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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河运司临时征用的济宁第一名邸梁园门口,沈约摸着汉白玉石狮子光溜溜的脑袋,嘴角挂着阴测测的讥诮笑意。“安生啊,我一直以为咱大庆朝最黑的贪官窝子在我家,可今儿个我突然发现,咱还是井底之蛙了。”
连日赶路,沈约不仅晒黑了,圆滚滚的身躯也憔悴数分,配上他那阴郁神情和讥讽口气,倒有几分任晖的架势。
安生正刮着朱漆大门上的镀金门钉,听到这话冷地缩了缩脖子,少爷你也太……实诚了。安生配合着一咧嘴,艳羡地环视一圈围墙顶上的琉璃瓦,望着那石狮啧啧赞叹,“好像是哦。少爷,咱家门口的狮子脑袋可没这么大,也没这么好看。”
沈约温柔浅笑:“要不你就把这狮子脑袋摘下来,寄回去给老爷,让他找人照样子打一个?”
“好的咧!”安生等的就是这句,他这两天被路上情境整得已是十分气闷,看到这朱门大院富贵气象,心头更是不忿,话音刚落便飞身而起,一横手斩在狮子脖子上,那斗大的石狮头竟横空三尺飞了出去!安生斜下里窜出去,袖子柔柔一挡,竟又将那狮子头兜了回来!他脚跟滴溜溜一转抱住了那石头,“少爷,摘下来啦,找谁送呢?”
沈约随手一指,“就你了,送到越春沈尚书府,可别送错了地方,少了一根狮毛,仔细你的脑袋!”
被点中的那人是河运总督的贴身侍卫,替总督大人送监工出门来着,谁想到遇上这么两瘟神,可又被刚刚那一幕吓得发傻——沈约早亮了腰牌,他哪敢反抗司长大人,慌忙摇手,“我,我只是个小侍卫,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生笑着把狮头抛到他跟前,半分石屑也未溅起,“放心,我家少爷是来修堤,不是来办人的,你身上的银子管够赶到京城,赶紧上路吧,通风报信的活儿就不劳烦你了。”
那侍卫结结巴巴地还待多说,脑袋又一时转不过来,新任司长明明还应在半路上,怎么就忽然到了自家门口?安生见他着慌,伸手拍拍他肩膀,侍卫吓得跌坐在地,“我我马上就搬马上上路现在就走!”说着就蹲下去搬那狮头,他好歹也练过几天功夫才当上总督府侍卫,这么一吐气开声颇有气势,只是涨红了脸起不来的样子就很是狼狈了。安生看着可怜,叹了口气道:“不用慌,你慢慢搬。”
“安生,走了。”沈约漠然看着,袍袖一背,大踏步走了进去。安生吐了吐舌头,一面拿了包袱跟上,一面自言自语道:“少爷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差到底了,总督大人你也只好牺牲小我拯救万民了……”
沈约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进到花厅里时,总督大人张志清还不知在哪个爱妾的房里窝着呢,沈约此时不过他一介下属,虽是代表圣上前来视察,但区区竖子,有何好紧张的?张志清存心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是以虽听得下人慌张回报,仍是不紧不慢地沐浴换装,直过了两柱香方才出现。
沈约在厅里站了很久,心头渐生起一丝燥意。几个下人早端上茶盏糕点,请他就坐,沈约摇头不答,安生看他眼中杀意渐起,心中连连叫苦,这姓张的老不死明显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办他,还一副老油条的惫懒相,少爷可别一个火气冲头,干出点什么替天行道的事情,这就不好了。
正当安生为张大人的命运深感忧心时,回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下颌一把美髯,颇有威严端肃之相。张提督呵呵一笑,颇为呵疼地拍拍沈约肩膀,“我与令尊多年相交,今日贤侄来此赴任,他竟然不通知我这做长辈的一声,实在太也见外!”
沈约却懒得与他套交情,反手抽出安生捧着的上方宝剑往他面前一横,“现在自行了断,本官保你清名。”
张志清骇然,“贤侄这是作甚?!”
沈约却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张志清。
见剑如见君。良久之后,张志清终于一咬牙屈膝跪下:“臣张志清接旨。”
沈约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知自己何罪?”
张志清行罢大礼,拍拍衣袂潇洒起身,脸上已恢复一脉平和神色,“本官只知依礼面圣,未知有何旨意。”
“哦?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沈约来了兴味,微微抬头环顾周遭物事,“下官斗胆问大人,楠木厅万蝠园五龙图哪样不违制?接旨无香案无礼数对钦差不敬又是何等罪名?私挪国帑盗卖赈灾物资——哪样不可判大人一个斩首?”
张志清虽已知他来意不善,却仍为他话中意味所惊,这是……有备而来啊!若是如此,廖相那边怎地全无消息?!一时间额前冷汗涔涔而下,只硬着头皮答道:“此地乃为筑堤办公临时征用,并非本官府邸。”
沈约柔声道:“这么说,总督大人乃是大大的清官喽?”
张志清一愣,心想你这话问得古怪,问我是不是清官,这可叫人如何作答是好?
安生自是知道是谁断了张志清与京中联系,同情地望了一眼张志清,心道你这句话一个答不出来,少爷的戏也该开演了。
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阵阵,安生肚里闷笑,这帮傻瓜,看戏的时间掐得倒是准,只见沈约对门口众人惊叫置若罔闻,尚方宝剑指天望日,沈声斥道:“大人既是清官,敢问济宁堤坝长度?决堤口数?二十一日以来灾民数目?各处施粥如何?赠药又如何?济宁府将灾民安置何处?这些且都不论,您总督府所在的济南府又有灾情几处?灾民几何?这些天你上堤查看几次?还是要难民把状子告到皇城根底你才死心!”
(四)
沈约骂得痛心疾首,一手抚胸一手持剑,端的是忠肝铁胆一派侠义。半晌,沈约抬头扫一眼周遭众人,随即又森然盯住张志清,“张大人,本官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张志清知今日必无幸理,然而河运总督属超品大员,便犯王法,也应押赴京师由圣上亲自问罪,岂容得河运司一介小吏当堂羞辱?他脖颈一梗,拼了!“为君尽忠为民赴义,本官虽死无憾,可今日上无公堂下无罪证,就凭沈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私设公堂逼死朝廷命官吗?本官——不知罪!”
沈约笑了,“下官早听闻张大人是关公样貌子都胆气,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连圣上旨意都敢违抗,真让本官长了见识。”他一甩袖子,归剑于鞘,转身面向人群,恭声道:“座中属顾大人为长,下官斗胆,敢问顾大人高见?”
被点中的正是济宁府尹顾存,老头儿正龟缩在人群中,听到自己名字,忙站出来连道不敢,沈约对他却很是有礼,长身一揖,“下官今日初赴济宁,尚未来得及拜会各位大人,自知极是冒昧,在此先谢罪了”,说罢拱手为礼,言辞之间极是诚恳,与方才厉煞之状判若两人。在场众人不是济宁官员便是河运司的人,工部在济宁本无分支,除张志清和一个员外郎便属沈约职位最高,然而当地的这些老家伙们官职虽不高,要在日常事务中给他捣点小岔子却绰绰有余,是以沈约对他们颇为谦恭小意,务求礼数周全。众官员没摸清沈约路子,只唯唯诺诺地不敢应声,都看着被钦差大人点名的顾存。
顾存一声叹息,知道今日若不说话,日后便没有他说话的份了。他为官多年,老成持重,当即含蓄地点出,“沈大人初到任,交接手续尚未办,此时处理张大人的事,未免有些不妥。不如先把交接办了,我等再细细聆听圣上口谕。”
沈约微一挑眉,“谁说是口谕?”
顾存一怔,心道你不过少年郎血气方刚,行事才如此急于求好,若有旨意在身,为何刚刚不拿出来?
张志清一拍大腿,“顾大人说的是!敢问沈大人,旨意何处?”
沈约面色不变,和声问道:“若是有陛下旨意,济宁府可敢办张总督?”
这话显然是朝着顾存去的,顾存眉头一紧,道:“那是自然。”
沈约一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顾存接旨!”
在场官员骇得不轻,这些人在职多年,多半还从未接过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怎生是好。饶是顾存老到,也惊地白发微颤步履虚浮,还是在主簿的搀扶下才得以颤巍巍地跪下,他定了定神,高声道:“臣顾存接旨!”
群臣慌了,手忙脚乱地跟着拜伏于地,沈约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旨意本就简单,不过两句话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读完,将明黄缎轴交与顾存颤抖的双手中,温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顾大人,圣上说,‘他相信你还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顾随之’。”
顾存早已老泪纵横,用力握紧了卷轴,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沈声道:“臣顾存一定竭尽全力,辅助沈大人筑堤救灾,便是把这条老命填上去,也决不教洪水侵我济宁一寸土地!”
沈约微微一笑,伸手搀他起来,“顾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您当保重身体,为民谋利才是。”
顾存携着沈约的手,又拭了拭眼角的浊泪,忍不住笑起来,“沈大人教训的是。”
正当这老少二人惺惺相惜把手言欢之际,厅里忽地轰隆一声响,原来是张志清硕大的身躯一头栽了下去。群臣直到此刻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恭贺。
他们谁也没想到,那旨意上竟只有十四个字!
“速斩张志清,与沈约共领救灾事宜。”
沈约观察周遭情形,知道今日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略微提高了声音温言道:“众位大人切勿惊慌,圣上对张志清所作所为均已了然,钦命下官来济宁协助各位救灾的同时办理此案,圣上的意思是当众处斩,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时张志清已是树倒猢狲散,众人幡然醒悟,开始争先恐后地为这位前总督大人罗织罪名,痛斥其霸道行径,开始数条还有几分样子,不过贪污受贿金额巨大、欺上瞒下私盗国帑、渎职不理民事而已,之后便越发难听起来,什么欺男霸女、养了十四房小妾之流的统统说出来了。顾存自觉面上无光,低声同沈约道:“沈大人,张志清乃圣上钦点的河运总督,这么多条大罪下来,朝廷的脸面恐怕不大好看啊。”
沈约正听得开心,听到此言,莞尔一笑道:“顾大人,齐鲁一地的官员,受张志清照拂可不少啊。”
顾存老脸一红,不再说话。沈约肚里暗笑,又温声劝勉道:“听闻济宁一地灾情最重,家父也很是挂念,说大人毕竟年长,关节不好,还是莫要亲上大堤的为是。”
顾存这厢真是惊到了,他早年家境贫困,知道四十来岁才赴京赶考,当年正是沈持风主考,算来便是他门师,只是沈持风门生遍及天下,他压根儿没指望能被这位门师记住,是以虽知此次赴任的是门师之子,却并未打算提及这一茬。
沈约这一言,恰到好处地满足了老人的虚荣心和正义感,顾存不自觉地挺了挺胸,“随之当年中举之时,门师曾用心叮咛要清明为官,随之赴任以来一日不敢或忘。”
他称呼这么一改,便是将公事拉到了私人交情,沈约见状,适时又补了一句,“顾伯伯说得是,前日离京,家父也是如此叮嘱的。家父还说,小侄初涉官场,经验不足,此次南下一切事务还要多多仰赖顾伯伯,希望您能代他多多教训小侄。”
顾存拈着长须,笑呵呵地道:“贤侄年少有为天下皆知,且不论殿试高中榜眼,光是那一首从军行,也足以愧煞我等读书人啊!门师大恩,随之谨记在心,照顾你是应当的。说什么指教,真是太也见外。”
沈约打蛇随棍上,“那张志清一事究竟如何处理?圣上那边没有拟定罪名,意思恐怕是让我们这边上折弹劾——”
顾存满是褶子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狡狯神情,似在嘲弄沈约不知深浅,“弹劾一事,便交给御史台罢,老夫跟林中丞颇有交情,折子不日便会上去。”
沈约闻言,羞赧地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转移话题,“那顾伯伯能否派给小侄几个人,京中已经拨款,江南那边过来的赈灾物资也即日便至,小侄想赶紧开启河运司库房,也好储存粮食药品和石料木料等物。”
顾存听得极是激动,救灾一事急如星火,总督府这边各项物资却是一拖再拖,量与质两头落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便日日守在大堤上也无计可施啊!此时想到可以不受总督衙门掣肘放手大干,心中爽快之情竟是难以自抑,对沈约的欣赏之情也是发自心底,“小伙子,有你的啊!”
沈约连道不敢,暗运内劲,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又递出河运衙门的库房钥匙。顾存一见,大喜过望,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后便匆忙告辞,他要回府衙交待,要清理这边库房准备接收物资,又要准备给张志清罗织罪名之事,还要派人奔赴济南去河运衙门的库房领取剩余物资,可有的忙了。顾存一走,厅中众人也纷纷借故离去,沈约均是含笑应答,将众人一一送出了门,方才领着安生上河运衙门报道去也。
(五)
自家少爷难得做了件正经事,在众人面前大展威风,安生自觉与有荣焉,不由得极是兴奋,骑在马上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嘻嘻笑道:“少爷,你今儿个可神气呐!”
沈约看着他那表情,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旋即正色说道:“今日之事看着简单,其实危险得很,若不是我们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赶到济宁,又一开始便以武力慑人,哪能顺顺利利进那府门?若是有人通知了张志清,他绝不会这么蠢的。”
安生仔细思索着,“也是,他身为一路总督,这也太容易对付了。”
沈约点点头,语气极为认真,“我现在不过是从五品的小官儿,虽然我还多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常寺协律郎,但玉和公主既已出嫁,这名头也就没什么唬人的效力,凑合凑合也只有正五品,想在张志清的地盘上查他,根本不可能。我出其不意地来到济宁,又当众官员面请出圣旨,为的就是先发制人,一举击溃——不过说到底,这事儿的底子压根不在折齐鲁地上。”
安生微愣,心想河运衙门在济南,张志清人又在济宁,怎么就不在齐鲁地上呢?
沈约心里微微叹息,“你还是得多向一宁学学。”
安生不以为然道:“若我和哥哥一个样儿,少爷你要两个人作甚?”
沈约想想也是,笑骂:“就你机灵。”说着神色却严肃了起来,“河运衙门不比京中,无人护着我们,河运司是天下最大的肥差,咱们要从别家嘴里抢肉吃,人家自然少不了用各种阴私手段对付咱们。你家少爷我最大的毛病便是太依赖那帮老头子,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出行,要好好锻炼我们两个一下,所以当真没有给我们安排护卫。我让你学学安生,不是要你和他一样谨慎细微,只是做事多少动动脑子。别到时候给人剁了脑袋,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生心头一冷,下意识里直了直身子,肃然道:“安生知错。”
沈约点头,看天色已晚,双腿一夹,让马儿小跑起来,“那你想出什么来了?”
安生苦着一张脸,“少爷给点提示?”
沈约无可奈何地轻斥,“懒鬼,动个脑子跟要了你命似的。”他顿了顿,缓缓道:“此次出行,虽说是领旨治理水患,其实是父亲大人的一石三鸟之计。所以这事的根源,既不是水灾,也不是张志清的贪污,更加不是顾存那小老头儿,而是京中三派势力的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