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虽然轻，听在他们耳中却格外清晰。林家楠终于放开他，杨简也像得救了一样，扶着玻璃窗站稳，大口喘着气。
“是谁？”林家楠整了整衣领，开口问。
“是我，林总。”伴随着那种故作柔媚的声音，许安琪款款走进来。
林家楠不悦地望过去，心中因为被打扰到隐隐有些恼火，却也庆幸她的及时到来让自己避免做出更荒谬的事情。
出于女性的直觉，许安琪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但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毕竟是她难以想象的，此刻也只能暗自揣测是否两人因为争执而动起手来，两人都有些呼吸急促的样子，杨简的脸色甚至微有发红。
“有什么事？”林家楠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许安琪见状不做多想，立刻上前陪笑道，“林总，您上次说的合同，已经审查过了，现在让小杨看一下？”
“嗯，”林家楠点点头，转身对杨简说，“这是上次你提过的软件开发的合同，我们提需求，你来负责实现，验收通过后，可以给你这个报酬。”
看到他手里比划的数目，杨简虽然始料未及，却并不过于吃惊。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可能无法想象，但这其实是行业内很正常的价码。唯一的惊讶来自于林家楠对他的信任，他只是提供了一个简单的演示版程序，却没有想到合同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我们是做过评估的，对于你的能力，我想你自己也应该很有信心吧？”林家楠把准备好的合同递给他，转眼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又像是在和蔼可亲地鼓励新人了。
杨简有些发愣，一时接受不了这种转变。刚刚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转眼便给他合同，林家楠当他是用肉体来换的吗？
“你自己看不懂的话，也可以找律师帮忙来看。”许安琪善意地提醒他。
“不用了。”杨简摇摇头，有些生气地把合同拿过来。他虽然请不起律师，自己却并非完全看不懂，大致浏览一遍，似乎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一个学生能够以这个价格拿到合同，已经很不易。但亲眼看到自己的价码，那种屈辱感一瞬间闪现过后，杨简却更觉得可笑。林家楠无非是以为已经把他掌控在自己手心里，他是需要钱，却不是非得接受这样的条件不可。
杨简抬起头来，对林家楠笑了笑。
“怎么，不满意？”林家楠没有对他说什么，说话的，依旧是许安琪。“同我们这样的大公司合作，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就好像这合同是她赏赐给杨简的一样。杨简不明白的许安琪对自己的敌意来自何处，甚至连许安琪自己也不明白。她觉得也许是林家楠对这个新人太优厚了，对于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自己来说，很是看不惯平步青云之类的事情。
杨简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开口，“我想说的是，我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机会，与你们合作不成，自然有下一家，以后还会有很多家。”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家楠缓缓开口，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把杨简留下来，没想到这个人却又开始闹起别扭来。
“我一个学生什么都不懂，对林总总有一种不是很放心的感觉，怕随便签个字就把自己卖了，所以还是算了。”杨简微微笑着，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他说。
林家楠却好脾气地哄劝他，“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还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以提。”
杨简瞬间把价格翻了一番，他不相信林家楠那种生意人会意气用事。
林家楠想也不想，只看着他说，“这样就可以签了吗？”
杨简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总……”许安琪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乖乖去一旁重新修改，把新的合同打印出来，递给杨简。“一式两份，在最后一页签名。”
杨简拿起笔刷刷两下写完自己的名字，转身就要离开。
“怎么这么着急？林总还让我在酒店订了包厢，是吧林总？”许安琪看着林家楠笑了笑，像是征求他的意见似的，又把目光转回杨简身上，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杨简不甚真诚地表示了遗憾，同时看着许安琪走到林家楠身边，站的位置就像是靠在他身上一样。像她这样太急于宣告主权，不知林家楠会不会介意，不过这两个人的事情与他也全然无关了。
“有什么事情啊？”虽然还在追问，许安琪却分明是不想杨简去打扰他们二人世界的样子。
杨简笑了笑，“我还要做家教。”
许安琪诧异地望着他，“有这样的报酬，你已经可以不用做那种兼职了。”
“钱总不嫌多的，”杨简微笑着解释，“再说已经与学生约好了，不能失信于人。”
“让他去吧，”林家楠却突然开口，“这合同有半年的时间，以后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
杨简离开的时候，想起这句话，心里却又忐忑不安起来。
他走出电脑城，已经是傍晚了。刚刚还晒得很暖和的太阳，现在却像是突然失去了活力一样，只挂着浓烈的颜色呆在天边，色调竟有些冷。
杨简把衣领拉起来，缩了缩脖子。他想林家楠不至于一时兴起来逗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那个人如此好奇以至于亲身尝试，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林家楠终于开始认真面对吴苏华的性向问题了。想了解另一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杨简却给了他这样一个契机。
他还真是欠这兄弟俩的，杨简苦笑着想。
“杨简？”对面公交车站的站牌底下，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看到他便奔跑过来。
“于欣欣，你怎么还没回宿舍？”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于欣欣一边跳脚一边搓手，耳朵冻得通红，声音也有些颤抖，“刚出来就想要不要报警，不过又怕给你惹更大的麻烦。你总算出来了，没事吧？”
杨简此刻真心感动，“这么关心我？”
于欣欣羞怯且气愤着，低下头，又不甘心地捶了他一下，“谁关心了你了？人家不过是讲义气，要负责到底。”
如果杨简有意，一下句话就可以把于欣欣变成自己的女朋友，可他毕竟不能，明知道自己的情况，再去像正常人一样谈恋爱，就是欺骗了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
“好兄弟，讲义气，哥们请你吃好的。”他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开口道，“等等啊，还有件事。”
“又有什么事？”于欣欣一惊，环顾四周，只怕还有坏人跟踪。
杨简失笑，“别担心，小事。我做的兼职教了个学生，约好时间给他做辅导，今天凑巧就带他一起吃饭吧？”
“约好了，也没办法吧。”于欣欣的眼神里不是没有失望的，杨简只当没看见，他也没办法做到更妥当了。
24.少年心事
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徐子翊准时背着书包站在大学的教学楼门口，双手插在兜里取暖，不住地跳脚张望。
杨简带着于欣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小杨老师，这是师母么？”
“胡说八道什么啊？”于欣欣作势要拍他的头，他夸张地躲闪，藏到杨简身后。
杨简把他拉出来，叫他乖乖向于欣欣道歉，徐子翊吐了吐舌头，乖巧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就是你学生啊？”于欣欣看了徐子翊一眼，再看向杨简。
“他叫徐子翊，这是于欣欣，也要叫老师。”杨简笑道，“按照我们的时间，一般情况下五点半下课，六点钟吃完晚饭刚好可以给他做辅导，到七点钟正好来得及上晚课。不过今天有事耽搁了。”
徐子翊一脸兴奋的表情马上就变成愧疚，急忙说，“小杨老师，你今天有事啊？”
“没关系，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嗯。”徐子翊有些难为情地回答，“因为是在小饭馆帮忙，没什么客人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吃饭，怎么也到晚上八九点了。”
“那你现在出来，是请假？”
徐子翊点点头，“本来这个时候就是一天中最忙的，如果每天都要请假，老板一定不愿意，所以我今天来也是想跟小杨老师商量一下，我可能没办法天天来了。”
“你妈妈回来了吗？”杨简出于关心多问了一句。
“嗯。”虽然是这样回答，徐子翊的神情却有些黯然。
杨简不好再问，便拍了拍小孩子的肩膀，“先别想那么多了，跟我们去吃饭，肚子填饱了才有精神学习。你出来，跟你妈妈说过了吧？正好我们没开学，晚上也不用去上课，可以多花一点时间给你补习。”
“谢谢小杨老师，还有小于姐姐。”徐子翊说话不是一般的讨巧，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杨简带着他们走到学校附近的火锅店，也是曾经跟林家楠吴苏华一起去过的那一家。因为位置比较难找，这时候人也不多，店老板看到杨简，忙上前招呼。
“三位？”
“三位。”杨简回答。
“大冷天吃火锅真是太合适了。”于欣欣坐在里面的位置，把手放在锅里溢出的蒸汽中间取暖，一边感叹地说。
杨简想了想，忽然说，“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请人吃饭呢。”
“第一次？”于欣欣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就是一直比较抠门的那种。”
于欣欣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你是想让我夸你还是想让我嘲笑你啊？”
徐子翊倒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小杨老师，这里不贵吧？”
“放心吧，这点钱还是有的。”杨简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顿饭算是给自己压压惊，你们不用替我省钱。”
杨简难得大方一回，遇到的若是吴苏华，还会考虑到他平时的习惯顾虑着他的钱包，但现在这两个人跟他都不算熟悉，尤其于欣欣也不是个扭捏的姑娘，一上来就点了几大盘肉。徐子翊想想了，又要了一份烧饼。
“不来点啤酒？”老板在一旁建议。
“不要啦，又是女人又是小孩的。”杨简笑着摆手。
于欣欣一眼瞪过去，“还女人小孩呢，你自己不是个未成年？”
“这你都知道啊。”杨简感叹，有卓小凡在，他们宿舍在这些女孩子面前几乎是没有秘密可言了。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得罪黑社会的啊？借高利贷？替家里还债？”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杨简无奈地说，“其实也谈不上得罪，就是一开始想和他合伙做点什么，后来谈崩了。”
“再后来呢？”另外两个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我一个穷学生，他能把我怎么样？”杨简自嘲般笑笑，而后语重心长地对徐子翊说，“你不是也要学挣钱，今天先教给你一点，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好挣的钱，从一穷二白到出人头地，要想清楚其中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会努力的。”徐子翊信誓旦旦地说。
望着他斗志满满的样子，杨简不由失笑，一直萦绕在胸口的不安顿时缓解许多。也是直到此时，他才能正视白天发生过的一切，他确定自己已经不再为林家楠的举动而牵动心神，但午后阳光下那一瞬间的温暖和那个强硬的怀抱，没来由让他有些怀念。
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他已经埋藏在另一个世界的，因为睡梦中支离破碎的幻象又重新拼凑起来。
这才是让他惶恐不安的根源。
杨简对自己说一定要改变命运，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包括他曾经动过心却也仅仅是动心的对象。林家楠的所做所为已经有些接近于胡闹了，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承认，他的表弟不可能按照家庭预期走下去。
一瞬间，杨简忽然想起吴苏华说过喜欢自己。
他当时并不当真，也从未当过真，但此刻却在想，吴苏华不会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怎么了？”见杨简有些沉默，于欣欣转过头，担心地问他。
杨简笑了笑，“没事，多吃点。”
徐子翊大概是很久没有尝过肉味了，这一顿吃得十分尽兴，看他脸上满足的表情，杨简都觉得这顿饭已经很值了。于欣欣毕竟是个女生，就算再豪迈，食量也不可能和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壮实小伙相比，这时候也停了筷子，心中若有所思。
冷不防徐子翊来了一句，“小于姐姐，老师是在琢磨生财之道，你又在想什么啊？难道在想老师？”
“再乱讲话，姐姐生气了。”于欣欣吓唬他说。
徐子翊笑笑不做声。
杨简只好打圆场，“老板，结账。”
再回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七点了，第一次约女生出来吃饭，却选在离自己学校比较近的地方，除了有家教的事情，杨简也有些刻意而为的意思。但毕竟对方是女孩子，又因为自己的缘故受惊挨冻，杨简还是绅士地替她拦了出租车，并按照估算的价格主动把路费先递给司机。
“让你破费啦。”于欣欣笑嘻嘻地说，挥挥手钻进座位里，神情却有些郁郁。她本没有想到杨简是这样小气的人，可是虽然小气却不讨厌，虽然不讨厌，他却明明白白地传达了对自己无意的意思。这样一个人，让他破费实在是很解气的事情。
杨简送走了于欣欣，接着给徐子翊补课。
刚刚开学，宿舍楼里喧哗声震天，可是教学区却是一片安静。虽然课室里都亮着灯，上自习的人寥寥无几，杨简找到一间空着的教室，带着徐子翊走进去。
“原来这就是大学啊。”徐子翊感叹道。
杨简借此激励他，“怎么样，有动力了吗？”
徐子翊摇摇头，“大学生都不学习的吗？教室都空着，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杨简不禁汗颜，自己曾经的确如此，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后悔，他轻咳一声，对徐子翊说，“这个年代的大学生似乎不怎么值得另眼相看，但你将来的情况又不同。无论如何，迈进这个门槛，才会有更多的出路。”
徐子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下来，是补习的时间。杨简教得非常认真，每一个章节都是他仔细研读过，考虑好怎样表达更容易理解，才在此刻对徐子翊讲授的。
徐子翊知道机会难得，也懂得用功，全然不同于那种被逼着听家教讲课的富家小孩。
在徐子翊开始做习题的时候，杨简看着他，暗自设想着他的未来。在同龄人被父母疼着宠着，撒娇耍赖的时候，他却一边为生计而忙碌，一边为前程在学习。徐子翊这样努力，也许能得到很好的成绩，进入很好的大学，但机遇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会有，对于家境不好的孩子尤其如此。
教完这一次课，杨简合上作业本，站起身。
“小杨老师，下课啦？”徐子翊高兴地问他。
杨简微笑着对他说，“明天也要准时。”
“明天，因为要打工，不一定能过来。”徐子翊为难地揪着衣角说。
“你妈妈呢？不是回来了吗？”杨简说话时，竟有些义愤填膺，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
“好像是没要到多少钱。”徐子翊小声说，“她总是心情不好，我也不想在家呆着，想早点出来挣钱。可是老师你对我那么好，你给我讲的这些东西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听起来却很有趣，我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