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也猜到胤禩心中想法,虽然知道日后难免遇上这等事,心中却仍不高兴。提了酒壶倒上一杯酒,便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四哥别喝多了。”胤禩体贴地按住胤禛倒酒的手,将酒壶放在一边。胤禛身体也并不太好,前世里雍正年间也是日日靠药吊着的,并不硬朗,酒最伤肝,胤禩本能地不想胤禛多喝。
胤禛却摇摇头,苦笑一下:“你忙你的吧,不必管我。平日里怎样都不会喝多,今日便让我痛饮一回。”
“四哥……”胤禩皱皱眉,语气有些嗔怪,嘴微微嘟着,让胤禛血气上涌,只想将他揉进怀里好好亲热温存一番。可此时却什么都做不得,甚至什么都说不得,只低头握住胤禩的手,纤长的手指在掌中,有些凉意,在初夏的暖风中握着,只觉得分外舒服。胤禛轻叹一声,“那你要我怎么做?恭喜你?”
胤禩也知道他心里不好过,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四哥想喝,便喝吧,别喝得太急,记着吃些东西垫垫,别太苦着自己。”
胤禛便坐在那儿,自斟自饮,神色是木然的,仿佛带着雕刻的面具。十三阿哥胤祥过来给胤禩敬酒,细心地发现胤禛的心情不好,在他身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将杯子凑过去,轻轻碰一下,笑着道:“四哥怎么好像一个人喝闷酒一样。不如弟弟陪你?”
胤禩交代一番,眼见着时候太晚,拿了一块帕子,包了几样印象里菀宁爱吃的点心,又在袖筒里藏了一壶酒,闪进屋里头。菀宁盖着盖头,胤禩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心中安定下来,仿佛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人,无论如何,菀宁是跟他站在一起,并肩作战的。这是第一个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背叛他的伙伴,离他最近,最贴心的人。虽然知道菀宁看不见,但胤禩还是微笑着,不顾主持仪式的全福太太翻起的白眼,顺手将酒和点心放在桌上。
两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总算到了掀盖头成就好事了,外头一帮子趴窗户听壁脚地小阿哥们掀开了窗,熙熙攘攘地争着窗口的位置,吵着要看新娘子。胤禩看看带头的老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从衣襟里取出几个荷包,都是绣工极漂亮的,提前准备下防着这帮小子的。手里抓了一把,往窗户外头一扔,说着:“好弟弟们就别为难我了,过了时辰可不行。明儿就见着了,何至于这么着急的,好不容易今儿能喝点儿酒,还不如出去多喝几口呢。”
“酒什么时候不能喝?我们要看八嫂!”十四阿哥胤祯从几个大小伙子之中钻出来,声音高亢,惹得外头院子里喜宴上的众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想进来看看热闹。
胤禩正为难着,倒是菀宁轻笑一声,自己伸手掀开盖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几步到了窗前。旁边的嬷嬷连忙喊着使不得使不得,菀宁却丝毫不在乎。她额上还带着汗珠,在烛光下脸色也显得红润得紧,走近胤禩,福了福身,叫了声:“贝勒爷。”美目流转,似乎略带着些羞涩,然而转瞬即不见了,抬了头看了看窗外人挤人地一众阿哥们,用帕子掩了嘴,轻笑一声,随即放下,落落大方地说:“小叔们要看,这时也看见了。”说着眼睛将众人一扫,语调冷了些,道:“我看小叔们都也大了,叔嫂之间当避嫌,你们这样盯着我看得久了,怕也不合礼数吧?”说完,菀宁眉一挑,伸手便将窗户关了,再不理会外头闹腾的小子们。
胤禩温柔地一笑,揽过菀宁的腰,摇摇头,道:“你还真是泼辣性子。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吃的。”
菀宁婚前就见过胤禩,此时也不客气,“还真是饿了。一天就吃了一个白煮鸡蛋,水都没喝一口。天闷热闷热的,礼服沉得差点儿喘不上起来。”
胤禩宽容地一笑,将菀宁拉到桌边坐下,打开帕子,里头几样都是她爱吃的,忙说:“这可真是谢爷惦记了,我可真是个有福的。”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谈的投契,一丝一毫也没有新郎官与新嫁娘的样子,让一旁侍候的嬷嬷和全福太太瞠目结舌。菀宁看了几人一眼,冲胤禩使使眼色。胤禩点点头,菀宁才清咳一声,语气立刻换了严肃命令的口吻:“都下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张祁年才在门口一人给了一封大的红包,交代:“八爷谢谢诸位。”言下之意,别乱嚼舌头。几人当然晓得,拿了钱痛快的走了。
屋里头胤禩给菀宁倒了酒说:“外头都是酒,我猜你酒量是好的,少喝些解解渴不妨。”
菀宁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心里分外的安心,好像只要跟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他永远在前面安排好了一切,为你铺路架桥,细心体贴。原本心里的怨着胤禩让她刚嫁过来便做了人家额娘,可胤禩一个微笑便让她心底的怨恨尽皆消融,只剩柔情,空自托付。
菀宁双手接过,微笑着问:“一人饮酒有什么意思,爷不与我对饮一杯?”
胤禩摇摇头,“方才在外头喝得多了,现在胃里头还难受呢。”
“看来爷酒量不济。”菀宁心直口快,想到了便直言不讳。
胤禩调笑道:“哪里比得上福晋女中豪杰,威风凛凛。”
红帐垂下,烛光之中,满目都是红的,喜庆到了极致。胤禛远远地站着,看那红烛的光,只觉得分外刺眼。胤禛有些难过地提起手上的酒壶喝了一口,然后顺着墙滑下,坐在墙角。头靠着冰凉的墙壁,凉意透过来,让胤禛清醒了一些。
胤禛闭了眼,不再想那新房之中叠在一起的影子,但各种画面总是不停地出现在眼前。胤禛按住胸口,那心中的痛似乎压抑不住。终于等到全身都已经僵硬,心里的痛化成了麻木,热闹的人声变成一片寂静。胤禛这才缓缓站起来,揉揉酸麻的双腿,最后看了一眼那红烛照耀下的新房。
总有一天,胤禩只是我一个人的。胤禛这样想着,有些落寞地离开了。
第九十二章:诸葛
康熙三十六年五月廿三,封皇四子胤禛为雍郡王,自八阿哥以上成年皇子分府,入各旗。这对于胤禩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哪位皇子分到哪一旗,包衣给的是哪几户人家,胤禩心里都是有数的。可胤禛的前车之鉴尚且不远,胤禩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自找麻烦,往各阿哥府里安人的事儿,他也没敢做得太出格。一些适当的小动作,还都是太子安排下来的。虽说日后要是出了事,多半还是胤禩来顶,但康熙心里也是有数的,不会对胤禩过多猜忌。胤禩的精力,已经全然投入了准噶尔归顺的谋划上。
分府之后,胤禩搬出了乾西头所,来到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曾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八贝勒府。对于胤禩来说,这个家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的辉煌,他的落寞,他的欢笑和痛苦,不知有多少都与这个地方息息相关,可对于菀宁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从这个富丽堂皇的贝勒府,到她枕边淡然微笑的男人。
菀宁和胤禩订婚已经五年,五年之中,菀宁打听过很多八阿哥的轶事,这个温文尔雅,永远微笑的男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走进她的心里。然而,直到真正嫁给他,菀宁才发现,胤禩传闻中的他并不完全相同,和活在菀宁幻想之中的少年皇子更是判若两人。
少女的情怀,总是美好的。胤禩初次去安王府的时候,菀宁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看他,胤禩那时候身量未足,还没有现在这样高,穿着也不似平常旗下的少年一般艳丽,很是素雅,远望着竟有出尘的气度。那微笑里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像是菩萨一般,仿佛近在眼前,又好像高高在上。
原本胤禩的出身,在诸皇子之中是最低的,菀宁天生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这傲气并非来源于她额娘是和硕格格,或者她郭罗玛法是安亲王岳乐,那是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女的气度。初闻要嫁给八阿哥,菀宁心里其实是百般不乐意的。一个辛者库包衣的儿子,就算是皇子,又能好到哪儿去?但见了胤禩之后,菀宁就再也不提起胤禩的出身,只是在意他。在意他的功课如何,在意他有没有得宠,在意他在宫里纳的新人,在意他还未大婚就出生的儿子,有关胤禩的一切她都放在心上,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男人。
可真正和胤禩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菀宁才发现,一切并非她想象的那样。胤禩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眉宇之间似有清愁,时时有烦心事。胤禩体贴,细致,没有外露的霸气,却有坚忍的心性,胤禩信她,会对她卸下防备,将府中一切的事都交给她打理,可菀宁并不懂胤禩的心。
分了府之后,胤禩就忙得不着家,每日里在衙门耽到日头落了才回来,匆匆吃些饽饽垫垫肚子,便在书房之中和荣保议事,每每到二更才迟迟回房,轻轻搂过菀宁,却也不睡,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菀宁亲自去送过几次吃食,隐隐听得二人似是在谈论准噶尔之事,菀宁想到胤禩之前常去看的噶尔丹之子色布,又从谈话之中听了些弦外之音,这天胤禩晚间回来,菀宁也没如往常一样装作睡着,而是起来给胤禩倒了杯水,嗔怪道:“爷日日回来这么晚,可得顾着点儿身体。”
胤禩笑得温柔,却隐隐透出疲惫,自责地说:“打搅你休息了。”
“今日特意从隆福记买的桂花糕,爷可尝过?”菀宁问道。那是她找人送进去的糕点,这是她分内之事,以此扯开话头,合情合理又不着痕迹。
“吃了些。倒是香甜。宁儿吃过么?”
“爷还想着我呢,倒怪不容易的。我还以为,爷心里头只惦记着那个准噶尔的王子呢。我可听说了,爷日日都去看他,相谈甚欢,每日耽搁个一两个时辰不在话下的。”菀宁语气微带酸意,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是从小当成皇子福晋来培养的,说话拿捏分寸,自然是分毫不错。
胤禩和菀宁夫妻近三十年,不了解是假的,菀宁话头一带,胤禩立刻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心里不禁感到亲切异常,连话里夹带的酸意,都与以前一般,没有分毫改变。胤禩也不戳破,只当成没完全听懂,问道:“怎么?听着什么闲话了”
“也不是。”菀宁笑着摇摇头,又接茬问道:“我听爷和荣保日日谈论蒙古之事,可是与准噶尔有关的?”菀宁试探着接着将话头带过去,此事涉及机要,若是胤禩不愿说,她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的。
胤禩自然知道菀宁想问什么,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忘了,家中还有一位女诸葛呢。福晋这是有高招赐教呢。”
菀宁一时被臊得面上通红,扑哧一笑,化了尴尬,略一福身,道:“爷休要寒碜我了。我哪里做得了女诸葛,再说,我想要有高见,也得知道爷烦心的是什么事儿不是?”
胤禩见菀宁红了脸,突然之间想起曾经夫妻二人年轻的时候,也是颇有情趣的,后来他被岁月压弯了脊梁,菀宁却始终挺直了腰杆支撑着,胤禩想起过去,回忆最多的都是那些相濡以沫的最后时光,竟想不起二人都年轻的时日了。怔忡一瞬,恍然发现,此时,不就是二人年轻的时候?有机会重来一遭,又何苦沉湎在往日的怅惘之中。胤禩拉了菀宁的手坐在床上,说道:“现下我手里有件难事,我不能亲自去做。有一人可以做,我却担心他做不好。这事情事关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不愿意赌,也不愿放弃,可却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菀宁秀眉轻拧,思索片刻,问道:“爷说得这是个什么事儿啊?您不能亲自做,难道是要让荣保去做?”
胤禩摇摇头,又点点头,笑了一下,回答:“是,但也不是。”
“爷就存心卖关子吧。”菀宁轻笑一下,伸手捏了捏胤禩的手掌,没怎么使力,却像是惩罚一般,带着些责怪的意味。“既然爷不愿意说透了,那我猜猜?”
“我方才说了,您日日去理藩院看那个准噶尔的王子,是也不是?”
胤禩有些意外,轻笑着点头,颇有些无奈:“是。福晋不会因为这个吃飞醋吧。”
“非但不会,我还想您有空去替他看看额娘,我听说噶尔丹的王妃阿奴可是个大美人,还是被你捉住的,你没趁机多去看几眼,饱饱眼福?”菀宁似乎话里有话。
胤禩沉吟一会儿,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抱起菀宁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放下来时还在菀宁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我的好福晋,你可真是个女诸葛。这什么难事儿到了你这儿都能迎刃而解!我进宫一趟,晚上回来晚了,可能就在书房睡了。明日送你些好东西。”
菀宁有些无奈得耸耸肩,道:“真是为难呢。不帮你吧,日日看着你彻夜难眠,我心疼得紧。这帮你出了主意,你反倒连家也不回了!”
“好宁儿,”胤禩伸手帮菀宁揉着肩膀,“好好休息,明日我回来给你带隆福记的茶点,这几日就别进宫了,我去跟额娘说。要是嫌气闷了,就让你舅母和表姐过来住上几日,你要是有心,叫几位嫂嫂也来看看也使得。咱们这府上,还没接待过客人呢。”
菀宁“扑哧”一笑,道:“知道的这是爷在给我找乐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爷嫌我不够忙呢。”
“哪能呢。”胤禩说完轻轻在菀宁秀发上落下一吻,换了补服,匆匆进宫去了。
荣保一路跟着胤禩到了宫门口,两人才将细节商定。一夜未眠,两人却都是异常兴奋,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康熙首肯,说服阿奴与色布一同回准噶尔,一切便能顺着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用最少的流血解决准噶尔问题的梦想,就近在眼前。
看着胤禩的背影被紫禁城的夜色吞没,荣保一个人缩在车里,裹紧衣服,连打了两个喷嚏。捏捏鼻子,自嘲地一笑,从腰上接下一香囊,轻轻地嗅了嗅,好像舒服了一些,又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画得很精细的蒙古地图,又摸出一支狼毫来,用嘴含了笔尖,轻轻润湿了干涸的墨迹,在漠西部分的边缘轻轻勾勒出一道边界线,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隔空在厄鲁特的位置上,划了一撇,一捺。若是落在纸上,刚好是个八字。
第九十三章:荣保
漠西战局瞬息万变。前一日两方还在议和,后一日土谢图汗便带了兵绕过哈密,直扑策妄阿拉布坦的老巢。策妄提前得了消息跑了,只留下其弟大策凌敦多卜带兵抗敌。策凌倒是打了个胜仗,可却被喀尔喀人抄了底,劫了不少女人奴隶骆驼牛羊回去,来来往往,准噶尔倒还是亏着些。打了几个月,整个蒙古都乱成了一团,戈壁大漠上总是有军队穿梭往来,原本就盐碱干涸地厉害的沙地,如今更是寸草不生。
康熙派去的马思哈到底没有控制住局势,漠南蒙古也暗地里搀和进去,想要分一杯羹。蒙古的王爷们都是打大清入关之前就追随太宗皇帝的,哪里会买马思哈的账,自是各顾各的,都想从准噶尔这头肥羊上割下一块肉来。
胤禩进宫之前,康熙便已经起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回来,康熙刚看了几眼,便扔了折子,气得手抖。马思哈办不成事不说,丢脸都丢到蒙古去了。梁九功在一旁侍候着,吓得忙过来搀扶,康熙这才稳住一些,深吸几口气,叫梁九功将折子捡回来,坐在龙椅上,定了定心神。听得来报胤禩进宫,立刻传了进来。
胤禩虽然没看见康熙脸色不好,但梁九功引他进来时私下嘱咐了胤禩,万岁爷看了马思哈的奏折刚发过脾气,交代胤禩小心。胤禩请了安,又递了几句体己话,康熙看着高兴些,胤禩才将来意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