默自闭,还有他不容忽视的才华。他们父子的词章至今还在歌女间一次次传唱,无论宫中抑或坊间。

但她希望的是朔寒像她一样,有着站在绝顶俯视天下苍生的雄心壮志,有着在人与人之间游刃有余的精明,有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和将天下翻弄于股掌间的手腕。就算不是那样,至少也应该顺从她的意思,而不是整天跟她作对。总之,她不需要一个吟风弄月挥毫泼墨的书生,就像她的丈夫。

她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合心意的孩子,他不是个争气的孩子——他的母亲身为女子却梦想让天下为自己臣服,他身为男子却无意于天下只愿吟诗作对。她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如此,她如何能将他作为通向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垫脚石,如何能让他对自己在后宫中使尽阴谋诡计睁一眼闭一眼?

如果丈夫强悍果决,也就容不下像她这样要与自己同坐一张龙椅的妻子了。

然而,她现在明白了,她其实早已把自己的狠辣遗传给了朔寒。他与星涯联手布下这个杀局,不就像她从十四岁起用尽各种阴谋阳谋断送一个个争宠者的性命么?他的狠毒其实不亚于她这个母亲,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杀局完全没有任何凶器,连毒药也没有,完全依照她的弱点设计,就算追查下去,也找不到任何疑点。

是她的步步紧逼让他变成了这样吧。她从他降生就在逼迫他,逼迫他学习不愿学的知识,逼迫他坐上龙椅,逼迫他迎娶一个不爱之人。最后,也是她逼他把作为母亲的自己送上了死路。他本来是一只温顺无害的猫,或者兔子,总之是那一类人畜无害的动物,却硬生生地在她的逼迫下咬断了她的咽喉。

又或者,是他身边那个寸步不离的年轻外交官星涯教会了他这些?她没有给予过他爱,所以他只能向星涯寻求爱,是星涯把朔寒从癫狂错乱的边缘拉了回来。也许,他教会了朔寒这些吧。她身边除了那些受过她小恩小惠的宫女,似乎还真的没有一个像样的帮手,但他身边却有星涯。

但她终于再也没有机会想明白这些——所有的光和声音都离她远去了,连同她的知觉,她的思考,还有整个世界。娟儿和琳儿不见了,朔寒和星涯不见了,因为她没有办法再看见他们了。她再也感觉不到窒息和心口的绞痛,因为她的世界里,此时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珠帘背后掌控帝国朝政十六年的皇太后容秋夫人,再无十五岁那年一个暮春的夜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命如何断送在她唯一的儿子手中。

苍冥帝国曾经无比尊贵的皇太后,朔寒的生母容秋夫人在她五十五岁那年一个暮春之夜死去,皇室对外说是死于心疾发作,那是她三四十岁起就患上了的旧病,一直没有根治。但五十五岁这个年纪相比前一位皇太后的七十岁也有些太年轻了,何况容秋夫人看上去一直是四十许的模样。

于是总有人怀疑,他们自然要求御医查验真正的死因,结果当然是哑口无言——没有任何致命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确确实实是疾病造成的死亡。

这个高贵傲慢又机警强悍的贵妇人在珠帘背后随心所欲操纵着庞大帝国的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王座上的少年君王终于挣脱了身上的傀儡线。只是对他来说,也许不会再有他的时代了。因为这个王朝已经千疮百孔,很快就要毁灭了,他从来都不是苍冥帝国的君王,而只是这个末日王朝的陪葬。

是的,陪葬。

因为雾月党人在各地不断起事,所以就算是国葬,也只能一切从简。容秋夫人的葬礼并不隆重,虽然说是太后的规格但也减去了很多繁杂的仪式,就连出殡的仪仗队也减少了一半的人数。至于丧期,也由原本的三年减少到了一个月。

其实容秋夫人的死亡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说是发病猝死,实际上却是被她的亲生儿子朔寒和她一直想除掉却总是办不到的外交官星涯设计活活吓死的——王城最好的戏班子里的台柱旦角戴了面具扮成婉嘉夫人的鬼魂,再加上云洲一位手法高超的魔术师在镜子上做了点手脚,便要了她的命。当然,亲眼目睹的娟儿和琳儿早就被悄无声息处死了,至于朔寒和星涯,他们自然知道真相,但谁敢去问呢?

出殡那天是个响晴天,送葬的队伍在白亮亮的阳光下静默地走过长街上围观的人群。虽然已经精简了很多,但还是有披着锦缎的高大白马和一辆随葬用的十成新的华丽马车——那是一辆仿照西洋式样做的马车,车壁上有金色的藤蔓花纹,用两匹白马牵着。

女眷乘着软轿,男子骑着马,能抛头露面的人脸上都写满了肃穆的悲痛,但是真是假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云曦揭开软轿的帘子,看见了骑在两匹褐色的马上并排而行的朔寒与星涯——那个优雅高贵的年轻外交官在任何场合都与朔寒形影不离。朔寒侧过头对星涯说话,云曦便看见了他的侧脸。

她竟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压抑着的轻松和欣喜——那不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该有的。

“洛骢,你来看这个。”

倾铭边说边将一张白绢在自己书桌上摊开,伸手指给洛骢看。那张白绢铺开也不算大,却用墨笔精细地勾勒出了一幅地图。那是王城的地形和布防图,一街一巷的名称都彪了出来,又用朱笔把各处的人数也标明了,包括地图正中的宫城。人数特别少的地方打了个叉,人数众多的则画了个圈。

“王城的地图?”洛骢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幅地图,“这地图怎么了?我看没什么错误啊。”

“我不是说这个,”倾铭摇了摇头,手指向地图上的字,“今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东西被扔在我房间门边上,可能是半夜有人扔进来的。我想不通谁会这么做……志清在临江城,王城我们也没有别的人在,而且这字体……你不觉得眼熟么?”

洛骢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地图上工整的字,沉默了许久,说:“是,确实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字体……像是苏涵的字。”倾铭说,“他的字我知道,我见过他念书时候的笔记和后来写的文章的手稿,错不了的。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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