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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 上——by绿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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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徒有侠名心肠冷硬的大侠X任操任虐的倒贴小跟班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雪庵,程溏 | 配角:阿营,沈荃 第一章 纪雪庵坐在酒店二楼,倚窗看着楼下。 楼下店外空地上搭了几张凉棚,坐了五六人。为首一对兄妹坐在一张桌旁,其余几个下人分了另一张桌子,只有一个瘦小的少年蜷着身体躺在地上。一人恶狠狠踹向少年的背脊,骂道:“竟敢惊吓小姐的爱骑,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另几人连声附和,惟恐在主人面前表现得不够忠心,争先恐后殴打着少年。 纪雪庵在楼上看得明白,方才那瘦弱少年捧着干草去喂马,那头畜牲不知发了什么疯,仰头长嘶起来,于是便有了那一顿毒打。下人们兀自打得起劲,那骑装女子站起身,扭头向兄长娇笑道:“爹爹送我的神鞭,正愁没人练手,大哥,我舞鞭给你看可好?”她身旁的男人点头微笑道:“自然好。”下人们识趣散开,女子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在掌心轻轻搭了下,地上的少年明显瑟瑟发起抖来。 鞭子声和众人的哄笑响起,夹杂着少年哀叫痛呼,纪雪庵反而失了兴趣,收回视线,拾起筷子继续吃饭。那女子亮出鞭子后,叫他认出那对兄妹的身份,却是江湖上二流门派湖色山庄的子弟。湖色山庄的大小姐骄横狂妄,恶名在外,故而年逾双十仍无人敢上门提亲。也算是那个少年倒霉,跟了这样的主人,这一顿恶打,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纪雪庵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虽然侠名在外,却实在是旁人恭维的虚名,心肠冷硬,这等闲事从来不管。那少年待会儿究竟死活,与他没有干系,他便丝毫不放在心上。纪雪庵放下杯子,酒店小二轻轻叩门进入雅间,送上几碟子小菜。楼下动静太大,小二不免探头张望几眼,唏嘘道:“那位小兄弟好生可怜。”顿了顿,却又摇头道:“不过也是他活该。” 纪雪庵抬眼看了看小二,竟难得生出几分好奇,“活该?”小二眼力过人,早看出他非一般人,被他搭了话不由兴奋起来,连忙道:“小的听那家的伙计说,那小子是上个月跪在路边求那个女的收留他的,两个主人起先不肯要他,他竟足足跟了他们十天,才勉强带上他赶路。客官想必也知道,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莫过于青浮山万家的珍榴会,据说楼下那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收到一张请帖,想必那小子也是冲着珍榴会上的稀世宝贝去的。” 小二一口气说完,纪雪庵转头看向窗外。女子已坐在桌旁闲闲喝茶,那少年俯卧在地上,满身血痕,不知还有没有气。纪雪庵原先漠然的眼中顿时染上几分轻蔑鄙夷,微微哼了一声。 为珍榴会而去,多半是贪婪之人。选湖色山庄作主,实在愚钝。任由人打骂侮辱,更是下贱。这般贪婪愚钝下贱的人,得此下场果然活该。 他吃完饭,起身理了理衣衫,握住桌旁玉鞘宝剑,便下楼离开酒店。走出店门,凉棚下湖色山庄一行人已经离开,那瘦小少年被店家扔在棚外,仰面躺在泥土中。纪雪庵目不斜视,抬脚走过他的身边,身形却微微一顿,低头看去,竟是衣裳下摆被一只细瘦的胳膊抓住。 少年十分吃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尘土看不清楚,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抓着纪雪庵雪白的衣裳,指间的鲜血滴落在他的靴面上,虚弱喘息道:“纪……纪大侠。” 纪雪庵定定看他,眸中凝起十二分冷漠,冰凉道:“你既然识得我,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最恨有人弄脏我的东西!”他语音未落,抬腿便是一脚。少年的身体瞬间飞出数丈之远,打了两个滚,再无动弹。纪雪庵重重一哼,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纪雪庵生性洁癖,被弄脏了衣服,心情十分恶劣,快步走回投宿的福运客栈。待回房换下脏衣,直接吩咐小二拿去扔了。他本欲在下午拜访辜城旧友,却见天色渐黯,乌云滚滚,似是要下雨,只得作罢。 他坐在客栈后院廊下,泡一壶清茶,漫不经心看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水气袅袅,茶香混合着雨天的湿气,叫纪雪庵心情终于渐渐好转。他独自品茶,这等清闲自在的时刻,方享受没一会儿,却听见一墙之隔的客栈后门巷子里,传来一阵吵闹。 纪雪庵蹙起眉头。骂人的似是客栈小二,声音气急败坏:“哪里来的叫花子!竟敢偷客栈的东西!”对方低弱地辩解:“我没有偷东西。”小二怒声大喊:“还说没有?这么好料子的衣裳,难道是你捡来的?小心我去报官!” 衣裳?纪雪庵眉心一凝,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他起身沿着廊檐走到客栈后门,一眼望去,那个抱着一团雪白衣物、在雨中瑟瑟发抖的人,果然是之前被湖色山庄抛下的少年。少年抬头看见他,惊喜唤道:“纪大侠!”小二吓一跳,以为二者认识,暗道自己将少年错认成贼,悻悻离去。 纪雪庵定睛看去,少年依旧满身鞭痕,衣衫几乎破碎,裸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血污。他坐在泥水中,形容十分狼狈,勉力又叫了一声纪大侠。纪雪庵居高临下,冷声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少年咳嗽两声,喘道:“小人方才弄脏了纪大侠的衣物,想必纪大侠定会回客栈换下,多半……直接扔了。辜城像样的客栈并不多,小人一间间翻找,总能找到。” 纪雪庵微微吃惊,面上却依然毫无表情,“你既然不是笨蛋,何苦非要找到我?”少年吃力地撑起四肢,跪在巷子中,朝纪雪庵重重磕了一个头,“求纪大侠收留小人!小人愿为奴为仆,侍奉纪大侠左右。” 好端端的一个人,又不是签了卖身契,为何愿意做别人的奴仆?纪雪庵心中明白,眼前少年是为了青浮山万家的珍榴会。贪婪愚钝下贱,真是一字不差。他冷笑一声,“我有手有脚,素来独自行走江湖,不需要别人伺候。也不是湖色山庄那等暴虐变态之辈,用不着近旁有人随时虐打出气。”他说得刻薄,少年被泥污盖住的脸一片苍白,又磕了个头,颤声道:“纪大侠若愿意带小人去青浮山,小人这条命以后就是纪大侠的!” 去青浮山并不难,难的却是参加数年一度的珍榴会,须得江湖上名士侠客,获万家请帖,才能上山。少年终于直言意图,纪雪庵眉眼冷淡,缓缓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能上青浮山的并非只有我一人,你且去找别人罢。” 他说完,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少年,转身沿来路走回房间。那少年会在雨中等多久,又关他什么事? 第二日,雨过天晴,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纪雪庵用过早膳,便要去城东陆府。他刚走出客栈,一个蹲在街边的身影便站了起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纪雪庵回身打量少年,只见他一身湿衣贴在身上,又脏又臭,来往行人莫不蹙眉避让。那少年知道纪雪庵喜净,颇有自知之明,见他停下脚步,也不敢近身上前。 纪雪庵神色冷淡,定定看了一会儿,回身继续走路。辜城闹市很是繁华,骑马并不方便,纪雪庵并未刻意加快脚步,只当那人不存在。 他走到陆府外,应门小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定在他手中佩剑上,顿时绽出殷勤笑容,“原来是纪大侠,前几日便听老爷说您要来,快快请进,小的这就去请老爷出来。”片刻功夫,陆府主人璃花剑陆璃快步迎了出来。 纪雪庵见到旧友,向来清冷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陆璃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我定居辜城三年,你总算来看我!”纪雪庵道:“先前并无机会来此地,今次路过辜城,特意来看看你。” 主客二人一番叙旧,入了大堂坐下,仆从奉上茶水。纪雪庵目光扫过厅堂和外头的花园,微微叹道:“你退出江湖以后,安居辜城,看来确过得不错。”陆璃笑道:“这几年,我的一妻二妾,为我添了一双儿女,可要叫她们抱孩子出来?”纪雪庵摇摇头,“算了罢。”陆璃知道他不喜热闹,更不爱见生人,也不以为意,只拣些闲居趣事,说与纪雪庵听。 陆府客堂外栽了两株高大桂树,正值桂花飘香的时节,清风送香,令人心旷神怡。陆璃若有所思道:“离今年的珍榴会只余一月,你在此时路经辜城,想必正要往青浮山去。”他虽隐居城中,消息却依然灵通。纪雪庵点头道:“你猜得不错。”陆璃好奇道:“你向来对这等盛事不感兴趣,避犹不及,怎么这次要去凑热闹?”纪雪庵喝一口茶,顿了顿道:“是我师父的意思。青浮山万家神秘莫测,来历不明,正道人士对其暗中监视已久,前阵子得到密报,今届珍榴会魔教也会有人参加。” 陆璃闻言吃了一惊,“这么说,青浮山万家难道与魔教脱不了干系?”纪雪庵道:“现下难以定夺,我一月后去珍榴会,便欲探个究竟。”陆璃笑了笑,“只有这个时候,才不负你纪大侠的名声。”纪雪庵皱了下眉头,“不过是外人起哄的虚名,你怎么也拿来开玩笑?”陆璃摇头笑道:“你既然是无息老人唯一的弟子,在世人眼中,便是当之无愧的大侠,你就当作沾了令师的光罢。无论如何,这世上你只肯听令师的话,总不至于是坏人。”纪雪庵听他提及师父,神色柔和不少,垂目淡淡道:“师父抚育我长大,我虽自知性子古怪,但凡事都不会忤逆他老人家。” 他这般垂下眼帘的神情,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陆璃瞧在眼中,暗道无息老人再武功盖世,终究年事已高,待他离开人世,纪雪庵在世上再无牵挂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忧心朋友,不由道:“雪庵,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就没有想过停泊在哪里,成一个家,教养几个孩子,也好将你一身功夫传于后人。”纪雪庵抬眼轻嘲一笑,“你明知我不喜欢女子,又谈何成家?”陆璃道:“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找到相伴终生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纪雪庵神色清冷,淡道:“我是凡人,逃不开七情六欲,自然也有过这般时刻,只是——”他霍然起身,负手在背后,语气说不出的倨傲:“这世上能与我比肩而立之人,我从未找到!” 陆璃暗自摇头苦笑,他的这位朋友太骄傲,于人情世故上却始终欠缺。他师承高人,武功绝世,什么都不用做便可获得侠名美誉,自然无需在这些事上折腰。陆璃不愿意见到朋友孤独终老,只盼早日有人能教会他这一点。 二人叙话许久,陆璃留纪雪庵吃过午饭,纪雪庵便告辞了。他迈出陆府大门,余光却瞥见街角巷子口,一个瘦小的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远远望着他。不知为何,少年和陆璃的话竟同时在他脑中回响:“小人愿为奴为仆,侍奉纪大侠左右!”“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 纪雪庵愣了愣,片刻之后却回过神。这样的人就算跟在身边,也不过是个累赘,如何能与他并肩?他抬脚走到少年面前,低头道:“我下午便要离开辜城,你走得再快,也快不过马,不要再跟着我了。” 少年没有说话,垂着脑袋也瞧不清神色。纪雪庵看他一眼,转身走开。他走出二十来步,才听见轻轻跟上的脚步声。纪雪庵暗中摇头,径自回了福运客栈。 他整理完行李,结了银钱,命小二去牵马,自己站在店前等候。那少年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上前两步,又猛然顿住脚步,欲言又止,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眸中满是急切恳求。纪雪庵刚转开目光,却听一人阴阳怪气大声喝道:“哎哟!哪个不长眼的臭小子,站在路口做什么,撞伤了本大爷,你拿什么赔!” 纪雪庵扭过头,只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招摇过市,领头一人一把将少年推了个踉跄。那群地痞少年将他团团围在中间,脸上皆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显然是闲得慌了要拿他取乐。少年站直身体,浑身紧绷,不客气回道:“我好端端站着,明明是你先撞到我。”领头那人面色大变,怒气冲冲道:“好哇,你还敢回嘴!你可知本大爷是谁!” 他们推推搡搡,说话间便动起手来。领头地痞丢了面子,十分气恼,招呼手下好好教训那少年一顿。少年哪里肯老老实实挨打,一拳砸在一人鼻梁上,痛得地痞哇哇乱叫。纪雪庵看得颇有些意外,他昨日只见少年任由湖色山庄那女人出气,丝毫不敢还手,原来竟也会些拳脚功夫。可惜他满身是伤,加之淋雨挨饿,本就没什么力气,勉强还了几招,却不是那些人群攻而上的对手。 地痞中有人注意到纪雪庵一直凝目看着他们,不由面露戒备,只怕他与那少年认识,会出手相帮。少年却一眼也不看纪雪庵,抱着脑袋闪躲地痞的拳脚,他生得瘦小,灵活异常,一出手皆是阴损招式,看来打架的经验竟不少。 “客官,您的马——”客栈小二牵了马出来,向纪雪庵迟疑道。纪雪庵抬眼看去,只见少年满目焦急狠厉,右手陡然变拳为爪,死死擒住一个地痞的脖子。纪雪庵回过头,翻身上马,轻扬鞭子,将福运客栈和门口那些人抛在身后。 从辜城向西,离下一座城镇骑马约摸一日半路程。纪雪庵一路疾驰,直至夕阳西下,才牵马步入密林。他在林中找到一间破庙,略整理一番,打算在此过夜。纪雪庵在庙堂里燃起一堆柴火,吃了些干粮,取林中溪水洗漱过后,打坐运了半个时辰功,便枕着佩剑闭上双目。 他向来警醒,睡至半夜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庙里的火堆已经熄了,纪雪庵握住剑柄,只闻山风呼啸在破庙中穿堂而过。他缓缓移到庙门口,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向外望去。 庙外一棵树下,他的马闭目而歇。不远处一个缓坡,渐渐出现一个人的头发、脸和身体。来人跌跌撞撞,几次摔倒,又艰难爬起来。他的一条腿跛了,一手捂着另一条胳膊,在微弱月光下蹒跚而行。他抬眼望见纪雪庵的马,忽然站定在原地,似被抽走浑身力气,又似终于到达目的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甚至还未来得及看见纪雪庵,便昏死过去。 纪雪庵推开庙门,放下戒备,缓步走到少年身旁。少年看起来比白天更糟,头发散乱不堪,眉头紧蹙似是十分痛苦。纪雪庵注视他片刻,转身走回破庙。 他重新生起火,搬来些干草堆成床铺,而后到庙外抱起少年,轻放在草堆上。他并非被少年的锲而不舍所感动或软化,也不认为少年如今奄奄一息是因为他所造成。但纪雪庵虽然冷漠,却不至于连人性最基本的良善都丝毫不剩,见死不救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纪雪庵挽起袖子,蹲下身替少年剥下破烂衣衫。他昨日挨了那一顿鞭子,手臂和背脊上已经干涸结痂的伤口与布料粘在一起,纪雪庵用力撕开,少年在昏迷中痛得呻吟出声。他似乎模模糊糊喊着一个名字,纪雪庵凝神细听,才听见少年喃喃地唤:“阿营……阿营……” 他顿了顿动作,火光明灭下中神色冷淡,而后手掌缓缓贴在少年的脸颊,却惊觉他呼吸滚烫,脸上皮肤也热得异常。那些伤口未妥善处理,又淋过一场雨,不少已化脓发臭,累得少年开始发烧。纪雪庵一时顾不上他满身外伤,取了佛坛上的水壶,到庙外林中汲满溪水,再回到少年身边。他弄湿布巾,绞干后覆在少年额头上,而后设法将水壶搁在火堆上。伤口既已化脓,便不能以生水清洗,只得待煮沸后变凉再用。 纪雪庵忙碌半夜,直至东方发白,才靠墙坐下,稍作休息。少年变臭发黑的伤处均由匕首在火上炙烤后划开,排尽脓液再抹上金创药,纪雪庵将自己一件衣服撕成布条,全用来包扎伤处。少年身上除却鞭伤,尽是些瘀青红肿,倒不算碍事。他右臂与左腿上各有一道颇深的刀伤,大约白日与那群地痞打斗,最后对方亮了家伙。唯一叫纪雪庵费解的是他背后一大片擦伤,虽不严重,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倚墙小憩片刻,屋外天色大亮,但此地位于密林深处,纵然白天也鲜有人经过。纪雪庵探身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皱了下眉。少年依然高烧不退,尚未脱险,也没有苏醒的迹象,纵然纪雪庵所用的外伤药均十分贵重,亦难起清热退烧之效。他略一思索,将少年留在破庙内,关上庙门往外走去。 纪雪庵昨日骑马而来,无意中在林间瞥见几株草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下只好细细一路寻找。他费了小半日功夫,总算找到几株消炎的药草,采下叶子回到庙中,煎熬出一碗药汤,掰开少年的牙关,灌了下去。 太阳又渐渐沉下去,纪雪庵坐在少年身旁,吃着干粮。他浪费整整一日来照顾此人,之前想来是绝无可能的事。他环顾四周,墙角堆满先前替少年换药扔掉的布巾,庙堂内满是药味。纪雪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头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他孤身行走江湖十余年,这些疗伤法子并非旁人所授,完全由切身学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将这种本事用在另一人身上,并因此救下那人的性命。 天色完全黑了,纪雪庵再次探了探少年,额头已不烫。他微松一口气,定睛再看少年一眼,心道他已尽力于此,这人往后吉凶皆与自己无关,待天亮后便启程离开。纪雪庵躺在墙边干草堆上,他一整天花去不少心力,入睡极快,沉酣之际,只觉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 “什么人!”纪雪庵飞快坐起,双目尚未睁开,宝剑却已出鞘横在身前。他面前的少年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纪大侠。” 纪雪庵看他一眼,收剑入鞘,淡淡道:“你醒了?”少年点点头,他退后些许,低声问道:“是纪大侠救了小人?”纪雪庵皱了皱眉毛,有点不耐烦,“你是怎么从辜城追来这里的?”少年答道:“小人摆脱那群人之后,大约猜到纪大侠取道山路,且多半会露宿山中。辜城有商队的马车会连夜走山路去临城,小人便躲在车底,跟着马车而来。” 难怪他背后有一大片挫伤,纪雪庵冷道:“即便如此,深山老林,你又如何找到我?”少年飞快看他一眼,然后低头道:“纪大侠莫要怪罪,小人在福运客栈的马棚里,燃了一支寻踪香,借由闻香的蛾子,便可寻到纪大侠的马。” 纪雪庵深深看他,冷笑道:“你本事不小,先前倒是我看低你了。”少年复又跪在地上,央求道:“求纪大侠收留小人,小人什么事都肯做。”纪雪庵别过身体,“我受不起,你别跪了。我救你不过是不想看见有人死在眼前,并无带你走的意思。”少年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中透出隐隐绝望,却咬牙道:“即便纪大侠不肯收下小人,小人也定会拼死跟在纪大侠身后,一如这次。” 他如此顽固,叫纪雪庵不由动怒,“竟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耻之徒!你再有下次,便是死在我跟前,我也不会动一动眉毛!有本事你就一路跟着我,看到了青浮山下,我会不会带你上山?”少年连忙道:“小人绝无威胁纪大侠之意,只求纪大侠准许小人待在身边,小人愿肝脑涂地,报答纪大侠。”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么?纪雪庵怒极反笑,轻蔑道:“我带着你,你能做什么?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用不着有人伺候。非要刨根问底,倒是少一个为我出生入死的随从,你可能胜任?” 他说这话,全是为了叫少年别再纠缠,心道凭借少年那末流功夫,又能派什么用?哪知少年喜出望外,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纪大侠成全,小人愿为纪大侠瞻前马后出生入死!”饶是纪雪庵也一时语塞,沉默半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脸,“小人名唤程溏。”纪雪庵定定看他,终是开口道:“从今日起,若你能替我做三件事,便算过了考验,我愿带你同赴珍榴会。” 第二章 纪雪庵那日答应程溏的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少年向往珍榴会不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既然是私欲,又能坚定到哪里,等他在纪雪庵吩咐的三件事上吃了苦头,自然会知难而退。不过纪雪庵虽然性情冷淡,于诺言约定却极为看重,他既已应下程溏,也不打算处处为难他。程溏满身伤实在不宜急着赶路,纪雪庵干脆与他在那间破庙里养了两三日伤,再启程出发。 程溏所受多为皮肉伤,未伤及脏腑根本,纪雪庵用的药极好,加之他年少力强,恢复得很快。那日,他独自去溪边擦洗身体,换上一件纪雪庵的长衫,拢着湿发慢慢走回来。纪雪庵正在庙门外树下练剑,在秋日里赤着半身,见程溏回来,收势仗剑立在树下。 他目光转到程溏脸上,微微愕然,“你几岁了?”程溏回道:“明年及冠。”他身形十分瘦小,先前纪雪庵只道他最多十五六岁,如今头一回看清他洗干净的脸,不由有些吃惊。程溏肤色极白,生得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最喜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爽相貌。程溏试着展了展受伤的胳膊,向纪雪庵笑道:“多谢主人的良药,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从那天起自说自话改口称纪雪庵为主人,纪雪庵定了定心神,视线扫过他露出一半的胸膛,淡淡道:“我那日替你上药时便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程溏赧然笑了下,“我功夫不济,与人动手难免受伤。” 他年纪轻轻,为何要与那么多人动手,受那么多伤,却不关纪雪庵的事。他不再理程溏,提起手中宝剑,插回一旁剑鞘中。程溏却凑上前来,啧啧赞道:“这柄便是名震江湖的连璋宝剑,当日我也凭此剑认出主人身份。” 纪雪庵的佩剑连璋,因在玉质剑鞘上雕满莲花,取谐音叫做连璋,乃是他师父无息老人所赠的宝剑。纪雪庵为人行事虽不高调,但也不屑隐瞒自己身份,久而久之,旁人见到这柄连璋剑,便知纪雪庵纪大侠。 程溏微微一笑,双目从宝剑落到纪雪庵身上,“世人皆说,连璋剑主人有着冰姿雪貌,十二分的矜冷孤傲。原来果真如传言,主人的衣裳尽是雪白,一件衣服从不穿两次。”纪雪庵拾起树上衣衫披在肩头,转身往溪边走去,“你管得太多。” 待程溏恢复至能上马赶路,两人便不再逗留,共乘一骑向西而去。颠簸半天,日暮时分,终于抵达山脚下的疏城。 疏城比之前的辜城要繁华富丽不少,入城后二人下了马,程溏牵着马跟在纪雪庵身后,寻客栈投宿。纪雪庵爱洁,客栈自然要找最好的,两人转到西长街街口,纪雪庵才肯止步在一间气派的门前。 客栈小二满面笑容地迎上前,牵走了马,纪雪庵向招呼二人的掌柜道:“要两间上房。”程溏连忙道:“主人不必为我破费……”纪雪庵回头冷冷道:“难道要我与你挤同一间屋子?”程溏一愣,掌柜哪里肯错过生意,忙不迭领着二人往堂后走去。 两间上房带着一个小院子,十分干净清幽。纪雪庵满意颔首,正要抬脚迈入屋子,程溏在身后唤道:“主人。”纪雪庵转过身,蹙眉道:“什么事?”程溏问道:“主人可在疏城有何要事?还是仅投宿一夜?” 纪雪庵于客栈不肯马虎,程溏猜测他大约在疏城有些安排。纪雪庵道:“也没什么大事,左右只待两三日。”顿了顿,又道:“今晚我有点事,可能不回来,你自便罢。”语罢不再理会程溏,径自入屋。 他既已答应程溏,想必对方也不敢再时刻跟踪来惹恼他。纪雪庵在那破庙中住了几日,早已嫌弃得很,唤小二备好浴桶热水,彻底梳洗一番,才觉松一口气。他换上一件缎边暗纹轻袍,照例雪白不染纤尘,拿玉色发带束起头发,若将手中宝剑换成折扇,当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惜佳公子风神出众,面色却太冷。纪雪庵离开客栈,沿着疏城西长街,一路走到街口东头,停在一栋华美楼前。却见檐下挂满轻软彩幔,两盏大红灯笼引人夺目,门口客人络绎不绝,老远就能听见欢声乐音。 他要去的地方,竟是疏城最大的青楼繁月阁。纪雪庵刚迈入其中,一身清冷叫热闹大堂一瞬安静,几乎人人在心中喝了声彩。老鸨扭着腰迎上前来,一双细眼不住打量纪雪庵。繁月阁的皮肉生意不限男女,纪雪庵虽是客人,只怕不知勾去多少别人的魂。 “这位客官——”老鸨甫开口,纪雪庵毫不掩饰地皱眉,退后一步道:“我来找柳公子,照旧让兰鹤和白鹭作陪。”老鸨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一脸媚笑,“真是不巧,柳公子今夜有别的客人,客官快请,我唤兰鹤来陪您可好?” 二人一问一答皆无异样,老鸨的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纪雪庵点点头,由她亲自领着上楼。他等在一间空屋中,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倌打扮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那人关好门,径直走到纪雪庵面前,拱手行礼道:“纪大侠。” 纪雪庵微微颔首,“兰鹤,你坐,柳公子今夜没有空么?”兰鹤依言坐在他对面,恭谨答道:“柳公子正有客人,纪大侠可有要事需兰鹤转告与他?”纪雪庵摇头,“也无甚要事,不过我路经疏城,便想来看看他。”兰鹤闻言露出微笑,“柳公子知道了定然很高兴,可惜今夜……纪大侠明日还会来么?”纪雪庵道:“我往后再来疏城看他罢。” 二人之间静了静,纪雪庵问道:“最近城中太平么?繁月阁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兰鹤道:“并无什么特别的事,不过珍榴会期将近,城中江湖人的话题也多围绕于此。”繁月阁乃是正道捕风楼设在疏城的情报分铺,纪雪庵对老鸨说的那句话正是接头暗号。他与繁月阁过往有不少交道,皆是头牌公子柳寻亲自接待,兰鹤与白鹭亦是捕风楼的人。纪雪庵喝了半杯茶,起身道:“既然无殊,我便告辞了。” 兰鹤送他到繁月阁后门,纪雪庵慢步走回客栈,入了小院推开房门,却见程溏坐在桌边。纪雪庵冷下神情,“你在这里做什么?”程溏站起身道:“方才小二送来点心,我不知主人有无在外用膳,便拿来一些。”纪雪庵点了点头,面色依然冷淡,“多谢,我累了,你回去罢。” 他径自走过程溏,一抬眼看见床榻被人动过,不由动了怒,“你还做了什么?”程溏吓一跳,“我、我自作主张替主人铺了床。”纪雪庵扭头盯着他,讽道:“你既然知道自作主张,怎么还有这个胆子?这么想讨好我,不如干脆替我暖床?” 他话说出口,便立刻后悔。纪雪庵今夜去见柳公子,并不全为打听消息。他本就是个好男风的,柳公子又是青楼红牌,两人曾共度过几回春宵。纪雪庵败兴而归,撞见程溏秀美无辜的脸,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将暖床二字脱口而出。程溏却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天还不算太冷,主人需要我暖床么?”纪雪庵隐隐松了口气,又说不出的恼火,冷声道:“叫小二去换一床被褥,你碰过的,我不想睡。” 程溏面上似闪过一瞬难堪,默默垂下头,按他吩咐退出屋子。 一夜无事。第二天吃过早饭,纪雪庵叫程溏与他一起上街。程溏亦步亦趋跟在纪雪庵身后,却不敢略上前与他并肩。二人走出西长街,却见路口搭着一个高台,台上正有两人在过招,下面围了许多人,一阵阵叫好喝彩。 纪雪庵最怕人多热闹,远远停下脚步,视线却落在高台上。程溏见状,叫住一个路人:“这位兄台,那台上的人在做什么?”路人道:“这是比武招亲哩!你瞧见没有,高台上坐着那个中年人,乃是本城首富凌老爷,后面那层纱帘后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凌小姐。嘿嘿,年轻人,你若会武,不妨上台试试。要是当了凌老爷的女婿,可就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贵到老啦!” 程溏唔了一声,转头向纪雪庵道:“主人,此处人多路挤,不如我们绕开罢。”纪雪庵却盯着台上一个使剑的年轻人,微微蹙眉道:“这人好生眼熟,功夫也很漂亮。”他话音刚落,那人虚招一晃,长剑送至对手喉口,微笑道:“承让。” 台下掌声雷动,对手灰头土脸下了脸,一旁有人道:“这人已连胜六人啦,看来凌家女婿非他莫属。”再看那年轻人相貌英俊,一身正气浩然,的确叫人心生好感。纪雪庵若有所思,却偏偏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此人,一转眼看见程溏,却道:“你上去,与他过招。” 他此举是为试探程溏功夫深浅。先前在辜城,程溏在湖色山庄手中只挨打不还手,后来遭地痞围攻时已受伤,亦不作数。高台上的年轻人武功不俗,剑风蔚然大气,一看便知是名家后人。程溏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主人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么?”纪雪庵点点头,“你若不敌,也不用再跟着我。”程溏苦笑一下,“我万一胜了,被凌家逮住做上门女婿,可怎么好?”纪雪庵冷笑道:“凌家乃疏城首富,你继承万贯家业,岂不比去珍榴会强许多?” 程溏微一摇头,没有答话,径自跳上了高台。台下又掀起一阵议论声,那年轻人冲他施礼问道:“请问阁下用什么兵刃?”程溏从脚踝处摸出一把三寸长段的匕首,朝坐着的凌老爷看了一眼。凌老爷点头道:“虽是比武,却为喜事,还请两位点到为止,以将对方逼出场外和兵刃坠地为胜。”年轻人执剑摆出一个招式,正要说请,程溏忽地飞快而至,先下手为强。 那年轻人被夺了先机,程溏却身形极快,出手狠厉,竟将他逼得乱了手脚。程溏本就轻巧,使的又是极短极险的匕首,步步压近,几乎贴至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一手行云流水的剑招难以使出,反而成了累赘,他被程溏迫至高台边缘,一时分心,手臂上竟挨了一刀。 程溏赢面极大,台下围观的人却纷纷摇头,连凌老爷也面露不快。纪雪庵默不做声瞧着,却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叫程溏胜过那年轻人,不想程溏竟丝毫不顾人家正在招亲,面色阴沉,一出手便是要命的狠招。 年轻人甩了甩伤臂,蹙眉怒道:“阁下欺人太甚,莫怪在下得罪。”语罢剑锋一转,银光凌厉贯日,直扑程溏门面。程溏一个后翻跃开,落地后欺身而上,匕首却被长剑架住。年轻人清叱一声,剑影晃动,叫人眼花缭乱,程溏一缕头发被割落,只觉手上一麻,几乎提不起来,连忙闪身躲过。 二人局势一瞬逆转。年轻人大约动了气,毫不客气剑风如泉水喷涌,连绵不绝向程溏招呼而来。程溏咬紧牙,吃力地招架,手臂又麻又疼,十分勉强。台下纷纷叫好,不断喝彩,皆看得如痴如醉,凌老爷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一脸满意。纪雪庵却皱起眉头,目光如炬盯着程溏。 程溏还差一步便要跌下高台,堪堪停住,却再无余地避开剑锋。年轻人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剑尖离程溏胸口不过一寸,微笑道:“承让——”他话音未落,程溏骤然将匕首往空中一掷,身形猛地上窜,拼命咬住刀柄。年轻人大惊,程溏从高处坠落,几乎要掉在他身上,匕首对准他双目之间,距离太近,已无法挥剑。他疾步后退,程溏双手成爪,一手冲向年轻人喉咙,却是虚招。年轻人本能抬手去挡,程溏另一手早有准备,精确扣住他右手腕三穴,长剑锵然坠地。 这一下反败为胜太过惊险,台上下众人皆回不过神。程溏落回台上,年轻人白了脸色,拾起长剑,“在下技不如人,是阁下胜了。”他转身要走,程溏取下口中匕首,拉住他,“你别走,我胜得侥幸,还是你娶凌小姐罢。”语罢便跃下高台,不顾众人惊疑神色。年轻人一时愣住,倒是凌老爷惟恐夜长梦多,又来一个砸场子的,赶紧上前拉起他的手,直唤贤婿。 比武招亲总算喜气收场。程溏跳下台之际,已瞄到纪雪庵离开人群,身影没入一条小巷。他连忙追去,一入巷子,却已被一只手紧紧拿住脉门,拉至那人身前。 外头还吵闹得很,巷子中却十分幽静。纪雪庵低头打量着程溏,程溏脸颊上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纪雪庵目光深晦难明,片刻后松开他手,冷冷道:“你果然没有一丝内力,难怪方才挡了那人一剑,手臂便再没力道。”程溏低头笑道:“主人明察秋毫,叫我十分佩服。”纪雪庵却不吃这一套,“你在外家功夫上很是花哨,为何却没有丝毫内力?”程溏目露黯然神色,“我曾被人毁过经脉,已修习不了任何内功心法。” 纪雪庵退后一步,不愿再问,对别人的过往兴趣不大。他思索一阵,却道:“你既没有内力,只能对付些蹩脚角色,一旦遇上高手便形同废人,我留你在身边有何用?”他一出此言,程溏急切抬头道:“我自知功夫不佳,但凡事并无绝对,只要有心……” 他对着纪雪庵冷硬含讽的面容,也渐渐说不下去。纪雪庵哼了一声,“不论如何,今日你确实赢了那人,第一件事便算你通过。” 程溏顿时满脸喜色,纪雪庵却已抬腿走出巷子。巷口不远处有一间茶馆,也不知纪雪庵是渴了还是累了,竟走了进去。 午时未到,又是晴好天气,茶馆里的人并不多,伙计也懒得上前招呼。二人自寻了桌子坐下,纪雪庵吩咐上一壶茶,要了几样茶点,便不再说话。程溏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杯子,扭头望窗外风景,店门口却风风火火闯入一群人,嚷着口干叫伙计上茶。 这伙人却是先前凌家比武招亲时站在台下的,纪雪庵和程溏去得晚了,不知他们早前也上过台,均败在那年轻人手下。所幸二人坐在大堂柱子后,那群人未注意到他们。原本安静的茶馆顿时变得十分吵闹,众人七嘴八舌,嗓门又大得很。程溏偷偷打量纪雪庵,却见他虽然眉头紧蹙,却无要走的意思。 “你们可知凌家女婿究竟是谁?却是堂堂罗星庄的少庄主罗宇臻,做他的手下败将,也不算太丢脸罢。”一人长声嗟叹,未能娶到凌家千金,遗憾得很。纪雪庵暗道原来是罗星庄少主,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难怪他觉得眼熟。却听另一人道:“嘁!那姓罗的最后不也败了,还是别人拱手相让。”旁人连忙道:“兄弟可得说句公道话!最后那小子分明是他耍滑头出阴招,凌老头若要了这个女婿,才真是面上无光!”有人附和道:“不错,那小子乳臭未干,模样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只怕凌小姐也喜欢罗少庄主。” 纪雪庵听着,斜眼看了看程溏。程溏面色自若,闲闲喝了口茶,倒是全不放在心上。那群人议论着今日的比武招亲,忽有一人问道:“小弟听说凌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丽娇艳,凌家又富甲一方,为何要弄什么比武招亲,将独生女儿嫁给武林中人?”另一人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凌家历代都是商贾之家,与武林没什么干系,但自从这位凌老爷当了家,却千方百计要在江湖事中插一脚,找个会武的女婿也应是这个缘故罢。”“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凌老爷对武林中事十分关心。说起来,今届的珍榴会将至,在下还记得上次珍榴会上,那柄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绯红小匕,现下就在凌家收着,多半凌小姐的嫁妆中便有这件宝物。” 众人忽然提及珍榴会,纪雪庵和程溏皆心中一动。青浮山万家数年举办一次珍榴会,意为共邀群雄赏玩珍宝。珍榴会的门槛设得极高,展出的宝物也当真稀有。上届最贵重的几件宝贝中,便有这柄绯红小匕。 纪雪庵看了眼程溏,“方才你使的那把匕首,给我看看。”程溏摸出匕首,纪雪庵把玩片刻,还给他道:“寻常兵刃,并非利器。”程溏不明所以,点头道:“也就是铁匠铺买来的,先前与罗少庄主长剑相交,差点断了。”纪雪庵微微撇唇一笑,“我想好第二桩事了,你去将绯红小匕从凌家取来。” 程溏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放下。他笑了笑道:“主人出的题,却是一次比一次难。”纪雪庵敛起笑意冷冷道:“你不愿便罢了。”程溏却抬头正色道:“我早说过,愿为主人做任何事,莫说是凌家,哪怕刀山火海,我亦万死不辞。”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纪雪庵竟有一瞬心中感到异样,转念一想,却冷笑不止。程溏与他非亲非故,若不是为了珍榴会,哪里会这般委曲求全跟着自己?先前湖色山庄那等货色,也值得他低三下四,可见他寻求的不过是能带他上青浮山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重要。 程溏见他沉吟不语,问道:“主人,这件事有何期限?”纪雪庵冷笑道:“之前已为你在那破庙浪费三日,如今你还要耽搁,就怕赶不上你心心念念的珍榴会了。”程溏咬了下嘴唇,点头道:“我明白了,定会尽快取来宝物。” 二人再坐了一会儿,那群闲话的人喝完茶便走了,程溏起身道:“主人,此事既然不容拖沓,我先行去打探准备。”纪雪庵点点头,目送程溏走出茶馆,心道凌家得到绯红小匕这样的宝物,必然藏在机密之处,派高手看守。但此事却不能仅凭武力硬闯,智取才是上策,倒是很难说程溏能否得手。他神色闲凉,事不关己,说不定程溏得到绯红小匕,贪恋宝物不告而辞,也省得他去想第三件事。 纪雪庵离开茶馆,独自在疏城长街闲逛。这几日身边有程溏跟着,如今重新落单,说不出的自在无拘。疏城繁华,街上店铺有不少好东西。纪雪庵先前为程溏疗伤,费去大量伤药,特地去了一趟药铺,再拐至布庄买了两件看得上眼的白衣,才不紧不慢回到客栈。 他下午待在房中练字,小睡一会儿,在院中练了一阵剑,不想却有客人上门寻来。纪雪庵只听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却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到了院门外。一个双鬟小童走上前叩门,朝他施礼唤道:“纪大侠,我家公子求见。” 纪雪庵一眼便知轿中人是谁,神情微微一动,“进来罢。”他说完,轿夫亦正好停下轿子,一个身穿绿色披风的年轻公子弯腰钻了出来,站定朝纪雪庵淡淡微笑。纪雪庵遥遥点头道:“柳公子,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纪雪庵昨夜未能见到的繁月阁红牌柳寻。柳寻深知纪雪庵脾气,嘱咐小童和轿夫到外面等候,独自走进院中。纪雪庵替两人倒了茶,淡淡道:“柳公子倒是消息灵通,竟被你找到此处。”柳寻坐在他对面,“你昨夜来繁月阁,兰鹤已经说与我听。疏城中客栈虽多,能入你眼的不过几间,你又提着连璋宝剑,要寻到你并不难。” 纪雪庵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却不多话。柳寻生一颗七巧心,见他这般,便知自己不请自来已然惹了纪雪庵不快。他心下黯然,面上却笑道:“我这次来,并不只为叙旧,却有一条消息要告诉你。”纪雪庵果然抬起头,“什么消息?昨夜兰鹤倒说最近繁月阁并无异状。”柳寻点点头,神情变得有些肃然,“此事我尚未确定,还不曾告诉兰鹤和白鹭,本想直接说给你听,不料昨夜错过,只好今日跑一趟。我得到消息,魔教铃阁的阁主,三天前到了疏城。” 魔教占据西隅,划成各个分部各司其职,俨然已成为一个小王国。铃阁乃是其中专司打造兵刃刑具的地方,当任铃阁阁主名唤韩秀山,生得十分斯文,江湖上人称巧手书生。他姓名长相显得很是无害,实则却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魔教各种奇兵异刃,花样无穷的残酷刑具,皆出自他手。 纪雪庵皱起眉毛,喃喃问道:“韩秀山来疏城做什么?”柳寻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疏城最近多了什么稀罕兵刃?”纪雪庵心中一跳,凌家的绯红小匕!他站起身,绕着桌子转了两圈。不,不会那么凑巧,绯红小匕数年前就已在凌家,韩秀山为何现在才来?却又忽然想到,凌家近日为招女婿,说不定才放出风声,吸引青年才俊来娶他家女儿。纪雪庵抬头望着天色,愈发蹙紧眉头。此时离程溏与他分开已有大半天,不知他做了哪些准备,现下在何处。 柳寻说了几句话,纪雪庵却没有反应。他起身走到纪雪庵身旁,拉住他的手,再回到桌边挨着坐下,柔声问道:“雪庵,你怎么了?可在担心烦恼什么?”纪雪庵猛然回神,定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方才胡思乱想而已。”柳寻伸出白皙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你总是皱眉,这样不好。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罢。” 纪雪庵偏头避开他的手指,却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柳寻叹了口气,“我说,韩秀山或许会来繁月阁,我随时派人通知你。”纪雪庵一愣,目光如炬盯着他,“他去繁月阁做什么?”柳寻面色微红,顿了顿才道:“韩秀山醉心一切精巧器物,不仅武器刑具,传闻他对风月场中的物件也颇有研究。我猜他既然来了疏城,说不定会去繁月阁。” 他靠得离纪雪庵极近,双颊红晕眸中眼波皆十分惑人,纪雪庵看在眼中,此刻却无心情,只淡淡道:“如此简单便好,我还担心繁月阁乃捕风楼据点的事让韩秀山识破了。”柳寻又微微叹气,身子向后坐直,“凡事我留心着,他若真来了,我必会设法告知你。”纪雪庵点点头,“有劳。” 二人一时无话,天色早已黑透,院中凉风习习,入秋后便有些寒意。纪雪庵顾不上柳寻枯坐一旁,双目看着院门,心中思绪烦杂。叫程溏去凌家盗取绯红小匕,自然是件危险的事,可程溏自愿答应,即便出了什么事,纪雪庵都大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今——纪雪庵又不自觉皱起眉头,连魔教中人也牵涉其中,非同小可。他明知此节,仍不闻不问任由程溏潜入凌家,与叫他去送死无异。 纪雪庵站了起来,暗自下了决定。事后程溏留或走,此刻都已顾不上。他虽口口声声愿为纪雪庵送命,纪雪庵却不肯平白欠人一条性命。更何况盗走绯红小匕本就是他随口一提,为此送死太过不值。当务之急,便是赶去凌家,在程溏动手前制止他。 他刚迈出一步,院门口却走来一人,引得柳寻也转头去看。纪雪庵停在院中,月色之下只见那人身形瘦小,容貌秀美,不是程溏又是哪个? 程溏径自走入院中,面上带着灿烂笑容,啪的一声将一只盒子放在桌上。纪雪庵微微瞪大眼,走上前打开盒子。盒中静静躺着一柄三寸不到的匕首,刀柄由赤玉雕成,刀刃薄如蝉翼,在月光下透出淡淡绯色,正是那把稀世珍宝绯红小匕。 纪雪庵蓦然又将盖子合上,紧紧盯住程溏,“你是如何取得?”程溏正要答话,目光却转到一旁柳寻身上。柳寻会意起身,微笑道:“雪庵,我先回避一下。”说着便往纪雪庵屋中走去。 他此举也十分古怪,明明只是个客人,怎么回避到主人屋中?程溏奇怪地看柳寻关上房门,转过头才笑道:“说来也实在是侥幸,多亏主人白天提醒。择日不如撞日,我打定主意今晚就动手,谁知上午才比武招亲,晚上就办了喜事。凌家摆了数十桌酒宴,宅中客人如云,我混入其中,丝毫不引人注意。”纪雪庵淡淡道:“我白天并未想到此节,你不用算作我的功劳。”程溏微笑一下,继续道:“这样大好日子,若还有家仆严守岗位,不敢松懈,想必就是凌家收藏绯红小匕之处。我偷偷寻到那里,果然见七八个高手作家仆打扮守在外头。” 纪雪庵冷冷道:“既然是七八个高手,你又如何顺利取出宝物?”程溏笑得有些狡黠,“主人可听过一种迷药,名唤杏香?”纪雪庵暗吃一惊,迷药杏香出自魔教药堂,只有极少流落在外,价值千金。若有杏香在手,莫说七八个高手,同时迷倒十七八个也不稀奇。他早就打量程溏周身,见他确实毫发无伤,未曾与人动手过。纪雪庵一时神色极冷,只默默看着程溏,却不再说话。 程溏收起笑容,心知纪雪庵虽不屑一再追问,自己若不解释清楚,只怕叫他更生气。他受伤昏迷时被纪雪庵剥光衣衫,那时候身上自然没有杏香。程溏抬头道:“我原先也无计可施,下午却意外在街上遇见位旧友,杏香是从他手中而来。” 这理由听起来过于巧合荒诞,反而极有可能是真的,但他说得含糊不清,显然有内情不能言明。纪雪庵暗道程溏的旧友多半是魔教中人,却不知他自己……魔教的人现身疏城,看来韩秀山的确来了。他沉吟不语,程溏知自己已惹了纪雪庵不快,面上微微黯然,“主人既然还有客人,我先回房了。”纪雪庵冷眼看着他背影,忽然出声喝道:“站住!” 程溏一愣,慢慢转过身。纪雪庵踏前一步,“把你前襟解开。”程溏动了动手指,苦笑一下,依言拉开胸襟,明晃晃的月光下胸口赫然一枚掌印。纪雪庵神色晦暗,走到他身前扣住脉门,片刻后才放下,“伤得不算重,是何人打的?”程溏抬眼看他,“先前我在凌家藏宝楼周围摸索,被一个护卫发现,吃了他一掌,不得已才引燃杏香。”纪雪庵冷哼一声,“你说谎。分明是你故意挨了他一掌,吸引那七八人将你围住,才好让你放香迷倒他们。杏香再厉害,若对方分散在各处,也不可能被你同时放倒。” 程溏与他对视一阵,才慢慢笑道:“果然凡事瞒不过主人。我虽说得轻巧,要从凌家取出绯红小匕,毕竟不是一件易事。”纪雪庵冷冷看他,“你没有内力护身,难道不怕被一掌打死?”程溏道:“我特意在他们之中功夫最弱的那人面前现身,况且初交手必为试探,对方不会出全力。”纪雪庵挑眉冷笑,“你倒也懂惜命?”程溏看着他,认真道:“我虽死不足惜,但我既决意追随主人到底,便要处处小心别折了小命。” 他说话时,依然是平素坚定无比的语气。二人离得极近,纪雪庵盯着程溏的双目,简直当真要相信,程溏是他忠心不二的随从。他闭上眼,微微感到晕眩,便是先前柳寻含情脉脉的醉人眼波,也不曾叫他露出这样的破绽。纪雪庵的眼前一时闪过许多人事,程溏,杏香,韩秀山,魔教…… 迷惑游疑只有一瞬,纪雪庵睁开双眼,眸中一派寒冷玄冰。他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走到桌边将绯红小匕的盒子抛给程溏,“你既然取来了,这东西便归你所有,我并不需要。同时,第二件事算你做成。明天晚上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我要你办第三件事。” 程溏接住绯红小匕,惊道:“主人,这等宝物,我如何能收下?”纪雪庵却不理他,转身回到房间。 屋中柳寻坐在桌边,点着一支蜡烛。他见纪雪庵进来,探寻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微笑道:“怎么了?外头那人是谁?”纪雪庵不愿多言,简单道:“同要去青浮山的人。”柳寻闻言好不稀奇,“你竟肯与人同行?那人定非常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纪雪庵转过头,看着柳寻道:“恐怕的确不是常人,我怀疑他与魔教有关。”柳寻面色一变,“那你还特意带他在身边?近旁监视么?”纪雪庵并不接话,韩秀山现身疏城出乎他的意料,他去青浮山是为暗中调查珍榴会与魔教的关系,程溏执着于珍榴会,如今看来并非那么简单。他自己尚理不清头绪,柳寻是捕风楼的人,虽为正道同盟,却无必要事事向他说明。纪雪庵沉吟道:“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设法做到。” 他语气格外郑重,柳寻好笑道:“什么事?”纪雪庵压低声音:“韩秀山恐怕的确来了疏城,我要你诱他明日晚上去繁月阁。”柳寻大吃一惊,“我没那么大本事,如何左右得了魔教铃阁阁主?”纪雪庵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捕风楼沈楼主曾向我许诺,非常时刻,只要有这块令牌,我便可任意差遣捕风楼十七暗士。繁月阁既然是捕风楼的据点,其中想必也有暗士,你办不到的事,他们必能做到。” 柳寻面色沉郁,接过令牌,抬头道:“要诱韩秀山来,并非全然没有法子。我在繁月阁经营多年,风月场中有其独特的行事方式,倒不为你们外人所知。”纪雪庵点点头,“那再好不过。”柳寻却追问道:“但要我帮这个忙,你须得告诉我,这么做的用意为何?” 纪雪庵淡声道:“韩秀山突然现身疏城,你难道不想知道缘故?”柳寻笑了下,却道:“从前的你可不会管这样的闲事,韩秀山来疏城,只要未犯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才懒得理会丝毫。让我猜一猜,韩秀山统管魔教铃阁,对天下稀罕兵刃十分痴狂,极有可能与先前那把绯红小匕有关。你多此一举,是为了外头那个人,是不是?” 纪雪庵冷冷道:“我以为你不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人。”柳寻淡淡一笑,“能让你破例的人,我倒很想结识一番,这个忙我帮了。不过——”他声音一转,“引韩秀山来繁月阁,万一捕风楼据点的事败露,你可要知道该怎么做。”纪雪庵点点头,语气十分闲凉,内容却一片令人心惊,“自然,我本来就没打算让韩秀山活着走出繁月阁。”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暮时。华灯初上,程溏跟在纪雪庵身后,沿着西长街,一路走到街口。天色虽渐渐暗了,街上却十分热闹。程溏惟恐一低头便在人群中寻不到纪雪庵的身影,快步紧跟着他。 街口建着一幢华美的楼,彩幔轻扬,灯笼招摇,门上挂着繁月阁三个大字。纪雪庵停住脚步,冷淡道:“进去罢。”程溏吃了一惊,他并非不谙世事,自然知道此处做什么生意。惊愕之间,只见纪雪庵从一条暗巷进了繁月阁的后门,不容他多想,赶紧跟着进去。 后门处隐隐闻到前头的欢声笑语,倒愈发显得安静。领路的人是兰鹤,朝纪雪庵点点头,又瞥了程溏一眼,轻声道:“柳公子已等候多时。”纪雪庵似漫不经心问道:“来了么?”兰鹤心领神会,压低脸庞,声音中却透出无比艰涩:“来了。” 他领着二人走进柳寻的屋子。柳寻坐在床榻上,面色铁青,转头看见他们也没有笑意,“你们过来罢。”程溏不明所以,纪雪庵却已走上前,毫不犹豫坐到他身边,双目凑上床帐锦帘,定睛一看,冰凉道:“畜牲。” 程溏走近床边,才发现柳寻的床帐背后的墙上凿有数个指头大小的小孔,隐在布纹皱褶中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柳寻唤程溏也凑上前,让出些位子。他的屋子布置得华丽异常,一张雕花大床,容下三人绰绰有余。程溏暗道这么小的孔眼又能看清什么,将信将疑对上眼睛,才发现孔眼上覆了一层淡色物什,大约是拿宝石打磨的,竟将隔壁半间屋子皆收入眼底。 隔壁屋中仅有两人,一个浑身赤裸双腿大开躺在桌上,正对着柳寻房间的墙面,另一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桌旁。程溏看得眉头紧蹙,那个桌上的少年浑身绑着十七八条细绳,不知如何打结缠绕,将他团团裹住,绳子另一端却皆握在桌旁那人手中。却见那人拉了拉一根细绳,少年蓦然向后仰起脖子,两条腿痉挛不止,面上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那人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露出半张面孔,却生得十分斯文雅致。他微笑着说了几句话,少年不住喘息,屏足力气,被折磨得发红的后茓一阵阵舒缩,在那人的视线之下慢慢从内至外被撑大,最后竟排出一颗拳头大的圆珠。 珠子直直滚落到地上,却串着一条丝线,就着下坠的力道,带出一根插在少年尿道里的细针。少年面色煞白,额头满是冷汗,性器毫无生气地歪在腿间,铃口有血珠慢慢溢出。那人哈哈大笑,神情极是愉悦。程溏不忍再看,柳寻满眼怒火,痛呼道:“白鹭!韩秀山这个变态,那根针上必有倒刺!” 那堵墙不知如何砌成,两边的声音对面均听不见。柳寻一把抓住纪雪庵的手,恨声道:“韩秀山我已替你引来,要杀要剐都快点,别再让白鹭受罪!”纪雪庵点点头,却转头看向程溏,“那人是谁,你认识么?” 程溏不解他何出此问,老实答道:“原先不认识,但韩秀山……难道是魔教的铃阁阁主?”纪雪庵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冷道:“你说得不错。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今夜就在此杀了韩秀山。” 他话音落下,程溏与柳寻皆大吃一惊。柳寻盯住程溏,他原先只当纪雪庵要亲自动手,面前的少年怎么看功夫都不高,如何杀得了魔教阁主?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冷淡神色,眼中慢慢浮出了然。他低头一笑,轻声道:“原来如此。昨夜我太过轻易取得绯红小匕,主人怀疑我是魔教的人么?韩秀山在此,若我不杀他,便坐实这个罪名,若我杀了他,即使是魔教教徒从此在教中也再难立足。这已不是主人愿不愿意带我去青浮山那么简单,只怕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纪雪庵冷冷看他,面无表情,“你很聪明,你如果不愿动手,我就杀了你。”程溏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色,低声问道:“韩秀山武功高强,我杀与不杀,难道不都是死路一条?”纪雪庵冷笑一声,“你愿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些豪言壮语,如今被你扔去哪里?” 程溏缓缓站起身,朝纪雪庵笑起来,“不错,是我先前糊涂了。”他转头问柳寻:“柳公子,可否借我一些东西做准备?”柳寻吩咐道:“兰鹤,你跟着他,有什么需要便照办。” 程溏与兰鹤离开房间,柳寻将脸搁在纪雪庵身上,“原来你费如此周折,果然只为探查他的身份。若他当真与魔教无关,一会儿又难敌韩秀山,你必然亲自去救他。”纪雪庵蹙眉道:“你少做那些胡乱猜测,反正我答应过你,不会让韩秀山活着离开。” 隔壁屋中,白鹭已被折磨得昏了过去。韩秀山顿感索然无趣,伸手将他身上器物一件件取下。柳寻痛苦地扭过头,“本来该是我去应付韩秀山,实在怕外头无人主持大局,白鹭才自告奋勇,他本不用遭这份苦。”纪雪庵道:“若韩秀山今日死在繁月阁,白鹭便立下头等大功,到时叫沈荃接他回捕风楼静养。”柳寻却苦笑道:“楼主连自己的亲弟弟都那般对待,哪里又会怜惜我们……” 他话一说完,便知失言,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外人面前说捕风楼楼主的不是。所幸纪雪庵不关心他派事务,听过便罢,并未放在心上。 两人说话间,却见韩秀山转头往门口看去。从柳寻的屋子望不到门口,二人皆凝神细看,直至一个瘦小身影走到屋中间。柳寻睁大双目,喃喃道:“他穿的是楼中舞者的衣服,难道要色诱韩秀山?咦,他身上挂着那么多铜铃做什么?”纪雪庵皱紧眉头,不置一词。 程溏推开房门,对上韩秀山的视线,却露出一副惊慌害羞的神色,“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白鹭昏厥后,韩秀山本就无聊得很,漫不经心瞄了程溏一眼,忽然好奇道:“你身上怎么挂那么多铜铃?”程溏慢慢走到屋子中间,“这些铃铛全是跳舞的伴饰,客官可要小人为您舞一曲?” 韩秀山眯起眼,细细打量程溏。他衣着十分暴露,四肢缠绕着长长的纱带,纱带上系满大大小小的铜铃。他生出些许兴趣,点头道好。程溏抬眼偷看桌上的白鹭,故意流露出一丝害怕,唤门外等候的兰鹤将白鹭抱走,再请韩秀山坐到对面。 不知不觉,二人的位置随着程溏的走动发生改变,韩秀山面朝墙壁,而墙后两人只看得见程溏的背影。他轻轻抬起手臂,将长长纱带甩到空中,裸露在外一截细白的腰微微摇晃。没有几个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却流淌出十足的魅惑之意。 柳寻吃惊道:“摄魂术?”纪雪庵摇摇头,“不是,你看韩秀山。”柳寻定睛细看,韩秀山的脸上渐渐露出情欲之色,但神情却清明得很。纪雪庵低声道:“许是什么魅功,那些铜铃的节奏乐声,能增加催情效用,我们在这里听不见,韩秀山却难以抵挡。”柳寻不解道:“他即使诱惑了韩秀山又能如何,难道想在床上杀了他?他穿得这般轻薄,身上根本藏不了兵刃。” 纪雪庵心道寻常兵刃藏不住,但绯红小匕却未必不能。他没有答话,只紧紧看着程溏。程溏舞纱的动作很大,铜铃在空中甩出长长的轨迹。纪雪庵的目光几乎难以移开去看韩秀山,流连在程溏舒展的四肢,细瘦的腰肢,绯色的纱带堪堪裹住臀部,却露出一片引人遐想的狭长阴影。 柳寻喃喃道:“繁月阁最好的舞姬也未必能跳得了这样的舞。”他低头瞥一眼纪雪庵的下身,意味不明道:“光是背影,看不清面孔,听不见声音,便叫你兴奋了么?呵,真是好厉害的魅功。”纪雪庵下身起了反应,面上却毫无表情。他神志略清,看向韩秀山,却见他缓缓站起身体,满眼火热欲望,一步步向程溏走去。 程溏一个旋身落地,竟又高高跳起,身体在空中完全打开,四肢皆伸到最大。他甫落下,韩秀山骤然扑上前,两人相拥在一起。韩秀山的脸上猛地露出无比惊恐的神情,一瞬之后,他无力地推开程溏,心口赫然插着一把赤玉刀柄的匕首。 一刀毙命。柳寻忍不住惊呼出声,纪雪庵却抓皱墙上床帘,不肯错过韩秀山咽气前的一丝表情。韩秀山踉跄着跌后几步,终于摔倒在地。他脸上还残留着那种惊恐,张大嘴,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纪雪庵认出那两个字的口形:“你是……你是!” 程溏究竟是什么人?竟叫韩秀山惊恐至此。 韩秀山再不能动弹,双眼圆瞪,死不瞑目。程溏霎时失去浑身力气,颓然倒地,满身铜铃发出锵然一声。他脸上全是汗水,身上纱带早已湿透,撑着手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 他从这间屋子里什么也不看见,却知道墙后有人正看着他。他很久没跳这种舞,很久没杀人,实在费去太多精神。他曾发誓,此生再不跳这样的舞,但人生总不是事事遂意。程溏缓缓朝墙壁露出一个笑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纪雪庵愣了一愣,而后快步闯进隔壁屋子。柳寻跟在他身后,地上躺着一人一尸,纪雪庵未来得及看韩秀山一眼,径直蹲在程溏身旁,一手摸向他颈间,一手搭在他腕上。柳寻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纪雪庵抬头道:“无事,只是力尽昏厥。”语罢又皱了皱眉,脱下身上外衣罩在程溏身上。 他脸上露出不自知的关切,虽不易察觉,却前所未有。柳寻走近些,笑了笑道:“我先让人送他去休息。”纪雪庵点点头,起身走到韩秀山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探察。他面色凝重,翻看不停,柳寻奇道:“怎么了?有何异处?”纪雪庵却摇头,问他要来一块布巾,握住绯红小匕的柄拔了出来。 二人站起身,柳寻击了下掌,窗外不知何处跃入一个黑衣人,正是捕风楼的十七暗士之一,躬身请柳寻吩咐。柳寻问道:“韩秀山的手下可处理干净了?”黑衣人点头道:“一切如柳公子吩咐,除却我们数人,世上已无人知道韩秀山今夜来过繁月阁。”柳寻满意道:“很好,韩秀山的尸体,也交由你处理。”黑衣人向他行了一礼,“恭喜柳公子,韩秀山死于繁月阁,实乃极大功劳。” 柳寻闻言苦笑了下,“单凭我如何杀得了韩秀山?若楼主问起,你照实说便是。”纪雪庵却忽然出声打断:“你仅说我插手便可,先前那人的事,你别告诉沈荃。”黑衣人迟疑地看向柳寻,柳寻神色复杂,终是道:“按纪大侠所言就好。” 黑衣人抱着韩秀山的尸体跳离窗户,柳寻领着纪雪庵走进一间屋子,白鹭和程溏躺在两张矮榻上,兰鹤正在替前者上药。纪雪庵坐在屋中桌旁,不看程溏一眼。柳寻微笑着坐到他身旁,却扭头看了看纪雪庵的下身,“你这副样子,还真能面不改色,不如今夜留下来?”纪雪庵哼一声,“笑话我很有趣么?你今夜有诸多要事,分身乏术,何必再多管闲事?”柳寻瞥了程溏一眼,拖长声音道:“也是,我何必管你。谁点的火,你找谁扑火便是。” 纪雪庵不再理他,却伸手拿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柳寻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完蛋了!竟然喝冷茶来消火,你难道忘了青楼茶水或多或少都加过些料,只怕是火上浇油。”纪雪庵扔下杯子,眼角难得露出些许窘迫与恼怒,看得柳寻心中大乐,一把揽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两人拥吻在一处,柳寻几乎坐在他怀中,衣衫凌乱。纪雪庵不经意睁开双目,却看见程溏不知何时醒来,扭头安静望着两人。 纪雪庵顿了顿,轻轻推开柳寻,淡淡问道:“你醒了?”程溏点头,撑起双臂坐在床沿。柳寻撇了撇嘴唇,“好了,我的确没空陪你,你快些领着你的小东西回去罢。”纪雪庵只当没听见,冷声问程溏:“走得了么?”程溏系好身上纪雪庵外裳的衣带,点头站了起来。 二人走出繁月阁,夜已很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西长街全无白日的喧闹,今夜的月光却十分明亮。程溏同往常一样,比纪雪庵略靠后一些,只紧紧跟着他。他忽然开口小声道:“主人,三件事……我全都做成了。” 纪雪庵停下脚步,回身面无表情看他,“不错,你全都做成了。我并非背信弃义之人,今日向你承诺,必会带你同赴珍榴会。”程溏乍然露出欢笑,眼角眉梢皆是如释重负。纪雪庵深深看他一眼,程溏神色却又变得复杂,“我之前却不知道,原来主人喜欢男子。” 月色下纪雪庵面若冰霜,“你若恶心我有龙阳之好,大可一走了之,不必再赖在我身旁。”程溏却连连摇头,“我只是好奇,江湖上有不少侠女对主人倾心不已,为何却没人知道主人的喜好?”纪雪庵嘲讽一笑,“未必没人知道,我从不刻意隐瞒。只不过没人肯相信无息老人的弟子有断袖之癖,非要将他想象成一个侠骨柔肠的人。” 程溏愣愣道:“原来如此,那些人口中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他抬脸飞快笑了下,笑容却苦涩得很,“我如何会恶心主人?我杀韩秀山时那么不堪的样子,都已经让主人瞧见了。” 的确是十分下流不堪的手段,纪雪庵在心中暗道。但他不是笨蛋,韩秀山也不是急色鬼,不可能仅被区区魅功所蛊惑,便因色欲生出破绽丢了性命。这件事分明有太多疑点,纪雪庵绝没有看错,韩秀山在临死关头极为惊恐的表情,他即使被捅了一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把推开程溏足以将他心脉震碎,为何那一掌却如此软弱无力?纪雪庵翻看韩秀山的尸体时,在他颈间看到一圈的极细的勒痕。但程溏除了绯红小匕没有带任何兵器,而纪雪庵探查他的内息,丹田空荡荡一片,确无一丝内力。 他停在长街中央,皱眉看着程溏。程溏微微仰起面孔,秀美的脸上带着隐隐的天真,十分无辜。纪雪庵不知道自己为何满腹疑问,却一个也不想问出口。他更不明白的是,程溏分明来历不明大为可疑,他却竟真的答应他留在身边。 程溏似乎在等着纪雪庵说话,纪雪庵冷冷笑了下,缓缓道:“确实是不入流的手段。”程溏看着他双目,却道:“主人武功盖世,莲璋宝剑在手,又练得无息神功,看不上这般手段也是难怪。今日若换作主人,多半直接提剑杀了韩秀山,何必如我大费周折?但是——”他眸中却现出一丝痛苦,“没人愿意这样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主人太厉害,凌驾于无奈之上,只怕却不能明白。” 纪雪庵静静看他,却忽然想起幼年与兄长一起习武的光景。兄长极有天分,诵读心法过目不忘,纪雪庵虽不笨,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这种感受,直到他离家跟随无息老人,才渐渐摆脱。明明旁人能走捷径,自己却要花数倍努力才能事成,这种无奈又不甘心的感受,他也是有过的。他朝程溏走近几步,抬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顿在空中,却又放下。纪雪庵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明白?” 他的确曾经明白过,但这些年孤独求败,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渐渐忘了。是他小看程溏,心存偏见。就算手段下流不堪,就算过程曲折艰难,并不应被嘲笑,费尽的心机,难道不是力量的一种?不期然,在辜城陆璃的话回响在耳畔:“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 他一直在寻找能与自己比肩而立的那个人,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钻入牛角尖。那个人不用挥得动重剑,能善用一柄匕首便好,不用冲在自己前面,能护住自己后背即可,不用胜得酣畅淋漓,赢得艰难也没关系,他甚至不用是盟友,哪怕是满身谜团的对手,同样能获得他的钦佩首肯。 程溏看着纪雪庵神色莫辨,目光变幻,唤了一声:“主人?”纪雪庵却已抬脚往前走去,“回去罢。” 第三章 回到客栈后,纪雪庵吩咐程溏早些休息,明日就要启程离开疏城。 他回屋洗漱一番,吹熄蜡烛躺到床上。深夜万籁俱静,纪雪庵向来浅眠,当有人偷偷溜进他房中时,赫然睁开双目。他没有声响,伸手按住枕旁莲璋剑。 那人小心翼翼在屋中摸索,并非贼人,竟一步步走向纪雪庵的床榻。气息渐近,却十分熟悉,纪雪庵松开手指,心渐渐沉了下去。 程溏掀开帐子钻进了纪雪庵的被中,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体。他只穿着单衣,身体却很暖和,纪雪庵一动不动,声音冰冷:“滚下去!”话音刚落,程溏的嘴唇已贴上他的颈侧,轻密地亲吻。他温热短促的气息喷在纪雪庵的皮肤上,纪雪庵抓住程溏的后颈,只要一动手就能将他扔下床,程溏的手却忽然隔着裤子握住纪雪庵的下体,轻声道:“主人不想要么?那为何此处这么硬?” 纪雪庵在繁月阁被挑起的火本就勉强压下,何况他数月不曾与人亲近,一点火星便可燎原。他抓着程溏领子的手缓缓下滑,按住他作乱的手,昏暗中双目如一对寒星,亮得惊人,尽是凛冽冷光,“我已允诺你同赴珍榴会,你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程溏闻言,停顿片刻,笑了一声,却又像叹息。他的唇贴近纪雪庵的耳朵,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主人喜净,已将里外都彻底洗过了。”语罢微微抬身褪下裤子,轻柔地掏出纪雪庵的硬物,颤抖着腿覆上身体。 他的腿根夹住纪雪庵的前端慢慢摩擦,柔软的体毛被他淌出的液体弄湿。程溏深吸一口气,正要缓缓坐下,只觉一股大力抓住他的胳膊,天翻地覆之后,纪雪庵撑在他之上,满眼怒气。他的声音明明已被情欲弄哑,却从未如此冷过,“我已警告过你,你既然有胆爬上我的床,就不要——后悔!” 他话音落下,粗蛮地抓起程溏一条腿,挺身刺入他的后茓。程溏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无比僵硬,但他先前做过扩弄,却没有流血。他的内里十分温暖紧窒,纪雪庵停顿一瞬,竟将他双腿拉得更开,直直捅至深处。 程溏霎时瞪大眼,咬唇重重喘息,纪雪庵亦被他夹得不好受,额头冒出汗水。两人之间气息交融,生出一种诡异的亲密,身体深处却极为契合。程溏的肠壁紧紧绞缠着纪雪庵,不规则地收缩,纪雪庵再无法忍耐,按住程溏的臀,一下一下抽插起来。 纪雪庵在床笫之事上从不玩花样,亦无甚技巧。他每次都几乎将茎身抽离,下一瞬又凶狠地猛插没根。柳寻曾扶着腰骂他蛮干,却又爱煞他力大无竭,每一下都实打实地叫他丢了魂。程溏今日却是第一次领教,原本清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角渗出无意识的泪水,双手轮流覆在嘴上,牙齿胡乱啃咬着手背,依然抵挡不住呻吟流泻而出。 纪雪庵的冲击犹如暴风骤雨,他眯着眼睛,看身下程溏神智渐失,甚至软绵绵的性器也渐渐翘了起来。纪雪庵只觉轰然一声,本就不知疲倦的腰身更被注入无穷力气,狠狠地挺身,毫不留情地贯穿程溏的身体。他感受着阳物强硬地插进窄小的入口,柱身被迫不及待的软肉死死裹住,又被穴口箍得发烫,铃口流出的液体早将程溏的后面弄得一塌糊涂,插弄之间,只闻一片银靡不堪的水声。他的性器不舍得离开小穴,又不甘心一直停在其中,只能愈插愈快,不肯停歇片刻。 程溏朦胧间望着纪雪庵的脸,几乎不能呼吸。世人皆说纪雪庵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谁知道冰雪融化竟成岩浆。他只觉灼热的巨物一次次闯入他难以防备的深处,几乎将他烫伤,下身麻木得感受不到疼痛,惟有不能摆脱的快感如影随形。 黑暗中,纪雪庵的眼前却浮现出繁月阁里程溏披着绯色纱带的腰,他倒在地上向纪雪庵缓缓一笑,竟如石子击入波澜不惊的湖面,激起纪雪庵难以言喻的感受。他的耳边甚至响起程溏挥舞纱带时,铜铃铮铮的乐音,明明当时也不曾听见。纪雪庵沙哑着喉咙,冷声道:“你对我也施了魅功?” 自然是不可能的,纪雪庵自己也明白。程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啊的长叫一声,身体剧烈颤抖,性器断断续续喷出精水。帐中昏昧,纪雪庵只看得见他紧皱的眉头,泪水流了一脸,胸口不断起伏。程溏根本无暇再玩任何花样,他却如同身中魅功,情不自禁伏下脑袋,吻住程溏的嘴。 纪雪庵狠狠啃噬程溏的嘴唇,掠夺他的呼吸,舌头如下身一般冲锋陷阵。程溏无力呜咽,勉强歪过头,留得鼻子透气,难以闭合的口角滴落津液。他高朝过后身体无比敏感,神志却渐渐恢复,艰难地抬起手臂抱住纪雪庵的脖子,含糊不清道:“主人……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纪雪庵一声低吼,侧头咬住程溏的肩膀,性器嵌在最深处,小幅抽送着射出经验。程溏被他咬得惨叫起来,身体重重一弹,前端亦淌出稀薄液体。 燃烧过后,灰烬却冷得比什么都快。纪雪庵抬起身体,翻身靠坐在墙上,声音微喘却无比冰冷:“滚!”缠绵之际,他几乎忘记程溏的目的,直到他那句低眉柔顺的话,才令他想起,这人连湖色山庄的辱骂毒打也能一声不吭地忍受,自己在他眼里与那些人根本没有差别。今夜,在繁月阁,在西长街,他自以为看低了程溏,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他本就心肠冷硬,如今回想起程溏主动爬上他的床,只觉此人本性下贱无可救药。纪雪庵冷眼看程溏抖着腿摸下床,蹲在地上找他的鞋子,语气冰凉道:“别弄脏了屋子。” 纪雪庵休息了两个时辰,窗外已天色大亮。他起身用过早饭,分赴小二备好马,打算启程赶路。他坐在院中喝了一杯茶,程溏的屋中却始终没有动静。纪雪庵叩了叩房门,过了良久里面才传来低声问话:“主人?” 纪雪庵面若冰霜,“我说过今日要一早动身,你在做什么?我在前堂等你,一盏茶后就走。”语罢转身离开,根本不想看程溏一眼。 小二牵着马候在店外,纪雪庵看重诺言,就算再厌恶程溏,也不会反悔不带他去青浮山,故一早嘱店家购来一匹良驹。他又喝了半杯茶,程溏总算出来,纪雪庵站起身,皱眉看着他。程溏面白如纸,脚步虚浮,朝纪雪庵笑了下,再看向店外的马,喃喃道:“多谢主人。” 他跌跌撞撞走到马旁,抓住其中一匹的缰绳,一只脚踩住马蹬,正要翻身上马,却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程溏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神却发直。纪雪庵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一如初遇,嘲讽道:“你已事事遂意,何必再玩苦肉计?” 程溏放下手,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不该再给主人添麻烦。”说着撑尽力气站起来,抓着马鞍不住喘息。他一时离纪雪庵极近,纪雪庵甚至能听见他齿间的冷战。他皱紧眉头,正要说话,程溏却双膝一软昏倒在他臂间。 小二在旁搓着手,“客官,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公子似病得不轻,可要小的请个大夫来?”纪雪庵抱住程溏,面色极难看,“不用,我们急着赶路,劳烦你给两匹马套上一副车架。”小二昨夜替他收拾床铺,胡乱猜测两人关系,此刻暗骂纪雪庵将人折腾成这样还不闻不问,当真冷血无情。 待马车备好,纪雪庵将程溏抱在车厢软榻上,亲自扬起马鞭赶车。马车行出一段,纪雪庵停车回身,掀开车帘探看程溏。程溏苍白脸色变得通红,呼吸急促灼热,却又发起高烧。纪雪庵拿水壶浸湿布巾盖在他额上,取出一粒丹药塞在他嘴中,眼神复杂。程溏似被噩梦纠缠,不安地晃着头,颠来倒去说着胡话:“阿营……阿营……等不及了……阿营……” 从疏城往西,很长一段山路崎岖,要数日之后才能抵达下一城镇。纪雪庵早早停好马车,安顿在一处河岸,生起一堆柴火。车厢中程溏尚未醒来,服药后却睡得安稳许多。纪雪庵先前观察此地林中有不少野物,一时生出兴头,拿起连璋剑走进密林。 他一手提着两只野兔一只山鸡,又抓了一把识得的野菜,心道差不多,便往河岸走去。纪雪庵踩在一片枯叶上,身后却传来同样声音。他飞快抛去手上东西,抽出宝剑旋身厉声喝道:“什么人!” 剑尖停在那人胸前少许,纪雪庵心中一惊,收势太狠,逼得他胸口隐隐发疼。那人却不管不顾扑上前来,拉住纪雪庵衣袖,“主人!”程溏神色慌乱,形容无措,只紧紧抓着那片衣袖。纪雪庵甩了一下甩不开,怒道:“你发什么疯?不要命了!” 程溏不肯放手,大口喘气,“我一觉醒来,发现只有我一人,以为主人丢下我。”他眸中焦急得快要着火,仿佛只要纪雪庵点一下头,他的整个世界就会崩塌。纪雪庵冷冷在心底道他用心不轨,他来历不明,他不过在利用你,不是你也可以,但双眼却无法移开,目光死死盯在程溏脸上,似要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牢牢记住。 四目相接,程溏视线慢慢下移,看见纪雪庵扔在地上的野物,才知自己做了蠢事。他松开衣袖,退后一步,讷讷道一声对不起。纪雪庵冷哼道:“我看你是烧糊涂了!”话虽如此,待细看程溏,双颊已褪去异样红晕,先前抓住衣袖的力气也不小。纪雪庵给他服下的丹药由疏城药铺重金购来,并非凡物,果真有效。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河岸,纪雪庵挽起袖子,蹲在水边清洗猎物。程溏跟着蹲下,要伸手帮忙。纪雪庵停下动作,冷冷道:“你不用插手,回车中待着。”程溏连忙道:“我已好许多,这等杂事,本该让我来做,如何能劳烦主人?” 纪雪庵看他一眼,莫明其妙道:“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要吃饭也只好自己动手,何来劳烦一说?何况万一你动作不麻利,弄得又不够干净,我反倒觉得麻烦。”程溏愣了愣,却见纪雪庵说得理所当然,并非嘲讽或反话。他低下头道:“我已给主人惹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只吃白食不干活?”纪雪庵放下手中野兔,眸中凝起冷笑,“你自有你的用途,你不是已做出选择,从此往后专心侍寝便是。” 程溏听得一呆,瞪大眼看着纪雪庵。纪雪庵站起身,摇头道:“我不会再叫你和别人打架,偷东西,杀人,也不会再叫你做别的事。我带你去青浮山,你便用身体偿还,银货两讫,再好不过。”他忽而笑了下,讽道:“你若早知道我喜欢男人,只怕一开始便要来爬我的床,何必等那么久?还是你担心我不受你的吸引,故意做出坚韧不折的模样,诱我许下承诺,不好再反悔?” 程溏抿着嘴唇听他说完,轻轻啊了一声,却抬脸微笑道:“世上多的是人想爬主人的床,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主人如何看得上我?原来那副坚韧不折的样子,竟能叫主人另眼相待?那么不知那一夜我的身体,可叫主人还满意?”纪雪庵听他亲口承认,一时心底涌起无比怒气,怒极反笑,“确实不错,不知在多少男人身下磨炼出来的功夫。你知道我素来讨厌脏东西,过往的事按下不提,你既然敢做我的侍寝,往后再同别人不干不净就别怪我无情!” 他最后两个字却惹笑程溏,哈哈大笑一阵,勉强止住,“那便按主人吩咐,我先回马车。”程溏转身走开,背影却挺得笔直。他自死皮赖脸跟着纪雪庵以来,头一回露出牙齿和利爪,反唇相讥。纪雪庵冷笑一声,恼羞成怒了么?他恶言相向,刻意相激,只要是还残留一点血气的男人,无人肯抛弃别的路,却去当别人的娈宠。程溏毫无悔意,坦荡承认,果然下贱至极。既然是这样的人,何须值得他再费心思? 纪雪庵冷下面孔,心无旁骛,很快准备好晚膳。他出声唤程溏下车吃饭,程溏亦不客气,纪雪庵白天好歹还用过些干粮,程溏饿了整整一日,吃得比纪雪庵还多。他吃完后也不帮着收拾残局,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纪雪庵转头望去,竟生出几分好笑。 小泥人原来也是有脾气的。那么大脾气,怎么偏偏肯做最不堪的事? 夜已深,程溏径自爬上马车睡觉。纪雪庵往火堆中添了点柴,离得远些垫了干草铺成床榻。车厢狭小仅容一人躺平,何况荒郊野岭总须留一人在外警醒些好。他和衣躺下,秋夜山中已很是天寒,不过于无息神功傍身的纪雪庵来说,无甚影响。纪雪庵枕着连璋剑,仰望夜空繁星,一颗心慢慢沉静下来。 少年时在山上习武,纪雪庵也爱独自在峰顶深夜观星。合霞山地势颇高,无息老人居住的山峰更是高耸入云,纪雪庵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满天星子。他平时不苟言笑,于世间大多俗事皆漠不关心,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烦恼。但夜深人静时,内心却生出一点点茫然和寂寥。少年纪雪庵抬着手臂抓向天空,他学一身无敌功夫,是为了什么?下山后要做些什么,他全然不知道。 掌心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纪雪庵放下手臂,搁在眉间。他早非当年,独自漂泊江湖十余年,鲜有对手,被世人尊称一声大侠,心性更加冷硬,更加坚不可摧。但扪心自问,少年时寻找的东西,他真的找到了么? 林中传来夜兽的各种动静,秋后少有虫鸣,但不远处车厢里那人却一点也不太平。纪雪庵坐起身体,皱眉问道:“你不睡觉,翻来覆去做什么?”车内安静一瞬,却没有回答。程溏一晚上怄气,没同纪雪庵说过一句话。纪雪庵不以为意,只当他消停,便要重新睡下。他的背脊已触到草堆,头还悬在空中,却突然意识到,程溏睡不着,大约是因为这样的晚上对他来说实在太冷了。 纪雪庵来不及多想,起身走近,一把掀开马车帘子。程溏转过脑袋,浑身缩成一团,月光照进车厢,他的嘴唇被冻得发白。纪雪庵事前根本未想到这点,没有准备被褥,想叫程溏出来睡在火堆旁,又想外头风大只怕还不如车中。 他皱紧眉头,一时犹豫不决。程溏看着他,却缓缓抬起手抓住纪雪庵搭在车帘的手上。他的手十分冰凉,纪雪庵下意识反握在掌心,顿了顿,问道:“你很冷么?”实在是一句废话,但或许秋夜太冷,程溏的手太冰,竟衬得纪雪庵的声音也有了几分温度。 程溏只盯着他,似不肯服软,好半天手指在纪雪庵掌中轻轻挣了下,才道:“冷。”纪雪庵哼一声,手上一用力将他拉下车。程溏双腿发软,几乎跌在他怀中。纪雪庵提着他坐到火堆旁,松开他的手,“盘腿坐好。” 程溏疑惑看他,依言盘腿而坐,双手拢在脸前呵气。纪雪庵一撩衣袍,坐在他对面,一掌搭在程溏丹田,另一掌置于他檀中,缓缓催动内力。程溏面露惊色,急忙摇头道:“不可!”纪雪庵斥道:“闭嘴!”抬头看他一眼,又道:“无息神功乃纯阳内力,莹润温和,于你此时只大有益处,你还敢有何不满?” 绵绵热流从纪雪庵双掌注入程溏体内,叫他舒服得直想叹气,识相地不再说话。纪雪庵凝神输了一阵,自觉差不多,便扯掌放下双手。这些内力于他不过九牛一毛,程溏却已手足皆暖,精神亦振作许多。他低下头,不理近在对面的纪雪庵,纪雪庵冷哼一声:“不识好歹。”程溏瞪他一眼,站起身回到车厢,将帘子拉得分外严实。 纪雪庵冷着脸面,却又无法真正生气。他回到草塌复又躺下,这次很快入眠,一夜就此无事度过。 第二日两人早起赶路,终于和好如初。说是和好,其实不过是程溏柔声软语,纪雪庵冷冰冰硬邦邦的回答罢了。 山路愈行愈崎岖,马车渐显不便。纪雪庵想过几回要弃车骑马,脚程也能快许多,但程溏竟病情缠绵,常常午后无端发起低烧。那次在辜城郊外的破庙中,程溏恢复得极快,满身鞭伤没几日就能骑马上路,但眼下却没那么好运。纪雪庵隐隐猜测他病得来势汹汹,与繁月阁跳的那场耗尽精神的舞有关。当然,之后昏天黑地的情事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路再险窄,纪雪庵却始终没有弃车。车厢壁虽薄,总算能挡风遮雨,晚上若叫程溏露天睡觉,于他病情着实不利。程溏倒是逞强要下车骑马,纪雪庵冷言嘲讽他待在车中别添乱生事就再好不过。 那天傍晚,却叫纪雪庵找到一处山洞。他安顿好车马,将山洞略打扫一番,生起火,唤程溏下车。洞中甚是宽敞,入口处长了不少枯藤挡住夜风,纪雪庵满意地点点头,程溏亦面露喜色。 连日赶路,程溏愈发消瘦,纪雪庵也有些疲惫,再无第一天外出寻猎的兴致。两人围坐在火旁,就着凉水啃些干粮。程溏累得眼皮打架,随口问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我记得从疏城去西面的齐安镇不用行那么多天山路。”纪雪庵道:“谁说要去齐安镇?走山路的确辛苦,但却是通往晶城的近路,大约明日晚上就能到了。” 程溏听得睁大眼,睡意全无,“我们要去晶城?那岂不是向北面绕了远路?”纪雪庵拨了拨柴火,淡道:“晶城捕风楼,你总该听闻过,要去珍榴会怎能毫无准备,向捕风楼买些消息总不会错。”程溏半晌不说话,火光跃动下,纪雪庵侧头看去,只见他面色苍白似鬼,双目愣愣盯着火堆,不由心中生疑,“捕风楼楼主沈荃,你可认识?”程溏飞快抬头,笑道:“沈楼主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 他又在说谎。纪雪庵冷下脸色,“我去哪里,要去见谁,做什么,你管这些事做什么?我自会赶在珍榴会前带你去青浮山,你只需想着如何在床上讨好我便是。”程溏笑了下,脸上却恢复些血色,方才一时极为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低下头,雪白的脖颈随着火光跳跃时隐时现,笑看向纪雪庵。 纪雪庵心中一悸,面上神色却更冷,“你那天还发些脾气,今日怎么如此老实?”程溏打了个呵欠道:“我想通啦,主人高高在上,自然瞧不起我这般没出息的人,我又有何资格生气?侍寝有什么不好,又不用面对刀剑,说到底,终归比卖命要好上许多。我虽是贱命,却还留着有用。” 他似是真的一夜之间想通,眼角眉梢俱是轻漫神色,满不在乎,惟有一双眸子沉不见底。纪雪庵本已满腹怒气,却不知被他哪句话蜇了一下,竟自问之前是否待程溏太过分。他叫程溏做那三件事,并非真的要他性命,但若程溏心甘情愿,死在这些事上,他难道不会以一句活该来开脱自己的责任? 纪雪庵微微发愣,又猛然回过神。程溏本就善于投机取巧,本性下贱,与他又有何干系?他满心绕着这桩事,一阵烦躁,不耐烦道:“你的命留着还有什么用?”程溏抬起双眼,缓缓道:“自是为了主人。主人眼下虽不要我的命,但若有一天,我决不会犹豫后悔。” 谎话说太多遍,便叫人忍不住相信是真的,尤其当说谎的人语气那么坚决神情那么认真。纪雪庵强自忽略心中异样感受,不愿再与他纠缠在这些话上,嗤笑道:“我要你的命做甚?”程溏先前虽有挑逗之意,但满脸疲惫之色,眼眶下一片青黑,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纪雪庵转身坐在山洞壁旁的干草垛上,背对着程溏躺下。 纪雪庵这几日夜夜睡在马车外,提防着风吹草动,休息得着实不好。今晚好不容易觅得山洞,只因洞中另有他人,只觉浑身不自在。程溏的草铺与他隔着火堆,各占据一边洞壁,算不得很近。但程溏呼吸轻浅,虽未翻身,却分明没有睡着。纪雪庵闭着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却沉沉睡去。 他虽失去意识,内心深处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黑朦之中四处奔波,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纪雪庵咬紧牙关,吃力至极地对抗着那股不明力气,终于清醒过来。他一睁眼,身体顿时僵住,鼻子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异样气味,背后竟被人用双臂抱住。 纪雪庵猛地坐起身,甩得程溏跌下干草垛,仍闭眼睡着。纪雪庵一把抓住他,用力晃他的身体,又重重击了下他胸口要穴。程溏吃痛唔了一声,终于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他微张着眼看纪雪庵,“主人,天亮了么?”纪雪庵将他扔在地上,怒道:“怎么回事?火里的杏香是你下的?” 程溏似乎略清醒些,乖乖点头,“上次还剩一些,我见主人难以入眠,只用了一点点助主人安睡。”纪雪庵神色难看,“那你为何睡在此处?”程溏搔搔脑袋,一副迷茫不清的神色,“我也吸了杏香,大约迷糊间,就爬了过来。”纪雪庵哪里肯信,盯着他半晌,冷声道:“那你现在滚回去。” 他话刚说完,程溏却手脚并用又爬上草垛,抱住纪雪庵的背脊,“火快灭了,好冷。”他又快陷入睡梦,声音含糊不清,听在纪雪庵耳中竟与撒娇无二。纪雪庵僵了僵,伸手欲拉开他的手臂,程溏喃喃自语道:“连让我抱着你都不肯,以后如何侍寝啊。” 纪雪庵冷笑一声,脱口道:“叫你侍寝,可没许你与我同睡。”他说罢,背后一片静默。纪雪庵不由转过身,却见程溏睡颜沉静,呼吸绵长,微弱火光下显得十分安宁无辜。他长得本就是纪雪庵素来喜爱的模样,这般近看,叫纪雪庵愈发神情复杂。他忽然想起在疏城客栈那一夜,程溏替他铺床被他骂一顿,口不择言叫他不如干脆替自己暖床,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纪雪庵暗暗心中一沉,他那时这么说当真完全无意?程溏一再说愿意由他任意对待,他是不是很早便隐隐埋下这个念头? 杏香的余味还未散去,纪雪庵撑不久精神,昏昏欲睡,也无暇再理身旁的程溏。待他醒来时,山洞外天色明亮,程溏缩在他的怀中。他人的气息,原来并非那么难以忍受。后半夜明知有人在身边,竟也比先前睡得安稳许多。 纪雪庵神色晦暗,看着程溏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知在梦里遇到什么好事。他犹记得昨夜,沉浸在杏香的昏睡中,却有人趴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笼住他的耳周,轻声道:“沈荃不是好人,不要太信任他。” 声音太轻,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四章 下山途中天落起雨,待马车赶至晶城外,已是深夜。所幸晶城郊外建有不少驿馆,两人淋了雨狼狈不堪,顾不上许多,随意寻了一家投宿。 第二日纪雪庵驱车入城,程溏缩在车中,帘子拉得不留一条缝隙。晶城城墙高耸入云,当今世道太平,并无战乱,但晶城历经数朝风雨,城墙上皆是烽火痕迹。过去数百年,晶城凭借其坚不可摧的城墙从未被攻破,还曾是一朝都城,城中宫殿完好如初。当朝建都于东方,晶城不为朝廷重视,却渐渐成为武林人士聚集的一处要地。而昔日宫城如今的主人,便是捕风楼楼主沈荃。 头一次来晶城的人,莫不赞叹不止,满眼新奇。而程溏了无兴趣,反而隐隐显出抵抗之情,想来必然曾来过晶城,多半与捕风楼沈荃有什么过节。纪雪庵面无表情驾着马车,晶城街头行人多是身携兵刃的江湖人,城中百姓也大多靠刀剑吃饭,与别处城镇大不相同。他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腰佩雕满莲花的玉鞘宝剑,与传闻无二,便有各式各样崇敬欣羡惊疑猜忌的目光投向他。 纪雪庵目不斜视,行至城中东大巷,却有两个美貌少女立在路旁,向他施了一礼,齐声道:“纪大侠既来晶城,主人请纪大侠赴捕风楼休憩。”纪雪庵勒马停车,还未来得及回答,车厢中却传来一声讥笑:“捕风楼什么时候改做客栈生意了?” 那两个少女面色一变。捕风楼在晶城地位至尊至高,二女又是楼主身旁的宠姬,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姑娘。但程溏坐在车中不露面,又是纪雪庵亲自赶车,二女不知他何等来历,互看一眼,强按下怒气,一女上前道:“楼主与纪大侠过去相交甚愉快,朋友来了晶城,楼主欲尽地主之谊,还望纪大侠赏光。” 捕风楼眼线遍布天下,晶城内外尤甚。故而纪雪庵刚入晶城,沈荃派人一早等候在此,叫他一点都不奇怪。纪雪庵特意绕路来晶城,本就是为了去捕风楼,沈荃既如此安排,他自然不会拒绝。他朝二女点头道:“多谢沈楼主,请二位带路罢。”两个少女这才面露笑意,领着马车往城中旧时宫殿行去。纪雪庵松开缰绳,任由二女牵马,身后车厢中却再无动静。 他并非第一次入捕风楼,沈荃的确有心,客居的庭院是他惯居的,连服侍的下人也都是熟脸。纪雪庵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园中,一转头,已看不见程溏踪影,问身旁一人:“与我同来的那人呢?”那人恭声道:“那位公子自称是纪大侠的随从,已被楼主身边两位姐姐带至旁处安置,纪大侠大可放心。”纪雪庵冷冷一笑,“随从?”迈腿走进精舍,也不再管程溏。 捕风楼下人七手八脚准备好浴汤,又捧来一叠雪白新衣和各式精致点心,大约知道纪雪庵喜静,躬身退下,只留一人在门外听候吩咐。那人隔着门道:“纪大侠车马劳顿,沐浴后可稍作休息。楼主已备下晚宴,替纪大侠接风。小人就在门外,纪大侠若有吩咐,随时传唤便是。” 纪雪庵淡淡应声,洗过澡后略用了些点心,便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捕风楼准备的被褥薰得正好,他也的确累得很,何况身处捕风楼,他还有何不放心之处。入睡前朦朦胧胧想到程溏,不知被下人带到何处。纪雪庵不自觉弯起嘴角,捕风楼势力极大,连他也要礼遇三分,程溏竟敢出言讥讽沈荃身边的红人,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受些教训也好。 温泉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坑,先让我热情充沛填完这篇文吧 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等他醒来,天色已暗。门外下人听到动静,叩门进屋,点起夜灯。纪雪庵换上一身簇新衣袍,由下人领着走到设宴处。 晚宴设在一座高高的宫阁,沈荃已到了,见了纪雪庵笑意盈盈走上前,“雪庵兄,许久不见。”纪雪庵还礼,淡淡颔首:“沈楼主别来无恙。”沈荃目如星辰,长眉入鬓,实乃一个英气勃勃的美男子。他绽开笑颜,伸手指向席座,“雪庵兄,请。” 二人皆入了座,侍女作旧时宫娥打扮,身姿优美,端着菜肴奉上圆桌。纪雪庵淡笑一下,“沈楼主这个捕风楼主人,可比昔日君王还要逍遥快活。”沈荃哈哈一笑,“这等排场,雪庵自然瞧不上眼。”语罢却神秘地眨了下眼睛,微笑道:“小弟特意准备了雪庵兄喜爱的。” 他坐直身体击了下掌,殿后便走出一个穿着玉色衣衫的少年,向纪雪庵行了一礼,怯生生坐在他身旁。那少年眉目清秀,长相很是不俗,纪雪庵不由多看两眼,总觉得他与程溏长得有几分相像。他喜欢男人算不得秘密,何况柳寻是捕风楼的人,沈荃此举算是投其所好。纪雪庵神色清淡,也瞧不出喜不喜欢,沈荃笑笑举起酒杯,“雪庵兄,我敬你一杯!” 两人互敬了酒,台下晚宴也算真正开始。丝竹悦耳,舞姬妖娆,沈荃道:“今夜不谈俗事,全当小弟为雪庵兄接风。”纪雪庵举杯道:“沈楼主费心。”身旁的少年乖巧懂事,不敢靠得纪雪庵太近,只按着他心意挟菜添酒,多半得过沈荃事前特意嘱咐。 纪雪庵酒量不俗,今夜沈荃割舍陈年佳酿,喝得略多,也难免有些耳热。菜吃了大半,歌舞看得腻味,纪雪庵只觉身旁少年偷偷挽住他的手臂。沈荃放下杯子笑道:“雪庵兄看来是有些醉了,小彦,你送纪大侠回去罢。” 少年恭声称是,便要扶着纪雪庵站起身。纪雪庵扶着桌子站稳,却甩开他的手,朝沈荃道:“我还走得动,也记得回去的路,不用麻烦别人。沈楼主,今晚多谢。”沈荃笑了笑,也不勉强,“雪庵兄喜欢就好,慢走。” 纪雪庵扶着廊柱,慢慢往客居的庭院走去。他先前坐着还不觉得,站起身才发觉眼前事物旋转,的确是醉了。纪雪庵站定在一处墙角,探察内息并未任何异样,周身行了一遍气,逼出些酒气,才觉得清爽许多。 他快步回到园中,酒醒后在深秋夜风中察觉出几分寒意。屋里点着一盏小灯,门口却蹲着一人,抱着铺盖瑟瑟发抖。 纪雪庵只觉胸口一窒,不知何处不对劲,竟叫他浑身难受。他缓缓低下身体,蹲在程溏对面,目如寒星,声音冰冷,“你在这里做什么?”程溏嘴唇冻得发紫,颤声道:“我不要一个人住在沈家。我……带了铺盖,主人肯许我睡在你房中地上也好。” 他说得轻巧,病尚未痊愈,睡在青石地板上岂不是找死?纪雪庵凝目看他,“他们拿你怎么样了?”程溏摇摇头,“只将我关在下人房里,不许我出来找主人。”纪雪庵看了他一阵,皱起眉头,语气也愈发冷,“你既然来找我,为何不进去,蹲在门口做什么苦肉计?” 程溏满脸冤枉,脸转向廊下暗处,“那人不肯让我进去。”捕风楼下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楼主吩咐已为纪大侠的随从另行安排住处,不必同纪大侠住一间屋子。”纪雪庵哼一声,拉着程溏站起,冷冷道:“他不是我的随从,是我房中侍寝的人。” 他拎着程溏径直走进屋中,毫不客气关上房门。程溏蹲了多时,双腿发麻,跌跌撞撞,待纪雪庵松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纪雪庵冷笑看他,“谁叫你不说实话?随从,哼。”程溏瞪眼道:“我还不是为了顾全主人颜面。”纪雪庵道:“沈荃本就知道我喜欢男人,身边收个侍寝的,又有什么丢脸?倒是你——”他逼视着程溏,“究竟与沈荃有什么过节,叫他连这种事都要插手?” 程溏镇定自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主人该去问他,捕风楼管得是不是太多了些,连别人的房中事都要管。”纪雪庵接过茶喝下,程溏微微皱眉,“主人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沈荃会不会不安好心下料。” 他说完,凑上前细细察看纪雪庵的脸,纪雪庵淡淡道:“他没那么蠢。”程溏已离他极近,犹不自知地吸了下鼻子,“有股奇怪的味道。”纪雪庵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奇怪,不过是酒里加了鹿血。” 语罢抬起头,擦过程溏的鼻梁吻住他。程溏直到嘴唇被纪雪庵咬了两下,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推开纪雪庵,急道:“捕风楼那些变态肯定都趴在门外屋顶偷听偷看。”纪雪庵不由失笑,“你都说了他们许多坏话,还怕这个?再说,沈荃早就知道了,要听要看随他们。” 他素来冰冷颜面,乍然一笑,叫程溏微微愣神。纪雪庵打横抱起他走向内室,程溏被他放在床榻上,看着纪雪庵俯身解开他的衣袍,伸手拉下床帘,轻轻笑道:“看来主人要身体力行,坐实我侍寝之名。”纪雪庵抱住他赤裸身体,皱眉低头,“你废话太多。”便堵住了他的口舌。 两人自离开疏城前那一夜后未曾再有肌肤之亲。纪雪庵性情冷淡,原先于情事上兴致一般,今夜却不知是因为鹿血酒,还是程溏蹲在门口可怜兮兮的模样,动作竟有些急切。他心底深处始终戒备着程溏,近日一想起他更生出烦躁,如今暗道既已叫他侍寝,至少在床上坦坦荡荡寻欢作乐便是,何必染上别样心思? 程溏被他抬起双腿置于身旁,上回他主动清洗扩弄,今天却毫无准备。纪雪庵的指尖在他穴口揉弄,程溏唔了一声,抬高腰吃吃笑道:“主人不怕脏了么?”纪雪庵动作一顿,冷冷道:“你不怕我点你哑穴?”程溏失笑,故意双手交叠捂在嘴前,手肘却搁到枕头边一件硬物,好奇地摸了出来。 二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盒润泽用的软膏。纪雪庵心道沈荃原先安排那个晚宴上的少年伺候他,故而才在他房中备下此物,也罢,算是歪打正着。他垂下眼,却见程溏不知想些什么,眸中一片阴霾。纪雪庵沾了软膏,手指直直刺入程溏后茓。程溏吃痛低叫一声,只听纪雪庵沉声问道:“沈荃上过你么?” 程溏莞尔一笑,阴沉神色全然不见。他伸手勾住纪雪庵脖子,翻身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主人不是说,过往的事皆按下不提么,何必在这个时候煞风景?”他低头亲着纪雪庵嘴唇,穴中却插了他两指抽送。纪雪庵不肯居于他身下,两人在宽敞床榻上滚作一团,纪雪庵再不耐烦,推高程溏的腿,将阳物对着后茓插了进去。 程溏自那天听闻要去晶城便开始不对劲,肯定与沈荃脱不了干系。反观沈荃,也千方百计阻挠两人见面。纪雪庵飞快地摆动着腰,一贯的狠插猛干,暗道他懒得管那二人之间的旧事,沈荃也同样管不了他的房事。程溏大口喘气,没坚持多久,便开口讨饶:“主人……慢点……”纪雪庵果然顿住,看着程溏略舒展眉头,脸上汗水流进颈间,内里肠肉却如同催促般绞住性器。程溏似低泣一声,讨好地耸起腰将身体贴得与纪雪庵更近,回应他的自然是纪雪庵一记又快又重的深插。 纪雪庵抱着程溏的臀一下一下狠狠抽送,身下的人汗愈流愈多,却没什么力气叫唤,抖着身体呜咽一下,射了出来。纪雪庵被骤然紧缩的内壁死死咬住,也不愿再忍,事到临头却忽然想起什么,拔出阳物泄在了程溏股间。 他重重喘息,俯下身撩开程溏湿发,亲上他的脸颊。纪雪庵一触到程溏却觉出不对,他颈间发凉,出的竟都是虚汗。程溏睁开眼,冲他笑了下,“我累坏了,不能叫主人再尽兴一回啦。”纪雪庵咬了咬他的嘴唇,冷声道:“死气沉沉,哪里还激得起我兴致?” 他下床在屋中找到一壶茶水,早就凉透。纪雪庵皱眉坐在桌旁,掌心贴着水壶缓缓催动内力。他方才没在程溏体内出精,便是想到他对沈家心存芥蒂,必然不愿闹出大动静叫人送水铺床,如今想来真是自欺欺人又自寻麻烦。纪雪庵找一块布巾就着温水替程溏擦了额头脖子,又擦去两人身上污渍。他回到床上,看着已陷入睡梦的程溏,暗道这个才是自找的最大麻烦。 一夜无梦。纪雪庵起床时,程溏还睡得很熟。他径自到外室沐浴换衣,走出屋子。捕风楼的下人照例等候在门外,看见纪雪庵行礼道:“纪大侠,可要用早膳?主人吩咐过今日上午留在楼中,纪大侠若有时间可去书斋寻他。” 纪大侠点点头,捕风楼楼主日理万机,他也不便在晶城逗留太久,互相腾出空闲半天颇为不易。他在院中吃过早饭,目光扫过精舍紧闭的门窗,向下人道:“屋里那人……他若没有出来,你们不必进屋。” 下人颔首称是,纪雪庵起身往沈荃的书斋走去。书斋离他的庭院不远,纪雪庵识得路,独自走到沈荃的园中,却遇上昨日迎他来捕风楼的两个美貌少女。二女向纪雪庵行礼道:“主人尚在更衣,请纪大侠在集雨亭稍等片刻。” 二女领着纪雪庵走入园中一处六角亭子,奉上茶点,垂手站在一旁静候。纪雪庵喝了口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娇声笑语。他抬目望去,却见廊角走出三四个侍女,手中各捧了一只木箱。一人道:“楼主派人寻来那么多名贵药材,都是要用在二少爷身上的。”另一人笑着叹了口气,“那有什么用?你没瞧见过二少爷那样子——” “住口!”亭中一名少女飞身跃至众侍女面前,厉声喝道。众女吓了一跳,少女怒气冲冲道:“楼主的家事,你们也敢随意议论?来人,将她们拖下去,每人掌嘴四十!”另一少女还站在亭中,向纪雪庵微微欠身,“叫纪大侠看笑话了。” 纪雪庵放下手中杯盏,漫不经心道:“她们所说的人,是沈楼主的弟弟?”少女点头称是,纪雪庵问道:“我听闻沈楼主数年前才找回自小失散的弟弟,甚是宝贝,昨日晚宴怎么没有见到他?”少女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二少爷并不住在晶城,他从小身体不好,楼主安排他在湖城别庄休养。” 湖城远在东面,离晶城有将近月余路途。纪雪庵不置可否,神色淡淡,他素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见少女已面有难色,便不再多问。 说话间,沈荃从书斋走到庭园中,遥遥便笑着向纪雪庵道了一声早,缓步走入亭中。他也不多虚礼,随意坐在了纪雪庵对面,笑道:“雪庵兄昨夜喝了不少,今晨难得如此精神奕奕。”纪雪庵懒得与他寒暄,开门见山,“沈楼主想必知道,我一路西行,是为了赴今届万家珍榴会之邀约。” 沈荃微微敛起笑容,身后少女上完茶后乖觉退下,亭中只剩他们二人,“看来雪庵兄要与小弟谈生意了。那么雪庵兄来晶城,是要打听何事?”纪雪庵道:“我要知道这次有多少人收到珍榴会的请帖,又有多少人打算赴约?这件事,对捕风楼来说并不难罢。”沈荃笑了笑,“的确算不得难事。珍榴会将近,打算赴会的人大多都已动身,逃不出捕风楼的耳目。雪庵兄等小弟三日,三日后小弟便有答复。” 纪雪庵点头,三天时间,他尚有耐性。沈荃看着他,露出笑容,却道:“雪庵兄素来不爱热闹,怎会想到要参加珍榴会?”纪雪庵微微皱眉,“没为什么,心血来潮而已。”他与沈荃虽做过多次生意,私交也算不坏,但毕竟不是陆璃那般至交好友,他先前对柳寻有所保留,如今也没打算对沈荃和盘托出。 但沈荃掌握天下消息,就算纪雪庵不说,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哈哈一笑,“雪庵兄,真正志在珍榴会的人,只会向小弟打听今届珍榴会万家要展出哪些宝物,而非打听有哪些人参会。青浮山万家与魔教可能有所勾结,小弟隐约听闻过不少消息,这次连雪庵兄都惊动,看来倒是真的了。” 他既说了明话,纪雪庵也没有否认,只冷淡问道:“凭捕风楼在江湖上的地位,想必也收到了万家的请帖,不知沈楼主可会去青浮山?”沈荃微笑,大方承认:“珍榴会这样的盛事,捕风楼自然不可能错过,定会派人前去。至于小弟本人,现下倒还未拿准主意。” 他刚说完,先前一个少女快步走入亭中,伏在沈荃耳畔轻声道:“楼主,准备好了。”沈荃绽开笑颜,拍了下手,便有七八个侍女从廊角鱼贯而出,步入亭子列成一排。众女手中皆捧着东西,纪雪庵一眼望去,金银珠宝绫罗锦缎,精奇物什琳琅满目。那些华美布匹皆是雪白颜色,纪雪庵侧头看向沈荃,冷淡问道:“沈楼主是什么意思?” 沈荃站起身,立于众女身前,却向纪雪庵行了一礼,“雪庵兄在繁月阁擒杀魔教铃阁阁主韩秀山一事,柳寻和暗士已禀报小弟。这些乃是捕风楼的谢礼,还望雪庵兄笑纳。”纪雪庵跟着站起,他自然知道沈荃迟早会提到韩秀山之事,却没想到他弄出一堆所谓谢礼。他冷冷看着沈荃,淡道:“无功不受禄,杀韩秀山不过借用繁月阁之地,说起来柳寻还助我良多,捕风楼又何必谢我?”沈荃抬起脸,目中含笑摇头,“雪庵兄此言差矣,杀韩秀山于天下于武林皆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试问江湖上有几人能做到?捕风楼亦是天下苍生之一,代武林正道谢过雪庵兄,又有什么不对?小弟昨晚已宣告江湖,魔教韩秀山数日前死在纪雪庵纪大侠手上,雪庵兄的侠名自此更添一笔!” 纪雪庵盯着沈荃,沉默不语,亭中气氛一时竟有些紧张。纪雪庵细细回想,不由觉得心惊,捕风楼高手如云,却从未听闻他们杀过什么人。譬如杀韩秀山,明明捕风楼亦有不小功劳,为何全归在纪雪庵头上?今日这些礼物,究竟是酬谢,还是封口费?如今人人只道韩秀山是由纪雪庵所杀,他倒不怕魔教来寻仇,却猜不透沈荃是否心照不宣,杀韩秀山的人明明是程溏。柳寻虽答应他略去程溏跳舞一节,但毕竟沈荃才是他的主人。 他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沈楼主。”沈荃微微一笑,向身后众侍女道:“你们将东西送去纪大侠的屋子。”却从其中一人手中取过一只小巧木盒。他拿着木盒重新坐下,抬头道:“雪庵兄可知道,方才那些东西中,只有此物费尽小弟数年心血,最难得到。”纪雪庵也坐到他对面,“如此贵重之物,沈楼主留着罢。” 沈荃摇头但笑不语,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块藕色缎子。他小心翼翼取出折着的缎子,打开后摊在掌心,抬头看着纪雪庵,“雪庵兄可看得见此物?”纪雪庵愣了愣,确定他说的东西并不是那块缎子,定睛细看,才发现缎子上有一团细过发丝的线。沈荃见他发现,缓缓道:“此物小弟不敢轻易用手拿,只好用缎子托着。它虽极细,却又极厉。雪庵兄可相信,凭借这件东西,便可杀人不能痕迹?” 纪雪庵心中一突,如沈荃所愿想起那件事。沈荃满意一笑,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滑过缎面,什么都还没看清,指腹便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他不甚在意地擦去血迹,继续道:“此物的使用法子不同,造成的后果亦可不同。小弟虽没那种本事,但听闻善用者能一瞬之间割下敌人一条手臂,更有甚者兵不血刃能直接把人勒死。” 他愈说愈慢,面上却全是别有用意的笑容。纪雪庵凝目看着缎中细线,心中了然,关于程溏,对面那人的确比自己知道得更多,至此,韩秀山被绯红小匕刺入心口前惊恐的表情,为何无力推开程溏,尸体颈间极细的勒痕……都有了解释。 纪雪庵一时说不清心底感受,却听见沈荃声音轻快,却隐隐怀着无比恶意,“小弟差点忘了说,此物名唤金蝉丝,乃魔教圣宝之一。” 两人再在亭中坐了会儿,沈荃称还有要事,先行离去。纪雪庵慢慢走回庭院,装着金蝉丝的木盒就在他的怀中。他回到屋前,房门敞开着,捕风楼的下人在做打扫。 纪雪庵在门槛前顿住脚步,“屋里的人呢?”下人停下动作回道:“屋中公子醒来后嫌待在楼中太闷,说要到街上走走。”纪雪庵面色淡淡进屋坐在桌旁,冷眼看着沈荃派人送来的礼物,暗道程溏不愿待在楼中,难道晶城满大街不都是捕风楼的眼线,又有什么差别? 他那时尚不知道,程溏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人,却再也没回来。 第五章 却说程溏离开捕风楼,步履散漫走在晶城街头。他上一回来此地,急着去捕风楼寻沈荃,根本没空在晶城闲逛。他不想与沈荃待在同一个地方,加之纪雪庵也不会马上动身,并不着急回去。程溏身上还有些银子,放眼望去,晶城果然与别的城镇大不相同,一整条街上皆是刀剑铺。 程溏逛了几间铺子,店主做多了生意也有几分眼力,瞧得出程溏功夫不济,待他没什么热情。程溏倒不以为意,他外出只为散心,并非真要买什么兵刃。何况他内力全无,形同废人,威力大的兵刃诸如刀剑枪鞭到了他手中只成累赘,不如用一件小巧称手的,而世上还有什么比绯红小匕更叫他满意的武器。 他站在一间铺子外,想起纪雪庵满不在乎地将绯红小匕抛给他的情景,不由摇头微笑。正兀自出神,背后却猛地被人推搡一把,“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挡了我家小姐的道!”程溏一个踉跄,下意识回头。他甫转过头,心中便大叫不好,正要拔腿就跑,便听见那个小姐冷笑道:“来人!给姑奶奶把他拦下!” 正是晌午时分,大街上人多攒动,十分热闹。程溏左突右钻,试图借用人群避开身后那群人。他身形瘦小,逃跑时不免沾光,如泥鳅一般,好几回让人捉到了衣角,又一个闪身将追兵晃开。 程溏一口气跑出两条街,路上人多,追兵也施展不开轻功,渐渐被他甩开。程溏在路口忙中抽空回头瞄了一眼,刚吐出一口气,却听一旁路人大喊小心,再扭过头,竟迎面有一辆失控的马车疾驰而来,高高跃起的蹄子堪堪要往程溏脑袋踏去。 程溏瞪大双目,一眼便知避无可避。他心跳如鼓,咬牙猛扑在地,身体向侧面一滚。这一躲实乃急中生智,马蹄虽未落到他身上,程溏却重重撞在车轱辘上,一下子飞了出去。他只来得及护住脑袋,胁下被撞疼得要命,刚勉强睁眼撑起半边身体,便被身后追兵一拥而上按在地上。 太倒霉,程溏吃痛地蜷缩起身体,忍受着背上的拳打脚踢。尘土飞扬中,那些人慢慢停下动作让出条道,湖色山庄的大小姐一步步走到程溏面前。她手中搭着最心爱的鞭子,脸上带笑,眸中却全是狠毒。那个女人一脚踩在程溏脸上,足尖用力碾了碾,声音愉快道:“小贱人,原来你还没死,真没想到在晶城能与你重逢。” 程溏的牙齿磕到脸颊内壁,满嘴灰土血腥。大小姐移开脚,转头向下人吩咐道:“将他带回去,姑奶奶心头一团恶气,正好有人送上来叫我发泄一番。” 湖色山庄的下人拖着程溏便往回走去,大街上不少人驻足指点,但湖色山庄大小姐恶名远播,旁人又搞不清事情缘由,无一人上前阻拦。程溏面朝着天,随着颠簸一侧胸口疼得他连连抽气,方才被车轮撞倒的地方大约断了肋骨。他没有内力护身,平素打斗仅凭些旁门左道才能侥幸获胜,如今寡不敌众,毫无办法。他与那女人才打了个照面,根本还没来得及触到她的霉头,分明是被迁怒。程溏咬紧牙忍住疼痛,也不知被他们带回去后要遭什么罪,只盼那位大小姐快些腻了折腾他。 待湖色山庄一行人回到暂住的宅子,程溏背后衣衫早被磨破,一片火辣。大小姐命人将他带至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墙壁高处有一扇小窗,程溏双手被粗绳缚在窗栏上,整个人贴墙吊在半空。大小姐盯着他看了会儿,嘴角露出一丝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次这个小贱人弄脏了爹爹送我的鞭子,此仇姑奶奶岂能不报。来人,将他上衣剥光,我去换条马鞭再教训他!” 她颠倒是非蛮不讲理,屋中下人又谁敢吭声。待大小姐离开,便有一人上前依言扯去程溏上衣,撇撇嘴低声道:“也该你倒霉!大小姐从小定下一门娃娃亲,此行特意路过晶城来拜见未来夫家,谁知竟被对方羞辱出门。偏偏是这等日子,在街头遇见你……” 那人摇摇头,不再言语。程溏视线扫过小屋,此时屋中仅留了两人,另一人他没见过,兀自嘟囔的那人先前他跟着湖色山庄时便认识,待他倒不算坏。他心中飞快有了计较,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哀求道:“刘大哥,待会儿小姐打累了肯定换你,你落手轻一些可好?”那刘姓汉子面上露出一丝恻隐,还未来得及回答,大小姐却已回来了。 程溏见她换了一身骑装,手中果然拎着一条粗硬马鞭,不由面色微白。大小姐见了他的神色十分满意,吩咐下人盛一桶盐水来,一边将马鞭浸在盐水中,一边漫不经心道:“这鞭子抽惯了马,脏得狠,一上身破了皮,只怕就要烂肉。小贱人,我拿盐水泡一泡,将鞭子洗得干净些,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她最后一个好字脱口,扬手一鞭结结实实打在程溏胸口。程溏闷哼一声,咬住牙关一语不发。他被这大小姐辱打发泄过多次,深知她的脾性,若出言顶撞只会下场愈惨,惟有拼命硬扛,叫她打着累了或觉得无趣,才可逃过此劫。大小姐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小贱人,你怎么不求饶?你不是贱得很,什么话都能骂,什么鞭子都能挨么?你讨饶得好听,姑奶奶说不定便少赏你几鞭!” 说话间,鞭子却不停。程溏胸前早已皮开肉绽,渐渐血肉模糊。马鞭本就粗糙,大小姐使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之盐水渗入伤处那股钻心的疼,早就盖过之前断骨之痛。程溏的额头满是冷汗,连视线也慢慢模糊,他疼得紧了,也顾不上逞强,放声惨叫。大小姐喜极他的悲鸣,抽得愈发用力。程溏口中本就破了,牙齿又不知咬到哪里,满嘴鲜血刚咽下去,却痛得一声疾呼,竟喷出一股血水,溅到了大小姐的脸上。 大小姐伸手一抹,勃然大怒,发疯般破口大骂,狠劲拼命抽打,叫程溏身前再无一寸好肉。他的叫声渐渐弱了,脑袋有气无力垂在胸前,顾不上面孔也挨了几鞭。大小姐见他这般,终于感到些无趣,鞭子也泄了力。她停下动作,大汗淋漓将马鞭递到一旁刘姓汉子手中,果然一如程溏所料,“我累了,换你来,我就在一旁看着!” 那刘姓汉子犹犹豫豫走到程溏身前,方举起鞭子,大小姐却出声打断道:“慢着!”她冷笑一声,提起地上木桶,“这一桶盐水,可莫要浪费了。”语罢朝程溏兜头泼去。程溏长声惨叫,只觉无数伤口似被烈焰同时烧灼,明明火辣滚烫般疼,身体却冷得止不住颤抖。 他被湖色山庄捉住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脑中却翻来覆去想到无数可能和脱身办法。惟有一点,他决不能开口提到纪雪庵。湖色山庄再如何横行霸道也不敢得罪纪雪庵,若知道他是纪雪庵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杀他灭口,毁尸灭迹。 又有鞭子落到身上,程溏却根本无力睁眼去看是谁在打他。他再也撑不住,意识摇摇欲坠,便要昏过去。最后清明的一瞬间,程溏却想到,他从捕风楼失踪,纪雪庵终于摆脱他,不知该有多么庆幸。 程溏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月光透过小窗照进屋子,在地上投出淡淡阴影。程溏只觉整个人都僵住,两条手臂早就麻木,上身依然裸着,胸口伤处没有先前那么疼,却又透出断骨之痛。 他想低头看一眼伤势,却牵动脖颈处的鞭伤,嘶了一声只得作罢。程溏抬起眼皮,屋子的门关着,黑漆漆空无一人,外头十分安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浑身都疼,脑袋也昏昏沉沉,强撑起精神,心中盘算着逃脱的法子。 并非没有办法,程溏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垂着头,只觉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记忆深处可怖的声音浮现:“没有用的,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逃不走!”程溏痛苦地闭上双目……几乎是同时,下一瞬间他便听见阿营欢喜雀跃的笑声:“小溏,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终于自由了!” 程溏的眼角沁出湿意,喃喃低语道:“阿营还在等我,我不能放弃。”他想到有人还在等他,还需要着他,眼前却陡然闪现纪雪庵的脸。程溏愣了下,暗笑一声怎么可能,却总算驱走绝望鼓起力气,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手上又麻又胀,十分难受,程溏强忍着不适活动手腕,直至那处感到被粗绳磨破的疼痛,才舒出一口气。 那间屋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窗上的木栏经他这么晃动,竟有些摇摇欲坠。程溏心中大喜,脚掌抵住墙面,使出浑身力气,摇得愈发用力。他只听轻微咔哒一声,却立刻停下动作,瞪着门后,“什么人?” 门外果然有人推门而入,走到屋子中间,月光落到那人脸上,却是白天看着大小姐鞭打程溏的那个刘姓汉子。他见程溏醒来,面露喜色,“你醒了?”程溏的脸背着光,神情中充满戒备,声音却满是惊讶,“刘大哥,你怎么来了?” 那汉子憨厚一笑,走近些,手中拿着几只馒头和一碗水。程溏一时愣住,眸中真切流露出不可置信。汉子将碗送到他嘴旁,“你被吊了一天,滴水不进,怎么成?来,我喂你喝水。”程溏顿了顿,旋即扭过脸大口大口喝起水。汉子轻声道着慢些,小心翼翼端着碗,待他一口气喝完,又掰开馒头慢慢喂他。 程溏伤得太重,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半个馒头便摇摇头。他回味着口中甜津,心头涌起十二分暖意,却听汉子叹道:“我先走啦,半夜瞒着小姐偷偷来,不能叫旁人发现。白天里只能眼睁睁看你挨打,却不敢吭一声气,你莫怪我。”程溏闻言一愣,慢吞吞道:“少爷知道我被关在这么?”汉子道:“少爷知道,还将小姐数落了一通。你别担心,说不定明日小姐心情好转,便将你放了。” 屋中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程溏抬脸看了汉子一眼,“刘大哥,你两次三番救我,先前在碧岭也是,这次也是,小弟真是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汉子憨憨笑道:“你我伺候小姐都不容易,我瞧你年纪轻轻,和我家中幼弟差不多大,总见不得你受罪。”程溏听得一脸感动,略带焦急道:“刘大哥,你快回去吧,我不要紧,你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那刘姓汉子便带上门走出屋子。程溏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忽然猛烈地摇起窗户。他顾不上手腕鲜血淋漓,似是时间十分紧迫容不得丝毫耽搁,终于将那条烂了根的木栏拔出,整个人摔在地上。木栏脱出,绳索亦松了,程溏飞快挣脱,从脚踝处摸出绯红小匕,握在手上。他被吊在空中大半日,双腿绵软根本没力气,只得扶着墙适应片刻,才慢慢往屋外摸去。 湖色山庄的人只当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无甚防备,并未将屋门锁上。程溏沿着墙走到门口,推开门出了屋子,面前是一个荒凉院子,鲜有人迹。他虽从未来过这处宅子,白日被众人拖来时却留心记住路线,此时定了定神,往东面主宅走去。 这处地方大约是湖色山庄在晶城的临时落脚之地,布置得略显粗陋。程溏经过马棚,一阵头晕,连忙扶住木桩。他晃晃头睁开眼,湖色山庄那对兄妹的坐骑皆醒了过来,不知是嗅到浓浓的血腥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躁动不安地喷着气,却没有人来安抚。程溏伸手摸了摸胸前,伤口并未裂开,他暗自奇怪哪里来那么浓的血气,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程溏吸了口气冷气,勉强抬起上身回头去看,却见马棚转角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眉心一支金镖,面色一片青黑,正是平素庄中照顾马匹的那个下人。程溏面色煞白,心中猜测被坐实,竟生出几分力气,一跃而起费力往众人住处跑去。 走廊里,池塘边,矮树下,程溏一连遇到三个死人,皆是眉心中镖死于中毒。他心跳如雷,两条腿却跑得愈发快,满身痛楚也被尽数忽略。程溏喘着粗气,扶着门框站在湖色山庄大小姐的闺房外。她的兄长坐在椅子上,脑袋搁在桌面,双目圆睁。大小姐死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握着庄主所赠的长鞭。 一夜之间,一眨眼功夫,这座宅子里的人竟无声无息尽数死光。程溏感到自己的双腿微微发抖,却强自站稳。湖色山庄兄妹二人功夫都不算弱,他放眼望去,屋中却连一丝打斗痕迹都无,皆在毫无防备之时被杀。背后传来一阵笃定的脚步声,程溏慢慢转过头,朝着来人虚弱地扯了下嘴角,“刘大哥。” 那刘姓汉子背光立着,这次换程溏瞧不清他的表情。他平静站在廊下,虽不失防备,却没有杀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程溏苦笑一下,“只怕昨天那个刘大哥还是真的,但今夜你实在太过反常。”那人哦了一声,“我不过怕你被打死了,顺势来看看你,看来竟是我多此一举。”程溏摇头道:“你喂我水食倒还未叫我生疑,但真正的刘大哥决不会说什么眼睁睁看我挨打,因为昨日最后动手的就是他。”那人坦然点点头,“还有呢?”程溏弄不清他的意图,只得继续道:“我心存怀疑,便故意出言试探。你果然是假的,扮作刘大哥一天不到,还不甚知道湖色山庄的事。少庄主十分宠爱大小姐,对她所作所为素来纵容,根本不可能将她数落一通。而你先前也未救过我,在碧岭时,湖色山庄的人甚至还不曾遇到我。” 那人嗤笑一声,“原来我漏洞百出,竟全叫你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语罢伸手揭开一层人皮,露出他本来面目。程溏站立许久渐渐体力不支,却愈发将背脊挺得笔直,盯着这张陌生面孔,声音也含了凌厉:“你为何杀光湖色山庄的人?你用金镖,金镖淬毒,难道出自魔教铃阁?你既用铃阁的暗器,多半也是魔教中人!”那人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带着一种瓮中捉鳖的轻视和自若,点头微微一笑,“你说得一点不错,不愧是纪雪庵身边的人。” 程溏身体一阵摇晃,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咬牙道:“是谁告诉你?是沈荃,对不对?捕风楼早就和魔教联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纪雪庵是不是!” 程溏身体一阵摇晃,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咬牙道:“是谁告诉你?是沈荃,对不对?捕风楼早就和魔教联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纪雪庵是不是!”那人嘿了一声,却不直接回答:“你可知道,我杀光湖色山庄那些废人,全是为了救你小命。你既然喜欢乱猜,不妨猜一猜,我做甚大费周折来救你?”程溏听得变了神色,“你待如何?”那人笑望着他,“自然是诱纪雪庵来寻你。” 这下轮到程溏失笑,他摇摇头,语气一派轻松,“恐怕你要失望。我算什么身份,纪雪庵决不可能为了我赴险。沈荃到底是怎么诓你的?这条消息花去你多少银子?我虽与他睡过几次,但难道纪雪庵是会惦念皮肉情谊的人?”那人却道:“就算他不看重你,你如今却是他的人。纪雪庵心肠固然冷硬,但男人皆是好面子的,争口气也要将你夺回。” 程溏瞬间冷下脸,“我是人不是一件物什。纪雪庵也许会争回属于他的东西,但他素来瞧不起无用无能之辈,断不会为一个有手有脚的人负责。你与其以我为质要挟他,还不如去偷他手里的连璋剑,怕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那人却无论他说什么,始终气定神闲,“你既然知道自己为质,不拼命说些好话稳住我,反而处处与我作对,恨不得我立马放弃计划。你若失去用途,会有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不怕?”却不等程溏回答,又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还是你嘴上虽字字无情,心中却隐隐预料,纪雪庵必会来救你?” 程溏微微一震,一时瞪大双目不知该说什么。他站在湖色山庄兄妹的尸体前与此人对话,神经崩得极紧,费尽十分神思,根本来不及深思熟虑,全凭飞快应答。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是否如那人所说担心纪雪庵落入圈套,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人见他这般,笑容愈发扩大,抬起手指隔空点了程溏胸口两处大穴。程溏身体一软倒在地上,那人走近几步,从湖色山庄少庄主的尸体上剥下件外裳,随意套在程溏身上。他弯腰将程溏扛在肩头,“今夜诸事皆在我计划中,傍晚时我已给纪雪庵送去信,若想要回你,五更在城东望江亭相见。时候不早,是该动身了。” 事已至此,程溏无异于俎上鱼肉,他虽设法从湖色山庄的囚室逃出,但黄雀在后,于那魔教之徒的计划却半点没有影响。他身体不能动弹,却未被点哑穴,抿嘴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于我有喂水之恩,虽是孽缘,也总算奇遇一场,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扛着他已跃出湖色山庄的宅子,在晶城街旁屋顶上飞奔,闻言大笑道:“我被你们正道人士斥为魔教恶徒,你还敢打听我的名字来历?小子,你真的不怕死么?”程溏只听耳旁冷风呼呼而过,竟也笑了下,“待会儿纪雪庵若不来,我不就死了么?你算是让我死得瞑目,好去向阎王告状罢。”那人朗声笑道:“好,我便告诉你!天弛教铃阁范聿,你只管说与阎王,且看他怕不怕我!” 铃阁范聿。程溏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暗自吃惊。范聿在铃阁地位仅次于韩秀山,且素来看不惯韩秀山那些龌龊变态的爱好,如今韩秀山死了,他无疑是最有可能继任铃阁阁主的人。寻思间,范聿已不知跑出多远,天上星光渐渐黯淡,耳旁已隐约闻到江水拍岸的涛声。范聿愈发提快速度,却听街巷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一下两下……整整五下。 五更到了,范聿一刻不差赶至望江亭。望江亭顾名思义,建在江边高堤上,每年观潮的日子,十分热闹。而此时此刻,黎明前的天色分外黑,天边月亮几乎要沉到江中。亭外有人面朝大江负手而立,腰间配着一柄雕满莲花的宝剑。 范聿稳稳落在江边,伸臂将程溏捉在手上。纪雪庵转过身来,目光冰冷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在程溏身上顿了半刻,神情不变复又看向范聿,“魔教鼠辈,你胆敢约我在此,今日就别想全身而退。”范聿闻言仰天大笑,抓着程溏背心的力气又紧了几分,“原来这小子真的有用,竟能请来纪大侠。”纪雪庵抬起宝剑连璋在胸前,缓缓抽走玉雕剑鞘,剑身映着波光粼粼,冷声道:“多说无益,动手罢。” 纪雪庵与人动手从不在乎虚礼,何况对手是魔教中人,话音落下,一道银光便直扑范聿面门。范聿左手捉着程溏,双足轻点灵巧避开。他带着一人一口气从城中跑到江边,气息却丝毫不乱,显然轻功极为出色。他出身铃阁,并不善于近身格斗,长处却是铃阁那些精奇武器,右手在袖中微微一弹,便有七八支金镖疾飞而出,刺往纪雪庵浑身要害。 却听宝剑铮铮作响,一眨眼功夫将金镖尽数击落,昏淡月色下剑锋泛着蓝色幽光,却是金镖上的毒沾上了连璋剑。纪雪庵皱起眉头,就着挥走暗器的剑势,一招快剑不止,转瞬又逼至范聿身前。范聿右手不断放出金镖,左臂一收将程溏挡在面前,大笑道:“你可忍心伤了你的小情人?” 他明里以程溏为盾去阻纪雪庵的剑,实为遮住右手扣发暗器的动作。纪雪庵如何看不出来,一声冷哼,剑势丝毫不收,直刺范聿喉口的剑尖此刻却对准了程溏的眉心。范聿嘴角噙笑,目露凶光,金镖如暴雨般扑出。纪雪庵左手扬起宽袖,右手执剑,冲势不止,神色不变,眼角眉梢俱是冷厉。 不过是电光火石一瞬之间,剑势太快太猛,程溏根本无法用双目对准,只定定看向纪雪庵。纪雪庵的眸中什么也没有,没有自己,没有范聿,甚至没有连璋,惟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寒意,亮如星辰。程溏闭上双目,几乎同时脸颊却骤然一痛。 一滴血珠慢慢从他颊上伤痕渗出,却是剑尖陡然转向,锋利剑风割破皮肉。一瞬高下,不过是比谁更输不起,谁的心性更坚硬。范聿满头冷汗,最后那一刻,内心竟全是犹豫。他明知程溏在手中作为筹码已毫无用途,今日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但仿若落水之人死死抓住救命稻草,竟不敢将他舍弃。陡然转向的连璋毫无征兆地刺向范聿右腕,他嘶声痛叫,隐住右手的袖口印出血迹。 纪雪庵冷笑一声,“你看来已服过解药,只好脏了我的剑。”他说话间攻势不止,剑光如一团密网,将范聿和程溏围在其中。范聿忍痛从右手滑出一把袖里剑,勉强格开纪雪庵的宝剑,翻身向后跃出老远。他无意间退至望江亭口,将程溏扔入身后亭子,左手藏在袖中摸出一只精巧圆筒,指尖轻轻一触,竟又有十余枚金镖激射而出。 纪雪庵面露不耐烦,轻松提剑挥开,却猛然听见身后有异,程溏在亭中大喊:“小心后面!”他已来不及旋身,面上尽是冷冽,低喝一声,周身真气暴涨,竟在一瞬凝成一股气墙,将那两支从背后袭来的金镖弹飞。范聿面色一片灰白,低笑一声,“好厉害的无息神功。可惜被你发觉了,我还有同伴隐在树林中,你即便杀了我,也自身难保。”纪雪庵眉头紧蹙,身形一时定在原地,背后林中黑黝黝一片,他却无法从中辨出呼吸声。 却听程溏在亭中嘿嘿一笑,声音略有些嘶哑,“他骗你的。韩秀山死后,铃阁阁主之位悬空,按照历来惯例,必然是替前阁主复仇之人才能当上新阁主。如今人人争着做阁主,没有人会来帮——”他话音未落,范聿暴喝一声,猛地跳起直扑程溏,“你是什么人?竟知道我铃阁之事?”程溏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一枚金镖破空而来,范聿满眼怒气便要来杀他。千钧一发的关头,却有人踢起地上一块石子击开暗器,旋即范聿的身体重重地压在程溏身上,鲜血从他后颈涌出,沾满程溏的衣服。 纪雪庵在原地立了片刻,才缓步上前走入亭子。他拔出连璋剑,被范聿的血喷了一身。纪雪庵一脚踢开他的尸体,弯腰拂开程溏胸口的穴。程溏方才被范聿一压,胡乱裹着的外裳散落开来,露出胸前惨不忍睹的血痕,胁下的骨伤也开始作痛。纪雪庵静静看他片刻,程溏扶着亭柱勉强站起,“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他抬头望着纪雪庵,纪雪庵淡淡道:“你实在太会惹事。”程溏顾不上别的,有些急道:“主人莫再回到捕风楼,这人之所以抓我来要挟主人,全是捕风楼透的消息!”纪雪庵冷声问道:“你是说捕风楼暗中与魔教勾结?”程溏重重点头,目中满是急切。纪雪庵撇唇似笑非笑,却道:“我凭何信你?谁人能知,今日却不是你与那魔教中人相互勾结,故意演的一出戏?” 他说完,低头望着身上血迹和手中连璋,皱了下眉,转身往江边走去。程溏冷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走下堤岸,在江水中洗净宝剑,收回鞘中。江风猎猎,天已渐渐亮起来,再无一丝星光,唯有江水东头现出红云。程溏站在高堤之上,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弯唇笑了一下。 纪雪庵出言质问的那一刻,他明明有满腹解释,下一瞬却哑口无言。如何说得清?身上的伤自然可能是苦肉计,最后关头的提醒相助也可能是他见风使舵背弃魔教同伴。捕风楼固然可疑,难道他不是更可疑?非要从头追溯起来,若不是他擅自离开捕风楼,便不会遇上这一串事,这场是非,毕竟由他开始。比起来历不明又处处透着异样的自己,纪雪庵更信任沈荃一点也不奇怪。他既不能开口向纪雪庵言明一切,又凭什么想要博得对方的信任?程溏如今却终于确认,先前范聿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的确担忧纪雪庵遭遇不测。但这两件分明不相干的事交杂在一起,为何却叫程溏感到一丝难受? 他默默看着纪雪庵缓缓走上堤岸,朝阳在他背后跃出江面。纪雪庵抬起头,晨光照得他发丝泛出金色,在风中乱飞。方才的质问,却如同一如既往的猜疑,埋在他冰冷的表情之下,只字不提。 程溏只觉胸口凝滞的那丝难受更深更痛了些,他唇边带笑,轻声问道:“主人既然怀疑我,为何昨夜还来赴约?”他抿住嘴狠狠咬着舌头,提这种问题,既叫自己难堪,又犯了探查纪雪庵心思的大忌,可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纪雪庵,竟根本无法克制。 纪雪庵停住脚步,深深看他一眼,下颌微微抬起,带着浑然天成的高傲,“我只知他约我是为杀我,同信不信你有什么关系?我这次不来,他自然还会寻别的法子骚扰我,我何必留着这个麻烦?我只需来这里杀了他,你就算是魔教的人,只你一人,难道能将我如何?”他直视着程溏,目中一片寒意,还有久居高位者十二分的自负,“除非你自己离开,我不会违背承诺,必将你带至青浮山!” 程溏愣愣听他说完,良久喉中涌起笑声。他哈哈大笑,却感到自己眼角湿润。程溏缓步走到纪雪庵身边,踮脚吻了他的嘴唇。晨风中,两个人的唇都那么冷。程溏声音愉悦,眼眶泛红,“多谢主人。不论主人信不信我,我愿为主人倾其所有。” 第六章 程溏既与沈荃不合,纪雪庵便未再提出要回捕风楼。程溏伤得不轻,需静养一段时日,二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干净院落。可惜珍榴会之期将近,耽搁不起,程溏只将养数日,便同纪雪庵踏上西行路途。 晶城往西离青浮山已不远,途中甚少山道,沿途皆是寻常村落,叫二人轻松不少。程溏肋骨被车轮撞断,在晶城养伤之时,沈荃倒是一派大方姿态,命人送来许多名贵伤药。两人离城之日更是亲自相送,安排了一辆精巧华美的马车,方便程溏静卧养伤。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几回魔教的杀手,皆如程溏所料,为争夺铃阁阁主之位而来。不过三番两次皆是有去无回,铃阁中人也总算学了个聪明,从剩下的人里选出一位阁主,不敢再来动纪雪庵一行。如此太平安宁,自是再好不过。 万籁俱静的原野上空悬着一轮明月,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中拆了座椅铺成一张矮榻,只容得下两人滚在榻上。纪雪庵仰面躺着,眉头紧皱微微喘息,程溏钻在被中,正张口含着他的下身吮吸吞吐。 二人今日赶路错过了村庄,只得露宿在这片荒原上。周遭空旷没个遮掩,很难生火,纪雪庵虽不在意,程溏却道这辆马车比先前宽敞不少,被褥也厚实暖和,不如两人挤在车中对付一夜。纪雪庵素来不喜睡时身边有人,但他与程溏同床共枕数次,身上倒不会不适,只心底存有一丝不快。他皱了下眉毛,算是勉强同意。两人好好躺在被窝中,纪雪庵却因心底那丝异样难以入睡,身旁程溏轻浅温热的呼吸避无可避,纪雪庵睡不着,却慢慢生出点邪火。 两人贴得极近,纪雪庵呼吸渐促,身体微烫,程溏如何觉察不出?他缓缓伸过手臂,将掌心覆在纪雪庵勃发的欲望之上。纪雪庵声音低沉,怒道:“你做什么?”腰下却无避让动作。程溏叹口气,翻身面向纪雪庵,轻声道:“主人不是说过,我于主人如今仅有泄欲之用,主人何必强忍着?我虽骨伤未愈经不起冲撞,用别的法子一样能伺候主人。” 他不顾纪雪庵反应,侧头便去亲他。两人唇舌交缠,嘴唇含着嘴唇,自己的舌头不知置身于谁的口中,与另一条纠葛在一处。纪雪庵鼻息愈发浓重,他行欢不喜这些缠绵花样,不耐烦地按住程溏的后脑,舌头强硬地冲入他口腔,凶狠掠夺他的呼吸,撑起手肘便要将他压在身下。程溏却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呼,纪雪庵疑惑地松开他,却见他气息不稳双唇红肿,眉间凝着一丝痛苦,“主人,方才压到我的胸口。” 纪雪庵哼了一下,平躺回去,微感扫兴,下身阳物却比之前更硬胀几分。程溏平复片刻,乖巧地趴到他胸前,双手灵巧地解开纪雪庵衣物,嘴唇一路蜻蜓点水向下。下颌,喉结,心口,小腹,最后脸颊贴着他的丹田下滑,避开直挺挺翘着的物什,却从底下含住沉甸甸的囊袋。纪雪庵一声闷哼,程溏的舌头绕着肉鼓鼓的圆球打了个转,又沿着中线缓缓向上,舌尖一边细细缠着攀爬笔直挺翘的性器,最后嘴唇嘬住硕大顶端。 这般缓慢细致的挑弄宛如文火煎熬,于纪雪庵而言陌生又难耐。程溏弄得纪雪庵酥麻瘙痒,但偶尔咽口水停顿不过片刻,却叫纪雪庵连五脏六腑都奇痒不止。他的手臂横在眉上,随着程溏的动作不时低喘,难以疏解的欲火与心头莫名的怒气掺杂在一处,叫他恨声命令道:“莫再玩弄,快些弄出来睡觉。” 这一句话纯粹蛮不讲理,快还是慢哪里由程溏做主。纪雪庵自知失言,却不吭气,程溏在底下微微颤动,似是笑了下。他依言含住纪雪庵的茎体,拿口唇紧紧箍住,上下动起脑袋。奈何被子裹得太紧,他放不开动作,纪雪庵愈发不耐烦,长臂向下一捞按住程溏的头,径自抽送起来。 被子被他双腿踢松,程溏的身体露了出来。马车窗缝透着一丝月光,却见程溏伏在他腿间,似被纪雪庵顶弄得有些难受,闭着双目眼角渗出泪水,却努力任由那孽器在唇间啧啧有声地进出,嘴边下颌一片晶亮流涎。纪雪庵腿间用力,将程溏的脑袋夹得更紧,挺腰狠狠插了数十下,泄在他口中。 程溏呛咳一声,嘴角流出不少白浊,他随手也不知扯了块什么布,擦净后复又躺下。纪雪庵身体发烫,胸口犹上下起伏。程溏在被子外待了会儿功夫,身体手脚俱十分冰凉,激得纪雪庵顿了下,伸手将被子扯回。 二人并排躺在被中,一时静默。纪雪庵在黑暗中皱了皱眉,翻过身刚闭上眼,却听背后程溏道:“这样子睡,被子中间要透风。”纪雪庵闻言又翻了回来,这次面向程溏,冷淡道:“你待如何?” 他双目如缀着寒星隐隐发亮,程溏侧过脸微微笑了下,却将身体缩在纪雪庵怀中。纪雪庵浑身紧绷,他上次这般放肆,却是在下了杏香之后趁机妄为,而如今二人俱清醒得很。程溏在脸埋在纪雪庵肩头,他只看得见他乌黑柔滑的头发,十分安静乖巧。怀中的人分明身体冰凉,纪雪庵却如同接了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睡梦朦胧中,怀里的人似动了动。纪雪庵微皱了下眉,却未彻底醒来。他感到有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谁的目光静静注视他片刻,而后那人轻轻挣开他的臂膀,爬出了被子。 程溏替纪雪庵掖好被角,缩在车厢角落悉悉索索穿好衣服。他背着纪雪庵弯身穿鞋,纪雪庵陡然睁开清冷双眼,盯着他的背脊。程溏却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手指触上纪雪庵放在榻边的连璋宝剑。纪雪庵素来枕着连璋入睡,昨夜睡前胡闹一番,剑落下矮榻,倒谁也不曾注意。程溏抚摸着一朵朵玉雕的盛放莲花,微垂着头,纪雪庵从身后瞧不见他的神色。他却忽然起身,抓着连璋掀帘跳下马车。 纪雪庵跟着坐起,扶着车帘看程溏只身走在荒原上。他眼神不善,却未出言制止,程溏不会蠢到要偷走连璋,纪雪庵内心冷哼,倒想看一看他身无内力拿起连璋要做什么。程溏始终未转头,似乎也不在乎车中之人到底有无醒来。他走开十余丈,右臂平举握住连璋,从左手玉鞘中抽出剑来。 连璋宝剑宽约两寸半,并非细剑,双面刃亦不薄,但微微晨曦中,剑身凛凛泛出冷光,却是一柄森寒至极的利器。程溏脱口赞一声好剑,放下剑鞘双手握剑,竟纵身舞起剑来。纪雪庵面上露出一丝吃惊,待定睛一看,不禁连连摇头。程溏使的剑法虽有模有样,却一眼叫纪雪庵看出乃是由擒拿招式改成,若以匕首为兵刃或许还可行,端着这么一柄长剑,轻巧灵便的长处尽失,惟显出笨拙迟钝,岂不可笑。 程溏一套不伦不类的剑法使完,已步履狼狈,撑剑微微喘息,消停不过片刻,却又挥起连璋。却见他细腰款款,身肢柔软,便是寻常舞剑助兴的人都比他坚韧有力几分。纪雪庵既不解又觉得荒唐,下了车倚着车壁,懒懒抱臂看他。他注目看了一会儿,渐渐神情肃穆,程溏竟是将那日在繁月阁杀韩秀山时跳的舞化作剑招。纪雪庵冷冷盯着他的背影,暗道那场舞果然不寻常,配上魔教圣宝金蚕丝,便可杀人于无形。 程溏不知舞了多久,动作愈来愈慢,终是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连璋脱手飞出,他张了张嘴,无力去接,却有一道身影跃过头顶横飞而至,手腕漂亮地勾住宝剑,身体借势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地时双臂握剑朝前重重凌空一劈。 只听轰隆一声,荒原之上笔直的前方一块巨石应声炸开。纪雪庵慢慢收起剑势,回身低头冷淡看着程溏。他上身还未穿衣,方才一瞬爆发之际,紧实眩目的筋肉尽现。纪雪庵在程溏面前露了一手,却又觉得自己无聊得紧,在这小子面前有什么值得显摆。他低咳一声,走到程溏身边,弯腰拾起剑鞘,语气冷冷讽道:“莫拿绣花的力气来碰我的连璋。” 话说出口,纪雪庵却愣了愣,内心滑过一丝不敢置信。他素来喜洁成癖,更不允许他人染指这柄连璋宝剑,方才竟默许程溏拿它做了许多荒唐事,甚至虽冷言讽刺,心底却并无真正生气。纪雪庵站直身俯视程溏,眼神复杂难明。他想起早晨醒来之际,自己竟没能在第一刻警觉,程溏被他搂在身旁睡觉,仿佛变成一件服帖的衣衫,没有一丝异感,令他失去防备。纪雪庵并未感到害怕,他从不害怕,他有足够的自信,哪怕一件衣衫成精要害他,也能被他瞬间除去,更何况是一个人。他只是不可思议,脚边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却叫他引以为豪的警醒日渐麻痹。 他在自己脑中找不到答案,只能寻到程溏的目光,欲在对方身上一探究竟。程溏略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道:“连璋宝剑,无息神功,二者合一果然天下无敌。”他脸上闪过一丝欣羡和心酸,抬眼看向纪雪庵,嘴角露出微笑,“主人有宝剑神功傍身,所向披靡无所畏惧。难怪主人可以直来直往地行事,可以目空一切那么自负。” 他说着那些并不怎么好听的字眼,却没有丁点讽刺,全是平静真诚。他似乎终于明白,有人无需经历挣扎苦痛,便可轻易站在强者之巅。不公平,不甘心,但也没什么不好。程溏闪动眸光皆化作纯然喜悦,微微直起身体,将嘴唇贴在纪雪庵握着连璋的手上。他轻轻一笑,声音在风中仿佛叹息:“主人就一直这样罢。” 第七章 十月初五,青浮山万家净扫山道,铺十里红毡,迎武林贵客赴珍榴会。 青浮山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青字,山上却遍种枫树,一年之中最美的便是这深秋时节。但见满山红叶,寒风轻摇层林尽染,叫人赞叹不已。山道旁每隔数丈站着一个万家的侍卫,玄服劲装,一看便知非等闲之辈。 万家的侍卫长立在半山腰的枫清亭外,统领迎山众侍卫,一览满山风光。客人近几日已陆续抵达,今日过后珍榴会便真正开始,不许再有宾客上山。虽是最后一日,他却丝毫不敢怠慢,双目炯炯,身姿笔挺。此刻日头已渐渐偏西,秋日午后阳光和煦遥远,斜斜照在万株枫树的山坡上,当真美不胜收。饶是侍卫长看惯这般景色,仍不由心旷神怡,目光微转,却神情一凛。 微陡的山坡上渐渐现出一人的身影。那人走得不快,姿容似雪,神色冷淡,山中美景入目,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神色。他穿一身雪白锦袍,下摆掠过山道上铺着的红毡,竟是纤尘不染。侍卫长的眼神顿在他腰间一柄长剑上,剑配玉鞘,鞘上雕满盛放莲花,栩栩如生。他心神激荡,一时恍惚,那人已走至眼前。侍卫长惟恐他目不斜视匆匆经过,连忙回神躬身行礼,“纪大侠。” 纪雪庵顿下脚步,朝他略点下头,却回身看向程溏,冷声问道:“你走不动了?”侍卫长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秀美身形瘦小的少年,却不知与名满天下的纪雪庵是何关系。程溏微有些气喘,却摇头微笑道:“不碍事,都怪我贪恋红叶美景,看得入神落在主人身后,一口气赶上来略有点累,不过还走得动。”纪雪庵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万家侍卫长却顿时对程溏心生亲切,淡笑道:“这位小兄弟,路上风景算不得最好,待到了庄中,自有更美的红叶,可叫你看个饱。” 程溏朝他微微一笑,以示感谢。纪雪庵却忽然迈步走入枫清亭中,程溏紧跟在他身旁,侍卫长只好退得远些,低着头暗自猜测亭中二人的关系。纪雪庵负手在背后,淡淡遥望漫山红叶。恰有一阵清风吹来,程溏先前出的一身薄汗均收了进去,微微瞪大双目,看山风掀起一阵阵红浪。孱弱日光照得他侧脸渡上一层金色,头上发丝闪闪发亮,面上欣喜神色如清泉涌出,在碧翠山色中欢畅流淌。 纪雪庵亦不知自己的目光何时转到程溏脸上,又看了他多久,只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唇角。他转过头,问万家侍卫长:“苍木派裘掌门一行可到了?”侍卫长恭声称是。纪雪庵再问:“南香小筑的木槿娘子呢?”侍卫长继续道:“木槿夫人与夫君前日已到。”纪雪庵一口气问了七八人,侍卫长声音愈发恭谨,背上却冒出汗来,不知何时他问话的用意。所幸纪雪庵终于哼了声,程溏奇道:“主人为何偏偏问起这些人?”纪雪庵冷道:“这些人与我有过旧交,届时能说几句话,其他人不问也罢。” 侍卫长的汗几乎从额头滴落下来,将头埋得极低,“庄主已等候纪大侠多时,今夜在庄中设宴,宴请诸位贵客。纪大侠能赴今届珍榴会,叫敝庄蓬荜生辉。”纪雪庵也不再为难他,瞥了程溏一眼,抬脚继续往山上走去。 待他们走出百余步,侍卫长才敢抬头,伸手擦去汗珠。他遥遥看着程溏小跑迈上山阶,不敢离纪雪庵太近,却也不落下太远。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纪雪庵在亭中向他问话只是顺便,其实是为了让那个少年休息赏景片刻?青浮山万家的侍卫长岂会是愚钝之辈,目光微转,心中已有了定夺。江湖略有风闻纪雪庵不近女色,他家主人得知纪雪庵赴会后,还特意为他寻来两个绝色少年。如今却该知会庄主,那两个人大约用不上了。 二人一路行至山顶,峰回路转,眼前豁然一片开阔,万家庄院依山而建,掩映在层层红叶中。门口有管事领着下人恭敬等候,见到纪雪庵皆是眼前一亮,“纪大侠,快快有请!”纪雪庵与那老儿略寒喧一番,领着程溏步入万家宅院。他不动声色留意庄中布局,暗中微微皱眉。山庄屋宅错落有致,景色浑然天成毫无雕凿痕迹,可愈是如此愈难摸清,霜叶成海美得惊人,却不知能遮掩住多少秘密。 管事替他们两人安排了一间临湖水榭,凭栏坐在窗边,透过若隐若现的薄纱,碧水倒影红叶的景色一览无余。地板却比屋外高了些许,底下烧起地龙,临水房间竟无一丝湿气。屋子共布置了两间,外院只留下两个伶俐侍女,实在当得起一句无微不至的贴心。 纪雪庵乐得独享一屋,程溏深知他脾性,连问一句也省得,提起行李便要告退,却被纪雪庵叫住:“慢着。”程溏转过身,“主人有什么吩咐?”纪雪庵慢慢喝了一口泡得正好的茶,问道:“我已依言带你上青浮山,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不过明面上你还是跟着我的人,莫给我惹麻烦。”程溏闻言淡淡一笑,“我若在此时离了主人,只怕立马被人赶下山去。主人放心,我不会随意闯祸,还请主人允许我在身边多待一阵。” 二人其实心知肚明,上青浮山并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珍榴会明日才真正开始。纪雪庵点点头,面上无甚表情,“放心,我既已带你上山,不会翻脸不认人。”程溏微笑道:“多谢主人。”纪雪庵冷淡道:“今夜的晚宴,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程溏脸上微有些吃惊,“这个……于主人名声恐怕不利,毕竟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且我爬山也乏了,伤还未好透,对晚宴无甚兴趣,主人可容我在房中休息?”纪雪庵冷笑一声,他哪里是在乎名声的人,席间的人愈聪明,愈不会生出流言蜚语。他抬腕又喝了一口茶,水气朦胧间,纪雪庵双目如炬盯住程溏。方才那一问实为试探,程溏不愿赴宴,要则他对与会的人并不关心,要则他今夜有别的事要做。不过一瞬,纪雪庵放下茶杯,目光冷冷垂向地板,“随你,回你自己的屋子罢。” 申时三刻,便有万家下人来请纪雪庵赴宴。他迈出房门,深秋日头短,太阳快要落山,只洒下淡淡余晖。纪雪庵跟着来人往设宴厅堂走去,穿过一道筑在山体边的廊桥,行一个弯,却听见一阵古朴钟铃声从头顶传来。 他顿住脚步,抬头瞧见峭壁之上立着一个八角亭子,亭中挂着红绸,红绸上系满铜铃小钟,随风轻轻晃动。纪雪庵看了眼寸草不生的山壁,指着亭子问道:“那处为何建亭子?这等陡壁,恐怕鲜少有人能上去罢。”万家下人笑着回道:“纪大侠有所不知,庄中有一条窄小石阶通向亭子,不过是在这块山壁背后,此处却是看不见的。”纪雪庵淡淡颔首,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其妙突发奇问,转身命那人继续带路。 待他到了宴客大堂,已有不少人到场。冰姿雪貌,白衣连璋剑,乍然望见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人人均面上动容,一时竟将纪雪庵围住,种种寒暄问好,废话迎面扑来。纪雪庵照例面色清冷朝众人点点头,他不怒自威,面前闪出一条路,抬脚走出人群,肩上却被人拍了一记,“纪雪庵,你的面瘫还没治好?” 此言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气,待定睛一看,又长长吐还那口气。纪雪庵转过身,眉毛微微一抖,“裘敛衣,你的口臭亦不见好。”世上能叫纪雪庵这般开玩笑的人一个手也数不出,苍山派掌门裘敛衣却是其中之一。却见他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纪雪庵一下,“好小子,来了就不要走,这几日好好陪你大哥练几招。”纪雪庵神色不变,眸中却现出一丝笑意,“只要你不怕继续连败,我自当奉陪。” 却听人群外传来一声女子娇笑,“纪兄弟,裘老六,算上我们夫妻二人如何?”纪雪庵和裘敛衣一齐回头,只见大堂门口走入相携着手的两人。男的英武不凡,女的明艳过人,好一双璧人。裘敛衣满脸喜色,“木槿大姐,丰大哥,你们也来了?”那女子乌溜溜的眼珠瞪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唤我一声大嫂都不肯?”裘敛衣笑道:“谁叫南香小筑木槿夫人的名气实在太大。” 丰氏夫妇走近,丰华堂笑看二人,“你们怎么来了今届珍榴会?”纪雪庵淡淡一呻,却不说话。裘敛衣哼笑道:“你们问这个面瘫做什么,他才不会说实话!我倒是听说——”他故意压低声音,引得旁人好奇至极,“这次珍榴会的珍宝之一,是个稀世大美人,特意来一饱眼福,若能带回家便再好不过!” 江湖人皆知苍木派裘掌门爱美人,他本就生得英俊,欣赏美色却不下作,反而成为美谈,只笑哪个大侠不风流。木槿夫人掩嘴一笑,“都当上掌门,还满嘴胡话!”纪雪庵看好友笑闹,面上一层淡淡暖意,“丰大哥,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丰华堂但笑不语,目光转到爱妻脸上,木槿夫人微笑道:“我们云游江湖,漫无目的,行至青浮山下,却是为了上山赏枫。” 四人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大堂中却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两个万家下人朝众人施了一礼,绕到宴桌后缓缓抽开堂后屏风。秋风夹杂红叶涌入堂中,外面的天色已全黑了,却见山中星星点点亮起红彤彤的灯笼,先前白日隐在枫林里竟未叫人发现。众人连声惊叹中,青浮山万家主人自堂后石径缓缓走来,脸露笑容,轻抬右手,“诸位,请。” 纪雪庵头一回见到这位富甲天下的青浮山万家家主,却是个穿着绸袍面白体瘦的中年人,胡须修得十分精致,别的再无非常之处。那万庄主款款走入堂中,笑容可掬道:“欢迎诸位赏脸赴会,不必拘礼,快请入座。”主人家说上一番场面话,宾客们欢笑捧场,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主桌上尽是颇有名声地位不凡的武林人,由万庄主亲自陪着。纪雪庵虽够身份坐上那张桌子,却嫌虚礼太多麻烦得紧,只待在墙边一张小桌上。但他既坐在那里,身旁席位自变得非同小可,多少人跃跃欲试,却又怕被这位大侠冻得下不了台面。最终还是裘敛衣和丰氏夫妇与他分坐了桌子,旁人见了不好打扰故友叙旧,只得作罢。 酒过三巡,主人家离开主桌,提着酒杯游走在席间,向每个客人敬酒。待他走到墙边小桌,先敬过裘敛衣和丰氏二人,最后举杯向纪雪庵笑叹道:“纪大侠愿赴今届珍榴会,真叫在下倍感荣幸,令万家蓬荜生辉。”纪雪庵站起身回敬一杯,淡淡道:“庄主客气了。”万庄主请得动纪雪庵自然得意非凡,但他做人圆滑老练,却不在人前厚此薄彼,再说上几句请各位尽兴的废话,便转向下一桌。 纪雪庵等人坐下,裘敛衣抚着酒坛打了个嗝,“万庄主真正会做人,对谁都笑脸相迎,一个都不得罪。”木槿夫人笑道:“能收到珍榴会请帖的人本就非寻常之辈,他自是不敢得罪的。”裘敛衣哼了一声,“我瞧有不少人还带了家中子弟和随从,那万庄主也客气得很。”木槿夫人白他一眼,“你是不是也想把苍山派的美人带来?” 此言一出,两人都笑了起来。丰华堂替妻子夹了筷菜,面上也带着温柔笑意,一抬头却见纪雪庵眼神在堂中席间扫过,不由问道:“雪庵,你在找什么人么?”纪雪庵收回目光,摇头道:“不过想看看,到底来了多少人?”他刚说完,正巧万庄主回到主桌,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诸位既来到青浮山,不问身份来历,皆是我万家贵客。来,在下再敬诸位一杯!”堂中气氛一时被点燃,人人都起身,笑着喝完杯中酒。纪雪庵抬腕垂目,遮住眼中讥冷神色。说起身份来历,捕风楼果然名不虚传,方才他匆匆点算来客,竟与沈荃给他的名单一人不差。 敬完酒,宾主尽欢重新入席。纪雪庵略有些心不在焉,却想起那日他与程溏离开晶城,沈荃亲自来送。他不动声色将一卷纸条塞入纪雪庵手心,纪雪庵后来暗中看阅,却见纸卷最后写着四个字:“小心程溏。”他忆及此事不由冷笑一声,程溏与沈荃分别叫他防备对方,这两人没生出些惺惺相惜倒真可惜。他该信谁?自是一个也不信。 纪雪庵撇撇唇角,面上正是个凉薄至极的表情。木槿夫人一双明眸看过来,失笑道:“纪兄弟,你在想谁,怎地这么一副神色?”纪雪庵还未说话,裘敛衣抢先笑道:“瞧着他脸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亏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大侠。”纪雪庵瞥他一眼,冷冷道:“裘敛衣,喝醉酒就回去乖乖睡觉。”裘敛衣笑得愈发大声,“醉了又如何?醒着无忧,醉了才不会发疯。像你这般连喝酒都不醉的家伙,没劲,真没劲!”木槿夫人嗔笑道:“这么多废话,我看裘老六你才发疯。” 酒喝了几轮,菜换了几桌,夜已很深,纪雪庵提着醉醺醺的裘敛衣,别过丰氏夫妇,离开晚宴大堂。门口有领路的下人候着他,纪雪庵随手将裘敛衣扔给其中一个,冷淡道:“送他回去,我记得路,不用跟着。” 天上月色明亮,加之山中点缀的灯笼,深夜行路亦不困难。纪雪庵漫步走到来时廊桥前,抬头看那座峭壁上的亭子。他愣了下,没想到亭中也挂着一只灯笼,傍晚时明明还没有。笼里烛火照得亭中红绸十分鲜艳,钟铃的黄铜壁上映着点点火光,远远望去夺目非常。纪雪庵驻足看了一会儿,目光陡然锐利,下移至山壁细细察看,却未发现任何攀登踩踏的痕迹。他莫名松了口气,按先前领路的万家下人所言,看来是有人从山后石阶爬上亭子挂了灯笼。他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亭子,难道只因有人跳过一场舞? 绯色纱带系满铜铃,明明当时未听见声音,偶尔却有清脆铃音晃过耳边。纪雪庵低头微微出神,再往前走时却又是一派冷漠神色。他与程溏虽有同路之缘,但青浮山已至,珍榴会欲开,程溏要做什么他不会插手,他亦有师命在身,往后仍是陌路。 他这般思索,愈想愈觉得没错,方才一瞬之间的心神纷乱荡然无存。纪雪庵不要万家下人跟在身边,其实是在心中暗存了夜探万家的念头。先前在大堂他留心核对宾客身份,并无异样,虽不排除他们之中本就有魔教暗探,但万家也不可不查。纪雪庵犹豫一刻,却终是放弃。他不曾料想万家山庄地势复杂,初来乍到,实在太无把握,鲁莽不得。何况他行事素来自负,根本瞧不上夜探刺杀这等手段,不如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纪雪庵打定主意,快步回到湖边水榭。他轻轻踏在廊上,经过程溏屋外,刻意屏息敛气,只听见屋中那人绵长无辜的呼吸,却已睡熟。纪雪庵走入自己屋子,关门声引得程溏翻了个身,而后酣睡依旧。他轻手轻脚坐到桌旁给自己倒茶,才想起程溏没有内力根本听不见隔壁动静。 第二日清晨,纪雪庵和程溏差不多时辰起身。万家侍女在廊下布好早膳,请二人入座享用。纪雪庵吃了些清粥小菜,程溏则拣了各色点心尝几样,桌上安宁无语,早膳便算用完。纪雪庵捧着茶碗吹了下茶沫,一个侍女收拾桌面碗筷,另一个却在二人身旁站定道:“纪大侠和程公子均是头一回来珍榴会,管事大人特意吩咐婢子将会中规矩说与二位听。” 纪雪庵淡淡瞥她一眼,“你且说罢。”侍女点点头,娓娓道来:“珍榴会共历时半月,期间展出珍宝种类数目每届均不等,这个婢子也知得不多,惟有请二位亲自赏宝。每日庄中有五处展台,每件宝贝只展出一日,不过一天光景将那五处展台看遍倒是绰绰有余。”纪雪庵问道:“若有人相中宝物,可否出银钱买下?”侍女笑了笑,“有些宝贝虽珍贵却有价,有些却是无价之宝。或用银钱,或以物相易,当然也有不可能出让的,一切全凭庄主说了算。”纪雪庵微微颔首,程溏又问道:“是不是越在最后几日现身的宝贝,越是珍奇?”侍女掩嘴笑道:“虽不曾听闻这等规矩,不过多半便是如此。” 她向二人将庄中五处展台一一指点,便欠身告退。纪雪庵转过头看程溏,“你待在房中,还是与我同去?”程溏笑道:“难得千辛万苦来了,不见识一番珍榴会的宝贝岂不吃大亏?”纪雪庵凝目看他一瞬,旋即移开目光。程溏脸上全是新奇兴奋,似乎他真是因好奇而赏宝,别无其他目的。 纪雪庵冷笑一声,“你昨日不愿同我共赴晚宴,怕于我名声不利,今天怎么全然不顾了?”程溏微微一笑,目中流转狡黠,“凡事过犹不及。主人带我上山,只怕早引起旁人猜疑,若今日我还不现身,岂不叫那些探究心思愈烧愈旺,猜得无法无边,说不定比实情还离奇。不如大方陪在主人身边,坐实一半猜测,却不亲口承认,叫他们明白猜也枉然。”纪雪庵被他绕得有些发晕,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程溏既是他带上山的,跟不跟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区别?旁人的猜测纪雪庵从不放在眼里,反正根本无人敢亲口问他究竟。忽而却又想起裘敛衣等人,倒有点头痛,但转念思及偌大万家山庄,五处分散展台,连遇上也未必,何必想太多。他站起身朝程溏冷淡道:“随你,走罢。” 兴许真应了程溏所说,头一日所展的宝物虽也稀奇,却叫人提不起多少兴趣。纪雪庵同程溏走到第三处展台,听得人声议论是一柄青霜宝剑,才略生出些兴致。二人穿过半月院门,还未走入供着宝剑的堂屋,却听见屋中有一人问道:“那个稀世大美人,到底哪天才现身?”程溏噗嗤笑出声,纪雪庵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知多想掐死那个花痴。万家下人更是为难道:“裘掌门,什、什么美人?宝物的事,小的一概不知。” 纪雪庵迈入堂屋,裘敛衣乍回头瞧见他,一脸苦水直欲倾泻,“纪雪庵,你来得正好!瞧那柄青霜剑,鞘不够古朴,锋不够凌厉,惟独杀气扑面,寒意难沉敛。莫说我的家传宝剑,连你的连璋都分毫不及!”他噼里啪啦说完,万家下人又窘又愧,只得讷讷道:“连璋宝剑世上无双,裘掌门就莫再开玩笑啦。”纪雪庵对他绝口不提裘敛衣所谓的家传宝剑十分满意,难得赞许颔首,冷冷看向裘敛衣,讽笑道:“我瞧这剑倒比你腰间那柄强。” 裘敛衣眉毛一挑,双目一瞪,便要发作。他最爱与纪雪庵斗嘴,不被他冷言冷语狠狠嘲讽一番便不舒服。此时更是装痴卖傻到了极致,一把抽出腰中剑,指着纪雪庵的鼻子要与他决斗,却猛然直了眼神,向纪雪庵身后笑吟吟的程溏脱口道:“美人!” 纪雪庵和程溏均是一愣,程溏甚至还回头看了眼是否有别人。裘敛衣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目光炯炯将他周身打量一番,啧啧赞道:“美人,真美人!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怎地跟着纪雪庵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冰棺脸?”程溏消受不了他发亮的眼神,不由跌后一步,低声道:“小人名唤程溏。”他笑得有点羞涩,抬眸飞快瞥了纪雪庵一眼,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写满无奈头疼,只盼他快些解围。 即使没有他的求助,纪雪庵也容不得裘敛衣再发疯,当下揪住他的胳膊,声音隐隐动怒:“你酒还没醒?大白天发什么痴?要看美人滚回你的苍山派。”裘敛衣挣开他,刚待说些什么,却有一人走近程溏,踌躇片刻惊喜唤道:“小兄弟,真的是你?” 三人一齐把视线投于那人,程溏回头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果然十分面善,迟疑道:“你是?”年轻人笑起来,“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疏城还打过一场哩!”程溏恍然啊了一声,顿时想起来,面前的人竟是他初到疏城,听从纪雪庵吩咐在凌家的比武招亲上交手的罗星庄少主。他心中一悸,头一反应却是难道自己偷盗凌家绯红小匕之事暴露,新女婿前来报仇了?但见这人满面笑意,只盯着他瞧,丝毫未曾注意到他身后两位大侠。好似天上降了救星,程溏连忙扯住他手,绽开笑颜道:“是你呀!走,我们去那边树下说话。” 裘敛衣疯疯癫癫,叫他脚底抹油般飞也似溜走。裘敛衣好不可惜道:“啊呀,被吓走了,都怪我唐突美人。”他倒有自知之明,纪雪庵以不可救药的眼神望着他,“我当真怀疑,你家里那些人是怎么被你骗回去的?”裘敛衣大笑起来,“自是心甘情愿跟着我,三间大院七所小院,二十来个美人和和睦睦,从不打架。咦,你难不成担心我要将小美人带回苍山?放心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先前也是太过吃惊,不曾想到你这个面瘫身旁竟也有美人跟着。” 他一口一个美人,叫纪雪庵听得好不别扭,蹙眉道:“你家里那些人我倒也见过几个,程溏虽生得不坏,和他们比却差许多,哪里值得你大惊小怪失态至此?”裘敛衣连连摇头,左臂搭在纪雪庵肩上,手指树下与那罗少庄主说话的程溏,“你瞧,美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别有风姿。拿他身旁那个傻小子来说,站得笔挺看着也很精神,但武者为求沉稳,站时气归丹田,下盘极稳。再看美人,同样敛气收腹,双腿并得极拢,臀自然微翘,腰肢更显柔韧。啊,正巧他们走动,你细细观察,美人走路时上身几乎不怎么动,腰笔直依旧,是否便有了一种轻盈之感?唔,我看小美人必然修习过舞技,不经意间举手投足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能练成。” 纪雪庵微微出神,裘敛衣所言一字不差,却全是他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地方。他虽知好友好色不下流,却不知他练就一双毒目,程溏好端端在远处站着,竟与剥光了端在他面前无二。却听裘敛衣兀自继续道:“再说他的脸蛋,皮白肉润,五官俱十分秀气,已有了绝色美人的底子。你却只说他生得不坏,扔在大街上确也不太引人注目,你可知为何?”纪雪庵瞧他唾沫横飞浑然忘我,不由跟着问道:“为何?”裘敛衣得意笑道:“你没有慧眼自然不知!因为他惯于收神敛韵,硬叫脸上添几分平庸。寻常表情如哭笑皱眉撅嘴只需牵动脸上皮肉便可完成,未必时时都需注入神韵。你瞧他与那傻小子说话,眉眼弯弯微笑,但其实细看脸上又哪里有半分高兴?”纪雪庵闻言竟有些茫然,“他何必如此?又没人刻意探究他的神情。”裘敛衣摸着下巴观察一阵,展眉道:“只怕与站立行走姿势一般,都是长久以来习惯了罢。这样的美人,多半练过极厉害的魅功。”纪雪庵心中一跳,不可避免想起程溏在繁月阁那场杀人的舞。裘敛衣见他神情有异,只道他仍不解,耐心解释道:“世上最高明的魅功,挑起情欲根本只是下乘,却能令人神魂颠倒心旌摇曳,更甚者便可操纵他人为所欲为。这又与摄魂术全然不同,摄魂术夺人神智,命其如傀儡行事,但凡内力高强者皆可破解。而魅功控制的人却是心甘情愿,并不蠢笨,只抵不过满心情思爱意,丝毫不舍违背施功者的意愿。这等功夫非下苦心不可,必从最不起眼的动作练起,日夜不休,一刻也不得松懈。练成之后便是脱胎换骨,仿佛浑然天成,再难露出寻常神色,一挑眉一转眼,定力稍差的人便要看呆。就像一个天仙般美貌的人物,叫人看见了脸就要发痴,哪里敢随随便便出门,只好蒙起面纱。故而小美人刻意收敛神韵,不肯轻易显露真颜色。” 他一口气说完,纪雪庵只半信半疑。他看着程溏淡笑与那罗少庄主不知说些什么,面上虽掩饰得好,却的确无半丝欢喜,更看不出什么荡人魂魄的神情。他暗道平时程溏对自己也是这般蒙着面纱的么,却想起自己根本甚少低头看他一眼。裘敛衣不知他心中所想,摇头叹道:“这些仅是我道听途说书上所见,真正厉害的魅功,我也没见识过。若是小美人真心对我笑一笑,只怕我连掌门都不要当,家中美人尽数遣散,也不知幸或不幸。”他将目光转到纪雪庵脸上,气道:“美人肯这样委曲求全待在你身边,竟连魅功都舍弃,你还这般冷淡!咦,对了,你身旁从不带无用之人,美人跟着你究竟做什么?” 纪雪庵一时竟无法将侍寝二字说出口,只能冷哼一声。裘敛衣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兀自道:“瞧你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多半只叫美人做个随从。”纪雪庵含糊嗯了一声,“不然还能做什么?”裘敛衣简直痛心疾首,连呼暴殄天物,“你当魅功只是用来好看的么?你让美人去杀个人,兵不血刃,那人眼也不眨就肯为他自杀了。”纪雪庵暗道虽不如你说的这么夸张,你怎知他没用魅功杀过人,却皱眉冷冷道:“你何时也推崇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要杀什么人,直接提剑便是。” 裘敛衣却奇怪看他一眼,莫名道:“如何就不入流了?魅功也是千辛万苦自小练成的,不比我等修习内功轻松,甚至我听闻练上乘魅功须将经脉尽毁再重接,痛不欲生苦不堪言,从此也不能再习武。自然这是极邪门的功夫,正道人士几乎闻所未闻,大约只有魔教中才流传。但一旦修成,却同样厉害。你喜爱干净,拿刀剑伤人怎么不怕血污?还是你以为魅功仅能在床笫间施展?高明者根本无须如此。” 难怪程溏练不成一丝内力,连外家功夫也学得不尽如意。纪雪庵垂下双目,欲遮住心中震动,却仍从抿紧的嘴唇间泄露一分。那厢程溏与罗少庄主似是说完话,裘敛衣凑近纪雪庵,脸上哪里还有一点痴色,低声道:“内力再深厚于抵抗魅功也无用,惟有心性坚硬者方可敌。我不知美人来历,亦不知你为何收他,但我信他既未露声色便不是要害你,也信你又冷又硬也吃不了亏。无论如何,你万事小心。”语罢拍了下纪雪庵的肩,朝走近的程溏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程溏对裘敛衣仍心有余悸,待他走远,才慢慢回到纪雪庵身边。纪雪庵面无表情,抬脚往院外走去,程溏自是数步之遥跟在他身后,却不想纪雪庵放缓步子,故意等他并肩上前。程溏注意到他的意图,嘴角露出微笑,也不待纪雪庵发问,兀自道:“那罗星庄少主这次来青浮山,竟还带着新婚的凌家小姐。他先前找我,我吓一跳,只道叫他发现绯红小匕是我所偷,谁料罗少庄主却是来谢我。” 纪雪庵问道:“他做甚谢你?”程溏微微一笑,“他说当时我在比武台上暗算他,他心中很是不快。但这次来青浮山途中,凌家财大气粗遭了山贼,他亦差点遭了暗算,却因那贼人招式与我当日相似,才叫他有了防备没有着道。这人出身名门,行事磊落,脑子却不开窍,竟将功劳归到我头上,如今也算不打不相识罢。” 他语速轻快,虽说着罗少庄主傻头傻脑,却不过分。纪雪庵思及他行走江湖,大约很少交到朋友,眼下恐怕也是头一次,只淡淡道:“他功夫不错,不过江湖经验太少。”程溏闻言大大一笑,“主人说得正是。” 两人并肩而行,往常不曾注意的细节,程溏走路步态面上神色,均叫纪雪庵看在眼里。他经裘敛衣点拨,的确看出许多不同,但并无那种神魂摇荡的感受。白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程溏细白脸颊上,远处红艳枫叶全作了陪衬,却令纪雪庵想起昨天他和程溏站在青浮山半山的亭子里,他脸上清泉般涌出的喜悦。那一刻,是否也如这一刻,他感到嘴角不自觉翘起,心头似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这是魅功么?却与裘敛衣所说不全相同。纪雪庵冷眼旁观,确定自己并无被蛊惑,冷静判断时,忽然惊觉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程溏脸上,心中也全缠绕着这件事。程溏自是察觉,探寻地望向纪雪庵。纪雪庵双眸冰冷,眸色却无比浓烈,看不出一丝心思。二人皆不觉停在枫树下,静静望着对方,直至程溏撑不下去,逃跑般转过脸。 纪雪庵心中冷笑一声,不过如此,竟连与他对视都不敢,却猛然瞥见程溏侧脸小巧的耳垂微微发红。他一瞬间口干舌燥,只觉心口重重一撞。这、才是魅功罢。 一转眼数日无事过去。珍榴会上的宝物每日一换,纪雪庵同程溏费半天时日赏玩一遍,赞不绝口者有之,爱不释手者亦有之,但他们一个性情冷淡,另一个也只抱着观赏之心,又不与别的宾客应酬走动,慢慢便觉出些无聊。纪雪庵时刻谨记师父无息老人的吩咐,留心观察万家有无异样,宾客有何奇怪举动,抑或宝物是否透着诡异,但一连数日毫无头绪,他渐渐宽了心,虽不曾放松警惕,倒也生出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来。 故而那日两人坐在廊下喝茶,纪雪庵拈着棋子自弈,程溏托腮看湖面上几羽戏水的水鸟,万家侍女玲珑心思,试探道:“纪大侠,程公子,庄中除却展宝,倒还有不少清幽去处,二位不妨游玩一番。”程溏抬头笑道:“前几日空闲时候,我们已逛了大半,再游玩只怕要闯入万家内宅啦。”侍女被他逗笑,忽而眼睛一亮,拍手道:“婢子怎地忘了?水榭往南沿着山道走半个时辰,有一处新辟的温泉池子。内宅另有泉水,主人家并不会去那里,宾客间恐怕也无人知道。秋日里洗泉,岂非最好不过?” 程溏闻言面上透出几分兴致,转头去看纪雪庵。纪雪庵放下棋子,淡淡望着他,冷道:“你想去?”程溏犹豫一瞬,却老实点头,瞧着竟有些眼巴巴的神色。纪雪庵将目光复又投向棋局,冷声道:“想去便自己去罢,要和人泡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想想就脏得很。”程溏还未答话,站在一旁的侍女却已鸣起不平,“纪大侠,那池子砌得不小,容下十余人都可,泉水亦是后山引来的活水,怎么会脏?” 小丫鬟快人快语说完,却有些后怕,眼角瞄见纪雪庵冷若冰霜的脸,双腿都微微发颤,连忙先行告退。纪雪庵一手拿着棋谱琢磨片刻,一手落子在棋盘上,只当先前对话全不曾发生过。程溏静静看他一会儿,开口轻声道:“主人这几日,可奇怪得紧。”纪雪庵停下手中物什,黑沉沉的目光盯住他,冷冷问道:“你想说什么?”程溏措辞半日,终苦笑一声,“主人虽然从来待我冷淡,但也坦荡大方无所顾忌。这些天却好似刻意避开我,白日准我同行又不像生我的气,我苦苦思索也不得头绪。” 他话音落下,二人之间却是一阵长久静默。纪雪庵面无表情,心头却浮上一丝疲倦。程溏说得不错,那日裘敛衣的话对他确造成不小影响,竟连掩饰也无用。然而更失态的,却是这么多年来,他何曾在谁身上费过这般心思?他不说话,程溏却忍不住道:“或许只是我的错觉,说出来反而惹主人生气。其实无论主人待我如何,我都感恩在心,原不该这般自说自说。可主人着实反常,却叫我有点担心。” 又开始了么?纪雪庵冷笑一声,事事主人在先,好似自己对他有天大恩情一般。他已依照诺言将程溏带上青浮山,虽对外称是主仆,其实早不相干。程溏何必再来管他如何,他究竟所求何事,难道还与自己有关?他不是会那邪门的魅功么,行事为何要弄得这么曲折?也罢,纪雪庵冷冷目光凝在程溏脸上,他刻意回避程溏只为躲开麻烦,如今却不用再自欺欺人,麻烦已然存在,若不直面解决只能愈演愈烈。纪雪庵直视着程溏,问道:“你我之间的约定可还算数?” 他至今仍是程溏的庇护,程溏也一口一声主人唤他,约定并未失效。程溏有些不解,却点头道:“自然算数。”纪雪庵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这些天我都未碰你,你如今却要与我同去温泉,待会儿要发生什么,你心中有数。” 光天化日,衣冠楚楚,面不改色说这种话,大约只有将情事当作交易,才会如此坦荡。程溏的脸却微微红了,之前二人欢好多半是他挑起的,纪雪庵明确要求,却还是头一遭。他也并非扭捏之人,跟着纪雪庵站起,低声道去准备衣物,便匆匆回到房中。纪雪庵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别开双目。那魅功究竟有何能耐,尽管让他一次看够罢。 万家侍女得了吩咐,忙不迭为二人准备器物衣裳。待他们由她领着去了那温泉池子,才发现果真是一个绝妙之处。却见红枫白石堆砌出一汪水气氤氲的池子,地势极高,位于一座小峰顶上,举目望去便是连绵山峦云海红雾。侍女在池边备好水酒和清凉饮品,知趣扣上木栅告退。 温泉由后山引来,池子源头用青石雕了个兽嘴,里面汩汩冒出泉水。上流太烫,两人皆往下待着,各寻了一块舒适白石,安静泡澡。此处风光太美,一时叫那些旖旎念头都消退。程溏将头发梳成斜髻,露出雪白颈子。温水实在舒服,叫他忍不住仰着头在水中缓缓游动。纪雪庵靠在他的对面,轻啜一口水酒,放下小杯,却望见程溏双臂自水面伸出,宛若水鸟纤长脖颈,说不出的自在悠然。 但那两条手臂却绝对当不起一个美字。纪雪庵微微眯起眼,程溏臂上露着不少伤痕,有结痂的旧伤,有发白的痕迹,亦有才添上不久泛红的口子。他目光下移,水色清澈,虽有细碎阳光跃动,水下光景却一览无余,程溏的身上一如双臂,布满大小新旧的伤。纪雪庵与他虽有过多次肌肤之亲,但黑灯瞎火却从未这般细致看过他的身体。他想起程溏脏兮兮满是血污的脸蛋,程溏走路总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程溏说话常低眉垂目,程溏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究竟还有多少是他不曾看清的? 他不知为何胸口发紧,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白,猛地松开,出声唤道:“你过来。”程溏正在水中游得欢快,闻言抬起脑袋,甩去脸上水珠,露出轻浅微笑,哗哗游至纪雪庵身旁。纪雪庵倚在一块倾斜的白石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身前。那处池水颇深,纪雪庵借力巨石,程溏却无法踩到水底。他也不慌张,一手任纪雪庵拉着,另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却将身体分量全交与纪雪庵。纪雪庵的手滑到他的腰间,将他抱稳,右手抬起,却落在程溏肩上一处旧伤。 程溏身体微微一颤,纪雪庵的手指沿着伤疤,一寸寸缓慢滑过。他动作极轻,似抚摸,似描绘,竟不肯放过程溏身上每一处伤,从肩胛至脚踝,无一错漏。程溏抑制不住发抖,仿佛纪雪庵的手指带了火星,激起他层层战栗。伤疤不比寻常皮肉,即使生在再不敏感的部位,亦可唤起心底的悸动。他若非深知纪雪庵的脾性,几乎以为他在调情挑逗。而即便纪雪庵并未怀着这等心思,程溏却被他点燃全身,腿间性器也慢慢抬头。他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纪雪庵,却一头撞进他深深的眸光中。 纪雪庵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抚遍程溏浑身伤痕,似乎手指每掠过一处,心中便有什么沉甸甸的情绪更多一分。他划过程溏细瘦腰侧,顺着微翘的臀线,甚至贴住腿根内侧,连这些地方都受伤,又谈何资本去诱惑别人?纪雪庵一瞬之间竟怀疑起裘敛衣的话,程溏压根不会什么乱七八糟的魅功,不然他为何受那么多伤,为何在面对他、面对湖色山庄、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要吃尽苦头委曲求全?但他也知道裘敛衣甚少看走眼,更不会骗他,程溏身上也有太多疑点。这些矛盾整日拉扯着他的心,如水底柔软水草,密密麻麻缠住他的双脚,几乎要将他溺毙。他冷心冷面,来去自如,无拘无束,因强大而自由,何曾狼狈如斯。一念及此,不由生出些许狰狞,猛然投向程溏的目光竟带上恨意。 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四目相接,两颗心中俱激起水花。纪雪庵一眼望去,不知是泉水过热,还是别的缘故,程溏满面酡红,双目湿润,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却已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春色。一片红叶悄无声息贴落到水面上,却在纪雪庵耳畔震起轰隆一声。他在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吻住程溏,那些乱如麻的情绪尽数化作情欲。 却是程溏先耐磨不住,双腿缠在纪雪庵身上,欲望贴近,惊得低低叫了一声。纪雪庵的阳物竟比温泉水还要烫上几分,程溏察觉到即将被狩猎掠夺的危险,本能往后退去,却已来不及。纪雪庵重重舔过他的嘴唇,那么用力仿佛砂纸,几乎要搓下一层皮。程溏呜咽摇头,唇瓣被惩罚般咬住,纪雪庵的舌头撬开牙关,横冲直撞。他每每离开,却仅留给程溏喘出半口气的功夫,下一瞬又紧紧缠上。他的鼻梁抵着程溏的脸,压住他的鼻腔,叫他无法呼吸,只能求救般努力张大嘴,徒留根本无暇吞咽的津液流满口角。 待他终于肯放开,程溏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喘气,胸膛起伏顾不上撞到纪雪庵火热的身体。他呼气太快呛咳两声,眼角逼出泪水,而后抬头看向纪雪庵。水气袅袅,朦胧视野中,却见程溏双目亮得惊人,低声喃道:“主人是要我的命么?”纪雪庵冷哼一声,将他身体托起,按在身后白石上。程溏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双腿被纪雪庵分得极开抵在石壁,惟有腿根有水波轻轻拍击,随着二人动作泉水一下一下撩过他的后茓。程溏啊的叫一声,穴口不自觉收缩起来,急问道:“主人要做什么?”纪雪庵面向他,双足踏在池壁上,双手举着他两条腿,冷冷道:“你自己弄。” 弄什么,自是不言而喻。程溏瞪大双目,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他侍候纪雪庵前自然事先做好准备,但何曾在人眼前这般毫不知耻地张开大腿?他迟疑着不肯动作,纪雪庵却不耐烦,“怎么,还要我替你弄不成?弄得不好,待会儿也是你遭罪。” 程溏气得几乎磨牙,脸红得不成样子,怒极反笑,干脆豁了出去。他双手缓缓绕至大腿内侧,细瘦五指搭在雪白臀肉上,向一边使力掰开。那处秘穴微微张开,皱褶却一舒一缩愈发激烈。程溏强忍羞耻,另一手掬了泉水,湿淋淋的指头揉按着穴口,小心笨拙地对准,缓缓插入半截手指。 他愈是难堪,动作愈发缓慢,愈是缓慢,只能愈加难堪。纪雪庵目不转睛盯着那处,看穴口被磨得发红,一点点吃进程溏的手指。程溏勉强塞入两指,心知远远不够,却再也不肯添一指。他看着纪雪庵专注冷漠的双目,心头发恨,又一眼瞥见水下他怒胀的性器,头皮一紧,脑中却似有一根弦松了。 程溏忽而放松紧绷的身体,靠在身后光滑白石上。他那两根手指竟在穴中抽动起来,由慢极快,指尖摩挲着发烫肠壁,旋转着退出,又一下子插没至指根。纪雪庵呼吸陡然急促,眼睁睁看着他动作愈加孟浪,手指抽出小穴的瞬间,穴口猛地缩紧,吐出一大汪清水。明明不过是泉水,纪雪庵却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出了好多水。”程溏本已厚着脸皮,听到这句话却快要窘哭,喉中酝酿已久痛骂纪雪庵的词句,竟从鼻腔蹦出一声带着哭音的呻吟。 纪雪庵闻声抬头,程溏眼角通红,眸光如泉水般乱漾,又是羞窘又是委屈。他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眉目间除了情动难耐,却还有几分不被满足的急切,仿佛难以抓挠的部位被蚊虫叮咬,拼命磨蹭百般乱扭都不能止住瘙痒。纪雪庵眼中含着冷意,却渐渐被别样光亮漫过,微微挑高声调,“这么欲求不满?”他话一出口却是心惊,仿佛自己被别人附身,说出这样无聊的废话,语气全是戏谑调笑。他还来不及恍惚,程溏却无暇分辨语气,掰着屁股的手一下松开,抓住纪雪庵的手腕,“主人……弄、弄好了。” 他似用尽力气,话音落下身体便要滑入水中,被纪雪庵紧紧搂住,双腿分开绕在腰间。程溏只觉身体被飞快旋过,纪雪庵靠在池壁白石上,他却漂浮在水中。他一声惊呼,双臂抱住纪雪庵的脖子,下身骤然一痛,忍不住长叫出声。纪雪庵毫不留情冲入程溏身体,却见怀中的人脸色刷的变白,嘴唇被咬得变形。他堪堪停顿片刻,冷笑道:“这便是弄好了?我瞧却是你等不及。” 程溏痛得双目飙泪,还要被他出言讽刺,一偏头狠狠咬住纪雪庵肩头。纪雪庵闷哼一声,下身再不停缓凶猛抽插起来。程溏愈咬愈紧不肯松口,唇舌间尽是血气,纪雪庵任由他去,只将疼痛化作力气,一个咬得越凶,一个插得越狠。这一番较劲,终是程溏落了下风。他被纪雪庵干得浑身发软,力气尽失,连牙关都合不紧,脸颊无力擦过齿痕。他一松口,喉咙间强忍压抑的声音争先恐后一股脑涌出,气息紊乱,胡乱唤着主人。 纪雪庵却未因他认输而略放过他,他于性事上本就只会蛮干,不屑技巧花样。程溏怨他不懂温存,亦恨他不听讨饶,却在猛烈冲撞中性器愈来愈硬,最后被生生插射。他在水中泄出经验,内壁绞缠几近痉挛,逼得纪雪庵粗声喘息,眉头紧皱待程溏缓歇,竟又开始一轮猛干。程溏发髻早就散乱,拼命摇头,长发落在水上宛如笔墨散开,连抽泣都断断续续,“主人……饶了我,饶了我罢……要死了,要坏掉了……” 后茓早就不受主人控制,与言语全然相悖,又紧又热地裹住巨物,插入时欲拒还迎,抽离时依恋追逐。纪雪庵双手扣住程溏屁股,十指在柔软臀肉上掐出发红指痕,重重撞着他的股间,恨不能将受到冷落的囊袋也一并捅入。他明明也濒临极限,却强忍精意,仿佛暗中与谁较劲,忍不住便是输了。纪雪庵侧过脸,微微分神看向程溏。程溏双目几近失神,脸上满是泪痕,嘴唇红肿留下齿印血痕,一副被狠狠蹂躏过后的神情。纪雪庵只觉心中浮上无限得意,与情潮澎湃撞击在一处,震得他连指尖也发麻,终于泄了出来。 程溏本已叫哑了嗓子只剩哼哼的力气,此刻却呜的一声,将脸埋在纪雪庵肩窝。纪雪庵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身体一个沉浮,离开池壁,一头扎入水中。程溏睁大眼,与他在水中愣愣对望,然后缓缓靠近,主动贴上他的嘴唇,汲取他口中空气。唇舌相交间,冒出一长串气泡,模糊对方的面容,直到空气殆尽,才跃出水面。 纪雪庵用力摇头甩去脸上的水,眼角眉梢,却是生平所未展露过的志得意满。并非一场性事之后的餍足,而是真正征服过后的感受,盈满他的全身。他也曾抗拒犹豫,深陷欲望仍苦苦分辨,诱惑他的究竟是程溏还是魅功。但方才望见程溏神色的一瞬间,他豁然开朗,原先竟是他作茧自缚,如今一切答案都不用再追寻。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古怪的癖好兀自坚持,想要去哪里想要说什么无人能阻拦。所以,迷恋的身体便任由他索取,在意的人便不要再放手。他要施展魅功,就干到他屁股开花下次再也不敢。他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就将他每一刻都绑在身边,坏人无法接近他,他也没有余力再做坏事。这么简单粗暴的道理,一贯符合纪雪庵的行事,不屑玩阴谋诡计,敌人来了迎剑直击。他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又有什么做不到? 是程溏自投罗网,平白搅乱他的心湖,那便不要怪他,从此将他困在网中。 秋色愈浓,霜叶愈艳,珍榴会只余下最后几日。纪雪庵带着程溏走在山道上,正要回湖边水榭,却见枫树掩映下一座暖阁,窗户大开,中间坐着的那人却是裘敛衣。他们瞧见裘敛衣,他亦看见二人,笑着站起身,朝外扬了扬手,“纪雪庵,不进来坐一坐么?” 纪雪庵微微皱眉,看着屋中四五个年轻男女,根本不耐烦进去。他刚要拒绝,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见程溏慢吞吞走在身后,双腿间似夹了什么东西合不拢,走路亦不利索。却是被他昨夜折腾得狠了,纪雪庵顿了顿,待程溏跟上,抬脚往那间暖阁走去。 屋中人除却裘敛衣均站了起来,朝纪雪庵恭敬拱手行礼。纪雪庵淡淡颔首,口中道着不必多礼,眸光匆匆扫过。这些人大多是今次跟着师长父兄来到青浮山的名门后辈,出身各异,却无一不生得端丽。裘敛衣身旁那人赶紧让座,纪雪庵亦不客气,坐下后又命阁中侍女搬来一张软椅,冷冷唤程溏坐下。 裘敛衣笑吟吟瞧着二人,道:“我们正行酒令,输了的人便说一件江湖上的趣事,你可要一起?”纪雪庵待侍女奉上热茶,冷淡道:“我不过是进来坐一坐,无意打扰你们。”语罢顺手将茶杯递到程溏手中。裘敛衣一眼瞥见程溏后颈两个发红的印子,眸中透出十足兴味,却转头吩咐众人继续行令,不必拘束。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年轻人凑在一块又极热闹,喝酒说故事,也算是一桩有趣之事。纪雪庵只道裘敛衣色心发痒,不由多嘴一句:“这里有几人的父辈却是你惹不起的。”裘敛衣大笑,“你将我想作什么人?”又压低声音:“这里没有我瞧得上眼的颜色,小美人我又不敢染指。”他话中有话,纪雪庵却不动声色,冷哼道:“你好自为之。” 两人扯了几句闲话,听似无关紧要,却事关万家。裘敛衣何等头脑,与纪雪庵相识多年更生出不少默契,嘻嘻哈哈中将他所问之事一一答复。这些日子珍榴会上的人、事、宝物叫二人看在眼里,相互一对,倒也没凑出任何异样。纪雪庵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却忽然道:“这几天怎么没见到木槿夫人和丰大哥?他们真的舍弃珍榴会,到山中赏枫去了?”裘敛衣神色微变,“我前日却见过他们,那处展出一瓶桑谷神医所炼制的秘药,能助人生筋养骨,千金难求。我只远远路过,听见木槿大姐和丰大哥吵了起来。他们夫妻极不容易,丰大哥又向来好强,我便没有上前。” 他与纪雪庵对看一眼,皆不再说话。木槿夫人和丰华堂本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侠侣,但十年前丰华堂被仇家陷害,虽大难不死,却被挑断手脚筋,功夫尽失。木槿夫人曾费尽千般心思,亦无法治好丈夫伤痛。两人着实消沉一阵,近年才逐渐看开,寄情山水,携手共游。纪雪庵回忆起朋友遭遇,面色沉郁。裘敛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们便不要随意插手了。”纪雪庵点点头,杯中茶水喝完,便起身告辞。 程溏跟在他身后,纪雪庵走得不快,叫他不至于姿势太狼狈。二人回到湖畔水榭,纪雪庵当先走入屋子,程溏顿了下脚步,也跟了进去。自那天从温泉回来,纪雪庵便叫他搬入自己屋中。万家侍女许是早前得过示意,丝毫不奇怪,手脚麻利地将屋子收拾好。 纪雪庵坐在桌旁看书,程溏趴在窗前喂鱼。水中鲤鱼争相抢食,程溏拍干净手上食屑,扶着窗栏却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纪雪庵转过头来,程溏立刻放下手,低声道:“吵着主人了么?”纪雪庵看着他眼下阴影,暗道昨夜确实过分了些,心情有点好,面孔却依然冷冰冰,“困了就去睡觉。” 程溏拖着步子走到内室,放下床帘爬上床榻,心中却嘀咕不止。他早就知道纪雪庵嫌弃与人同住一屋,在外投宿时常迫于无奈,如今何必如此?这些天纪雪庵于房事上的渴求未免惊人了些,亦叫程溏暗暗叫苦。他拿被子蒙过头,小心眼道总不会是约定将至,纪雪庵要狠狠将先前赶路养伤浪费的全补回来罢。 他胡思乱想着,反而将自己逗笑,脑袋挨着枕头没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程溏不知睡了多久,隐隐中只觉屋中十分安静,有人掀开床帘钻进帐子,隔着被子抱住自己。他在睡梦中想这是谁呢,却毫无头绪,微微挣动一下,倒醒了过来。 程溏睁开双目,眼前正对着纪雪庵黑沉的眸子。他脑中迷糊,喃喃唤了声主人,将身体往纪雪庵怀中凑了凑,嘴唇却一下子被吻住。程溏唔了一声,帐中昏暗,空气却发热,一手拉住纪雪庵的胳膊,也不知是抗拒还是欢迎。纪雪庵进了被窝,双手摸索不停,程溏只着内衣小衫,不消片刻便叫他剥得光溜。 手指熟悉地找到那处入口,因昨夜关系,柔软湿烫,指尖堪堪触上,顺势往里一送,便吞入了一段指节。程溏受不了似的咬住被子,纪雪庵在前事上愈来愈细致,于他来说既甜蜜又磨人。小穴紧紧嘬住纪雪庵的手指,先前的不适不知飞去哪里,只剩下满满的欲望,希冀被粗鲁对待。程溏再也忍不住,双腿抬高了乱蹭,牙齿松开被子,转头望着纪雪庵,双目几乎滴出水来,“主人,够、够了。”纪雪庵也不再忍耐,将怒胀的性器送入程溏身体。 帐内满是春色,断断续续有呻吟喘息和暧昧声响飘出。万家两个侍女站在廊下,红着脸抱怨道:“又来了!”事后总是她们辛苦收拾,纪雪庵却抱着程溏去温泉池子洗浴。说起来,这档子事全是那天去温泉之后惹出的,早知便不该出如此馊主意。一个丫鬟贴住另一人耳朵,低声道:“不过如今庄主也总算能安心,侍卫长一早看出二人关系,他们先前安分过头,倒叫庄主生出疑心。”另一人点头附和:“看来纪雪庵也不过是个耽于美色的脓包,庄主的大计,不怕被他破坏了。” 珍榴会半月之期,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万家上下自数天前便开始知会各位宾客,最后一天仅展出一件压轴珍宝,望诸位务必赏光。 纪雪庵的脸埋在程溏颈间,吮吸出一串红印。程溏仰着头,腰软得厉害,下身更湿得一塌糊涂,勉强撑着三分清醒,“主人,再不起身,便要迟了。”珍榴会的压轴宝贝不仅换了地方,也定下时辰,神秘异常。纪雪庵不满地皱皱眉,抬头含住他的唇,模糊道:“迟了便不去了,多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话虽如此,他远赴青浮山有师命在身,总要监视至最后一刻,怎能功亏一篑?二人在帐中胡闹一番,纪雪庵才勉为其难放过程溏,略略清洗后换衣出门。万家下人候在水榭外,恭敬道:“今日的赏秋宴设在别处,小人特来为纪大侠领路。”纪雪庵淡淡点头,与程溏一齐跟上。 那人领着二人走了一段路,穿过廊桥,前头狭窄山道上却站着不少人。纪雪庵顺着众人目光抬头望去,却见高耸崖壁之上那间悬满红绸钟铃的亭子里,竟有人头攒动之影。万家下人见状停下脚步,“今日之宴便设在头上那顶亭子中。”说话间,前方赫然站出一个名门子弟,朝众人拱一拱手,深吸一口气猛然向上跃起数丈之高,身体微微倾斜,足尖飞快点着崖壁山石草木,数跃数落,终于攀上了顶上亭子。 崖下众人一阵叫好,接着又有几人跃跃欲试,却鲜有成功,功夫差些的直接跌个大跟头,从高崖滑落好不狼狈。万家下人微笑道:“这亭子有石阶可步行而上,不过诸位少侠公子倒愿意借此比一比轻功。”程溏赞叹道:“能从此处上崖,果然好俊的功夫。”话音落下,却听纪雪庵冷哼一声,一臂舒展将程溏卷在怀中,另一臂撑着连璋微微点地,竟连足底都不曾触到崖壁几下,翻身一跃,已坐定在亭中凭栏长椅上。 亭中之人无不抚掌喝彩,山崖下亦是一片欢声雷动。能从山下攀入亭子固然了不起,但纪雪庵另携一人仍轻而易举上崖,更是非同小可。程溏心脏乱跳,倒被他突然发力吓了一跳,面色尤有些苍白,却笑道:“主人今日怎么爱出风头?”纪雪庵的手臂还揽在他的腰间,冷冷淡淡道:“谁耐烦爬那么高石阶。” 先前他在崖下遥望这间亭子,并未料及亭中十分宽敞,竟可容下百人之余。纪雪庵将程溏放在身边,身旁有人寒暄搭话只冷冷颔首,凝神观察亭中半空悬着的红绸和铜铃。他微微蹙眉,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样。恰有一阵轻风吹来,钟铃随风摇摆,铃声悦耳非凡,不少步行上崖的宾客一扫疲累,欣赏峰顶景色,只觉心旷神怡。 主人定下的时间将至,宾客陆续入座。亭子后的山阶上遥遥现出轿顶,却是万家下人一连抬了三顶轿子停在亭外。万庄主当先钻出轿子,微笑向众人问好。纪雪庵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亭中,却见不少人身上多了些物件,宾主脸上皆挂着八九分笑意,暗道今届珍榴会不知又做成几笔生意。他与程溏坐在亭子东面,裘敛衣则坐在西北面,对上纪雪庵目光,爽朗一笑。纪雪庵面色微微柔和,再扫了一眼亭子,却未见到丰氏夫妇。 万庄主与诸人的客套话他自是不耐烦听,分神扭头看了程溏一眼。程溏毫无察觉,双目直直盯着亭外两顶轿子,面色竟有些僵硬。纪雪庵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那厢万庄主朗声笑道:“诸位翘首以盼,在下亦不好再卖关子。珍榴会最后一件宝物,乃是一个人。” 此言一出,亭中一片哗然。众人神色各异,好奇失望漠然怀疑者皆有之,惟独裘敛衣双目放光好不兴奋。纪雪庵心下反感,一个人,可切莫不要是什么美人,不然珍榴会岂非自降格调与青楼妓馆无异?万庄主笑吟吟,很是满意各种反应,击了下掌,第二顶轿中便钻出了一人。却是个身穿素衣怀抱筝琴的女子,身形窈窕,薄纱蒙面,静静坐到亭中一角,摆好筝,不再动作。 看来此人也不是正角,众人目光一同聚在第三顶轿子的门帘上,亭中一时鸦雀无声。却见一只白似莲藕的手搭住轿帘,布帘一闪,一个绿衣少年站在众人眼前。他面上微微带笑,一步步走入亭中,仿若莲花一朵朵应声绽开。亭中宾客屏息失神,直到那少年在亭子中间站定,才听到裘敛衣猛然惊声高喝:“大美人!” 他这一声高呼却把看呆的众人都叫回了魂,好似一道指令,亭角的素衣女子十指纷飞,奏出曲音。绿衣少年盈盈一笑,扬袖翩翩起舞。纪雪庵见被自己猜中,心中十分厌恶,他记挂着程溏方才奇怪神色,便转头去看他。程溏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跳舞的少年,丝毫未注意到纪雪庵的动静,脸上全是戒备,如临大敌。 纪雪庵微微一凛,正要抬手去摇程溏的肩膀,眼角忽然闪过一片大红艳色,耳畔响起一阵叮铃声音。他不由回头看向绿衣少年,却见他扯了挂在亭中的红绸在手,软软的绸带披在肩臂上,随着少年的舞姿宛若一条灵动游蛇,不时吐露着火红芯子。铜铃被他甩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凝神一听竟应合着女子弹奏的筝音,更添几分悦耳。纪雪庵心惊不已,眼前的少年,竟与繁月阁杀人舞的那道身姿重叠在一起,万家难道起了杀光亭中宾客的打算?纪雪庵手按连璋剑柄,略侧过身挡在程溏跟前,浑身杀气顿现,双目含了厉色直刺那少年的脸。 他不过是向他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再也移不开眸子。绿衣少年面露清浅笑容,眉目舒展,舞姿轻扬,宛如一株随风摇曳的绿荷,说不出的淡雅出尘。他旋转着身子,堪堪对上纪雪庵杀意凛然的眼神,却弯眼一笑,一抬手绸带晃过面前,恰似红蕖盛放,满目艳色。筝音悠扬,铃音轻灵,配合得天衣无缝,亭中不知何处飘来淡淡幽香,正是清雅绝伦的荷花香气。 纪雪庵有些恍惚,杀气渐渐散去,他手中握着连璋,不由低头看了一眼。玉质剑鞘上雕满大朵大朵莲花,他脑中却浮现出师父将连璋赠与他时的场景,无息老人慈眉善目,含笑说起宝剑的来历。这柄青锋沾过太多人的鲜血,冤魂戾气层层缠绕,自古被视为不祥之物,向来只择恶人为主,杀孽愈加浓重。直至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降服了当时的剑主,以杨柳枝洗涤剑身七七四十九日,更命能工巧匠将一块硕大美玉雕成剑鞘,鞘身绽满圣洁莲花,镇压剑上的杀伐罪孽。纪雪庵忆及往事,手掌渐渐松开连璋,再抬起头时,绿衣少年仿佛等候他的目光许久,笑颜愈发飘渺,眉眼间竟隐隐露出几分宝相,仿佛莲花仙子托生,一道圣光降在他的眉心。 竟是仙人来了么?是百年前的高僧转世,还是剑灵洗净尘垢焕然新生?纪雪庵独自仗剑行走江湖,还有什么能比这柄连璋宝剑更叫他重视?若是连璋在世,无论叫他做任何事,大约他都是愿意的。纪雪庵感觉到有人拉扯着他的衣袖,却不愿将心神从那绿衣少年身上移开分毫,根本懒得理会。他的脸上含了一抹极为稀罕的淡淡笑容,心中一片宁和清净,却骤然听到一声呼唤:“主人!” 纪雪庵身体陡然一晃,耳边传来一迭声叫唤:“主人……主人……主人!”那声音如此熟悉,分明才听过不久,似乎每日都能听到。却不是平素毕恭毕敬的尊称,亦不是无奈垂目苦涩的低唤,甚至不是情欲难耐时泄出的欢吟。纪雪庵眼前渐渐失色,却慢慢浮起一张迷蒙脸蛋,从自己的怀中磨蹭着抬起,发鬓蓬乱,眼皮尚未完全睁开,润红的嘴唇轻启,喊出一声软绵绵的主人。 是那个声音,那张迷糊的脸,是程溏!纪雪庵猛地惊醒,回头盯住身旁程溏。程溏颈间印着几枚红印,浑身都散发着被自己狠狠疼爱过的气息,他的两片薄唇一开一合,柔软顺从唤着主人的声音那么动听,神色间全是羞涩,却又有藏不住的欢愉。他目光闪躲,却禁不住偷偷瞄向纪雪庵,四目相接的瞬间,程溏双眸写满浓蜜爱意,莹润欲滴。纪雪庵看得落了魂魄,下身不知何时早已坚硬如铁,心头更涌起一波波热浪。待到程溏白洁牙齿轻轻咬了下嘴唇,纪雪庵再也忍耐不了丝毫,擒住他的下颌一低头吻了上去。 纪雪庵情动难耐,重重吮了下程溏的唇瓣,便迫不及待闯入牙关。二人口唇相交,程溏舌头轻轻一推,竟有一粒圆溜溜的药丸滚进纪雪庵口中。纪雪庵猝不及防,牙齿在忙乱中咬破药丸,刹那间一股冰凉寒气直冲脑门,激得他双目圆瞪,两侧太阳穴猛跳发痛。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舌尖却被程溏一下咬破,顿时满嘴血气。纪雪庵猛然伸手便要推开程溏,却听见他含糊在亲吻声中冷静道:“主人可清醒了?” 那粒醒脑复神的药丸并非凡物,舌尖又被咬得痛极,纪雪庵眼神慢慢恢复清冷,眸光半掩,一面缱绻至极地含弄程溏的舌头,喉中压低声音:“眼下待如何?”程溏似是情难自禁地呻吟一声,将双臂挂在纪雪庵颈间,唇舌间搅出啧啧水声,盖过轻语:“主人抱我在身上,装得……急色些。” 纪雪庵长臂一揽,将程溏整个人抱坐在怀中。二人上身紧紧相贴,程溏双腿在他膝头分开,纪雪庵一只手顺着他的背脊向下抚摸,移至他的屁股再不肯挪开,掌心揉捏着臀肉,然后狠狠按向自己下身摩擦了几下。他虽与程溏做着这般亲密动作,但状似无意瞥向程溏脸庞,却根本没有先前眼中所见情迷意乱的痴恋神色。纪雪庵心中了然,原先一切便是所谓魅功作祟。他再飞快瞄一眼亭子中间的绿衣少年,不过只是张相貌清秀的面孔罢了,方才莲花圣光全是他自己臆想。 程溏与他不时下身相贴,自然感受到纪雪庵火热欲望,他腿间被重重撞了一下,不由塌了腰,浑身发软。他背对着亭中众人,自不用掩饰表情,面上浮着淡淡红晕,微恼地瞪了纪雪庵一眼。纪雪庵收到他的眼神,眸中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捧着程溏的脸吻得愈发爱怜,趁他沉醉之际又故意挺了下腰。程溏心中叫骂,看似一本正经的大侠,竟在这等紧要关头与他戏耍。他贴近纪雪庵耳畔,声音极轻:“主人偷偷观察亭中人的神色,是否都已变得异常?” 纪雪庵只得收起戏弄他的心思,依言半眯着眼扫过亭子。他之前目光先后黏在绿衣少年和程溏身上无法移开,如今一见众人百态,不由吃了一惊。却见亭中竟有不少人三三两两抱作一团,衣衫零乱,赤身露体,心神迷失间当众行起苟且之事。德高望重的前辈虽不至此,但面上表情各异,或痴迷或怜爱或疼惜,同样尽数被那少年折服。纪雪庵定睛看向裘敛衣,只见他面色肃穆,双目却闪闪发亮,几乎带上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先前亦被那人魅惑,感同身受,不难猜到裘敛衣看遍天下美人,今朝终于见识到真正魅功,哪怕叫他去死也甘心了。 万庄主站在弹筝女子身后,面上笑意愈来愈深。他从容欣赏亭中光景,目光落到颇为忌惮的纪雪庵身上,却见到他抱着身旁男宠早已堕入温柔乡。看来先前下人汇报一点不错,纪雪庵也不过是个耽于美色的脓包罢了,不足为惧。万庄主轻蔑移开双目,扫过亭子,确认并无漏网之鱼,弯腰在女子耳旁下了一道命令。 却听筝音一变,声调陡然拔高。亭中众人如遭雷击,狠狠抽搐一下,脸上各种表情渐渐淡去,只余麻木,目光空洞无神。纪雪庵暗叫一声不好,程溏趴在他颈间急道:“好毒的算计,先施魅功,再使摄魂术,饶是内力高强者也难逃控制。”纪雪庵抱紧他的身体,沉声问道:“可有破解的办法?”程溏咬牙道:“要么杀了跳舞的,要么杀了弹——糟糕!晚了!” 他话音刚落,亭中宾客竟随女子筝音拔出兵刃,面无表情与周遭的人动起手来。程溏一下跳开,纪雪庵也应声抽出连璋。他飞快看清亭中局势,弹筝女子坐在万庄主身前,距离太远,亦不知姓万的功夫如何,而绿衣少年已停下跳舞,垂手站在亭子中央,面露一丝快意,悠闲看众人自相残杀。纪雪庵心中一顿,立时定了目标,一剑打开一个向他冲来的人,身形如飞,直刺绿衣少年。 绿衣少年悚然一惊,不敢置信般瞪着纪雪庵。他却也反应极快,右手扯着红绸用力一甩,脸上阴狠表情毕现。程溏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一人大刀,回头望见这一幕,失声大叫:“主人小心——!”红绸上一枚铜铃瞬间喷出一蓬细如牛毛的毒针,正对纪雪庵的面门。纪雪庵脸色愈发冷厉,却听细微叮声,连璋宝剑横在身前,将数十根细针尽数打飞。 但这一着终究失去先机。在他刺向绿衣少年的那一瞬,亭子角落的万庄主同样变了颜色,探筝女子轻拨琴弦,铮铮两声,亭中乱斗的众人又是一抖,忽然将兵器全都对准了纪雪庵。纪雪庵低声咒骂一句,眼看那绿衣少年被众人掩护在身后,得意朝着自己笑。一柄大刀直朝他头上砸来,刀的主人还光着屁股。一条细鞭缠上连璋,鞭子主人曾与他喝过一碗茶。纪雪庵不胜其扰,刀剑无眼,被众多高手一拥而上实在谈不上游刃有余,勉强保身却还要尽力不伤到对方。 如今只能走为上策。纪雪庵右手催动无息神功,连璋舞起厉风,叫周围人一时再不能近身。他伺机跳离众人包围,眼角瞥见程溏趁乱摸至亭角,装着在人群中围攻纪雪庵,却陡然旋身,手腕划出一道粉色痕迹,绯红小匕猛扑弹筝女子的胸前。万庄主唇上胡须微微一颤,一掌推出拍向程溏脑袋。那弹筝女子似不会武功,吓呆了般周身动弹不了。程溏咬紧牙关,人在半空中,扑向女子的冲势已止不住,只能往手上更注入几分力气,竟要与万庄主拼一拼谁的速度更快。 分明是电光火石一瞬间发生的事,看在纪雪庵眼中,却被拖出长长的轨迹。程溏身体带着坠势,手腕断然向下,直刺女子心口。万庄主掌风带上十分内力,尚未真正触及,已震得程溏飘在鬓角的一缕发丝尽断。绯红小匕刺破女子衣衫,刀尖凝了一滴血珠,几乎是同时,万庄主的手掌贴上了程溏的额头,下一瞬便要催发澎湃内力。 程溏闭上眼睛,只待颅骨碎裂脑浆四溢,临死关头,仅余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念头,刺得更深一点,杀了这个女人。却有一股巨力猛然将他向后一拖,万庄主一掌隔空击出,震得亭角一根柱子应声而断。女子冷汗涔涔,面白如纸,却终是死里逃生。纪雪庵一掌抓住程溏背心,一臂挥起连璋冲出四五道剑气。那间亭子轰隆一声,朝向山道石阶的那一面全被震塌。他再也顾不上亭中伤亡,抓着程溏纵身飞奔,身形消失在清浮山如血枫林中。 第八章 纪雪庵一口气提着程溏跑出数里,钻入密林深处,才缓住脚步。他抓着程溏胳膊将他上下察看一遍,才狠狠甩到地上,冷颜怒道:“不自量力!那姓万的全力一掌,连我都不敢硬接,你倒冲着脑袋便上,是想做无头尸么!”泥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倒未将程溏摔痛。他脸色微微发白,在地上瘫坐了一会儿,撑着膝盖爬起来,抬头认真向纪雪庵道:“主人,是我错了。方才太惊险,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如今想来却是后怕。”语罢又向纪雪庵深深一揖,“多谢主人相救,这条小命虽不值钱,却也不能死在今日。” 他这般说完,又长久躬身不起,叫纪雪庵再发不出怒气,挥袖一抬,冷哼道:“不逞英雄了?”程溏赧然一笑,连声称不敢。纪雪庵也不理他,转头看四周景色,皱起眉毛,“真是狼狈,好一阵乱逃,如今只知身处那亭子北面。青浮山上别无人家,都是万家地界,眼下着实于我们不利。所幸万家地势复杂,藏身倒是便利。”程溏撑着树干,倚在身旁一棵树上,慢吞吞道:“主人有何打算?”纪雪庵冷冷一笑,“万家怎么可能就此放我们活着走?也罢,不将那些正道人士救出来,我也没准备走!” 程溏听他说话时闭着双目,而后睁开道:“那些人同时身受魅功和摄魂术,却是大大麻烦。魅功认主,即便他们失去神志,只要魅主开口,他们便会乖乖照做,只有杀了魅主才能解除。但摄魂术却与施术者无关,先前那女人以筝音摄魂,往后多半也以音律操纵,若有人懂得摄魂术,亦可反其道行之,将邪术解开。”纪雪庵若有所思,沉吟道:“看来还是后者更易解除,前者却要杀了那个跳舞的人?”程溏半闭着眼,轻声道:“坏就坏在我与主人都不会摄魂术,不然先前便能以声响搅乱施术,与那女人相抗。” 他们虽不会摄魂术,程溏却是会魅功的。解除魅功除了杀死魅主,分明还有别的法子,便是程溏先前唤回他心神的办法。程溏合上双眼,头顶密叶在他脸上落下阴影,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纪雪庵默默看着他,那些在心头一滚而过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走上前揽住程溏身体,坐在树下,抱着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困了便先睡一会,万家人一时也未必寻得到此处。”之前程溏在繁月阁跳完舞后便昏睡过去,今日更要与那绿衣少年相抗才能转移自己的目光,耗费的心神只有愈大。程溏细瘦的手指捉住他的衣襟,闭目低喃道:“我不睡……还不能睡,主人……还不安全,让我闭一会儿眼睛……我不睡。” 纪雪庵闻言心中一颤,竟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疼,自心口细细密密泛起,比身受内伤时还要深,却又偏偏带着一丝丝甜。他的手情不自禁轻轻抚摸着程溏的头发,安静无比的深林中,却听见自己难以置信般温和的声音:“那就闭一会儿眼睛,别说话,我说什么,你听着便好。”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今日诚然是你救我,若非如此,我如今也丧失心神受人操纵,同一具行尸走肉。你方才谢过我,我却更要谢你。程溏,多谢。” 他们相识这些时日,却是纪雪庵头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程溏蜷在他腿上的身体微微一颤,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容。纪雪庵的手指慢慢滑到他的脸颊,并没有什么目的,仅仅从心底忽然很想触碰他。他目光望向远处,轻声问道:“你认识那个跳舞的人么?”程溏伏在他膝上的脑袋缓缓摇了下。纪雪庵又问:“他是魔教中人?”程溏停顿许久,才微点了下头。纪雪庵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终于问道:“那你是魔教的人么?” 却没有人再回答他。静谧林深处,只听闻程溏绵长呼吸,终是抵不住困意堕入黑沉。纪雪庵一动不动,不忍惊扰他半分,还停在程溏脸颊上的手指,却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沾湿。 程溏到底是不是魔教的人,纪雪庵已经不想探究。其中苦衷和酸楚,既已叫他那么伤心,纪雪庵何必再刨根问底。反正他已决定将他庇护在身旁,便是魔教教主亲临,他也不会放手。纪雪庵心念至此,不由有些感慨。他只身江湖飘摇,虽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可能身边会有一人相伴,但终究将此事看得极淡,更不会料到最后竟是这么一个小东西叫自己动了心。纪雪庵无声翘起嘴角,想起初识程溏时他死缠烂打也要跟着自己的情形。程溏究竟为何而来青浮山,他吃苦受伤甚至抛弃脸面,真正在珍榴会上,却并无一件想要的宝物。好像、好像他千里迢迢走这一遭,竟全是为了保护纪雪庵。一如他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愿为主人倾尽所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什么事都肯做。这些话,纪雪庵如今依然不相信,但却从心底生出许多茫然。 程溏醒来时,二人已不在树下,却躺在一处山洞中。纪雪庵坐在火堆旁擦剑,见他醒来,放下连璋道:“天已经黑了,我在附近找到这个山洞,洞口生着藤蔓枯枝,倒不容易叫人找到。”程溏点点头,爬起来坐在火旁,纪雪庵随手递过一些山果,“将就着填饱肚子罢。”程溏拿过一枚果子啃了一口,见纪雪庵眉头淡淡皱着,开口道:“主人莫太过担心,那些正道人士多半被万家关起来了,一时半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纪雪庵双目望着火焰,眸中燃起小簇冷芒,“我奉师命来查万家与魔教是否暗中勾结,如今倒好,却是在明面上迫害正道了。”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将这些事再瞒着程溏。程溏吃完一个果子,抹了抹嘴,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摊在火光前细细地看,然后抬头道:“万家在后山有一座地牢,不知那些人是不是被带去那里?” 纪雪庵一惊,握住他的手腕,“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程溏抬脸微微一笑,凑上前紧挨着纪雪庵坐下,与他一同看那张黄纸。纸上墨笔细致,画的竟是青浮山及万家山庄的地图全景。程溏的手指在纸上描画着,边看边道:“我们如今应在此处,周遭全是密林,杳无人迹,还算安全。若要去后山……不能走修葺好的山道,只能取野路,多费些功夫。”纪雪庵盯着地图看了片刻,转头深深看向程溏,眸中含着冷意。程溏神色顿时有些无奈,撇撇嘴道:“我老实告诉主人便是。上青浮山的第一天,我便发现魔教在此的痕迹。那座山顶上的亭子,挂着红绸和钟铃,乃是魔教兰阁的信物,而这种亭子建在高处,原是用来传讯的。兰阁中均是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女,其中最顶尖的必自小修习魅功,修成之后为魔教在外做事害人。那晚我没有随主人赴宴,便从石阶爬上亭子,做了些手脚,留下讯息。那铜铃系在红绸上并非杂乱无序,兰阁中人常常借此互通消息,传达指令。我叫那人放一张万家的地图在此,用的是兰阁最高一级的指令,他不敢拒绝。后来我再偷偷上了亭子,果然得到了这张地图。”纪雪庵皱眉问道:“兰阁?那个在万家的魔教中人,就是今天穿绿衣服跳舞的人?”程溏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他,还是另有其人。兰阁在魔教中一向地位尴尬,真正修成魅功的极少,大多却被送到教外做个娈宠暗探。我一开始也不知万家的那人究竟有多大本事,但幸好暗中设了防备,醒脑复神的药丸一直随身带着。” 他一口气说完,纪雪庵却不接话。程溏有点难堪地低下头去,他知道纪雪庵要问什么,心里却不愿说。纪雪庵却没有追问,顿了片刻才道:“这地图若早些给我才好,前几日我想要夜探万家,却苦于地形复杂,不敢轻举妄动。”程溏却笑起来,微微侧着头瞧他,火光映在眼中溢出一层狡黠流彩,“前几日我若给主人,主人难道会相信?”纪雪庵被他这般反问,来不及生气,心中全是好笑,望着程溏难掩得意的神情,忽然按住他后脑亲住嘴唇。 程溏吓一跳,措手不及向后倒去。纪雪庵得寸进尺,高大身体干脆压住他,捧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吻下去。唇舌甜蜜,纪雪庵低声问道:“魅功……为何你从来不用?”程溏一下停住所有动作,眼中蓦然闪过痛苦神色,半晌才喃喃道:“我答应过别人……再也不用。” 他答应了别人,却因纪雪庵破例两次,违背了诺言。纪雪庵不知想到什么,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将失神的他搂在怀中,慢慢抚摸他的背脊。 他答应了别人,却因纪雪庵破例两次,违背了诺言。纪雪庵不知想到什么,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将失神的他搂在怀中,慢慢抚摸他的背脊。程溏静默片刻,回头一笑,纪雪庵自身后拥住他,两人一起对着火光复又看起那张地图。 程溏忽然咦了一声,将黄纸竖起,又翻过来,随后手指沾了唾沫,小心翼翼在纸上划了一道。纪雪庵任由他颠来倒去研究半日,直到程溏的指头在黄纸上画出一道淡淡灰线,才忍不住缩紧手臂。程溏笑得弯起眼睛,扭过脸道:“我捏着这张纸觉着怪怪的不对劲,果然不是寻常纸质。”纪雪庵亲了下他的脸颊,从腰上取下一个小水囊,低低举着将水浇满整张地图。程溏双手捧着黄纸十分紧张,唯恐它烂了破了,却见薄薄一层水从黄纸上倾斜淌落,地图上竟显出许多原先没有的纵横交错的灰线。 二人目不转睛盯着露出灰线的地图,程溏喃喃道:“这灰线画的路和先前的路又有重合又有交叉,是怎么回事?”纪雪庵若有所思,与他对视一眼,“会不会是在万家山庄之下修筑的地道?”程溏瞪大眼,恍然大悟,“是了!万家地势极为复杂,房屋楼阁错落无序,即便依山而建也不至于乱成这样,但若是为了修建地下暗道,设有重重机关,一切便说得通了。”纪雪庵闻言皱起眉头,半晌不语,惹得程溏问道:“主人,怎么了,可想到什么?”纪雪庵看向他,“单看地图,便知万家地下通道竟不比地上少,万家凭借珍榴会扬名江湖不过数十年,素来神秘莫测,其来历鲜有人知。这座山庄到底何时修建而成?原先的主人是谁?万家又究竟是什么来头?从今日之事已确知万家与魔教联系甚密,这座宅子难道也为魔教所有?” 他心中疑惑一气倾泻而出,并非针对程溏的质问,但一连串冷厉语气依然迫得他垂下双目,咬了下嘴唇,“对不起主人,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纪雪庵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微微放缓,“你道歉作甚?可惜,地道虽四通八达,我们却不能涉险取道借用。”程溏看了看地图,点头道:“那座地牢不与地道相通,若非地牢是新建,便是主人害怕牢里被囚的人识破机关从地道逃走。况且——”他并未说完,纪雪庵自然而然接口:“不管是谁将地图给你,也许已猜到落入我们手中,想必有所准备。地下不同地上,我们又不识机关,万一出入口皆被敌人封住,无异于瓮中捉鳖。至少目前不能贸然进入地道,不然实在太过冒险。” 程溏点头以示同意,纪雪庵顿了顿,脸上神色晦暗莫测,“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日在那间亭子遭万家暗算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来了。”他手握捕风楼给他的宾客名单,此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不说别人,便是与他交好的丰氏夫妇也没有出现,余下还有十多人。程溏担忧道:“万家自然无法在事前强迫所有人去亭子,定然有侥幸逃脱的。但他们既敢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多半对剩下的人也早有对策。”纪雪庵面色难看,“不知万家会怎么对待他们,若有人能早些察觉,逃出毒手便好了。” 他心中仍存着一个猜想,却没有说出来。程溏握了下纪雪庵的手,温言道:“主人不要太过担心,木槿夫人和丰大侠江湖经验丰富,又常常不在庄中,未必会中圈套。”纪雪庵目过飞快闪过什么,反握住他,微微抬起头倨傲道:“反正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未尝不能将他们全都救出来!” 他语音落下,程溏并未接话,偏过头却见他直直凝望着纪雪庵,与他视线对上,目中异彩飞快闪躲,惟有红晕慢慢爬上双颊。明亮火光中,程溏不易捕捉的一丝羞涩却被尽数放大,叫纪雪庵竟一时移不开双目。他伸出一手贴住程溏脸颊,感受到掌心热烫温度和细细颤抖,手指无意识揉捏着程溏发红的耳垂,一点点靠近。鬼使神差般,纪雪庵突然冒出一句在他看来极无关紧要极莫名其妙的话:“你和那个魔教的人,谁的魅功更厉害?” 程溏被他问得一呆,不由自主微微皱眉。他心中排斥魅攻兰阁魔教那些讨厌事,如今大局为重,耐心说与纪雪庵听,不想他竟开起玩笑。程溏心头有些不快,一抬眼瞧见纪雪庵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是从未见过。他愣愣看着纪雪庵双眼,只觉脸颊在他手掌之下愈来愈烫。二人对视良久,终是程溏先逃开目光,没法再生气,不过撇撇嘴赌气道:“我都破了那人的魅功,主人说谁更厉害?要知魅惑一个已中魅功的人,比魅惑一个清醒之人可难不止一倍。” 他神情语气皆十分复杂,纪雪庵有瞬间迷惑,却慢慢察觉到程溏的小小脾气。他性情冷淡,又素来懒得浪费注意力在他人身上,许多别人的情绪原先在他看来全然莫名其妙,如今竟能飞快捕捉到程溏细微的心绪变化,叫纪雪庵不由生出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他老早便承认对程溏动情,眼下更尝到生平未曾尝过的滋味,仿佛一眼甘泉从心尖汩汩流出。纪雪庵忍不住低头贴上程溏的嘴,四片唇摩挲间,低声道:“我不懂这些,你慢慢说给我听。” 程溏嘟囔一句:“主人这般,叫我还怎么说话?”语罢将纪雪庵微微推开些,才正色道:“所谓相由心生,被魅惑的人不同,魅主在其眼中也各不相同。最易被魅惑的是那些重欲好色之徒,愈是肮脏的欲念愈容易操纵,今日在亭中出丑的便是那种人。但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有人爱慕自己的伴侣,根本容不得他人插足,情至深处,魅主在他们眼中便幻化成伴侣模样,依然能叫其言听计从。除却情爱,尚有对钱财、权势、武功等等的欲念,不一而足,皆可被魅主利用来迷惑心神。对一个人施与魅功同对许多人是一样的,魅主未必知道每个被魅惑的人的欲念,但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魅功不过加以催发,欲望被无限放大便成执念,叫人眼中只看得见化作欲念的魅主,再难顾其他。”他越说越慢,神情渐渐黯淡,却道:“今日那人的确是个能手,这样的人兰阁数年才出得了一个。看来,魔教对这次万家借珍榴会控制武林正道高手,不惜下了血本。幸好,依他的功力,只怕要昏睡三日才能醒来,半月之内不可能再施第二次魅功。” 纪雪庵也不由敛起神色,魔教和万家志在必得,他们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沉吟间,却听程溏问道:“我倒也有个问题想问主人。抵御魅功惟有坚定心性,我原以为主人或许能逃过那人跳的舞……不过主人当时脸上并非情欲,不知却将那人看成什么?”纪雪庵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他一想到自己竟将那绿衣少年当作连璋化身,不觉十分可笑,哪里肯告诉程溏,只道:“反正不是活物,不提也罢。”程溏怀疑地挑高眉毛,将信将疑。纪雪庵心念一转,却反问道:“你问不相干的人作甚?却不想知道,那时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 程溏闻言立刻红了脸,瞪着他半日,才嗫嚅道:“主人那时都……了,肯定不是什么像话的样子。”他平时与纪雪庵交欢时颇放得开,此刻倒记得脸红羞涩,惹得纪雪庵心中发痒,复又捉住程溏抱在怀中,声音隐隐带笑:“什么叫不像话的样子,偏是那种样子,却救了我。” 他话一出口,却有些微愣。虽然明知此事不过是程溏的魅功更胜那绿衣少年一筹,仍不免在心中有了计较,那人的魅功被程溏所破,是否意味着在纪雪庵心中,程溏竟已比相伴多年的连璋更重要?一边是对于武艺的执念,一边是情欲爱念,却是后者占了上风。纪雪庵略一皱眉,旋即坦然。程溏的那句话说得不错,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他既可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孤身仗剑行天涯,自然也可以执着于一个人,发自心底喜爱那个人,想要与他缠绵欢好,又有哪里可耻? 纪雪庵舒展眉头,目光刚回到程溏脸上,却听见他轻声赧然道:“不过论起来,有一点那人和我比,却要吃亏。魅主在被魅惑的人眼中各不相同,惟独看见魅主本身才能叫魅功发挥得最厉害。主人那个时候……真的看见的是我?”纪雪庵深深看着他,双手握住程溏指间交缠,缓缓将他放倒在地上,嘴唇落在他颈侧哑声问道:“你心中明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两人拥在一处,专心致志亲吻着对方。程溏渐渐失去力气,身体也愈来愈软,只能抱着纪雪庵的背,半张着嘴任由他索取掠夺。但他白日终究耗费太多心神,情欲便慢慢挑起,精神却愈发摇摇欲坠。纪雪庵微抬起头,程溏已半闭着眼,一只手举在半空想要摸他的脸,又落了下去,只能模糊唤了一声主人。纪雪庵在他眉心轻轻一吻,低声道:“睡罢。” 程溏转眼沉沉睡去,纪雪庵躺在他身旁,默默运气一周,才将欲望压了下去。他抱起程溏躺在洞壁干草上,一时却没有睡意,只静静看着程溏。他亲眼见到施展魅功后如此辛苦,如何能出言叫程溏在找到正道人士后破除绿衣少年的魅功?更何况,程溏说,他答应过别人……再也不用。 纪雪庵垂下双目。白天在树林里,程溏睡在他的腿上,却极不安稳,不时蹙眉,又不时发出痛苦呻吟。纪雪庵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他被冷汗渗湿的额发,却听见程溏如被梦魇噩住,颤声破碎道:“阿营……对不起……誓言……” 这个名字,纪雪庵已不陌生,只不过从前他对程溏不在乎,所以对这人也不在意。白日里他尚不明白,如今才知道,程溏或被他所迫,或为了救他,两次打破誓言施展魅功,却在梦里被那个阿营缠住。纪雪庵眼神冰冷,替程溏披上外衣的动作却很小心。他不知道阿营是谁,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但如今他既已决意不放开程溏,便要一点一点将那个阿营剔除,决不手软。 程溏醒来时,纪雪庵背对着他坐在山洞口,借着晨光翻看万家地图。程溏揉着眼睛叫了一声主人,爬起身走到他身后。纪雪庵放下黄纸,回头看他一眼,“醒了?”程溏点头坐在他身旁,问道:“今日该如何行动,主人可已有了主意?” 纪雪庵眉目沉重,缓缓道:“我想去探一探那姓万的虚实,回到庄中一趟,若能知道他关人的确凿地点,接下来准备如何,便再好不过。”他说完,看着程溏道:“这种暗探刺听并非我擅长,如果带着你在身边,只怕不利。我回来之前,且将你匿藏在一处安全地方,稍后再会合。”程溏沉默片刻,却摇了下头,望向纪雪庵双目,认真道:“这些话恐怕主人不爱听,我却还是要说。诚如主人所言,暗探刺听的确并非主人所强。主人剑术刚猛,真气凛然,脾性又素来不屑那些宵小行径,举手投足间皆不易于隐藏行踪。若主人不慎被人发现,与他们堂堂正正打斗一场自然不怕,但万家既然与魔教扯在一块,各种卑劣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单说这座山庄的机关,便已叫万家几乎不战而胜,何况近几日惟恐我们沉不住气,对方多半守株待兔,严阵以待。我说这些并非质疑主人能力,但何不扬长避短?只要万家一日没有抓到我们,必会派出追兵,我们且往后山而行,以逸待劳,等追兵自个儿送上门来,再另作计较不迟。” 他口中虽恭敬,面上却无担忧苛责的神色,只切切望着纪雪庵。纪雪庵垂目思索片刻,竟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说得不错,万家所做之事胆大包天,冒着的风险愈大,杀人灭口之前,便愈不敢轻举妄动。他忌惮我们逃出青浮山,早该封住所有出路,此刻虽集结了一帮言听计从的高手在山中,却无用武之地。敌明我暗之际,后发制人,见招拆招,方为上策。”程溏闻言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却道:“还有,主人要我藏起来等主人回来,我可不依。我功夫虽不行,行事手段也不入流,但或许在歪门邪道上却能帮到主人一点忙,也会想方设法不拖累主人。”纪雪庵挑了下眉,“你不必妄自菲薄,若没有你,我哪里还能清醒地同你说话?”他顿了一顿,却站起身负手在背后,背光的面上是程溏熟悉的高傲神情,“先前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我自己。你我之间谈何拖累二字,便是背上负着一个人,我也仍要比旁人走得快!” 程溏看惯他的冷傲,在如今艰难境地,纪雪庵一身自负狂妄不变,叫他不由会心微笑。他拾起地图站在纪雪庵身旁,与他一同商量要走的路线。二人仔细抹去逗留在山洞中的痕迹,在林中匆匆洗漱,又随意寻了些东西果腹,便往后山行去。 这一天行路却极为太平,两人跋山涉水,周遭枫林越来越密,树高过头顶。越过溪河便灌满水囊,看见识得的野果便撕一块衣摆,包了背在身上。如此直至黄昏,一路上皆未遇到追兵。 程溏蹲在溪边,洗净果子,递与纪雪庵一个,“天快黑了,此地有水,待会儿便在左近寻一个栖身之处过夜罢。”纪雪庵点头称好,却也跟着蹲下身,细细察看水边泥土。程溏不由问道:“主人,怎么了?”纪雪庵的手指沾了些湿泥,凑到鼻前嗅了嗅,而后在溪中洗手,扭头道:“约摸半个时辰前,这里有人经过。” 程溏一惊,一手按在脚踝处的绯红小匕上,压低声音:“半个时辰前?那现在呢?”纪雪庵示意他噤声,凝神细听,神色冷淡莫测,最后却起身面向东面,“我听不太清,大约在数里开外这个方向。” 二人对视一眼,兵刃在手,小心翼翼往东面密林中前行。纪雪庵先前教过程溏最简单的闭气法子,眼下正是现学现用,程溏将呼吸放得又浅又慢,若非内力极佳,哪怕近身了也难以辨别。两人留心足下落叶枯枝,几乎悄无声息地往前走着。纪雪庵眉头渐渐舒展,程溏却仍听不见动静,不知行了多久,才隐约闻到前面有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依然不动声色,只慢慢潜近,却听得有人在打斗中显得怒气冲冲:“卑鄙小人!笼络不成便要加害,叫你们庄主出来见我!” 竟是一道熟悉的声音!纪雪庵和程溏同时眼前一亮,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扑出林子。连璋尚未出鞘,如脱手飞刀,怦怦数下直击围着中间一人的三个万家侍卫后颈。纪雪庵身形稳稳落地,一扬臂重握宝剑在手,冷冷看那三人倒在地上。程溏窜至中间那人身旁,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惊喜道:“罗少庄主,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正是罗星庄的少庄主,却见他左臂中了一刀,鲜血横流,神色痛苦。程溏连忙点了臂上穴道止血,又扶他坐下,从怀中掏出金创药。纪雪庵却站着看向他,目光冷淡疏离。罗星庄少主低声向程溏道谢,转头对纪雪庵道:“罗星庄罗齐寅,见过纪大侠。”他虽与程溏打过些交道,却还是头一回同纪雪庵说话,心中素来敬佩仰慕这位大侠,言语神情皆十分恭敬。纪雪庵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他,向程溏使了一个眼色,便提着三个昏倒的万家侍卫走到一旁树下。 程溏心领神会,罗少庄主出现的时机太巧,纪雪庵怀疑他也难免,故需两人分开问话。他一面帮着罗齐寅上药包扎,一面问道:“罗少庄主,是谁伤了你?”罗齐寅面露怒意,恨声道:“还不是那些万家的侍卫!昨日万家邀众人到那间亭子赏最后一件宝贝,我本与娘子同去,半路上娘子说冷,我便叫侍女陪着她先去亭子,回去替她取披风。谁知道……谁知道待我赶到亭子,早已成了一摊废墟,亭中地上血迹斑斑,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程溏试探道:“那你后来——”罗齐寅继续道:“我心知不妙,连忙离开亭子去寻娘子。方回到庄中没多久,却有万家侍卫请我与主人一叙。我担心娘子下落,不疑有它,跟着他们前去,越想越不对,便不肯再走。那些人苦劝我不听,终于露出本相与我动起手来。我一人难敌他们许多人,渐渐落了败风,幸好最后被一位汪大哥所救。” 程溏暗中皱眉,怎么又多了一个什么汪大哥?罗齐寅未曾留意他心思,喘了口气,“汪大哥也是万幸之中没去赴宴的,他告诉我,亭子里的人皆被捉走,如今不知被关在哪里。万家包藏祸心,老早便打了这个主意,剩下的人,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程溏替他盖好衣袖,问道:“那个汪大哥,怎么没与你在一道?”罗齐寅握紧拳头,气道:“我们方才遇上万家的追兵,汪大哥说与其被一网打尽,不如留一个活口在外,特意与我背道而驰,引开一部分人。”程溏点点头,罗齐寅终于想起来问他:“我方才差点又要被他们抓去,多谢程小兄弟和纪大侠救我。对了,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程溏笑了笑,只道:“我们同你差不多,昨天正巧没去亭子,待在庄中觉得不对劲便逃进深山。本来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听你说了才知道个大概。” 罗齐寅的脸上全是同仇敌忾的愤慨之色,大约忽然想起被抓走的新婚妻子,又露出无比悲伤担忧。纪雪庵慢慢从树林边走了过来,程溏站起身,将方才对话简略说与他听。纪雪庵点了下头,问罗齐寅道:“你如今打算如何?”罗齐寅激动道:“我要去救我娘子!求、求纪大侠救出正道诸人,救救……在下的娘子。”纪雪庵盯着他泛红的眼圈,点头淡道:“我们确是要去救人,你要与我们同去?”罗齐寅拼命点头,“在下愿倾尽全力协助纪大侠!”纪雪庵微微颔首,神色间没什么变化,冷淡道:“据那三个万家侍卫所说,他们主要是来追捕流窜在山中的漏网之鱼,但万家派出抓人的侍卫并不多,更多的人……却被谴去封锁那几条下山的必经之道。” 程溏摇了下头,“万家倒也不蠢,任由我们在山中,瞅准要害,却也只许我们在山中,逃不出去。”纪雪庵冷笑道:“他不派重兵来捉我们,迟早一天要后悔。”罗齐寅乍然多了两个同伴,松了口气,转身看见那三个万家侍卫仍一动不动坐在树下,问道:“那三人……纪大侠预备如何处置?”纪雪庵闻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皱眉道:“他们已被我杀了,我难道还留着他们性命回去禀报我们的行踪?” 罗齐寅闻言结结实实愣了下,呆呆反问:“都杀了?”纪雪庵不耐烦,径自忽略他,向程溏道:“过来,帮我把尸身藏住。”程溏跟着他跑到树林边,两人将三具尸首藏在生着乱草的矮树丛中,又胡乱扯了些树枝枯叶遮盖其上。纪雪庵抬头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去寻过夜处。”程溏点头称是,转身瞧见罗齐寅向他虚弱一笑,仍有些浑浑噩噩。他伤在左臂,虽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于走路却无大碍。纪雪庵与程溏匆忙处理尸首之际,他有样学样掩去地上血迹,而后跟着二人向前走去。 夜幕降临之前,三人总算找到一处狭小山洞,生了火勉强能容他们坐下。程溏取下背后布囊,摊开后将果子擦净,分成三份。纪雪庵看他一眼,把腰间水囊递给他。程溏仰头喝了两口,还给纪雪庵。纪雪庵也喝了一大口,抹了下唇畔,一抬手举着水囊伸到罗齐寅面前。罗齐寅顿了顿,双手接过水囊讷讷道谢,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对面二人虽都未将视线放在他脸上,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尴尬,好似他不慎闯入二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罗齐寅将水囊递还纪雪庵,面前是程溏分给他的十几枚野果,拿了一个咬一口,意外发觉清甜可口。他饿得慌了,两三口吞下数个果子,来不及仔细嚼一嚼,正要伸手再取一个,却听见纪雪庵声音冷淡不悦:“你吃得太少,拿去。”罗齐寅愣愣抬起头,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同自己说话。程溏笑了下,将野果拨还到他跟前,“我个子小,吃得少也不容易饿。”纪雪庵没再说话,罗齐寅羞愧地低下头,暗道自己被二人所救,还费去他们一份口粮,真是颜面丢尽。 野果吃完,三人只吃了半饱,却也无计可施。山洞并不宽敞,只能坐着,稍稍直起身体便要撞到头。程溏生得瘦小倒也罢了,罗齐寅长手长脚,平白占去许多空间。纪雪庵本就厌恶拥堵地方,瞧着那个一直发呆的青年又碍眼得很,便弯腰钻出山洞,冷冷道:“我在外面待一会儿。” 他脚步声渐远,罗齐寅舒出口气,忍不住抬手抹了下后颈。程溏被他逗笑,“这么冷的天,罗少庄主还有汗?”罗齐寅心有余悸道:“纪大侠生得那么威严冷肃,一个眼神便能冻伤人,我在他面前都不敢出大气,亏你能一直跟着他。”程溏微微一笑,火光中神情柔和,“他是我的主人,我自是要跟着他的。”罗齐寅暗含敬佩看他一眼,程溏心中暗道,你怕他,他也烦你,最后却还是他先忍不了你,念及此,不由噗嗤笑了一声。 罗齐寅忽然想起一事,愁道:“也不知汪大哥后来如何了?”程溏问道:“那位汪大哥是哪个门派的?”罗齐寅摇了摇头,“他未自报家门,我也没多问。他救我于情急之中,一时顾不上那些寒暄虚礼。”程溏安慰他道:“他若没事,大家都在青浮山上,说不定过几日便能会合。” 纪雪庵一去不回,叫程溏有些担心。他往火中加了些柴,道:“罗少庄主且休息罢,我去寻主人回来。”罗齐寅连连摆手,“你我本就不打不相识,如今相逢又是难得有缘,你若不嫌弃,叫我大哥便好。”程溏笑着唤了一声罗兄,猫腰出了山洞。 他循着微弱火光看去,纪雪庵却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闻声转头看向他。二人四目相接,程溏不由露出笑意,快步跑到他身旁。纪雪庵再自然不过地将他拥在怀中,程溏朝双手呵了口气,纪雪庵蹙眉道:“外面冷,你跑出来做甚?”程溏微微一笑,却不答话。纪雪庵瞥了山洞一眼,问道:“你怎么看罗齐寅?” 程溏思索道:“他若是万家存心派来的,未免太傻了点,不然便是做戏功夫实在高明。倒是他口中的那个汪大哥,也不知什么来历,主人你可知道?”纪雪庵皱了下眉,他有捕风楼的名单,确信并无汪姓宾客受邀,但不少门派都带了子弟仆从,不可能一一写下姓名。他冷冷一笑,“不管是罗齐寅,还是姓汪的,待在眼前,总比在背后使坏的好。”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咕噜噜一串长音,从程溏腹中冒出。程溏一下子红了脸,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却还是埋在纪雪庵胸前。纪雪庵顿了下,嘴角微微扬起,却从袖中掏出两枚野果,“喏,先前不听我话,吃罢。”程溏诧异地抬起脸,接过果子,一声不吭,只埋头吃了干净。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脸颊,淡声问道:“还饿么?”程溏定定望着他双目如寒星,里面却只有自己。他点了点头,笑起来,“还饿,还想吃——” 剩下的话湮没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程溏忽然搂住纪雪庵的脖子,贴住他的嘴唇。纪雪庵似乎并无意外,转身将他抵在树上,手掌垫在他脑后。程溏吸吮着纪雪庵的舌头,时不时轻轻咬一下,似乎那真是十分美味能吃下肚的东西。纪雪庵被他勾得起了邪火,一条腿挤入程溏腿间,故意摩擦了一下。却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纪雪庵恼火地扭过头,果不其然见到罗齐寅一脸惊呆,活像见了鬼。 比起罗齐寅的惊恐,另两人却镇定得很,一个从不需看别人脸色,另一个在性事上也极放得开。纪雪庵拉住程溏的手,“回去睡觉罢。”两人走到洞口经过罗齐寅身旁,那个呆小子还瞪大着眼睛,久久回不过神。 罗齐寅先前独自坐在山洞里,想起娘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悲伤得快要掉眼泪,心道无论如何也要找一个人说说话,便钻出来撞见那一幕。从他那个角度望去,似是纪雪庵强迫程溏做那事,转念一想平时两人相处光景,更确信不已。罗齐寅踌踌躇躇,缩在洞口不肯进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暗道自己是为了程溏不再被欺负,才慢吞吞回到山洞。 洞中火堆温暖,程溏窝在纪雪庵怀里已熟睡,纪雪庵抬眸冷冷瞥了罗齐寅一眼,旋即也闭目不理。罗齐寅紧张得心肝发疼,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拣了仅剩的空地躺下,蜷着身体慢慢睡去。 二人之间便多了一个罗齐寅,一齐往后山行去。罗齐寅依然不太敢同纪雪庵说话,幸好程溏还肯耐心搭理他。纪雪庵虽瞧他不顺眼,但他在疏城的比武招亲台上见识过罗齐寅的功夫,以他这个年纪堪称出类拔萃,看在无论是与追兵交手还是往后救人,傻小子都帮得上忙的份上,纪雪庵勉强忍下三人同行。 地势愈来愈高,翻过脚下这座山峰便是后山。一连两天,万家追兵皆未寻到他们,三人略放松警惕。离万家山庄越远,青浮山上的景色也大不相同,红枫渐渐少了,却生着许多高树,枝杈纵横,虽掉光叶子,走在林中抬头,常只望得到一隙蓝天。 日暮时分,三人沿途寻到一处山洞,却有一股兽腥味冲天。程溏皱着眉,走进没什么动静的山洞,惊讶低叫一声,抱出两团幼兽。纪雪庵看一眼,“大约是豹子,还小,生得和猫似的。”已是黄昏,母豹子却不知去了哪里。纪雪庵顿了顿,对程溏道:“在外头不远处给小豹子搭个窝,藏起来,不要叫别的野兽叼走了。”而后转头吩咐罗齐寅:“你进去打扫下。”罗齐寅指着两团小豹子有些不舍,“不让它们进来么?在外面冻死了怎么办?”程溏笑了笑道:“若是小豹子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只怕母豹要冲进来拼命。虽然对不起豹子一家,今晚只好请它们把山洞借给我们啦。” 罗齐寅懵懂点了下头,乖乖进山洞弯腰干活。纪雪庵拔出连璋,站在洞口剑尖抵住泥地,手心催发内力,便听轰一声,落叶尘土四溅,惊起一林飞鸟。程溏吓一跳,抬头一看,不由失笑。纪雪庵方才周身浮起真气,尘埃泥土撞到身上尽数弹开,虽在山野度日,照旧冰姿雪貌白衣无暇。他望见程溏安顿好小兽,扬声唤他过来。程溏待走近,才看见纪雪庵竟在地上震出一条宽沟,向他问道:“你身上不是总带着那些奇怪东西,眼下可有用得上的?”程溏笑着拍了下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将药粉洒在宽沟中。纪雪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程溏飞快摸出两粒药丸塞进二人嘴里,吞下后道:“世上最好的迷药杏香。”纪雪庵愣了愣,“杏香价值连城,还真是暴殄天物。你确信,我们自己不会被迷倒?”程溏微笑道:“杏香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惟有引燃后才发挥最大效用。不过我听说,杏香其实也是带着一股香味的,只不过人的鼻子嗅不出来,野兽可受不了。先前那粒药丸正是解药,万一我们误中杏香,也不碍事。” 二人布置好外面,回到山洞里,罗齐寅灰头土脸,勉强整理出一片空地。纪雪庵在靠近洞口处生起火,三人坐在火堆后,总算安下心。山洞中始终飘着一股兽味,叫人闻得恶心欲吐。纪雪庵抬头问程溏:“闻着难受么?”程溏吸了吸鼻子,笑起来道:“还好,闻久了便不觉得。我跟着湖色山庄的时候,他们拿我撒气便常叫我睡在马棚,那股味道,不比这里好多少。” 他很少说起过往的事,罗齐寅听得张开嘴,气得大叫:“真是过分!”纪雪庵看着他,伸出手道:“坐过来,这里有风,味道淡些。”程溏甫拉住他手,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罗齐寅连忙别开双目,眼角还是不幸瞥到纪雪庵握住程溏下颌低头亲他。 罗齐寅与他们二人同行数日,自然不会再误会纪雪庵强迫欺负程溏,却是两厢情愿的。他心中尴尬面上发热,只能盯着自己脚尖,却又隐隐生出一股羡慕。他听程溏说过,差不多就是从罗齐寅成亲的那段日子,他才跟随在纪雪庵身边。罗齐寅与凌家小姐新婚燕尔,虽也甜蜜得紧,但总难免拘谨,相敬如宾。而程溏和纪雪庵却如相识相伴多年,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便有一种罗齐寅羡慕却又学不来的默契。 是夜林中野兽咆哮不断,但终是没有一只敢踏足山洞。杏香的粉末随风乱飞,越过洞口的火堆,叫罗齐寅呼呼大睡好不香甜。纪雪庵与程溏服过解药,又不敢睡得太沉,不时要起身添柴,总算一夜太平无事。 纪雪庵醒来,火堆尚未熄灭,晨光透过洞口照在地上。他摸了摸身旁程溏的脸,起身走出山洞。晨间的山林却十分安静,洞外宽沟被兽爪扒得乱七八糟,再往里却没有痕迹。两只小豹子大约被母豹叼走,不见踪影。兽有灵性,意识到山洞里的人不好惹,只得逃开避让。 一夜鬼哭狼嚎仿佛幻觉,草叶上凝着白霜,林间生了一层薄雾,叫这山林看起来格外清新可爱。纪雪庵却皱起眉,目光如炬盯着雾中。他的嘴唇抿成一线,眼角凛冽如冰,手指悄悄按住连璋。便在一瞬之间,一道银光劈开晨雾直扑纪雪庵面门。纪雪庵早有准备,连璋脱鞘而出,与来人斗在一处。兵刃相抵十分刺耳,惊得山洞中另两人跟着奔了出来。 一眨眼纪雪庵已与来人对上十余招,那人使一把长刀,刀风刚猛,与纪雪庵的剑式走的是同一种路子。刀剑交鸣,铮铮作响,那柄刀也非凡物,竟抵得住连璋大力一击。纪雪庵近年已鲜少遇上能在他手下过百招的对手,一时雄心大振,清喝一声,连璋迎风斩雾,如水银泻地,流光反射模糊朝阳,映亮对方的脸,竟是之前见过的。 来人却是万家的侍卫长,当日曾在半山亭子目送纪雪庵和程溏上山。二人纵身跃至半空,眼花缭乱对阵数招,纪雪庵不再耐烦,连璋剑上灌注内力,迎头朝对方脑袋劈去。万家侍卫长疾退两步,咬牙挺身扬刀全力一阻。他几乎拼上十成功夫,勉强抵住连璋攻势,身形却被震飞数丈,直撞在一棵树上才砰然停下。林中却猛然又跳出十来人,足不点地,气势如洪一齐冲向纪雪庵。纪雪庵冷笑一声,连璋旋起道道银光,跃至敌群中,宝剑所到之处,逼得众人生生跌后三步。 罗齐寅看得目瞪口呆,心脏乱跳,手心渗出汗来,却被人在背脊重重拍了一下。程溏提着他的剑塞入他手中,急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相助?”罗齐寅骤然回神,拔剑跳入战圈。程溏慢慢摸出山洞,蹲在一旁草丛中,右手紧紧按住藏在脚踝处的绯红小匕,左手扣住一把暗器。他自知武功低微,平时使些歪门邪道多是侥幸,若此刻加入战局,只会给己方添乱,故不敢轻举妄动,却做好力所能及的万全准备。他双目紧紧盯着纪雪庵,惟恐到了紧要关头,他从暗处猛然窜出,出其不意,至少能为纪雪庵赢得一线先机。 但似乎并无他救场的必要。纪雪庵一人与一众万家侍卫动手丝毫不落下风,待罗齐寅拔剑相助,更是游刃有余。二人剑锋蘸满斑斑血迹,万家侍卫轻重伤势均受了不少,有几人甚至倒地不支,其余顽战不辍拼上性命。纪雪庵为留活口问话并未使出全力,却不耐烦缠斗,一剑刺穿眼前一人的肩窝,仿佛后脑生了眼睛,身体未转手臂先扬,竟将背后偷袭之人的右臂削了下来。 那两人几乎同时痛声惨叫,血流如注。一旁同伴皆面色苍白,止住两人穴道,拖到树下。万家侍卫长嘴角淌着一道血痕,慢慢走上前,向众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地停下攻击,却不敢松懈,将纪雪庵和罗齐寅二人团团围住。 纪雪庵看着侍卫长缓缓走到战圈中央,轻蔑地撇了下嘴角,竟也垂手,任由蜿蜒血迹从剑尖滴落至泥土地中,冷声开口:“你功夫不错,那一手刀法分明是雁州梁家所出。可惜梁家光明磊落英雄满堂,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武林败类?”侍卫长被他一言道破出身,神色却不变,“我是梁家人不假,但如今受雇万家,东家的吩咐依言照办,又违反了哪条江湖道义?”纪雪庵懒得同他废话,声音冰冷:“反正你们今日都是要死的,我之所以留着你们性命,是还有些话要问你们!” 他话音落下,侍卫长却大笑道:“纪大侠想知道什么,还请先问过我手中的刀!”纪雪庵盯住他缓缓点了下头,平举连璋,剑尖对准侍卫长的眉心,“雁州梁家当年与魔教荼阁一战,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废墟,仍不肯投降屈服。想不到区区一个败类,倒也生着一副梁家风骨。我便先将你杀了,再看看拿你的硬骨,撬不撬得开旁人的嘴!”他一眼瞧出这人是万家侍卫的首领,暗道他知晓的机密必然最多,本想留着他不杀,如今却要杀鸡儆猴。周遭万家众侍卫面露悲壮,眼看着侍卫长向前踏出一步,离连璋的剑尖又近了一寸。罗齐寅不忍地别开双目,纪雪庵周身杀气几乎将空气都冻住。 一瞬之间,两人身形同时发动。一瞬之后,却胜败立现。侍卫长喉咙似被堵住,纪雪庵的杀意太过逼人,叫他连吸一口气都做不到。连璋挟带风雪之势,竟嗡嗡呼啸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银光晃花自己双眼,头晕目眩之际,只本能抡起手中长刀,十足真气灌入掌心,朝着连璋破空而来的方向茫然一挡。 但纪雪庵的剑竟没有刺中他!是时场中所有人皆全神贯注盯着纪雪庵和侍卫长殊死一击,却没有注意到空气中微微的变化。仿佛清水之中有血浊弥漫开来,一股腥气随风飘入纪雪庵鼻端。他人在半空,剑离对手心口不足三寸,却双目圆瞪猛然回头。 程溏自己也没有发现,身后有一只庞然大物悄然接近。他满手湿汗盯着纪雪庵和他的连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谁知竟乍然与纪雪庵双眼对上视线,看见他嘴唇动了两下。 纪雪庵或许喊得很大声,但程溏什么都听不见,正如他先前什么也没有嗅到。他只愣愣看见纪雪庵说的那两个字——小心!程溏下意识蜷身在草丛间打了个滚,仰面摔在地上,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以及一张狂吼裂开的兽嘴。纪雪庵在空中毫无凭借,千钧一发之时一把将连璋狠狠插入地面,硬生生扭过身体,向程溏扑去。 他是在场第一个发现猛兽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发现得太晚了。 他是在场第一个发现猛兽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发现得太晚了。野兽捕猎本就擅长隐匿气息,兽爪收起利甲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纪雪庵猛掉转头之时,那兽尚在数丈之外,后腿一蹬纵身一跃,身影已笼在程溏头顶。程溏心跳如鼓,喉口似被塞入一个麻核,发不出丁点声音。他左手奋力一扬,一把淬毒金针擦着斑斓皮毛而过,却根本伤不了野兽半分。他心中一紧,右手用力一握,竟是空的!方才手心太湿,就地打滚的时候,绯红小匕不知滑去哪里,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与那兽交手的机会只有一线,错过便再无第二次。程溏甚至来不及惊恐绝望,双肩传来剧痛,却是野兽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张口便向他脖子咬去。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罗齐寅急得尖叫,纪雪庵双唇抿得发白,手中失了兵刃,赤手空拳,只待拼死一掌击在那兽的双眼之间。他再无暇顾及身后众人,却不知侍卫长死里逃生,面上大惊旋即大喜,跟着往程溏和野兽扑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纪雪庵已无法在空中加快冲速,只能咬牙在心中大喊。他眼睁睁看着兽眼之中全是残暴杀意,森森尖牙几乎撕开程溏皮肉,目眦欲裂,狂吼出声。他天真地想要吸引野兽一分注意,哪怕迟疑一瞬也好,胸口似被重重一击,痛至五脏六腑。天地之间,茫茫众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在意的人,如何能看着他生生被夺去性命!却不知是他错觉,抑或竟是希冀成真,那兽果然停顿一刻,脑袋凑在程溏颈间嗅个不停,迟迟没有下口。纪雪庵大喜过望,全身内力灌入右掌,身后全无防备,露出一大片破绽,待听见剑风呼啸而来,已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那一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三人一兽之间的局势瞬息剧变,叫远处众人看得几乎发狂。罗齐寅惨声叫着小心,纪雪庵心知避无可避,闭了下眼,侧身一偏,却将野兽正面露在了侍卫长的眼前。他这一招全无算计,纯粹是本能一闪,其实根本无计可施。却万万没有想到,侍卫长不但没有追剑而上,眸中竟显出一丝犹豫。他的剑尖仍直指前方,正巧那只兽从程溏颈边抬起头,被银光刺痛眼睛,怒吼一声,猛然挥掌将那人挥了出去。侍卫长毫无防备,身体重重撞在一棵树上,噗的喷出一团血雾。那兽仍不解气,前肢撑地一下跃至树前,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旋即飞快窜入林中不见了踪影。 形势陡然逆转,叫人久久回不过神。纪雪庵冲至程溏面前,右手微微发颤扳过他的脑袋,看见程溏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但他还活着,脑袋没有被咬掉,脖子上也没有伤口。程溏全身无力,双手撑着泥地使力几回,终于坐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他一直躺在长草间,根本看不见周遭巨变,那兽嘴就在眼前,牙齿揉过他的脖颈,叫程溏全身的血都涌至头顶,又瞬间凉透。纪雪庵飞速查过他的身体,除了肩上被刺出两排血窟窿,并无其他伤痕。他将程溏紧紧抱在怀中,失而复得,声音打颤:“没事了,那东西已经走了。”程溏茫然靠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终于开口却没头没脑道:“是那头母豹子。” 袭击他的是一头花豹,腹上乳房胀大,正是刚诞下幼崽不久的母豹。两人在惊吓之余总算慢慢回神,母豹在程溏身上嗅到自己和小豹子的气味,一时奇怪,便没有下嘴。它虽然聪明,却还没有聪明到明白这人便是昨夜强占它洞穴的人。程溏空茫一片的眸中忽而现出一丝恐惧,后怕如山洪几乎将他淹没,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溢出一声啜泣。纪雪庵低头堵住他的嘴,四唇相贴,似安抚更似宣泄,狠狠亲着程溏,磨破他的嘴皮,几乎要将他吞下肚去。 待两人心中惊恐后怕慢慢消退,才肯松开对方。程溏抬手摸了下纪雪庵的脸,却牵动肩上伤口,疼得皱了下眉。纪雪庵也跟着皱眉,“兽爪不干净,须快些处理伤口。”程溏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扯开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肩膀,嘶声道:“麻烦主人了。”纪雪庵撕下一块衣摆,手脚麻利,眉头却未松开,“姑且包扎一下,不知这山里采不采得到草药?”罗齐寅从远处跑来,手上还提着连璋宝剑,他嗓子也哑了,喘气道:“吓死我、吓死我了!幸好二位都无事。”纪雪庵头也不回,淡声问道:“那些万家侍卫呢?”罗齐寅顿时低了声音:“都怪在下反应太慢,一个不留神,叫他们全吞毒自尽了。”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面上全无意外。程溏摇头道:“不怪罗兄,只怕他们本就做此打算。” 纪雪庵按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乱动,专心致志替他上药。罗齐寅摸了下脑袋,却不解道:“纪大侠,不知是否在下看错,方才那个万家的侍卫长为何在最后关头、犹豫了一下?”纪雪庵沉默片刻,冷冷道:“你看得不错,我也不知,他本可以一剑杀了我,为何错失良机,反而葬身豹腹?” 三人之间一时无语,谁也不吭声。罗齐寅环顾四周,忍不住抱紧了手臂。太阳已升得很高,林间晨雾渐渐散去,深林间依然一片静谧,仿佛只有他们三个活物,周遭却躺着十余具尸体。侍卫长被豹子叼走,惟有一道血迹蜿蜒没入密林中,叫罗齐寅不由打了个寒颤。 纪雪庵拍了下手,扶着程溏站起。罗齐寅指着那些尸体问道:“这次可也要处理尸首?好多……非得挖一个大坑才行。”纪雪庵接过他手中连璋,冷道:“无此必要。万家不是傻子,一下子折损那么多侍卫,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位置。也罢,他们愿意来送死,我们便等着他们来。” 他话音刚落,林中却传来一声筝音。三人面色俱变,罗齐寅刷的拔剑挡在两人身前,高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那声音似从很远之处飘来,声声点点,断断续续,如呜如咽,难听至极。纪雪庵面上冰冷,凝神细听,琴声愈近,林间又响起一阵沙沙之音,竟是一群轻功极好的高手踏过落叶疾步而至的声响。 纪雪庵神色一凛,青浮山上哪里来那么多好手,除非——他只觉胸口一滞,气血翻腾搅动,一股钻心之疼紧跟在后。纪雪庵心知不妙,抿紧嘴唇,却还是有一线鲜血从口角流了下来。 程溏脸色一白,连忙从身上扯下两片衣角。罗齐寅听见动静回过头,大惊失色,一把扶住纪雪庵,“纪大侠,你——”他话未说完,纪雪庵却哇的一声,喷了一大口血在他身前。程溏急道:“快扶他坐下!”而后飞快将两团布片塞入纪雪庵耳中,声音涩然朝罗齐寅道:“原来主人受了内伤,听不得那声音。” 罗齐寅又是一惊,“受了内伤?”随即却顿悟道:“是了!”纪雪庵本来一剑刺向万家侍卫长,势大力沉,却猛然收势,又硬生生在空中拐了方向。罗齐寅当时脑中一片空白,看得双目发直,惊叹纪雪庵功夫如此之高,如今回想起来,纪雪庵亦是血肉之躯,这般胡乱行事,如何能不受伤?程溏躺在地上,未看到纪雪庵赶来冲向他的光景,但只要细细一想,纪雪庵功夫远在侍卫长之上,定是为了救他才受伤。他懊恼地咬了下嘴唇,蹲在纪雪庵身前,凑到他耳边道:“主人,莫去听那声音。” 纪雪庵摇摇头,也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话,又点点头道:“我没有大碍,你们且守着,待我调息一会。来者恐怕是那些被操纵的正道人士,你们小心。”语罢盘腿端坐,从丹田缓缓调动内息,试图冲破胸口淤滞的气血。程溏与罗齐寅对看一眼,面色皆很难看。罗齐寅握剑站在最前面,坚决道:“程兄弟,你放心,我定会护你们至纪大侠恢复。”程溏应了一声,弯腰在草丛中摸索一阵,寻到绯红小匕,偷偷藏在袖中。 只听罗齐寅剑锋铮的一声,却是他太过紧张所至。程溏蹲在纪雪庵身前,抬头望去,树林中倏然窜出七八人站住,双目无神,手握兵刃,一如纪雪庵所说,全是熟悉面孔。他抬高视线,却见树梢上停了一个中年大汉,似是某派用拳高手,同样面目麻木,手臂上却坐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怀中抱着一张筝琴。 正是当日在那间亭子,为绿衣少年弹筝,使出摄魂术的那个女人。她面无表情看向程溏,声音同样平淡无绪:“那天你没能杀了我,今日又见面了。你们只知绿公子是兰阁的人,却不想我同样也是。”程溏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好了不起么?兰阁中最优秀的弟子才能修习魅功,像你这般功夫粗劣的便只能去学摄魂术。”女子并不动气,淡淡道:“可惜你即便是魅功高手,却不通音律,不能破解我的摄魂术。” 罗齐寅那天并未亲临亭子,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也顾不上二人对话,目光急切在那群高手中搜寻着。凌家小姐只会些绣花拳脚,自然不可能在他们其中。罗齐寅又失望又庆幸,但面对平素难得一见不敢直视的武林前辈,冷汗刷刷从背后淌落。程溏为拖延时间,才与那女子废话许久。女子目光掠过纪雪庵,木然道:“我的筝音能催发内伤,看来纪雪庵受伤不轻,实乃意外之喜。”她似识破程溏目的,不再说话,手指在筝上拨了两声,那些高手霎时向三人攻来。 罗齐寅手忙脚乱,咬牙迎战,虚张声势大喊道:“休想过去!”但高手虽心神被控制,功夫却丝毫不弱,本就在罗齐寅之上,行尸走肉不怕死伤,更显得罗齐寅畏手缩脚。形势对己方大为不利,程溏握紧拳头,抬起头一眼却对上裘敛衣双目。说是对上,其实不过是扫过,裘敛衣的视线根本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家传宝剑凌厉异常,一招七式快剑,剑剑刺向罗齐寅要害。罗齐寅慌乱中抬起左臂去挡,旧伤添新痕,鲜血瞬间从衣衫内涌出。程溏咬紧牙,百般无奈,万般不愿,却终究闭上双目。他神思凝聚在心头,又刹那涣散至肢端,睫毛微微翕动,待要睁开双眼,却听见树上女子声音呆板道:“你怎么可能在数日之内再发动一次魅功,连绿公子也做不到。” 程溏暗自冷笑,肩头却陡然一重。他一惊,睁眼时魅功已散去,急急忙忙回头去看纪雪庵。却见纪雪庵撑着他的肩慢慢站起来,一手握着连璋点地,一手缓缓抹去嘴角血迹。今日苦战不休,程溏和罗齐寅早就形容狼狈,惟独纪雪庵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将血迹擦在雪白衣袖上,刺目异常,耳边响起他冷诮的声音:“意外之喜?你难道不知,我的无息神功原本却是疗伤所用的内功。” 那女子一呆,指尖不慎划过筝弦,那些正道高手皆停下动作,木木然站在原地。罗齐寅喘一口粗气,已是身中数伤,披头散发。一片寂静中,只听程溏喜不自禁唤道:“主人!”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仿佛万年冰山因一线柔情映出夺目光彩。他身形骤然动起,嘴唇擦过程溏耳畔时轻声道:“你不是答应过别人不再用魅功么?如今换我护你。” 程溏一时愣住,看着纪雪庵冲入敌群,直将眼眶瞪得发热,才堪堪回过神。那树上女子亦不敢怠慢,指上铮铮拨了数下,竟叫正道高手出手更快更凶,全然不顾性命。罗齐寅正举剑苦苦抵着裘敛衣,额角皆是豆大汗珠,纪雪庵一下打入两人之间,叫罗齐寅如释重负。裘敛衣面目失神,出剑却飞快,对着纪雪庵毫不留情。纪雪庵冷笑一声,连璋织成光网,嘲讽道:“你让他们来与我斗,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裘敛衣与我不知交手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赢过!” 他话音虽不大,却没有任何喘息停顿,出手更丝毫不落下风,不但与裘敛衣斗得正酣,身旁罗齐寅陷入危机时也顺手解围,看不出一点勉强。看来先前内伤竟对他全无影响,树上女子面无表情,却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功夫在裘敛衣之上,但他此刻满心只知杀你,你也能向他痛下杀手么?”她话音刚落,纪雪庵手中连璋叮叮叮挡住裘敛衣三剑,明明在守势,竟在对方回剑收势的瞬间,以极刁钻的角度刺了出去,一剑刺中裘敛衣的手腕。裘敛衣长剑顿时脱手,得不到下一个指令,一时僵硬站在场中。纪雪庵一击得手,眉目一片冰霜,左手竟出其不意扬起,一掌拍在裘敛衣胸口。裘敛衣被他震退三步,身体一阵摇晃,颓然倒在地上。 此举一出,罗齐寅一声惊叫,饶是那个女子也不禁变了颜色。她声音古怪:“原来即便是同盟好友,你也下得了手。”却不再管木头一般躺在一旁的裘敛衣。纪雪庵飞快攻向下一人,挥剑的瞬间目光如炬盯住女子,“不错,同盟好友尚且如此,其他人我更不会手下留情。”语罢刷刷数剑,又将一人右臂划得鲜血淋漓。 树上女子面色阴沉,却是罗齐寅忍受不了,叫道:“纪大侠!”程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从暗处窜入战圈。他飞快掠过罗齐寅身旁,急道:“罗兄,主人何尝愿意对正道同盟出手?但他们心神受控,下手不分轻重,我们却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便是叫他们受伤退出,才免得继续被敌人利用。”罗齐寅一呆,却见他身形瘦小,在人群中灵活异常,神出鬼没,叫人连抓住一片衣袖都难。那些高手身中摄魂术虽然功夫不减,却终究失了几分灵巧应变。程溏一拳击在一人背后,眨眼又窜至另一人后颈,引得两名高手同时回身迎战,却均招呼在了对方身上。纪雪庵先前听闻程溏为他辩解,只轻轻哼了一声。他眼角望见程溏如鱼得水,但也好几回险象环生,并未出剑解围,仅悄悄离他更近一些。罗齐寅被一名高手缠住,束手束脚不胜其扰,终于大吼一声,不管不顾使出全身功夫向他迎去。他明知纪雪庵和程溏此时行事方为上策,心中却始终有一份隐忧难以挥去。今天三人在此伤了多名正道人士,虽是形势所迫,但可会被有心人利用,他日百口莫辩? 三人一致向敌,全神贯注,再没有功夫理树上女子,只听见耳畔筝音断断续续,不时响起。他们若有空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竟流出几分焦急。程溏连连得手,欣喜之余不由起疑,那女子弹筝不止,显是为了避免陷入被动,怎么丝毫没有奏效?他一掌拍在一人侧腰上,飞快扭身去寻下一对手,却肩上骤痛,先前被豹爪刺穿的伤口复又撕裂,心中大叫不好。他猛地回头,对上那人无神双目,果然竟被他一手抓住肩头。纪雪庵神色一动,此时却是罗齐寅更近,疾声唤道:“我来!”便一剑刺向抓着程溏的人。 剑尚未至,筝音却更快!程溏肩上伤口被捏得痛极,正强自忍耐,肩头却乍然一松。他似不敢置信,眨了下眼睛,第二声筝音旋即响起,先前抓向他的人停顿一瞬又应声出手,这次却与救急而来的罗齐寅斗在一处。程溏捂着伤口跌撞两步,目中神色复杂,却慢慢往纪雪庵那处走去。身旁刀光剑影,但凡有兵刃向他身上而来,便能听见慌乱筝音。程溏一路走到纪雪庵身边,眼见那人一刀砍向纪雪庵,他骤然出手,竟一把推开纪雪庵,挺身向刀锋迎去。纪雪庵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抬头望见雪亮刀尖下一刻便要扎入程溏胸口,耳畔却传来尖锐一声,一根筝弦竟断了! 所有的高手尽数停下动作,程溏冲势不减,一掌拍向那人肩膀,掌心的绯红小匕顿时刺出一道锐伤。他落到地上,拍了下手,冷眼看那人手中的刀砸到地上。罗齐寅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事,纪雪庵却眸色晦暗面色冰冷。程溏仰起头看着树上女子,笑起来,“果然如此。不准伤了我——是韦行舟下的命令么?”话音甫落,女子面色巨变,厉声喝道:“大胆!你竟敢直呼教主名讳!” 变了面色的又何止那女子一人!罗齐寅张大嘴,连纪雪庵也神情一滞。程溏只当作看不见,面上闪过一丝苦涩,随即却迸出从未有过的冷冽,整个人竟如一柄出鞘青锋,不可撼动分毫,撇嘴冷笑,“我如何不敢?韦行舟下了那道命令,你便以为我是魔教中人么?你又知道什么?我不但不是,总有一日还要剿灭魔教取韦行舟狗命!”罗齐寅被他激得热血沸腾,大叫一声:“好!程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女子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却无奈先前得到教主亲令,务必活擒程溏,切不可伤他一分,且这道命令竟在斩杀纪雪庵等人之上。她虽百般遮掩,又怎么可能不漏出端倪,如今被程溏识破,此计再不可施。女子手指紧紧按在弦上,顾不上方才断弦时指尖鲜血横流,一拨便是十足杀意。 场中高手果然瞬间动了起来,连先前受伤倒地的数人也爬起,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失了兵刃的人便以血肉之躯攻向纪雪庵等人。程溏一扬手,露出掌中绯红小匕,左臂却被纪雪庵一下拉住,沉声道:“不可!那女人被你惹怒,只怕连命令也不听。方才已是侥幸,如今没那么容易再得手。”语罢一把将程溏推出了战圈。 程溏胸口起伏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应听从纪雪庵所言。他眼见纪雪庵和罗齐寅应付得愈来愈吃力,那些正道高手仿佛不死不休,即便浑身浴血,仍不肯停下。那女子背水一战,或许先前得过命令要尽量保全正道人士的武力,但显然在万家和魔教看来,他们也并非不能舍弃,何况此处不过数人,却还有众多高手被他们藏起。罗齐寅右腿上被刺中一剑,痛叫出声,而纪雪庵却已无暇再替他解围。程溏握紧手心匕首,仰起头狠狠盯着树上女子。 恰在此时,林中遥遥传来一声乐音。罗齐寅堪堪逃过一刀,惊得大喊:“又来一个?”程溏却看见那女子脸色乍白,神情戒备,全无得意之色,显然并非同伴来援手。那声音短促清脆,却是笛子所奏,吹的是半截调子,即便连完全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其中试探之意。树上女子略松了口气,手指拨了几下筝弦,逼得笛声戛然而止。但林中只静了片刻,那笛音又响了起来。 程溏茫茫然望向深林,他不懂音律,却也明白是有人用乐声在对抗女子的筝音。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竟欲爬上那女子所在的高树。女子稳坐在之前携她上树的中年汉子身上,十指乱飞,一时也无暇理会程溏。程溏飞快爬到她的下端,一手抱住粗枝,一手攥紧绯红小匕,但见那受操纵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清喝一声纵身扑向树上女子。 这已是他第二次要杀这个女人,自然知道她一丁点武功也不会。女子举起筝琴勉力一挡,怒道:“你做什么?杀了我,这些人再无可能恢复!”绯红小匕嵌在琴体一时拔不出,程溏却已跃至女子身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骗我?摄魂术又不是魔教的独传功夫,帮我们的人这不就来了?”那女子被他扼得满面通红,手一松筝琴从树上摔落,十指用力去掰程溏的手,痛苦挣扎道:“不……不行……他……不会……” 程溏哪里理她,失了兵刃,只待一口气掐死女子,再等来人吹笛解了众人的摄魂术。他双手再加几分力气,那女子双目瞪得极大,面容扭曲可怖,却听见树下传来罗齐寅一声惊叫。程溏分神向下张望一眼,不由大惊,竟松手放开了女人。 却见树下正道高手犹如群魔乱舞,皆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乱劈。纪雪庵和罗齐寅躲避在一旁,眼看他们自相残杀。纪雪庵面沉如水,罗齐寅急得跺脚,却无计可施。程溏耳边响起女子嘶哑笑音:“我……早说过……吹笛子的……根本……不会……摄魂术。”林中笛音胡乱不成调,愈飘愈高,最后发出极刺耳一声,竟歪打正着,叫那些高手扑通一记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程溏不过犹豫一瞬,身旁大汉呼啦而起,抱着那女子在林中跃了几下,不见踪影。他又悔又惊,慢慢爬下树。罗齐寅蹲在地上惊疑不定地试探众人鼻息,纪雪庵接住程溏,握紧他满是冷汗的手,转身向林间道:“会吹笛子的人,我便猜到是你们。”林中响起一声轻笑,一个端丽明艳的女人缓步走出,一手挽着一个横笛在唇畔的男人。男人放下笛子,向纪雪庵温颜一笑,“吹得不好,差点闯祸,叫雪庵见笑了。” 纪雪庵松开程溏,拱手道:“丰大哥,木槿夫人,多亏你们来得及时。”罗齐寅一下从地上蹦起,施了个大礼,结结巴巴道:“在下罗星庄罗齐寅,见、见过丰大侠,见过木槿女侠!”木槿夫人掩嘴而笑,丰华堂温和一笑,一派前辈气度。木槿夫人一双明目转到程溏脸上,“这位便是裘老六所说的……”程溏恭声道:“小人程溏,见过二位。”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复又拉住他手。丰氏夫妇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复杂。 罗齐寅却读不来这等尴尬气氛,指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七八个正道高手,焦急道:“在下先前探查过,诸位气息尚存,只像是昏了过去。不过有几位受的伤着实有些重,若不快点处理……”木槿夫人点点头,当先走到一人身旁蹲下,“罗小兄弟说得不错,现下却不是叙旧时候。” 五人顿时不再说话,忙着替伤者止血上药。程溏身上的金创药不剩多少,所幸木槿夫人带来一些,尽数用完,堪堪包扎完几名重伤者。众人将他们搬到树下阴凉处,一时之间只觉茫然。纪雪庵看向丰华堂,“丰大哥可有法子将这些人唤醒?若能解了摄魂术便再好不过。”丰华堂面露难色,从袖中取了笛子贴近嘴唇,试着吹奏几段音律,或尖锐刺耳,或婉转动听,地上的人却全然没有反应。他垂下手,歉然道:“我吹笛子不过是爱好,前些年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能以音律操控神志影响内力云云的只字片语,好奇之下便略有涉猎,实则却连皮毛也未学到。方才情急之下我才想到用笛声与那人的筝音相抗,如此局面,说是歪打正着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木槿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他们虽一时醒不过来,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罗齐寅跟着道:“木槿女侠说得不错!丰大侠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去学摄魂术那等邪门功夫,方才救我们于危难中,全是丰大侠的功劳!”丰华堂闻言微微一笑,木槿夫人亦笑道:“好啦,也莫要再夸他。”她扭头看着纪雪庵,“纪兄弟,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安置这些正道朋友?”纪雪庵沉吟片刻,“既不能将他们扔在这里,也不可能带他们一起动身。”他顿了顿,忽然抬头望着木槿夫人问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先前藏身在何处?今日怎会赶来此地?”木槿夫人轻轻一笑,娓娓道来:“万家山庄出事的那天,我和华堂在山中赏枫,并未回去,后来察觉出异样便一直藏身深山。我们在山中第三日,遇上了几位正道兄弟,境遇皆与我们差不多,进退两难。大家商量一番,决定聚在一处共同行动,无论救人还是脱身都能有个照应。我们遇上过几次万家侍卫,幸好没费什么功夫便打发了。后来又有两三人陆续加入我们,如今藏身在一个山谷中。” 她稍稍一顿,罗齐寅便着急问道:“其中可有一位姓汪的大哥?比在下高些,功夫好得很。”木槿夫人迟疑地摇了下头,“应该没有这人。”罗齐寅一脸泄气,木槿夫人宽慰一笑,继续对纪雪庵道:“那处山谷虽然隐蔽,不易被敌人发现,但里面的人也等于闭塞了消息。故而我们每隔两日会派人出来打探,于第三日早上回到谷中。这次却是我与华堂出来,今日已是第二天,不想却意外遇上纪兄弟你们。” 纪雪庵听罢沉默片刻,罗齐寅却喜出望外,“原来还有那么多正道人士逃了出来!纪大侠,我们也快些赶去同他们会合罢!”木槿夫人低头望着地上的人思索一阵,开口道:“不如这般。我和华堂昨晚宿在左近的一个山洞,外面生满藤蔓,里头别有洞天,不容易被人发现,也没有野兽痕迹。我们再回去那里,且将这些人藏在山洞中。如此万家的人找不到他们,待我们回到谷中便可唤其他兄弟一起出来搬动。与其我们五人在此一筹莫展,不如集众人之长,说不定还会有解了摄魂术的法子!” 纪雪庵终是点了下头,“事到如今,这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五人便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人扛起,朝木槿夫人所指方向走去。程溏生得矮小,只背了一人。纪雪庵走在他身旁,淡声问道:“你肩上的伤可受得住?”程溏摇头笑道:“无碍,主人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我们现下可不是往后山的方向而去,方才听木槿夫人指点,那处山谷似乎离后山也不近。”纪雪庵皱了下眉,道:“地牢的事我向丰大哥提过,他们夫妇的意思,却是去那处山谷同众人商量后再作打算。” 程溏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阴影,不由唤道:“主人?”纪雪庵侧头看他一眼,微微缓和神色,“我只担心,人多虽力大,却也更易误事。”程溏暗道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却不得不同众人一起行事,定然又不耐又无奈,不由轻笑出声。纪雪庵再看他一眼,眸中阴沉一扫而空,“无论如何,我们去后山本就为了救人,如今已救下这些人,若抛下他们执意前行,岂非本末倒置?”程溏绽出笑容,点头道:“主人说得极是。” 那处山洞果然离得不远,众人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罗齐寅跟着丰氏夫妇钻进山洞,不由吓一跳,待穿过黑漆漆的窄壁,竟见面前豁然开朗,头上亦现出一顶天空。这山洞在外头看来极为隐蔽,石壁尽头虽也是死路,却难得望得见天,叫连夜宿在逼仄处的纪雪庵等人皆是心头一松。罗齐寅将背上两人慢慢滑到地上,喘了口气道:“庄大侠原来这么重,难怪人称一双铁拳抵千斤!”木槿夫人被他逗笑,“罗小兄弟说话真是风趣。时间虽然还早,大家却都累坏了,也怕那魔教女人回去后万家会派人大肆搜查,不如今天便在此歇息罢。” 其他人并无异议,天色尚明亮,一时不用生火,众人将正道人士藏在山洞里,便坐在天井中。木槿夫人伴着丰华堂坐在一处,罗齐寅撕开上衣检查身上新添伤口。他今日挂彩不少,所幸均非在要害处,程溏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肩膀发疼,身子微微一颤,纪雪庵却在他身边坐下。程溏转过头,看见纪雪庵亦望着他,“我待会出去替你找些草药,豹爪太脏,莫要叫伤口化脓了。”程溏只觉双颊微微发热,点了下头,再抬起眼,却见纪雪庵已盘腿而坐,闭目行气。 他既然闭着眼睛,程溏便大大方方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纪雪庵并未受什么外伤,一身白衣除却凌乱皱痕依然干净,程溏的目光却忽然顿在他袖口血迹上。他胸口重重跳了两下,突如其来涌上一阵不安,连忙盯住纪雪庵的脸,却见他眉头紧蹙,额角有汗珠慢慢渗出。 纪雪庵的内伤根本未愈,却是他一路强自压住,竟未叫任何人看出破绽。程溏只觉身旁的人呼吸愈来愈促,吐出的气息微微发烫,头顶似有白烟水气冒出。他们二人坐在背光阴影中,其余三人各自休息养神,谁也没分神看纪雪庵一眼。程溏急得屈膝蹲了起来,双手想要伸上前握住纪雪庵,却又不敢惹出一点动静惊扰到他。 对面山壁上,木槿夫人将头歇在丰华堂肩上,似已睡着。丰华堂忽然将爱妻搂着躺倒在膝上,却从袖中摸出笛子,凑到唇畔吹了起来。 他先前说自己笛子吹得不好,实在是自谦过头。笛音响起,冲入蓝天,却是一首欢快俏皮的调子。罗齐寅咧开嘴转头看他,木槿夫人在他膝上闭着眼微笑。程溏凝神而听,眼前仿佛出现细碎阳光在淙淙流水间跳跃的样子。黑漆漆的山洞中传来回音,袅袅绵绵,好似晨风在树林绿叶间游荡,应和着宛转笛声,竟似能听见叶瓣上露珠扑扑滴落的声音。程溏闭了下眼睛,再扭头看向纪雪庵。他愣了愣,纪雪庵先前紧蹙的眉头竟慢慢舒展开来,头顶冒出的白烟愈来愈淡,似是舒服许多。最后笛声止住,丰华堂放下笛子,纪雪庵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程溏吓一跳,但见纪雪庵睁开双目,向自己神情轻松地摇了下头。他不由露出笑容,心知纪雪庵咳出的乃是胸口积滞的淤血,这一下却疏通了气血。罗齐寅早已击掌称赞个不停,纪雪庵抬起头,见丰华堂朝自己淡淡微笑,不禁抬手一拱,由衷谢道:“多谢丰大哥。”程溏微微吃惊,纪雪庵自然不可能为了听到一首好曲子而谢他,难道丰华堂方才竟是以音律助纪雪庵疗伤? 众人在山洞中休息一阵,天色已不早,便要着手各种过夜准备。木槿夫人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站起身道:“外面不太平,我们暂且莫要单独行动。我和华堂昨日已大致摸清周遭,待会儿华堂和程兄弟去河边汲水,我和纪兄弟去林中拾柴。干粮还剩下不少,不必再费心。留守山洞,就拜托罗兄弟了。”数人并无异议,纪雪庵点头淡道:“甚好,我正要去林中寻些草药。” 程溏取了纪雪庵的水囊,跟着丰华堂往河边走去。丰华堂在前头领路,他身形高大,却无纪雪庵那样冷肃迫人之感,不时回头提醒程溏小心脚下,“那条河离得不近,来回约摸要半个时辰。”程溏点点头,丰华堂干脆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他这般动作便是有意与程溏闲聊,程溏冲他感激一笑,“方才丰大侠替主人疗伤,多谢。” 丰华堂摇头笑了笑,缓缓道:“雪庵所修习的无息神功原本是疗伤用的内功心法,运气一周便大有益处,我不过是从旁协助,以音律引导真气行得更流畅,算不上什么大功劳。”程溏却道:“以笛音疗伤,也是丰大侠从那些杂书上学来的么?与之前同摄魂术对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丰华堂微笑道:“你猜得不错。以音律御敌疗伤,是我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事,但自从在那本书上看到,才知世界之大,别有洞天。可惜……”他忽然住嘴,神色微微黯然。 程溏露出神往表情,思索道:“这么说来,我也曾听人说过,从前有人不谙丝毫武艺,却以一把琵琶退敌无数。当时听过便罢,倒不曾放在心上。摄魂术被视为邪功固然不错,但若以音律助长内力,治愈内伤,催发斗志,又有何不可?”丰华堂闻言怔怔看他,半晌才道:“难得你与其他人不同,不将这些视为旁门左道。”程溏一愣,笑了下道:“旁门左道么……但是有些人偏偏有心无力,无法修习正派功夫,除了百般曲折万般无奈去寻那些旁门左道,又有何办法?” 话音落下,林中却是一片沉默。程溏猛然回神,连声道歉:“丰大侠,我不是在说……你切莫放在心上。”丰华堂和木槿夫人一对侠侣成名已久,他们的事程溏也略知一二。当年丰华堂被仇家所害,挑断手脚筋,一身功夫毁于一旦,且从此再无可能恢复。他先前有感而发,并非故意提起丰华堂伤心之事,但终归说错话,低头不敢再言。良久才听得丰华堂长长一叹,声音有些自嘲又带着释然,“想不到你却看得比我夫妻二人都通透。也罢,大约是在高处待得久了,猛然跌下来,那股骄傲却还一时改不掉。这些年我已逐渐看开,为何反而是南香,愈来愈钻牛角尖?” 他口中的南香,却是木槿夫人的闺名。程溏一时接不上话,只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丰华堂的脸上亦闪过一丝失言的懊恼,他注目看了程溏一眼,神色几经变化,终是洒然笑道:“说来只怕程兄弟你笑话,那本记载音律奇用的书,便是给南香烧掉的。她只当我武功尽失自暴自弃,寄情音律整日吹笛,竟走火入魔生出那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我虽好言解释,她却固执得紧,一怒之下便烧了那书。我先前所说学得连皮毛都不算,并非自谦,却实情如此。事后虽难免可惜,但我终归不会做惹南香不高兴的事。只是今日听你一番话,原来却是我和南香坐井观天。若是我当时继续学便好了,也许今天也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含着淡淡微笑,语气虽不乏遗憾却始终坦荡,真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程溏心中替丰华堂喝了一声采,忽然想起纪雪庵,不由笑道:“说起来,木槿夫人却与主人脾性更为相像。当时若换了主人,多半也会做同样的事。”丰华堂只想像一下纪雪庵冷冰冰的脸,不由哈哈大笑:“可不是!” 二人相视一笑,虽素昧平生又地位相差极大,却在这汲水途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说话间,耳边渐渐听闻水声。两人快步走到河边,程溏接过丰华堂手中的水囊,蹲在岸上取水。河水十分清澈,映出一片昏黄夕阳,程溏看见自己的倒映嘴角含笑。众人虽在危险之中,但身边既有罗齐寅那样的热忱朋友,也有丰华堂这样的潇洒前辈,还有纪雪庵沉默却细致的关心,一切皆是程溏此生从未体验过的。 丰华堂站在他身后,顿了片刻抬步慢慢走近。程溏在水中望见他身影,“丰大侠,马上就好了。”语音刚落,却听见丰华堂低声道:“程兄弟,对不住了。”程溏脸上还挂着微笑,全无防备,只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第九章 却说那厢纪雪庵和木槿夫人捡完柴回到山洞,连火堆都生起许久,罗齐寅疑惑地挠挠头,“丰大侠和程兄弟怎么还没回来?”露天之处有风,火燃在略窄的洞腹中,照得每个人面上神色闪动。没有人回答罗齐寅的问话,纪雪庵拿树枝拨了拨火,站起身便要往洞外走去。“慢着!”身后传来木槿夫人微扬的声音。纪雪庵回过头,却见木槿夫人不知何时移至一动不动的裘敛衣身旁,一手按在他胸口要穴,“你要是走出山洞,我便杀了裘老六。” 罗齐寅惊得瞪大眼,一时全然反应不过来。纪雪庵冷冷一笑,嘴唇撇起一个嘲弄弧度,“那你就杀了他罢。”木槿夫人目光微动,“你以为我吓唬你?”纪雪庵冰冷道:“既然是一个被他视作朋友的人背叛了他,那么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木槿夫人难掩眸中痛苦。她的手已经发颤,再坚持也只是虚张声势,迟疑片刻,终究收了回来。纪雪庵哼了一声,迈腿朝外走了一步,眼前却一闪,木槿夫人一瞬之间移身堵在了洞口。南香小筑木槿夫人并非浪得虚名,一柄薄刃金刀使得出神入化,而轻功步法甚至在纪雪庵之上。 如今,那柄世上最美的刀却直指纪雪庵双眼正中。刀刃轻薄如霜,刀背镀着一层金色,在昏暗山洞中反射出锐利光芒,刀柄镶满红色宝石,拼成一朵盛放的木槿花的图样。木槿夫人的手指缓缓滑过刀背,一字一字道:“纪兄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柄刀是我同华堂成亲时,他命巧匠送给我的聘礼。”纪雪庵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连璋宝剑同样出鞘,“你不必浪费口舌拖延时间,你我看来难免兵刃相向,那么就动手罢。” 他急于离开去寻程溏,话音未落便挑剑出招。木槿夫人手腕一转,迎剑而上。二人斗在一处,狭小山洞中一片刀光剑影,罗齐寅急得跺脚,慌乱之中只能拉着地上的正道高手往里拖,惟恐刀剑无眼伤到那些不知闪躲的人。纪雪庵出手极快,连下数十招,却暗中皱眉。南香夫人刀法固然精妙,更难缠的却是脚下步法,宁可身上吃亏,却不肯让出丝毫空隙放纪雪庵走。纪雪庵欲速战速决,丹田提气,胸口却一阵隐痛,他的内伤不过好了五成,如今根本使不出全力。木槿夫人手中的刀只有连璋一半长短,本就胜在灵活,她居于守势,不求攻击,刀光织成金网,一时竟称得上滴水不漏。 纪雪庵久攻不下,强压住不耐,却反而定神冷笑,“所以,什么山谷,什么同盟,全是你在骗我?”他说话间出剑凌厉不减,木槿夫人喉口发紧一一化解,才点头干脆道:“不错,我若不编这些谎话,你怎会乖乖跟我来?”纪雪庵嘲弄道:“是我蠢了,竟然信你,其实细想根本全是破绽。先前你刻意将程溏与我分开,我只当你们二人熟悉左近地形,一人领一个,才没有生疑。看来你倒是为了丰大哥连死也不怕,将容易对付的程溏留给他,自己留下来对付我。” 木槿夫人咬住牙关,勉力接下连璋一记重击,手腕被震得发麻,却顾不上受伤,眼睛不眨去接第二招。她无暇答话,纪雪庵却继续道:“我又说了废话,你背弃正道同盟,甘愿成为魔教走狗,与万家同流合污,本就是为了丰大哥。魔教许了你什么?那瓶桑谷神医炼制的生筋养骨的秘药?”木槿夫人被他连连快攻逼得眼角发红,鬓发凌乱,额汗淋漓,却忙里抽空笑了一声,大方承认:“便是那样东西,难道还不够我动心?” 山洞中金光更快更密,衬得银光愈显单薄,但那道笔直银光却一次次撕破金光的防线,竟在不知不觉中叫二人离洞口愈来愈近。纪雪庵目露狠厉之色,一剑堪堪擦过木槿夫人脸侧,将她发上一朵珠花震飞,“所以他们叫你拿程溏去换?一个两个皆是如此!程溏究竟是什么人,值得魔教如此大费周折?”木槿夫人躲得狼狈不堪,却笑起来,“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纪兄弟,你根本不知那人来历,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何必要为了他坏我们多年交情?”纪雪庵顿时怒道:“你若不那么自作聪明,我倒还可以饶你一命!” 剑风随着他的怒气呼啸而至,木槿夫人足下如飞,拼命闪过,眼角却瞄见下一剑已到,勉强抬起右手一挡。她只觉右腕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呼一声,手上金刀却已被打落。木槿夫人惨然一笑,看着纪雪庵面若冰霜,连璋抵在她的喉口。她死到临头,面上却渐渐浮起温柔神色,慢慢道:“纪兄弟,你杀不了我的。”纪雪庵神色不动,“让开!”木槿夫人微笑起来,“你杀不了我的,就像我也没法杀了裘老六。纪兄弟,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我却知道。你看起来比谁都冷漠,但就算朋友背叛了你,你也杀不了他。” 纪雪庵一动不动看着她,二人不知僵持多久,他却慢慢放下手臂。罗齐寅在旁观战,一直不敢贸然插手,此刻却不由急道:“纪大侠,莫上她的当!这里耽搁一刻,程兄弟便危险一分!”纪雪庵却不看他,反而将连璋收回剑鞘。这下,不提罗齐寅,连木槿夫人也愣住。纪雪庵注视着她,开口问道:“难道你没有听到么?外面来了两个人,从脚步气息判断,一人功夫尽失,一人根本不会武且在昏迷中。”他刻意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神色莫辨的笑,“你说,丰大哥没有带着程溏去万家,为什么却回来了?” 木槿夫人呼吸陡然急促,双眸皆是不敢置信。纪雪庵冷冷看着她,目中却泛起浅淡怜悯,“我不逼你,你自己出去问个清楚罢。”那两人声响愈来愈近,连罗齐寅也听得一清二楚,确是丰华堂与程溏。木槿夫人浑身发抖,僵立片刻,缓缓弯腰拾起金刀。她是在场唯一的女子,但凡女子去见爱侣,没人肯露出狼狈凌乱之相。她抬袖擦去脸上的汗,理好头发,才一步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丰华堂背着程溏走出树林,见木槿夫人手执金刀独自站在外头,不由惊道:“南香,你将雪庵他们——”木槿夫人面无表情,淡淡问道:“那又如何?”纪雪庵和罗齐寅隐在山洞中,却听丰华堂急切道:“南香,莫要一错到底了!那药我不要,不能恢复功夫也不要紧,只能要与你在一起……我们不能再累及无辜了!雪庵被你制住,程兄弟也落入我们手中,虽然对不起他,只要以他为人质,我们去救同道也好,携手下山不理这些事也好,万家断不敢为难我们!” 木槿夫人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她呆呆站着,哪怕咽喉被纪雪庵锁住,整个人动弹不得也毫无反应。丰华堂惊叫道:“雪庵,不要——!”纪雪庵朝他冷声道:“不愧是丰大哥,桑谷秘药也不能叫你屈服魔教。可惜,你要拿程溏作人质,有没有问过我这个主人?如今公平得很,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放手,交换手上的人。” 丰华堂只犹豫了一瞬,交还程溏虽然会将他们夫妇二人陷入艰难境地,但爱妻被制,他别无选择。他知道纪雪庵从不玩花招,不等他数到三,将背上程溏轻轻放在地上。木槿夫人被纪雪庵从身后一推,神思恍惚跌入丰华堂怀中。纪雪庵与他们换了位置,横抱起程溏,站在山洞外平地上。 他唤了几声,程溏并无醒来迹象,靠在纪雪庵臂上,所幸呼吸平稳。罗齐寅走到二人身旁,欣慰道:“程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丰华堂握着木槿夫人的手,那只手却十分冰凉,叫他不由担忧道:“南香?”木槿夫人抬起脸,看见丰华堂双唇不断开合,似在说些什么,表情从宽慰劝解变得愈来愈来忧心,却一句也没有听在耳中。她径自侧过头,望着天边西沉的太阳,喃喃轻声道:“太晚了。” “南香,你说什么?”三人一齐转头看向她。木槿夫人神色凄恻,动了动嘴唇,重复道:“太晚了。我先前已同万家约定,酉时一至,若我们未将程溏带回,便会有人赶赴此处动手。”丰华堂悚然一惊,竟松开木槿夫人的手,向后跌了一步,“你瞒着我……竟有此事!”纪雪庵皱起眉头,顾不上搭理丰氏夫妇,眼望着夕阳只剩一片余晖,酉时应已过了。他目光转过东边山坡,却陡然僵住身体。那片山林高地,不知何时竟冒出许多黑漆漆的人影,阴暗处看不清面目,惟有搭在弓上锃亮箭头折射出点点光斑。 他猛然转身,直面敌阵,一手稳稳抱住程溏,另一手举起连璋。敌人不知在那里埋伏了多久,从他们方才没有伺机放箭来看,应该不过刚刚布阵完毕,但究竟是何时而来,纪雪庵竟毫无察觉。即便是现在,他也无法将这二十来人的气息与林间风声分辨开。纪雪庵一生遇敌无数,但这般如临大敌的时刻却极为罕见。他虽然看不清敌人装扮相貌,却明白这批人绝非万家侍卫那么容易对付,转念之间,已猜到他们的身份。魔教承阁,集结魔教最精锐的力量,无一不是顶尖杀手。他们最令人闻风色变的,并不是绝高武艺,而是他们善于隐匿行踪掩藏气息,在被瞄上的对象全无察觉时给予致命一击。世间唯一能与他们抗衡的,恐怕只有捕风楼十七暗卫。 纪雪庵觉得自己的背脊发冷,竟是暮风吹过微湿的衣衫所至。正道与魔教这些年暗中较量无数,但武林大体还算得上太平,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这股平衡之所以未被打破,只因魔教在明面上没有太大动作。诸如铃阁、兰阁、承阁等组织,纪雪庵从前仅仅听闻,更有许多人闻所未闻,或只当作夸大谣传一笑置之。若非无息老人洞悉江湖局势,嘱他此番远赴青浮山,纪雪庵也不敢相信,魔教势力竟不容小觑至此。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遇上了难以打败的敌人。他虽有自信无人能胜过手中连璋,但接连遭遇魅功、摄魂术,如今又面对承阁神出鬼没的杀手,全是他唾弃不屑的下流手段,仿佛一夜之间一齐发难,要给他好看。纪雪庵握紧连璋,脑中飞快盘算着对策。若他内力能发挥出十成,周身真气凝成护墙,仅凭一幅衣袖,也可从百名射手的箭下从容脱身。可眼下,他能够依靠的,只剩下连璋。纪雪庵忽然侧头望了程溏一眼——不,还有程溏。 他要保护这个人,所以他不会输。 在敌人现身的一瞬间,丰华堂紧紧抓住方才松开的木槿夫人的手,闪身护在她的前面。他明明武功尽失,手掌却有力如昔。木槿夫人神情恍惚,尚陷在深深的茫然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纪雪庵他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不知道丈夫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从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在迷雾中慢慢找出一道光路,耳畔响起丰华堂的话:“只要与你在一起……”木槿夫人冰冷的手指缓缓回握住丰华堂,右手握紧金刀,眨了下眼睛,咽回泪水。也罢,出嫁随夫,既然她想不明白,便听从华堂的选择。 她终于回过神,转头打量四周。万家事先与她暗中约定将纪雪庵等人引至这个山洞,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并非偶然,对方一早便打算利用此处地形。山洞之上是一片峭壁,东南面的缓坡全是密林,极易埋伏又居高临下,山洞前的那块平地几乎全暴露在敌人视线中,而北面则是一处断崖,居然毫无退路。万家虽不会将这场伏击的细节告诉木槿夫人,但凭她江湖经验,也能看出此时东面山坡上的人恐怕就是魔教派来的援兵。 木槿夫人凝眉思索的同时,纪雪庵亦不动声色观察情势。他心中微沉,峭壁高耸入云,跳崖自取死路,退回山洞却无出处,若要向前惟有突破敌人箭阵。他撇嘴冷笑,前些日子从万家侍卫逼问而来的消息,却是万家根本没打算派重兵来阻截他,但今天好大排场,竟连魔教承阁都现身出手。也是难怪,比起他这样的障碍,这里还有程溏和一批尚能利用的正道高手,难怪万家和魔教如此重视。 众人心思闪过许多念头,直接暴露于敌人的箭下,莫敢轻举妄动。但承阁杀手亦没有动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焦躁的情绪在空气中暗涌开来,不仅是坡下的人,连掩在草木间的人也渐渐败露气息。大弓已被拉满,利箭瞄准目标,甚至手心灌入内力,为何偏偏忍而不发?纪雪庵只觉臂上躯体微微一动,竟叫那些看不见的杀意突然浓到极点,又在濒临爆发的一瞬间被强制抑住,激得林中起了一阵狂风,落叶乱飞。 是因为程溏。程溏醒了过来,纪雪庵也猛然醒悟,程阁杀手是在忌惮他怀中的程溏。他昏迷不醒的身体,竟成了护在纪雪庵身前的盾。程溏一睁眼,便望见纪雪庵双眸几乎喷出的怒火。他的愤怒并非向着程溏,程溏一时弄不清,干脆细细看他的脸。紧绷的下颚刻画出锐利的寒意,双目的火焰却能连冰霜都融化。纪雪庵的脸上常年神情淡漠,即便有什么情绪也只从眼中透出。程溏情不自禁露出一丝神往,他如今才知,冰火相映,收敛到极致,竟也成为一种耀眼的张扬。纪雪庵低头看了看他,目中怒意尽数消散,“你醒了?” 程溏点点头,被他放下,站在他的身旁。纪雪庵简略将眼下局势说与他听,程溏盯着山坡挑了下眉毛,不无讽刺,“承阁?真是大手笔。”他虽不再挡在纪雪庵身前,承阁杀手却依然不敢放箭。纪雪庵冷声一笑,“他们是在担心我一把抓你在前头挡箭,回去无法交差。”程溏闻言笑道:“那主人便大大方方拿我挡箭,一路杀到他们跟前,看他们敢不敢放箭!” 纪雪庵一怔,转头去看程溏。程溏的声音戏谑,脸上却并无说笑神色。纪雪庵一把捏住他的手,声音跌至冰点,“在你眼里,你便这样看我?”程溏定定看他一眼,忽然绽开灿烂一笑。他弯着眼睛,却认真道:“主人误会了,我并非那个意思。主人以为,万家为何要选此地埋伏,承阁杀手又为何排出箭阵?杀人又不是打仗,拉弓搭箭需要一定空间,容易暴露,绝非承阁的高明武器。他们惯于杀人,却未必是什么神箭手,至少不可能全是。之所以如此安排,却是因为——”他故意顿了下,“他们害怕与主人近身打斗,他们之中没有人会是连璋的对手。” 程溏仰起脸,明明不是他的宝剑,他的武功,却依然满面骄傲,双目闪闪发光,“主人,既不愿待在这里作个箭靶子,不如冲上山坡叫他们根本无暇放箭。”纪雪庵嗓音微微发哑,深深看着程溏,“但是你——”程溏又是一笑,竟带了无比狡黠,“身陷敌阵又如何?难道哪里还会有比主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纪雪庵紧握连璋的手几乎把自己都弄痛,胸口似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引起无穷无尽的回荡悸动。他感觉有风刮了起来,程溏却扬手指着天空,“主人,天黑了。” 天色早就黯淡,东边升起一轮弯月。人眼的本事毕竟有限,时间拖得愈久,于弓箭手只愈不利。纪雪庵转过头,丰氏夫妇携手并肩而立,回视他的目光,没有多余情绪,只有长年交情累积的默契。罗齐寅回以紧张一笑,握剑的手暴出青筋,脸上却是一片跃跃欲试。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已占了其中两项。纪雪庵缓缓提起连璋,身旁程溏紧紧抓住他一臂,声音清亮无畏:“带我上去,走!” 连璋在地上轻轻一点,两人相偕往坡上飞去。那山坡平缓,无需太高明的轻功,纪雪庵和程溏却不约而同各伸出一臂,背影在夜色中融成一体,仿佛一只大鸟拍翅而起。他们动身的瞬间,承阁杀手终于不能再等,其中头领发了号令,霎那乱箭齐飞,尽数向两人扑来。 纪雪庵冲势不减,手中连璋握得极稳,划过的每一道光弧皆斩断箭杆,将他与程溏护得毫发不伤。承阁杀手根本来不及再次拉弓,纪雪庵已带着程溏落在坡上,足下堪堪一顿,一回身便刺中一人。他飞快抽回宝剑,无暇顾及那人生死,不肯浪费一点时间,转眼又劈向另一人。承阁杀手似料不到他竟敢杀入敌阵,措手不及,又极其忌惮误伤程溏,几乎不敢往纪雪庵左半身招呼。纪雪庵暗道果然被程溏说中,这些人虽精于下药埋伏刺杀,正面迎击的功夫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先前摆出箭阵不过是为了让纪雪庵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自发投降,企图不战而胜,如今纷纷丢了弓箭,拔出兵刃迎战。 敌人的血在眼前飞溅,温热的液体落到程溏脸上。身旁纪雪庵一脚扫过敌人下盘,将那人掀翻在地,微微躬着的身体猛然向后一扑,连璋准确无误扎入偷袭敌人的胸口,就着那人倒地之势,脚尖斜飞扬起,重重揣在眼前一人的喉咙上。这样的激战中,程溏却忽然想起那次他举起连璋宝剑,将擒拿招式和魅功舞蹈化作剑招,不伦不类惹得纪雪庵生气。纪雪庵其实不知道,那天他仅是提着连璋便觉得双腕发麻,挥起宝剑实在耗尽全身力气。明明自己是这样没用的人,身边却有那么鲜明的对比,程溏翘起嘴角,竟然一点不觉得生气或难过。如今他与纪雪庵形同一体,乘风飞上山坡,快得不可思议的动作,蕴满无穷气力的痛击,宝剑在手中铮铮鸣响,回应心头激昂的战意,剑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身体则成为了一柄剑。程溏睁大双目,呼吸微微急促。真好,这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觉,竟如真正身临其境。 他将视线转到纪雪庵脸上,纪雪庵却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略皱着眉毛,双唇抿成直线,眸中一片冷硬不可摧的杀意。不错,杀光这些人,并非仅仅杀出一条逃走的路。身后山洞中还躺着境况未明的正道同盟,又怎么甘心叫他们再次落入万家手中,成为魔教兵器。承阁二十多个杀手已被纪雪庵一连杀了四五人,罗齐寅和木槿夫人也已加入阵中,战势瞬间倒向己方,承阁的人应付得愈来愈狼狈。无人敢从纪雪庵左边攻来,而右边的人又被笼在连璋的剑光中。纪雪庵越是游刃有余,心中却慢慢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为什么不撤退?就算是韦行舟亲自下达的死命令,二十来人摆一场空城计未免太轻敌。承阁杀手竭力抵挡,固执地不肯让开防线,宁可叫同伴一个一个死在眼前。纪雪庵一剑划过一人脖子,不经意对上他瞪大的双目,霎时心头一凛。那是临死前充满恐惧却惟独没有意外的目光,好似他们一早就是被放弃的棋子。 仿佛为了应合这种不祥预感,他的脑后骤然传来一声破空之音。那是一支箭,对准纪雪庵的后脑。那个射手大约附在山洞之上的峭壁间,在那个谁也料想不到的位置,放出一箭。程溏说承阁杀手中未必都是神射手,原来却真有一人。那人想必对箭上功夫极为自信,既敢在背后放冷箭,便有十足把握不会误中程溏。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脑中掠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其实根本不用思考,只要躲开,哪怕仅仅蹲下便好。但已经来不及,身体的反应来不及听从任何一丝理智,竟将唯一的时机浪费。纪雪庵仿佛脚下生根,一动不动,却向后回过头。当他用余光堪堪扫到那支箭的时候,便已近在眼前—— 却有一道身影擦着箭扑倒在他面前! 这一变故实在太快,所有人都骇然僵在原地,只因扑箭的黑衣人竟如凭空冒出,先前没有一人发现他的气息。那人就地打了个滚,一手捂住伤臂,旋即飞快拜跪在纪雪庵跟前,“捕风楼暗卫,见过纪大侠!”纪雪庵瞪着他平平无奇的相貌,生死一线间被此人所救,一口冷气噎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程溏亦吓得脸色苍白,手指死死抓着纪雪庵。只有罗齐寅吃惊大叫起来:“汪大哥,怎么是你!” 捕风楼暗卫转头向罗齐寅笑了一下,但此时犹在战中,无暇解释太多。纪雪庵朝他点点头,“多谢相救,快起来罢。”他逃过一劫,举目望向对面峭壁,只来得及瞧见那个神射手一抹背影,眨眼便不见。那人既能站在毫无攀附的崖壁上张弓射箭,显然轻功极佳,追也没有意义。而身后林间幸存的承阁杀手,也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剩。众人此刻才知,埋伏在此的二十多个杀手竟全是用来吸引注意,峭壁上的那支冷箭,才是这一场局的真正一击,亦是唯一一击,却是最符合承阁的杀人之道。 但果然天下能在承阁杀手近旁不叫人察觉形迹的,惟有捕风楼十七暗卫。那人长长舒了口气,向纪雪庵道:“楼主命属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害纪大侠受惊。”他说得谦卑,其实捕风楼暗卫和承阁杀手在武功上却是一路,若提早暴露踪迹,只会功亏一篑。纪雪庵心中了然,神色不变,“哪里,你恰恰是在紧要关头救了我,替我谢过沈楼主。”暗卫点点头,又对罗齐寅道:“罗少庄主,在下先前欺瞒身份,抱歉!”罗齐寅连连摇头,“汪大哥你先前救我,今天又救了纪大侠,我怎么会怪你!” 一旁木槿夫人走上前替暗卫查看伤口,众人总算松懈下来,有捕风楼暗卫在,便不怕承阁杀手卷土重来。程溏的手慢慢松开纪雪庵,纪雪庵低下头,见他犹脸色僵硬,不由放缓声音:“方才吓坏了?”程溏看向他,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我知道……没人敢杀我,又放心主人的功夫,对不起……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连一声小心都喊不出口。”纪雪庵冷声道:“你何必自责,我自己也根本反应不及。说到底,却是我功夫不济。” 程溏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骄傲到自负的纪雪庵竟会说出这种话。纪雪庵被他表情惹得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么?我自然也知道山外有山,更何况是在自己不擅长之处。没有人能经久不败,不过也正因如此,没有一场斗值得害怕。”程溏愣愣看着他,被他牵着手坐到树下。纪雪庵望着罗齐寅兴奋地同捕风楼暗卫说话,眸色霎时一沉,“沈荃老谋深算至此,我承他好大一个人情,哼,真是不舒服。”程溏闻言却终于笑起来,反握住他的手。以纪雪庵的自尊自负,平白受人恩惠,定然不会好受,却偏偏不能发作。二人均对捕风楼心存芥蒂,相识一眼,默默无言,只将手心的温度传与对方。 天已黑透,虽被敌人知晓他们的方位,一时半会却不能离开。木槿夫人招呼众人回山洞休息,干脆大大方方,度过这一夜再说。火堆重新燃起,众人围坐在旁,丰华堂问道:“关于青浮山上的事,沈楼主如今知道多少?”捕风楼暗卫答道:“捕风楼有特殊的传信之法,丰大侠不必担心,楼主掌握的消息不少,只是眼下无人能出山,外面的人也不敢妄动。”纪雪庵道:“沈楼主曾同我说过,珍榴会乃江湖盛事,捕风楼定会派人前来参加。除了你,宾客之中还有谁是捕风楼的人?”暗卫却摇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楼主自有其安排。” 众人一时沉默。捕风楼究竟是敌是友,虽然今日蒙受其恩惠,但己方已处于水深火热,若作为盟友仍悠哉游哉,不由叫人怀疑其真正目的。暗卫犹豫片刻,却对纪雪庵道:“今日之事,纪大侠莫放在心上。楼主实则命属下保护的并非纪大侠,他的命令却是由属下判断,在正道一方陷入危机之时出手相救。属下以为,倘若纪大侠遭遇不测,青浮山上诸位正道朋友只怕再不能安然返回,江湖恐掀起腥风血雨。”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却愈发郑重。不为纪雪庵,却为江湖正道,在这样的劫难面前,捕风楼竟成了救世者般的存在。纪雪庵看着他,面上的冷意凝成一个微微嘲讽的表情,“原来是你决定救我,谢谢。”他再次谢了暗卫,却不再谢沈荃。纪雪庵虽被奉为大侠,但行事恣意心肠冷硬,若非无息老人和绝顶武功,只怕早被斥为离经叛道。他愿意为朋友帮忙,也曾在看不惯恶行的时候出手,但正邪黑白其实在他的眼中很模糊。他遵从师命来到青浮山,眼见魔教猖獗,从敌对的立场,日渐在心头生出真正的怒意,但乍听捕风楼这般高洁论调,仍不免在心中冷笑一声。 暗卫道一声不敢,目光微微一转,落到程溏脸上,不由心头一惊,慌忙别开。 那张脸隐在暗处,没有旁人注意。纪雪庵的嘲讽不过是性格使然,程溏的嘲讽却直直照到暗卫的心底,好似他已全然看破真相。捕风楼有十七暗卫,他只曾遥遥见过程溏一面。却是两年前在千里之外的湖城,捕风楼那座近乎荒废的别庄。 先前变故连生,如今总算能坐下,众人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木槿夫人拿出干粮在火上烤,丰华堂在旁帮忙。罗齐寅犯愁地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山洞里的正道高手,“纪大侠,现下虽暂时太平,明日开始该如何是好?”旁人闻言也纷纷将目光投向纪雪庵,纪雪庵沉吟片刻,“不可能带着他们去救人,也不能就此将他们扔下。”他抬眼环顾众人,淡淡道:“聚在一起虽不易,但情势严峻,不如分头行动。丰大哥,木槿夫人,这些人就交给你们。设法带他们下山也好,暂且躲在山中也罢,皆由你们决定。” 众人均是一愣,木槿夫人和丰华堂对视一眼,艰难道:“难为纪兄弟还信得过我们。”纪雪庵冷淡道:“今日你们已向承阁的人动手,万家和魔教不会再把桑谷秘药给你们,你们并无别的选择。”丰华堂扯出一个勉强笑容,“雪庵放心,我们决不会再犯糊涂。这些兄弟的性命,我在此向你保证!”纪雪庵点点头,神色略有缓和,“若说有人能解开摄魂术,我们之中也只有丰大哥你,拜托。” 他们要兵分两路,固然是无奈之举,但纪雪庵的心中多少也存了不愿再与丰氏夫妇共同行动的心思。嫌隙已生,要平复如初并不容易。丰氏夫妇心知肚明,除了惭愧,不敢有怨言。罗齐寅亲眼目睹丰氏夫妇的背叛,一双侠侣的英名抹上阴影,在他心里比纪雪庵受的刺激还大些,转头看向捕风楼暗卫,郁郁道:“汪大哥,你呢?可要与我们一同去救人?” 暗卫摇了下头,“属下要随时与楼主保持联系,不便与诸位同行。且属下惟有躲在暗处才能派上最大作用,若暴露在人前反而丢了优势。”罗齐寅失望地啊了一声,只好点点头。他望着丰氏夫妇沉默地烤干粮,纪雪庵和程溏静静坐在一处,不禁想起生死未卜的凌家小姐,一股酸意顿时涌上鼻腔。罗齐寅强忍悲伤,站起身道:“洞腹狭窄,又被躺着的人占去许多地方,我去将他们挪开些,免得待会儿没地方睡觉。” 他将不省人事的正道高手并排拖至洞壁,腾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随后趴在地上拔去些枯草,捡了碎石土块丢掉。火堆离他不近,又被人挡住光,罗齐寅看不清黑乎乎的地面,仅凭双手摸索。他忽然咦了一声,却在洞壁上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约莫拳头大小,掌心坑洼不平,似是琢磨而成的石雕。罗齐寅心中奇怪,伸手推了下却推不动,这山洞浑然天成,洞壁上怎么会有石雕。却听见程溏在身后唤他:“罗兄,干粮烤好了。”罗齐寅当下只觉饿得快死,应了一声快步回到火旁,将此事抛在脑后。 待吃完饭,捕风楼暗卫自告奋勇守夜,离开山洞藏身在山坡密林中。众人相顾无言,各自寻了地方睡觉。离别在即,虽心头沉重,但这一日实在发生太多惊心动魄的事。一早遇上母豹和万家侍卫的袭击,随后便是正道高手和弹筝的魔教女子,刚缓一口气却等来丰氏夫妇叛变,还有承阁高手的一场险斗,引得捕风楼暗卫现身。众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彼时他们尚不知道,与丰氏夫妇的离别竟会提前到来。 变故发生在三更时分,罗齐寅喝了太多凉水,迷迷糊糊爬起来解手。他揉着眼睛小心避过地上的人,在山洞外解决后又摇摇晃晃进来。火光已很微弱,罗齐寅睡眼惺忪又看不清,一脚踩在别人身体上吓一跳,却被地上躺着的那人绊了一跤,脑袋砰的一声撞在山洞石壁上。他忍不住痛叫一声,伸手一摸竟满手湿热,来不及惊呆,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整个山洞都震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这样闹腾,山洞里的人都醒了过来。木槿夫人睡得离火堆最近,起身往里添了柴,眯着眼看清洞中情形。纪雪庵握住连璋,甫一睁眼,便难掩焦急叫道:“程溏!”丰氏夫妇定睛一看,才发现山洞中少了两人。除了程溏,还有罗齐寅,但刚刚分明却是罗齐寅的声音。 纪雪庵紧皱眉头。身旁地上还有温度,罗齐寅起身时他已惊醒,不过未张开眼,直到他回来弄出一连串动静为止,纪雪庵确信程溏仍熟睡在身边。便是他一眨眼坐起身的功夫,程溏却不见了。纪雪庵强压住心头不安,仔细看过周遭,忽然将目光定在不远处的洞壁之上。 那处石壁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面依稀沾着血迹,却又看不清。纪雪庵走到石头旁,蹲下近看,血迹仍是湿的,石头雕成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显然并非天然之物。他心知万家布满机关,难道却连这深山之中也有?纪雪庵推不动石头,面色一冷,右掌灌入内力,啪的一声,将这块石头打飞。 山洞果然再次震动起来。纪雪庵连忙站起,戒备望着四周。丰氏夫妇也如临大敌,在洞中团团转。洞外捕风楼暗卫悄无声息落在门口,吃惊道:“这山洞已震了两次,却并无外人进来,究竟发生何事?”丰氏夫妇还未答话,却见暗卫瞪大双目,“怎么只剩二位?纪大侠他们呢?” 二人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猛然回身。却见洞腹空空,惟有正道高手安静躺在一边,另一侧洞壁旁的纪雪庵已凭空消失。 第十章 却说那消失的三人此刻正躺在一团黑暗中,只听罗齐寅惨叫一声:“嗷!我的脑袋!”纪雪庵先前脚下一空,便知不妙,正要在下落空中寻到攀附,不想却根本没落下多少,便砸在人的身体上。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抓身下的人,便听见程溏欣喜道:“主人?” 程溏果然也在下面,纪雪庵放下心,摸索着拉他起来,“我道你怎么忽然不见,有没有摔伤?”程溏摇了摇头,发觉黑暗中纪雪庵看不见,便道:“我才冤枉,睡得好好的,还在梦里就被罗兄拉了下来。”罗齐寅自知理亏,讪讪笑了两声:“我一脚踩空吓了一跳,慌乱中不小心将程兄弟当作救命稻草也拖了下来。”程溏道:“主人,你是下来寻我们的?”纪雪庵却淡淡道:“我是来寻你。”程溏并未接话,罗齐寅暗道幸好拖了程溏下水,不然自己一人被撇下真是太可怜! 三人适应了一阵黑暗,却发现此处并非全然漆黑,前头隐隐有光亮传来。他们摸索着四周,才知大约置身于一条地道,高度可站立行走,不太宽敞,仅容得下两人并行。纪雪庵当先向前走去,扶着墙壁拐了一弯,便见到墙角嵌着两颗儿拳大小的夜明珠。罗齐寅走上前用力掰了下,喜道:“取得下来——”话音未落,竟有两根粗针嗤的一声从明珠镶嵌之处射出,直扑罗齐寅双目。罗齐寅反应极快,猛地蹲下抱住脑袋,着实吓得不轻。程溏走到对墙,蹲下身察看那两根粗针,“针上有毒,幸好。看来青浮山上的地道果然全是机关,我们定要举步小心。” 他说完,抬眼向纪雪庵看去。罗齐寅抱着夜明珠站起身,不解地看见纪雪庵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淡淡道:“没想到终有一天,却用上了它。”罗齐寅又吃一惊,结结巴巴道:“纪、纪大侠难道有、有地道的地图?”纪雪庵不置可否,从他怀中取过一颗明珠,微抬下巴,“走罢,先去看看我们掉下来的地方。” 那夜明珠虽非凡物,但也不过堪堪能看清前方数丈。纪雪庵一手执珠,一手拉住程溏的手,“小心脚下。”二人携手相行,但纪雪庵半边身子却护在程溏前面。待回到三人掉落之处,眼前赫然一道石墙,却是一个盲端。纪雪庵抬头看了一眼,依照落掉距离,头上的顶应不算很高。他将夜明珠交给程溏,微微蹲下身体,“替我拿着照明。”程溏心领神会,手臂勾住纪雪庵的脖子,趴在他背上,一手高举明珠在他头顶,恰叫他看得清楚。 纪雪庵赞许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身体向上一窜,双手双脚分得极开,攀在石墙之上。那处通道不算窄,纪雪庵撑得极为吃力,虽离头顶石板仍有一段距离,却难以再动一下。程溏挂在他背后,见状道:“我爬上去瞧一瞧,主人可撑得住?”纪雪庵咬牙道:“你快一点。” 程溏不敢再浪费时间,将夜明珠小心收入怀中,攀着纪雪庵身体,踩到他肩上。纪雪庵闷哼一声,额头冒出汗水。程溏便是再瘦小,全身重量尽在他肩头,一时承压也不小。他悬在空中,双手火辣辣的疼,双腿近乎直直劈开,却毅然一动不动。程溏听着他沉重呼吸,举着明珠急切地探看头顶石板和四周石墙,最后伸手推了下纹丝不动的石板,失望道:“找不到任何机关。”纪雪庵待他回到背后,才吐出一口气,“我们下去。” 二人落回地道,罗齐寅在下面等得心焦,又听不清头顶回声嗡嗡的对话,急道:“如何?可有办法上去?”程溏替纪雪庵拍去身上灰土,摇头道:“我找不到机关,那顶石板也根本推不动。”罗齐寅抓耳挠腮,又转向纪雪庵,“程兄弟虽推不动,纪大侠与在下合力可否将石板强行破坏?”纪雪庵摇了下头,“若在平地上兴许还有可能,但无人能在半空中发力出掌。” 地道中一时静默,程溏却奇道:“我竟忘问了,你们二人到底是如何下来的?”罗齐寅揉着仍发疼的脑袋,“我迷迷糊糊撞在一块石头上,连脑袋都摔破了,没想到竟撞开了一条地道。”纪雪庵接着道:“不错,我便是发现石头上的血迹,才再次开启地道。”程溏闻言一拍手,喜道:“这般便好,山洞里的丰大侠和木槿夫人为了找我们,迟早会发现机关,我们等他们再开地道不就好了?”罗齐寅跟着叫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都急得六神无主了!”看着二人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纪雪庵撇了下嘴,回荡在地道里的声音格外冰冷:“他们不可能来救我们了。我一时心急,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法子,一掌将那块石头打飞了。” 却听罗齐寅发出两声干笑,急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来。程溏瞥他一眼,笑了下道:“这样也好,我们本来暴露了行踪,这下凭空失踪,反而叫万家的人摸不清头脑。”纪雪庵微微皱眉,“若果真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但这处山洞本就是万家安排的,我们在此消失,他们不难猜到我们进入地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若万家的本意便要将我们骗入地道……” 他没有说完,程溏吃惊道:“但我们分明是意外——”他的话也戛然而止,二人一齐回头看向罗齐寅。罗齐寅不是笨蛋,自然听得明白弦外之音,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纪大侠,程兄弟!你们要相信我啊!”纪雪庵盯着他看了一阵,冷哼一声。程溏噗嗤一笑,拍了拍罗齐寅的肩,“好啦,不吓你了。” 罗齐寅长长出了一口气,后怕地瞧着二人,直到在纪雪庵眉间也看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好笑,才恼道:“真是!”他跟着两人跋山涉水数日,说不上有多么深厚情谊,但日夜相处自然生出难以忽视的依赖。纪雪庵眼角扫过这个笨小子,心中不耐烦,暗道他整日黏着程溏实在碍眼,但若将他丢给别人,只怕被人卖了还数钱。他和程溏都没有说话,罗齐寅却奇异地生出一种三人同心的默契,头一回感到自己真正被二人接纳,不由心中大喜,豪气顿生,“有前路,无回头,事到如今,也只好顺着地道走啦!” 程溏忍不住笑出声,纪雪庵冷着一张脸,拉着他手向前走去,徒留罗齐寅在后头大呼小叫:“纪大哥,程弟,你们等等我!”程溏只觉纪雪庵的手用力一握,耳畔响起他压低的怒意,“你以后不许再对着那个蠢货笑,叫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三人向前小心行路,一面留心地道中情形。这地道虽无一丝光透入,空气却并不闷窒,显然在建造时便做好了通风暗口。纪雪庵摸着石墙上的砖头,砌得十分整齐,却是一场精细工事。地道的地势并非平坦,大约随山势起伏,但道宽和顶高竟保持得几乎不变。 这团黑暗一望无际,惟有手中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勉强照出前路。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走愈觉得后背发寒,好几次回头瞪着什么都瞧不见的漆黑,只怕有人跟上他们。前头纪雪庵一直拉着程溏,叫他好不眼馋,但脸皮终归没那么厚,只好死命握住佩剑。静谧之中只闻三人的脚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程溏出言道:“主人,前面有两条路。” 三人走到岔道口便停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那张发黄的纸,罗齐寅伺机挤到两人之间。这张地图原本画着万家山庄地面上的建筑,后来被程溏识破其中奥妙,显出许多纵横灰线,才是地下通道的地图。纪雪庵捧着夜明珠,程溏对着光竖起黄纸,微笑道:“能将地上地下对照在一起看,实在再好不过。”纪雪庵指着地图上一点,“那个山洞应在此处,果然,灰线从此处多出一条。” 众人精神一振,纪雪庵指尖顺着那条灰线划过,“我们沿地道向北而行,走到这里便有两条岔路。西面那条是死路,我们应往东面走。”他继续向前划,喃喃道:“不错,依着正确的地道走,或许就能下山。”程溏却咦了一声,“有些路同样不通,到了尽头却不像死路被划了一道横线,难道是——” “出口!”纪雪庵和罗齐寅同时接口。纪雪庵面色微凝,仔细在地图上指出一点,“便是这个出口离青浮山后山的地牢最近。”罗齐寅兴奋道:“我们就从那里上去!”三人寻到目标,皆松一口气。罗齐寅不免遗憾道:“可惜地牢却不与地道相通,不然偷偷潜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好!” 纪雪庵收好地图,接过明珠,复又拉好程溏的手,“走罢。”三人拐入东面的岔路,罗齐寅扭头看一眼西面,咕哝道:“故意做一条岔道,不知又设计了多少机关,叫人有去无回——啊啊!”他忽然惊叫一声,引得前面二人急忙回头,“怎么了?”罗齐寅指着身后说不出话,手臂微微发颤,好半天才道:“我、我正好回头,脚下踩到一块砖头,竟陷了下去……然、然后……” 三人并未向岔路中走得太深,高举夜明珠仍依稀看得清另一条岔道中,两边石墙刺出两排白刃,若有人走在其中,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捅穿。机关的距离与他们在东面岔道中的位置差不多,程溏低声道:“好毒的机关,若有一行人不识地形兵分两路,岂不叫其中一半死在另一半人的足下眼前?”纪雪庵握紧他的手,冷声道:“看来不论下山还是救人,且在我们能活着离开这地道之后。” 众人心中均不轻松,默默无言向前走去。地道高低起伏,拐弯无数,方向不知被扔去哪里,只叫人晕头转向。也不知走了多久,程溏暗中推算时间,大约外面的天还没亮。身后罗齐寅的步子忽然踉跄一下,虽慌忙赶上不至落后,节奏却与之前多少不同。程溏不由回头,一眼看见微弱的明珠光芒下,罗齐寅的裤子上原先便沾着的一片血迹正慢慢扩大。 他扯了下纪雪庵的袖子,“主人,我们休息一下罢。”纪雪庵回身看了看罗齐寅,又看了眼程溏疲惫双目,点头道:“也好。” 地道望不见尽头,三人恐怕坚持不到什么宽敞之处,就地坐下,背脊倚在石墙上。程溏解下仅剩的一只水囊,递给纪雪庵。纪雪庵却摇头,“我不渴。”程溏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笑道:“我也不渴。”转手将水囊伸到罗齐寅面前,“罗兄,你流血了,喝些水罢。”这场景却与罗齐寅在深山中同他们重逢那夜何曾相似。罗齐寅没有推辞,红着眼圈接过,仰头喝了两口,晃了晃半满的水囊,“只剩一半,可得省着些。” 他虽故作轻松,众人却都明白,眼下处境已极为艰难。在地面上尚能填饱肚子,如今三人却只余半袋水。罗齐寅扯下一根衣带,圈住腿根紧紧系住,勉强止了血,身旁没有伤药,只得用这般粗暴法子。他昨日着实挂彩不少,虽未伤及要害,但坚持至今已是极限。程溏不忍看他苍白着脸折腾伤腿,转过脑袋,却瞧见纪雪庵盘腿而坐,双掌搁在膝上,闭目运行无息神功。程溏心中一紧,他虽未天真到以为纪雪庵在丰华堂笛声相助之下内伤痊愈,但一日之内这人曾无数次笔挺背脊护在自己身前,几乎叫程溏忘记他仍负着伤。 三人之中只剩下程溏安然无恙,肩头的豹爪伤痕并无恶化迹象,疼痛亦可忽略。他想起韦行舟那条作茧自缚的命令,暗自冷笑,若非敌人凡事以他安全为重,只怕昨日早就得手。程溏只是不明白,万家何以在短短数天之内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虽曾在那间亭子留下兰阁指令,又将纪雪庵从魅功中唤回,显然是个中高手,但外行人根本不知内幕,而绿衣少年精神大损,也无可能费心追查。除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别的东西露出了马脚。 他想不通,兀自发愣,身边传来动静,却是纪雪庵运功一周完毕,换了坐姿。罗齐寅亦放开紧扎的布条,伸了下无力的腿,未见出血,面露喜色。黑暗中,纪雪庵的手准确无误地覆在程溏的手背上。程溏猛然回神,意识到他的动作,心中一时涌起的竟是酸涩。他来不及理清心头思绪,便听见纪雪庵冰冷冷的声音在地道里响起清寒回音:“大约四十年前,江湖上曾发生过一桩惨案。武林七大门派参加三年一度的武君大会,近百名高手竟有去无回,从此消失在世上。更蹊跷的,却是江湖中无人知道这些高手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因何由。这个故事,你们可曾听说过?” 四十年前,在场三人都尚未出生。程溏疑惑地摇了下头,罗齐寅却皱眉苦苦回忆,“啊,我好像听父亲提起过……武君大会,武君大会?等等,那件事是不是与当年的武君有关?”纪雪庵冷淡道:“不错,那正是最后一次武君大会,自此江湖上再无这样一桩盛事。最后那位武君,姓倪。” 程溏和罗齐寅脱口而道:“屏洲倪家?”罗齐寅不由自主露出一脸厌恶,“最后的武君竟是屏洲倪家的人!哼,那武君大会不办也罢。”纪雪庵微微垂下眼,“时过境迁,四十年前的事已很少被人提及,倪家的恶名却始终难以被洗刷。七大门派高手的失踪,被算在武君一人头上,世人皆说武君勾结魔教,残害正道同盟。”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程溏却从中听出一丝涩然,不由问道:“难道事实另有隐情?”纪雪庵摇了下头,“事实究竟如何,世上无人知道。那桩惨案发生后,倪家成为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家中子弟再难立足江湖。但武君却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异姓兄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会出卖正道,便决心彻查此事。”他说到此处,程溏与罗齐寅皆微微屏息,知道自己已接近一个极大的秘密,丝毫不敢打断。纪雪庵继续道:“那个异姓兄弟当时还很年轻,本来仗剑走遍四海,潇洒无羁,不理世间俗事,但为了挚友,他耗费多年心血,一为弄清事情真相,二为洗刷武君冤名。很多年过去,他不再年轻,逐渐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士,但四十年前的事却终究被世人遗忘。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便是我的师父。” 罗齐寅听得大吃一惊,程溏却隐隐有了预感,并不意外。纪雪庵的手始终覆在他的手上,程溏翻过掌心,与他僵硬的手十指交握。罗齐寅犹不敢置信,瞪大眼问道:“无息老人……无息老人到底有无查到真相?若武君当真有冤,屏洲倪家的恶名为何至今未消?”纪雪庵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有人刻意要隐瞒实情。那件事发生大约一年后,七大门派暗中屡屡遭人袭击。敌人来路不明,使的却都是与会高手家传或师门独传的功夫。众掌门惊慌不已,与参加武君大会的子弟出身的各大武林名门家主聚首一堂,商议对策。那场会上,他们却发现,只有屏洲倪家和少数几个世家安然无事,顿时叫倪家百口莫辩。” 罗齐寅心中极为震撼,喃喃道:“是时场景,的确难以叫人相信倪家。别人都出了事,只有他们几家幸免,谁知不是他们迫害同道,逼问出独传功夫?”程溏却摇头道:“倪家若当真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蠢到置身事外惹人怀疑,定也要装出受到袭击的样子。独门功夫被泄露,自然是件天大的丑事,决不能叫外人知道。只怕七大门派利害一致,互相牵制,惟独倪家成了变数。只怕他们先发制人,造出倪家与魔教合谋的谣言,自此身败名裂,说出的话也无人再信。随后再刻意压制流言,叫世人慢慢忘记此事,惟独记得倪家恶名。” 纪雪庵微微颔首,“众掌门为了自保,这招棋虽下得极险,运气却不错。 一则那些暗中袭击不再出现,二则屏洲倪家除了武君都是胆小懦弱之辈,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后,只敢躲在家中不轻易露面。但七大门派并不知道,那个谣言虽是假的,却有一半没说错,诸家的独传功夫的确落入魔教掌中。”罗齐寅苍白着脸,“既然如此,无息老人为何不将真相昭告天下?即便不是为了那位武君,也好叫正道认清敌人,提防魔教。”纪雪庵却目光黯淡,“师父没有证据。他不过是从四十年前武君大会时,魔教恰有异动,教众频频现身江湖才做出推测。近百年来魔教与正道鲜少正面交手,天下看似太平。魔教之辈小心谨慎,不曾露出马脚,即便得了众家功夫,试探过后却依然不动声色。” 罗齐寅一时不语。名门武功落入魔教,光想便是一件叫武林变色极为恐怖的事。若在一个月前,罗齐寅听闻此事只觉不可思议,但如今亲眼见到魔教与万家行事,众多好手被摄魂术控制,与当年之事何曾相似。他坐立不安,胸口憋着一股焦躁无法疏解,急得恨不能在地道中怒吼几声。正要不管不顾爆发,却听见身旁程溏轻声道:“有证据的。” 纪雪庵猛然回头,紧紧盯着程溏。程溏的手指冰凉,勉强笑了一下,“那件事并非没有证据,只不过我原来不知道那些功夫竟是如此得来。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碧血书,记载的却是正道门派的独传武功。” 罗齐寅张大嘴,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纪雪庵眸光如剑,冰冷道:“魔教三大圣宝,哼。除了碧血书,金蚕丝,还有一件是什么?”他话音犹落,程溏却如被毒蛇咬到,不敢置信地转过脸,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你……主人、怎会知道金蚕丝?” 纪雪庵忽然僵住,一时面色铁青,顿了顿才道:“原来如此,我竟无意间犯下大错。金蚕丝乃是在晶城捕风楼,沈荃给我的。我并未随身携带,落在万家山庄的那间屋子里……你我逃脱初时,万家侍卫并不曾对你手下留情,大约却是后来找到金蚕丝,以为是你的东西,才对你的身份起疑。” 程溏狠狠抽回与纪雪庵交握的手,却被紧紧拉住。他胸口起伏,竟气得不轻,疾声道:“主人怎能如此糊涂!沈荃把魔教的东西给主人,主人怎么敢拿?捕风楼居心叵测,离间挑拨最是拿手。这次东西被魔教找到乃是万幸,万一被正道寻到主人竟带着魔教圣宝,主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愈说愈激动,深深吐出一口气,语调骤然一沉,“碧血书名字的由来,多半是为了讽刺当年武君对正道盟友多加维护,最后却落得身败名裂、族人无法抬头的下场。主人如今被卷入这场风波,无奈之下曾对正道高手动手,知情人虽心知肚明,但世间黑白颠倒碧血空流之事向来不缺,难道不该万分谨慎才——”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纪雪庵忽然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双目圆瞪,那只手在纪雪庵掌中乱挣,却始终被牢牢按住。这一吻持续得并不久,纪雪庵浅尝辄止,松开程溏下巴,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他注目凝视程溏,话音低如叹息:“你发这么大脾气,我还以为……却不想你是为我而生气。” 程溏犹未回过神来,直到眼角瞥见满面通红的罗齐寅,才一把推开纪雪庵,“主人以为我被揭穿恼羞成怒么?哼,当初在疏城杀人,本就是受主人命令,杀的又是铃阁阁主,我就算用金蚕丝,又何必心虚。”他并不是笨蛋,震惊过后,忆及尸体难免留下痕迹,繁月阁又是捕风楼暗哨,沈荃刻意向纪雪庵出示金蚕丝,便一点都不奇怪。 纪雪庵目光微微晃动,依然是一副冰姿雪貌,却仿佛酒觞中盛着的冰块,惹得人心神俱醉,“金蚕丝又如何,我既然敢拉住你手,便不怕旁人说我与魔教的干系。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君。” 的确,圣宝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而纪雪庵身边有一个与魔教纠缠不清的人物,才真正贻人口实。程溏动了动嘴唇,无从辩解。他与魔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显而易见,韦行舟又刻意放出话来。程溏用力闭了下眼,一字一字道:“我同魔教不共戴天,韦行舟的话,不过是为了……”纪雪庵再自然不过地接口道:“将我从你身边逼走,哼,谁会上他的当。” 程溏睁眼看着他,嘴角扬起,目眶却渐渐泛红。纪雪庵淡淡露出一笑,低头轻轻触了下他的脸,朝看呆的罗齐寅冷声道:“休息够了?那便继续走。” 他并不全心全意相信程溏的话,但他相信自己。若程溏是魔教中人,就灭了魔教,从那个见鬼的韦行舟手中夺来。纪雪庵不愿意看程溏为难,不愿意逼他,尤其当第三个人在场。程溏的真心话,只有他能听。 三人不再多言,起身向前走去。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发不自在。那两人双手握在一处,不时提醒对方足下小心,明明黑乎乎看不清脸,不经意目光触碰却要相视片刻。罗齐寅头皮发麻,心口堵得慌。他家教颇严,成亲前连别人的手都没有拉过,凌家小姐又是大家闺秀,夫妻间以礼相待,从不敢孟浪。若在以前他听闻纪雪庵喜欢男人,定要惊呼一声怎么可能,但真正见到纪雪庵其人,却连发问都省去,一眼就明白此人自负任性到极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根本不用向旁人交待,哪还有什么不可能。 罗齐寅苦恼地抓了下脑袋,倒也不是嫌两个男人恶心,但能不能不要当他不存在啊!他们二人间自然流露出的亲密,显非造作,倒像是罗齐寅大惊小怪了。他兀自想着心事,一脚踩到另一脚鞋子,一记跄踉吓得前面两人一齐停步回头。 纪雪庵见他无事,却一脸古怪神情,便冷淡转头不再理他。程溏倒有些不放心,“罗兄,没事吧?伤口又疼了么?这地道中多的是机关,可要千万当心。”罗齐寅嘿嘿笑了两声,道:“这般静悄悄走路反而叫人紧张,又阴森森极为可怕,不如我们说些话壮胆。”程溏不由笑道:“原来罗兄怕黑,好啊,那我们说什么?” 罗齐寅对程溏满心好奇,恨不能好好刨根问底一番,但他再没眼色,也瞧得出有些问题程溏不愿答,纪雪庵也不许他问。他略作思索,忽然想起一事,心底的好奇全被勾到喉咙,脱口问道:“对了!魔教三件圣宝,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才话题被岔开,如今情形却不许程溏再糊弄。他面色微沉,黑暗中声音却毫无异状:“碧血书我已说过,是一本记着正道门派独传功夫的武书,如今看来却与四十年前的那桩事密不可分。可惜我不习武,知道的不多。金蝉丝是世上罕有的金蝉花凋谢后抽丝而制成,至细至利,用作武器可杀人无形。但魔教中真正珍贵的却是一件金蝉丝结成的贴身小衣,穿在身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他一口气说完,罗齐寅听得满脸惊奇。纪雪庵沉默听着,另两人分神闲聊,他只好格外注意周遭情形。罗齐寅长吁短叹一阵,追问道:“程弟,那第三件圣宝是什么?”程溏顿了顿,缓缓道:“第三件圣宝唤作桑谷玉,顾名思义,乃是从桑谷神医手中流出的一块宝玉。”罗齐寅愣了愣道:“桑谷神医仁心善肠,怎么也与魔教扯上关系?”程溏摇头道:“多半是魔教抢来的。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 罗齐寅好半天才合拢嘴,喃喃道:“伤者不死,死者不腐,这岂不是逆天?乖乖,与这三件圣宝比起,珍榴会上的宝贝简直就如孩童玩具。谁得了这些宝贝,同天上神仙也无两样了!”程溏却冷笑一声,“金蝉丝穿在韦行舟身上,桑谷玉佩在他腰间,碧血书捏在他手里,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罗兄,你可害怕了?” 他原本嗓音清亮,如今压得太低,听在耳中竟藏着刻骨恨意。罗齐寅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却是程溏先笑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罗兄。韦行舟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我却将脾气撒在你身上。”罗齐寅连连摆手,却听得纪雪庵冷声道:“省些口水,剩下的水还不知能撑几时。” 纪雪庵却并非在说玩笑话。 三人埋头向前行路,不慎触动几次机关,幸好均有惊无险。地下瞧不见日月,便不知时辰,三人亦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累了便坐下歇腿,渴了便小小喝一口水,饿了却没有法子,只能任由腹鸣不止,伴着脚步声在地道中久久回荡。 罗齐寅躺在地上,哑着嗓子哀叫道:“累死了!外面此时,应该已月上中天了吧。”他从程溏手中接过水囊,仰起脸往嘴里灌了一口,却猛地抬起头,顾不上差点呛到,用力晃了晃水囊。水囊已经空了,罗齐寅喃喃道:“最后一口水……” 最后一口水被他喝了。程溏和纪雪庵并未说什么,倒也不曾刻意节省水留给他,但罗齐寅心中再明白不过,因他先前流血,另两人喝的水加起来也不比他多。罗齐寅抿了抿嘴唇,不知该道谢还是道歉,却忽然明白了纪雪庵先前的话。 什么都不用说,不如省下些口水。 三人歇息一阵,复又起身赶路。沉默弥漫在地道中,连脚步声都显得虚浮无力。谁也不知道外头是否真的月上中天,抑或已是旭日初升。眼前又行至一处岔道,纪雪庵细细看过地图,蹙眉道:“再往前有一个出口,我们可要回到地上?”程溏声音发哑:“不等到离地牢最近的出口么?”二人说话间,却听罗齐寅在背后沙哑道:“我听到……水的声音。” 纪雪庵和程溏对看一眼,程溏叹了口气,“罗兄,你觉得如何?我们现下就上去?”他们未将罗齐寅的话当真,罗齐寅却恍若未闻,兀自拔腿向右手边岔道走去。他与程溏擦肩而过,纪雪庵面色一变,陡然伸手按住他,“那条路是错的!” 罗齐寅摇摇晃晃,根本经不起他用力一按,身体一歪倒在石墙上。却听轰隆一声,石墙一阵震动之后,竟缓缓移开一人宽度的窄缝。三人皆是一惊,罗齐寅原本精神恍惚,也被吓得一个激灵恢复神志。他不知又撞到什么机关,猛然向后一跳,纪雪庵已刷的拔出连璋在手,一把将程溏拉到身后。 但石墙后却毫无动静,漆黑一片目不能视。罗齐寅站得离窄缝最近,定了定神,不敢贸然踏入,便举起夜明珠往其中照去。 纪雪庵紧紧握着程溏的手,窄缝的位置被罗齐寅占住,他们不能贴得太近,若有变故怕罗齐寅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纪雪庵凝目而视,只瞧得见一团黑暗,却有一个小小的微弱光点,从墙后透出亮来。罗齐寅吞了口唾沫,“难道里面也嵌着珠子?”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清澈响音,从黑暗中传来。罗齐寅瞪大双目,结巴道:“可、可是我听错了?”程溏大喜道:“罗兄,你真是太厉害,隔着那么厚的墙也能被你听见!”纪雪庵的目中亦情不自禁透出喜色,那记水滴声过后,墙后的亮点微微晃动,泛起涟漪,他决不会看错。原来那光亮不是另一颗夜明珠,却是水面映出明珠的波光。 纵然三人皆喜出望外,亦不敢什么都不管不顾就跑到水边,只能举起夜明珠照亮脚下的路,才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到水边。石墙移开之处离水池已不远,不过数十步距离。三人分外当心,程溏从怀中摸出一根银针,伸入水中一探,再取了纪雪庵手中明珠查看,欢声道:“水里没毒。” 罗齐寅嗓子干得冒烟,只待他这句话,仿佛一声令下,埋头捧起水痛快喝起来。程溏不由笑出声,回头向纪雪庵道:“主人,将水囊给我。”待在囊中盛满清水,才坐到岸边纪雪庵身旁,与他二人慢慢喝水。 三人皆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个半饱,直到腹中微涨才肯停下。纪雪庵捏着夜明珠打量周遭,略感意外,“此处倒像是一个天然而成的地下湖泊,并无雕凿痕迹,大约建筑地道时经过湖边,便干脆开了这一道暗门。”罗齐寅打了个饱嗝,抚着肚子道:“画地图的人太不像话,也不知特意标注出来,幸好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程溏微笑道:“罗兄,这回全是你功劳。”罗齐寅嘿嘿笑着摸了下头,赧然道:“两次误触机关,看来我与这地道倒是颇有缘分。上一次害你们随我一起掉下来,这一次找到水,算是功过相抵吧。” 他一扭头,瞧见纪雪庵凝目望着水面,奇道:“纪大哥,你又想到了什么?”纪雪庵略一沉吟,淡淡道:“我在想,地下有湖,是否与外面相通?这湖水清澈甘美,不知里面可有鱼?”程溏疑惑道:“这么不见天日的地方,水里会有鱼?”罗齐寅却站起身,脱了鞋子卷起裤腿,笑道:“待我下水一探便知。” 纪雪庵与程溏自是目不转睛看着他。罗齐寅不敢莽撞,缓缓探入一腿,却在水漫过膝盖处踩到了湖底。他咦了一声,双足皆入水,走了几步离开岸边,一手握着明珠,弯腰在水中细细探看。却听他大叫道:“鱼!真的有鱼!”但单手如何捉鱼,只能无意识在空中乱挥几下。纪雪庵早有预备,一足踢起罗齐寅留在岸边的长剑,扬手接住后手腕一转,将它准确无误抛入罗齐寅手中。罗齐寅毫不犹豫,一剑猛地扎入水里,但见水花凌乱中他抬起身大笑,岸上两人借着遥遥微光亦看清剑上穿着一条挣扎的鱼。 程溏不由叫了一声好,既为纪雪庵送剑,亦为罗齐寅刺鱼。罗齐寅将鱼抛回岸边,如法炮制又捉了三四条,直至水中血腥气将群鱼吓走,才洗了长剑作罢。程溏蹲在那几条扑腾不止的鱼旁,抬脸去看纪雪庵,难掩面上欣喜,“主人毫无意外,似是早有预料,是如何知道这水中有鱼?”纪雪庵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水固然清澈甘美,却有一丝极淡的腥味,我便猜测湖中并非没有活物。你仔细瞧一瞧,这些鱼生在地下湖泊,是否都不长眼睛?”程溏接过明珠翻看手里的鱼,惊道:“主人当真料事如神!这鱼不但没有眼睛,连模样都不曾在地上见过。”纪雪庵被他如此一赞,虽无人看见,仍不由微微一笑,“我素来喜净,与口鼻比旁人更灵敏些也有关系。平素不堪忍受腥臭,不想今日倒派上用途。” 二人说话间,罗齐寅也回到岸上,盯着自己的战果却犯了愁,“此处无法生火,难不成我们要捧着鱼生啃不成?”纪雪庵伸出一指按了按鱼腹,“这鱼肉颇有韧性,本来不至于难吃。生吃虽然恶心,总好过空着肚子。” 他说完略挽起袖子,便要动手来摆弄那几条鱼。明明最怕脏最受不了腥味的便是纪雪庵,但他口中说着恶心,手上却并无一丝犹豫。罗齐寅踌躇不前,程溏却已蹲到纪雪庵身边帮他。他从脚踝处摸出绯红小匕,笑道:“主人,这个时候,短刃岂不比宝剑更有用?”纪雪庵甫弯起嘴角,却听得罗齐寅吃惊叫道:“你、你手里的、是什么!” 程溏一愣,旋即心中暗叫不好。他不由恼自己糊涂,先前在外面打斗还时刻记着莫亮出兵刃叫罗齐寅看见,怎么如今松懈下来竟忘得干净。却见他手中匕首薄如蝉翼的刀刃,在夜明珠发出的微光下透出淡淡绯色,正是那柄名动天下削铁如泥的绯红小匕。 事已至此,唬弄已是无用。程溏点头道:“罗兄没有看错,我手中便是绯红小匕。”罗齐寅见他一口承认,倒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绯、绯红小匕我只在与娘子成亲当日见过一次,但决不会认错。后来、后来便遭窃了……”他顿了顿,总算鼓起些气势,声音不禁严肃许多:“程弟,绯红小匕原来是被你盗去的么?” 程溏无言以对,只得点了下头。罗齐寅目中浮起薄薄怒意,“你我当日在招亲台上相遇,交手虽不愉快,但如今患难中却成为朋友。我且问你,你跳上高台想要娶凌家小姐,便是为了得到绯红小匕?”程溏张了张嘴,措词艰难道:“我并没有娶凌家小姐之意,也并非对绯红小匕蓄意已久。只不过那天比武结束后,在疏城坊间听闻凌家藏有这一宝物,才一时动了念头。”罗齐寅神情愈发不谅解,痛声道:“若你有什么理由倒也罢了,临时起意便去偷别人的宝物……程弟,我竟看错你了!” 比武招亲也罢,绯红小匕也好,真正临时起意的人却是纪雪庵。纪雪庵默不做声坐在程溏身后,并无出言解释的打算。程溏深知他脾性,猜他心中大约已不耐烦到极点。他并未怪责纪雪庵,当时程溏盗取绯红小匕虽不容易,却不曾对凌家产生一点罪恶,与罗齐寅相遇的这些天,防备之心有,惟独少了愧疚。这江湖上的珍宝哪一样不是被人抢来夺去的,程溏心中有千万个理由能为自己开脱,偏偏一个都说不出口。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罗齐寅当作朋友,被朋友这般正气凛然地当面指责,程溏感到十分难堪。 罗齐寅缓和了声音,却向程溏伸出手来,“把绯红小匕还给我。”程溏手中的淡淡红光不由轻轻一晃,罗齐寅难过道:“如果是别的东西就算了,我做主送给你又如何,惟独绯红小匕不可以。程弟或许不知道,这柄匕首原是凌家的嫁妆,被你盗走后,岳父和娘子很是自责,闷闷不乐许久才释怀。” 程溏闻言微微一震,便要抬起手,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按住。纪雪庵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嫁妆又如何?这绯红小匕是我与程溏的定情信物,难道你也敢要回?” 此言一出,莫说罗齐寅瞠目结舌,连程溏也忍不住眼皮一跳。罗齐寅眼睁睁看着纪雪庵将程溏揽在怀中,呆呆反问:“定、定情信物?”纪雪庵神色未变,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程溏取来绯红小匕原是为了给我,但我既有连璋,他却无称手兵刃,我便叫他自己留下。他曾用绯红小匕亲手杀了魔教铃阁韩秀山,叫我另眼相看,自后渐生情愫誓死相伴……这不是定情信物,又是什么?” 他说得真假参半,罗齐寅却听得直愣。待听到竟是程溏杀死韩秀山那魔头,不由肃然起敬。但是——他还未想出答话,纪雪庵却继续道:“疏城凌府家财万贯,凌家小姐的嫁妆中多的是数不清的珍宝,绯红小匕只是其中一件。它于你们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于程溏却是雪中送炭。罗星庄一派均惯用长剑,一柄匕首对你又有什么用?况且,绯红小匕原本是凌家从万家珍榴会得来,你如今也知万家与魔教勾结,珍榴会上的宝物多半来路蹊跷取之不义。连万家都曾是绯红小匕的主人,程溏凭什么作不得?” 罗齐寅面色忽红忽白,程溏叹了口气,却将绯红小匕向前推出数寸,认真道:“罗兄,如今我们三人身陷敌山,连能否逃出生天都未知,争夺这柄宝物又有何意义?我没有内力,只会些擒拿招式,绯红小匕曾屡次救过我命。你且将它留在我身边,待到他日平安脱险,我必定亲手奉还与你和凌家小姐。”罗齐寅双目盯着程溏半晌,苦笑一声,低头接过绯红小匕,却复又递到程溏手中,“程弟既出此言,叫我如何拒绝?纪大哥也说得不无道理,先前确是我被一时气愤蒙住了眼。我与凌家结亲,凌家将绯红小匕赠与我,今日我便转赠给程弟你。你不用还我,稀世宝物若有灵性,也愿意将你认作主人,而非将它束之高阁的我,想必娘子和岳父也定然能谅解。” 程溏微微垂下双目,随即抬脸露出一笑,“罗兄,多谢。”罗齐寅了结一桩长久心事,终于寻到丢失的宝物,又将他送与真正需要的朋友,心中大松,亦笑得灿烂。纪雪庵拾起绯红小匕,淡淡道:“我也曾用连璋劈柴,如今便要用绯红小匕剖鱼。物尽其用,比起杀敌,还是填饱肚子更重要。”语罢手腕微微一递,正将绯红小匕伸到罗齐寅面前。罗齐寅大笑接过,连声道:“不错!不错!管它生鱼熟鱼名剑宝刀,果然还是肚子最要紧!” 他径自转身去刮鱼鳞,程溏终于忍不住摇了下头。罗齐寅被骗走宝物还心甘情愿干活,偏偏他便是始作俑者之一。耳后传来纪雪庵低语,热气喷在程溏耳廓上,“你我红白双脸,配合无间,默契无双。”程溏气得磨牙,压低声音:“什么定情信物?主人满嘴胡言乱语,疏城那三件事,可差些要了我的命啊——!” 他猛然一缩脖子,竟是纪雪庵轻轻咬住程溏耳垂。程溏本就被他揽住,一时整个人躺在他臂间,面孔上方纪雪庵的脸慢慢贴近,昏暗中惟有目如寒星,微光流转。程溏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原来冷冰冰的纪大侠这么无赖,原来无赖的纪大侠令旁人吃瘪却叫他这么开心。他咧开嘴,便刚好迎来纪雪庵双唇温热一吻。 罗齐寅兀自在那里大叫:“这鱼怎么不生眼睛?到底能不能吃?”纪雪庵松开程溏哼了一声,蹲到他身边搭手帮忙,程溏双手捧着夜明珠替二人照亮视野。待勉强剔下称不上完整的鱼肉,拿湖水洗清后捏成紧实团子,囫囵吞枣般咽下。所幸这地下湖泊中的鱼并不多刺,三人强忍恶心,将几条鱼吃得干净。 罗齐寅猛灌了几口湖水,摸着肚子道:“没吃饱,但再叫我吃生鱼,宁可饿着。”纪雪庵皱着眉头,厌恶满手腥气,在水中洗了好几遍才肯作罢。他擦干手,复又取出地图,神色微微舒展,“按之前走过的路来看,距离我们要上去的那个出口,只余一天不到的路了。”罗齐寅如释重负,“总算快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们都成打洞的老鼠了!”程溏心头却难以轻松,“我们在地下大约一天一夜功夫,不知如今地上如何光景?” 纪雪庵收起地图,面上亦带着沉重,“担心地上的事为时尚早,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尽快从出口顺利离开。”罗齐寅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们一路提防着机关,可不要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纪雪庵却摇了下头,“我担心的却不是机关。机关毕竟是死物,人却是活的。”程溏抬头向他看去,与他想到同一件事,“主人可在忌惮万家守株待兔?” 他与纪雪庵最初发现地图上玄机的时候,便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进入地道。纪雪庵道:“一天一夜功夫,足以叫万家发现我们进入地道。他们大可以在每个出口设下陷阱,哼,说不定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出口处定然也布有机关,若被他们利用,也许兵不血刃便能将我们尽数拿下。”罗齐寅急道:“那我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程溏微微苦笑,“但我们已没有回路可走了。” 罗齐寅不由再次陷入深深自责中,嗫嚅道:“若不是我……睡昏了头……也不至于连累你们。”纪雪庵霍然站起身,“走罢,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他等罗齐寅和程溏跟着起身,声音冷若冰霜,眸色厉如剑光,淡淡扫过二人,“瓮中之鳖又如何?鳖尚知死死咬住瓮外之人的指头,看他们到时放不放手!” 三人略作精神,离开湖泊,回到地道中。明知只余一日路途,却愈发难熬,又一路提心吊胆,稍有动静便飞快拔出兵刃,总算有惊无险。 临近出口时,地道中却渐渐传来一股臭味。最先闻到的人是纪雪庵,但他不确定来源,毕竟三人被困地道中,均已形容狼狈。直到程溏和罗齐寅也连连抽鼻吸气,纪雪庵忽然顿下脚步,冷声道:“你们也闻到了?”程溏皱眉点头,罗齐寅掩鼻问道:“这是什么气味?”纪雪庵缓缓拔出连璋,一手将程溏护在身后,“是尸体的腐臭。” 程溏和罗齐寅吓一跳,三人愈加小心缓步前行。地道中虽各处见过不少白骨骷髅,但尚有腐臭的尸体,难道新近也有人进入过这条地道?待拐过一个弯角,罗齐寅一眼瞥见足旁一具歪歪斜斜的尸体,微弱珠光下瞧不真切,隐约中死相却极为可怖。他唔了一声,猛然一掌捂住了嘴,只觉早前生腥不堪的鱼肉又在腹中作祟。纪雪庵却蹲下身体,举着夜明珠细细察看。 但尸体早就烂得难以辨认面目,衣着武器亦瞧不出来历。他面色铁青站起身,紧紧拉住程溏的手,竟使出轻功步法,飞快掠过遍布腐尸的地道,几乎足不点地。罗齐寅眼见被扔下老远,连忙赶上,视线中遥遥出现岔道,纪雪庵却在前头停住了脚步。 那已是出口前的最后一个岔道,纪雪庵早就看过地图,往左边岔路走,便能离开地道。岔口比寻常地道宽阔不少,尸体只堆在墙下,臭气熏天,所幸中间余下一方踏足空地。纪雪庵打量着周遭,冷冷道:“这些人若确实死在此处,尸体腐烂至此,却应是十天半月之前的事了。彼时珍榴会尚未结束,后山便发生此等惨事,山庄中的宾客却毫无察觉。况且,他们全死在墙边,更显得非同寻常。”程溏瞪大双目,“主人的意思是——”纪雪庵点点头,“除非他们是死后被人运来这里。” 他待罗齐寅跟上,道一声小心,与程溏慢慢穿过尸群。却见三人走了数步,纪雪庵一脚踩下便觉出异样,来不及出言警示,头顶竟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一块石板仿佛被切断悬绳,直坠而下。 地道的石顶本来只容得下直立行走,不知不觉中随山势变化,竟已高了许多。饶是如此,那块巨石砸落到纪雪庵头顶不过只是一瞬功夫。程溏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狠狠向后一推,身体猛地撞到罗齐寅,两人一齐跌坐在地上。罗齐寅被撞得一时回不了神,程溏却骤然翻身跳起,目眦欲裂尖叫道:“主人——!” 夜明珠不知滚落去哪里,程溏只勉强瞧得见巨石轰然落下,浓灰将那道雪白身影全然隐住。那么响的声音,却不是石头砸落的声音。金属利刃划过石面,刺耳得叫人发狂,程溏却慢慢站直身体。一块头颅大小的碎石夹杂着疾风狠狠擦着他的手臂而过,正是无息神功一瞬之间爆发而出的风雪之势。 千钧一发之时,纪雪庵猝然推开他,而后举剑灌入全身功力,殊死一搏,将那顶巨石震散乱飞。近乎全黑的地道中,程溏只看得见那身白衣颓然撑着宝剑,才能不脱力倒地。他不知道纪雪庵还好不好,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字声音。惟有黑暗中纪雪庵粗重的喘息,证明他方才一瞬从鬼门关夺回的性命。 那些碎石将墙边尸体砸得烂透,死里逃生,三人均大口喘气,任由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入肺中。纪雪庵缓缓直起腰,辨认着程溏的方向,向前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的喘息,他的身后传来无数道破空之音,竟是右边岔路中射出一蓬毒针。纪雪庵飞快转身,咬牙挥剑打开暗器。那机关却似绵绵无穷,毒针之后又是毒镖,愈来愈多,愈来愈快。他手臂酸极,丹田已有虚空之向,耗竭太重,却根本不及恢复,向后跌了一步,又死死站住。 他其实只要闪进左边岔道便能避开暗器,但他的身后便是程溏。 程溏急得大叫:“主人,你快走左边!我们不要紧,向后退些就好,那东西射程有限!”罗齐寅亦喊道:“我们过会儿再汇合!那机关不可能无穷无尽!”程溏一把拉住罗齐寅向后疾退,顾不上踩到地上尸体。一阵飞刀终将纪雪庵与二人分隔开来,他确信程溏他们已退入暗器的死角,勉力支撑的意志亦到了尽头。纪雪庵的剑已经不快,叮叮铛铛挥落飞刀,身体窜向左边岔路。他人在半空中,却忽然回头。 黑暗中只听得见暗器砸落在石上不绝于耳的声音,纪雪庵什么也看不见,没来由一股浓烈心慌,叫他素来坚硬的心性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大喊亦支离破碎:“程溏!” 他的声音在地道中如一道惊雷,程溏脚步一顿,猛然甩开罗齐寅,转头向纪雪庵跑去。罗齐寅惊得大叫:“程弟,你做什么!”仿佛心有灵犀,程溏整颗心浸在不安中,早就跳得失去齐律,抱头在尸体堆中一滚躲过暗器,刚松了一口气,猛抬头却看见一道火花在眼前闪过。 纪雪庵方才窜入左路,尚未落地,不知哪里又袭来两柄短刀。一团黑暗中,他气息全乱,暗器声响在地道里回音不断,辨声功夫几乎无用,只能凭本能高高跃起,连璋从石壁上重重刮过,砍出一长串火花。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忽然猜到将要发生何事。他霎时心如死灰,却万万没有料到,程溏绝望的尖叫竟然近在身前:“不要——!” 只听见闷声一响,旋即紧跟着一记轰隆隆的爆炸声。天摇地动,罗齐寅摔倒在地,惊愕地转过头。他呆了片刻,猛然跳起来,拼命向那二人和声响之处跑去,却一头撞在破石堆上,跌得滚落下来。那记爆炸竟震塌了地道,先前的岔道不复存在,纪雪庵和程溏与他被彻底隔开。 ——如果那两个人没有被当场炸死的话。 罗齐寅伸手捂住脸,喉中霍霍发出一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响,竟是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如何活下来?如何逃出去? 第十一章 视线看不破黑暗,耳朵被震得发聋,身体随破碎石块一齐倒下,全然不受控制。浑身都痛,便察觉不出哪里最痛,似有石头将自己埋住,却无法真切感受。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一团刺目火云爆发开来,然后纪雪庵失去六感,如堕永夜。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火药爆炸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但是谁狠狠将他撞倒,柔软的身体并非砸落他的石块,一口温热喷在他的颈间。纪雪庵在下一瞬猛然回神,鼻端尽是浓烈的火药味,耳中听到远处地道摇晃崩塌的声音,全身骨头似被尽数捏碎,不由自主伸出的双臂间抱着的人,是程溏。 “程溏!”他失措大喊,一手摸到颈间黏湿的血,另一手慌乱去探程溏的鼻息。身上那人还活着,却一动不动,瘦小身躯根本覆不住纪雪庵,但毫无疑问是保护的姿势。纪雪庵向上方伸起手臂,幸运至极,二人顶上并未被砸中。程溏虽摆出保护之姿,但若真有石墙倒下,便是他底下的纪雪庵也早就一并成了肉饼。 明知无济于事,却是最本能的反应。纪雪庵双手来回在程溏背上抚过,不敢稍稍用力,亦不敢随意将他抱动。程溏吐血,显是被碎石砸中背脊,伤了肺脏。纪雪庵心急如焚,却听程溏轻声道:“主人?” 他堪堪吐出二字,却猛咳起来,温热液体不断顺着纪雪庵脖子流下。纪雪庵小心翼翼抱住程溏,自己亦翻身坐起,将他平放在腿上,急道:“程溏,你伤到哪里?”程溏声音十分痛苦:“痛……”纪雪庵追问道:“哪里痛?”程溏又咳了两下,喘息道:“哪里都痛,背痛,手痛,脚也痛。”纪雪庵最怕程溏被砸中脊柱,此刻听闻他四肢知觉尚存,不由放心许多。他松了这口气,却听程溏吃力问道:“主人……可有受伤?”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无穷无尽的怒火一下涌上纪雪庵的心头,几乎将他焚毁。纪雪庵强自抑制着不狠狠掐住程溏脖子,声音压得极低,已是咬牙切齿冰火难辨,“不要、叫我主人,我不稀罕你这样的……我已依约将你带至青浮山,珍榴会也已结束,你我二人早就毫无瓜葛!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叫我主人,够了!真的够了!你有病么,你脑子坏了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先前湖色山庄也是,差点被人活活打死……我也是,一路待你苛刻根本不算好……你又不欠我们!你到底为了什么,脸不要了,连命都不要!” 黑暗中纪雪庵的声音愈来愈响,怒吼震得石屑纷飞。程溏忽然抬手抓住纪雪庵衣角,叫他一瞬停了下来。他瞪着漆黑,瞪着程溏,等待他还能说出什么辩辞。程溏喘息间胸腔全是细细湿音,听来竟如哽咽:“没有湖色山庄……没有别人……一开始……就只有你……”纪雪庵抑不住粗重呼吸,却拼命抑住,生怕错漏程溏一个字。他的手摸索着探到程溏的脸,却在他的眼角摸到一片潮湿。程溏的眼泪在他的手掌下更多更凶地涌出,断断续续艰难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本就是为了你,求湖色山庄带我来……青浮山……也只为见到你。能在路上就遇见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般好运,死皮赖脸……无论做什么……都要待在你的身边。” 一时间,过往被重复无数次的话语在纪雪庵脑中重现:“我愿为主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纪雪庵的手颤抖着覆住程溏的脖颈,虎口感受到血管的搏动,生生不息,却分明是那么脆弱的性命。他只觉全身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其他部位战栗至几乎痉挛,心如被抛入沸水,挣扎却无人捞起。纪雪庵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太浓郁太强烈的情绪,千年而成的冰山也要崩裂,他甚至无法分辨,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纪雪庵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或许他发疯了,程溏叫他发疯,再得不到那个答案,他便要发疯。他低下头,声音仿佛从胸膛振出:“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辜城的小酒店外,分明是你我头一次相见。” 程溏哑声笑起来,“不,你我头一次相见,却是在半年前。主人可还记得,半年前一个春雨之夜,你在湖城郊外的一间破庙里,杀了一个魔教教徒?”纪雪庵一时恍惚,慢慢收回手掌,喃喃道:“不错……那个晚上,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我在入夜前寻到那间避雨的破庙,庙里却已经有人——”他猛然忆起什么,惊声道:“你是缩在柱子后的那个小乞丐?” 程溏咳了两声,继续道:“那天被主人杀死的正是魔教承阁的杀手,我已躲了他三日,却还是被他找到。我为避人耳目,刻意作乞丐打扮,主人以为我不过是躲雨的路人,那人却以为主人是我寻来的帮手,我躲在柱子后,看见你们动手。”纪雪庵没有说话,听着程溏停顿片刻后轻声道:“那日,若主人没有出现,我便已走投无路。真正的走投无路,不仅要被魔教抓回,更因半年前那个时节,青浮山万家广发请帖,邀约江湖豪杰共赴秋日的珍榴会。我自然知道万家与魔教暗中勾结,料想今届珍榴会必然生事,故而离开湖城,在外游走打探。我要去青浮山,但凭我一己之力,我又能做什么?我要有人帮我一起阻止魔教,可是偌大江湖,竟然寻不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直到那一天,你走进那间破庙为止。” 纪雪庵仿佛回到半年前那个春夜,雨下个不停,暗香浮动的小庙,他站在檐下,看见一把冷刀明晃晃刺出,使的分明不是正道功夫。纪雪庵吃了一惊,湖城郊外的破庙里,竟然有魔教教徒出没。湖城远在东面,而魔教却向来偏居西域,究竟是何时将爪牙伸得那么远!他不及多想,连璋宝剑脱鞘而出,银光如霜,迎向敌人。 程溏似与他想起同一幅画面,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才喘息道:“冰姿雪貌,白衣无暇,美玉雕成剑鞘,绽满大朵莲花……传闻中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那个名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我却来不及感慨,脑袋很快一片空空。江湖大侠,武林好手,其实我见过不少,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亮如白昼,似能刺破一切黑暗。”纪雪庵亦陷入回忆,慢慢道:“那人反复问我圣宝在哪里,我根本听不明白,只想叫他滚蛋,但他一攻一守皆是拼命之招,叫我不觉也动了杀意,不再耐烦,一剑给他个痛快。”程溏在黑暗中微微笑起来,“我看见你面无表情,一脸彻骨冷意,却口吐狂言,魔教既有圣宝,又怎会有你这样的脓包,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今日是你,来日便是十个韦行舟,我也一并杀了!” 他将纪雪庵当日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话语记得一字不差。纪雪庵微微动容,“原来那天便是你在柱后,却将这些全都记下。我听得出你没有内力,只当是寻常乞丐。外面下着雨,破庙没有主人,我虽不会霸道到将你敢走,却也不愿与乞丐靠得太近,自始至终没有看你一眼。” 程溏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间尽是痛楚,叫他狠狠闭上双目。那个晚上,他与纪雪庵躺在同一间庙里,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却无人看见。纪雪庵甚至不知道自己救了程溏,更不会知道,程溏走投无路的心里,就此出现了一道光。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活着的人,强大耀眼,冷酷狂傲,恣意任性到极致,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这一次,纪雪庵却伏下身,轻轻吻去他的泪水。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纪雪庵的脸上是否还冷若冰霜?但他的动作,却分明那么温柔。 程溏微微转过头,与他脸颊相贴,继续道:“后来我得知你竟也要参加今届珍榴会,便猜想你定然已怀疑万家与魔教有暗中动作。我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千方百计也要去青浮山,然后……在辜城的酒馆外,我再次看到你。”纪雪庵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打算赴会?”他话一出口,却旋即得到答案,沉声道:“捕风楼。世上没有捕风楼无法探知的秘密,你与沈荃显然纠葛不浅,究竟是什么关系?”程溏笑了一声,语调微微拔高,全是讽刺厌恶,“我之前向捕风楼求助,助我破坏魔教阴谋,却被沈荃拒绝。他说捕风楼这样的消息贩子,做的便是乱世的生意。如今魔教与正道的关系正于他有利,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才是捕风楼大展手脚之时。他决不会偏颇任何一方,决不许正压过邪,所以他不会帮我。” 纪雪庵并无意外,“故而先前捕风楼暗卫救我们,也只因我若是落入万家手中,却成了邪要克正的局面,亦是沈荃不愿看见的?”他与沈荃本人私交不坏,但向来只将捕风楼视作买卖对象,沈荃的立场,他并非不能明白。程溏听着他语气平静,似乎方才二人对话不过日常闲话,咬了下嘴唇,困难道:“我要阻止青浮山上的这场变故,并非为了所谓大义,却全是因为私仇。我身处魔教十余载光阴,一身经脉尽毁,修习乱七八糟的魅功,九死一生,才侥幸逃脱。但韦行舟不会放过我,我知道他太多秘密,身上还带着圣宝之一的金蝉丝,与其坐以待毙,惟有先发制人,剿灭魔教取韦行舟性命。我与你虽然立场一致,但待在你身边,寻求你的庇护是真,借由你的宝剑,斩杀魔教恶徒亦是真。主人……你可怪我利用你?” 黑暗的狭小空间中忽然一片静默。程溏等待许久,纪雪庵才慢慢问道:“这些事,你为何不一开始便告诉我?”程溏闻言却发出奇怪声音,细细听去竟是一阵苦笑。他笑得厉害,又喘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是打算开门见山,将什么都告诉你的。但辜城的酒馆外,我刚刚唤你一声纪大侠,便被你一脚踹开。我疼得要命,指甲掐破掌心,牙齿咬烂嘴唇,一时想起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冷漠无情,原来全是真的。对着这样一人,我即便据实以告,他如何会理我、信我、将我放在眼中?” 纪雪庵紧紧闭住双目,眼前仿佛看见自己带着厌恶神色,一脚踢开程溏,恼他血淋淋的手弄脏了雪白的衣摆和靴面。他张了下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才缓缓道:“你既然为了我这样一人不惜舍命,纵使有求于我,我也无法怪你。说到底,今日局面,若是没有你,只会变得更坏。万家照旧会发难,魔教一样会动手,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我也已成为傀儡。程溏,我如何怪你,难道不该谢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先前那些沸腾焚烧的情绪早就冷却下来。并无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的彻寒,但同样叫他无所适从。纪雪庵抓紧掌中一片衣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如常毫无破绽:“这样也好,你那些愿为我死的誓言,我一向不大相信。如今缘由已然明了,反而叫我不必再疑你防你。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和情——” 纪雪庵猝然住口,生生止住情爱二字。他的双拳忽然紧紧握起,黑暗中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差一点便那么轻易说出口,他对程溏生平未有的在意,被归结于情爱,但程溏对他的誓死追随,却并非因为有情。他过去只知将在意的人留在身边,不曾要求程溏的回应,盲目自信到可笑,狂妄自大到可悲,全因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楚地尝到那四个字的味道——自作多情。程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既然如此,那么为何—— “——你当初为何要爬上我的床?”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在他的心头。疏城的那夜,纪雪庵愤怒之后又余下轻蔑,程溏一得知他喜欢男人,便迫不及待投怀送抱,故而叫他认定程溏为下贱之人,无需善待。他恼怒先前与程溏的约定生效,不能彻底与他撇清干系,干脆叫他做个侍寝的,将尊严踩至鞋底。但只有纪雪庵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么过分,却是因为心底有了失望。 程溏做完的那三件事,他杀韩秀山后缓缓扭头的一笑,他在疏城长街上所说的世间万般无奈惟独纪雪庵不能明白,都叫纪雪庵生出不小的震动。原来他从来看不上的卑劣手段,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卑微的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逊色。他甚至想到陆璃的话,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比肩的人,若是一直找不到,何不低头看一看?纪雪庵隐约生出的心思连自己都未察觉,却被程溏那夜所为狠狠践踏。什么百般曲折百折不挠,一旦寻到捷径,不过都是骗人的大话罢了。 纪雪庵不知道,如果那一夜的事没有发生,他与程溏依约一同踏上前往青浮山的路,今日的局面又会如何,二人之间会是怎样?当初那一份纯粹的心思,被践踏过后,并没有彻底掐灭,却在并不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开出别样的花朵。他既对程溏生出情愫,大约不想再得到当初的答案,那个疑问便被埋在心底,直到今日重新浮现。 为什么——程溏沉默片刻,闷声道:“因为很生气。”纪雪庵一愣,重复道:“生气?”程溏攀住他的手指,慢慢道:“很生气,很生气……觉得自己的性命被人小看,那三件事几乎称得上刁难,但我为了留在你身边,只好咬牙去做。惟有杀韩秀山,叫我看清,你根本不是刁难,而想叫我送死,才能摆脱我。对方是铃阁阁主,我如何杀得了他?你就在隔壁眼睁睁看着,想要亲眼看我死在韩秀山手中。那一刻,我很生气,我自然也是有办法杀他的,却是发过誓再也不用的办法,为了你而打破誓言,究竟值不值得?……后来,誓言终究破了,韩秀山已死,你虽然震惊,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你不知道我如何挣扎过,差点便不再理那见鬼的约定,独自去青浮山。我只觉得,比先前更加生气,又恰好知道了你喜欢男人,便动了那个念头。你不值得我以性命相托,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像你这样的人,色诱便够了。或许你以为尊严大过性命,但我从魔教出身,这副身体早就不值钱,远远比不上迫我毁去誓言使出魅功的屈辱,更比不过这一条贱命的宝贵。事后我也曾后悔,何必故意惹你生气,害自己吃苦受辱。但那一夜因为非常非常生气,别的都不考虑,只想气你辱你,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冰雪嘴脸,在欲望面前,又忍得住多久?” 纪雪庵一时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紧紧抱住程溏。他只觉心中有层层大浪汹涌拍过,一边是喜,一边是痛。一夜之间,一念之差,叫既定的轨迹改变,两人互相生出失望,从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变成了原来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幸好如今,殊途同归。纪雪庵的嘴唇寻到程溏,一面亲他,一面含糊不清问道:“那后来,你为什么还要与我欢好?” 程溏哼了一声,怪声怪气道:“还不是主人叫我专心侍寝,我为了不被主人赶走,讨好还来不及,哪里会反抗?”纪雪庵听到他的讽刺,反而满心欢喜。他喜欢这样的程溏,平素柔顺听话没有脾气的泥人,在真心恼怒的时候,也会露出牙齿和爪子。他用力舔弄程溏的嘴唇,舌头又深入口中洗净血腥,得寸进尺般问道:“既然我不值得性命相托,色诱便够了,你又为什么救我,连誓言也再一次打破?” “你——!”纪雪庵只觉怀中那具身体心口的震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响,仿佛要穿出胸膛与他的心跳融成一片。他手掌之下的脸颊一下子发烫,叫他想象出程溏恼羞成怒却连耳朵都红透的模样,不由心软到酥麻。纪雪庵微微松开程溏,轻轻拉着他坐起,道:“休息一阵后,我内息有所回复,该替你疗伤了。” 话音刚落,程溏啊了一声,急急拉住他的手臂,“扯那么多废话,你还没回答我,你伤得如何?”纪雪庵将他扶好,盘腿坐在他身后,安慰道:“我没事,只是方才内力一时耗竭,浑身无力发虚罢了。”他的手顺着程溏背脊一寸寸揉按,问道:“倒是你,可是被石头砸到?”程溏笑了下道:“嗯,没有砸到骨头,只是伤了肺,不过先前将血咳出,已好受许多。” 纪雪庵的手掌轻轻一拍,示意他别再说话,而后绵热内力从他掌心缓缓输入程溏体内,叫他背心胸口一阵暖意,呼吸间湿音渐响,喉咙忽然发痒,一口喷出积血。程溏只觉胸膛一松,呼吸再无痛楚困难,伸手揩去唇边血迹,回身笑道:“不愧是无息神功。” 黑暗中,纪雪庵想要抬手摸一摸程溏的脸,却连这点力气都不存。程溏摸索着靠近,手指触碰纪雪庵大汗淋漓的额头,苦涩道:“我若是经脉尚好,你只需输注一点内力,我自行调息便可,哪里需要叫你累成这般?”纪雪庵微微喘息,任由他将脸埋在脖颈,摇头道:“只要此身不死,精气不断,无息神功自会慢慢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程溏嗯了一声,抬头亲了下纪雪庵的脸,道:“你且调息休憩,我先打探此处,究竟被炸成什么样,可有空隙出去?”纪雪庵声音略显急切,“你……小心。”程溏笑道:“我们谁都瞧不见对方,我会一直和你说话,你听声音便知我在哪里。” 语罢,他便松开纪雪庵,缓缓站起身体,伸出双手向上摸去,口中道:“我们二人头顶,站直了只余一拳空间,你大概都无法站直,莫要忘记,当心撞到头。”他探出一步,身体仍发痛,却在碎石堆间差点摔倒,干脆跪在地上,手足并用小心翼翼向前爬去。纪雪庵听得程溏的动静大约离自己不过十余步之遥,程溏吃惊道:“头顶愈来愈窄,顶上石壁却很光滑,想来是一整块石壁斜在我们之上。”他伸手叩了叩那层石壁,纪雪庵道:“石壁上必然还堆着石头,我们不可能破顶而出,反而石壁毁了,我们便会被碎石活埋。”程溏掌心抚着石顶,喃喃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们,为我们争得一线存活的天地。” 但所谓天地,其实不过一角极为狭小的空间。程溏慢慢摸索过后,爬回纪雪庵身边,道:“若我料想得不错,我们仍在先前那个岔口左边那条岔道中。但岔道中间却有一道石墙,被完全封住前路,兴许是万家事前派人下来启动了机关,想要将我们关在地道中,为防火药失效,我们也逃不出去。但地道被炸毁后,却竟是这堵石墙救了我们,不知从外面看来,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活活砸死了?” 纪雪庵冷笑一声,“不是我们,是我。万家算得极好,当真活用机关,那波源源不断的暗器本已将我和你分开,前有巨石,后有飞刀,他料准我内力用竭避无可避,在那个角度,惟有借由连璋,撑住石壁逃过飞刀……石壁上早就涂满火油,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腐尸,竟是为了盖住火药和火油的气味。而且这串机关,只取我一人性命,若非你连暗器也不顾,出其不意地冲进岔道,现下想必不会被困在此处。当真老谋深算,连我也佩服,不知谁想出这个主意,明明不在地道中,却将一切早就尽收眼底。”程溏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心头浮现出一个名字,万家不会有人心机深沉至此,难道那人已经来到青浮山? 他微微发抖,兀自出神,直到纪雪庵唤他,才恍然道:“不知道罗兄现在如何了?若他们真的算无遗策,不要我的性命,依照罗兄与我一起跑开的距离,想必没有危险。”纪雪庵沉声道:“就算他没有当场炸死,万家必会派人入地道寻你,罗齐寅撞上他们,也糟糕得很。”程溏吐出一口气,“希望他能平安脱险。”纪雪庵不知何时已手足能动,微微抬身摸向石顶,“我以十成功力也不能击破这么厚的石壁,况且石顶一碎,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黑暗中茫茫不知时间流逝,纪雪庵与程溏并肩躺着,沉默无言。二人之前几乎摸遍了每一块石头,依然寻不到能够逃生的路,空气尚不算闷窒,光却连一丝都无。这些碎石将他们埋在其中,即便有恒心一块块搬开,也只有外头的人能做到,里面却无法容得下石头。程溏忽然咬牙道:“我们不会、死在此处。我信罗兄定能逃出生天,设法来救我们。我也信万家和魔教不放心,定要挖开地道,亲眼瞧见我们尸首。就算被他们所俘,只要还活着,总好过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地下。”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纪雪庵并不揭穿,听罢良久,才慢慢道:“你凡事皆不肯放弃,生死关头亦从不退缩,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也隐隐有些羡慕,只因我从不曾找到让我如此执着的人事。”程溏朝他转过身体,却听纪雪庵继续道:“但如今我总算找到你,想要保护你,与你共度余生,天却不遂人意。” 程溏抖着嘴唇,向纪雪庵伸出手,“主人,不要说这种泄气话。若非你在我身旁,我早就放弃,我并不是一直无所畏惧的。我怕痛,也怕黑,怕肚子饿,怕这地下安静得要死……但因为你陪着我,却忽然勇敢许多,只怕不能再和你一起看到太阳。”纪雪庵低声一笑,道:“我却与你刚好相反。我恨魔教兴风作浪,我恼自己着了敌人的道,我不甘心,不情愿,仗剑行天涯的人,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若没有你在身边,我只怕已经发疯,决不肯盼着莫须有的希望,眼睁睁等死,大约早就一掌将自己毙命。”程溏一惊,却听他又缓缓道:“但我死了,你怎么办?就算是莫须有的希望,我也不想从你心里夺走。生也好,死也罢,你且记住,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亦缓缓伸手,握住程溏,淡声道:“能与你同穴而死,竟成了我此生最后一桩幸事。”程溏却猛然挥开他手,气道:“什么同穴而死?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我不愿,我不愿!”纪雪庵声音中有着隐约痛意:“你不愿……也是,你未必愿意。程溏,你喜欢我么?”程溏的声音慌乱又恼火:“我不知道……我有时气你,讨厌你,有时又……想和你待在一起,看着你移不开眼睛,你整天凶巴巴冷冰冰,难得和颜悦色说些好听的话,就能叫我高兴好久……我……”他的声音本已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拔高:“我喜欢你骄傲神气的样子,抬着下巴谁也不放在眼中,仿佛世上没有事能够难倒你。连璋已经很美,你握剑的模样却比连璋还美。世间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够多,惟独缺少一个高傲自负的你,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毁掉我的希望。我已经无法成为那么耀眼的人,所以只能看着你。剩下的话留在程溏心里,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纪雪庵深深地吻他,手指摩挲着他的眼角,拥抱得那么紧,恨不能将他嵌入骨肉之中。程溏噗嗤笑出声,微微松开纪雪庵,叹息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对那个承阁杀手说的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叫我好笑得紧。明明那么好笑,我竟然眼泪流个不停。”他摸了摸纪雪庵的脸庞,“主人,我还想听你说那样的大话,乱七八糟胡言乱语也不要紧,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能当作真的。” 纪雪庵却重重咬了下他的嘴唇,“我早说过,你我之间约定已成,我不想再听见你叫我主人。”程溏一愣,纪雪庵的手扯去他的衣衫,“叫我的名字。”程溏急道:“纪、雪庵……这地方、这时候,就不要……”纪雪庵抬头复又堵住他的嘴,待一吻将尽,才冷声道:“你若要跟着我,便莫再缩手缩脚怕这怕那,我身边不跟胆小之人。你既然喜欢我那样子,怎么不学一二分?” 说两人之间不复主仆关系的人是他,转眼却又摆出一副主人嘴脸来。纪雪庵摸到程溏的手,凑至唇边亲着手指,“我答应你,不再说泄气话,便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一身脾气依然不变。所以,我想亲你,想抱你,想狠狠干你,你不许躲开。”程溏笑起来,终于反抱住纪雪庵,“果然满口胡言,却叫我听了便想笑。” 黑暗中纪雪庵也露出微笑,脸埋在程溏赤裸身体上,咧开嘴,再轻轻嘬住他的皮肉。两人皆目不能视,只觉浑身都比平素敏感不少。程溏被他揉弄着乳尖,呼吸渐粗,略推开纪雪庵些,“亏你有洁癖……这么脏……别弄了。”纪雪庵扣住他手腕压在头顶,反而伏下身体含住那处轻咬,“脏么?洗干净便好。” 两人下身均已发烫,程溏抬起双腿圈住纪雪庵,低声喘息着,不时蹭动扭摆着身体。纪雪庵一手剥下他裤子,分开他双腿,慢慢抚摸着腿间。程溏的声音更大了些,在这般狭小地方,只显得格外响亮,叫他咬住嘴唇,呜呜咽咽的鼻音反而愈发银靡。纪雪庵亲了亲他紧张发凉的鼻尖,哄劝般道:“叫出来,叫我的名字。此时此地,又何须再忍什么。”程溏啊了一声,再也不肯忍,一脚跨在纪雪庵腰上,一脚却插入他腿间,拿大腿撩拨纪雪庵的硬物,扭着腰将自己的东西往他掌心送去,“雪庵……雪庵……快一点!” 他不再刻意压抑,肆意吐露难耐的话语,将纪雪庵亦彻底点燃。他依言撸动程溏性器,另一手略显粗鲁地扩弄着后茓。程溏被他弄痛,闷哼几声,双臂却更紧地搂住纪雪庵。纪雪庵喘着粗气,抬高他的双腿,声音依然清冷:“哼,先前说不要,没一会儿功夫便银荡成这样。”他在情事上只知猛干,素来不屑玩花样,冷冰冰说着调情的话,只能叫程溏更恼,“你平时可没那么多废话,难道是受伤了不行——啊!” 纪雪庵未及他说完,挺腰重重撞入体内。程溏只觉身下坑洼不平的石头狠狠蹭过,隔着薄薄几层衣衫,火辣辣的疼,下一瞬却被纪雪庵一把抱起来。背脊才获救半刻,纪雪庵猛然松手,利刃深深扎进穴中,又被紧紧缠裹,激得程溏一声尖叫竟比方才更响。他抓着纪雪庵手臂,迎合着他的节奏,一上一下动起腰来。纪雪庵顶得愈来愈快,程溏咬牙跟上,哪怕腰快断了,后茓生出几乎被插坏的可怕感觉,也不肯稍稍停歇。 明明先前还顾虑良多,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两个人饥寒交加,体力所剩无几。但真正拥抱在一起,程溏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渴望。迫不及待的情欲同饥饿并无两样,不吃东西会死,但火热缠绵的欢爱却能证明还活着。这场黑暗中的性事与从前相比,并未少了一丝激烈。程溏仰起脸闭着眼睛,颠簸得几乎晕眩,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认输。 两个人仿佛在较劲,谁动得更快,谁插得更狠,谁咬得更紧。纪雪庵牢牢托着程溏的身体,大汗淋漓,腿下大约已被碎石磨破,却懒得理会分毫。他眼看程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终于只能啜泣讨饶:“雪庵……不行了……慢……”纪雪庵哼一声,心中生出无比得意,却咬牙道:“再坚持一会。” 他其实也已累极,睁开眼看见漆黑,闭上眼却全是混乱光斑。纪雪庵低头亲着程溏的脖颈,顺着他长叫仰头的曲线,一路吻过喉结下巴,最后与他唇舌相交。程溏濒临高朝,性器却被纪雪庵一把捏住,身体犹如抛上岸的鱼,拼死挣扎。“小溏,等我,”纪雪庵的吻落在耳畔轻声道:“等我一起。” 生死与共,连情爱的极乐也要一起攀登。虽然谁也不说,谁也不肯认命,纪雪庵说大话,程溏不服输,其实两人心中却明白,此次遇难只怕凶多吉少。既然如此,如果能选择死的方式,不要饿死,不要渴死,宁可死在毫无保留缠绵交融的那一刻。纪雪庵不断唤着程溏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凶狠地埋入他的深处,快感太过几乎战栗,一手松开程溏,与他一同发泄出来。 没有光,不知时间流逝,程溏躺在纪雪庵臂上,哑声道:“渴……”纪雪庵摸到身旁水囊,这只水囊随他一起被埋入石下,所幸先前灌满水,才叫二人支撑至今。但纪雪庵晃了晃水囊,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程溏叹了口气,“水喝光了么?” 纪雪庵放下水囊撑起身体,“不,还有水。”他低下头,摸索着贴上程溏的脸,舌头舔湿他的嘴,再印上自己同样干裂的双唇。程溏抱住他脖子,闭着眼,心无旁骛与他亲嘴。这般把戏,他们已经玩过好几回,水囊中的水其实早就喝完。四片粗燥的嘴唇摩擦在一处,生出微微刺痛,却乐此不疲。 两人微微松开对方,黑暗中凝视着看不见的彼此,心头不约而同浮现相濡以沫四个字。程溏忽而扑哧一笑,破着嗓子道:“我想起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啦,虽然那么难吃,早知道却应该多吃些。对了,你说,我们若在地下有吃有喝只是出不去,活得够久,会不会两颗眼珠成了摆饰,渐渐也什么都看不见了?”纪雪庵的嘴唇从他柔软的眼皮上一点点碾过,喃喃道:“也许……如果活得够久,我便要你给我生娃娃。”程溏脸皮不由发烫,低声道:“胡说八道。”纪雪庵的声音却一本正经:“鱼既然能不长眼睛,男人能生孩子又有什么奇怪。” 他偏偏便有这样的本事,分明是毫无道理的话,总能说得理直气壮。程溏最爱纪雪庵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使看不见,仍能忆起那一副眉毛轻扬下巴微抬的冷淡神色。他的手指寻到纪雪庵的眉毛,抬脸正巧亲到他的下巴。程溏轻轻笑出声,二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地下活得长久,那么让纪雪庵逞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关系。 纪雪庵躺回程溏身边,方才一番动作,叫他气虚不已。他体内修习无息神功,身不死,气不断,便可慢慢恢复。但精气来源水谷,迟迟不得补充,空有一身神功,亦是无米之炊。这般境地,凭二人本事,已断无可能逃脱此地,惟有指望外头。可是无休无止的指望,亦能将人逼疯。纪雪庵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我说些小时候的事给你听罢。” 程溏微笑道一声好。虽然早就没了水,二人精神也极为糟糕,但谁也不愿闭眼休息,惟恐一不小心,就被黑暗寂静生出的绝望所吞噬。纪雪庵也不觉露出微笑,声音却平淡道:“我家世代习武,但在武林中并不出名。到了我父亲那一辈,家族更以行商为主,家传功夫虽未丢掉,大多只为了防身。我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二人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兄长在武艺上天赋极为出色,父亲教的招式举一反三,内功心法诵一遍便能记住,不知超过我多少。但因为兄长是长子,要继承家业,后来跟着师父上山习武的人,反而是我。” 他嗓子愈来愈哑,只能停下休息片刻。程溏却忽然拉住他手,声音紧巴巴道:“你那时年幼,便要背井离乡,跟着无息老人习武定然也很辛苦……你……”他话语中全是不自知的痛惜,纪雪庵却诧异道:“还好,并不如你说的那么苦。师父待我极好,父亲和兄长得空也会上山来看我。习武自然辛苦,但有一回我与兄长过招,竟然头一次赢他,心里仿佛吃了糖,自此学得愈发卖力。” 溏愣愣松开手,半晌才苦涩道:“那便好。你的父兄和师父皆很好,所以你也很好。”纪雪庵反握住他手,问道:“怎么了,叫你这么紧张?”程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前在魔教见得太多,为了家族受魔教庇护,保全一席之地,做些苟且交易,便将家中庶子送来为质。我怕你也吃过那种苦,却是我糊涂了。无息老人乃世外高人,又仅收你一人作弟子,定然一眼瞧出你是一块璞玉,决不会是因为退而求其次。” 纪雪庵良久不语,几乎叫程溏不安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却隐隐发颤:“我生平得意,惟有在幼年败于兄长时尝过挫折的味道。若当初跟师父上山的人是兄长,会不会现在有更大的成就?师父挑选的人是我而非兄长,是不是曾在某一刻后悔过?这些问题藏在心底,不愿说与任何人听,但今日……却终于叫我释怀。”程溏所说的话他何尝不曾想到,但过去一直无法除去的心结,竟在不经意间被程溏轻声几句话彻底解开。 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地,也许是因为这个人。 纪雪庵兀自发愣片刻,藏起感慨,便继续往下说。他上山后便鲜少再回纪家,说起无息老人,说起合霞山上的日月星辰。程溏仿佛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绷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在山顶的松下舞剑,在涧边的石上练功。他动了动手指,想要碰一下那个少年遥远的脸,宛如林间山雀,乘着清风直上九霄。 他很久没有应声,纪雪庵不由唤道:“小溏?”程溏回神笑道:“如果我那个时候就认识你便好了。你是合霞山无息老人的弟子,我倒不必是什么大人物,或许是服侍无息老人的小童,或许是洒扫院子做饭洗衣的杂仆。你每每仰着脸经过我身边,我偷偷躲在廊后看你练剑。”纪雪庵好笑道:“怎么这般没出息?偷偷看我,若我一直不曾注意到你怎么办?”程溏笑了一声,“这样便足够啦。”纪雪庵却不喜欢他一点都不贪心,接口跟着胡诌:“但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偷看。开头心中不以为然,还有点生气,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竟敢整天把眼珠子放我身上,可是后来却渐渐离不开你的目光。”程溏大笑,“无息老人会不会生气?”纪雪庵声音也微微带笑:“这我可不知——” 他戛然止住话音,徒留嗡嗡回声,而后便是一片长久静默。程溏心中一紧,不敢出声干扰,只能探询般握住纪雪庵的手。纪雪庵重重回握,凝神细听,慢慢开口道:“在你左后方,我隐约听到有石头搬动的声音,但现下又停住。”程溏愣了一会儿,竟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转身奋力扔开几块碎石,气喘问道:“是这个方向么?” “小溏,你不要——”纪雪庵移到他身边,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也许只是我听错。”程溏朝他定定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我信你,不会听错。”语罢不再说话,却埋头掏起石头。纪雪庵一时僵住无法动作,任由程溏毫不留恋将石头抛在方才两人并肩躺着的地方,已是孤注一掷。两人之所以不曾尝试搬开石块,便是因为狭小空间根本不够堆放,若不能确保寻到出口,无异于一点点将自己逼上死路。何况,谁知动了哪块石头或许便牵连顶上石壁,一旦坍塌,则必死无疑。纪雪庵动作麻木,手上不断挖动碎石,停住思考。种种顾虑却不见,心头渐渐只余下求生信念,要活下去,要活着出去。 二人不知挖了多久,没力气便摸索较小的石头,休息一阵再咬牙搬动大石。那堵碎石几次摇摇欲坠,未必向外拓出多远,困在其中的两人却慢慢没了立足之地。黑暗中,二人重重喘息,血淋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却听见石头骨碌碌滚落的声音,分明从外头传来,似已近在咫尺。程溏再也忍不住,啊的长叫出声。纪雪庵待他叫声一落,厉声问道:“谁!外面是谁?” 外头的动静忽然又停住,二人皆听见罗齐寅不容错认的声音:“纪大哥……程弟……是我!”程溏发疯般扑身上前,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狠狠砸开两块石头。罗齐寅的话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救你们……出来。” 第十二章 第一道光照进来的瞬间,纪雪庵拦腰抱起程溏,一把蒙住他的眼睛。程溏再无力挣动,纪雪庵亦虚脱地躺倒在碎石上,感受着尘土扑簌簌掉下,落在眼皮上的光愈来愈亮,手掌下一片湿意。 罗齐寅跌跌撞撞钻入洞中,拉住两人胳膊,竟失声大哭起来。他反反复复,语无伦次,“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瞧见二人紧闭双眼,慌忙将火把扔到远处,颤声唤他们道:“纪大哥……程弟……” 纪雪庵极缓地睁开双目,入眼便是罗齐寅一片污黑的脸上两道发白的泪痕。他生来心性坚硬,情绪淡漠,此刻死里逃生,竟嘿嘿笑出声来。纪雪庵的目光又缓缓落到罗齐寅血迹斑斑的十指上,程溏亦睁眼坐起,三双血肉模糊的手凑至一块,顾不得钻心疼痛,紧紧握在一处。纪雪庵低声道:“罗齐寅,多谢。” 罗齐寅抽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脸笑道:“你们被困在其中两天两夜,想必饿得慌了,我去寻些食物来。”他转身要爬走,另两人这才分神打量石洞外,却又是一条黑漆漆的地道。程溏奇怪道:“这里……分明已在地道之外,怎么……”转过眼,却瞧见罗齐寅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竟作万家侍卫打扮。罗齐寅打断他道:“程弟莫急,待我回来,再细细解释与你听。” 他来回极快,果真带回水和干粮。纪雪庵和程溏已渐渐能视光,罗齐寅将火把插在石洞外,看两人抓着东西往嘴里塞,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摸着脑袋,止不住傻笑,“慢点,别急,不够我再去取。”纪雪庵抬头看他一眼,罗齐寅恍然道:“是了,我把这两日外头的事告诉你们。” 他盘腿坐在两人身前,从头说起:“那日地道爆炸后,我跑得够远,侥幸没有被波及,但失去夜明珠,在地下根本不敢乱转,摸爬了一阵,竟然回到那个抓鱼的湖旁。外头不断传来声音,却是万家侍卫进入地道来寻我们。我不敢出去,又担心你们生死,正六神无主,有一个万家的人却提着火把发现了我。我吓一大跳,他却只有一人,情急之中便赶在他出声前将他杀了。我的手犹在发抖,心却慢慢镇定,盯着那人尸体生出一个主意,剥下他的衣衫换上,将他尸身和我的衣服抛入湖中。”他的眉间忽然露出一阵难过,低声解释道:“我从前以为正道侠士不必杀人便可解决天下难事,原来却是我天真。生死之间,求生本能胜过一切,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却已先动。” 纪雪庵和程溏饿得太久,不能一下子饱食,已放下干粮。程溏暗中叹了口气,岔开话头:“然后呢?”罗齐寅回过神,继续道:“那地道里即使举着火把也看不太清,我混入万家侍卫中竟无人发现异样。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万家为了今届珍榴会,从江湖上寻了许多来历不清正邪不分的人作侍卫,他们互相之间都不太认识,也多亏如此才叫我钻了这个空子。万家自然寻不到我们三人,地道中那么多腐尸又被炸得支离破碎,十分恶心可怖。那些侍卫料想我们多半被当场炸得稀巴烂,又如何找得到,草草搜查翻看一番,便要回去交差。我暗自松了口气,只待他们离去后再独自来寻你们,谁知却又出了变故。”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和程溏并不打断,静静听罗齐寅往下说:“万家侍卫本已打算回山庄,上面却传令下来,务必找到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炸碎了也须将手脚身体拼凑起来。我猜测这条命令并非万家,而是魔教的人发出的。侍卫们极不情愿,骂骂咧咧,却没有办法,只得寻来工具,要将震塌的地道挖开。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助力,便能早日救出你们,忧的却是万一旁人先我一步找到你们,再救你们出来便极不容易。我考虑良久,决定学一学那个捕风楼暗卫,暂时躲在暗处,也好见机行事。是夜,我趁着天黑偷偷离开,不想逃跑得太慌张,竟摔进一条山沟。” 程溏低呼道:“你没事吧?”罗齐寅却大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条沟早就枯了,里面生满野草,倒摔得不疼。我扒开草丛,月光下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全是半人高的草,若非掉入沟里,根本没法察觉。”纪雪庵问道:“你便是从那个洞爬进来的?”罗齐寅重重点头,“开头我只是好奇,那地方为什么有个洞?若是兽洞也太大了点,我整个人都爬得进去。我叼着火把爬进地洞,里面竟又是一条地道,果然并无野兽痕迹。约摸爬了半个时辰,前路却被一堆碎石堵住了。”程溏啊了一声,脸上现出微笑。罗齐寅愈来愈激动,提高声音道:“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堆石头只怕是原先那条地道的石墙,两条地道不过一墙之隔。而那个地方,离你们出事的地方极近,万家却还没有挖到此处。我抱着赌一把的心,将碎石一块块搬开,后来……后来我便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纪雪庵和程溏一时都说不出话,静默片刻,却又同时发问:“这条地道是什么回事?”“万家不知道那条地道么?”二人相视一眼,罗齐寅哈哈大笑道:“你们被关在下面两天,默契更胜从前。我虽误打误撞进入地道,却也一头雾水……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快些出去,须得赶在万家的人找到之前!” 语罢他当先起身,弓着腰退入来时的地道中,一手拾起火把,问道:“纪大哥,程弟,你们可有体力爬出去?”纪雪庵冷声道:“可以。”示意程溏在他身前,二人跟着罗齐寅,爬出石洞,顺着蜿蜒地道慢慢向外爬去。 纪雪庵特意抬眼看了看身后,地道深处被罗齐寅挖的石头堵住,已然不通。这条地道却与原先地图上所绘的那条截然不同,没有整齐森严的砖石,周身皆是泥土,偶尔可触到坚硬山石。地道十分弯曲,拐弯之处常常有树根扎入其中,又窄又低,有些地方纪雪庵和罗齐寅只能勉强通过。罗齐寅手中的火把燃到尽头,被他随手扔掉,笑道:“不要怕,这里可没有机关。”黑暗中只听到三人呼呼的喘气声,罗齐寅在前头遥遥道:“快到出口了。” 程溏隐隐看到前方光亮,狭小出口被罗齐寅全然堵住,待他当先爬出,才复又透进一方光亮。他不由抬手遮住眼帘,喃喃道:“天亮了么?”罗齐寅从洞外伸入双手,帮着拉起程溏,纪雪庵跟在后面亦爬了上来。 天亮了。曙色从东方的朝云后透出,山林间初冬的晨风轻轻拂动身旁的野草。三人呆呆坐在沟中,他们在地下百般艰险九死一生,地上风光却一如既往的静好。每一天太阳升起的瞬间,洒向大地的晨光,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残忍险恶。程溏不由自主转过脸,却对上纪雪庵安静专注的目光。 日出日落再稀松平常不过,却只有他们知道,能在此刻并肩望见这一幕,能在晨光中凝视对方的眼眸,有多么珍贵不易。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影,咧开嘴想要笑,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纪雪庵目光一顿,冷淡的脸庞忽然绽开笑容,宛如冰雪逢春,尽数消融。他想要忍住笑,低下头,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抑制不住。罗齐寅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纪雪庵一把将程溏揽在怀中,双唇轻轻印在他的眉心,“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 程溏几乎移不开双目,眼中闪着淡淡光彩,好半天才重重点了下头。罗齐寅盯着纪雪庵的笑容不由吞了记口水,发出好大咕嘟一声,羞得他恨不能钻回地洞。他清咳两声,故作镇定道:“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趁那些万家侍卫尚未发现……我们如今已在后山,此处离万家的那座地牢应该也不远了。” 纪雪庵敛起面上神色,从怀中摸出那张地图。一层黄纸被他保护得极好,没有丝毫破损。他凝目看了片刻,比照着北面方向,淡淡道:“确实不远,约摸半日脚程。”罗齐寅面露喜色,“那我们快些动身罢。”纪雪庵却微微蹙眉,问起另一件事:“方才那条窄小弯曲的地道,若我没有记错,深处便是通往北面?” 另二人面色微动,程溏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条地道也许通往地牢?”纪雪庵神色清冷,话语间却无一丝迟疑:“不错。万家地图上的地道没有通向地牢的出口,想必是为了防止牢狱中人寻到机关出逃。这个地洞里的地道并未画在地图上,而且显然又与那条机关重重修筑整齐的地道大不相同,万家侍卫似也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依我看,倒像是有人历时许久徒手挖出来的。”罗齐寅不由一声惊呼,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纪雪庵放下手中地图,眺望着北方,冷声道:“有谁能瞒着主人,偷偷在地下挖出一条地道?必然是叫人心生松懈,却又有大把时间的人。四十年前,武君大会究竟在哪里召开,一夕之间那么多高手失踪又被藏在何处……你们不觉得,万家的这座地牢或许便是答案。” 程溏瞪大双眼,“如果当年被关在地牢中的就是武君大会的正道高手,又是谁挖了地道,最后逃了出来?”罗齐寅喃喃问道:“难道是武君本人?”纪雪庵淡漠地摇了下头,“其中关节,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无用。这条地道既然极有可能通向地牢,又未被万家发现,我们不如经此潜入地牢。”程溏思索片刻,点头附和道:“我赞同。万家料想我们要去救人,必然安排重兵守卫地牢,从正面进攻并无必要。” 罗齐寅却神色复杂,挠头苦恼道:“可是、可是……哎!我先前哪里知道,将挖出来的石头全堵住了路,如今只怕无法再走。”纪雪庵冷冷点了下头,“我知道,不怪你。”程溏眼睛一亮,拍手道:“你既能将石头挖出来,我们也可将石头搬回去。万家迟早挖到石壁下的那一方空间,再追查到这条地道,我们的计划便落空。将石头重新堵住洞口,不但将两条地道隔开,也可叫他们发现不了我们踪迹,只当我们已被炸死。” 他说完,邀功般抬起脸,微笑望向纪雪庵。纪雪庵并未再笑,眸中冷淡却一扫而空,轻轻握住程溏手掌,小心翼翼不碰他的手指。程溏的主意便是他的心思,但三人的手均伤得不轻,又要再吃一回苦头。他并不将这种小伤放在心上,只不过忽然心疼起身旁的人。 纪雪庵与程溏不谋而合,罗齐寅也没有异议,三人坐在沟中休息一阵,便准备爬回地道。但地道十分狭窄,只容得下一人,连转身都极难做到,遑论错身交换位置。三人只得轮流爬入,搬得累了,再换另一人进去。如此耗费数个时辰,才将原先挖出的破口堵住,勉强能够前行。 三人顺着地道,慢慢往前摸索爬去。这地道果然简陋至极,为了避开树根山石,左右躲避,上下起伏,叫人十分吃力。先前万家那条地道修筑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空气流通,而眼下愈往里愈稀薄闷窒,靠偶尔几个戳往地面的透气小孔,才不至闷死。从地上行至地牢尚要花半日,在地下更爬了许久,才到了尽头。纪雪庵在最前面,停住身体,冷声道:“前头没路了,看来出口便在此处。” 地道中漆黑一片,全凭触觉。程溏和罗齐寅分别摸到身前人的鞋跟,才喘气停了下来。纪雪庵抬手向上,试着寻找出口。这条地道若是徒手所挖,根本不可能设计什么复杂机关。果然不出他所料,手上摸到一块木板,轻轻一推,却被什么东西阻住。 他不由一愣,木板之上的东西,竟十分柔软。纪雪庵从开口处伸出手,却摸到一层棉被。程溏不知外头情形,低声问道:“怎么了?”纪雪庵回头轻道:“把绯红小匕给我。”程溏连忙从脚踝处摸出匕首,纪雪庵接过,用力一划,发出一声布帛撕开的声音,叫三人皆屏息静待。 微微光亮从木板边缘透入,外头却似有水流声音,盖过纪雪庵弄出的动静,并未引得任何人注意。三人不由松一口气,纪雪庵借着光朝身后二人看了一眼,示意他先出去一探究竟,随后一手扯开棉被,移走木板,轻轻一跃,落在了地道外。程溏和罗齐寅自不敢轻举妄动,忽然头顶光线一暗,却见纪雪庵面色古怪,嘴唇微动,默声叫二人出来。 程溏被纪雪庵抱住,罗齐寅跟着跃出,皆落地无声。二人定睛一看,皆一时愣住。难怪纪雪庵神色怪异,也难怪三人出来时未发出一丝声响,这条地道的出口竟在一张雕花大床的床板下。床上垫褥被纪雪庵割破,床尾拢着一堆缎面锦被,帐中皆是暖融融的沉香。三人面面相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地道通往的却是一间女子闺房。 纪雪庵沉下脸色,程溏亦满面失望,罗齐寅甚至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他们猜错?并非牢狱中的正道大侠为了逃生,却是这闺房中的女子为了与人幽会才挖的地道?帘帐绣着金线,华美异常,却阻不住屋中断断续续的水声。纪雪庵凝神细听,屋里只有一个人,离床不算太近,呼吸轻浅却没有内息。他定下心绪,手指搭在床帘上,刚要掀开,却听屋中人忽然出声道:“再提两桶热水来。”话音落下不久,门外伺候的下人便搬着两桶水步履蹒跚推门进来,屋中人又低声道:“下去罢。” 不过短短两句话,听在帐中三人耳中却反应大异。纪雪庵一直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听那人声音,脸并不朝着床,更不容易发现他们。程溏抓着被子的手猛地一紧,心中已猜出那人身份。而罗齐寅却瞪大双目,张着嘴犹不自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嗓音,低柔宛转,仿佛绸缎拂过美玉,叫人情不自禁想看一看,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 他心跳如鼓,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一把拉开床帘。纪雪庵猝不及防,狠狠瞪他一眼,飞快转头看去。他先前所料不错,屋子中央一人坐在浴桶中,背对着三人兀自洗浴。那人一头湿发盘在脑后,水珠顺着发梢落在他白皙的颈间,再从圆润的肩头没入水中,当真称得上活色生香。纪雪庵抬眼一看,浴桶前架着一张屏风,上面挂着一件绿色衣袍。 是他?纪雪庵皱起眉头,微微感到棘手,不由低头看向程溏。程溏向他摇了下头,以唇语暗道无事,从怀中不知摸出什么小巧暗器,递给纪雪庵。纪雪庵心领神会,接过那件物什,屈指一弹。那屋子主人还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一软,倒在浴桶里。 程溏舒了口气,跳下床。纪雪庵跟着起身,罗齐寅却受惊不小,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人是谁?”纪雪庵一把提起水中的人,扔到床上。程溏拿他衣袍盖在身上,回头道:“你当日不曾赴珍榴会最后一日之约,自然没见过他。他出身魔教兰阁,便是他在亭子中施展魅功,应合着弹筝女子的摄魂术,将亭中正道人士尽数控制。” 三人从地道中爬出,头一个遇上的人竟是那个绿衣少年。他那天在亭子中从头至尾没有说过话,纪雪庵直到看见那件绿衣才认出他。罗齐寅一呆,喃喃道:“原来就是他……”他忍不住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恨得咬牙,害自家娘子和正道朋友的仇人近在眼前,他方才竟还心神荡漾,差点误事。程溏似猜到他心中所思,好笑道:“罗兄不必如此自责。这人从小修习魅功,几近脱胎换骨,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虽非他刻意,亦非罗兄有哪里不对。”罗齐寅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面色总算缓和些。 二人说话间,纪雪庵已封住那兰阁少年的周身大穴。程溏走近道:“雪庵放心,距珍榴会最后一天还不足半月,此人理应无法再施魅功。”纪雪庵淡淡颔首,“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地道出口出乎意料,一时倒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程溏转头打量这间屋子,屋中摆着数个暖盆,难怪温暖如春,桌上已点亮灯,却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他忽然咦了一声,快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推,而后回头喜道:“雪庵,这窗户根本推不开,只怕是做着摆饰用的。我们没有料错,此处应该已在地下。”罗齐寅亦一拍大腿,“这人若是操纵正道高手的关键,与他们同住在地牢里,也说得通!” 纪雪庵目光微动,走到床榻边,“先把这小子弄醒,我有话问他。”程溏跟在他身后,眼珠一转,“我有了一个主意,不如待会儿我来同他说话。”纪雪庵回头望见他唇畔微笑,点头轻声道好。 他方才以暗器打昏少年,手上自有分寸,此刻不过掐了几下人中,少年便皱着眉头转醒。他一睁眼,乍然望见三个脏得不行的人围在床前,不由大惊,偏偏无法动弹又发不出声音,只在眸中堆满惧色,积成一汪泪水,欲落未落。罗齐寅只觉心中一痛,全是怜悯,掐着手心默念了十余遍凌家小姐的闺名,才稍稍定下心神。 程溏站在最前头,低声道:“你别怕,是我。珍榴会一开始,在亭子的红绸和铜铃上留讯息给你的人,还有最后一日从亭子逃走的人,都是我。”那少年面上闪过一丝狠戾,眼中恐惧消去,目光扫过纪雪庵,显然也认出他,恨恨瞪着二人。程溏却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既然出身兰阁,自然知道,一旦身中魅功,只有杀了魅主才能解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神色渐渐紧张,呼吸也略略急促,才慢条斯理道:“你对那么多正道人士施了魅功,无异于得罪了整个武林正道。就算旁人知道你不是主谋,为了寻求解脱也只能取你性命。你有没有想象过,被数十个门派上百个高手追杀,从此再无宁日、无处可躲的情形?你难道不怕?” 他刻意恫吓少年,眼见他瞳孔微微扩大,鼻翼轻轻煽动,连眼角都红了,怕到极点,却反而镇定下来。程溏望着他倔强轻视的目光,隐隐还带着一丝倨傲,不由轻声叹道:“你在想,便是那些人要追杀你又如何?韦行舟自然会保护你。待他利用完那些正道傀儡,一统江湖,大业既成,将他们一齐杀了,便再无人会来找你麻烦。” 他低声说完,纪雪庵和罗齐寅皆是心中一凛,那少年却目露得意,正被程溏说中心思。却见程溏摸出绯红小匕,抵在少年咽喉处,似笑非笑,“韦行舟那么厉害,难怪你有恃无恐。哈,我真害怕,若叫他得逞,于正道可是大大不利,该怎么办好呢?”他手上忽然用力,少年雪白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吓得眼泪终于落出来。程溏冷冷一笑,“不如现下就杀了你。你一死,魅功破除,区区摄魂术对那些高手亦无用,韦行舟的好算计一场落空。你看,你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想要韦行舟来救你?那我数到三,他若还不来,便是你的死期!” 语罢,他果然缓缓数道:“一……二……”少年紧闭双目,睫毛抖个不停,只听程溏数过三字,他颈间一凉,顿时浑身如堕冰窟。程溏自不会当真杀了他,待他喘息片刻,才道:“我没有杀你,不过是解了你的哑穴。不过你不要想着求救,我的匕首还在。”少年骇然睁眼,大口喘气,目光在房中乱转,确认自己还活着。方才被恐惧全然侵占的思绪渐渐回神,听懂程溏的话,哑声道:“你敢杀我,教主不会放过你的。” 程溏拿绯红小匕的刀面触了触他的伤口,淡淡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刻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少年被他前面一吓,深知程溏所说决非虚言。他喘着气,慌乱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程溏闻言却微微一笑,“我要救你。” 少年一愣,反问道:“你先前还要杀我,现下却说要救我?”程溏点头,“不错。”少年冷哼一声,怒道:“不管你有什么花招,我都不会理你。横竖便是一死,我决不会背叛教主,不然——”程溏打断他的话,“韦行舟不会杀你。你在兰阁出类拔萃,数年才能有一人练成魅功,他喜爱你还来不及,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杀你。何况你受我胁迫,算不得真心叛变,韦行舟又如何会怪你。” 他之前说那么多威胁恐吓之言,少年脸上只见害怕,却从未动摇。但此言一出,他的双颊却渐渐泛红,目光微微望向帐顶,嘴角露出甜蜜,“教主对我确实极好。”程溏心中摇头冷笑,嘴上趁热打铁,“不仅韦行舟不会杀你,我说要救你,便是连正道也不会对你出手。” 他话音落下,罗齐寅却急了。凌家小姐亦中了此人魅功,若不杀他该如何收场。他刚要说话,却被纪雪庵伸手按住。抬眼看去,纪雪庵面色极冷,朝他微微摇头。那床上少年满脸不可思议,“你在骗我?是了,你定然在骗我!他日正道追杀我,你自不用理会我的死活。背叛教主仍逃不过一死,我还有何脸面寻求他庇护,不如今日便死了算了!” 少年声音愈来愈大,情绪激动,眼看快要失控。程溏一把捂住他嘴,正色严肃道:“我没有骗你。你便是不信我,也该信纪雪庵。我向你保证,来日定会保你周全。”少年一时被他神色震住,不再企图叫喊,目光迟疑着落到纪雪庵脸上。纪雪庵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虽完全不知程溏打算,却毫不犹豫点头道:“我也向你保证。” 程溏心中长舒出一口气,抬脸向纪雪庵微微一笑。他回过头,目光复杂看那少年一眼,低声道:“我要救你,也是因为……魅功,并不是什么好东——”他话未说完,门外却传来侍女的问话:“公子,可要进来收拾?” 屋中众人俱是心中一紧。程溏盯着少年,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绯红小匕却更贴近几分。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阵,才出声道:“不用,待会再进来。” 屋中众人俱是心中一紧。程溏盯着少年,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绯红小匕却更贴近几分。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阵,才出声道:“不用,待会再进来。”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他暂时不会与三人为敌。侍女依言退开,少年抬目瞪着程溏。程溏笑一下,收回匕首。纪雪庵伸手在他胸口拂袖而过,少年抓着身上虚掩的衣袍坐了起来。 却见他坐在一团狼藉的床上,咬住嘴唇,眼圈气得发红,露出一片光裸背脊,簌簌发抖。罗齐寅头一个于心不忍,连忙别过头去。纪雪庵神色清冷坐在屋中凳子上,待少年颤着手穿好衣裳,才冷声问道:“这间屋子是在地下?那些被你控制的正道人士也被关在此处?” 绿衣少年点一点头,不甚情愿慢吞吞道:“不错,那些人被关在更深处的大牢中。”纪雪庵又问:“地牢中除了你,看守的人还有些谁?”绿衣少年答道:“牢中只有我和苓白,就是那个弹筝的女子,其余皆是万家侍卫。”他抿了抿嘴唇,不甘心道:“万庄主只道你们会从正门攻来,大部分看守都在地上,包括承阁的人。”纪雪庵挑了下眉,“你不知这屋中有暗道?”绿衣少年恼怒地捶了下床板,“谁知道我天天睡觉的床下竟别有天地。” 罗齐寅坐得老远,却疑道:“你先前还百般不愿,如今倒有问必答,莫不要骗我们?”绿衣少年冷笑一声,“我只能听命于你们,你们却未必要信我,你说是谁更吃亏?”纪雪庵冷冷道:“那你先做一件事。那弹筝女子在兰阁中的地位显然比你低许多,必对你言听计从。我要你令她解除众人身上的摄魂术,你能否做到?” 绿衣少年闻言一惊,蹙眉不语。程溏慢慢走近,道:“你们原来施以摄魂术,不过是为了操纵方便。其实就算没有摄魂术,魅功不除,那些高手同样听你命令行事。你若是担心魅主暴露在众人眼前,我们既答应护你,便决不会叫你陷入危险。”绿衣少年惨白着脸,低声道:“摄魂术一除,你们便转身将我杀了……不,你们不必多此一举,只要现在就杀了我,摄魂术那种小把戏并不能将内力深厚的高手如何……难道、难道你果真有办法既不杀我又破解魅功?”程溏蹲下身体握住他手,微笑道:“当然。”绿衣少年顿了片刻,抽回手道:“现下已是深夜,苓白多半早就睡了,突然叫她解开摄魂术,岂不引人怀疑?一切事情,待明日再说。” 罗齐寅跳起道:“你可不要耍花招!”纪雪庵走上前,冷声道一句得罪,复又封住他的穴道。程溏又笑道:“还有,我们恐怕要暂时借你的屋子藏身了。”绿衣少年撇了撇嘴,“你们先躲到帐子里。”而后扬声唤来侍女,收拾走浴桶,又道:“多端几盆水来,屋里生着火燥得很。你们去休息罢,不得我命令,不准进来。”等侍女端来水后退下,他抬眼怒视床上三人,“给我滚下去洗一洗!莫再污了我的屋子!” 三人掀开床帘,纪雪庵顺手点上绿衣少年的睡穴。罗齐寅的手刚伸入水盆,连忙缩回,“哇,好冷!”纪雪庵的内息自从地下脱险后有所恢复,刚将手搭在盆沿,却被程溏按住。他转过脸,程溏摇头道:“后面兴许还有极危险的事等着我们,雪庵不要将内力浪费在此。”罗齐寅的手又探了几下,总算习惯些,也抬头笑道:“又不是什么娇贵身体,拿冷水洗也没什么。” 这间屋子富丽堂皇,一时被三人错认成女子闺房,造出一种安逸假象,其实他们的处境并不安全。三人匆匆洗净手脸,又没有换洗衣裳,便是连纪雪庵也懒得再讲究。程溏将剩余脏水泼在火盆旁,不一会儿便干了。 屋子角落的香炉中一早便燃起安神宁心的香,罗齐寅的手腕撑着头昏昏欲睡,程溏也渐渐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困意。他的头忽然重重一点,旋即却被纪雪庵抱在膝上。程溏睁着眼皮看向他,纪雪庵亲了亲他的眉毛,“我们一起睡一会罢,放心。”程溏露出一丝安心笑容,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纪雪庵睡得并不深,两个时辰不到,便睁眼醒来。桌上灯火已然燃尽,屋中火盆却还烧着,不时爆出明灭微光。罗齐寅睡得正香,先前的确累得狠了,发出阵阵鼾声。纪雪庵略略一动,却惊醒了程溏,迷糊地嗯唔一声,睡眼惺忪抬起头。他含糊问道:“怎么了?”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无事,你继续睡罢。”程溏闭了闭眼睛,却忽然跳起来,“我坐在你身上这么久,腿定然发麻了!” 微弱光亮中,纪雪庵瞧见程溏赧然神色,不由弯起嘴角,“那你替我揉一下。”程溏果然蹲下身子,掌心贴着纪雪庵膝盖轻轻揉按。他的双手却被纪雪庵一把按住,而后捉到唇边亲了一下,“我骗你的,这等小事,真气一过便不麻了。”程溏面上佯装恼怒,声音却带笑:“你尽管骗我,谁叫我无法修习内功,哪里懂这些。” 纪雪庵复又将他抱坐在身上,程溏执了两人四手细细察看。指头上伤口不再流血,但看着仍吓人,纪雪庵淡淡道:“明日问那绿衣裳的要些金创药,再好好包扎。”程溏点了点头,忽然迟疑问道:“其实,你不喜欢我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明明只要杀了此人,也同样能成事,我偏偏自作主张多此一举。你行事素来直来直往,这般偷偷摸摸躲在别人卧房中,又全被我牵着鼻子走,你的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他吞吞吐吐问完,纪雪庵却神色清淡地摇了下头,“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用意。我过去的确不耐烦曲折行事,譬如这次要从地牢救人,我大可以从正门杀出一条血路闯进去,但取道地下偷偷潜入,却也是我的意思。程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程溏茫然地摇了摇脑袋,纪雪庵抱着他道:“因为你在我身旁,我便不愿冒险。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自负到连死也不怕,两个人了却害怕很多东西。怎么办小溏,我变成胆小鬼了。” 程溏笑着亲了亲他的鼻子,“你才不是胆小鬼,你可是身佩连璋宝剑的纪大侠。”纪雪庵微微侧过脸,鼻梁摩挲着程溏的脸,蹙起眉道:“你说要救那人……兰阁和魅功的事我都不懂,我自然信你有这个本事,上次我也得你相救。但是程溏,难道你要再施展一次魅功?你不是——”程溏摇头道:“不用如此,我不会再用魅功。” 纪雪庵静静看他,而后缓缓点头,“你为何执意要救他?”程溏苦笑道:“我这么做,倒也不是全为了救他。我们如今算是潜入地牢,但若引起打斗,身困地下,倒未必比从地上攻入占到便宜。可是如果迫得此人与我们联手,岂不事半功倍?单凭他兰阁顶尖弟子的身份,万家和承阁便无人敢轻举妄动。本来我亲自为质倒也是个办法,偏偏你却不肯。”纪雪庵紧紧搂住他,沉声道:“我自然不肯。”程溏微微一笑,垂下目光,“不过你料想不错,我的确打心底想要救他。我与他同习魅功,若非当初有人救我,或许今日躺在那张床上与你为敌的人就是我。我看见他,便想起救我那人,如今的我大约有本事……也能够救人。” 他低声说完,不由转头看向床,却忽然愣住。床上的绿衣少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也不知听了多久他们说话。纪雪庵虽点穴禁锢他的动作,但并非存心叫他难受,脖颈以上仍能活动。绿衣少年偏过脑袋,目光灼灼盯着程溏,哑声问道:“你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魅功不是好东西……你凭什么这么说?” 程溏定定看着那绿衣少年,昏暗光亮中连纪雪庵也看不清他的神色。罗齐寅犹在打鼾,程溏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兰阁的师傅必然告诉过你,魅功是数百年前从西域小国图贺传至天颐教的。但数百年过去,图贺国早就消失在沙漠中,如今的魅功同样今非昔比。那天你在万家亭子里施展魅功时,以铜铃舞为引,其实跳舞不过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手段,跟魅功本身毫无关系。但从前图贺国的魅功,最早乃是由舞姬所创,故而跳铜铃舞便成为流传下来的习惯。” 绿衣少年恍然道:“不错,我曾经问过师傅,修习魅功为什么要学跳舞,师傅也说不明白。魅功从图贺国传来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但今非昔比却又是怎么一回事?”程溏不紧不慢道:“因为数百年前的图贺国,舞姬修习魅功时,至少要耗费十年功夫,悟性极好的人才能练成。你从小修炼魅功,却又练了多久?”绿衣少年一愣,“整整五年。”程溏哼笑一声,“少了一半时间,你可知为什么?却是兰阁的人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速成法。”绿衣少年不服反驳道:“速成又如何?能早日练成,为教主效力,才是正道。” 程溏嘴角牵起一丝苦笑,“那又如何?这本就是一门邪门至极的功夫,凭什么能速成?我再问你,师傅可曾告诉过你,修习魅功首要记住的一句话是什么?”绿衣少年答得飞快:“自然是要做到心无旁骛,至纯至真。”他嗤笑一声,“世人皆道我们兰阁弟子荒银无度,却不知惟有最干净的身子最单纯的心思才能练就魅功。明明我们连一件衣裳都没脱,那些所谓正人君子却银态毕露,脑袋中最龌龊的念头全都展现。这世上最脏的分明是那些人的欲念,你那日不也看到,偏偏旁人要怪到我们头上!”程溏待他说完,肃然摇了摇头,“人心的欲念并无肮脏高洁之分,你以魅功调动他人欲望,确实有人将你视作意银对象,却也有人把你当作至亲至爱之人。罢,我说这些,你大约也不会懂。兰阁教出的好弟子,果然心思最单纯不过,只要你全心全意皆是韦行舟一人,自然便能做到心无旁骛,至纯至真。” 绿衣少年气得声音拔高:“你这个叛徒,屡次三番对教主不敬,不配做我兰阁弟子!”程溏也不气恼,只兀自道:“想要速成魅功,便只能苛求最干净的身子和最单纯的心思,但最初修习魅功的图贺舞姬,无一不尝遍人间五味,看尽红尘百态。他们害怕这速成功夫与自身武功相冲,索性毁去我们经脉,永绝后患。他们担心外界诱惑太多,不必要的欲望干扰我们修习,便日夜教导只忠诚于教主一人,旁人旁物再不重要。甚至……这个不说也罢。”绿衣少年冷笑道:“原来你是记恨自己经脉被毁,那有什么了不起?你想习武?就算你身体健全,也未必能成为第二个纪雪庵。而如今你不费丝毫力气便能叫纪雪庵为你挥剑,难道不是因为你习过魅功?” 纪雪庵一直沉默至今,却忽然开口道:“程溏的确对我施过魅功,但我最喜欢的却不是他那个样子。我认识他这些日子,大部分时候他都满身是伤,狼狈不堪。我却偏偏喜欢他百般无奈,万般曲折,却仍然不肯放弃的样子。”程溏的眼皮微微一动,不由自主转过脸去看纪雪庵。纪雪庵静静望着他双目,说出口的话不知是柔情还是无奈,“我明明最喜欢干净,怎么却总是从你脏兮兮的脸上移不开眼睛?” 程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角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心酸,“现下我把脸洗干净了,你怎么还是盯着不放?”纪雪庵眸中露出笑意,极缓极缓地低下头,双唇触上程溏,轻语道:“因为洗得还不够干净。”他生性洁癖,先前那几盆水洗三人手脸,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实则嫌弃得要命。但分明是嫌弃之辞,却比最甜蜜的情话还要动听。 两人闭目接吻,一时忘却周遭营营,不愿再理会旁人。床上的绿衣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纪雪庵的手情不自禁探入程溏衣内,程溏情动地勾住纪雪庵脖子,才惊叫一声:“你、你难道同他做过那种事了!” 程溏顿住动作,慢慢转过头,“果然……你还是童子身吧?”绿衣少年面上一红,昏暗中也无人看清。纪雪庵愣了一下,莫说他本来对这些歪门邪道的魔教中人就有些偏见,况且程溏头一回爬他的床时,于床笫之事显然并不陌生,先入为主,自然不曾料到绿衣少年竟未经人事。却听他气鼓鼓道:“废话!师傅明明教训过我们,要练就魅功,千万不可亲自沾染情欲,不能与人做那种事……谁、谁像你这般不知廉耻!” 却是纪雪庵先道:“可笑!与心上人行快活之事,再天经地义不过,又有什么可耻?魔教为叫你们速成邪攻,定下那么多废话规矩。不能习武,不沾情欲,便是练成功夫也终究只是一件工具,根本未把你们当作人来看待。”绿衣少年闻言不由气结,张口欲辩,目光落到程溏身上,却道:“你既然已经做过那种事了,想必魅功已废。哼,原来你心中嫉恨,难怪口吐狂言。” 程溏微微摇了下头,“我之前便说过,魅功最早乃由图贺舞姬所创,这些风尘女子自然不是处子,所以情爱之事和魅功其实并不矛盾。不过是兰阁偏偏要走捷径,才不许弟子破身而已。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并不在这件事上……你看见我,难道不曾怀疑什么?”绿衣少年咬牙道:“当然……兰阁同门但凡习过魅功,我一眼便能认出。但你那天出现在亭子里,我的视线却未曾在你身上多停留一分。你在兰阁弟子中实在太普通,根本……就不像修过魅功的人。为什么,你为什么与旁人都不同?” 纪雪庵心中暗道,这便是裘敛衣曾说过程溏收神敛韵的道理,但原来并非兰阁中人人都这么做。程溏忽然沉默许久,才道:“那便是一切的开始。很多年前,我被师傅挑中,开始练习魅功,什么都还懵懂,乖乖照着师傅所言修行。那时有一个弟子特别不听话,凡事与师傅作对,每日都受到重罚。有一日他跳舞出了错,师傅罚他不准吃饭。我拿着馒头走在廊上,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肚子在叫,便将馒头分他一半。谁知——”程溏笑了一下,继续道:“谁知他将馒头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口中骂道,谁要吃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给的馒头!” 绿衣少年和纪雪庵皆没有出声,听他接着往下说:“我气坏了,与他在廊上打起来。我们皆是经脉尽毁之人,那人的拳脚功夫却远在我之上,三两下便将我揍得鼻青眼肿。我被他打得浑身发痛,打不过,只好狠狠瞪着他。他却笑了,拉我起来,说我这个模样,倒比先前顺眼许多。小孩子真是奇怪,不打不相识,我们二人竟变得极为要好。他教我外家功夫,虽然终归中看不中用,我却学得很高兴。我与他愈亲近,心中对兰阁、师傅和魅功便愈发厌恶。师傅管得严苛,我对修习之事虽不敢怠慢,却学会阳奉阴违。我与那人常常私下比试,谁能刻意做出与师傅所教更大相径庭的模样。师傅教我们以神韵传意,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我们便偷偷比谁更麻木更僵硬更呆板。久而久之,竟渐渐学会收神敛韵,与未习过魅功的常人并无两样。师傅只道我们不开窍,不抱希望,自然松懈对待。那时候我们怎知,年幼时的儿戏之举,偏偏叫我们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绿衣少年喃喃重复,“何为祸?何为福?”程溏叹气道:“兰阁师傅虽懂得栽培魅功之法,却并无一人会魅功,你道是为何?只因依照速成之法练就的魅功,修习者无一能活过二十岁。”绿衣少年大惊,颤声道:“你胡说!”程溏只缓缓道:“双目如秋波流转,如琉璃淬火,有一日便会失明。声音如泉水跃动,如黄莺出谷,有一日便会哑掉。肢体如柳枝轻摆,如出水芙蓉,有一日便会瘫软。皮肉如雪白皙,如玉莹润,有一日便会溃烂。甚至血液骨髓香甜如花蜜,有一日便会从内里开始一点点腐坏。这些事均是我离开魔教后才知道的,但我没有骗你。兰阁曾经的那些优异弟子,一时风华绝代,最后却去了哪里?”绿衣少年牙齿格格作响,“在、在兰阁崖顶,那个、那个无名冢,难道便是……”程溏一字一字道:“你为兰阁倾尽年华,对韦行舟一心一意,回报你的却是生生尝受失明失声瘫痪之苦,最后血肉腐烂而死。生前有多么美,死时便有多么可怖,是为祸。而我歪打正着违背师傅教训,虽然比别人晚了数年才练就魅功,却是自然而成,并无性命之虞,是为福。” 绿衣少年从喉中发出微弱颤声:“你、你说要救我,如何救我?”程溏断然道:“从今日起你亦要学着刻意收神敛韵,并终生不再施展魅功。” 那夜程溏说完那句话,绿衣少年呆了一会儿,转头不再言语。一夜太平无事,直至早晨纪雪庵解开少年穴道,放他下床活动。 那绿衣少年生长在兰阁,于人情世故上并不熟知,但做事谨慎小心,却叫众人另眼相看。伺候他的侍女中除了万家的人,还有他从魔教带来的心腹。他命侍女送上足够食物,又寻来伤药纱巾,且要避过万家耳目。罗齐寅口中叼着一个肉包子,含糊不清问绿衣少年道:“时间紧急,你快带我们去找我娘子、正道兄弟被关在何处?” 绿衣少年兀自梳着头发,冷淡道:“那些人被分关在两间牢室中,一间关会武的人,将来能为教主所用,另一间关不会武的,大约都是些家眷随从,多半用作人质,才没有杀了。”纪雪庵问道:“之前你们曾动用过七八个正道高手出来捉我们,后来……”绿衣少年奇道:“他们不是被你们救走了么?”见三人神色一变,才撇撇嘴道:“反正后来也不曾回来。” 若裘敛衣等人不曾被抓回地牢,便还是与丰氏夫妇在一起。纪雪庵与程溏对看一眼,眸中均不由露出喜色。绿衣少年放下梳子,站起身倦道:“你们不是要见苓白么?捉着我去便是了。”程溏道:“待会儿不仅需你暂时为质,迫得苓白破除摄魂术,还需你助我们离开地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绿衣少年恹恹哼了一声,“我不会演戏,你们点我哑穴便是。” 三人准备得当,纪雪庵封住绿衣少年穴道,程溏架着他的身体,绯红小匕已握在掌心。一走出屋门,却是昏暗阴湿的地道。墙上点着灯,与绿衣少年那间富丽堂皇的屋子俨然一天一地。他先前将苓白的住处所在告诉三人,亦吩咐过侍女尽数退下。此处是两个魔教中人的住所,大约万家侍卫也不敢冲撞,地道中没有一人看守。 拐过两个弯,便是苓白的屋子。纪雪庵一手按住连璋,一手叩了下门。程溏压低声音道:“苓白,是我。”地道中声音回荡,分辨不清。便听有人走到门旁,毫无防备打开,却被屋外场景吓得跌后一步,赫然便是那个弹筝女子。 纪雪庵赶在她尖叫之前一把捂住她嘴,揪着她扔到屋中椅子上。绯红小匕横在绿衣少年的脖子上,程溏架着人慢慢走到她面前,罗齐寅关紧了屋门。那名唤苓白的女子面上血色全无,瞪着众人,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绿衣少年脸上,惊怒道:“你们、要做什么!”纪雪庵冷冷道:“照我们说的做,不然就杀了他。去,将你所施的摄魂术解开。” 苓白缩在椅子中气得发抖,盯着绿衣少年,想要看出几分他的意思。但绿衣少年自从昨夜听说魅功的真相,便一直魂不守舍,此时受制于人,却只盯着地上不看任何人一眼。苓白只道他中了程溏的什么把戏,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口中道:“你们敢伤害绿公子,教主不会放过你们。”程溏冷笑道:“只要你听命行事,我们自然不会害你们。”苓白狠狠瞪着他,“我的筝都被你毁了,还拿什么去解?”程溏又是一笑,“你骗我?兰阁中修习摄魂术的弟子不可能只会一件乐器,更何况哪怕拍手唱歌,操纵音律又何须器物?”罗齐寅扭头看见案上挂着一支箫,连忙取来。苓白无计可施,接过箫,死死捏在手中。纪雪庵打开门,冰冷道:“领路罢。” 苓白只得带着众人在地道中行走,直至一处拐角,停下低声道:“前头便是大牢。牢房外有万家侍卫看守,你们难道也要大摇大摆走过去?”纪雪庵指着她手中的箫,冷道:“你负责支开他们。你说要施术,他们不敢打听意图,更不敢听你的箫,只会躲得很远。”苓白嘴唇微微一动,尚未答话,却又听纪雪庵道:“我们便在此处看着你,若你敢玩什么花样,记得这小子的命全在你手里。” 话音落下,苓白虽面露不甘,却更多是无可奈何。她方要迈开步子,却听到前头传来一阵爆笑欢呼声。纪雪庵眉头一皱,“怎么了?”苓白双腿发颤,一脸苍白回过头,“是、是万家侍卫……我听说,他们在牢中闷得发荒,每日都要寻人质的、乐子……” 程溏心中一沉,刚要喊糟糕,纪雪庵动作更快,猛地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抓到罗齐寅一幅衣袖。便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仿佛水珠跌落油锅,整座地牢皆沸腾起来。 纪雪庵疾声道:“你等在此处!”便头也不回追着罗齐寅而去。他拐过弯角,眼前豁然宽敞,便是绿衣少年所说两间关着正道人士的牢房。其中一间牢门大开,一个万家侍卫正伏在地上一人身上,旁边围着四五个侍卫,皆是衣衫不整。罗齐寅蓦然冲进去,一把抓起那人扔到墙上,定睛看一眼地上的人,将那人衣裳拢好,又飞快起身到墙边人堆中寻他娘子。此间数十人均毫无动静躺在干草铺上,罗齐寅尚作万家侍卫打扮,叫牢房中那些人一时摸不清头脑,大喝出声后拔出兵刃,却没有立刻动手。 那几个万家侍卫中有一领头模样的人踏前一步,问道:“你做什么?”罗齐寅急着翻看地上的人,哪里理他。那人只觉眼前飞影一闪,颈间一凉,来不及叫出声,便瞪大眼捂着脖子摔倒在地。纪雪庵弯腰从那人身上取下一串钥匙,抬身缓缓举起剑。远处被声响吸引而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其余侍卫莫不惊叫着冲向纪雪庵。纪雪庵手腕微折,疾步飞移,一招宝剑九刺,瞬间取下另一人性命,面无表情冰凉道:“一齐来罢,畜牲。” 却说程溏挟持着绿衣少年,与瑟瑟发抖的苓白站在弯角。他眼见越来越多的看守奔向牢房,心中暗暗焦急。纪雪庵受伤在先,损耗在后,内力究竟恢复几成,叫他不得不担心。程溏微微提起绿衣少年身体,便要上前以他为胁,命众人动手。他向前踏出几步,苓白被抛在身后,却忽然举起箫在脸前,吹出呜呜几声乐音。 这声音在地下盘旋只觉异常不详,连那厢纪雪庵和万家侍卫均迟疑了动作,分神去看牢中人质。但地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程溏回头厉声叫道:“你要干什么!”苓白举箫的手掩住唇畔诡异笑意,程溏只觉肋下被人重重一击,身体被掀翻在地,旋即一人骑在他胸口死死掐住他脖子。 他万万想不到,苓白竟能以箫声冲开绿衣少年的穴道,叫他偷袭成功。程溏一手拼命掰着他的手指,另一手方要抬起绯红小匕,却被苓白一脚踩在地上。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胀得通红,满眼全是愤怒和不解。苓白眼见不妙,上前拉住绿衣少年手臂,“教主有令,莫把他掐死了!”绿衣少年却如同陷入魔障,嘶声尖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救不了我!反正我就要死了!我才不要死得那么惨那么难看!” 三人拉扯间越过弯角,暴露在万家侍卫眼前。众人一早得过命令不得伤程溏性命,而魔教的绿衣公子却也不能得罪,不知如何是好,只当魔教内讧,干脆不理。纪雪庵握紧连璋,牢房前的地道全是万家侍卫,几乎水泄不通。他视线被阻住,看不见程溏境况,但乍然听见绿衣少年的声音,便知情况有变。那些人见他动容,攻势愈加凶猛。纪雪庵勉强向前挨近几步,高声唤道:“程溏!” 程溏猛然屈膝狠狠顶在绿衣少年小腹,一下跃起,哑声大喊:“我没事!”绿衣少年却又扑上来,与他厮打在一处。他虽不会武,疯魔之际力气却变得极大,口中不断嚷着我不想死,胡乱打着程溏。程溏一手抓住他头发,将他脑袋一扭,跨一腿顶在他背脊,将他俯趴在地上,一掌劈向他后颈。 绿衣少年顿时昏死过去,苓白吓得花容失色,转身便要逃走。程溏喘着粗气站起,三两步追上她,拖着她回到弯角,一手拾起绯红小匕抵住她喉口,喘息道:“吹箫……解除摄魂术……马上!”苓白连连摇头,眼角涌出泪水,“不行……我没有骗你!要一炷香功夫,乐音不能被打断,不然那些人会神志错乱无药可救。” 程溏也知解除摄魂术并非易事,苓白多半没有说谎。万家侍卫见他脱险,便有人拐弯过来要捉他。程溏一手抓着一人退后几步,摇头喝道:“别过来!”他转头低声问苓白:“从后面的路能否离开地牢?说实话!”苓白颤声道:“可以……有个偏门。”程溏一咬牙,顿住脚步,飞快道:“我要你操纵牢里的人跟我们出去!快!” 苓白瞪大双目,程溏不耐烦地勒紧绿衣少年颈前的匕首。她举起箫,万家侍卫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牢中斗得正凶的人亦不由一停,眼睁睁看着地上正道人士晃悠悠爬起来,面无表情往箫声方向而去。罗齐寅本来抱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却不管不顾挣开他,跟上众人往外走。罗齐寅堪堪喊了声娘子,却听见另一个牢房中传来撞门的声音。纪雪庵一把推在他背上,将手中钥匙塞给他,冷声道:“你和他们一齐出去。” 程溏拖着兰阁二人挤在弯角处,看着牢中正道人士双目无神向前走来。这地道本就算不上宽敞,万家侍卫进退两难,既不肯就此放他们走,又不敢贸然伤了傀儡,何况程溏手上还有一颗魔教重要的棋子。程溏扯了一把苓白,“你吹箫领路,莫要使诈!”他看着众人走来,最后跟着罗齐寅,拉住凌家小姐胳膊。纪雪庵落在后面,宝剑相向,却在为诸人断后。 他与纪雪庵之间只隔数丈之远,但苓白并不可信,程溏必须要跟紧众人,连一刻都不容停留。纪雪庵戒备望着左右,视线越过重重人影与程溏对上一瞬,迫不得已又飞快错开。那一眼神情道不尽情缠,程溏忍不住唤道:“雪庵!” 几乎是方才那一幕的重现,纪雪庵沉声应道:“我没事!”前头队尾走开一大段,程溏再无时间,断然回头,脑后已响起兵刃相交之声。他架着绿衣少年的身体刚刚转过弯角,斜里蓦然伸出一只手,拍在石墙的一块砖上。 程溏猛地转身,身后轰隆一声,竟是凭空落下一堵墙,将来路完全封住。绿衣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不声不响,却在此时发动地牢机关。他轻声一笑,双目赤红,形如恶鬼,哪里还有从前绝美的神貌,“你怕什么?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只不过——他要杀光所有人才能出去罢了。” 这一面石墙彻底堵住来路,程溏瞪向眼前片刻,狠狠扯过绿衣少年的身体跟着苓白而去。绿衣少年一直低声发笑,口中喃喃不断。程溏充耳不闻,不再架住他脖子,一手拉着他胳膊,任他跌跌撞撞,发足向前跑去。 二人追上正道人士,苓白在最前吹箫领路,罗齐寅牵着凌家小姐走在最后。这间地牢建得堪比迷宫,地道错综复杂,不少弯角处均有机关,间或有向上的台阶。绿衣少年闹了一阵,又安静下来,却忽然开口道:“为什么我眼前全是红色?我是不是、是不是瞎了!”他紧紧抓住程溏,指甲几乎陷入他的皮肉,大叫道:“你说过要救我的!救我啊!我、我瞎了,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程溏面无表情,任由他喊叫,只拖着他向前,“你不是瞎了,是疯了。” 众人行了约摸一盏茶功夫,苓白停下脚步,拍上墙边一块石头,转身道:“出口便在此处。”路尽头的石墙缓缓上抬,外面刺目的日光照入地牢。苓白站在墙边,举起箫继续吹奏,那些跟着停住步子的正道人士便缓步向外走去。 正道人士此刻全无自主心神,纵然武功高强,却需旁人来保护。程溏抓着绿衣少年冲至前头,他乍然从昏暗中步入户外,不由转了一圈,放眼望去,却大吃一惊。青天白日,远处山峰缀着皑皑白雪,青浮山后山的地牢外,竟是一片视野极其开阔的空旷之地。他和纪雪庵等人从密道进入地牢,却不曾见过它在地上的面目。程溏身后那一座巍峨堪比城墙的石堡,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已从其中逃脱。 地牢正门大开,门口正是激战。程溏定睛看去,一方是承阁杀手和少许万家侍卫,另一方竟是正道。他愣在原地,其中一人忙里偷闲扭过头,兴高采烈向他挥手,除了裘敛衣又会是哪个。程溏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他们的帮手越多,便可拖住敌方,既无法来围捕牢中逃脱的人,亦无暇再进入地牢。他与那些正道人士一动不动站在平地上,一时无人奔向他们。程溏望着战局,正道占据上风,他干脆站定观战,双目盯着正门,只盼早一刻见到纪雪庵出来。 却有风轻轻吹过,一阵琴音飘入众人耳中。程溏悚然一惊,急忙去寻苓白,但放眼四下,哪里还有她的踪影。他目光掠过远处高坡,骤然顿住。仿佛凭空而降,四道黑影托着一顶木制轮椅,落叶般悄无声息停在坡顶。椅子上坐着一个穿鹅黄色暖袍的年轻人,眉目微垂,十指纷飞,膝上稳稳搁着一张琴。 程溏陡然睁大双目,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人和他身后四个捕风楼暗卫。他身旁正道人士却渐渐神情松动,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现出痛楚神色。罗齐寅扶着凌家小姐,紧张地大叫:“娘子!”凌家小姐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微微一动,抬头轻声问道:“夫、夫君?”罗齐寅大喜过望,冲着程溏咧嘴喊道:“程弟,我娘子醒了!他们都醒了!” 坡上琴声慢慢隐去,程溏神色却不见轻松。绿衣少年嘿嘿一笑,看着他道:“我又看得见了,原来先前是地下太黑。”他的脸上被自己抓出一条条血痕,十分可怕。程溏戒备地望着他,绿衣少年扭过头,面向那些从摄魂术中醒来的正道人士,指着程溏道:“我快要死了,只有吃这人的肉喝这人的血才有救。你们快救救我啊,替我杀了他。” 程溏面色一变,恨声道:“我要救你,是你找死!”说话间手臂扬起一道粉色弧线,绯红小匕直直刺向绿衣少年胸口。绿衣少年侧身勉强闪过,跌坐在地上,却笑着望向程溏。程溏纵身扑上前,身体在半空却骤然下沉,就地打一个滚,堪堪避过身前的一柄长剑。剑的主人面有愧疚,似乎对于取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的性命感到十分抱歉,口中却道:“对不起,为了他,我只好杀你。”他话音未落,便又有一把长刀直扑程溏面门。那人却是个火爆脾气的,大声道:“小兄弟,让老子给你个痛快罢!”程溏哪里有本事同他们纠缠,跳起身向着地牢正门拔腿就跑。 罗齐寅一把抓住凌家小姐,急道:“娘子,你做什么!”凌家小姐看他一眼,柔声道:“夫君,你等我,我杀了此人便回来。”“胡闹!”罗齐寅点住她穴,抱她坐在树下,“你连兵刃都无,杀什么人!乖乖的魅功,明明看着脑袋清楚,却尽说胡话。” 他转身便要去帮程溏,前头正门口裘敛衣亦飞身而来。但程溏的境况已是险极,一剑挑断发带,头发散乱一脸,又一刀刺向他足跟,鞋子被钉在地上,赤着一足狼狈而逃。眼见众人一拥而上,程溏避无可避,无论是罗齐寅还是裘敛衣都已赶不及,绿衣少年不由拍手哈哈大笑。 他形容可怖,神志与疯癫无异,却忽然咦了一声,垂下双手,扭头望向东面。他双目尚未看清那人,却骤然瞪得极圆,一道血痕从眉心蜿蜒而下,身体摇晃着倒在地上。 场中局势骤然巨变,追逐程溏的正道人士皆感到额心一阵剧痛,抚着脑袋停下步子。程溏喘息着跌倒在地,被跟前的裘敛衣拉起。裘敛衣亦抚着额头,口中连声低咒,而后放下手急切问道:“纪雪庵在哪里?” 程溏却没有回答他。正门口数个先前中过魅功的正道高手均一时抱头,无法打斗,而敌方却没有伺机攻击,竟齐齐放下兵刃,面朝东方叩拜在地。程溏木然转过头,不甚意外地看见东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个朱袍黑冠的男人。猎猎山风吹乱那人头发,他慢慢抬起手指,拨开眉上发丝,露出一双狭长凤目。 你逃不掉了。那人仅仅弯起唇角,似笑非笑,程溏便仿佛听见这几个字在耳畔响起。裘敛衣失神地看着坡上的人,喃喃道:“这人……难道!”程溏并不看他,只轻声道:“请你转告雪庵——” 他猝然住嘴,要对纪雪庵说什么好?程溏忽然有些庆幸,纪雪庵仍困在地牢恶斗中,不用亲眼看见这一幕。宛如幼鼠被毒蛇盯住的冰冷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程溏知道自己今日终难逃此劫,却笑起来道:“就告诉他……” 坡上那人却在此时开口道:“小溏,你真是顽皮,非要我亲自来接你,才肯回去么?”他话音刚落,右手轻扬,身后蓦然闪出一人,高举一把大刀,狠狠往地下一砸。刹那间,地动山摇,裘敛衣目瞪口呆看着足畔生生炸开一道宽约三寸的地缝,亏得他内功扎实下盘站得极稳才不至于跌倒。而原先站在地缝对面的程溏,却已不见踪影。 第十三章 魔教众人一瞬间走得一个不剩,好似他们根本不曾出现。承阁杀手本就神出鬼没,山坡上的那个红衣男子应该便是韦行舟本人。当然,还有程溏。 裘敛衣重重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屏息许久。他环顾周遭,刚从摄魂术和魅功中解脱出来的正道众人仍有些浑浑噩噩。先前在地牢门口与万家和魔教动手的人,却是前来赴珍榴会之约的诸人迟迟不归,族人同门赶至青浮山下,后得丰氏夫妇接应,杀入后山重围救人。此刻两批人相会,不久前还杀气腾腾的空旷平地,一时竟浮起劫后余生之喜。裘敛衣忽然听到声音,心中一突,转过头去。 那座万家地牢在方才的震摇中屹立不动,黑漆漆的门口尸横满地,仿佛巨兽张开食人不吐骨头的大嘴。那里缓缓走出一个人,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血痕顺着下垂的宝剑滑落,每一步都绽开一朵血莲。裘敛衣的喉口梗住,想要唤他的名字,却说不出一个字。在旁人都喜极相拥,执手互诉之时,他竟在纪雪庵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世上最寂寞的神色。 纪雪庵目光慢慢扫过地牢外,最后落在裘敛衣身上。他一步步走来,声音冰冷开口便问:“程溏在哪里?”裘敛衣摇了下头,只说了三个字:“韦行舟。”纪雪庵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抬步就要走,却被裘敛衣拉住。 他转过头,神色奇怪道:“你不让我去找他?”裘敛衣忽然觉得自己理智到残忍,却缓声道:“雪庵,魔教在哪里,韦行舟深不可测,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他。你看,今日来了许多朋友,这青浮山上又有太多疑点,你是从头至尾清醒的人之一,不能一走了之。” 纪雪庵却抽回手,眉眼之间无比冷淡疏离,“我如今知道万家与魔教同流合污,对师命已有交待。别的事,待我杀了韦行舟,带程溏回来再说。”裘敛衣苦笑起来,绕到纪雪庵身前,看着他的双目道:“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便将程溏带给你的话告诉你。”纪雪庵冷笑一声,一闪身甩开他,头也不回向前走去,“我见到他,自会亲口问他。” “纪雪庵!”裘敛衣大声叫住他,“程溏说,他既能从那里逃出来一次,定然有第二次。纪雪庵,你敢甩手就走,岂能这般任性妄为!你莫要小看了程溏,别那么自以为是!”纪雪庵缓缓转过身,还未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木轮磕磕绊绊的声音。他和裘敛衣抬头看去,却见木槿夫人和丰华堂推着一辆轮椅而来。 木制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先前那个抚琴以消除众人摄魂术的年轻人,但与他同时从天而降的四名捕风楼暗卫此刻已隐去身影。纪雪庵微微皱起眉头,他不曾见到方才那一幕,在地下杀敌时也没有听到琴音,但武林中有些人哪怕素昧平生,依然能叫人一眼认出身份。譬如冰姿雪貌只穿白衣剑鞘雕满莲花的纪雪庵,又譬如眼前这一位。 上一任桑谷谷主退位时,将谷主之位即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传与谷中一名双腿不良于行的弟子,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江湖第一神医若连自己的腿疾都医不好,又谈何去医别人?但桑谷在武林中素来神秘,除了数间开在市井的医馆,寻常人想要得到桑谷神医救治只能求奇缘,从桑谷流传在世间的秘药均千金难求。故而关于新谷主的风言风语过了一阵便渐渐消停,世人只知他以一架木质轮椅代步,却是一位眉目出尘温润如玉的佳君子。 那人略抬起头看向纪雪庵,果然一如流言,眼神谦和不染丝毫尘俗,微笑道:“纪大侠。”纪雪庵面无表情点了下头,“没想到,这次珍榴会之事竟然惊动了不理俗事的桑谷谷主。”木槿夫人伸手理了下鬓角,淡笑道:“当时我们千辛万苦避开万家侍卫,也亏得敌人专注于寻找你们三人下落,才叫我们有空子可钻。我和华堂设法护住昏迷不醒的正道朋友,那位捕风楼的暗卫兄弟伺机下山,才知道正道同盟已察觉异常,集结于青浮山下。沈楼主得到消息,亲自赴桑谷请祝谷主出山。原来祝谷主亦是善于以音律调动内息的高手,方才也正是他解除了摄魂术。”裘敛衣跟着道:“何止如此。我们七八人先得以从摄魂术中醒来,又害怕陷落魅功控制。多亏祝谷主的丹药,可维持十二个时辰不受魅主影响。” 纪雪庵闻言一愣,抬眼环顾四周,“沈荃也来了么?”丰华堂摇头道:“捕风楼事务繁多,沈楼主抽不开身,但特意派四位暗卫护送祝谷主至青浮山。此时我等能平安脱险,祝谷主和沈楼主实在功不可没。”他们三人愈是赞叹感激那桑谷谷主,纪雪庵的脸色只愈发冷淡。他盯着轮椅上之人,讥声冷道:“桑谷神秘莫测独立于世,原来却与捕风楼交情甚深。”桑谷谷主微微笑道:“在下之前与沈楼主并无私交,但此事关系深重,险些危及正道根基,即便是桑谷也愿意献出绵薄之力。”语罢又温颜补上一句:“在下身有残疾,不能习武,向来对纪大侠十分仰慕,还请纪大侠唤我祝珣便可。” 他语意诚恳,神情坦荡,当真称得上谦谦君子。纪雪庵听到他说不能习武十分仰慕云云,不由微微愣神,顿了片刻才对祝珣道:“祝谷主言重。”面色终是有所缓和。祝珣笑道:“青浮山一战,有不少伤者,在下先失陪了。”他的轮椅乃是特制,仅凭本人亦能移动,但旁人怎么忍心叫他一双抚琴救人的妙手去推轮子,仍是丰氏夫妇慢慢推着木椅离去。待他们走远,裘敛衣奇道:“你从未见过那个祝珣,怎么开始便戒备之意那般重?” 纪雪庵没有回答。他对桑谷并无敌意,但对捕风楼却已再无信任。程溏所言沈荃在正邪两派之间摇摆不定,赚不义之财,只是他没有证据。更何况此番沈荃竟能请出桑谷神医,叫许多人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纪雪庵便更无法说出口。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裘敛衣不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担心记挂程溏,又素来不耐烦应付旁人,但是你看——” 他指着地上不远处那道宽沟,一向嬉皮笑脸的面孔此时却肃然一片,“这道沟乃是韦行舟身后一人举刀砸在地上,相隔十余丈,却一直裂到此处。你或许会怪我眼睁睁看程溏被带走,却未出手阻拦。但是纪雪庵,说来真是太丢脸,不过是我低头避开地沟的一瞬间,程溏却已不见。除了那个用刀的大力士,必然还有一个轻功极佳的人。韦行舟未必需要亲自动手,身旁有这样两名高手,或许还有许多未露面的高手,便足够叫我们胆战心惊。”他说罢,却抬起头直视着纪雪庵双目,“但是最可怕的,却还不是这点。力大无穷,力传极远,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当年狐山郭家不仅擅长使刀,更有家传百狐拳名扬江湖,是难得刀拳双绝的门派。相传从前郭家有一个弟子,一天练功时突发奇思,以双拳重击大地,竟有地动山摇、漫山狐狸逃窜之势,百狐拳便因此得名。今日我见到此幕,头一个想起的便是昔日郭家。但郭家早就没落,百狐拳也已失传……难道魔教中,却有狐山郭家的后人?” 纪雪庵一身神功,对武林中他家功夫却并不关心,远不如裘敛衣见多识广。他沉吟片刻,并不做声,却快步向前走出一段。待他停下,低头细看地面,忽然唤裘敛衣过来,指着地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迹道:“你来看这个。”泥地上留着一弯孤形痕迹,仔细辨认却能瞧出是个鞋印。裘敛衣面色大变,纪雪庵冷冷道:“你所说的那个轻功高手,大约便是此人。飞鸿派的追月步法,仅以足尖点地,留下的痕迹,皆形似弯月。”裘敛衣盯着鞋印,惊疑不定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狐山郭家便也罢了,飞鸿派的女弟子素来清高自傲,怎么也同魔教搅在一块!” 他兀自大惊失色,纪雪庵面上一派清冷,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四十年前最后一次的武君大会,狐山郭家和飞鸿派可有参加?”裘敛衣闻言一呆,莫名其妙道:“你问这个做甚?”他苦苦思索,才道:“不错,狐山郭家大约便是在那时没落的,飞鸿派的掌门仙子也不比如今故作姿态,多半参加了那次武君大会。纪雪庵,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纪雪庵淡淡道:“魔教中未必有正道子弟,却有一本记载正道诸派独门功夫的书册。四十年前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下落不明,便造就了那本武书。碧血书被魔教中人奉为三大圣宝之一,沉寂四十年,看来韦行舟已不甘于这假惺惺的太平假象。” 裘敛衣连着倒抽两口冷气,他自然知道纪雪庵从不开玩笑,紧紧盯着他道:“这些事……你!”纪雪庵却神色一凛,裘敛衣顺着他目光看去,远处树下站了一个青年,身上竟作万家侍卫打扮。他与两名常兴门弟子正大声说着什么,几乎面红耳赤,身旁一个娇柔少妇不安地拉着他手。裘敛衣瞧得眼熟,“这人不是那天拉着程溏说话的——”话音未落,却听见树下青年怒声叫道:“你们莫要血口喷人!程弟不是魔教内应!” 纪雪庵抬脚往树下走去,裘敛衣暗叫糟糕,连忙快步跟上。罗齐寅气得胸口起伏,一抬头看见纪雪庵,神情顿时一松,拉着凌家小姐走到他身旁,“纪大哥!”纪雪庵顿下脚步,那两个常兴门弟子不敢造次,恭声行礼。一人直起身道:“纪大侠来得正好,门主请您和这位罗星庄少主至林中帐内一叙。” 常兴门是以常兴十三剑傲视武林的名门大派,门主常季风年近不惑,座下有五位亲传弟子,皆是名声如日中天的江湖少侠。常兴门中两个低阶弟子根本不将罗星庄的少庄主放在眼里,对纪雪庵说话虽客气,神色却隐含傲慢。裘敛衣惟恐纪雪庵冷哼一声,说常季风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请我云云,正要出言打个圆场,不想纪雪庵却颔首答应。罗齐寅回头温声安慰妻子几句,便跟着众人向林中行去。 常季风并未邀请裘敛衣,但他一脸理所当然跟进帐篷,两名弟子也不好阻拦。帐中却坐着不少人,除了常季风和常兴门几个弟子,还有数位正派掌门,其下均有弟子卷入今次珍榴会。之前先行离开的桑谷祝珣和丰氏夫妇也坐在其中,看见纪雪庵进来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常季风站起身,亲自将纪雪庵请入上座,连声感谢纪雪庵救回座下弟子,言语中隐约有将他当作头号功臣之意。 纪雪庵回敬几句谦辞,神色却始终冷淡。待他入座,众人感佩寒暄结束后,常季风道:“说来惭愧,常某座下一个不肖弟子,中了万家和魔教的歹毒计谋,被当作傀儡受敌人操纵。其中种种内幕和实情,想来只有纪兄弟和罗小兄弟知道。还请纪兄弟将当日珍榴会之后发生的诸事说与我等听,好叫我正道同盟不再重蹈覆辙,彻底识清魔教奸计。” 自纪雪庵踏进帐篷,当然知道逃不过众人问话。只不过到底是询问还是盘问?他暗自冷笑,将自己从亭子逃脱,先后遇上罗齐寅与丰氏夫妇等人,最后机缘巧合进入地牢等事慢慢道来。待他说完,帐中一片静默。却是常季风下座一个胖老头尖声诘问:“纪大侠曾提到,万家操纵一批傀儡来对付你们等人。哼,不巧我徒弟便在其中。如今他伤得极重,右手几乎不能握拳,敢问纪大侠却是何人所伤?” 看来常季风唱白脸,那个胖老头便是唱红脸的。纪雪庵冷冷道:“我并不记得令徒是哪位,如何知道是谁伤他。刀剑无眼,他们在摄魂术操控下只知杀戮,连自身性命也丝毫不顾。当时凶险境况,不知孙掌门能否想象?”裘敛衣跟着笑道:“孙掌门,令徒已受祝谷主医治,定能恢复如初。我肋下这一剑也不知被谁砍的,看伤痕倒像是连璋。但我岂会责怪纪雪庵,要怪只怪魔教和万家。若我在那时能有一丝清明,哪怕自废功夫,也绝不愿对纪雪庵他们拔剑相向。” 那孙姓老头哼了一声,面色悻悻却不再言语。常季风安抚他几句,转向纪雪庵问道:“那位之前与纪兄弟同行的少年,如今却被韦行舟掳去……纪兄弟可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纪雪庵暗中握拳,面色如常道:“他不过是我的随从,年幼时被捉入魔教,不堪折磨逃了出来。韦行舟心狠手辣,容不下叛逃之人,只怕无意中发现他,不肯放过。” 他提及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焦躁,为何自己安稳坐在这里与这些人废话,明明该掉头就走去救程溏。裘敛衣不禁摇了摇头,纪雪庵并未听见韦行舟之言,方才的话大约是随口胡诌,全是破绽。他一早陷入操控,也不明其中真相,更不知程溏身份,但单凭韦行舟那句话,竟大有为了带回程溏才亲临青浮山之意。他既然听见,只怕在座除了纪雪庵也都听见,自然人人心中对程溏生出怀疑。裘敛衣一急,不知该如何提醒纪雪庵,却听孙老头已冷笑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不过,纪大侠若被蒙在鼓中也是难怪。哼,自古英雄皆难逃那一关。” 纪雪庵面色一寒。先前珍榴会上,他与程溏相偕而行,未刻意避人耳目。不过彼时无人敢说三道四,如今却被人冷嘲热讽。他尚未发作,罗齐寅忽然站起身道:“在下虽然人微言轻,却忍不下去。方才常兴门两位少侠逼问在下程弟是否魔教内应,在下拒不承认,如今孙掌门又……在下同纪大哥和程弟共患难一场,程弟的确出身魔教不假,但早已撇清干系,平素言行中对魔教和韦行舟只有仇恨。何况他为了阻止青浮山上这一场劫难,数次死里逃生,险些丧命,绝无可能是什么内应!” 裘敛衣暗自翻了个白眼。罗齐寅性情耿直,却不会说话。眼下明明是孙老头发难,他一番话却把常兴门也拖下水,帐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常季风脸色铁青,击了下掌。帐外有人掀开帐门,抬进来一具尸首放在地上。 正是那个惨死的绿衣少年。他生前秀美容貌死时一片扭曲狰狞,眉心一道血痕已然干涸。常季风轻叹一口气,对纪雪庵道:“纪兄弟,红颜白骨,不过只是一瞬变化。魔教中人以魅功蛊惑人心,这人如此,那个程姓少年……你和罗少庄主今日出言维护他,又怎知是你们真心,还是已落入另一个圈套却不自知?” 纪雪庵怒极反笑,一言不发,却将手中连璋宝剑重重拍在身前矮几上。常兴门众弟子刷的拔出兵刃护住常季风,帐篷里竟是剑拔弩张之势。裘敛衣连忙按住纪雪庵手臂,又悔又怒。开玩笑,若此时动起手来,将来纪雪庵便是生一张百嘴也说不清! 这般紧要关头,却听有人温声道:“在下第一面见到纪大侠时,便细细观察过他的眼神举止。在下不知那位程小兄弟和纪大侠当初以什么法子避过魅功,但却能肯定,纪大侠与罗少庄主此刻并未身中魅功。” 帐中众人目光一时皆落在祝珣脸上,他浅淡一笑,烛火下流转着温润自若的神采。丰华堂接口道:“魅功乃是魔教邪术,我等全不熟悉,只有祝谷主以桑谷灵丹保裘兄弟等人十二时辰清明。他的话,不可不信。”常季风等人无一不欠祝珣一个极大的人情,他既然开口,叫他们再无话可说。 纪雪庵转头瞥了祝珣一眼。祝珣微微颔首,他实话实说,面上并无居功的神色。裘敛衣看向常季风,问道:“常门主,魔教此番与万家勾结,布下这等阴险的局,多亏纪雪庵从里面放人,祝谷主在外头抚琴,不谋而合,才幸免了一桩惨事。这口恶气,可不能就此白白咽下,不知常门主做何打算?”常季风摸了摸胡子,沉声道:“事情发生在青浮山,叫人不得不心惊。万家主持珍榴会已有数届,埋伏如此之长,实在出人意料。或许时日不久,正邪两道之间便有一场恶斗。我常兴门自然也不甘心忍气吞声,但这等大事常某却做不得主,需与正道各派掌门泰斗慎重商量后才能定夺。” 他话音落下,帐中其余各派头领皆连声称是。纪雪庵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眼神说不出的冰冷讥诮,最后落在裘敛衣脸上,“你阻我去救人,便是为了叫我应付这些人?”裘敛衣面色一僵,他万万想不到众人在紧要关头竟做了缩头乌龟,莫说纪雪庵,便是他也满腹冷笑。众人位高权重,更有不少长者,何曾受过此等不敬,皆变了脸色,偏偏心虚理亏,莫敢与纪雪庵对视。 却是常季风叹了口气,抬头凝目看向纪雪庵,“先前常某对纪兄弟确实暗藏怀疑,却是为了弄清青浮山上真相,并非刻意发难,还望纪兄弟莫要介意。”他不愧为一门之主,分明是这般尴尬境地,却愈发语意诚恳,“纪兄弟身边的那位程姓少年,亦为解救今次劫难出力不少,常某还要代门下弟子谢过他。程小兄弟被韦行舟掳走,固然纪兄弟心急如焚,我等也不愿坐视恩人落难却置之不理。不过实在是有心无力,我门下一名大弟子被万家用作傀儡,已身受重伤,常某为人师长,如何能扔下不管?更何况——”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纪雪庵面前,直视他的双目,“世人只知魔教藏身西域天颐山脉,究竟是哪一座峰,哪一处谷,皆是未知。韦行舟为人阴险狡诈,身边又高手如云,魔教中除了铃兰承三阁,是否还有暗藏分阁?若我正道人士决意讨伐魔教,之前的预备功夫绝非一日可成,怎能意气用事说走便走?常某说要回去商量定夺,眼下看来无异于逃避,但并非托辞。纪兄弟乃无息老人亲传弟子,一身神功实为正道极大的助力,若能与纪兄弟一同攻打魔教,只会是我等之福……但却不是现在。” 纪雪庵深深看着他,半晌后竟点了点头,淡声道:“你说得不错。”他的视线越过常季风,停在虚无一点,不知向谁道:“只不过你们等得,我却已等不得了。” 他既然决意要离开,裘敛衣劝也无用,常季风等人更阻拦不得。但天色已晚,是夜云又极厚,山路难行,纪雪庵只得明日再动身。裘敛衣命苍山派弟子替纪雪庵收拾了一间帐篷,知道他早已忍不住一身血污,甚至寻来一件崭新的白衣。 青浮山上有温泉,源头便在这后山。众人驻扎地不远处有一处泉水,纪雪庵泡在其中,略微疲惫地闭起双目。珍榴会结束尚不足一月,那时他与程溏在泉中赏枫观云,喝冰镇的酒水,那般缠绵快活。纪雪庵身上有不少伤口,理应不能下水,浸在这泉中,更是浑身刺痛。他错过程溏被掳走的那一刻,自然未见到韦行舟其人。韦行舟一早命令万家和魔教众人不得伤害程溏性命,程溏当初虽称为挑拨之举,纪雪庵如今却相信他绝非普通逃犯。他在水下慢慢握紧拳头,无论如何程溏都是他的,纪雪庵定要带他回来。 他握着连璋走回营地,却一眼看见树下站着罗齐寅,满脸苦恼犹豫。纪雪庵与罗齐寅曾同生共死,心中早已不将他当作外人,驻足问道:“你在做什么?”罗齐寅飞快抬头,啊了一声,却拘谨道:“纪大哥,我在等你。”纪雪庵问道:“你好不容易与妻子团聚,这个时候不好好陪着她,找我有何事?”罗齐寅咬了咬牙,艰难道:“我明天便要回疏城了,娘子受惊不小,我不能离开她。纪大哥,对不起!若非如此,我一定陪你去寻程弟!” 纪雪庵闻言一愣,顿了顿才摇头道:“胡说什么!我去找程溏,你去陪娘子,这才是各自该做的事。”他面色微微放缓,看着罗齐寅道:“你有这份心意,我便足够感激,程溏也定会如此。”罗齐寅霎时红了眼眶,哑声道:“今日在常兴门帐篷里他们说的话,纪大哥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娘子虽然都活着,但娘子她……我决不会放过魔教!纪大哥请放心,罗星庄和疏城凌家虽微不足道,我偏不信世上没有正道!待你和程弟回来时,我愿领手下所有人征讨魔教,一切听凭纪大哥差遣!” 他一口气说完,身体激动得发颤。纪雪庵抬起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好!我等着你。”罗齐寅抹着眼睛笑了下,“我也等着你们!”语罢退后两步,转身跑回凌家帐篷。纪雪庵目送他的背影,胸中一时也激荡难平。他虽然性情冷硬,却从不压抑自己,气愤的时候怒意勃然而发,高兴的时候譬如此刻,也会仰天大笑。 背后却传来动静。纪雪庵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帐篷外停着一辆木制轮椅。祝珣借着营地篝火注目看他,身后跟着两个童子。纪雪庵走近帐篷,却不请祝珣进去,只皱眉道:“祝谷主。”祝珣微微一笑,开口道:“常门主请在下为诸位伤者医治,如今只剩下纪大侠。”纪雪庵冷淡道:“我身上不过都是皮肉外伤,裘敛衣送来的金创药很好,不用劳烦你。”祝珣摇了下头,苦笑道:“纪大侠莫不是怀疑桑谷的名号?纪大侠内耗过大,又曾气血瘀滞,切不可掉以轻心。” 纪雪庵盯着他看了片刻,掀开帐门,“请进。”两个桑谷童子推着祝珣的轮椅进了帐篷,纪雪庵坐在桌旁伸出手,祝珣右手三指搭在他的腕上。烛光下近看,只见祝珣愈发容颜如玉,但他神色肃穆,却与平素温和大不相同。约摸一炷香功夫,他才收回手,抬头道:“伤势并不凶险,却不易痊愈。即使纪大侠修习的乃是无息神功,静养调息仍要数月才能全然恢复。”纪雪庵哼了一声,“我没有时间等,更不可能静养。祝谷主不妨直说,待我赶至天颐山脉,大约能恢复几成?” 祝珣却微笑起来,“不必如此。若纪大侠信得过在下,请容在下为纪大侠施针。”纪雪庵淡声道:“我既已请你进来,便不再疑你。”祝珣闻言一笑,吩咐童子从药箱取出金针,叫纪雪庵除去衣衫,盘腿坐在床上。童子推着轮椅到床边,祝珣拈起一枚针,在纪雪庵胸前膻中穴缓缓平刺入半寸。 那一套金针共有三十余枚,祝珣手臂难及的穴位,只好叫童子代劳。饶是如此,待全数刺入,他额头已渗出一层薄汗。纪雪庵一直睁眼望着他们动作,直到祝珣唤他运功,才闭目提气,默默行起无息神功。一周天过后,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祝珣不由微笑道:“纪大侠感觉如何?” 纪雪庵睁开双眼,慢慢道:“桑谷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同样运功一周,丹田却比寻常充盈不少。”祝珣示意童子收针,纪雪庵穿衣下床,才听他道:“纪大侠不必客气。依照此法,七七四十九日后,功力便可复原。” 此言一出,饶是纪雪庵也微微动容。他看着祝珣,却道:“四十九日,着实快了不少,只不过……我虽不通医理,穴位却还是识得的。不知祝谷主能否将施针穴位告诉我,我每天行气疗伤。”祝珣却摇头道:“每日的穴位并非一成不变,需在下诊脉后调整。”纪雪庵顿了片刻,冷淡道:“如此,我只好谢过祝谷主的仁心美意。” 区区四十九日,他却浪费不起。祝珣忽然笑起来,仿佛堪破他的心思,温声道:“四十九日,一点都不浪费。在下从这里回桑谷,正好便需这些时日,纪大侠可愿送在下回去?”纪雪庵只觉莫名其妙,紧紧皱起眉头。却听祝珣笑道:“世人难寻魔教本址,只因天颐山脉连绵起伏,山峰高耸入云,谷壑仿若世外桃源。也鲜少有人知道桑谷究竟在哪里,难道纪大侠不曾猜测过,或许桑谷和魔教毗邻而居?” 纪雪庵神色一凛,“毗邻而君?”祝珣点点头道:“桑谷藏于崖下深谷,魔教建在另一座峰上,二者相距却不过三五天路途。从桑谷找到魔教的路,在下可以教与纪大侠。”纪雪庵冷冷看他,“桑谷名声高洁,与魔教毫无干系,就算相离甚近,你如何知道去魔教的路?”祝珣闻言微微苦笑,却低头抚了一下膝盖,才缓缓道:“纪大侠或许不知,在下并非天生残疾。这两条腿……幼年时我被捉入魔教,后来虽被父亲救出,却只能终身坐在轮椅上。那时我年纪小,那条路却不会记错。不过那么多年过去,魔教外的机关可有变动,在下便不知了。” 他声音带着苦涩,却并无十分仇恨,大约医者仁心,总是更容易原谅别人。纪雪庵眼前却现出程溏不甘又无奈的模样,他被魔教害得经脉尽毁,此生无法再习武。他忽然心中一动,飞快伸手攥住祝珣手腕。两个桑谷童子惊得叫起来,祝珣也瞪大双目无措地看着他。纪雪庵放开他,沉声道:“得罪了。你也不会武,是因为当初魔教……” 祝珣不由咬住下唇,难堪地别过头,再开口时声音微颤:“不错……在双腿未废之前,我便被关在兰阁。”他镇定片刻,冷静不少,“幸好父亲不久救我出来,还未来得及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功夫。耳濡目染之下,关于魅功和摄魂术我略懂皮毛,后来回到桑谷潜心钻研,也算是因祸得福,今日才能帮上忙。”纪雪庵暗中握住拳头,“那你……可认识程溏?”祝珣摇摇头,垂目道:“我待的时日太短,又因不听话被一直关在房里,并不识得兰阁中其他人。” 纪雪庵一时不语,良久才道:“所以,你才会帮我。”祝珣笑了一下,便是默认,却有些赧然,“桑谷医术讲究修身养性,这些年在下已不太想过往之事,今夜失态,叫纪大侠笑话了。”纪雪庵却冷淡道:“是我不该刺探你过去,那种事情,任谁也不想常常想起。只不过还有一事,你若不能据实相告,我终归在心中疑你。”祝珣奇道:“何事?”纪雪庵的声音骤然冰冷:“你这次肯下山救人,究竟与沈荃有什么关系?” 祝珣面色微微黯然,“若说救死扶伤之类的话,纪大侠大约也不信。说来惭愧,却还是同当年之事脱不开干系。魔教为何无缘无故来捉我,父亲又凭什么救我出来,不过是怀壁其罪。纪大侠可曾听闻过桑谷玉?那是桑谷的一块稀世宝玉,魔教觊觎桑谷玉,迫得父亲只能拿玉来换我。在下虽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但桑谷上下并不擅武,如何取回宝玉?谁料事隔多年,沈楼主却仿佛从天而降,告诉在下桑谷玉其实已不在魔教。他只要在下出谷救人,许诺事成之后奉还宝玉。” 纪雪庵喃喃道:“便是那块伤者不死,死者不腐,魔教圣宝之一的桑谷玉么?”祝珣吃惊道:“原来纪大侠亦有所耳闻。在下出事时年纪尚小,并未亲眼见过那块玉,也不知它是否有传言那般神奇。若果然如此,这种逆天宝物难怪引来窥视,真不知是福是祸。但桑谷玉毕竟因在下才流失,如今身为一谷之主,在下实在拒绝不了沈楼主。幸好下山是为救人,并不违背医者初衷。” 这一场交易于祝珣来说,并无诟病之处,不如说何乐而不为。纪雪庵微微凝住眉头,但沈荃绝不可能那么好心。他此番出手相救正道,只怕因青浮山上众人沦陷,正邪二者间的平衡被打破,此后魔教染指武林,便不是捕风楼所能控制的了。 祝珣见他陷入沉思,出声告辞道:“时候不早,在下不便再打搅。明日同赴天颐山,还请纪大侠早些休息。” 第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纪雪庵等人便启程向西。祝珣腿脚不便,桑谷早就为其备下一辆特制马车。车厢刚好容得下他那架轮椅,又不至于颠簸晃荡,两个童子年纪虽小,驾车倒也有模有样。 纪雪庵昨夜却不曾料到,与他们同行的尚有木槿夫人和丰华堂。原来祝珣早先由捕风楼暗卫护送至青浮山时,恰听到丰华堂吹笛子给妻子听,一时技痒,忍不住抚琴合奏。二人以乐会友,一见如故,故而祝珣请丰氏夫妇到桑谷中做客。 丰华堂这般解释几句,纪雪庵只冷淡点头,并不放在心上。他暗中盘算过,若他独自快马加鞭赶赴天颐山大约需一月功夫,与祝珣同行虽耽搁时日,但他也着实需要一个领路人。桑谷一主二仆皆不会武,丰华堂功力尽失,木槿夫人也并非纪雪庵对手,这一路他绝不吃亏。至于丰氏夫妇入桑谷是为疗伤还是游玩,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青浮山一路向西,沿途愈渐荒凉偏僻,常常三五日才遇见一个村庄。祝珣看似娇生惯养,又身有残疾,却从未表露辛苦。众人露宿荒野,力所能及的事他皆不肯麻烦别人,还遣出两个童子帮众人干活。那日丰华堂与纪雪庵去林中觅食,木槿夫人忙着生火,两个童子捧了干草喂马。祝珣按动马车上的一个机关,轮椅从一块缓坡铁板上滑下。他见众人忙碌模样,取了马上水囊,温声道:“我去河边打水。” 却没有人应他。两个童子钻入林中捡柴,木槿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营地上一堆可怜兮兮的小火。祝珣抿了抿嘴,推着轮椅慢慢往河边而去。他向来被人服侍周到,难得有空为旁人做事,心中竟生出几分雀跃。但祝珣哪里知道,即使是汲水这等小事,也需伏下身子,他根本做不到。 天气已彻底冷下来,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祝珣扶着轮子停在岸上,满脸不知所措。他试着推动车子,却不料河岸湿滑,只听扑通一声,竟连人带车跌入河中。 祝珣大惊,两条手臂不住扑腾,身体却仿佛灌了铅,直直往下沉。他呛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屏住呼吸,周身皆是刺骨冷水。祝珣瞪大眼,心跳冻得几乎停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怕要死在这里。 他缓缓闭上双目,求生意志一点点消逝,最后一口空气化成一串气泡从嘴角泄出。却有一只手蓦然抓住他,紧接着他落入一个有力的臂弯,手臂的主人牢牢抱住他,带着他游回岸边。祝珣一脸青紫,不停打颤,明明神志清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的身体被扳起,背后狠狠挨了两下,迫得他张开嘴,哇的吐出许多水。他依稀听见有人哭叫,声音忽近忽远,却分辨不出。随后他下颌被抬起,鼻子被捏住,一阵炽热的气息忽然笼在他脸上,冰凉的嘴唇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纪雪庵抬起头,抹一把脸上的水站起来。祝珣兀自呛咳不停,两个桑谷童子连忙扑上前,吓得连声哭唤谷主。丰华堂拖着轮椅回到岸上,木槿夫人抱着一叠干衣布巾奔来,兜头罩在三人身上。纪雪庵回过头,只见河面被砸出一个冰窟窿,所幸正因动静这么大,才引来众人。祝珣哆哆嗦嗦睁开眼,被两个童子抱到椅子上。木槿夫人叹了口气,催促道:“快回去烤火暖暖身体!” 众人回到马车旁,桑谷童子推着轮椅到车中替祝珣擦身换衣。木槿夫人皱眉叫丰华堂也赶快换掉湿衣,纪雪庵盘腿坐在火堆边,默默运功蒸干身上的水。待折腾完,已耗去小半个时辰。祝珣的轮椅尚不能坐,童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再摆一个缎面坐垫,才请祝珣出来。 祝珣裹着一件裘衣,苍白脸上尖尖的下巴被毛领遮住。他生得温文雅致,本来就没什么一谷之主的气势,此刻更平添几分柔弱。木槿夫人心中不由生出怜意,柔声道:“祝谷主没事吧?”祝珣惭愧道:“在下无事,却给诸位添麻烦了。”他乃桑谷神医,想必已服药,众人倒不担心他的身体。祝珣转头看向纪雪庵,毫无血色的面上却忽然微微发红,“方才、多谢纪大侠出手相救。” 纪雪庵睁开眼,身上发丝衣衫已尽数干了。他冷淡地摇了下头,“不过举手之劳,祝谷主不用放在心上。”祝珣却难得坚持道:“救命之恩大过天,是纪大侠太谦虚。往后纪大侠有用得着桑谷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他只有此时才像名闻天下的桑谷谷主,身后两个童子亦是感激涕零,不住点头。纪雪庵不置可否别开双目,心中却暗道桑谷前任谷主不知在想什么,竟叫祝珣这样天真温和的年轻人担任谷主之位。篝火上的干粮尚未烤好,祝珣微笑问道:“纪大侠,离开饭还有些功夫,刚好够今日的施针。” 自他们离开青浮山,祝珣每天为纪雪庵疗伤,不曾中断。果然如他之前所言,每日施针前需他把脉,穴位均有些微变化。纪雪庵看着他片刻,“不如今天便算了,你每次都吃力得很。”祝珣正色道:“不可。纪大侠有所不知,此法一旦半途而废,又要重来四十九日。”纪雪庵顿了顿,起身坐到他对面,颔首道:“有劳。” 天寒地冻的冬夜山林,他不甚在意地解开衣衫,盘腿而坐。木槿夫人早已嫁作人妇,不拘此等小节,兀自与丰华堂小声说笑翻烤干粮。祝珣搭住纪雪庵脉门,微微凝起眉头,而后从针囊拈起金针,缓缓刺入他身上穴位。桑谷童子一前一后跪在纪雪庵身旁,祝珣无法触及之处,只得叫童子帮忙。但他施针时却十分认真,尽量不假手童子,常常累出一身汗。祝珣勉力撑着身体,手执金针推入纪雪庵颈侧,却猛然一晃。 他慌乱中一手撑在纪雪庵胸口,幸好那处并未扎针。纪雪庵睁目看他一眼,一旁童子赶紧扶起祝珣。祝珣低声抱歉,又羞又窘,一时只觉双颊滚烫。不远处木槿夫人与丰华堂一齐扭头看向他们,而后对视一眼。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在对方目中看到同一个念头。纪雪庵纹丝不动闭上双目,直待祝珣轻声道好了,才依照惯例运功行气。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丹田充沛,周身暖意融融。桑谷神医的施针手法,果然十分神奇。纪雪庵睁眼道谢,却见祝珣正直直望着他,猝不及防别开视线,脸又红起来。童子帮他收起金针,纪雪庵拢好衣衫,便要起身去助丰氏夫妇,却听祝珣忽然小声道:“那位程公子……” 倒从来不曾有人这般敬称过程溏,纪雪庵愣了愣,才皱眉道:“你不是说不认识程溏?”他声音不自觉变得十分冷厉,祝珣慌忙低下头,“我……在下只是有些好奇,程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叫纪大侠不顾艰险也要救他回来?”纪雪庵淡淡看他,神色中惟有疏离,“与他是怎样的人无关。若换作是他,仅凭些粗劣的拳脚功夫,不择手段也定会救我。” 转眼过去一月,天气愈发清寒。昨夜众人又宿在野外,纪雪庵醒来时,天只蒙蒙微亮。他独自提剑走到百丈外的河边,除去上身衣衫,连璋从玉鞘脱出,横贯一剑震碎了河面薄冰。 他生性洁癖,年少时在合霞山上每日练剑便养成了习惯,无论多冷的天都赤着上身。近日祝珣替他疗伤时用的金针愈来愈少,纪雪庵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内力恢复可谓一日千里。一套剑招舞完,手足俱暖,体内真气充沛蓬勃。纪雪庵收剑穿衣,慢慢往回走去。 离马车尚有些距离,他却闻到一股香味,心中一愣,腹内竟已咕噜作响。纪雪庵拨开林间枯藤,却见木槿夫人披着丰华堂的大氅,蹲坐在火堆旁。篝火之上搁着一只粗糙的陶土锅子,正扑扑煮着什么,香味便是由此而来。木槿夫人抬头看他一眼,笑道:“纪兄弟练完剑了?” 纪雪庵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上次经过村落,你买了锅碗和米,原来是要煮粥。”木槿夫人拿一根树枝搅了搅锅中的粥,笑起来,“天气冷,连日喝凉水啃干粮实在受不了。赶路又不比逃难,偶尔生出闲心也不错。我在粥里洒了獐子肉末,纪兄弟,你闻着香么?” 木槿夫人的手艺非同寻常,叫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从前。丰氏夫妇邀请纪雪庵至南香小筑,木槿夫人亲自下厨,丰华堂拍碎佳酿陈封。鲜美菜肴,色如琥珀的酒液,暖风微醺,月光明媚,院中暗香,还有婉转笛声。彼时,丰华堂武功尚在,纪雪庵也不曾料到自己会与木槿夫人在青浮山刀剑相向。却听锅中扑腾不止,白气袅袅冲天,拉回二人思绪。木槿夫人拿碗直接舀了半碗粥,递给纪雪庵,“你先尝一尝,小心烫嘴。” 纪雪庵吹了口气,慢慢喝下一口。滚烫的粥顺着咽喉滑落,终于叫他眼中也多了几分暖意,“木槿夫人手艺不减当年。”木槿夫人微微一笑,嗔怪道:“你同裘老六一样,老老实实唤华堂大哥,却不肯好好叫我一声嫂子。”话音落下,她的神色同样黯淡下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你还肯与我们说话,还愿意吃我做的东西,我怎么还敢奢求更多?纪兄弟,青浮山之事,对不起!” 纪雪庵并不说话,只转过头静静看她,半晌才道:“你虽抱歉,眼中却并无悔意。”木槿夫人一愣,随即笑着站起身,慨然道:“不错,我的确不悔。就算背叛了重要的朋友,就算那瓶秘药只是镜花水月,只要是为了华堂而做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她顿一顿,又摇头道:“但我却错了,华堂根本不想我这么做。自他功夫被废,我为他焦心担忧,久而久之竟本末倒置,差点忘了,我在乎的是华堂而非他一身武功。所以,我只是错了,却不后悔。若非历经此事,只怕我还看不清华堂的心思,将来或许会犯下更大的错。” 她说完,纪雪庵却冷声道:“错了却不悔,好不讲理。”木槿夫人宛转一笑,神情坦荡大方,“若是为了华堂,那又如何?纪兄弟,你也非拘泥俗理之人。为了程溏,你可愿与世间所有道理为敌?”纪雪庵放下手中粥碗,面色冰冷站起身,负手而立惟有说不出的倨傲,“我的世上本来就只有几个人,如今又多了一个程溏。既然是我的世界,世间所有道理均由我而写,何来作对之说?旁人从来都不在我的世上,又干我何事?” 他微微扬着下颏,口吐狂言却一脸理所当然。木槿夫人几乎目瞪口呆,盯着他半晌,退后一步道:“你还说我不讲理,自己才真是……”纪雪庵哼了一声,冷傲神色间却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意,“他便最喜欢我这个样子。” 木槿夫人扑哧一笑,掩嘴道:“你呀,你这副模样,果然常人无法喜欢,也只有程溏——”她忽然住嘴,视线越过马车,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没有别人。”纪雪庵一时没有接话,木槿夫人叹了口气,“虽然你对谁都冷淡,我却不知为何你对祝珣总带着防备。或许你不肯信,但我和华堂去桑谷当真没有其他目的。” 纪雪庵沉默片刻,终究问道:“万家曾经许诺与你的那瓶桑谷秘药……”木槿夫人苦笑道:“那不过是骗人的罢了,连祝珣也无计可施。”她伸手拢了拢鬓角头发,目中透出几分柔和,缓缓道:“我承认,最初知道捕风楼请来桑谷谷主的时候,我心中替华堂恢复武功的念头又死灰复燃。那日华堂吹笛子给我听,遥遥传来琴声应合。华堂脸上露出笑容,我也十分高兴,直到我们看见那个年轻人,竟然坐在轮椅上。天下第一神医却医不好自己的腿疾,但祝珣从未自怜自轻。你不喜欢他也不要……算啦,我去叫他们起来,吃过饭便上路。” 她说完匆匆走开,纪雪庵转身坐在树下擦剑。他并不迟钝,自然一早察觉祝珣对自己的心思。他向着纪雪庵,常常未语先笑,未笑先脸红,小心翼翼的亲近,失落难过也藏得极好。祝珣心性单纯,恐怕丰氏夫妇和纪雪庵都已看清,他自己还未必明白心事。纪雪庵看见祝珣被童子抱到轮椅上,扭着脑袋来寻他。他垂下双目,并不想触上祝珣的视线。 纪雪庵不喜欢祝珣,即使没有程溏,他也不喜欢祝珣这样的人。他下意识竟比较起魔教兰阁众人。那绿衣少年在兰阁待得最久,脑中惟有服从韦行舟的念头,寻常人情世故反而满不在乎。祝珣则是真正的不谙世事,最早离开兰阁,隐居在世外桃源般的桑谷,被保护得太好。只有程溏,他的程溏,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程溏。他没有变成绿衣少年那样的疯子,也没有肯以桑谷玉来交换的父亲,他在兰阁挣扎浮沉,最后却凭自己的本领离开了魔教。但纪雪庵却知道,程溏之所以是如今的程溏,同与他相伴长大的那个人脱不开干系。他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鞘,那个人便是阿营么? 祝珣遥遥望着纪雪庵,踌躇许久,端起碗唤童子推他到树下。他微微倾身递过碗,柔声道:“纪大侠,木槿夫人说你只喝了一碗粥,再用些罢。”纪雪庵猛然抬头,意外撞在祝珣关切含羞的目光中。他恍惚中听见祝珣的声音,忽然想起那夜,祝珣慌乱问着程溏究竟是怎样的人。 阿营究竟是怎样的人?纪雪庵视线越过祝珣,望见远山顶上皑皑积雪,一片苍茫颜色。他茫茫然接过碗,抬手喝粥,竟只尝到情之一字牵肠挂肚的味道。程溏最初出现在他身边时太过卑微,侍寝也好随从也罢,并不得纪雪庵重视。后来他虽对程溏生出情愫,却直到方才一瞬,纪雪庵深深发现,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程溏。 所以他这般发问,并不是只要程溏待在身旁就好,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手中的剑解决。就算举剑击退敌人,心头发涩发狂的滋味依然还在。纪雪庵霍然站起身,只来得及匆匆扔下一句:“我先走一步,在山下等你们。”便解开拴绳跳上马疾驰而去。 刺骨寒风从他耳畔刮过,纪雪庵却毫无察觉。他生平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脏似被一只手捏紧,突如其来想要见到一个人,马上就要见到,晚一刻也容忍不得。等他见到程溏,便要将阿营的事问个清楚明白,问他是否也这般强烈地想要见到自己,然后紧紧抱他在怀中,低头狠狠亲他。纪雪庵扬起鞭子,只有想到自己离程溏又近了一分,才不至于被疯狂的思念吞没。 七七四十九日过后,众人终于抵达天颐山脉脚下。三马一车的位置略作调整,由桑谷童子驾车在前头领路。丰华堂捏紧缰绳,稍稍缓下速度,向左右木槿夫人和纪雪庵道:“你们耳目灵敏,小心林中埋伏。此处已算作魔教地头,韦行舟不可能空城以待。”二人点头,扬鞭追上桑谷马车。 一行人在山中行了半日,天空中纷纷扬扬落起雪来。纪雪庵一直留心着周遭,但不知是韦行舟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当真不设防备,还是派出的承阁中人轻功太高明,叫他捕捉不到任何踪迹。冬日山林十分寂静,临近日暮时分雪已下得很大。纪雪庵抬起双目望向天际,灰蒙蒙一片,满山雪白无边无垠,愈发衬出车马寥寥。却听前面马车声响减缓,纪雪庵拉住缰绳,与丰氏夫妇一同绕到车前。 丰华堂皱眉道:“出了什么事么?”桑谷童子撩起车帘,祝珣缩在狐裘中的脸露了出来。他定定瞧了纪雪庵一眼,伸手指向路中一块巨石,“纪大侠且记住这块石头,乍看寻常无奇,但我们桑谷却以此石作为路标。”纪雪庵心知自己大约要与众人分别,仔细盯着石头看了片刻,颔首道:“我记下了。”祝珣眸中全是不舍,又强自忍住,双手拢回袖中,却道:“石头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尽头是一处断崖。从断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树,爬上树顶才能看见,东南处有一个水潭。潭底通往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便能出来。” 他说得极缓,纪雪庵一一记下,暗中却奇怪,祝珣将去桑谷的秘道说得那么详细做甚。祝珣见他记住,淡淡一笑,扬手指着西面山坡,涩然道:“当年我被捉去魔教,那些人带着我穿过这片树林,径直往西,途经两座高崖之中,还须越过一座吊桥。斗转星移,如今那里是怎样一副光景,在下也不知。”纪雪庵冷淡点头,“多谢相告,我先行——”他正要告辞,祝珣却忽然打断道:“纪大侠,你、你能送在下一件东西么?” 纪雪庵一愣,只见祝珣切切望着自己,与之前每天湿了额发咬牙替他施针的模样重合起来,叫他不由心中一软。但他周身除了银两便是伤药,并无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祝珣知他为难,面上一红,轻声道:“不然,纪大侠便撕下一副衣摆赠与在下罢。”纪雪庵听得古怪,不愿计较太多,当即扯下一片下摆,“如你不嫌弃,那就拿去。”祝珣如获珍宝,脸上绽出喜色,郑重地收入怀中,却又掏出一个瓷瓶,双手伸至纪雪庵面前,“在下也没什么稀奇东西,只能拿这个当作回礼。瓶子里的药便是先前裘掌门等人服用过,可保十二个时辰不受魅功影响,如今只剩下一粒。纪大侠将去兰阁,还请收下此药。” 这件回礼赠得再好不过,好似他羞于直接送出,只得先问纪雪庵讨一样东西。纪雪庵接过瓷瓶,看着祝珣双目道:“多谢。”随后抬头向丰华堂和木槿夫人告别,便一拉缰绳,拍马冲上西面山坡。 纪雪庵在林中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却渐渐暗了。他记得祝珣的话,一路向西,尽管云层甚厚,天边还模糊藏着暮色。他细细看过地上,虽是人迹罕至的密林,却果然有一条羊肠小径不生枯草,隐约是一条路的模样。但天色一黑,便再无迹可寻。纪雪庵将马拴在树上,自己跃上树顶,取出冷冰冰的干粮直接啃起来。 冬夜天寒地冻,大雪如鹅毛,笼住整座山林。纪雪庵坐在树上运起无息神功,闭着双目心无旁骛。天实在太冷,林中连野兽也不肯出没,耳畔只听见积雪压断枯枝,咔嚓掉落雪地。雪花飘满纪雪庵周身,又因他内息尽数融化,最后竟形成奇景,惟有纪雪庵所在的那棵树不曾积雪,树下却蜿蜒而成一弯流水。那匹马甩甩尾巴,嚼几口树根左近的枯草,喝一口雪水。纪雪庵睁开双目,呵出一口白气仿佛叹息,长夜漫漫,究竟何时才能过去。 待到天明,纪雪庵尚未跳下树,便已皱起眉头。不出他所料,地上一片白茫,原先勉强可辨的小路愈发瞧不见。所幸雪已停了,东方透出光亮。纪雪庵不肯耽搁,跨上马背着日光向前而去。 他一口气跑出密林,伸手一摸,连马脖子都已出汗。却见眼前赫然一道深壑,这等天气依然奔流不止。两岸高崖相距近百丈,寸草不生毫无依附,便是飞鸿派的轻功高手也断不可能越过。纪雪庵牵着马,一步步沿崖边走,寻着祝珣所说的吊桥。他蓦然目光凝住,跟着心中一沉。据他所立之处不远便立着桥桩,但悬在沟壑之上的桥却已断了。 纪雪庵重重吐出一口气,放开马,小心翼翼探出身体察看。说是吊桥,其实不过几根粗绳,实在简陋得很。如今那串绳子却垂在对岸,这边的绳结被人用利器斩断,断口草绳发黑腐坏,显然这座吊桥已断了好些时日。他直起身,一时不知所措。祝珣一路指点均不错,但果然如他所言,斗转星移,当初的路却已不通。 他茫然站在崖边,只要一个不稳,身体便要跌落。纪雪庵的马却慢慢踱过来,牙齿咬住他的袖子,竟往里拖了几步。纪雪庵回过神,伸手拢住冰凉的马鼻,自言自语道:“走罢,总不能因此便打道回府。此路不通,总有另一条路。”他左右定夺一番,牵马向地势渐低的南面走去。 这一走便又是一天,直至日头偏西,纪雪庵已从高崖上走下,那条深渠也流成一片浅滩。他跳上马淌过河水,寒风送来幽香,对岸却是一片腊梅林。纪雪庵纵马横冲直撞,惹得一头一身皆是香气,才瞧见林子外一处飞翘的檐角。饶是他也不免心中激动,拉紧缰绳,缓缓靠近。 却听见林外雪地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纪雪庵慢慢踱出梅林,微微皱起眉头,竟看见三个半大少年,穿得单薄冻得满脸发红,却兴致勃勃堆着雪人。他心中愕然,那群少年抬头撞见他,又如何不大吃一惊。便见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双目圆瞪,冲着纪雪庵脆生生问道:“你是什么人!” 纪雪庵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他目光在三人姣好面容上一扫而过,而后落在不远处,才发现之前望见的檐角乃是一座亭子,亭中悬着大红绸带,上面系满铜铃。他暗暗叹了口气,一时竟在心中生出酸涩。此处大约便是兰阁,至今仍无人出来拦他,或许是他误打误撞闯入此地。 那三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虽然生得好看,神色却极为骇人,推推搡搡皆不敢上前。纪雪庵只听见什么快去寻师傅,不行功课没做完,到底该怎么办云云,不由缓了表情,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程溏么?”三人顿在原地,一齐摇头。纪雪庵又问:“那个穿绿衣服的和苓白呢?”蓝色袍子的少年最是大胆,欣喜叫道:“你原来认识阿绿哥哥和苓白姊姊!”语罢便是七嘴八舌,说着阿绿同苓白是兰阁中顶优秀的弟子,此番出去是为教主做事,言辞神情间满是骄傲自豪。 眼前不过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脸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在雪日嬉戏。饶是纪雪庵心肠冷硬,也生出几分难受。他想到阿绿,祝珣和程溏,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冰冷:“韦行舟在哪里?你们带我去寻他。”三个少年顿时变了颜色,气急道:“你竟然直呼教主名讳!你、你定然不是好人!我们要去禀报师傅!”那个穿蓝衣的当先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吓得大叫:“鬼……有鬼!” 那人自然不是鬼,却形同鬼魅,一伸手封住三人哑穴,斥道:“闭嘴!”纪雪庵心中一凉,三个不谙武艺的少年便罢了,自己竟也毫无察觉。他飞快拔出连璋,盯住那个承阁杀手,谁知那人却转身向纪雪庵笑了一笑。纪雪庵骤然凝住眉头,冷声道:“是你!” 承阁杀手擅长隐匿身形,自然要长得愈不引人注目愈好。纪雪庵也不知自己凭何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当初在青浮山的峭壁间,承阁不惜以二十人为饵,却在纪雪庵身后放出致命一箭的那个神射手。那人朝纪雪庵看了一眼,“能被纪大侠记住,是我的荣幸。”纪雪庵坐在马上平举宝剑,不敢怠慢。他只道承阁中人鬼祟行事的确有过人之处,一旦正面交锋却绝非他对手。但眼前这人那日射出的一箭,若无深厚内力绝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臂力,惟独此人,与其他承阁杀手皆不同。 纪雪庵拔剑相向,那人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目光上下审视着纪雪庵,却忽然转身解了那三个少年的穴道,淡淡道:“这位纪大侠乃是教主请来做客的贵客,莫要大呼小叫失了礼数。”三人被他扫了一眼,不觉双腿战战,哪里还敢说话。那人随即转向纪雪庵,摆出一个邀请之姿,“纪大侠,请。” 语罢也不理纪雪庵,当先向前走去。纪雪庵皱紧眉头,却毫不迟疑,催马跟上。他盯着那人后颈,冷冷道:“韦行舟玩什么花招?你何时开始跟着我?”那人淡淡回道:“教主的用意,我一介下属如何会知道。自你们进入天颐山,承阁便一直有人盯梢。但昨夜今晨换班却不慎错过你踪迹,教主本来派我接你入教,不过我寻到你时,你已误闯入兰阁。也没什么,至多走些冤枉路罢了。兰阁距教主所在的天颐宫并不近,那几个少年根本不曾见过教主真容。”纪雪庵冰冷道:“韦行舟派你接我入教?”那人嗤笑一声,“教主的原话说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好不容易远道而来,自然当尽地主之谊,请你喝酒吃饭。”这话太过荒唐,纪雪庵当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二人走了一段,便进入一间精巧园子。眼见前方已有人等候,纪雪庵压低声音:“你到底是谁?”那人应答之间漫不经心,却没有一丝敌意,对韦行舟虽然口称教主,但并无恭敬之意。偏偏他功夫不俗,在承阁多半是个头领,竟也颇得韦行舟信任。那人轻声道:“承阁中人并无姓名,我无可奉告。”停顿片刻,却极低地补了一句:“你且记住,莫把我当作你的后路,我虽不至于害你,却不会帮你。” 精舍之前,数名侍女迎上前来,二人心照不宣住了嘴。那人一转身又不见,侍女将纪雪庵迎入屋中,一时糕点茶水鲜果佳酿,应接不暇。他心中觉着莫名可笑,韦行舟竟当真将他奉作座上宾。待遣退侍女,验过食物茶水无毒,纪雪庵毫不客气填饱肚子。侍女又来敲门,问他可否要沐浴更衣。 纪雪庵上一回受到这般盛迎还是在晶城捕风楼,他将脸埋在热水中,心中大约明白韦行舟要耍什么把戏。自他踏入魔教,无人向他提及程溏,他们想要他心急失态,他只好不徐不疾耐心起来。窗外天色已暗,纪雪庵迈出浴桶穿上崭新白衣。他忽然想到捕风楼与魔教勾结,这些喜好,总不会是沈荃说与韦行舟听的吧。魔教承阁杀手固然厉害,捕风楼十七暗卫却毫不逊色。先前那人射出的冷箭,亦被那个暗卫截住。纪雪庵脑中一瞬间闪过什么,却来不及抓住。他一脸冷淡跟在侍女身后,马上就要见到韦行舟,他无暇反复思索。 天颐宫内灯火通明,纪雪庵跨入门槛,便一眼看见主座之后那人。韦行舟站起身,笑意吟吟,“纪大侠,久仰。”纪雪庵被领至客席,却不坐下,只冷冷盯着韦行舟。他穿一身大红衣裳,一双狭长凤目盛满不及眼底的笑意,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魔教教主即使生得俊美,也绝非良善之貌。 纪雪庵面若冰霜,韦行舟却拾起酒盏,遥遥朝纪雪庵一敬,轻笑道:“冰姿雪貌,果然名不虚传。”他兀自将酒盏凑到唇边,仰头饮尽,而后绽开一朵极大的笑容,声音甜蜜又恶毒地唤道:“小溏,出来罢。” 便见殿堂之中的山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那人与韦行舟一般,穿一袭艳色红衣,脑后挽着一个斜髻,站在韦行舟身边抬头看向纪雪庵,正是程溏无疑。韦行舟放下酒盏,伸手揽过程溏的腰,程溏并不挣脱,微微朝纪雪庵颔首,开口唤道:“雪庵。” 纪雪庵紧紧看着他,却见他眉目静好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异样。若程溏与韦行舟卿卿我我,反而叫他怀疑神志受人控制,但此刻二人虽贴得极近,程溏的脸上却并无一丝沉醉。烛火摇晃,照得屏风前仿若一双璧人,身着大红衣衫欲行好合之礼。纪雪庵蹙眉别开双目,一掀袍子却坐了下去。他不知道韦行舟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程溏此时心中所想,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若再看着二人,便要叫连璋的刃上沾血。 韦行舟的手缓缓抚摸至程溏的鬓角,忽然低头与他面颊相贴。程溏眼睫乱颤,似是拼命忍耐,惹得他愈发得意低笑出声。他伸手推了下程溏的背,欢笑道:“纪大侠乃天颐宫贵客,怎好怠慢了?小溏,去向纪大侠献舞一支。” 他话音落下,便有数名蒙面女子怀抱乐器从屏风后娉婷而出。程溏缓步走到纪雪庵席前,纪雪庵才抬起头来重新看他。二人静静对视一瞬,又不约而同移开目光。纪雪庵不知韦行舟此语是否指示程溏施展魅功,他伸手入怀扣住祝珣给他的瓷瓶,但乐声突然响起,眼前拂过一片红云,纪雪庵却慢慢松开了手。他想起程溏曾说,此生不愿再用魅功,情愿为同一个目的付出千倍辛苦,也不肯再用这等邪术。 但为什么不敢去看程溏的双目?乐声悠扬,舞姿轻灵,余光中的红袖翩然,纪雪庵却始终不曾抬头。他知道惟有四目相接才会身中魅功,他并非不信程溏,或许坚硬心性能够抵御魅功,他却没有信心抵御程溏。无论他多么冷漠无情,望着程溏的瞬间,却心跳变乱,呼吸都不再听话。 四周乐声渐低,似是一曲终了。程溏也开始收势,纪雪庵眼角瞥见红云慢慢向后退去。程溏唇畔一直凝着一丝浅笑,僵硬太久,只显出苦涩。他轻悬身体,宽袖在空中飞旋,缓缓下坠,最后静静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疏城繁月阁那夜,他以一曲铜铃舞杀了韩秀山。纪雪庵与他一墙之隔,他施展魅功耗费太多心神,累得很了,只来得及堪堪回过头。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回头,甚至目光还未对上墙上小孔,便失去意识晕过去。程溏轻垂眼帘,大约心底毕竟存着无奈和委屈,当初纪雪庵强人所难,今日不肯信他与他对视。 便如同当日一般,程溏抬头望向纪雪庵。他在心中道只一眼,触不上他的目光便马上扭头。他几乎颤着眼皮,下颌轻抬,却一头撞入纪雪庵深不见底的凝视中。程溏猛然跳起来,那人的眼神素来冰冷,他竟似被目光灼伤。他愣愣看着纪雪庵,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竟叫那两泓寒潭泛起波澜,仿佛冰面底下涌出一股激流,将要碎成一片。 远处韦行舟不动声色注视着二人,程溏慢慢弯起眼睛,轻声笑了一下,向纪雪庵伸出手,“雪庵,过来。”纪雪庵不言不语,却依言站起身,绕过矮席走到程溏面前,双目始终望着他。两人之间不过一臂之遥,程溏一字一字说得缓而清晰:“把你手中的连璋给我。” 纪雪庵闻言抬起右臂,将连璋送在程溏眼前。程溏亦伸出右手,就要触上连璋的瞬间,纪雪庵猛然出手,狠狠将他抱在怀中。程溏右手化抓为揽,紧紧勾住纪雪庵的脖子,叹息般唤道:“雪庵……”纪雪庵眼见大殿之中凭空冒出数十个人,手上一抖连璋脱鞘,想要摆出一副冰冷脸孔却再也绷不住面皮,只能低头向大笑的程溏恶声恶气道:“你笑什么!” 程溏大笑过后,满脸嘲讽转头看着韦行舟。韦行舟冷冷盯着二人,声音却愈发温柔:“小溏,你又不乖。原来你回来后对我百依百顺,全是演戏。”程溏哼笑一声,“你又哪里信我?我若当真百依百顺,你只会觉得我无趣,一早将我杀了。也好,你愿意看戏,我便与雪庵同演一场戏给你看。如今,你可满意了?”韦行舟缓缓绽开笑容,环顾殿堂四周,笑中全是恶意,“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大摇大摆走掉?”程溏轻蔑道:“就凭这些——”却被纪雪庵冷声打断:“当着我的面,不许同他说那么多废话!” 他话音落下,陡然出手,连璋已挑破承阁杀手的阵线,拉着程溏冲出天颐宫。韦行舟冷眼看着二人背影,竟慢慢坐回主席,不知向谁指示道:“叫青阁出来会会纪雪庵。”而后微微提高声音,传入程溏耳中:“小溏,你可不要后悔。”程溏只觉心中一跳,来不及皱眉,却听纪雪庵问道:“青阁又是什么东西?”他忽然顿下动作,身后承阁杀手不敢贸然上来,身前却挡着一个提着大刀的中年汉子。程溏握紧纪雪庵的手,咬牙道:“便是专门修习碧血书上功夫的人!” 却听那人一声巨啸,竟震得山林俱摇,大刀脱手飞出,打着快旋直冲纪雪庵而来。纪雪庵猛然醒悟道:“狐山郭家!”面前这人并不是狐山郭家的后人,但郭家的功夫被记在碧血书上,如今却被这人学去。他听裘敛衣说过那地动山摇的一刀,不敢硬接,只抱住程溏一跃闪开。他尚未落地,那人竟从背后摸出另一把刀,随着巨力狠狠掷来。纪雪庵左闪右躲,根本无法近那人的身。程溏跟不上二人动作,干脆攀在纪雪庵臂间,在他耳畔疾声道:“青阁中人一生只习碧血书上一家绝学,炉火纯青,绝非仅是形似,切不可小觑。” 那掷刀汉子虽击不中纪雪庵,却叫纪雪庵无法出手,被动至极。承阁杀手见状一拥而上,纪雪庵回身一招快剑,一时击退四五人攻势,身后大刀已然飞至。他猛提一口气,竟决定赌上一赌,下盘极稳扎在地上,十足内力灌入连璋,抡起右臂硬生生接下一刀。只听刀剑相击迸出刺耳声音,连璋固然不断,大刀却四分五裂,飞旋着扎入身后天颐宫的梁柱间。 程溏欣喜唤道:“雪庵!”纪雪庵却暗自摇头。那人毫不心疼扔出一把接一把刀,自然不是什么稀奇兵器,但偏偏郭家内家功夫十分厉害,随刀而至的力量震得纪雪庵右臂一阵发麻,虽不至受伤,但再来几次,手臂也就废了。先前碎刀刺入一个承阁杀手胸口,惊得他们不敢立马围上,那个汉子见纪雪庵毫发无损接下刀,一时也没有掷出下一刀。便是片刻的喘息功夫,纪雪庵眼角瞥见巍然的天颐宫,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韦行舟稳稳坐在主座之上,还端着酒盏,慢条斯理地喝酒。程溏却也同时想到一个主意,低声道:“趁现在他还没拔刀!掷我到那人身上!他力气大未必灵巧,我手上有绯红小匕,不会吃亏!”纪雪庵直觉皱起眉头,程溏却容不得他多想,一把挣开纪雪庵手臂,便要向前扑去。纪雪庵阻拦不及惟有相助,一掌轻轻拍在程溏背后,将他推至那人眼前。 霎那之间,程溏兜头扑落,手中粉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大约还震慑于之前不得伤害程溏性命的命令,竟结结实实地犹豫一瞬,浑身上下露满破绽。程溏一声清喝,绯红小匕高高举起,朝着那人脖颈直直而去。那人这才回过神,伸手摸向背后刀柄,纪雪庵哪里同意,凌空一剑飞身而来,竟不比程溏慢。 眼看程溏的匕首便要扎入那人脖子,他身体自然下落,身后纪雪庵紧跟一剑刚好越过程溏头顶,直扑那人面门,避无可避。那人却忽然嘿嘿一笑,已伸至肩后的手陡然握拳,砰的一声击在程溏胸口,动作之快根本无人看清。程溏忍不住一声痛呼,目中却透出狠厉,身体止不住冲势向后疾退,但绯红小匕的刀尖已触上那人皮肤。他右腕奋力一折,竟以匕首勾住血肉,而后随着冲势,狠狠划开那人脖子。 他只觉胸口和手腕疼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绯红小匕,再没有力气支撑,径直向后摔去,却落入一个近乎发狂的怀抱。两人俱是惊魂未定,若非程溏方才缓一瞬才飞来,连璋便要一剑扎透他的后脑。纪雪庵紧紧抱着他,不断自责:“程溏,你怎么样!我竟然忘了,狐山郭家刀拳双绝,哪里会失了灵巧!”程溏扭头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天颐宫,无暇理会地上被割破喉咙的汉子,只来得及拿冰冷的嘴唇贴了下纪雪庵,“没事,快走!我知道往哪里逃!” 纪雪庵闻言却回头瞥一眼天颐宫,但承阁杀手又如同苍蝇般围上来,情势紧急不容他犹豫,只得挟起程溏发足向前奔去。他心底并不愿这般狼狈逃跑,方才一瞬间生出擒贼先擒王的念头,既已堂堂正正站在魔教,又何所畏惧,不若亲取韦行舟首级。但青阁高手仅仅出列一位,便叫他们应战不暇,更何况程溏在身边,他实在冒险不得。纪雪庵并未修习过精妙绝伦的轻功,但将内力尽数化作脚程,区区承阁根本追赶不及。他跑得太快,寒风凛凛几乎割破脸颊。程溏被他半抱着离地,不时凑近指点方向。晚风将他脑后的发髻吹散,凌乱头发在纪雪庵颈侧缠绵流连,宛若最上乘的绸缎轻轻滑过。纪雪庵心中冒出近乎荒唐的念头,仿佛二人当真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明明在他不屑的奔逃之中,这一刻的快活竟胜似天上神仙,叫他几欲迎风长笑,那些不甘早就在风中渐渐散尽。 二人穿过一丛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明月从云层后探出脸,在深谷浅滩之上好似撒了一层银屑,抬头却可见树梢崖顶新雪莹莹,仿若人间仙境。纪雪庵不由顿下脚步,程溏紧张地望向身后,“有人追上来么?”纪雪庵摇头一笑,“凭他们功夫,大约还有一炷香才能赶上。”程溏这才长舒一口气,纪雪庵却已牵起他手,慢慢走过滩边乱石。程溏指着前方一侧谷壁,道:“此处河水虽浅,两岸支流岔道却很多,迷宫一般很难叫人找到。我上次逃出来时,便藏身于前头岔道的一个山洞里,还存着些干柴,谁知今夜却能用上。” 纪雪庵奇道:“你倒还认得?”程溏笑起来,“兰阁离此处不远,我从小就常常溜出来玩,一草一木皆熟悉得很。何况,人心善变,山石草木却不会骗人。”他说着,忽然扯紧纪雪庵的手快跑几步,扬手一指对岸,笑道:“你看,便是那处!崖壁上长着一株双生树,绝不会认错!”纪雪庵低头静静瞧他,看着月色下他明亮双目和满脸笑容,忽然转身缓缓蹲下。 程溏一愣,却有些不敢置信,“雪庵?”纪雪庵冷淡道:“上来,我背你过去。”程溏迟疑着伸手触到他背脊,“我、我自己也能趟过去,这里的水最深只到我胸口。”纪雪庵的声音中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你太慢,会被承阁追上。”程溏撇撇嘴,慢吞吞攀上纪雪庵的背,“你又不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轻功,不过仗着人高腿长,又能比我快去哪里?”纪雪庵托住他站起身,却一掌拍在他屁股上,“傻子,天寒水冷,我不舍得。” 只听身下响起趟水而过的声音,水面的寒气叫程溏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纪雪庵后颈。河面上映出二人漆黑身影,却是个紧紧依偎的样子。都说头发没有触觉,程溏轻轻吻着纪雪庵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脑后咧出笑容。他只觉心跳得太快太重,叫先前胸口受伤之处跟着发疼,而胸膛与纪雪庵的后背贴得那么近,他是否也听见自己心跳? 纪雪庵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即便在水最深的河心,也不让程溏触到一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处深谷之上有一座吊桥,你可知道?”程溏啊了一声,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我上次逃跑的时候,过了桥便顺手将它砍断了,你不知那些追兵的脸色多好看!”纪雪庵又是一掌拍疼他屁股,任凭程溏委委屈屈追问怎么了,也不再理他。 二人渡过河,依照程溏回忆,上岸后寻到那处山洞。程溏唤纪雪庵只顾运功蒸干身体,吭哧吭哧从洞中果然拖出一堆干柴,甚至还有剩余干粮。他仔细掰了些尝,眉开眼笑道一声竟然没坏,便生了火专心致志烤起来。程溏歪脸看着纪雪庵,待他睁开双目,才笑着道:“雪庵,连晚饭都有着落啦。”纪雪庵瞅着他笑脸,忽而皱眉扯了扯他身上红衣,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穿这个。” 语罢便伸手来扯程溏前襟。程溏的脸快比衣裳还红,低声唤了一声雪庵,直待纪雪庵的手剥开袍子露出他胸口发红拳印,才抬头似笑非笑道:“你想什么?”程溏面上快要滴血,任由纪雪庵轻轻抚着那片伤处,黯声问道:“疼么?”程溏摇摇头,笑道:“那人不为伤我性命,只不过外劲大了些。骨头未断,仅伤及皮肉,不必担心。”纪雪庵却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倒在掌心搓揉红印,微微蹙眉道:“皮肉亦非小事,不散开淤血,明日便成一副青紫样子。” 程溏低头看着纪雪庵认真动作,目中透出温柔,笑容却突然飘缈起来。纪雪庵擦完药,替他拢好衣衫,却听程溏轻声道:“我也不喜欢穿红衣裳,有一日穿了一件白衣,便给韦行舟全撕了。”语罢大约害怕瞧见纪雪庵神色,径自垂下眼帘。纪雪庵顿了顿,并未接话。程溏咬咬牙,径自继续道:“你方才也听到啦,我为求他掉以轻心,虽没什么好脸色,但始终不曾反抗。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会宁死不屈,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条性命浪费在他手中。不过或许这只是我为自己寻的借口,其实我本来便是鲜廉寡耻的人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难看再卑贱也没关系……譬如从前接近你,又譬如在韦行舟身边,甚至现在拉你一同逃跑。雪庵,你方才是不是想过干脆与韦行舟决一死战?但我偏偏……拖累你东藏西躲,还沾沾自喜——” 他声音愈来愈低,却戛然而止,下巴被纪雪庵一把攥住,用力抬了起来。纪雪庵看着程溏的眼睛,神情略显冷淡,却开口道:“你从前说过,没人愿意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你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明白得很,只是站得太高,一时竟忘了那些模糊遥远的心思。你若当真鲜廉寡耻,便不会这般痛苦怀疑。程溏,你已经比许多人了不起。魅功蛊惑人的心神,饶是武功再高强也难敌,世上少有更大的诱惑,但你却宁肯去尝无奈的滋味。” 程溏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忽然问道:“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一场戏,并非真的对你施展魅功?”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下一刻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嘴角弯起一个微笑,笑中却有十分心痛。他伸手抚着程溏眼角,缓缓道:“便在我决心看你一眼,终与你四目相对时,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眼神,那夜在疏城繁月阁力竭倒地,却回头笑了一下,与今晚一模一样的眼神。当初我只觉心头震动,如今才看懂你的无奈。我竟然后悔为何不早些开窍,再早些明白你,喜欢你,对你好……小溏——”他低头在程溏眼皮轻轻一吻,“已经有人懂你,往后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也不要再露出那样神色。” 他话声落下,山洞中便只余下枯枝噼啪的爆音。程溏直愣愣盯着纪雪庵,方才被他亲过的眼角一点点泛红,却猛然闭上双目,抬头狠狠去亲纪雪庵。纪雪庵将他拥入怀中,四片嘴唇胶着在一处,再也不愿分开。他只觉相贴的脸颊间沾上湿热,微微松开程溏,似笑似叹,喃喃道:“你有心无力,是你的无奈。我身边有你,却是我的无奈。孤身动手我并不怕,但有你在旁,我便不敢冒险。我虽一时有过向韦行舟出手的念头,但此刻逃跑亦是我的主意。虽然无奈,却不是负担,就像背着你过河,比学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功夫都要叫我快活。”程溏抬手抹了下脸,吸着鼻子笑道:“你平素冷冰冰,怎么此刻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纪雪庵低声一笑,嘴唇再次贴上,“抹没抹蜜,你尝尝便知。” 二人互相搂着脖子,交缠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将所有的寒意都驱走。程溏微微后退,便被纪雪庵紧紧追上,纪雪庵松开一条手臂,腰间便被程溏急忙拥住。身体贴得那么近,彼此生起的欲望无处可躲。纪雪庵抬起双目,望见程溏泛红耳根,喘息道:“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 纪雪庵一顿,低头亲一下程溏嘴角,声音半哑道好。程溏偷偷抬眼见他并未生气,理好衣衫,抱着腿平息半晌,才拿了干粮递与纪雪庵,“吃些东西罢。”此处地势甚高,便是夏天山峰积雪不化,山洞中的食物竟没有败坏,只冻得硬邦邦,在火上烤了仍然难吃得很。二人并肩而坐,程溏慢慢嚼着口中东西,忽然叹了口气道:“外面那么冷,东西这么难吃,后头有追兵,比青浮山还要凶多吉少……但我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说完,纪雪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静静看他,好似知道程溏还要说些什么。程溏向他淡淡一笑,却没头没脑说道:“我进入兰阁前的事已记不太清,依稀是贫苦农家实在养不活我,只好将我卖了,在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魔教。兰阁的师傅很凶,功课也繁多,虽衣食无忧,年纪太小也根本不知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心中终归藏着一份不安,平时却不敢显露。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师傅挑中我修习魅功。我的地位自然高了许多,搬入新的屋子,邻屋住了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看纪雪庵一眼,“便是我先前同你提及的那人,他的名字叫阿营。”纪雪庵心中已掀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程溏并不知他昏睡中数次唤起这个名字,纪雪庵早就不陌生,也不知他在赶赴魔教的途中已下定决心,关于程溏的一切,尤其是阿营的事,他定要问个清楚。纪雪庵胸口喜悦与心疼交织在一块,喜的是程溏终于向他谈起往事,甚至他尚未开口,但那段惨淡的年少时光,他只怕程溏仍不能释怀。他伸出一手握住程溏,程溏抬脸笑了笑,继续道:“我从前说过,魔教为笼络威慑武林中一些门派,着他们将子弟送入魔教为质。但兰阁中的那些,几乎全是弃子,经脉尽毁,学的又是旁门左道,即便有一日能离开魔教,家人也不愿再承认他们。阿营本姓沈,但我从来不唤他全名……”他双目一片黑沉,面上笑意也飞快消退,“雪庵,你是不是猜到了?我为什么知道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龌龊事,又为何那么恨沈荃?阿营是捕风楼送来的质子,沈荃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纪雪庵并没有说话,只将他手握得更紧一些。程溏慢慢平静,脸上却露出无比怀念心酸的笑容,“我直待认识阿营,才知兰阁是什么地方,那个堪比神明的教主是什么人,才发现我原来的日子几乎称得上无忧无虑。那几年,竟是我在兰阁最快乐的时日。我与阿营皆修习魅功,却长进极慢,最后连师傅也不愿再管教,正中我们下怀,每天跑到山谷中尽情嬉耍。但便是那一天——”程溏蓦然打了个冷噤,声音微微发抖:“那一天,我与阿营在河滩边打闹。阿营从前只学过些粗劣功夫,尽数教了我,我们便常常私下比试。我们二人兀自又打又笑,阿营却忽然噤声,我抬起头,只看见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皱眉冷冷看着我们。” 他缓了缓,苦笑道:“那人便是韦行舟,但他生得貌美,我们只当是未曾见过的兰阁弟子。正不知所措,却听韦行舟厌恶道,兰阁如今愈发无法无天,竟容得下这等顽劣弟子。他这么说,手下便立刻将我们捉回兰阁。师傅战战兢兢,大骂我们二人。韦行舟听闻我们素来不成器,不耐烦起来,命师傅考我们一考,若不叫他满意,便干脆杀了。我虽然害怕得要命,但兰阁本来就常有弟子死伤之事,只当自己逃不过一劫。谁知道、谁知道师傅吩咐的几桩功课,我竟然都完成了。最后便是施展魅功,我从未试过,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修成。那个被我挑中的侍女一脸怜爱看着我,叫我几乎要哭。一时间,年幼时娘亲模糊的影子浮上心头,韦行舟却已经站起来,目不转睛看着我,命我叫她撞柱自尽。我、我——” 程溏牙齿格格作响,再也说不下去。纪雪庵抚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颊,低声道:“程溏,不是你的错。”程溏摇了摇头,重重喘了几口气,才道:“那是第一个死在我的魅功之上的人。地上全是鲜血,韦行舟却抚掌大笑,师傅也不敢置信,对我刮目相看。我简直要发疯,又累得瘫倒在地上,只晓得抬头去找阿营,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阿营走过来抱住我,目光中没有一丝厌恶或惊恐,只有一如既往的坦荡。师傅似是极为不安,窃声与韦行舟说话。我那时只当自己莫名其妙开窍,还不知旁人的速成之法会要人性命。韦行舟转过脸,竟对我笑了一下。他生得俊美,我却不由自主发抖,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肆无忌惮向我吐出信子。他又瞥了眼阿营,道这人便杀了罢。我拼命喊着不要,韦行舟走来将我抱起,已然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头皱眉向阿营道,我记起你是谁了。不知什么缘故,大约他还有些忌惮捕风楼,留下了阿营性命。我一直勉强撑着精神,那时终于昏过去。”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程溏摇摇头,缓缓道:“我当时却不奇怪,我们这般偷懒,合该练不成,只有我才是异数。离开魔教之后,我翻阅了许多关于魅功的典籍,读过从前图贺国的舞姬是如何修习魅功,才知我算是歪打正着,也渐渐明白过来,阿营果然是难以练成的。那些舞姬看尽红尘百态,心里却有一份常人难以比拟的超然,故而兰阁刻意挑选心思纯净的少年人修习,便是此故。阿营心中有恨,彻骨仇恨,即便资质再出众,却始终达不到施展之际那一刻的忘我情境。” 他说着阿营的仇恨,却仿佛感同身受,一脸深深厌恶。纪雪庵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恨捕风楼么?”程溏抬起脸,双目皆是痛意,“他恨捕风楼,更恨沈荃。他父亲早逝,沈荃在十几岁时便继任楼主。阿营曾说过,他原以为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但亲手送他入魔教的不是旁人正是沈荃。他并不是一个毫无心计的人,从小便比我聪敏许多。他不愿做兰阁中的低下弟子,将来只能以色侍人,连师傅也看走眼,选他修习魅功,但他又如何肯被他们洗脑,如何肯学那种同样不堪的功夫?捕风楼,沈荃,阿营是他的亲弟弟啊,他怎么能这般对他?” 纪雪庵沉吟片刻,声音微讽道:“捕风楼楼主沈荃,世上有多少人被他欺骗。不但魔教视他为盟友,他请出桑谷神医挽救青浮山劫难,只怕正道人士也已奉他为救星。”程溏闻言狠狠一愣,瞪着双目思索片刻,忽然叫道:“原来是他!”纪雪庵奇道:“怎么了,你想起什么?”程溏冷笑一声,“桑谷神医,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我从地牢里出来,听见那个轮椅上的人抚琴消除摄魂术,心中大吃一惊,但后来发生太多事,我竟忘记了此节。世上还有那个不良于行的人如他这般出名,而他身后却立着四个捕风楼暗卫。我惊疑沈荃究竟使出什么本事,竟连桑谷的人都请得出山,更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桑谷谷主却是我见过的!” 但祝珣明明说他并不识得程溏。纪雪庵不由皱起眉头,程溏冷冷道:“你或许料想不到,这人从前却在兰阁待过。我犹记得,我和阿营打架玩闹时,好几回望见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我们。他约摸出现了数月,后来便不再见踪影,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连面目都早就记不清,但当时兰阁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却只有他一人。”他以为桑谷与捕风楼勾结,口气变得恶劣起来。纪雪庵虽不知祝珣为何骗自己,顿了一顿,还是慢慢将自己与祝珣等人结伴行至天颐山脉的事说与程溏听。程溏闻及祝珣医好纪雪庵内伤,面上已缓和许多,却听他道:“沈荃请得动他,自然手中有极大的筹码。你曾说过魔教圣宝之一的桑谷玉本就出自桑谷,祝珣并非被族人送入魔教,却是被觊觎宝玉的魔教强行抓走的。他后来得以离开兰阁,便是父亲拿桑谷玉交换回他。宝玉因他而失,祝珣多少难以释怀,沈荃却以桑谷玉为酬谢大礼,叫祝珣难以拒绝。” 他话音落下,手心竟被程溏死死掐住,不由惊道:“小溏?”程溏恍若未闻,霎那间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纪雪庵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过这么伤心的神色,仿佛眨一下眼,连天地也要崩塌。程溏动了好几下嘴唇,似是连发问都不敢,最后颤声道:“桑谷玉……他、他给他了?”他问得一派乱七八糟,究竟是问沈荃给祝珣了,还是别人给沈荃了。纪雪庵急忙抚住他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据实以告:“我不知沈荃从何而来宝玉,祝珣尚未拿到玉。或许,或许只是沈荃骗了他。” 程溏兀自失神,良久才惨然笑了一下。他轻轻挣开纪雪庵,却站起身走到山洞口,抬头望向天上明月。纪雪庵看着他的背影,亦是摇头自嘲一笑。程溏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一个问题却牵出另一个问题,谜团只愈来愈多。沈荃藏在湖城别庄的二弟,想来便是阿营,如今却用珍奇药材供养着。韦行舟对待程溏仿佛不舍得一口吞下耗子的猫,偏要来回拨弄生生玩死,与其说他对程溏耐心,纪雪庵却更奇怪他何以如此游刃有余?还有桑谷玉,仅仅提起便叫程溏大惊失色,这件宝贝如何从魔教落入沈荃手中,纪雪庵料想或许与程溏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多问一句。不仅因为程溏已心神大乱近乎崩溃,更是因为他忽然想到,程溏在兰阁纵然再难受,十余年来从未有过逃跑念头,直到引起韦行舟注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一个少年千辛万苦逃离魔教,又尝遍艰辛漂泊在江湖? 太残忍了,连纪雪庵素来冷硬的心都微微发颤。程溏却回过身,红着眼眶向他笑了一笑,“对不起,叫你担心。我继续说罢,后来——” 他声音猝然止住,取而代之竟是纪雪庵一声痛呼:“小溏!”他眼睁睁望着一支箭穿透程溏胸膛,疾步飞窜至前,只来得及接住他摇晃倒下的身体。程溏无力地撑着眼皮看他,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哇的一声将白衣染红。纪雪庵目眦欲裂,周身气息竟要将长夜冻成冰霜。他抱着程溏的手犹在发抖,平举连璋的手却纹丝不动。山洞外的承阁杀手皆后退一步,纪雪庵一字一字仿佛铁锥砸碎冰面,寒夜中吐出口的白气全是杀意,“我杀了你们!” 他左手轻轻一推,将程溏稳稳送入洞内。承阁众人眼见程溏轻飘飘落在地上,竟连灰尘也不曾扬起几分,心中只剩下胆寒。须知刚猛强劲已属不易,刚至极处却成柔,这一手功夫更是天下地下的难得。纪雪庵头也不回,剑比人更快,银光所到之处,尽是鲜血纷飞。他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本就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君子,面向这群怎么也甩不开的承阁杀手,如何再会客气。 月光洒在这片雪地上,却照出一副可怖光景。地上残雪被染成红色,纪雪庵脸上溅满血迹,只露出一双冷澈如寒星的双目。连璋周身真气充盈,沾染的血又飞快弹开,仍是一道银白无暇的流光。纪雪庵冷冷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沉沉向后倒去,右臂砸到一旁树上,引得积雪扑簌簌落下。承阁杀手再无一口活人气息,纪雪庵却抬起头,忽然纵身跃起,停在一棵高树枝上。树梢上仍披挂着白雪,却留下一个小巧的半月脚印。纪雪庵狠狠扯着树枝跳下,怒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却没有人答他。天地间一片静谧,若非雪地上横卧着的二十来具尸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山洞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纪雪庵挟着一身寒气冲入山洞,单膝落在程溏身边。他方才一手推得甚巧,恰好叫程溏侧卧在地。程溏看着他一脸冰冷,却是紧张所致,想要说话,又咳出一口血水。纪雪庵狠心咬一咬牙,双手撑扶在他身上,道:“箭在右胸,应只伤了肺脏。小溏,你且忍一下,我替你拔箭出来。” 程溏呼吸间全是湿喘声音,只慢慢点了下头。那支箭穿胸而过,纪雪庵两手缓缓搭在头尾,深深吸一口气,手上内力怦然一发,两手疾退拔出断箭,再飞快在胸前点住要穴止血。伤处原先已渗了不少血,饶是他动作再快,仍有一小股血喷射在他身上。程溏被他轻轻扳过身体,双目紧闭,脸上不知是汗是泪一片湿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撕开程溏衣衫仔细上药,又摸出一粒丹药,凑到程溏嘴边低声哄道:“小溏,吃药。” 也是万幸,此次纪雪庵赶赴天颐山脉,心知必有一场恶战,身上备足伤药。但惟有这粒丹药,却绝非寻常药铺能够购得。五色大还丹,世间难得的宝物,于习武之人来说,不仅对疗治内伤有奇效,更能增进功力。纪雪庵历经祝珣七七四十九日施针之后,木槿夫人便将五色大还丹交给纪雪庵。他推脱不得,干催洒然收下,不愿辜负失而复得的朋友情谊。这粒丹药用在程溏身上简直称得上暴殄天物,纪雪庵眉头丝毫不皱,小心翼翼捧着水囊看程溏咽下,心中对丰氏夫妇的感激之情却比当初收下五色大还丹时更甚。 程溏似乎昏睡过去,眼睛始终不曾睁开。纪雪庵怕他压到前后两处伤口,一直伸手扶着他的身体,凝视着他的睡脸。亦不知过了多久,程溏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喉中呼哧声音却轻了一些。纪雪庵如释重负,暗道这等宝物果然名不虚传,却见程溏动了下嘴唇,口中模糊喊了两个字。 纪雪庵刹那间只觉手中程溏的身体竟冷如冰雪。程溏虽唤得含糊,他离得太近,却足以听见阿营的名字。程溏仿佛被噩梦缠住,眉头忽而皱紧,却又慢慢松开,喃喃道:“阿营……对不起……他这次……终于肯放过我啦……”纪雪庵心中一片凉意,明白程溏所言是指韦行舟终对他出手,却怆然笑了一声。他哑声道:“他放过你,谁放过我?程溏,我不放你。”程溏在梦中又皱起眉毛,面上露出痛苦神色,胡乱摇了下脑袋,声音低而慌张:“但我……我舍不得他……舍不得……不要!” 他猝然睁开双目,瞬间便有眼泪不停滚落。程溏用力眨去泪水,紧紧盯着纪雪庵,喉中呼呼道:“雪庵!雪庵!”纪雪庵浑身僵住,一瞬不瞬地看他,“你……舍不得我。”他再也忍不住,低头狠狠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口中满是血腥气,纪雪庵亦不敢多流连,抬起头,果然见他复又气喘得厉害,胸膛起伏,引得伤口疼了,不由又委屈又生气地瞪纪雪庵一眼。纪雪庵心中一片柔软,嘴角露出一丝浅淡微笑,伸手捏住程溏鼻子,四片干燥的嘴唇贴住,却缓缓渡了一口气给他。 不知是那五色大还丹起了效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程溏先前一片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血色。纪雪庵却忽然想起那日祝珣滑落河中,正是自己渡气给他,耳畔响起祝珣难得坚持的声音:“救命之恩大过天,是纪大侠太谦虚。往后纪大侠有用得着桑谷之处,还请尽管开口。”他当然不曾放在心上,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有一日有求于人。纪雪庵目光落在程溏伤处,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道:“程溏,我们去桑谷。”程溏微微一愣,困意又慢慢袭来。他的确伤得不轻,又相信纪雪庵的打算,点一下头,便闭上了眼睛。 纪雪庵瞧着程溏的脸许久,才望向洞外黑夜。祝珣不知出于何意,特地将进入桑谷的法子告诉他,如今却换来纪雪庵的庆幸与感激。一阵寒风刮来,吹得火光乱晃,纪雪庵黑沉的双眸却没有一丝动摇。若在一日之前,他得知自己将去桑谷求助,或许还会觉着不可思议,但此刻却全无这般情绪。纪雪庵伸手轻轻拭去程溏嘴角血迹,这人不知不觉已对他如此重要,为了保护他,莫说有求于人,哪怕折腰受辱,又有什么丢脸?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前往桑谷。纪雪庵先前笃定承阁杀手追不上他的脚程,程溏藏身的山洞也颇为隐蔽,直到他看到树梢上那个半月印迹,却是当初在青浮山上亦见过的。魔教青阁之中,必然有一位高手,将飞鸿派的轻功学得出神入化。那人既然能追得上纪雪庵一次,定还会有下一遭。程溏伤势不容耽搁,他却要在进入桑谷之前将那人解决。 还有承阁那个神秘莫测的首领,不知何等来历,他对韦行舟并无忠诚,亦无与正道联手之心,大约有其自己打算。纪雪庵目中透出寒色,那支射中程溏的箭是否由他而发?箭穿右胸,避开要害,究竟是射箭的人功夫不济还是刻意为之?不管那人到底心怀什么主意,若这支箭是他所射,纪雪庵绝不会轻饶。 他心头乱七八糟转过许多念头,守着程溏枯坐一夜。洞外天色渐渐发白,第一道晨光落到纪雪庵脚旁,身边却传来一丝动静。纪雪庵连忙回头,借着微弱光亮瞧见程溏脸色已不复苍白,不由心中一喜。程溏吃力地睁开双目,转过脑袋,视线与纪雪庵对上,迷糊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微笑。纪雪庵始终撑着程溏身体,此刻喂他喝水十分方便。程溏出血太多,渴得厉害,一口气喝光水囊,舔了舔干涩嘴唇。他轻咳两声,却未再喀血,慢慢道:“雪庵,你昨夜是不是喂我吃了药?今日醒来果然好受许多。” 纪雪庵缓声道:“你觉着好受便好。”却不多言。程溏并非习武之人,即便听闻五色大还丹的名字,也未必知道它何等珍贵,又何必平白惹他心疼。程溏抬起手臂撑在纪雪庵身上,皱着眉头坐起来,略松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将要去桑谷?”纪雪庵点点头,程溏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我听错。”纪雪庵微微蹙眉,以为程溏清醒后不愿去桑谷,“你不肯?”程溏摇了下头,笑道:“没有。我若不快些恢复,固执跟在你身边,才是真正的拖累。”纪雪庵淡淡一笑,却低头亲了下他的脸,“你说得不错,但往后你我之间不许再说拖累二字。” 二人吃完余下干粮,此时此刻,洞外满地尸首,程溏身受重伤,心境却又与昨夜大不相同。纪雪庵瞧见程溏脸蛋蹭上的干屑,抬手替他抹去。程溏仰脸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依恋,落在纪雪庵眼中,却比那一抹晨光还要动人。他看得心满意足,转过脸闲闲道:“怎么这东西变得好吃许多?” 山洞外已天色大亮,二人亦打算动身。程溏前胸后背皆有伤口,行走难免牵动,被纪雪庵抱在身前。他下身被托住,一臂勾住纪雪庵脖子,个子倒顿时比他高出不少,却红了脸道:“我又不是娃娃,成何体统?”纪雪庵一笑,“荒山野岭,哪来旁人笑话你?”程溏没什么力气瞪他一眼,“你往后也不许笑话。” 离开山洞,在程溏指点之下,纪雪庵抱着他向东走去。二人在山林中行了半日,才找到上山时的那条山道。路中间横着一块巨石,纪雪庵伸手一指,淡声道:“我便是在此处与祝珣他们分开。”他将程溏抱到石头上,见程溏不解看向他,却冷冷道:“要去桑谷须再往前行。”话音落下,连璋已脱鞘而出,猛然向后掷出。 无息神功将浑厚内力化作巧劲,竟似一条无形绳索,将连璋粘在纪雪庵掌心。剑虽离身,疾速窜入林中,转瞬又飞旋回来,稳稳落入纪雪庵手中。一去一回不过眨眼功夫,但看连璋利刃之上,已有一道血迹蜿蜒而下。 道旁疏疏落落的枯木间,只听闷哼一声,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跌落出来。程溏双臂撑着石头,吃惊望着那人,显然没料到身后竟有这样一名追兵。却见少女捂住右腿剑伤,眉宇间全是痛苦表情。纪雪庵两次三番见过此人留下的半月形脚印,已猜及必是女子,不由冷哼一声道:“飞鸿派中全是女徒,青阁倒是有样学样,叫你学她们的功夫。”飞鸿派一众女弟子自视极高,相貌妆扮皆追求清逸出尘,这个青阁少女却着紧身劲服,神色中只有愤怒戒备。纪雪庵冷笑道:“我见识过飞鸿派的轻功,愈是疾速前行愈不留痕迹,当真如飞鸟掠过,极难叫人发觉。因程溏受伤,我们不得不在树林中缓行,你只得也慢慢跟在后头。这一慢,果然便让我发觉踪迹。如今你一腿已伤,无异于飞鸟折翅,再厉害的轻功也无用。” 那青阁少女握拳听完,却从怀中抽出一条乌黑长鞭,冷道:“你既然识得飞鸿派,想必也知道那些弟子不止轻功出众——”话音未落,黑影一闪,宛如一条凶蛇,直扑纪雪庵面门。纪雪庵冷喝一声:“找死!”身形猛然跃至空中,躲过鞭影,手中连璋对准少女身前要害,毫不犹豫提剑刺去。少女不慌不忙,长鞭在她手里仿佛成为活物,急转直上,便欲勾住纪雪庵脚腕。纪雪庵眼见鞭子已追至足底,趁势使出千斤坠功夫,身体骤然落下,竟将鞭尾死死钉在脚下。青阁少女面上一惊,右腕猛力一抽,又哪里敌得过无息神功。 纪雪庵踩住鞭子,少女握着鞭子,长鞭被拉得绷直,一时倒叫二人皆站定不动。纪雪庵细看一眼,只见乌黑油亮的鞭上全是倒刺,恶心至极。遥想飞鸿派众女人人爱美,作为兵刃的长鞭简直能拿来作腰带,实在是天地之别。他心中厌恶,不再耐烦,举起连璋刷的一招疾刺,便要将鞭子斩断。 他却不曾料到,这柄稀世宝剑劈在鞭上,竟铮的一声弹开。青阁少女等的便是这一刻,长鞭一起一落,却将连璋剑刃卷进结中。她哼笑一声,单腿点地向后跃出数十步,纪雪庵竟如被她拽起,跟着前去,足下一松,鞭尾复又露了出来。他不知那少女打了个什么诡异鞭结,将连璋死死困住,饶是他奋力去拔亦不得松脱。少女却见好就收,鞭子一跳回到她身前,把连璋还给了纪雪庵。 二人方才一退一进,已离开程溏坐着的石头。纪雪庵惟恐程溏落单,方回过头张望一眼,鞭声夹杂着寒风又攻至脑后。他遥遥望见程溏满面担忧,心里恼怒不耐,如何肯再与这少女缠斗下去。却见纪雪庵身形一低避开鞭子,滑出一步直直盯向那少女。他面上一片肃然,连璋从雪地猝然挑起,纷飞残雪竟被呼啸剑气凝住,仿佛一团雪白杀气瞬间攻至少女眼前。 青阁少女脸上一白,再也不敢硬接,手上鞭子卷住林中树木,身体轻巧逃至半空。纪雪庵急追而上,青阁少女扭身却往林中窜去。她虽然伤了一腿,轻功大不如前,但鞭子却如一条长臂,攀附在一棵棵树间,如鱼得水滑溜至极。林中树木虽大多光秃,却生得颇为密集,纪雪庵难以横冲直撞,不时左躲右闪,始终落在少女之后。那青阁少女却没有伺机逃远,只在林中绕圈打转,隔着重重树影,还隐约瞧得见程溏的红衣。 一时之间,纪雪庵空有一身巨力,却落了下势。他忽然顿住身子,立在一棵树梢之上。青阁少女竟也停下,回过头来看他,却弯眉一笑,脆生生问道:“你见过飞鸿派的人,她们生得比我好看么?”纪雪庵皱起眉头,只当她脑袋有病。少女等不到他回答,无趣地撇了撇嘴,却有几分孩子气的纯真。纪雪庵不由细细看她,面前半大姑娘不过十三四岁,最是身子尚且轻巧的年纪。他心中一跳,却突然想起腊梅林外三个堆雪人嬉闹的兰阁少年。兰阁为速成魅功不择手段,青阁又会好到哪里去。这个少女虽然习得正统名门功夫,不至对身体有损,与真正的飞鸿派弟子却命运大不相同。 纪雪庵略别开视线,不愿杂乱思绪扰了心神。他在心中冷冷暗道,莫论一个魔教少女,便是当真飞鸿派女徒,但凡挡路之人,他决不会剑下留情。密林深处并无连璋用武之处,纪雪庵抬起脸,却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他厉喝一声,连璋在树上一撑,身体在空中砰然一掌击中少女身前一棵大树。 高树一阵摇晃,随即轰隆一声往少女停歇的树砸去。少女吓了一跳,长鞭一卷,飞快逃开,身体尚未落定,竟听闻砰砰两声,又有两棵树倒了下来。林中愈是开阔,纪雪庵的速度便愈快,青阁少女的鞭子却渐无依附之物。她额上淌落汗水,不复飞鸿划过天边的轻巧,鞭子挂在树上,身体翻落向下,左腿狠狠向纪雪庵踢来。 失却轻功和长鞭,便只余下花拳绣腿。纪雪庵一剑刺至,少女翻身一跃,张开双臂,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直扑纪雪庵身前。她的鞭子孤零零挂在树梢,此举已同送死无异,纪雪庵神色丝毫不变,连璋剑尖稳稳地刺入少女胸前。 战局逆转不过一瞬,变色的人竟是纪雪庵!青阁少女哈哈大笑,喉中涌出大口大口鲜血。她断断续续,边笑边道:“你功夫太……太好啦……用鞭子没法……赢你……近身的机会……只有……只有这一次……飞鸿派的人……不会像我这般……”她身体砰然摔落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送死吧。” 纪雪庵停在少女身边,低头望见她闭着双目的脸上,却是一个伤心困惑的表情。纪雪庵皱着眉头,略略弯腰,两指挟住脚踝处的一枚飞镖,在眼前细看。这便是青阁少女以性命换来仅有的得手,纪雪庵微叹一声,果然叫她得手。飞镖之上沾着少许血迹,并无异样,但少女拼死一击,岂会如此简单。方才那一瞬,纪雪庵只觉脚踝刺痛,更叫他心惊却是身体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他默默运气,内息流转却无碍,寻不到毒气可以逼出。纪雪庵沉吟片刻,却抬脚走出了树林。 程溏仍坐在巨石上,二人望见对方,均是松了一口气。纪雪庵走上前搂住程溏肩膀,淡声道:“无事,那人已经死了。”程溏紧张地捉住他双手,“你有没有受伤?”纪雪庵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便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韦行舟在天颐宫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溏,你可不要后悔。” 那句话的意思,他们都弄错了。直至此刻,纪雪庵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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