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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迹——by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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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玉清存听罢,两行泪水便夺眶而出,心中万般感慨,只满含喜悦地这样流泪点头。

沈放见他如此,甚是心疼,抬手抹去玉清存面上泪痕,却瞧着手上沾着的泪水,满是哀怨地道:"看来,子斐的喜,不是清存的喜啊!却怎地好端端哭将起来......"
一句话,将玉清存说得不由破啼为笑。
沈放凝视着这样的玉清存,心中尽是无限柔情。他微笑着擦去玉清存脸上泪水,轻轻揽过,便将他抱至膝上紧紧拥住。只觉他清减太多,瘦削可怜,便俯在玉清存耳边,轻吻住他的耳垂,语含暧昧地说道:"呃--快些好起来吧......"
玉清存脸上发烧,只紧紧埋首于沈放肩颈间,一阵无语。

他二人久久拥坐炉前,只觉得:冬之既至,春将远耶?!
但无限美好,尽于心间。
便天地间北风嘶吼,终隔在了这般温暖的小屋之外。

浮迹
江南,流云镇,一处大宅。

正是春华烂漫时节。宅内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站定一人,衣襟如雪,高冠揖天,正自仰面看着满树的桃花,怔怔出神。但见他面目清华,俊美之中却难掩病态的苍白。正是玉清存。
一阵风来,那桃花便簌簌落了几片,飘于襟上。白衣上点点红萼,望去竟似血泪一般,令人触目神伤。

知君每匆匆,花事尽成空。年年相思意,独自立春风。

这桃花这时虽开得正艳,仿如一冬心事,终得尽诉东君之前。只繁华须尽,到得那时,却不曾为东风收去,无非零落尘埃。却又痴心未解,芬芳青泥,犹自孕育来年春色。竟是如何得来的这般执着。又底事这般地执着。
只不知,当眼见得东君愈渐去远之际,那一树空枝是何感想。

玉清存想到此节,不觉心下已先自伤痛起来,仿佛与那假想中的空枝心意交通。
此时宅外隐隐传来青春女子们的踏歌声。牙板笙箫,盈盈笑语。正春阳晴暖,风色微醺。
他垂头看着指间几瓣落红。神情竟是一片黯然。

情之为物,珍之惜之,便可得么?有谁拧得过天意,到该收之时,便如何地珍惜,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它逝去。当彼时,许是他人尚初试春怀,正心神俱醉。这人间情事,悲欢错叠,世人由此而不知返也。

因玉清存的病,耐不得北地阴寒,那沈放便于某日一辆马车,偕了玉清存,离了崇州,来到这流云镇上安居下来。
这一住便是两年,而玉清存因是之前不曾好生调养,任是沈放颇精医道,亦是一时甚难根治。

那玉清存见沈放为了自己日夜苦苦研求药方,而这病情总不见大好,怜惜之余便不禁有些心灰气馁起来。他又很能藏住心事,只无人时暗自神伤。
这心境一差,病势更见翻覆。

如今见春光浓酽,竟觉得沈放的大好年华,全为自己一人白白耗费了,便心里有些厌憎起自身来。看这娇好桃花,听那盈盈笑语,天地间万物正自勃然,生命之美令人惊之爱之,却又与自己两无干系。

只不过,若真的便独自走开,却如何舍得那人。

这好一番思绪难定,但满园春色里,他一人长衣风动,却一旁独自拈花怀伤。

忽然,一双坚定的手臂,自身后将他环住。他心头一跳,便不禁亦轻轻向后靠去,霎那间哪里还有适才的忧伤,竟倏然一片柔情漫溢而来。
那怀抱宽厚温暖,叫人贪恋。耳边但闻那人低声笑语。j
"一个人跑到这桃花下站着做甚?难不成子斐才离得片刻,便思春不得了么?"

玉清存浅浅含笑,却并不作答。只略仰头倚在沈放肩上,半合着眼轻贴着沈放的下颌,温柔地蹭着,脸上一抹微红。只觉得眼前阳光七彩流动,透明而清新的感触洋溢心间。

沈放见他如此风情,忍不住低头吻将上来。一时间缠绵难分,直亲得玉清存几欲窒息,方放开了他。
却一把捞过,抱着他向室内走去。

那园中桃花静静伫立,似乎更加红艳起来。却又仿佛不胜娇羞一般,一阵风来,便颤抖着又飘落了几瓣,于空中低旋着,漫漫而下。

那宅外的乐声笑语逐渐隐去,但漫街的春息悄声而行,这天地,令人沉迷。

玉清存微微喘息着,齐整的乌发已散了满枕,更几缕零乱缠在了面上胸间。正晕红了双颊,拼力隐忍地承受着一波波的冲击。
他心里早已沉醉,却不肯肆意表露。但朦胧中瞥眼看去,尽是那人英挺模样。
这山一般坚定的男子!玉清存昏沉沉地想道,自己便化作了一泓清溪吧,只要得在这样的人身边。

窗外的花香丝缕沁来,和着室中浊重的呼吸,这气氛极尽糜华。看着身下的玉清存,沈放心底尽是不绝的激情。却见他这般坚忍,便加大力度,一心想叫他放松快乐。即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愿。

颠峰来临之时,玉清存亦不觉轻吟出声。宛如叹息一般。他全身颤栗着,却忽而涌上一阵哀伤,竟是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沈放极是怜惜地伸臂搂过,任他紧紧抱住自己愈加快意地哭泣,只静静地轻抚他的脊背,漫溢的温柔中夹杂了些许的疲惫。

良久,当玉清存自沉睡中醒来时,已是月华冰蓝,幽幽地半泻室中。
回眸间,见沈放犹在梦中,清俊的五官此时看去犹如孩童一般,纯净而疏朗。他心里爱极了,忍不住便在那温软的唇上轻轻吻了数下。
偎着那人修长温暖的身躯躺了片刻,见他总不醒转,知他甚是疲倦,玉清存便自披衣悄声而起。

满院的月华如水,夜的气息湿润而芬芳。玉清存临窗独坐,不觉忆起午后的那场酒筵。拓拔台的笑语似犹在耳旁:"若不是玉哥,拓拔可决不会轻易舍了净莲哥哥。"拓拔台醉后的眼神有些迷乱而不舍地看着沈放。惟其已醉,此言才教人闻来颇多感慨。
玉清存心里明白,这拓拔台确然是真心喜欢沈放。又谁人能不对沈放倾心?除却拓拔台,那林芷君不亦是深自钟情么。俱都是出色的人才。那沈放游荡江湖多年,只怕期间尚有不少情丝徒然暗寄。自己以沉病之身,独得清芬,思来实是不安。

他这般寻思,不觉又转到日间桃花树下的心思。只不知幽蓝的月华下,他清冷而沉静的身姿是如何地与众不同。竟自又往伤感路上想去。

这日拓拔台千里迢迢来探望他俩,道是今后怕再难轻易抽身出门了,他父王十分看重于他,但处置王国事务时均命他一旁随侍,竟是丝毫不许懈怠地栽培起来。
这一场酒筵便有些长别的意味来。也正因此,拓拔竟然醉酒了,竟然趁醉道出了心底惆怅。临辞出门之际,更是扯着沈放衣襟,不舍放手。沈放只得亦出门送了他一程。待转回时便见着玉清存花下沉吟。

这春天的夜晚令人情思萌动,却亦令人不禁忧伤。

爱之,便与之长相守。这是玉清存一直以来的心念。可如今自己这般模样,两人之间便少了很多原本当有的适意开怀。回顾当初,原就是自己一意孤行,平白使两人诸多磨折。当直面沈放的深情时,他心底终是难以挥去一抹愧疚的阴云。

宿缘。则他二人每世皆会得如此磨折么?于他,倒也罢了。于子斐......玉清存想道,既此,翻不若下一世做了山石草木,日复一日,但看着子斐逍遥人世罢,倒也落得两厢自在安宁。这世上岂非无情才是长久?但有情了,便是相互折磨伤痛,其间又得有几多快慰。又何必相扰子斐这般的人物......

下一世,便做了山石草木罢。他这样想着,不觉喃喃声出。

"不许,清存,子斐可决不许你做了山石草木。"忽然自身后传来沈放的接语,声音清朗,透着坚决。
玉清存一惊,回身看去,但见沈放已然坐起,正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
见他看向自己,沈放便亦披衣起来。步到玉清存身旁,自他身后俯身拥住,温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清存究竟在寻思些什么?难道这么久了,还不知子斐的心么?"
玉清存不由眼底起了一层雾气,他扭过脸去,轻轻咬住下唇,只不住地摇头,心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放但低声长叹,与他两人拥坐良久。

那高空一月,亦无语低瞰。园内花木在这月色中,失了颜色,但幽幽地放出些微光。
这景致,如此恍惚而不真实。
这怀抱,却这般地温暖而真切。

这一夜,天地无声,但悠悠回荡着来自心府的飘渺之音。

子斐,人事如流,便如何地两相钟情,亦终将湮没而去。既如此,又何必守着清存,日夜烦扰?
正是这生年难久,情事无常,才更当珍视得之不易的情爱。这世上,清存便是子斐的至爱。不守着,那才是蠢材一个。

只清存这般病恹恹,不是负了子斐的大好年华?
清存竟总是信不过子斐。你这病,终有痊愈之日。况你我二人情好相欢,清存竟不觉得两相交融之美么?生命之美,亦不过如此。却为何终日郁郁,竟舍得子斐余生独自抑悒。子斐还想着待清存病好之日,与你遍历大好河山,带你去看那塞上牛羊,原草风云。尚有那一壁是高山覆雪,一壁是碧湖宜人的奇观壮景。到那时,但天下之大,又何处去不得。

生年终有尽时。子斐,你我同是男子,将来,不觉得有所遗憾么?那芷君姑娘于你甚多情意,或可择之......
哈哈......子斐本是孤儿,身世之疑,早无端倪,又谈何延宗续族。倒是清存,玉家单传,或当有此遗憾。
清存早自倾心,决意相随之际便已绝了此念。这人世,战乱疾患,生命之脆弱,譬如草芥虫蚁。性命得存,直是偶然。但一生安好,这所谓后嗣之延续,只怕并非为人之必须。只此为清存一己之念,不欲因之误了子斐。
此言再勿提起。子斐半生,原无谓还俗与否,这一番决入红尘,只为了清存一人。

是因了宿缘二字?
宿缘之说终是虚渺。遇到清存,才是此生至为真切的。
子斐四方云游,看遍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这离合之际,最见出胸襟识见。世间真情诸多层次,当离当合,识人之能自是紧要,然第一等的要事,却是识己。合与不合,瞒不过自身一个心字。
如今回看,不论是潜心修佛,抑或是与君相知,皆不过是一场明性知心。这一步步,便似如沐清泉,便这般地脱出一个子斐来了。则此,怎容得我错过清存?

清存,可记得初遇之时子斐所作之歌么?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如今,有清存相伴,则此长歌,又是何等的荡气回肠。这一生,一些个磨折不豫,与这般的快乐相较,早已不值一提。
便人生只如浮迹一场,又奈我何?我自高昂于天地间。更此后偕行,其乐无穷矣......

大新九年秋。境内西南的一处名山秀水。

这一年玉清存与沈放取道向西,跋山涉水。一路的景致,美不胜收。
如今,秋之为气,草木摇落。却正是收获的季节。丰盈,满足。

这日晴色方好,碧空万里无云。蓝天红叶,分外温暖。
沈放一身轻裳,端凝洒脱,正自头前开道。
这山间草木,气息清冽。奇石崖刻,直是一步一景。玉清存心下赞叹,不觉停了脚步,游目四顾。正觉视界开阔,森森林木尽于足下,一派豪气油然而生。

却忽然瞥见衰草丛中土坡兀起,走近看去,却是一座坟茔。但见杂草丛生,残碑零落,不知湮没了多少岁月。
他怔怔地看着,心头掠过一阵迷惘。

正茫然若失之际,身后传来沈放的呼唤。他转头看去,正触到沈放极清澈的目光。
沈放见他停住不动,便亦走将过来,扫眼间已然明了。却只微微一笑,轻轻揽过玉清存的肩,含笑说道:"走吧,前面正有一好去处。"
一见到沈放的笑容,玉清存一阵释然,无端地心中一片安宁。便亦回笑道:"如此甚好。走吧。"

他两人并肩渐行渐远,于高天清山衬映之下,衣袂扶风,端是飘然若仙一般。

那身后的杂草中坟茔座座,俱都是不知年月的荒坟。更有一些歪倒的残碑,隐约见出当日的铺奢来。到如今,又谁人记起,何处觅得。这功业名利,于岁月洪流之中现出如此的微渺来。到头来,贫富无分,俱化了几尺黄土,与了这山川造化。但了无感知地静对世界。
这天地间,不过是生与非生。
非生无感,兀立静看,虽千万年过去,无谓面目。
生而有感者,但自在适意地了此一生罢。

远处,隐隐传来沈玉二人的开怀笑语。更有一阵清朗的歌声于重山之间历历回荡,久久不息。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完)--


小注:本文中古诗除林芷君所歌之《雉朝飞兮》乃是引用前人,余皆行某原创。皆为古风,有好之者,欢迎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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