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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迹——by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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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一
月暗周山。皎洁的月华附着在林表,使得遥远的绵山光微幽淡,又落向悄无一人的阡陌芜径,落向幽暗的护城河,斜斜挂上城头城墙,这高空大地,一片清冷无声。
玉清存在这样的夜里,独自一人在自家庭院里默默喝酒。灯火微明,花气清寒。
不多久,长廊那边传来橐橐靴声,转来两人。余管家提一盏小灯,头前引路,后面跟着长身一人。
"存卿--"那人低声轻唤。
玉清存身子一僵,这样称呼他的,除了当今的皇上还能是谁?他竟来了......
玉清存转身屈膝,正欲跪拜,却被那人扶住。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喝酒?"君成眼神亲和,嘴边含住一抹微笑地看住玉清存。
"清存无非一酒徒。"玉清存敛首起身,不着痕迹地闪过君成的手臂,说话时神情淡漠,心思仿佛仍在远处,不曾也不欲收回。他扫了一眼余管家,老余欲言又止,眼里透出惶惑不安。玉清存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知道凭一老余如何挡得皇驾?尽管他早吩咐过,一律不许来人打扰。余管家将手中的灯笼挂上树枝,静悄悄地退了开去。
君成笑道:"还在生我的气?"
"清存不敢。"
"此时只你我两人,可不必拘礼。今日之事,那刘殷是放不得的。他犯的可是谋逆之罪,是可忍,孰不可忍,存卿想是明白的。"
"清存明白。"玉清存望向灯光下显得黢黑的花树,暗暗叹了口气。他举步走到花边,抬手抚弄花枝,神情惘然。眼前恍然又浮现出刘殷愤慨的面容。刘殷的话顿时又在耳边做响:"你身为大景朝臣子,不思复国,只知苟且于君成手下,还有何面目见我等弟兄!" 玉清存唇角浮出一个深深的苦笑。
良久,沉默。
月光下的玉清存,一袭淡色的长衣,衬得高瘦的身材风流挺拔,似弱不胜衣,偏又别生出一股傲然的气势,如冬天里的一株寒梅,清华不可逼视。
"存卿--"君成走到玉清存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上玉清存的肩头。玉清存身子蓦然一抖,仿佛才醒过来一般。
他一边斜踏半步,一边转过身来盯着君成,深黑的眸子在夜晚的月色里愈加漆黑闪亮,"你,为何不杀了我?"
君成一愕,眼里瞬息闪过一些什么,随即哈哈轻笑了几声。
"玉清存,天下风流尽揽的才子,朕求贤若渴,如何舍得杀了?"
黄色的灯光半落在君成身上,玉清存抬眼看着衣饰华贵的当今帝王,一时无言。
这君成自建国以来,安抚百姓,长年征战之后的各行业已经开始恢复元气,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野内外赞声一片,又谈何光复大景?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玉清存慨然走到石桌边,伸着手臂,动作僵硬地给自己又斟上了一杯,送到嘴边,一仰脖,一气喝下,"你要我一酒徒有何用处?!"
这几年,他君成,排异己,杀忤逆,将一干曾经的王侯将相逐杀的逐杀,贬谪的贬谪,却独独对他玉清存丝毫未犯,反而拜为图龙阁大学士,尊为新朝第一才子,诸多爱护,令他做声不得。
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里担着闲职,从不过问自己的职事,只把酒一壶,逢人邀醉。而君成也并不责怪,只微笑以对,更为说道:是真名士也。
自新朝建立以来,玉清存只做了一件与政治有关的事:请君成免去刘殷等的死罪。眼看着昔日朋侣一个个地零落,玉清存只希望能尽可能地留住他们。
而君成头一次地,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是啊,他怎能答应?刘殷他们这一年多来,打着复国的旗号,四处起兵讨伐君成。而他,竟然妄想凭着君成平日里显露的宠溺,想做个大救星,岂不自取其辱?
"存卿存卿......"背后忽然传来君成低叹似的话语,"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之时?"
记得,怎么不记得?玉清存想起五年前看到的那个模样俊秀的青年将军。

夜访二
那一年,玉清存方值弱冠,却已文采风流,名动京城,正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其父当朝右相,玉府一家在朝中颇受敬仰。
只是景朝其时已是江山浮摇,战乱频仍。皇帝性情暗弱,朝中各种势力相互勾结,彼此倾轧,各方都想乘乱占据舞台,横霸一时。朝堂里各自为阵,朝堂外流寇四起。
玉清存、刘殷等年龄相若的几个年轻才俊,常常聚做一处,指点国事,慷慨激昂。玉相却总是不许玉清存参与这些聚会,道是清谈及祸,未足成事。因此对玉清存的行动严加管束。
玉清存少年心性,如何拘束得?如此,每每偷出门去,只打点好一切,于玉相归家之前返回罢了。
这一日,天气清朗,众人约在城郊五里外的松风冈上溪回亭里聚会,玉清存照常偷偷溜去了。
溪回亭风景宜人,登亭一望,四下青松苍翠,冈外河流,远处村陌,尽入眼底。微风送爽,襟袖沁凉。抚栏静立,俗虑莫不尽消。更何况,好友侧畔,俱皆雅好歌赋,往来酬唱,偕以琴酒,其乐无穷。不觉就看日渐偏西了,玉清存陡然惊醒,赶忙辞别众友,独自一人一马,匆匆往城中赶去。
行至城外一里处的林子,忽然斜刺里冲出六七人,拦住了玉清存。
玉清存勒住缰绳,放眼看去,只见为首一人身架粗壮,却神色浮滑,显是酒色沾尽之辈,余者更是形容委琐。
"哈哈,头儿,居然碰到个雏儿,长得可真不赖。"其中一人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
"是啊是啊,看他衣着光鲜,哥几个运气不错,合着今儿个发财了。"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为首之人笑得更是淫亵,"嘿嘿,天下竟有这般美貌的哥儿,我说兄弟伙,咱能放过不?"
"自然不能,哈哈--"
玉清存听着如此不堪,冷哼一声,举起马鞭兜头向他们打来,一抖缰绳,意欲冲将过去。却不料,这几个贼人十分老道,仗着人多,早将马儿撂倒,一声呼哨,玉清存滚落马鞍后,被三四个人拧住胳膊,按在了当地。
挣扎中,被那头儿一只手扣住了下颌,被迫抬起了面庞。
"啧啧,这好皮囊,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给我搜!"一面忍不住抬手轻轻抚弄玉清存的脸颊,口水都要流出来,眼里兴奋而淫邪。
那几人更是趁着搜身,乱捏一把。
玉清存羞愤交加,一口唾沫就往那头儿面上呸去。那人一偏头躲开了,扯住玉清存的欲打他一耳光,却被那头拦住,"别打坏了,少了趣味。"
叱--的一声,玉清存的衣衫被撕开了大半,上半身袒露出来。凌乱的衣衫,光洁的肌肤;散乱的发丝,涨红的脸色,此时玉清存的俊美更增添了一份难言的魅惑。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贼人侵犯,他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慌乱,更是一片茫然。正在无措时,君成来了。
这日就那么巧,城中的警卫正是君成负责。
君成心思细致,当此动乱之际,他不仅巡视城内,连城外的周边地区也不敢大意,带着一小队士兵一路勘察下来,也就这么凑巧地救了玉清存。
待将贼人都拿下了,君成方才有时间看清了玉清存的模样。
其时夕阳大半已隐入霭烟,一抹淡淡的霞光透过疏疏的林木,斜映在玉清存的身上,林中回风旋起玉清存月白色的衣袂。尽管有些狼狈,玉清存天生的一份清华仍然掩盖不住。
那一刻,惊艳自君成眼底掠过,瞬息而没,他随即神色平淡。
玉清存见君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指挥若定,身手敏捷,待静下来后更见他眼神清亮,面目俊朗,气度不凡。
君成走过来,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解下外袍,递向玉清存。
玉清存微微一愣,立刻红了脸,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过来吧,自己堂堂男子竟然被人视同女子般地来照顾;不接吧,这一身委实狼狈。他只得毫无表情地谢了声,接过了君成的袍子,假装无视脸上的热度。
看着玉清存白玉般的肌肤下浮起片片红晕,更衬得面目俊美异常,君成不由痴了,一时伸着手竟忘记收回。
一丝羞赧夹杂着恼怒飘过玉清存的眼底,君成顿时惊醒,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别处,再转回目光时已是微笑地看向玉清存:"小兄弟没受伤吧?"
"还好,多谢搭救。"
君成看着玉清存有些清淡的神情,不由又微笑起来,他轻轻拍了拍玉清存的肩膀,说:"如今流匪众多,小兄弟出门还是莫要单身一人的好。"
他目光平和,言辞亲切,念及适才见他挥洒自如,玉清存也已抛开了那一些些的不豫。
两人一路回城,言谈间知道了各自的名姓。谈及当今的情势,却是十分投机。
玉清存从不将他视作平常兵士,虽然现下君成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城警卫统领。他见君成论及天下,颇有见地,于是每回同友人相聚时,都会邀君成一同前往。
而君成,只是在玉清存面前口若悬河,每到聚会,却总是微笑地倚在一旁,看着他们热血沸腾,从不参与其间。
每当玉清存吟出一篇佳作,神情或低回或清扬,轻风拂袂,眸底异彩流动,整个人似平地添了光华一般地耀眼。这时,君成总是有一瞬间的出神,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难懂起来。
他们来去偕同,这君成说是同伴,不如说是玉清存的护卫。两人一时过从甚密。直到君成被调用到边关。
分别时,君成要求玉清存不要再独自频繁地外出,说时表情恳切,玉清存为友人深谊感动,终于答应下来。他又岂会不知,这段时间以来君成其实是充当了他的护卫。
□□□自□由□自□在□□□
池水焉能困龙鳞。到了边关之后,君成屡建奇功,官阶越来越高,逐渐成为手握重兵的将军。而此时,他的野心也显露了出来。
君成道:天下,能治之者得之。
而两人之间自此隔阂也越来越大了。
玉清存乃是抱着一份书生式的忠诚,渴望通过实施明政来解除江山危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君成欲取而代之,夺取江山。
然而,君成终究是得到了江山,那一日,他拥兵八十万,势不可挡地攻破了景朝的都城,天下从此改姓。
君成道:清存,成王败寇。我已没有退路。难道,你希望我死么?
玉清存无言以对。
自此天下再不见了神采飞扬的才子,只多了一个沉湎酒肆,大醉后狂歌当哭的"真名士"。

玉清存轻轻呼出一口气,悠悠收回了对往事的回顾。说起来,君成待他确实不薄。且不说往日情分,即是如今,他玉府一家老小受惠还少了么?玉相自改朝以来,即托病不出,病榻缠绵半年之久,已于一年前辞世。临终前,望着跪于床前的玉清存,玉相久久沉默,终于长叹一口气,闭目不再言语,不多时就去了。
玉清存心里沉痛,他明白老父不言之意。念及此世,只怕要抑郁终生了。倾力扶持君成,那是不忠;与刘殷等一样作为,那又是不义。斯世何世,又何为生就这满腹才华?
玉清存心下悲苦,连连灌下了三杯酒,这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正欲仰头喝下,一只手按住了他。
"存卿,这又是何苦?"
玉清存推开那只手,慢慢转身看向君成,迷茫得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但见微光之下,君成的面容俊朗如初,却一身龙袍华丽流光。玉清存张着双眼,楞楞地看了半晌,忽然流下两道泪痕。他神色惨然地吟出了一句:"人生--愿止于初见。"
君成乍见玉清存的眼泪,不禁一惊,但听他接着说了这么一句,更是心下大痛。他走上一步,伸出双臂,就将玉清存揽在了怀中。
感受到怀中人比往昔消瘦许多的身躯,君成更加着劲地抱住了这清冷的身子。
酒意冲击之下,玉清存情绪越发难以控制,他任由君成抱着,伤痛之下已不知身在何地,只倚着君成抽噎出声。
"清存,难道我得了天下,不该是能让你如鱼得水,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抱负么?这--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初遇

七日之后,城中百姓蜂拥去到午门前。这是刘殷等人斩首示众的日子。秋风萧瑟,玉清存一人一马一琴,悄悄地离开了京城,来到了昔日朋侣常做聚会之地--松风冈上的溪回亭。
溪回亭依旧是满目苍翠。更昔日吟咏犹在柱前,历历笔划,如梦前尘。至此境,有谁能禁?
玉清存凭栏良久,一身悲怆,无尽伤怀不绝涌来。他不禁猛然回身,拾起心爱的伏羲琴,左手轻按,右手五指向弦上堪堪挥去,一声清响,随后更是绵绵不绝。闻之渐若裂帛,铿锵而欲夺人魂。
如此一番之后,琴声慢慢转为沉郁,但听他更和琴高声唱来:
临秋山以流涕兮,伤去日之无回。
高木郁郁犹接云兮,惟只影以空徊。
昔日朋侣今为鬼兮,傍清溪更谁陪。
何生我材于当世兮,与霜电使悲摧。
天之高迥莫我应兮,将终日以推杯。
瞻前路之晦暝兮,尽西风之城隈。
唱罢,一串滚拂音,坐倒弦旁,泪流不止。他这一哭,正值风卷秋冈,作弄得松愁溪泣。玉清存自昏蒙中放眼看去,这天地草木似皆欲失其光华。

也不知过了多久,松风渐歇,玉清存恍惚间似听到"铮--"的一声琴声。他心下诧异,转目四顾,却见林木萧萧,沉静如初,并未见到有人。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差,欲待不去理会时,那琴声又铮琮而起,从容传来,听去雅淡忘俗。这琴声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乎响在四面,宛如飘渺来自天际。玉清存不由起身,茫然四顾,依然是不见有一丝的人迹。
玉清存细听琴声,但觉一时如身置空茫大地,长天遥山,客衫彳亍,渐行渐远。忽而视界开阔,万里涛卷,不尽长河,浩浩东流,更孤鹜斜阳,忧思无限。正心神欲倾之时,又闻歌声清朗,冉冉而出,却依然不知何处传来。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歌毕,复自调转宫商,悠悠未绝。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玉清存喃喃自语,眼色痴迷,"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他似有所悟,人之一生,只如那晨间清露,转瞬成烟。看千古江山静存,为人者,不过天地间匆匆一行客罢了。则此,忧也罢,欢也罢,又何需久久萦怀?
玉清存只觉胸中块垒,略有脱解,一股浩然之气自心底渐渐涌起,不禁对此歌者心生激赏。这时溪回亭外风轻云淡,漫山松木訇声隐隐。高木参天,山息清冽。
他转身坐下,扶琴膝上,轻舒长臂,又操一曲。神情清澹而悠远。
山势巍峨兮云阶无尘。
草木清芬兮适此良辰。
林涧为神兮杳渺其人。
但反复吟唱,心下逐渐怅惘。而那如自天外的琴声此时早已终止,四下里只有玉清存的琴音嗡然,歌声不已。那亭下溪流泠泠而去,亭风渐渐清寒。
玉清存歇了琴声,坐在那里,神情寂寥。
就在此时,但见一人携了一琴,自亭外几十米处的一株高树上轻轻飘下,静静地自林中走了出来。
玉清存惊异地看向此人,只见来人年纪比自己略大一些,丰神俊朗,卓尔不群。着了件青色衣裳,以一根同色系的丝带不松不紧地束着,衣袂飞扬,整个人看上去显得轻松自如,又是说不出的凝然干练。
玉清存一向自许容貌气质,而此人不过是往那里随意一站,便令人觉得出尘之极。
虽然他的五官相较玉清存而言,并不算得俊美异常。却长得十分地干净,教人一见即心生亲近。
那人走上前来,待至玉清存跟前时,也是微微一楞,只不想却见到这般俊美的人物吧。
他含笑着向玉清存拱手为礼,说道:"西域沈放,多有打扰了,冒昧之处尚请原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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