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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蒹葭——by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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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过师父,我又端过一杯茶递给陈湘,道:"大师哥也请上座,长兄如父,让我们行个礼吧。"师父道:"就是!湘儿,风儿幼时是在他大师哥家长大的,他大师哥待他怕不比亲儿子还亲呢!你们俩真该给大师哥磕个头!"
大师哥由得我们磕了头,接过茶来,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给我和陈湘的是一对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牌,上头雕刻的是百合花,象征"百年好合"之意,雕工精细,式样古雅,触手温润滑腻,一看就是价值连城之物!
师父笑道:"不愧是武林盟主,出手就是阔绰。湘儿你不知道,你大师哥可是大财主!"陈湘红了脸,道:"湘儿听峋风说过,当初为了把我从东厂里救出来,大师哥花了十几万两银子呢--这笔钱"
大师哥一挥手打断他道:"你就别惦记这个了--你进了咱们南海派的门,就是一家人了。自己家里人计较什么?"
我笑道:"哎唷陈湘,你可真会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十几万两的帐就全免了!趁着大师哥今天高兴,你还想要什么快说吧?"
陈湘脸更红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师哥给了我一巴掌,道:"你就别作弄湘儿了--人家不像你嬉皮笑脸的。湘儿,你住一阵子就知道,咱们南海派上下都很好相处。你家里还有什么长辈?有需要我们去尽礼的没有?"
陈湘眼中泪光一闪,道:"湘儿的父母和抚养我长大的七叔公都不在了,只京中还有一个大伯,峋风也见过,不用再跟旁人交待了--多谢大师哥惦着!"
大师哥伸臂将他揽在怀里抱了一抱,道:"好孩子,那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风儿是真心喜欢你,不过他性子粗啦啦的,要是有什么顾不到的,你就直接来找大师哥。"
我和陈湘的事这一回总算过了明路,虽则不好张扬大办,却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一个套间,小睿和云儿也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大师哥和陈湘严谨自持的性子更相投,我私下便笑陈湘"有了大靠山,以后我要倚仗你了";陈湘倚在我怀里微笑道:"你有这样的师父师哥宠着,怪道为人这么好,人都爱跟你一处呆着--我跟了你才是福气呢!"
住了十来天,大师哥安排好了船--我和陈湘叩别师父,带上云儿小睿出海。大师哥留下陪伴师父,嘱我们快去快回,别耽误了九月底师父的八十大寿。我请大师哥另派人到岭南知会周五哥一声--我以后定居普陀山陪侍师父,希望五哥五嫂也带着孩子过来。
这次还是乘的我那艘快船,我和陈湘住的,自然也是我当初作舵主时那最大的套间--我一路跟陈湘和孩子们讲述我当年出洋的一些趣事。有时睹物思人,不免想起山崎来--陈湘心细,很快察觉出来,我也不瞒他,大略跟他说了。陈湘通情达理,丝毫不以为意,我埂在心里的痞块也就渐渐消了。
不到一个月到了大智岛;哪知竟扑了个空--据留守精舍的沙弥说,圆兴法师被吴哥国主请去讲法了--圆兴法师是谁?璐王爷却到哪里去了?
问了半天那沙弥才说明白--原来我和大师哥上次走了不久,朱居士(璐王爷)就落发出家,继承了大智上人衣钵,法号圆兴。吴哥暹罗诸国笃信佛教,每年都要请大智上人开坛讲法--圆兴法师本有慧根,加上师从大智上人数年,潜心研究佛法,去年参加暹罗国的法会时辩才无碍,颇有见地,因此今年便被吴哥国主慕名请去,与几位高僧一起开坛讲法。
我和陈湘听罢面面相觑,云儿道:"爹爹出了家?他不要我们了?"据说这一开坛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我们也就不在此枯等,索性便请一位会说吴哥语的沙弥带路,船发吴哥而去。
吴哥佛法甚盛,据说国中男子成家之前都要入寺庙修行数年。到了都城随便跟人一打听便问到了法会场所,当真是人山人海,却又都无声无息地静坐倾听。
我们远远地看不清面目,但高坐在上头的法师一口流利的吴哥语,听声音也不像璐王爷。跟人打听两句,人家又嫌我们妨碍听经。直到中午休息时候,我们那通译才打听到圆兴法师的住处,说下午就是圆兴法师讲法,此刻法师正进午餐,不叫打扰,让我们晚上再去找寻。
我们也买了些素斋匆匆吃了,便赶到会场静坐等待--前头做的都是王公贵人,我们尽力往前也只能坐到十几排开外。主持者说的是吴哥语,听得半明不白之际,就听众人欢呼之声,只见一位高大的法师走到台上,向众人合十为礼--法冠袈裟掩不住高贵之气,那挺拔的身形、从容的神态,却不是当年手握重兵、威震三军的璐王爷是谁?
我心潮起伏之际,云儿叫声"爹爹",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身边陈湘也是热泪盈眶,小睿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张望--我见周围不少人侧目以示,拍了拍云儿背心,在她耳边劝道:"冷静些,别打扰了你爹爹讲法。"云儿点了点头,这才拭去泪水,坐正了身子听讲。
圆兴法师说的倒是汉语,由通译一句一句议成吴哥话讲给众人。讲的是《入道四行经》,说是达摩祖师到中土后传下的微言法语--讲到经中"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等语,法师便讲起一位皇子的故事。
说到幼时皇宫生活如何奢华富丽;作太子的长兄生母早故,和皇子一起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兄弟二人如何和睦;少年皇子如何好武成痴,十五岁主动请缨到边关杀敌,二十多岁便功成名就,世人钦仰;终于让作皇帝的兄长感到不安,在祖母过世后步步紧逼,逐步削其权柄,皇子最后郁郁而终。
我从认识璐王爷到他诈死离开王府不过数月--那时候只觉他直性寡言,霸气凌人,情势再艰难也是一个人扛着,直到将我和陈湘都赶走--此刻听他亲自将身世完整讲出,虽然是当作开释众人的寓言故事,但言语中提及皇兄幼时对自己的爱护,饱含手足之情--那样一位上阵杀敌、快意生死的大将军,宁可一死也不肯起兵造反,除了身染顽疾,只怕也是对皇兄这一念不忍而起吧!
讲经完毕小睿已睡着了;云儿前头听故事还精神,后来说到佛法也昏昏欲睡了。我感慨完王爷的身世,对王爷"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的做法也颇有同感。回头看陈湘,他一直一言不发,听得聚精会神。
晚上我们到了圆兴法师住宿之处,直等到宫中晚宴完毕才见着--从近处看璐王爷光头僧袍,已不似下午的宝相庄严,却是神色平和,肌肤丰润--显见得身体也调养得大好了。云儿叫声"爹爹",当先奔了过去,扑到王爷怀里哭了起来。我和陈湘也随之拜了下去。
六七年不见女儿,王爷被云儿这一抱也吓了一跳,看看我和陈湘,再看看怀中的美貌少女,道:"峋风、竹声,你们怎么来了?这是云儿么?"
云儿拥抱了父亲一会儿,抬起头道:"爹爹,你怎么出家作了和尚?你不要女儿了?"
王爷见到久违多年的故人,显然也是心潮起伏,道:"云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哎,真是,都六七年了!峋风,辛苦你!"
云儿道:"爹爹你看,这是小睿--湘叔叔把小睿也带来了。"
王爷惊道:"小睿?这是--小睿?"
早在快到大智岛时我们就告诉了小睿他的真实身份,直到此刻父子相见,陈湘将小睿推到前头,云儿道:"小睿,快点来拜见父王啊。"
王爷伸手将小睿拉到身边,上下打量着道:"连小睿都长这么大了!"我看小睿一直呆呆的,道:"小睿,怎么不行礼叫人啊?"小睿看着璐王爷,却回头向陈湘道:"爹爹。"

(三)孤忠苦节
这一来几个人一齐色变,陈湘急道:"小睿,在船上怎么跟你说的?王爷才是你亲生父亲--我和你师父都是奉王爷之命抚养你长大的。"
王爷叹道:"既种业因,必得业果--不要逼他了。竹声,难为你!"
陈湘哭着拜了下去,垂泪道:"湘儿该死!王爷,小睿,小睿他还小,"
我跪在后头,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小睿小睿,平时挺乖觉懂事的孩子,这时候你可真不给陈湘争脸。他千辛万苦地养大你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对璐王爷一片痴心?好容易见了正主,指望你们高高兴兴地父子团聚,你偏这么给王爷添堵--你以为不认生父就是孝顺养父么?枉我在船上教了你那么半天!
小睿看了我一眼,再看看陈湘,惊道:"爹爹你别哭啊,我这就行礼。"说着便跪下向王爷磕头道:"你别怪我爹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叫,师父和爹爹让我叫你父王,可是你,你是和尚啊!"
这话说得我们都是一呆--还怕这孩子不肯认生父,原来是为了这个!
璐王道:"不错,倒是小睿最明白--这世上早就没有璐王爷了。"
我道:"不是王爷,难道就不是父子儿女了?小睿,叫爹爹!生父和养父都是你爹爹。"
小睿依言叫声:"爹爹。"还待磕头,王爷已虎目含泪,一把将他揽在怀中,道:"小睿,是爹爹对不起你。"
终于看到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我和陈湘总算放了心。云儿道:"爹爹,我听师伯师祖他们说,当初皇上既不念手足之情,也不念你打仗守边关的大功,一直很欺负你--现在你身体也养好了,干吗还要做和尚?咱们一道回中土去--我师父现在是江南第一武林高手,咱们找皇上评评理去!"
我心说云儿这丫头可真够口没遮拦的,当年我少不更事,也说过这些话,结果王爷面前罚跪,大师哥面前挨打--这也就是你是个女孩子,你还抬出我来?什么江南第一高手?就是武林盟主也不管用啊?你这不是给我找骂呢吗?
王爷将小睿抱在膝头,看了我一眼,道:"峋风,你武功更精进了?可喜可贺。你们俩快起来,大家坐下说话。"
我和陈湘也学着王爷席地而坐--不知是亲生女儿还是修行得性子平和了,他这回竟没发火。我不敢胡乱揣测,谦道:"都六七年了,王爷佛法精湛、名传海外;陈湘成了妙手神针的国手,峋风这点微末进益何足挂齿?"
"竹声成了妙手神针的国手?呵呵,好啊,你本来是大才子,这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可大魁天下了吧?如今官封几品了?"
王爷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不小,这话却问得陈湘好生尴尬。我见他低了头不言语,代他道:"陈湘根本就没进考场。"
王爷奇道:"没进考场?你们海宁陈家世代书香,你大伯答应吗?"
也难怪王爷不知道,陈湘犯族规被逐和大师哥安排王爷诈死正是前后脚--我在灵堂里守了一夜,那棺材里头是个毫无呼吸之声的死人,那时候王爷只怕早被大师哥秘密送离江南了。
陈湘是个肯做不肯说的脾气,还是我道:"朝廷容不得王爷,陈湘又怎会去做朝廷的官?就因为却不过族中长辈,他有意犯了族规,被逐出陈氏家族,因此取消了士籍。"
王爷大吃一惊,喝道:"陈湘!这是真的?"
陈湘吓得一哆嗦,看了我一眼,道:"峋风,别说了。"
王爷又急又怒,道:"你拦他干什么?你瞒着我干的好事?接着说。"
陈湘不敢抬头,我一把拉开他肩头衣襟,露出"打死不问"的烙印,道:"先挨了三百多鞭,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拿烙铁烙上这个,逐出家族--王爷可想想,他这样是为了谁?他忠于王爷,他舍得出自己的性命,却又怕闹出事来连累家族,忠孝不能两全,只好出此下策--他受了这么大的罪,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个干干净净,只是为了能无牵无挂地追随王爷罢了!"
王爷身子一颤,云儿已经泪眼婆娑,哭道:"湘叔叔!"
我既然说了,索性一气说完:"王爷去世后朝廷不信,又把他抓进东厂,严刑逼问,要不是我大师哥相救,他就得死在刑狱里头--他以为王爷真去世了,出狱后就把小睿从乡下接到身边,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这六七年了,孤忠苦节也好,情深义重也罢--陈湘自己不会说,我要再不替他说出来,王爷,王爷"
我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下去了。王爷半晌无言,缓缓抱起小睿放在地下,道:"云儿,小睿,你们俩替爹爹跟湘叔叔磕三个头。"
云儿和小睿依言向陈湘跪下,陈湘起身拦住,道:"王爷,湘儿受不起--又没帮上王爷什么忙。"
王爷道:"众生畏果,菩萨畏因--竹声,你这一片苦心,我永远记着。我不亲自行礼,就是怕你不肯受,两个孩子是你的晚辈,这几个头你受得起!"
云儿和小睿拜罢,王爷又道:"小睿是竹声你带大的,我就不多说了;云儿,你也拜湘叔叔为义父--以后你们姐弟不管到什么地步,都要好好孝顺他。"
云儿答一声"是",又向陈湘拜了三拜,叫道:"义父"。陈湘含泪拉了她起来,道:"王爷,您,那您呢?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王爷不王爷?璐王爷早死了。现在你们面前的,是圆兴和尚!"
我和陈湘对视一眼--他这是打定主意做和尚了!我二人人微言轻,料来劝解不得,我只能道:"我们这回过来,一是送云儿和小睿跟王爷见面,二来是替我大师哥问候王爷--下个月是我师父的八十大寿,王爷若能参加,南海派蓬荜生辉。"
"梅仙人八十大寿?当真可喜可贺!你们且住几日,待我准备准备。"
看来抬出师父和大师哥来是抬对了。圆兴法师是吴哥王室贵宾,当下安排我和陈湘住下,他每天要讲半天佛法,安排了人陪云儿和小睿去玩,我和陈湘便跟着听讲--佛法博大精深,听到六道轮回,无始劫以来种种业因业缘业果,我倒大受启发,王爷回去又怎样,报不报仇又怎样?一切随缘吧。
这般听经十来日,这一日王爷忽然把我和陈湘叫来,让我二人分别坐在书案和饭桌边,一人面前一打白纸,道:"我这几日讲的"入道四行经"你二人也都听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没有?"
那经文不过数百字,王爷这几日一句一句讲过来,杂以各种故事,深入浅出,贩夫走卒都听得懂,我和陈湘自然更不在话下。王爷见我二人都点了点头,道:"那好,你二人把这经文默写下来吧。"
我禁不住一呆,听是听了,懂也懂了,可真叫我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眼见得陈湘道一声"是",低头写了起来--这拿惯了笔杆子的就是不一样!王爷好好的为什么查考起我们俩来?难道因为陈湘没进考场,再给他补一回?
走神的功夫,陈湘已经写了好几行。我不敢再耽搁,只好也低头默默回忆,从十天前那个王爷自己的故事开始,倒也想起不少来--好在陈湘也不招摇,写了一张多纸,依旧拿着笔默默坐着;王爷也不催逼,远远坐在一边闭目诵经。
我搜肠刮肚写到最后,还有十几句记不清楚。看了陈湘一眼,他写得比我工整得多,看字数也比我多--可惜字迹太小,我闭目调息一阵,再睁开眼睛看过去,这回看得清楚多了。
看得清楚我也得从头细看--真难为陈湘,四个字一句,写得工工整整。我凝目细看,因为字是倒着的,颇费精神;我整个通读一遍,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才提笔要写,就听王爷咳嗽一声,问道:"写完了么?"
陈湘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早写完了,一直在等我,我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十来天了,记得不太全了。"王爷道:"没关系,拿来我看看。"
陈湘把两张纸递过去道:"先看我的吧。"王爷接在手里,慢慢查看着,脸上隐隐露出笑意。我趁机查漏补缺,可惜我写得顺序不大对,颠三倒四的,看看改起来太费劲,索性铺开纸重新写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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