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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迹——by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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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莲亦是一脸惊骇,奔将过来,扶起玉清存的上身,伸指便往他身上点去。玉清存咳了一声,艰难地吞咽了几下,终于止住了血流。
净莲拿过玉清存的手腕,手指切向腕脉,略一沉吟,便向老余问道:"余管家,那药丸可曾带了?"老余抖抖索索地终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丸药,哽声问道:"是这个么?"净莲接过来鼻端一嗅,点点头。却看着那药丸,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欣慰,又似痛恨。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丸药放入了玉清存口中,并低头缓缓地替玉清存按揉四肢。

玉清存半躺在净莲怀中,又闻到他身上那近似青松般的气息,不觉感慨而沉迷,过了一会,方渐渐缓过劲来。他抬眼看着净莲的侧脸,见他低垂着眼仍在按揉,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亦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玉清存呆了半晌,方说不清悲伤还是惊喜地迟疑道:"你--"

净莲闻声抬头,却见玉清存表情极其复杂。他停了下来,只深深地看着玉清存,眼里隐隐浮动着难明的情绪,似怜惜似无限柔情,直教玉清存不敢猜测。
良久,方轻声说道:"清存,你当相信于我才是。"

玉清存闻言怔住了,心头掠过大片的迷惘。这话耳熟之极,却不知哪里听他说过。玉清存心下苦苦思索,蓦然想起那日客栈中,沈放于他耳边轻声说道:"清存,既如此,日后一定要相信沈放才是。"他心中兀地大震,只定神看住净莲,眼底尽惶惑已极。
余管家一旁看着,心疼得几要滴血一般。这孩子,竟然喜欢一个人,到如此地步。他不禁哀求似地看向净莲。
净莲却已站起身来,只注视着玉清存的眼睛,淡淡地说道:"当日所教武艺,还请玉施主莫要搁下了。施主保重。"说毕,轻合掌,微微躬身施了一礼,抬手系上风帽,竟自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声"玉施主",犹如大锤一般重重击在玉清存心上。这净莲,前后不过瞬间,却言语态度几判若两人。玉清存心痛之余,全然不解。他愣怔地看着净莲远去,张口,却欲呼不得。眼见得那青色的人影渐渐隐没于林烟野雾之中,再无觅处......


情殇三

四月,延伫园。
这日清晨,玉清存刚刚练完武艺,堪堪一身大汗。余管家一旁赶紧递过汗巾与茶水。玉清存接过汗巾大致擦了擦,又略喝了口茶水,只觉通体舒爽,不由心境愉悦。这几个月来,他遵照净莲的嘱咐,将沈放当日所教的武艺一一拾了回来,每日演练,体质渐渐强健。
他将汗巾递回时,抬眼见却看到余管家脸上十足欣慰的神情,一时顿住,接着就向老余微微笑了一笑。
余管家见他这样一笑,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起来,内心很是激动。这孩子,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想通了。见他每日勤于练功,身骨强壮之余,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是放开了那些事哩。

待沐浴后,玉清存换了身春衫,踱到退思轩中。
四月的天气,芳菲将尽。漫天的柳絮,轻扬飞舞,这次第,引人愁生。
看着窗外的景致,玉清存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两句诗来。"春色良难久,缘何每跂望"。他轻轻低吟着,沈放与净莲,两种形象不断分开重合,却是那样扑朔迷离。
那日溪回亭前,净莲一时深情,一时淡漠,每想起,总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清存,你当相信于我才是。"相信什么呢?相信你其实仍然爱着我么?可那一身的僧装,又将如何解释?更何况,随后的那一句"玉施主",又是多么地冷淡。
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又确实是那前一句,给了他莫大的支持。由此,他真的如净莲所嘱,开始练起了武功。也许,前路真会有什么惊喜吧......他清晰地记得那日净莲脸上的焦虑关切,清晰地记得他说那话时眼中无限的柔情......只这柔情,几乎令他无法确认。
玉清存思虑翻涌,眼底情绪变幻莫定。g
不论如何,随着这日子的推移,他内心的不确定,以及因这不确定而来的挣扎,确是逐渐地累积起来。那净莲,终没见有任何的动静。甚至,依然听到他为新朝做定了一桩桩功绩。

光泰寺毕竟是皇家寺院,建筑恢弘。
高大的山门后,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宽阔而笔直地向上延伸,尽头是几座错落高矗的佛殿,香烟缭绕,使得近山林木蓝雾氤氲,好一派庄严气象。
玉清存一袭长衣,风中浮袂,此时正立于大殿前。但见往来香客虔诚敬佛。于殿中,和尚们诵经之声悠扬苍茫,听来不觉令人生出几多怅惘来。却扫眼间并未见到净莲身影。

听说要找净莲大师,又见玉清存气质出尘,天生就的一段风流华美,那知客僧不敢怠慢,着人传了话进去。不一大会,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面目清秀,双眼中透着机灵,颇是可爱。
但见他略蹦跳着来到玉清存跟前,带着些好奇地问道:"玉先生么?"一边那双眼早上下将玉清存溜了个遍。玉清存微笑点头,那小和尚见到,不禁一呆,只觉炫目不已。但歇了会子,方道:"先生请跟我来。"
一路上,小和尚叽叽呱呱,有些兴奋地不停说话。说道自己叫做觉慧,几个月前净莲来寺住持,见他清灵可喜,便将他收在座下。如今负责净莲大师的平日生活,但有一些关于大师的杂事传话等等,一概由他周旋传递。觉慧言下甚为得意,说到净莲,神情更是十分的景仰。
但见他大眼睛看向玉清存,眼珠儿骨碌转了几转,甚是奇怪地道:"大师从来不在净室里接见外客,即便是皇上来了,也只他自己到前头大殿去迎见。今日却叫我将先生引去,好生令人奇怪......"
玉清存却只微笑不答。觉慧心下疑惑,见他如此,却也不便细问,这后一路便走得有些沉闷起来。

这方丈别院离寺庙的正殿却是颇有些距离。玉清存跟着觉慧入谷,过林,后觉地势渐高,那别院竟另筑于一个山头,与正殿遥遥相望,却又隔着森森林木。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达。但见院落宽敞,四面围着三四间禅房,院中几株高木,清净安宁。只隐微地听到远处的经声,这别院,却是自成气候。
觉慧将玉清存引至一处,待茶水等打点好后,说是大师叫先自安座,一会便将前来。便辞了玉清存,自离了院,向那前殿而去了。

玉清存独自坐于室中,心头恍惚,想到呆会即将见到净莲,一时竟有些无法相信。却停了一会,仍不见人来,不觉起身步了出去。只觉四下里颇为安静,似是再无其他人等,难道这里竟只住了他一人么?他心下疑惑,便随意走去。

却几间房中皆不见人影。待步到最后一间,隐隐闻到淡淡的药香,房中似有声响,便轻轻推开那门。
里面一人身形挺拔,高大矫健,正背对着这个方向忙碌着什么。听到门响,那人转过身来,眼中带笑地说道:"片刻即好。"正是净莲。
这山中阳光轻淡,绿意深重。玉清存见那净莲站在房间深处,只微微一笑,竟仿如一朵莲花于极静中渐次绽放,那般圣洁,那般美好。他立在门边,一时看痴了,心头突突乱跳,一句"子斐"哽在喉头,几险险呼将出来。
净莲走近来,含笑说道:"还站着干吗,随意坐会?"几缕阳光轻落到他身上。
玉清存回过神来,这才悟到这是净莲,不是沈放。沈放总是一头乌丝,簪着高冠,素衣飘拂。这净莲头上却是一根发也无,更一身僧装。虽笑容依旧,早不是当日那人。他心下一黯,进来觅了个坐处,但低头坐着,愣愣不语。
尽管有所准备,他心中却依然无法接受当初那个风流不羁、深情款款的沈放,竟是这个方丈服饰,佛珠谨然,弃绝了七情六欲,与红尘中的他两处立命的净莲。

净莲见他坐下了,便自转身又去忙他的去了。他来回走动着,动作快捷利落。似是心情极好,竟不自禁地轻轻哼着歌儿来。
玉清存抬眼,视线紧跟着他,见他似是在配制什么草药。看他宽阔的背影依稀如故,两人间的全无拘束亦是同了当日,却过去种种,已不复重现。他心中伤痛,听到歌声,不由有些恨声地说道:"光泰寺的住持,还需亲自配什么药么?"
净莲一楞,转而看了玉清存一眼,含笑说道:"这药,确只能我来配的。"
玉清存微觉难堪,复又低转头,不再言语。
净莲见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儿,净了净手,向玉清存走将过来,低下身来,柔声说道:"那就暂不去管它,我来陪清存说说话。"
这话语宛如旧时一般地温存,玉清存不觉心里一乱,抬头却见净莲眼中尽是脉脉柔情。他有些迷乱地立起身子,看着净莲,深黑的眸子里情绪汹涌。
净莲笑道:"嗯,面色好多了,清存看来听话了......"话未完,已被玉清存揽住颈脖,瞬间吻住了双唇。净莲一时呆住未动,只觉那吻冰凉而颤抖,却又那般地纠缠,激烈。
净莲立在那里,渐渐觉得一股狂潮于心头奔涌而来。他双手扶住玉清存的头,略略挪开,但见玉清存微闭着眼皮,神态痴迷,气息急促,晕红的面颊俊美无双。
玉清存正半陷疯狂中,忽被拉开,顿觉一阵羞惭。他惶然张开眼,便欲急急退去,根本不敢看净莲的脸。正当他欲挣脱时,却被净莲一把拦腰抱住。他一手扣住玉清存的后脑,便亦激情无限地吻将下去。

这下轮到玉清存呆楞住。他只觉净莲的怀抱那样紧致,净莲的双唇缠绵热烈,那股浓烈的气息几乎要淹没了他,不觉晕眩之中陡然升起了深重的忧伤来。这忧伤如此无端,却又如此强烈,直教人立时满怀悲怆。他拼命地忍住眼泪,伸过双手,亦紧紧地回抱住净莲修长结实的身躯。

一个多时辰后,夕阳遍了漫山。玉清存踏着一径的落花,神情悲伤,他恍恍惚惚地渐渐走出方丈别院,走出光泰寺。
身后的山头上,静静立着净莲。他注视着玉清存远去的背影,眼中沉静,却又似隐有几分怅惘,几分深情。

玉清存的心头,一路回荡着与净莲的对话。
"不做这和尚了吧。"
"不行。"是他温和而坚定的拒绝。
玉清存盯着净莲,全然无法理解,适才那般的激情缠吻后,他如何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难道他净莲不是如他一般地爱着么?
"为什么?"他神色哀伤地问道。
"清存,你相信我。再用不了多久了。"玉清存只觉心头一空,他竟如此不能信任于他。两人间,有什么事,竟是他玉清存不能担得的?!
净莲见他神情凄凉,眼中一恸,拥住他,轻轻安抚着他的肩背,却依然说道:"......真的不行。现下不行......"
玉清存挣开他的怀抱,含泪看向他,问道:"究竟为了什么呢......"说到此,他忽做恍然地说道:"是了,光泰寺的住持,大新朝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是清存冒昧了,竟不通时务至此。"说罢,竟哈哈笑将起来,愤激之色溢于言表,那眼泪却是再难止住。
净莲闻此,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淡淡说道:"清存,你只须相信我便好。"
他又是悲伤,又是气愤,再也不能待下去。但见他惨然一笑,哽声说道:"既如此,告辞了。"便转身跌撞地出了门。
那净莲身子一动,却终于没有转身。

高兀的山崖之上,净莲僧袖飘拂,孑然而立。身影是那般地孤单,心头却涌动着无法动摇的坚定。与玉清存相知时日虽是不长,那份由衷的投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尘世间的纷纭给扰乱了。他始终相信,玉清存终是会理解他。而这世上,除了对方,他们俩,谁还能再有别的知音......

路遇

玉清存离了光泰寺,机械地往前迈动步伐,茫然不辨方位,只一步一步地,仿佛天生下来就这么一直走着一般。忘了身外,亦忘了自身。低头,只看见一副躯体在运动着,而那灵魂只于四周浮动。他盯着自己的躯体,想道:这便是行尸走肉么。

他满心里只一个愿望,只欲走向一个不为人所识的地儿。还是得有人,有房屋,即便是山水无情,但须沾些人间烟火,他也好支持下去,以安静地仔细思索一番。
终究是难以独活的浊物罢,他这般地嘲笑自己,笑容凄凉而惨淡。

这发生的种种早乱了心绪,如今更是乱了走势,心底迷迷茫茫的大片混沌,他该走向哪里。
净莲说:"不行......真的不行......现下不行......"他不知道当彼时自己是如何地心痛。
这些时日以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沈放成了净莲,他不明白,不明白沈放为何不告诉他一切,为何又要接受他......这些也罢了,他玉清存终是跌进去了,无论如何,教他放弃了那份几成了人生寄托的感情,确实很难很难。

那日溪回亭畔的话语犹然在耳,那深情尽管扑朔迷离,却也是一份真切的感知,这些,曾燃起了他的希望。而今日,那四唇纠缠的热烈,那相互无间的拥抱,难道不是他沈放钟情的证明么?可为什么前一刻尚两心交融,下一刻,心却被生生地扯开,而那样的鲜血淋漓,不曾为他看见。

他承认,他说出那句关乎名利上的猜测,确实也是一种残忍,他心底对这猜测也是不信的不是么。可那时,他只想用尽最大的气力,去砸破净莲那坚硬得如同铁铸般的拒绝。他口不择言,他筋疲力竭了,却怎么也不想放弃。那是他最后的努力。
可净莲竟自转过身去了,真个如铁铸一般的了。之后,又是那般冷淡的口吻。
玉清存觉得自己已是立于悬崖之缘,而那净莲却仍在一下下地捶击过来。
情到深处竟无情么?看着他是那样地近,伸手可触。可他的心呢,已是遥不可及。他转过身去了,他没有看见自己伸出去,却阻在半空中的手;他没有看见那手是怎样地从颤抖的伸展,转成绝望的垂落。

"不行。"玉清存耳畔回荡着这句,那声音、那决绝,如钟磬,击开了水面,在他脸上镂成难以消融的苦涩笑纹。他抵受不住那股疼痛,不禁躬起了腰背,喘息着顿了一顿,方再次蹒跚前行。

那身影,于漫天的柳絮中,仿如凝束了世间全部的萧索。看他如此人物,竟是这般地黯淡沉痛,擦身之路人亦不觉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久伫。

不行,不做和尚不行,难道叫他玉清存日后就这般苟且偷情么,这倒是行的了?
自他做了和尚,何曾有一句解释?他明知道那对他的打击多大,他不是亲眼目睹了么?到如今,还是不愿解释,他将他玉清存的命看得忒也硬实了吧。

他也知道,那净莲当是想只手揽过一切烦扰吧。对他玉清存,无论是今日之净莲,还是当日之沈放,终是有情。可他已经承受不住了,他已经亲口要求解释了,他净莲又为何仍然坚持不说,这是不相信他玉清存,却教人情何以堪?
将他这般地隔开,究竟是对他的保护,还是对他的伤害?他玉清存不是一个弱质女儿,需得他沈放这样对待。以他俩般的投契,合力去面对一切,该是此一生最好的生存模式。有什么,竟不能坦诚相告?如此,又说什么知音,谈什么今后。今后,他还是玉清存么,还是那个能一直立于爱人身侧的、与之相融却又守得一份独立的玉清存么?既如此,还需要他玉清存么,他沈放一人于世,亦已足矣......

玉清存满怀萧瑟,只觉前路无望,渐渐升起了此残生的念头。想他这一路行来疲累之极,怎不心念若灰。这一生,功业之心已然销残,知音之交亦至如此零落,他看不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双脚渐至麻木,腰背酸疼。于夕阳隐落山际时,他终于累倒在街头的一株斜柳下。柳絮儿飘扬轻忽,辗转半空,零落一地。玉清存靠着柳树,垂头坐着,神飞天外,双目空洞而茫然,只直直地盯着已然落地,却犹在风中打着旋儿,试图再次借力飞起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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