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沉默下来,半晌才皱了皱眉,满脸不忍:“皇叔,你又何必……”
瞧这副悲天悯人的架势,那群人,也未必就会送命呢。
端漠摇摇头,也不打算多解释,只是走上前来,按住了王康的肩膀:
“康儿,你以后就会知道,在这个皇宫里,到底有多少身不由己。你的一时善良和放纵,只会毁了你自己。”
说着看到王康的神色,端漠一震,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都舍不得移开。
王康脸上闻言透出的些许茫然与无奈,伴随着刚刚还不曾褪去的不忍,简直像极了——
那时年少,会因了他的调皮举动叹气,却最终对他露出纵容表情的端离。
不由自主的就捧起端御康的脸,端漠仔细端详着,只觉大脑一阵恍惚,不记得今夕何夕,几乎有陷进那双,与自己对视的深邃眼睛的错觉。
王康没敢动,只是硬着头皮,用有些惊恐的眼神看着端漠。
房里陷入僵持,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停止流动。端漠表情不自觉涌上迷离,只是喃喃的叹息,却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 意料之中的伤害
从黄羽那里回来,飞羽无精打采的走向端漠的寝居,迎接他的,却只有两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飞羽迟疑了下,还是放轻脚步走过去,手正要试探的推开,却突然听到房内断续的声响。
明显是来自端漠,声音呢喃,带了丝暗哑迷离,低沉惑人:“你真是……简直和他一样……”
飞羽一下就怔住了。
他当然清楚,这个所谓的“他”,指的是谁。
随着年龄渐长,王康与圣上端离的神韵更是愈发相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不会那么大不讳的提起而已。
房内继而陷入了安静,可这种时刻的宁静,却更让在外面无法看到情况的飞羽焦躁起来。
他们现在……会在做些什么?
脑里想到这些就是一团混乱,飞羽再也按捺不住,猛的抬手,再也顾不上尊卑之分,毫不恭敬的推开紧闭大门——
房内王康正坐在椅上,尚带了稚色的英挺脸颊上有些微惊恐和无奈,却明显在看到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松了口气。
而本来几乎都与王康脸颊相贴的端漠,这会儿却明显的惊慌失措,急忙一把抽回手,站直了身体,回头看向飞羽。
看着端漠的一脸尚未来及收拾的惊惶与无措,飞羽心里微沈,低声禀告:“启禀王爷,那些人属下已经处理了。”
端漠没在意,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却满满的蕴着不快。
飞羽看了眼一旁明显松懈下来的王康,又看了眼面对着自己除了不耐,已然看不出一丝情分的端漠,再联想起之前端漠无情冰冷的话语,突然觉得有种要窒息的难受。
好像两人曾经所有的暧昧与情分,都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的勾销掉。
一直停留在原地揪着曾经的回忆惦念不忘的,只有他而已。
也或许,根本一直是他,会错了意而已。
他懵然无知的时候,端漠留下他,是为了那一命之恩。
他办事不力的时候,端漠养着他,还是为了那一命之恩。
而他,就这么走了狗屎运,仗着曾经救过王爷一命的功绩,死皮赖脸的留在这里,守着一份终身保障。
这些年,很多人也就是这么看他的,或许,也一直包括端漠。
绝望的念头纷纷涌上,飞羽顿了顿,自暴自弃般的开口:“王爷,您可要看准了人。这位是未来的康王爷,可不是您的皇兄。”
听飞羽把这话挑明了说出口,端漠的脸色瞬间铁青,变的难看至极。
这个笨小子,他……一直都知道?!
王康的身份,自己对皇兄的感情……
他居然……什么都清楚,却从来都如同没事人一般闭口不提。
反倒是一直以为他脑袋笨的自己,这会儿看起来,简直像个愚蠢之极的傻瓜。
更何况这会儿,还有王康在场,他居然敢如此不分场合的把这话说出口。
这么不可靠,谁知道之后,会不会轻易的,就把秘密泄露了出去?
如果不教训一下,以后自己岂不是,很可能还要被这小子反过来威胁?
思绪纷乱中,端漠身体不受使唤,顺着大脑本能产生的意图,纵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向扔下了话就向外径直走去的飞羽。
身后传来风声,还有少年明显的惊叫:“飞羽!小心背后!”
飞羽没停,没躲避,甚至连头也没回。
意料之中的事情,却反而让他有些想笑。
这话,一定会激怒端漠,以端漠的冲动与性格,很可能愤怒之下就将他灭了口,他清楚。
他其实也从来不敢,对着端漠,用如此讽刺般的口气,堂而皇之的揭开本不该光明正大提起的事实。
因为他太害怕失去。
可是这五年来,越是在端漠身边,他就越难抑制打心底里发出的占有欲。
他一直想光明正大的站在端漠的身侧,可偏偏只能当个忠心的下属,看着对方冷漠的视人命如蝼蚁,专情的却愿意悉心培养最爱之人的子嗣。
一边和自己心底叫嚣的欲望抗衡,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一边还要恭恭敬敬的做好侍卫的职责,提心吊胆着哪一点做的不好,就会被端漠毫不留情赶出府去。
他活的很累。
这种小心翼翼不见天日,做什么都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也过够了。
解脱了也好。
不过——
重重被端漠的掌力击中的一瞬间,飞羽还是皱了皱眉头,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倒。
虽然是预料之中,可这一掌,真的还是会很疼啊。
不止是五脏六腑受到的冲击,好像最疼的,还有左胸口处,那个常年带着热度不断跳动的部位——
又冷又痛。
身体被结实的怀抱一把接住,感觉到熟悉的体温,飞羽却突然很想看看,那人此刻的表情。
是遗憾?是释怀?是轻松?还是,也会有些微不舍?
口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身上传来的剧痛让呼吸都变的困难起来。
飞羽努力了半天,却始终睁不开眼,最终只能无奈的放弃了尝试,只是勉力扬起嘴角,任自己靠在眷恋的怀抱里沉入黑暗。
反正,最后一次了。
第六十章 初醒
飞羽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同上次染了风寒时一样,有汤羹的甜香,药汁的苦涩,还有唇上触觉的柔软。
可他不想醒来,却也不想继续梦下去。
梦就是梦,醒来之后,还是一场空。
看着飞羽喉结缓慢的动着,将药一点点咽下,端漠松了口气,起身把药碗与汤匙搁在桌上,抹了抹同样泛苦的嘴唇,又回到床边坐下。
这笨小子,怎么还不醒来呢?
明明郑太医都诊断过,已经没有大碍了啊。
握住飞羽的手,端漠盯着青年紧闭的双眼和不安稳的苍白神色,抬袖帮他拭去额上的虚汗,想着郑太医的诊断,重重叹了口气。
那一掌的后果,为什么就会这么严重呢?
他明明,没有使尽全力。
更何况飞羽是习武之人,轻功尤佳,想避免不受伤害,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个笨小子,为何连躲避都不会呢?
握在手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动,端漠心里一跳,慌忙抬眼看向已经静静躺了好些日子的青年——
睫毛微微翕动,似乎很费力的想睁开眼一般。
端漠不由握紧了飞羽的手,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
熟悉的黑眸慢慢睁开,只是不似往日的灵动,反而有些无神。
端漠一震,那双眼已经重新闭上,似乎很不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已经适应了一般,飞羽重新睁开眼,茫然的与端漠对视。
端漠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见飞羽一言未发,艰难的咳了一声,不自然的问:“你……你怎么样?”
飞羽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从嗓子里发出沙哑虚弱的声音来:“属下……没事……”
“都这样了还没事?”端漠差点跳起来:“你当时是傻了吗?连躲都不会躲吗?本王一时……一时大脑不清,你……你就也跟着发疯是不是?”
飞羽看着端漠脸上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关切,抿了抿唇不再答话。
端漠恐怕是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感受,更没想过那些肆无忌惮的行为话语,会给他带来多大伤痛。
给他一巴掌,再来上点药喂颗糖。然后觉得他伤口好了,就再毫无顾忌的给他一巴掌。
伤口反反复复的,几乎都磨成了茧。
他以为这样就习惯了,就无坚不摧了,可其实真的,也还是会疼。
“喂,”看飞羽眼神空洞的看着自己,不复往日的灵动崇拜,端漠也不由有些慌乱:“你……你说句话啊……”
飞羽动了动嘴,试探着抬了抬手臂又放下,眼神微黯,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属……属下没事……”
安慰着端漠,也在提醒着自己。
空荡荡提不起一点真气的胸口,和软弱无力的身体,已经让他瞬间明了他的筋脉已严重受损的事实。
可既然还活着,就只能选择接受。
端漠脸立马黑了一层:“你……”
“属下……”飞羽慌忙的打断,“属下有些困了……”
说罢,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飞羽费力的拉高被子,困倦的合上眼。
“……”端漠愣愣看着几乎有些陌生的飞羽,突然觉得极度的不适应起来。
掉头气呼呼的离开,没走两步,端漠还是顿住,认命的走回来,帮飞羽理好了被子,自己拿了桌上的碗,顿了顿,还是无声出门。
罢了,谁让是自己有错在先呢。
飞羽现在使些性子,也是难免的事。
要是搁了自己,早把对方给碎尸万段了。
听到门发出关上的极轻声响,飞羽这才拉下被子重新睁开眼,转头看向门的方向。
其实当时,听到后头有人扑来的风声,他还是存了微弱希望的。
或许,经过这么些年的陪伴,端漠对他,应该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
或许,好歹这么些年的相处,端漠不会忍心,真的那么下狠手,要灭口知道一切的自己。
可没想到……
那掌疼的,真的没让他察觉到,对方有一丝的留情。
算了,别再多想了,彻底死心吧。
所有的盼望,所有的希冀,所有对这个人的,全部期待。
第六十一章 他想,试着戒除
王府后花园。
小桥流水,假山怪石,亭台楼阁,廊腰缦回。微风不时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飞羽小心的推开门,看了许久,见周围没其他人,才慢慢迈出房门。
阳光洒在身上,久违的温暖明亮,把人的阴霾都消散了几分。
飞羽也不由心情好了些,试探着快速走了几步。
没多久,飞羽停下,盯着自己的双腿发呆——
脚步发软,下盘虚浮。
看着看着飞羽眼神就慢慢黯淡下来。
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了,他还要怎么留在,端漠的身边?
“飞羽。”有朗朗声音唤他,是黄羽在不远处向他招手,活力勃勃,“出来走走?”
态度自然,语气亲切。不似其他人或奇异或同情或看好戏般的眼光,似乎浑不在意,也完全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飞羽不由就觉得没法拒绝,点头应了一声。
天气,已经渐渐开始炎热起来。
飞羽身体不复以往,没走多久,就是满头满脸的虚汗。
“哎,走了这么久,我都累了。”黄羽敏锐的发现不对,不动声色的抱怨,“走,我们到那边坐坐。”
在湖水边背阴的大石上坐下,看湖面被风阵阵吹起涟漪,飞羽也感觉凉快了些。
“哎,真好。”黄羽伸了个懒腰,向盯着湖水发呆的飞羽感叹:“这儿还真是个好地方,每当遇上什么烦恼啊,我就来坐坐。坐一会,风一吹……”
手臂霸气的扬起,挥向湖面:“瞧,就全没了。”
模棱两可的话让飞羽也明白了些,感激的朝黄羽笑一笑:“这样就都能被赶走了?”
“是啊。”黄羽兴致勃勃的拉起飞羽的手臂:“你也试试?”
飞羽看着黄羽一副哄小孩儿的模样不由莞尔,又不忍拂了黄羽的好意,也犹豫的伸出手,试着摇了摇。
“你这姿势不对!”黄羽皱眉,“跟小姑娘挥手绢儿似的。来,我教你。”
说罢,黄羽起身,从背后按住飞羽的手臂,“要像这……”
“飞羽!”熟悉磁性的声音从不远的身后传来,两人均是一怔,齐齐看向身后。
端漠一袭白衣手持折扇站在那里,优雅翩翩,眉目英俊分明,只是这会儿却明显带着不快。
黄羽慌忙行礼:“属下参见……”
“你先下去。”端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看到飞羽脸上尚未收起的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刺眼起来。
飞羽能下床之后,他好声好气的提过数次陪同飞羽外出散步,却总是被飞羽以困倦之名推拒。
自打飞羽醒来之后,他就没在那张脸上,见过一丝如从前一般,见到自己就会不自觉露出的笑意。
可这小子现在,居然在黄羽面前如此开心,笑的就跟个傻子似的!
不行,看来得考虑给黄羽说门亲事,早点打发了他成亲,别让他再在王府出没。
端漠沉吟之时,黄羽已然识趣的行礼离去,只留下他与飞羽二人默然对立。
“不是说要多休息呢么?怎么还出来走动?这下好吧,热成这样!”
端漠打量着飞羽的额头,颇不是滋味的埋怨着,凑上前一步,抬袖自然的要帮他拭去上头的汗。
飞羽一惊,几乎是本能的,就不自然的侧头避开。
端漠靠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狂乱紧张的心跳。
可这个男人的温柔,他不想再沉溺。
他想,试着戒除。
端漠手臂顿时就僵在半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却偏偏无从发作,半晌才干笑一声,硬着头皮给自己解围:
“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郑太医也说过,这样……对你恢复武功也有好处……是不是?”
说着端漠也不由心虚起来。
郑太医说过,飞羽的武功,想恢复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恢复个三两成,已经算上天莫大的恩赐。
可这个诊断,他实在是,没办法向飞羽说出口。
飞羽嗯了一声,看不出有多大喜悦和期待:“谢王爷。”
端漠突然,就异常尴尬与恼怒起来。
他自认为已经足够低三下四的赔着小心翼翼,可这小子居然如此不识相,没有丝毫领情的架势。
“王爷,”等了半天,见端漠没有动静,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飞羽主动打破沉默:“属下也告……”
“飞羽!”端漠看着飞羽的顺从与恭敬,终于忍无可忍,“你若是对本王有什么不满,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
飞羽怔了怔,急忙就要跪下:“属下惶恐。”
“罢了!”端漠只觉得一股怒火窜上脑门,一把拽起飞羽的手臂就要发作,看着诚惶诚恐的飞羽,却突然悟到了什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笨小子,他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不满,只是接受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