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躲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平阳长公主开口劝道:“姑母息怒,这事情我们还没弄清楚呢!何况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近几日身子也不爽快,我们也别拿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烦扰她老人家了。”
“这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在你眼中,什么才算是大事儿?我看你也被你那个不招摇星的母亲给弄坏了脑子,真当这大汉朝是你们王家的了?随意收受贿赂向彻儿讨要官职也就罢了,现如今还敢把那些个阿猫阿狗的也请进门来,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馆陶眼珠子一瞪,气急败坏的斥责道。
被馆陶长太主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一通,难得平阳长公主还静得下心气,不温不火的劝说。
“姑母,你这话可是冤枉死平阳了。平阳可没有认这门便宜亲戚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女人出现的突兀,有些不对劲儿罢了。”平阳公主说着,语气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杀机。“母亲当年的事情虽然隐秘,但也并不是没人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该死的人也都死绝了,谁知道这女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长的相似就要硬说是一家人吗?我可没听过这个道理!”
言毕,又转过身对着王娡笑道:“母亲,你认得这个女人吗?”
王娡心中一动。她今日被刘彻突如其来的一手弄得慌张不已。如今听了平阳的话不由得眼前一亮。连忙应声道:“对,对,我也是不能肯定的。何况当初皇姐你不是说……那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吗?”
隐忍受屈这么多年,才换回来这几日的风风光光。看着那些个世家大臣们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说话,送给自己无数珍奇异宝只为了自己能在彻儿面前替他们的儿孙美言几句。这种一句话就能掌控别人生死富贵的感觉着实让她着迷。在这种强大的诱惑面前,一个早就被她抛弃了许多年的女儿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大不了……
王娡看着瘫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的金俗,自欺欺人的想到:大不了以后多给她些银钱就是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让她闭嘴不要胡说。
而另一旁的平阳其实也是这个意思。王娡无论怎么风光怎么说得上话毕竟都住在深宫里头,大臣们不太方便觐见。可是自己的平阳侯府可就在长安城里头的,那些个求拜无门的大臣们大都是把金银珠宝送到了自己的府上,然后让自己捎话儿给母后。如此一来,自己少不得要些辛苦费,曹寿平时行走朝廷办差也要更容易些。若是母后没了这话语权……
一旁跪坐在地的金俗看着一言一语几句话就想把自己推出去的王娡母女二人,心中冷笑不已。她们还真以为什么事情都能向当年抛弃自己和父亲那般的容易?却不知刘彻要不是真正动了心思想要敲打敲打王娡,又怎么会把脑筋动到在刘陵翁主身边当差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反倒成了所有人当中最悠闲的,除了时时不忘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外,金俗神智愈发的冷静下来。因为从刘陵哪里知晓了刘彻的目的,金俗笃定了刘彻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反而更有闲情的将王娡母女两个人的冷情冷语字字句句刻在脑中。更加坚定了自己复仇的心思。
而另一边,刘彻也不负期望的开口说道:“不,这件事情我已经查明白了。金俗确实是母亲的女儿无遗。这么多年她独自生存在民间很是辛苦。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现在朕已经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朕心意已决,一定要将金俗姐姐接到长安来和母后长相守,也解除了母后和金俗姐姐骨肉分离之苦。”
看刘彻说的愈发斩钉截铁,馆陶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她本就是政治素养极高的宫斗高手,只不过是一时担心刘彻的前途而被蒙蔽了。如今听了刘彻再三坚持的话语,又有女儿阿娇在一旁不断扯着她衣袖的警醒举动,馆陶一门心思想要阻止金俗封赐的行动也缓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刘彻一眼,馆陶最终妥协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馆陶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身为陛下的姑母,馆陶不得不说一句话,若是陛下有什么难题自可来找姑母,切莫把自己逼到不堪的境地。我陈氏一族在朝堂上虽然不太显赫,但是姑母觍颜一句长袖善舞的能力还是有的。你如今和阿娇已经是夫妻,我们可算得上是亲上加亲。若真的有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一定记得找姑母,姑母倾尽全力,一定会帮你的。”
她肯承诺这些个也是因为阿娇最近两年总是在她面前说刘彻的好话。刘彻对她的女儿真好,她自然也投桃报李,断不会让刘彻为难了才是。只可惜……
馆陶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咳咳,陛下刚刚登基,一门心思扑在国事上自然是好的。可是也要顾及子嗣……咳咳……”
阿娇双目愕然瞪大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母亲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这种问题,不由得神色恼羞的跺脚嚷道:“母亲,你瞎说什么呢!”
刘彻也听得乐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馆陶长太主居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用韩嫣的话怎么说来着……
此人的思考回路实在是非比寻常!
被馆陶长太主一句话搅合的,凝重的气氛霎时间不翼而飞。
被母亲当着丈夫、婆婆乃至小姑子的面说了那么一句话,阿娇实在是没脸再呆了下去。何况也不知道刘彻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耐烦应对王家母女的阿娇顺势拉着馆陶的手生拉硬拽的回了椒房殿。看着两人风风火火的身影,刘彻难得好心情的摇了摇头。回首看着堂内三人,面色再次沉稳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金俗姐姐从长陵到长安一路上还没吃过饭呢!传旨,吩咐太食监传膳,然后找两个宫女引着姐姐去换身好衣服过来。”
“我也跟着去吧!金俗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我看看还有没有我留在宫里头的衣服给金俗找一件。”平阳说着,十分识相的拉着金俗的手进了内殿。
大堂中,只剩下刘彻和王娡母子二人,相对无言!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半晌,王娡嗓音有些干涩的率先开口说道:“彻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朕听得倒有些糊涂了。”刘彻似笑非笑的扬了扬眉,“为了能让母后和金俗母女团聚,儿子可是费了好些心思呢!”
王娡气的浑身发抖。她也是勾心斗角阴谋池子里头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刘彻那点小心思?
“你就是为了这个皇位,连母亲都不认了吗?你如今这么做,将置我于何地?置大汉皇室尊严于何地?”
刘彻听得呲之以鼻。神色闲惬的挥了挥衣袖,径自走到上首跪坐,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容因为嫉恨都有些狰狞模样的王娡,微微笑道:“母后这话说的让儿子好生不解。母后可是堂堂的皇太后,尊荣无比。儿子是大汉朝的皇帝,自然也是乾纲独断。这前朝和后宫的事情本就牵扯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到了母后口里竟牵扯不清了?埋怨儿子为了皇位而置母后的威严于不顾?难道母后也想坐这龙椅不成?”
一番诛心言论说的王娡面色惨白。眼看刘彻是下定了决心要狠狠砍掉自己伸得过长的双手,竟不惜拿这种丑闻做垡子。无可奈何之下,王娡只得狠狠呼吸了几口气,将积在胸口的怒火狠狠的压了下去,勉强笑道:“彻儿这是说的什么话?母后还不是担心你这种做法,会让朝中大臣看不起你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朕乃当今圣上,行事做派自然是光风霁月,用不着背着谁。”刘彻口中冠冕堂皇的说着,看着王娡阴一阵阳一阵的面容,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好言说道:“母后放心,如今儿子有能力了。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的。儿子知道,母亲当年是以再嫁之身入的宫廷,民间还遗留着一位女儿。儿子就想母后这么多年一定是心如刀绞,这才吩咐下面的人将金俗姐姐找到了,送回母后身边。从此后身边儿女尽数承欢膝下,母后的心也会宽慰许多。”
所以,你也就不要再动那些个镜花水月的心思了。
王娡听着刘彻句句关切孝顺实则敲打的话,心中暗气。她不理解刘彻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如此的防备着她。那些个求官的言论他若是不想听,直接和自己明说即可。为何当面态度如此暧昧背后却要狠狠的戳了她一刀呢?
他竟是把自己当成挡在他面前的敌人了吗?
王娡一时间想到自己为了让刘彻登上帝位而忍辱负重的这么多年,不由得泪如雨下。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如今她在宫中唯一的指靠可就是刘彻了,若是真的惹恼了她,王家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仅有出息的一个田蚡还态度不明,到时候自己可得怎么办呢?
刘彻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王娡摸摸垂泪的模样,一时间也觉得气闷不已。无论怎么说这人都是他的亲生母亲,打着骨头连着筋呢!若不是王娡最近实在不知好歹掺和朝政太多,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举动来。
又想到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的苦楚,心肠也略微软了下来,柔声劝道:“母后尽管放心,您只管着在后宫安心荣养便是。母后娘家的人儿子会尽心照顾的。都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总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去就是。一世的荣华富贵朕绝对能保得住的。”
只不过再进一步,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王娡听着刘彻句句提点,面上愈发柔和安稳。心中却是另一番滔天怒火。她抛夫弃女又在后宫隐忍算计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混吃等死的。犹如吕后或者太皇太后那般的一言九鼎,就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的无上威仪是所有刘家女人的理想。怎么可能因为刘彻三言两语的规劝或者安排一个低贱的女儿就能打消的呢?
只是王娡最是懂得进退之道。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时得意忘形罢了,既然知道刘彻的底线在哪里,她回去后自然会再次筹谋一番。她也相信,以她的机智经验来说,刘彻总有一天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就是她复起的机遇……
自觉想通了的王娡霎时间觉得海阔天空,就连眉间的抑郁也消散了不少。刘彻看在眼中,真以为王娡已经想开了呢!当即也放松了不少,下意识拿着案几上的糕点吃了起来——
折腾了一天,他也有些饿了。
另一厢,随着平阳公主进内殿换好了衣物的金俗也在一应宫俾的簇拥下反转归来。
王娡抬眼看着贴钿横钗,华裳美服的金俗款款而来,恍惚间竟然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有些愣神。
一旁的平阳公主也有些不是滋味。当时金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还看不出来。如今精心打扮一番之后,看着容貌气度都与王娡七分相似的金俗,谁还能睁着眼睛说她不是王娡的女儿呢?
心中一时百位交杂。知道这次丢人是丢大发了,却也有些狐疑。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天生气相,不然这金俗一个混迹平民之中的庸俗妇人,只不过是换了一件衣服,又怎么能有这番雍容气度?
心中各种疑虑的平阳自然不知道,这金俗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刘陵收拢到手下精心策划,就是为了这么一天能够顺顺当当的打入权贵当中,做她的另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当然她也不会知道,随着这个满心怨恨的苦命女子的归来,自己和母后看似波折却安稳闲惬的日子很快就会被打破,并且随着金俗的推波助澜走向一个摇摇欲坠的未知的方向……
所以现下光景,两人俱都欢欢喜喜的迎接着这个家庭成员的到来。刘彻起身将上首的位子让了出来,王娡欢欢喜喜的拉着金俗的手坐下了。双手抚摸着金俗因为特地做苦工而变得粗糙的双手,心头的愧疚如同潮水般的袭来——
毕竟这个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无法争取无法摆脱的情况下,王娡自然而然的回忆起这个自己和这个薄缘的女儿相处的那些个时日。又对比着一直养尊处优的平阳几位公主,看着容貌气度与自己最为相似却因为境遇的关系还有些胆怯的金俗,王娡防备的厚厚的心灵终于有了一丝缝隙。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金俗眼眶儿一红,濡目的看着王娡,开口说道:“女儿不哭。可是女儿真的好想母亲。女儿自三岁离开了母亲,日日求神,夜夜期盼的就是能够再见母亲一面。虽然女儿知道,母亲一定是有自己的难处才不能和女儿相见,可是这么多年每当女儿受到欺凌侮辱的时候,女儿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是不是有了母亲在身旁,女儿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是不是有了母亲在身旁,女儿就不会被婶娘虐待,是不是有了母亲在身旁,女儿就不会被婶娘用一吊钱就卖给了瘸腿的田大。是不是有了母亲在身旁,女儿就不会早早的守寡还被夫家的人赶了出来。是不是有了母亲在身旁,女儿也能尝尝被人疼惜的滋味。”
一席话说得王娡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神色动容的将金俗搂入怀中,一边摩擦着金俗消瘦的背部,一边颤颤巍巍的说道:“我的儿啊,是母亲对不起你!”
金俗抑制不住的抽泣着,眼泪如珍珠一般簌簌落下,神色悲切而彷徨。心中却暗暗感叹着阿嫣公子找来训练她的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这一通排比句说的,真真是情真意切,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怨怼了。
温柔缱绻的笑容下,正在某个大臣家中做客的念奴娇连连打了两个喷嚏,看着面前风临玉树的某个白面书生赧然笑道:“可能是有些受了风寒了,真是不好意思。”
而这厢,刘彻虽然明知金俗是在做戏,但是听了这番悲悲切切的话语,也是暗叹几声,摇头不语。更遑论是一旁的平阳公主和奉了皇帝诏令急忙进宫的连事情还没弄清楚的隆虑和南宫公主了。
而心怀愧疚的王娡听了金俗这番话,更是觉得无言面对这个受尽折磨的大女儿。
“都是母亲对不起你,女儿放心,从今以后你就呆在母亲身边,母亲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听到这句话,金俗露出一副异常惊喜的不敢置信的面容来,“这是真的吗?难道满天神灵真的听到了信女的祈求了吗?女儿真的能够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不会再被赶走了吗?”
“有母亲守护着你,谁敢把你赶走?”王娡擦了擦眼泪,看着面前喜不自胜的金俗柔声说道:“你放心,母亲不光要将你留在长安,还要将你留在宫中陪伴。直到亲自给你找到一个好夫婿为止。”
听到王娡这一句话,金俗终于如愿以偿的松了口气。心知自己完成了刘陵的任务能留在王娡身边,因而说出来的话更是透着十分的高兴和真诚:“母亲,你真的是好仁慈,好伟大。居然为了女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女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母亲。女儿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能和母亲相聚团圆。这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天的垂怜,母亲放心,金俗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不会让您失望的。”
并没有听出金俗话中的蹊跷来,王娡满心欢喜的摸了摸金俗的头顶,宠溺的说道:“傻孩子,该是母亲好好照顾你才对。你这么多年受的苦楚实在是太多了。”
言毕,两人都露出一副欣喜异常的笑容来。
长安城某处,跪坐在案几前面淡然品茗的刘陵看着被热水泡开的硕大的花团,意味深长的说道:“人都是这样,越是刻意冰冷的将某些东西埋藏在深处,当遇到合适条件而滋生膨胀出来的愧疚不安就越大。没有了平日里的小心紧缩,意外膨胀的心思除了被刻意放大之外,还多了很多缝隙和漏洞。这种情况下,被外力一戳,就很容易破了。”
刘陵说着,伸手摘下插在发中的金簪朝着杯中的花团戳了下去。
对面,韩嫣歪斜着靠在美人榻上,右手举起手上的杯盏,遥敬刘陵,口中懒懒散散的说道:“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