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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 下——by绿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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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纪雪庵忽觉面上一凉,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飘起雪粒。程溏面色仍不太好看,却比昨夜精神许多,缩在单薄红衣中微微发抖。纪雪庵默不做声注视他片刻,复又抱起他,“从这里往桑谷走,不知需多少时辰,如今没了尾巴,早些上路。” 程溏点点头,二人便继续前行。纪雪庵在心中回忆祝珣指路的话:“石头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尽头是一处断崖。从断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树,爬上树顶才能看见,东南处有一个水潭。潭底通往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便能出来。”足下山道大约是桑谷所修,先前连马车也能通过。越往前走,皆是上坡,纪雪庵虽抱着程溏,倒也不觉吃力。路途漫漫,不知要走到几时。纪雪庵低头看程溏一眼,怀中的人却侧靠在他胸膛疲倦睡去。他不忍吵醒程溏,只将步子放得更稳更缓。 黄昏时分,地上积雪已漫过纪雪庵脚踝,他总算隐约瞧见路的尽头。他立在断崖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山野一片苍茫,头顶大雪满天,足下深渊如海。这般壮美景色,叫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撞在程溏肩膀,明明之前睡得极熟,此时却慢慢睁开眼。 “真好看。”程溏喃喃轻道。纪雪庵垂目看他,头发眉毛上全落了雪,但他心神宁远,又不觉寒冷,并未用内力融去。程溏瞧得噗嗤一笑,微微挣动一下,“你放我下来,扶我与你一起看一看大雪。”他躺在纪雪庵怀中,不也同样看着雪景?纪雪庵却淡淡一笑,小心扶着程溏立在他身旁,十指相扣握住他手。 二人立在一处终是难以并肩,程溏仍需借力半倚半靠在纪雪庵身上,却谁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好。程溏身受重伤,纪雪庵心中明白自己也已遭了暗算,此情此境,正是名副其实的逃亡。但程溏就站在他的身边,鼻尖冻得发红,口中吐出白息,微微睁大双目满脸赞叹。他不时抬头看向纪雪庵,每每迎上他目不转睛的视线,仿佛丛林中受惊的小兽,仓惶扭头,却偏要几次三番来招惹。纪雪庵抬手捂住程溏冰冷耳朵,心中又怜又爱,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和心酸。这么多滋味从他心尖轮番滚过,冷漠的纪大侠从前不曾尝过,如今的纪雪庵却甘之如饴。 还是程溏先道:“我们不要傻傻站着了,天马上要黑,就算到不了桑谷,也要寻一个避寒之处。”纪雪庵亲了亲掌中程溏的手,低声道:“走罢。”二人沿路往回走去,约摸行了半里,程溏不由提高声音:“雪庵快看,是那棵树么?”却见道旁一株丈许高的古槐,光秃秃的枝丫舒展得极大。树旁只生着些矮小灌木,纪雪庵走近,拂净树下几块石头上的积雪,抱程溏坐稳,“我上去看一下。” 他提气跃起,攀至树冠顶上,依着阴沉天色往东南望去。纪雪庵默念祝珣所说的深潭,不由皱起眉头。这般天寒地冻,水潭只怕结了冰,大雪又阻扰视线,如何看得清?所以当他一眼看见一条银带破空而下时,不由微微吃惊。水潭离槐树仍有不少路,却叫人看得清晰,只因深潭石壁上悬着一条不小的瀑布,竟还奔流不息。 纪雪庵松了口气,也顾不上计较那瀑布的古怪之处。他跳下树,抱起程溏,辨清方向抬步便走。往深潭去乃是一段下坡缓路,树木并不茂密,不算难走。纪雪庵道:“天黑前大约能到水潭。”程溏低低应了一声,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他胸前,便又是那般全心依赖的模样。 二人行至深潭边,天色也完全变暗。今夜已不能再赶路,所幸左近生着几株雪松,繁茂横枝勉强搭起一片天地。无法生火,也寻不到食物,纪雪庵靠在树干下,抱程溏坐自己腿上。天上无月,几乎不能视物,两人只觉寒风卷着雪片砸在脸上。纪雪庵伸手拢住程溏脑袋,凑近亲了一下,嘴唇却落在他鼻子上,低声道:“冷么?” 怎么会不冷?如此寒夜,露宿在冰天雪地,不一会儿便冻死也不奇怪。程溏伸手按了一下小腹,却摇头道:“手足虽冷得发僵,胸腹间却似存着一口热气。雪庵,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药,怎地如此厉害?”纪雪庵只笑了一下,避开他伤处将他抱得更紧,“冷也不打紧,天地间只余下我们二人取暖,便已足够。”程溏在黑暗中露出微笑,摸索着寻到纪雪庵的手与他握紧。他两只手捧起纪雪庵双手,浅浅呵出一口气,微弱暖意喷在纪雪庵手上,却叫他打了一个冷噤。程溏忽然皱起眉,耳畔从方才开始便响起牙齿格格作响声音,两人贴得极紧的身体一齐发着抖。他以为那个冷得不行的人是自己,却大吃一惊发现,打冷颤发抖的人竟是纪雪庵。程溏一把握紧纪雪庵,急忙欲转身,胸背伤口被扯到,哪里还顾得上,“雪庵,你怎么了!” 却没有人回答他。纪雪庵的嘴唇几乎触到程溏耳廓,上下哆嗦不止,却说不出一个字。程溏转过脸,瞪大双目,但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纪雪庵撑过那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粗喘一声,将程溏的手握在掌心,缓缓道:“程溏,抱歉,先前我对你说了谎话。青阁那个追兵在临死前用暗器伤了我,当时虽未觉出任何异样,但我大约中了毒。我在来水潭的路上便发觉,想要输一些内力给你叫你暖和一些,丹田气流却似被冻住,略一动便是剧痛,激得我狠狠发抖,差些迈不出下一步。我犹不死心,方才坐下后又试了一回,这次更厉害,抖了许久才能停下。” 这回换程溏沉默不语。纪雪庵低笑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这番话竟说得如此心平气和。他护身真气不能调用,此时已与常人无异,冻得头痛欲裂浑身僵冷。唯一的热源却是掌心程溏的双手,纪雪庵暗道程溏握着他只怕与摸冰块无异,却舍不得松开。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不知自己的力气会不会把程溏握痛,开口颤声道:“接下来的路……现下我告诉你。深潭水底有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出来便是桑谷。” 话音落下,他却感到一阵锥心之痛。程溏重伤未愈,水潭不知多深,潭水冰冷刺骨,如何能潜至潭底。纪雪庵的心底仿佛被沸水淋过,又似被冰剑刺穿,至热至冷,痛到极处,哪里还分得清冷热。却忽然有两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吞吞的水滴,竟要将他的皮肉灼伤。纪雪庵惊得重重吸了一口气,颤着手去摸程溏的脸,“小溏?” 黑暗之中只听见一声极低的呜咽,从程溏的嘴角泄出,又被狠狠咽下。纪雪庵无措地抹去程溏眼泪,他看不见程溏的脸,不知道他是怎样神情,光是想象,便要将他发疯。却突如其来又是狠狠一颤,寒意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冻得五脏六腑皆发痛。纪雪庵不住颤抖,只听见自己齿列撞击之声,握着程溏的手亦不知不觉松开,转而紧紧揽住自己双臂。 这一阵近乎抽搐的颤动又过了许久才停下。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浑身衣衫已湿透,快要将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却有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纪雪庵哑声道:“小溏。”他心中凉透,先前并未调用真气,却也发作,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程溏低低应了一声,鼻音浓重,却已镇定下来。他的手指滑过纪雪庵的眉毛眼睛,鼻子下巴,然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程溏轻声道:“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摸,倒和那个时候我们被困在青浮山的地道中一般。”纪雪庵并不言语,程溏继续道:“但是雪庵,你还记得么?那时我们也差点便死了,最后终是得救。那么漫长的黑夜过去,就算下着大雪,就算再冷再难受,天也总会亮起来。我看见晨光落在你的脸上,你说以后要带我去合霞山。雪庵,你怎么忘记了?” 纪雪庵喉口哽住,说不出一个字。程溏却笑了一声,“你不要忘记,我挨过那么多打,受过那么多伤,这次虽重,你又用了好药,我一点也不怕。不要说那种话,不要想着将我一个人留下来。如果没有你,我也撑不了多久。但如果你在身旁,我拼死也要活下去。雪庵,我虽然大多时候受你保护,但想要保护你的心,同你是一样的。” 他慢慢说完,甚至还有些气喘,纪雪庵却不由自主弯起嘴角。一团黑暗中,他好似看见程溏,过去无数次见过,脏兮兮满是血污的脸,却自有坚韧蓬勃的光彩,正是他最爱的那副模样。程溏察觉他心绪平缓下来,也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从纪雪庵膝上爬至雪地,回头道:“接下来,你按我所说照做,兴许我们能撑至桑谷。等到了桑谷……等到了桑谷……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却有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走程溏颤抖的尾音。纪雪庵身中奇毒,但程溏言语中,似乎已有头绪,紧绷干巴的音调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暗叹一记,声音却淡无波澜:“我中了什么毒?”程溏顿了顿,才道:“不是毒,是蛊。”他坐在纪雪庵身旁,顾不上湿冷积雪,却不与纪雪庵相触,“魔教中最可怕的荼阁,雪庵想必也听闻过。荼阁中全是毒物,江湖上但凡难解之毒,多半从荼阁流传而出。你中的蛊名唤血寒,便是在荼阁中……也是最恶毒的一种。” 纪雪庵不知程溏为何坐得离他那么远,只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却一动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难怪我受伤后怎么也逼不出毒气,原来是蛊虫作怪。雪寒么?这名字倒是和我相称。”程溏兀自摇了摇头,“是血脉的血,而非冰雪的雪。蛊虫入血,便游至心脉寄居,吸取宿主体热,最后叫一腔血变得冰冷,叫人活活冻死,故而得名。”他一字一字愈说愈慢,呼吸间湿音又响起,似是极力忍住痛苦。纪雪庵忍不住伸手去寻,刚探至程溏肩头,却被他一下躲开。 他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寒气似乎从每个毛孔钻入,猝然凝在心头,激得他只能打颤不止。身体仿佛失去控制,皮肉将被割裂成丝,血液将被冻结成冰。纪雪庵狠狠咬牙,死死将两排牙齿贴在一处,连一丁点的战栗都是服输。他的手抖得几乎伸不直,却拼命向程溏伸去。彻骨寒意之中他根本分辨不清胸中思绪,一切悲恨皆化作颤抖。 纪雪庵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张脸陷入积雪中,竟生出可笑的暖意。他喘息如雷,四肢仍陷在抽搐的余波中,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程溏缓缓爬到他身旁,黑暗中伸出手指,来不及触及纪雪庵,又收了回去。他的声音中犹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那么残忍:“雪庵,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动。”纪雪庵发出一记奇怪的声音,似笑非笑,粗声道:“好,我听你的。”程溏的眼泪掉个不停,纪雪庵却看不见,“不能再动,也不能再说话。” 一瞬之间仿佛连大雪的声音也停下,黑暗凝成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回答程溏的话。程溏的声音从指缝间艰难吐出:“血寒虫吸取宿主体热,所以不能行气,不能食,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激烈的情绪也不许有。所谓心静自然凉,蛊虫觅不到热气,才会停歇。雪庵,现下天还没亮,我也不会点穴功夫。你……你能不能自点昏穴?惟有睡着时,蛊虫决不会发难。” 久久没有回答,程溏颤着声音低低道:“你肯不肯信我?且放心去睡。等天亮了,我便带你去桑谷。魔教既然和桑谷毗邻而居,想来他们对荼阁亦有所防范。雪庵……雪庵……我一定会救你。”他一遍一遍轻声重复,不知到底要说服谁。纪雪庵闭上双目,淡声道一个好字。只听衣衫轻擦而过的声音,他抬手点住自己昏穴。 程溏低喃一声:“雪庵?”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纪雪庵身旁,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乱摸,却又惊吓般缩了回去。纪雪庵一动不动,皮肉觉不出丁点温度,竟如死去一般。程溏吓得一把扣住他脉门,但冻僵的手指如何摸得清楚,不管不顾将耳朵贴在纪雪庵胸口,听见缓缓心跳,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如释重负抬起身,心中一松,却空落落再无依附。黑暗之中,慢慢响起细弱哽咽声,声音的主人强忍着哭音,呼吸间全是粗喘湿音,哭声愈来愈大,最后竟成嚎啕。那人明明肺脏受伤,连深吸一口气都作痛,此时却放声大哭,似要将疼痛悲伤尽数发泄。却听一阵猛咳,哇的一声,终是喷出一口血来。 纪雪庵再也难以强忍,骤然睁开双目。他并非不信程溏,也不愿再叫程溏担忧,但这般绝望黑夜,他如何能放程溏一个人苦苦捱过!不动,不说话,装作睡着,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下,即便如此,也要陪着那人。又有什么困难,纪雪庵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本来就是心肠坚硬冷漠无情之人,只有他冻死旁人,还从未有别人冻死过他! 耳畔程溏哭声渐止,因吃了冷风时不时抽噎一声,却大约已冷静下来。纪雪庵只觉他气息凑近,嘴唇贴在自己脸上,嘴中却含着一口雪。程溏寻到纪雪庵嘴角,将口中半化的雪喂给纪雪庵。纪雪庵的身上略略一重,却是程溏掬了一捧雪洒在他胸前。他不明所以,只待程溏慢慢拾了雪,盖在他身体之上,渐渐竟将他脖子以下皆埋在了雪地里。 程溏终于停下动作,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雪庵,你还冷么?”纪雪庵自不会回答,却不由一愣。那层雪覆在身上,竟如一条薄被,叫他觉出一丝暖意。他诧异过后便明白,他体内不再动静,身外又愈发冰冷,却叫血寒蛊虫太平下来,反而不若先前这么冷。纪雪庵思索时,身上的雪已被冻得硬梆梆,他只觉胸口一重,却是程溏趴在了那处。 他似是累极,方才耗去太多体力,手臂抬起想要再摸一摸纪雪庵的脸,却垂落在地上。程溏低喃着自言自语:“我虽然冷得厉害,对你而言却还太热。不能直接碰你,只好这样。”他说完,停顿许久,却将脑袋微微扭过,声音中仿佛被抽走魂魄,一碰就要破碎,“韦行舟,我后悔啦。” 一股钻心的酸楚冲上纪雪庵胸口,险些叫他压制不住,体内蛊虫又蠢蠢欲动。他恨不能狠狠拎起程溏,冷声质问他为何后悔?就因为他中了这等下三滥的蛊虫?纪雪庵并不知道血寒虫是否有解,这般不动不语不食,到底还能活几日?但错的人是他,是他一时大意,才叫二人陷入如此境地。程溏什么也没有做错,又凭何后悔?纪雪庵强忍酸意,后悔也罢,失望也好,但如若程溏敢因此做出什么傻事,他—— 他刹那间心中凉透,竟是连想象一分也做不到。蛊虫却喜爱他这般心寒,乖乖蛰伏。却听见黑暗中一声轻笑,程溏哈哈笑了两声,语气满是自嘲,“我是你一局玩不尽的游戏么?何时才会服输?何处才能分出胜负?我这般苦苦挣扎,险象环生丑态百出,你瞧着是否精彩有趣?哈,你既敢赌上性命,我便奉陪到底。不过你且记住,我拼命活下去,绝不是为了取悦你!” 程溏手指一下插入蓬松积雪,狠狠握起一掌雪团,朝着魔教方向,全力扔了出去。他这一下牵动伤口,疼得连连嘶气,却好似真正出了一口恶气,开怀大笑起来。他一夜间又哭又笑,宛如发疯,失态连连。纪雪庵却又想起那三个在腊梅林外堆雪人的兰阁少年,那三人慢慢幻化作程溏,程溏咧嘴的模样,程溏清脆的笑声,程溏蹦跳的身影。他不过十九岁,拼死从魔教逃脱,孤身在江湖漂泊,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雪夜,却反而透出一股难以击败的天真。纪雪庵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见过的幼年时无忧无虑的程溏,此刻却在他眼前重现。他如获珍宝,捧在掌心带着微微惶恐无措,冷硬的心却生平头一回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纪雪庵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微笑却愈发明显。一时之间,魔教韦行舟荼阁血寒虫皆从他脑中淡出,只余下程溏,天地间独一无二,他心爱的人。程溏亦在此时转过头来,黑暗中凝视着纪雪庵,一字一字坚定道:“雪庵,我一定救你。” 这句话他已说过许多遍,但这回声音中再无脆弱颤抖。纪雪庵弯唇一笑,堂堂纪大侠竟要一个身无内力的瘦小少年来救?真是好笑,从前不能想象之事,为何如今却叫他比任何时刻都感到骄傲得意。 那一夜再漫长,天空也渐渐亮起来。程溏絮絮叨叨,捡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废话,说一个晚上不停。纪雪庵开始只道他太过紧张担忧,后来却幡然醒悟,程溏只是拼命不让自己睡着。他没有一丝内力,在这样的寒夜里,或许打一个小盹却再也醒不来。直到东方发白,他才卧在纪雪庵身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雪在半夜停了,晨空一片澄澈,蓝得叫人欣喜。程溏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缓缓站起,捂着胸口走到松林外深潭边。飞瀑溅起的水花打湿他头发,程溏小心翼翼爬下水边乱石,探出一条手臂伸入水中,又一个激灵缩了回来。他低叫一声好冰,抬头望向瀑布,心中却生出与纪雪庵先前同样的疑问。水潭之中必然有古怪,不然为何天寒地冻却不结冰。 程溏想了片刻不得其解,干脆不理,转头走回纪雪庵身边。他忽然加快几步,急急道:“雪庵,你醒了?”纪雪庵睁着双目埋在雪被下,只作方才醒来,微微点头并不说话。他面色冻得发紫,却不见痛楚,程溏目不转睛瞧着他,“你现下感觉如何?”纪雪庵开口沙哑道:“你将我埋在雪中的办法甚好,蛊虫大约冷得睡着了,身体之中感觉不到异样。”程溏松开颜色笑道:“我便知道,虽然只是一时应付,以冷攻寒,大约会有用。”说话间,十指挖开发硬的雪块,扶着纪雪庵坐起,被他一把拉住双手问道:“你呢?昨夜可有冻坏?伤口还疼不疼?”程溏摇头一笑,“确是冷极,别的倒不打紧。”二人四只手交握在一处,却实在说不清究竟谁的手更冷,到底是谁暖和了另一个人。 相顾默默无语,对视的眸中却满是眷恋。纪雪庵忽然别开双目,淡声道:“我此刻虽无恙,只怕还是不能动一分内力。深潭之下才有路,又该如何闯?”程溏目光瞄向潭边石堆,却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既然你我二人皆无力潜至潭底,不如干脆沉到那里。你瞧水潭边有那么多大石头,若是抱着巨石跳水,兴许便能找到水下岩洞。” 纪雪庵闻言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眼中一亮。但一瞬过后,他却摇了下头,“此法或许可行,却仍是太过冒险。我暂且不论,你肺脏受伤,本就呼吸艰难,如何忍得住一口长气?”程溏急得连连摇头,“非常时刻,岂能瞻前顾后?我们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得不放手一搏!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会游水,以前和人比憋气,从未输过!” 生死攸关,又怎能同憋气儿戏相提并论。纪雪庵腹中无数劝语,但面前程溏毫不退缩的眼神,却叫他尽数吞了回去。他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当断不断,竟被人说瞻前顾后。纪雪庵伸出冻僵的手脚比划几下,待活动自如仍无感觉到蛊虫作乱,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先前试水,潭水是否亦冰冷?”程溏点点头,不由蹙眉道:“我也觉着奇怪。春季未至,冰雪未融,何处来这样一条气势颇盛的瀑布?大雪落入潭中,又为何不结冰?”纪雪庵沉吟片刻,却道:“好,我们便按你所说试一试。” 他行动无碍,便起身走到潭边,弯腰挑了一块巨石。纪雪庵凭蛮力抱起石头,果然并不轻松,摇晃走到潭边。程溏紧张地跟在他身旁,瞪着石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纪雪庵放下大石,却解开腰带绕在程溏身上,将二人紧紧缚在一起。他伸手理了理程溏的鬓发,淡淡道:“你怕不怕?”程溏微微一笑,却握住他手。纪雪庵回以轻浅笑容,缓缓道:“潭水冰冷,你且忍住。气憋不久也不打紧,我会一直看着你。九死一生,我们已闯过多次劫难,定然这次也终会平安。” 语罢便蹲下身,双臂抱住巨石,使力慢慢站了起来。他向着潭水踉跄几步,拖着程溏也往前冲去。却是狠狠一个寒颤,纪雪庵险些松手砸伤自己。他心知再容不得片刻犹豫,就着跌撞冲势,只听扑通一声,两人一石一齐没入潭中。 仿佛堕入冰窖,随着巨石冲势跌至潭底,一时只觉耳膜胀痛不已。纪雪庵在水底睁开双眼,早已弃了石头,拉住程溏一臂闭气打量水下。潭水冷彻骨髓,纪雪庵皮肤刺痛不堪似寸寸裂开,但精神竟振作不少。潭底光亮模糊,他隐约看见右手边石壁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不由心中一动。人在水下动作终不比地上,纪雪庵一足蹬在石头上向右拐去,不自觉腿上灌入内力,待游出数丈之远,才发觉体内真气收放自如,全无艰涩不适。 这一下实在叫纪雪庵喜出望外。他在入水之前问起程溏水温,心中便隐隐有这般念头,若潭水冰冷,是否能愈发抑制血寒虫。但他却万万不曾料到,血寒虫寄居在心脉中,游走于周身血液,竟会惧水。情急时刻却不由纪雪庵多想,一面往石壁黑洞游去,回头看了程溏一眼。 程溏半闭着双目,面色在幽暗水下发青,但嘴角并无气泡溢出。纪雪庵不敢耽搁,他本就习过闭气功夫,如今内力恢复,当即双腿单臂奋力划水,带着程溏游向石壁。他视线渐渐模糊,却不知是光亮愈来愈黯淡,还是潭水愈来愈混浊。纪雪庵只觉周遭水流忽地激荡,似分成好几股,流窜不息,但水温不复冰冷,大约混在其中一支却是热流。他心中一紧,只怕蛊虫故态复萌,不料血寒虫在水下却一动也不敢动。纪雪庵再也顾不上,一头扎入乱流之中,却后背猛然一痛,仿佛吃了一记重击。 霎那之间,纪雪庵根本无法控制身体,甚至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何事。他一时陷入须臾晕眩,只觉身上一松,耳畔却响起轰鸣水声。纪雪庵茫然睁眼,用力甩了下头,才发现自己竟已浮至水面。身旁飞瀑近在咫尺,纪雪庵胸口仍浸在水下,飞快转了一圈,心中却悚然大惊。“程溏?程溏——!”巨大声响盖住他的叫唤,他莫名其妙被冲上水面,但程溏又在哪里?方才那一瞬,他丧失所有感觉,是否自己松手放开了程溏?他急忙拉起身上腰带,低头一看,却痛得大吼出声。腰带上留着一道齐整断纹,分明是被人用利刃斩断的。 纪雪庵双目赤红,几欲发狂。他紧紧握起双拳,一拳击在水上,轰的一声掀起一个巨浪。浪头落下,水上却已不见纪雪庵身影。他气归丹田,身体如一块玄铁,重重向下沉去。却还未及潜至潭底,又是一阵暗流汹涌扑来。纪雪庵惟恐再次回到水上,勉强闪身避过,却不知又是哪一股乱流狠狠撞在他后脑之上。他只觉眼前一黑,内劲一松,身体不知被卷至何方,再无知觉。 第十六章 纪雪庵慢慢转醒,不自觉皱了下眉,才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顶浅色帐子,鼻端嗅到浓浓药香,自己正躺在厚软被子下。他一惊,飞快坐起掀开帐子,一眼瞧见缩在轮椅上瞌睡的年轻人惊醒过来,眼周带着青黑,看向自己却立时喜形于色,“纪大侠,你醒了!” 此人自然便是祝珣。纪雪庵匆匆扫视屋子,看来自己已在昏迷之后到了桑谷。他面色却不见丝毫好转,语气冷厉急切道:“程溏在哪里?”祝珣连忙道:“程公子并无大碍,尚在邻屋休息。”纪雪庵略点一点头,摊开空荡荡的掌心,又问道:“连璋呢?”祝珣慌慌张张掉转轮椅,“在、在桌子上,可要在下去取来?” “不用。”纪雪庵打断他,见祝珣回到床边,缓声道:“多谢祝谷主搭救之恩。”祝珣面颊微红,摆手道:“纪大侠不必客气,唤我祝珣便好。”纪雪庵不置可否,忆起先前在深潭水底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不由又皱起眉头,问道:“我究竟如何来了桑谷?”祝珣正了正神色,娓娓道来:“昨日桑谷守卫发现纪大侠和程公子时,二位正躺在那水潭通向的岩洞狭道之中不省人事,便将二位带回桑谷。若在下没猜错,纪大侠可是在水下被卷入乱流?那潭底暗流在岸上瞧不出一点端倪,实则十分汹涌激烈,或许二位便是随乱流抛入岩洞之中,只是重重落在地上失去意识。”纪雪庵略一思索,暗道祝珣久居桑谷,于潭底暗流果然熟悉得很。原来他先被错流卷至水面,而程溏大约更早便被卷入岩洞,不论如何,总算二人并未被冲散。 他抬起眼,却见祝珣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懊恼自责,不由奇怪。祝珣迟疑片刻,轻声道:“说来还是在下不好,当初指给纪大侠的路,是一条隐蔽曲折的路。其实……其实桑谷另有平坦山道通往山下,只是谷中有规矩不许说与外人。”纪雪庵不以为然,淡道:“无妨。”他自然早就料到,祝珣自己便有腿疾,这条爬山涉水的路,马车和轮椅断不可能通过。但瞧祝珣依然不能释怀,纪雪庵心中暗叹,缓缓道:“你肯将这条路告诉我,已是救了我与程溏二人性命,我哪里还会责怪你。祝珣,谢谢你。” 祝珣闻言抬头,双目微微发亮,眼中全是喜色。纪雪庵却略垂下眸,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与程溏出现在桑谷外,显而易见从魔教逃来,他难道便不怕引火上身?魔教早年有闯入谷中掳走他的恶迹在先,不难想到两人避难于桑谷,万一再因此事祸及桑谷,祝珣作为谷主该如何自处?他不问缘由毫无芥蒂地救下二人,甚至还自责叫他们走了弯路,到底是医者仁心,还是祝珣当真不谙世事至此?他若是如此,但桑谷中其余人却如何看待这两个不速之客?纪雪庵自嘲一笑,程溏受伤时,他只想快一刻将他带至桑谷,又哪里考虑过连累旁人?他从不说那些假惺惺的伪君子之言,当即朝祝珣拱了拱手,诚恳道:“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程溏伤重又连日奔波,再经不起折腾,可否请桑谷留下他好好调养?我亦不愿替桑谷招来麻烦,你放心,我且出谷引开追兵。” 他刚说完,祝珣却顿时面色一黯。他忽然伸手拉住纪雪庵中衣,却又似被烫到般放开,脸上露出受伤表情,“纪大侠何出此言?桑谷行医数百年,难道能将伤者拒之门外?程公子确实需要静养,但纪大侠身上的——”他戛然顿住,纪雪庵却淡声道:“我知道自己中了魔教荼阁的蛊,你但说无妨。” 他一醒来后便有所察觉,心口蛊虫毫无异动。此时并不在水下,屋内被中更温暖得很,必然是祝珣做过些什么。祝珣神色复杂,犹豫半晌,才垂目道:“纪大侠所说不错,荼阁的血寒蛊,在下曾在毒物志上见过。血寒虫钻入心脉便永不会离开宿主体内,没有引出的法子,惟有杀死蛊虫……但是、但是在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杀死蛊虫,只略知晓血寒虫的喜恶。在下昨夜拟出一张方子,煎了药已喂纪大侠服下,纪大侠现下感觉如何?”纪雪庵一愣,默默运气,内力缓缓流动,竟与平素无异。祝珣瞧见他放松表情,却眸中忧色更浓,“这张方子其实对蛊虫毫无损害,只是将纪大侠的身体调成血寒虫害怕的湿冷体质。虽此时起效,但在下也无太多把握,且纪大侠往后还需每日用药才能维持。还有……”他吞吞吐吐,终是道:“这个法子不会一直可行,蛊虫是活物,会渐渐适应宿主身体。那种捏造出的湿寒实乃蒙蔽,人血总归是温热。方子虽能在细微之处调整,但起效的时间必会愈来愈短,最后……” 祝珣声音渐低,垂着头并不看纪雪庵。纪雪庵沉默片刻,却冷淡道:“已经足够了。我身受过极寒之苦,更恨那种一动不动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能这般说话动作,甚至动用内息也无碍,只觉好似偷来的时日,多一天也好。江湖漂泊,刀口舔血,谁知哪一桩事不会随时要了性命?更何况——”他的眸中忽然多出一丝柔情,“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我与他共度数次,又有何惧?” 他却并未注意到祝珣微微发白的脸色。祝珣嘴角挤出勉强笑意,吸了口气道:“纪大侠与程公子……天长地久……才再好不过。纪大侠请放心,在下绵薄之力,却不会放弃,定会寻出别的——”他又忽然停下,纪雪庵却不觉异样,颔首道:“多谢你。”祝珣惨淡一笑,摇了摇头。纪雪庵半坐在床边,却道:“我既然暂时无事,也不必再躺在床上。程溏还没醒么?我要去看他。” 祝珣便扬声唤侍女进来。两个少女推门入室,一人手中捧了一叠雪白新衣,另一人则推着祝珣轮椅出了屋子。纪雪庵穿好衣服,推开门。大约是祝珣腿疾的缘故,屋子却不设门槛。他正要叫侍女领路,却发现祝珣候在廊下并未离开。他一抬头,放下拢在唇边呵气的双手,抱起暖炉,微笑道:“程溏的屋子穿过园子便是。” 侍女推了他在前头领路,纪雪庵只得放慢脚步。祝珣略收笑意,说起正经事:“程公子时醒时睡,还有寒热在身。他身上外伤却与纪大侠不同,并无疑难。只是他近来肺脏受伤不止一次,气血亏损,若不悉心调理,惟恐将来落下病根。此事虽不难却将就不得,加之克制血寒虫的方子仍需变动,恐怕要委屈二位耽留在谷中一段时日。”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你太过客气,分明是我们二人求你收留。” 祝珣面上微有些吃惊,许是不曾料及从纪雪庵口中听到一个求字。冬日里再精致的园子也显得萧条,穿过一段临湖画廊,假山旁筑着一间精舍。侍女上前叩门,里面出来一个少女,迎着众人进去。程溏躺在内室床上,纪雪庵三两步迈到床边撩起床帘,只见程溏额上搭着一条布巾,却在熟睡。 侍女端来水盆,绞了干净帕子替程溏换上,手脚放得极轻,却还是把他弄醒。程溏迷迷糊糊睁开双目,胡乱转了转眼珠,落在纪雪庵身上,初醒懵懂的脸忽然现出一丝紧张。纪雪庵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程溏,我没事。”程溏果然微微松了口气,没什么力气地笑起来。他从被子中伸出手,却被纪雪庵一把按住,“你在发烧,听话,不要伸出来。” 二人定定望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不舍得错开眼珠半分,连祝珣和侍女离了屋子也未察觉。还是纪雪庵先回过神,站起身,“你渴么?我倒水给你。”他在屋中桌上寻到茶壶,水温热得正好,提到床边。程溏却歪歪斜斜正要坐起,见纪雪庵皱起眉,软声笑道:“我已经不烧了,躺得太久,身体又酸又痛。”纪雪庵坐在床沿,一手取下布巾,摸了摸程溏额头,的确不烫,便扶着他靠坐起来,脑袋以下仔细掖好被角,再小心翼翼喂了一杯茶。他自己醒后也滴水未进,二人均渴得厉害,你一杯我一杯,将茶壶喝了个精光。程溏噗嗤一笑,“桑谷的药果然并非凡物,我伤口已不痛了。先前醒过几次,祝珣说给你用了药,雪庵,你现下如何?”纪雪庵淡淡道:“我暂时无事,别的往后再说。倒是你重伤又受了一夜冻,还在冰水中待了许久,哪里仅有外伤这么简单?” 他忽然住嘴,双唇微微抿起,却是一条冷硬线条。程溏只觉纪雪庵周身气息一下变冷,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侧脸便又是从前那个冷漠无情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纪雪庵转过脸,见程溏眼圈发红,心中一紧,面上仍是一派冰冷,“你为什么斩断腰带?明明说好同赴桑谷,你自作主张,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纪雪庵被谭底乱流卷至水面,瞧见腰带上的利刃断痕,一眼便知是程溏以绯红小匕所为。那股愤怒恐惧绝望再次袭上心头,纪雪庵隔着被子死死捏住程溏肩头,目光冷得似要将他冻伤。程溏并不挣动,摇了摇脑袋,低声道:“我那一口气终是憋不久,下水后没一会便到头。眼前发黑,脑袋却空白,心中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没有说完,纪雪庵恶狠狠接口道:“什么念头?便是死了,你也不愿拖累我?你那时不知我在水下却不再受蛊虫之苦,只道我们二人今日就要死在水底。死便死了,还是你连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程溏重重闭上双目,咬牙道:“你知道你怪我,可我本能一砍,现在理论又有何意思?说什么你我之间不谈拖累二字,难道我当真能坦然与你共同赴死!”他仍不肯睁眼,声音却渐渐尖锐:“求生多难……我多舍不得死……平素安然无事说些什么不愿独活的漂亮话,生死关头却再清明不过,活着才是最好。所以我不能……哪怕只有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也是好的……” 他的呼吸间染上浓浓鼻音,纪雪庵慢慢松开程溏肩膀,沉声道:“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放手,只有你……前言不搭后语,一派胡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程溏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怕死,濒死时刻顾惜的却是纪雪庵的性命,岂不矛盾?纪雪庵心中隐隐作痛,终难再绷着脸对他发火,程溏闭着眼却看不见他又爱又恨的神色,只听他道:“不会再有下次。” 程溏一愣,以为纪雪庵会说不许再有下次。却又听见他道:“你没有错,是我不好,叫你一次次陷入险境。不会再有下次,我要你保你周全,也不再轻易受伤害你担心。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我要叫你再无忧愁,每日对着我笑,只说我爱听的话,我要整天亲你,干你,同你做尽世上欢愉之事。”程溏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分明是荒唐大话,从纪雪庵口中说出却叫他不由自主相信。他睁开双目,眼中先前蓄积的泪水滚落两排,嘴角却含着笑,“开口闭口只听你要怎样,你是不是太过狂妄?”纪雪庵亦笑起来,低头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招人嫌,我也知道你喜欢。” 却见程溏苍白脸颊挂着泪珠,嘴唇也没有血色,惟有眼角红得可怜。纪雪庵伸手替他抹去眼泪,“你我二人皆无事,哭什么。”程溏闻言愣愣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你那样对我,就算心里气得再厉害,也不曾如何。但刚刚见你那副久违的冰冷面孔,胸口仿佛针扎一下子就痛得要命,根本憋不住眼泪。”他脸上全是不解,纪雪庵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自己也不是有泪轻弹的人,只有怀中的人,这一生再也不愿叫他受丁点委屈。程溏仍是不太明白,却在他的怀抱中渐渐释然,低低唤了一声雪庵,寻到他的嘴唇,沉溺在最温柔不过的吻中。 二人亲热缠绵了一会儿,桑谷侍女轻轻敲门,却是送了饭菜来。自从山洞那夜略用了些干粮,再未吃过东西,腹中连饥饿之感都不觉了。桑谷中人通晓养生之道,端上的俱是清淡小菜稀软粥饭。程溏本要下床,纪雪庵却不许,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他用完,自己再随便吃了些。侍女在旁目不斜视,待收拾完,恭声问二人还有什么吩咐。 窗外天色已暗,却又是一日将尽。纪雪庵站起身,向侍女冷淡道:“我便住在这间屋子里。”侍女一愣,踌躇道:“可是……”纪雪庵冷冷看她一眼,“怎么?”侍女回过神,连忙应声答好。程溏在身后扯纪雪庵的袖子,他转过身,一边将他的手复又塞回被子,一边道:“你身上有伤,一个人睡只怕不便,这张床也宽敞得很,多一个我绰绰有余。”他生性洁癖,从来拒人千里之外,同床共枕更是大忌。程溏本想调侃几句,脑中却尽是两人在山野相依入睡的光景,心中柔情不由从嘴角溢出,却轻声叹道:“说起来,好端端躺在正经床榻上,当真久违。”纪雪庵不置可否,神情柔软,声音却还冷淡:“我只是忌惮魔教夜袭,你不在身边,叫我如何放心。” 一夜平安无事。清早纪雪庵醒来,程溏睡得还沉。他轻声起身,在外室洗漱穿衣,侍女便来请他用膳。纪雪庵缓步跟在少女身后,昨日天色已暗,又心急去见程溏,并未仔细观赏园中景致。此刻朝阳初升,亭台檐角之上的积雪晶莹剔透,一滴一滴落入碧湖之中。纪雪庵奇道:“桑谷之中虽也下雪,却似比外头暖和许多。”侍女微笑道:“纪大侠所言不错,桑谷隐藏于高崖之下,四周绕以温泉水脉,与天颐山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穿过湖畔画廊,对岸黛瓦绿柱,门口植了两株参天古树,却是一间极气派的屋子。侍女道:“此处是谷主居所。”语罢领着纪雪庵绕过古树,步入临湖花厅。屋中桌上布着早膳,祝珣坐在桌后,抬头朝纪雪庵道:“纪大侠。”纪雪庵坐在他对面,看着祝珣双目道:“祝珣,你不必一直如此客气,往后直呼我名字便好。” 祝珣一愣,面上微微泛红,自言自语般唤了一声:“雪庵……大哥。”他脱口而出,一时自己也觉得亲昵过头,纪雪庵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旁侍女替二人盛了清粥,祝珣拿出主人样子招呼纪雪庵吃饭。他们一个性情冷淡,一个家教严厉,用膳时静默无言。等侍女收了碗筷,祝珣总算鼓起勇气,问道:“雪庵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纪雪庵点点头,他坐着未动,有心问祝珣一些桑谷的事,“原来我们昨晚住得离你甚近。”祝珣笑了一下,“本来我打算晚上来看你,但程公子要休息……不好打搅。这间园子本就是我的住所,除了几个贴身下人,如今只多了二位。”纪雪庵淡淡道:“难怪幽静怡人……桑谷中其他人又住在哪里?”祝珣答道:“桑谷同山下寻常小镇没什么分别,有田地有人家有街道,热闹得很。只不过这里是谷主的府邸,鲜少有人进来。”纪雪庵略挑起眉,“这么说来,此处便是类似官府的地方?”祝珣却摇头,“谷中的大祠堂才是议事之处,长老均住在那里,谷中大多事务皆由他们掌管。” 纪雪庵顿了一顿,心中暗道桑谷真正掌权的是那帮长老,祝珣却被架空,怪不得这般不谙世事。他不耐烦转弯抹角,直接问道:“那你作为谷主平日都做些什么?”祝珣露出浅淡笑容,“自然是在学堂传授医术。”纪雪庵暗自摇头,直视祝珣双目问道:“你实话告诉我,这次我和程溏入谷,那些长老可有反对?” 祝珣神色一僵,纪雪庵心道果然如此,却听他慢慢道:“长老中虽有反对,但纪大侠先前救过我性命,桑谷中并无知恩不报之徒。更何况,行医之人岂能将伤者赶出门去?雪庵大哥不必担心,我好歹也是一谷之主,又占着道理,长老们最后也都点头同意。”纪雪庵一时闹不清是整个桑谷都与世无争,还是祝珣其人格外天真。他沉吟片刻,问道:“我若在谷中走动可方便?”祝珣奇道:“又有什么不便?正好,我也差不多要去学堂,雪庵大哥不如与我一道。” 此刻大约辰时光景,祝珣温煦无害,将程溏留在房中也不用太担心。纪雪庵起身颔首道:“好,有劳你带路了。”祝珣回屋换了一件深色长袍,出门随侍的却是那两个之前同他一起出谷的童子。他没坐马车,仆从抬来两架肩舆,只挂了一层轻纱遮阳。童子抱祝珣上轿,纪雪庵皱了下眉,他能跑能跳,何必坐这等玩意,视线扫过祝珣双腿,终是忍住没说。 桑谷下人抬着两顶轿子稳稳并行,两个童子跟在其后。众人出了祝珣府邸,沿着粉墙行了一段藤枝蔽日的深巷,便是街心。祝珣说得不错,桑谷果然与寻常乡下小镇没什么两样,正是一天之中最金贵的早晨,菜农挑了扁担在路边叫卖,铺子小店陆续开门迎客,老者提着篮子买菜,孩子在路上嬉笑追闹。纪雪庵一时被眼前的平和安宁震住,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处世外桃源却与魔教近在咫尺。祝珣侧头瞧见他神色,微微一笑道:“桑谷虽在深崖之下,南面却山势颇缓,前人凿山垦荒,如今是一片大好梯田。天颐山泥算不得肥沃,种不出什么好东西,但谷中数百人自给自足却也够了。” 说话间,横冲直撞的顽童差点撞上祝珣轿子。两个童子一人揪一个,笑嘻嘻骂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没瞧见你奶奶在后面喊你别跑!”顽童泥鳅般扭开,冲他们扮个鬼脸,回过头大声向祝珣问好,好奇的眼神却在纪雪庵脸上瞧个不停。祝珣面露温柔笑意,仆从停下脚步,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脖子,“都出汗了,小心受寒。”顽童拖着声音喊好,左耳进右耳出,转身向着长街另一头奔去。轿子复又前行,纪雪庵若有所思看祝珣一眼,问道:“这些孩子也跟着你上学么?” 祝珣摇头道:“桑谷中也并非人人学医,种田手艺行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术博大精深,桑谷医者又不常在外头走动,实非谋生良计,仅有少数孩童被送入学堂。”纪雪庵淡淡道:“你何必自谦?桑谷医术出神入化,子弟贵精不贵多,也是应该。”祝珣的笑容却渐渐黯淡,“再精妙,若不能用来救人,也是枉然。历代桑谷首领皆反对在江湖上设立过多医堂,自然有保护桑谷的用意,但其实在桑谷之内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入学堂。”纪雪庵却道:“世间万事皆如此,你不用太过介意。人各有命,各司其职而已。医术虽能救人,吃饭岂不更重要,种菜耕田比起行医又有哪里不好?”祝珣听得愣住,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思索良久,才轻声诵起贤人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纪雪庵见他想明白,漫不经心道:“医者心怀天下当然很好,但钻入牛角尖岂不自寻烦恼。”祝珣转过头,双目微微发亮,“多谢雪庵大哥出言提点,但我还是想叫桑谷医堂遍布天下,想叫桑谷医者走出天颐山,想叫更多人到桑谷来学医。前人不曾做的事,我也没有太多把握,但至少愿意从我开始尝试。”纪雪庵迎着他柔和却无畏的目光,心中一声轻叹,嘴角却扬起。身有腿疾不良于行又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也无妨,如今他唤自己一声大哥,将来这个年轻人或许却要叫他感到骄傲。 祝珣的轿子半途转向去了学堂,桑谷的大祠堂亦在左近。纪雪庵下了轿子,却未跟着祝珣同去。桑谷长老不知如何看他,是敌是友,贸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叫祝珣难堪,实非明智之举。他在谷中街巷中随意转了转,众人乍然瞧见一张陌生面孔,莫不惊讶好奇,盯着他窃声议论。也亏得纪雪庵平素目中无人,此刻丝毫不受困扰,缓步而行泰然自若。 他沿着长街走到尽头,果然便如祝珣所说,地势渐高,山坡算不得陡峭,层层梯田盖着白雪,别有一番风景。纪雪庵也不再逗留,转身往来路走去。他回到祝珣府邸,走过湖心长桥,穿过湖畔画廊,却在松林下一间亭子外停下脚步。 亭子六面挂起暖帘,只掀了一幅,其中生着火炉,桌上摆好热茶暖酒。纪雪庵弯腰而入,皱起眉头看着程溏,“你怎么下床了?”程溏微笑并不回答,身旁一个明艳女子噗嗤一笑,“纪兄弟,你太紧张,你瞧小溏穿的这一身,哪里会冷。”程溏穿着一件轻软裘衣,外头披肩也好端端披着,双手拢在毛绒袖笼中,足下套一双皮靴,正伸在火炉旁。他脸色尚有些苍白,笑起来却已是生气勃勃,“我又不是大闺女,躲在屋里做什么?丰大哥和木槿姐姐来看我,我出来坐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不到半日功夫,这三人俨然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叫纪雪庵的脸色更沉,径直到程溏身边,挤开木槿夫人坐下。程溏脸上笑意愈浓,倒也大方,靠在了纪雪庵肩旁。丰华堂似笑非笑瞧着二人,问道:“雪庵,你早上去了哪里?”纪雪庵道:“只是在桑谷中走走,我们要在此处住些日子,总该弄清这是个怎样地方。你们才是,昨日怎么没见?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向祝珣告辞。”丰华堂淡淡笑道:“我们前几日不在桑谷,不巧与你们错开,今晨回来看见程兄弟才知你们来了。”他说着却收起笑意,“雪庵,你说到做到,果然救出程兄弟从魔教全身而退。但你可曾想过,会不会把尾巴引来此处?” 纪雪庵眉眼冷淡,却点头道:“不错,若桑谷有难,确是我们引来的。祝珣明知此事仍收留我们,我很感激。”这份恩情,又岂是感谢二字便能轻易打发,但三言两语说不清,纪雪庵不愿解释太多。木槿夫人和丰华堂对视一眼,叹一口气道:“你还真是、不客气。当初连祝谷主请我们二人前来做客,都引起桑谷长老不快,如今之事真不知他如何肩负。”纪雪庵尚未答话,丰华堂却道:“好啦南香,你也莫再说这些。祝谷主太年轻,与那些迂腐的长老本就存着诸多不和,并不是雪庵他们的过错,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亭子外,见确无旁人才继续道:“我和南香在桑谷住了几日,发现此处果然不乏蹊跷。” 木槿夫人压低声音,接口道:“的确如此。其实前日我们出谷,是担心你们安危,虽走的不是那条秘道,未与你们遇上,但山林中草木皆兵,那种感觉却错不了。可是今天早晨回来,桑谷左近明明痕迹犹存,却全无异动。好像、就好像魔教吃准你们来了桑谷,反而退兵不再追寻。”纪雪庵紧紧蹙起眉毛,“你的意思是,桑谷难道与魔教并非敌对?”他说得宛转,言下之意却谁都明白。木槿夫人面色肃穆,却摇头道:“我虽相信祝谷主,但谁知那些长老之中是否有人打别的主意?桑谷与魔教毗邻近百年相安无事,谷中众人精通医术却不擅武艺,明明魔教轻而易举便能摧毁此处。”纪雪庵沉吟片刻,却仍是摇了一下头,却转过脸问程溏:“程溏,你可知道什么?” 程溏思索片刻,半晌才道:“我在魔教只待过兰阁和天颐宫,不曾接触过丝毫与桑谷相关的事。但我听说,荼阁倒与桑谷颇有些渊源。荼阁制毒,桑谷医人,却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我身处桑谷……”他欲言又止,其余三人皆目不转睛等着下文。程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声道:“桑谷与魔教同处天颐山脉,不亲临其境,绝无法想象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魔教诸阁莫不建在高峰苦寒之地,桑谷却占着暖谷温泉之乡。试问你们若是历代魔教教主,可会眼睁睁放过这块嘴边的肥肉?” 他话音落下,众人皆沉默不语。纪雪庵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冷声道:“我……”另一只手却被程溏暗中捏了一下。他中血寒虫之事,想来丰氏夫妇尚不知道,便住口不语。但此事岂不矛盾?韦行舟费尽心机令他中蛊,桑谷正是克星,怎会就此放过他们?除非桑谷当真是敌非友……抑或韦行舟确信无人能解血寒虫。他冷笑一声,无论哪一件,都要命得很。对面丰华堂叹道:“总之程兄弟身体抱恙,雪庵先安心陪他养伤。桑谷与魔教之事,我与南香会替你们留心。” 正如丰氏夫妇所言,十余天过去,桑谷仍是一派太平。众人虽心生防备不敢松怠,日子却如同枝头悄然绽开的新梅,透出一种坚韧从容之美。祝珣每日午后回到府中,与丰华堂琴笛合奏,木槿夫人泡得一手好茶,袅袅水气含着悠扬乐音。纪雪庵倒不常与他们一道,在床下摆好矮塌暖炉,拥被将程溏抱在身前。 如此将养十余日,祝珣重新替二人诊脉。纪雪庵体内的血寒虫仿佛有所感应,在这等静好日子也不出来作乱。祝珣翻遍谷中医书,仍寻不到驱虫之法,只能在方子上精益求精。程溏身上外伤已愈合,近日睡得安稳,不再喀血喘息,但手足冰凉面色青白,仍身受寒气侵体之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近年受伤无数,又不曾好好恢复,身体早就摇摇欲坠,如今一并爆发出来,自然好得极慢。所幸祝珣耐心得很,外敌既然按捺不动,他便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调理。 他搁下笔,拾起方子递给一旁侍女,转头向纪雪庵和程溏道:“我新开了一张汤剂,对除去程公子体内寒气大有益处。不过并非内服,却是将煎成的药汤灌入浴桶,在其中浸浴半个时辰。”程溏微笑谢过祝珣,“其实我自觉已好得差不多。”纪雪庵一言不发,只将他的袍子衣襟拉紧一些。 祝珣淡淡笑了一下,告辞离开。待到下午,侍女果然搬来浴桶,拿湿布垫手抱起药罐,倒入滚烫药汤。纪雪庵试过水温,才屏退下人唤程溏入浴。他脱下自己外袍,将屋中炉火烧得极旺。程溏发髻梳在脑后,墨绿药汤之上,只露出一段雪白脖颈。纪雪庵坐在桌边问他:“可觉得难受?”程溏摇头笑道:“舒服得紧,四肢身体皆泡得发热。这药汤颜色古怪,气味倒不难闻。” 纪雪庵拿起一卷书随意翻看,热气氤氲,程溏在水中昏昏欲睡。中途侍女进来过几次,舀去些汤水,再灌入热汤。也不知过了多久,程溏身上皮肤早就发皱,抬头道:“半个时辰还没到么?雪庵,我想出来。”纪雪庵放下书,瞥一眼屋角香炉,站起身走到浴桶边,“不肯再泡了?” 程溏点点头,面颊被蒸得微微发红,额发贴在脸上,却是热得发了一身汗。纪雪庵居高临下望他,目光深沉,带着些许审视。程溏见他不动声色,不由伸出一手搭在桶边,水珠顺着手臂滑至肘后,啪嗒一声落回墨绿药汤。却听程溏一声惊呼,竟被纪雪庵从水中一把捞起,眼前一阵旋转,身体已稳稳坐在床榻上。 侍女早就在床上铺了厚软的布巾,仿若一个鸟巢,纪雪庵将程溏全身裹起,只露出犹带着惊色的脸。他连人带布搂住,低头亲了亲程溏的额头,抓起布巾,替他擦干身体。二人贴得极近,程溏坐在纪雪庵怀中,四肢被布巾困住施展不开,却不愿挣破这般柔软桎梏。纪雪庵的鼻息近在咫尺,药汤的清香无处不在,交织在一起,熏出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身陷襁褓,又被整个抱住,连皮肤也变得皱巴巴,程溏几乎有了自己变成婴孩的错觉。困意犹存,他轻叹着闭上双目,下巴搁在纪雪庵肩上,一歪头嘴唇却印在他的颈侧。 纪雪庵的动作一下停住,而后他的手缓缓钻入布巾,由下至上,抚摸过程溏的膝盖大腿,最后在腿根五指拢住那根生机勃勃的东西。他另一手扳过程溏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这么不老实?”程溏望向他黑沉沉的双眸,脸上还带着红晕,口中却道:“这些天喝了那么多大补的药……”他目光微微闪动,似不堪忍受羞涩,哪怕纪雪庵再多看他一眼,就要扭过头去,却偏偏还盛满坦诚的欲望,逡巡着纪雪庵的双目和嘴唇,只要他流露出半分赞许,便会毫无顾忌地吻来。纪雪庵在这样的神色中几乎无法呼吸,心跳如鼓,脑中却一片空白。便是那一瞬功夫,程溏已欺身上前,双唇贴在纪雪庵嘴上。 仿若久旱逢甘霖,干涸的泥土贪婪地吸吮雨水。纪雪庵的手指搭在程溏的脸上,不停抚摸着。四片嘴唇追逐本能触碰着对方,亲到发麻仍不知疲倦。他还活着,他是热的,我能触到他,这些念头在两人心头不约而同浮现,此刻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叫人心悸。程溏忍不住挣开布巾,抬手揽住纪雪庵脖子,身下却一凉,纪雪庵的手抽了回去。 程溏睁开眼睛,目中还存着水气,染上不解看向纪雪庵。纪雪庵面无表情,淡声道:“一滴精十滴血,你尚体虚,不可以。”程溏一愣,随即却将手伸向纪雪庵腰带,“那你也不可以。”二人相拥在一起,彼此的反应再明显不过。程溏歪着脑袋,撇了撇嘴道:“压制血寒虫须静,不食不语不动,自然不能做这种事。”他一面说,双手却已拉开纪雪庵裤子,露出他翘起的前端,指尖抵住孔眼轻轻一刮,又飞快缩回,含笑道:“你说是不是?” 他还未来得及得意多久,却砰的一声躺平在床上,眼前正对着纪雪庵双目,“火既生却不泄,才更叫那虫不安分。”程溏微微动了一下,又被他牢牢按住,红了脸道:“若是安分,你顶着我做甚?”纪雪庵低头亲在他眉毛上,“谁叫你在我身上下了银虫?”程溏噗嗤一笑,抬腿擦过硬挺那处,轻声道:“好大一条银虫。”纪雪庵不置可否,手指如飞,除去衣衫,再剥光程溏身上层层布巾。 屋内温暖如春,二人裸裎相对,纪雪庵撑在程溏上方,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身体。祝珣替程溏换药时也曾惊心于他那些深浅伤痕,委婉道桑谷有生肌祛痕的膏药,程溏可以一试。那时程溏尚未回答,纪雪庵却一口拒绝,手上拢起程溏衣衫。祝珣只得笑一下,不再提起。如今纪雪庵的嘴唇吻过每一道伤痕,几乎吻遍他的全身,最后抬高程溏双腿,轻轻啃咬着他腿根内侧的皮肉。程溏鼻息急促,手指捉紧纪雪庵的前臂,心中止不住吃惊,“雪庵?”纪雪庵抬头,却问道:“冷么?” 欲火焚身,怎么还会冷。程溏摇摇头,吃惊的却是纪雪庵在房事上一贯直来直往,从不多玩花样,为何今日却……他思绪骤然被打断,啊的短叫一声,直挺挺的性器已被纪雪庵一口含住。他从未做过此事,嘴唇包住前端,却再无动作,冷淡的脸上亦露出困惑神色。程溏只抬头看他一眼,腰间不由拱起又落下,抖着声音道:“舌头……舔我……” 尾音却化作一声吸气,纪雪庵依言卷起前端,舌尖在孔眼和缝隙间回来扫荡。程溏胸口不断起伏,喉中呻吟不受抑制溢了出来。却听纪雪庵咽下一口唾沫,吐出他的东西道:“你流了好多水。”程溏脸上红晕漫到胸口,引得纪雪庵定睛看去,然后伸出两指捏住一枚乳尖,轻轻拉扯。程溏忍不住再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既痛苦又欢愉的表情。纪雪庵喃喃道:“男人的这里也会舒服么?”程溏气得抬手攀住纪雪庵肩头,舌尖绕着他右胸乳头轻巧地绕了一圈,再抵住那一粒重重顶了一下。 他扳回一局,换来的后果却是纪雪庵将他复又按平,学着程溏所为,专心舔弄他的胸口。他舌头刷过一大片皮肤,再对准乳尖一下下顶弄,待到那粒变硬,竟无师自通,手臂绕至程溏背后,抱着他稍离开床面,一口含住胸前吸吮起来。纪雪庵将程溏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开,脑袋挤在两人身体之间,将程溏胸膛弄得湿淋一片。他已忍得十分辛苦,腾出一手提起程溏一条腿,胀痛的性器抵着他的下腹胡乱磨蹭。程溏再也受不了这般刺激,双手抱住纪雪庵的头,断断续续道:“够……雪庵……够了。” 纪雪庵顿住动作,粗喘几下,才抬头问程溏:“你快忍不住了?”程溏瞪着他,不知如何回答,纪雪庵与他对视片刻,却拾起枕边一条帕子,松开程溏,将他性器根部缚住。程溏哪里愿意,想要去解,纪雪庵却严肃道:“你总是泄得比我快,平时也就算了,今日只准出一次精。”程溏气得手脚哆嗦,纪雪庵的身体却滑了下去,扳开他两条腿抬高,双目直直凝视着股间。两人明明欢爱过多次,私密之处这样被纪雪庵盯住,仍叫他羞窘不堪,想要并拢又敌不过纪雪庵的力气,不禁急道:“你看什么!”纪雪庵抬头看他一眼,伸出一指抵在程溏穴口,哑声道:“我尚未碰,它怎么便兀自一张一合?你呼吸得那么急,这里……也缩得很快。” 程溏快被他气哭,纪雪庵却总算转过头,从枕旁摸出一罐程溏涂抹箭伤的药膏,指头上挖了一砣,缓缓插入后茓。药膏十分清凉,激得程溏颤抖不止,小穴更紧紧咬住手指。这药膏用来疗伤,浓稠有余,却并不显润滑,纪雪庵进得艰涩,瞧见程溏咬牙皱起眉头,不敢轻举妄动。他凭着记忆在内里慢慢摸索,指腹在肠壁上轻轻揉按,也不知触到哪里,叫程溏重重一抖,口中不由呜了一声。纪雪庵放下心来,摩擦着那处抽送起手指,直到觉着内壁不再死绞,才再添一指。 他二指并用插弄程溏的后茓,程溏咬住手背,低声呻吟,性器也愈发胀大,却不得疏解。纪雪庵盯着他沉醉的表情,开口缓缓问道:“舒服么?”程溏挪开手,眼角眉梢皆是春色,却恶声恶气道:“你……想知道?哼,那换我……上你试试看。”纪雪庵却一本正经地摇了下头,“不用。”他一手按在程溏胸前,“你心跳得那么快,肯定舒服死了。”程溏再不敢同他多说,只怕听到更叫自己发狂的话,一时不禁想念起那个埋头苦干不吭一声的纪雪庵。他抬起上身,双手握住纪雪庵的性器,咽了咽口水道:“银虫……你还不进来么?” 纪雪庵闻言,俯身亲了亲他的眉间,分开程溏双腿,手指抚弄着交合之处,缓缓进入他体内。程溏被他放慢的动作拖出一声长长的呜咽,脑袋无措地甩来甩去,眼角沁出泪水。纪雪庵亦深深吐出一口气,双臂撑在程溏两侧,一下一下抽插愈来愈快。程溏只觉面上一滴湿意,朦胧视线之中,又见一滴汗从纪雪庵额角滑落。这人冰霜一般的脸上此刻却一片潮红,不知是热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双目亮得惊人,嘴唇张开一缝,发出一阵阵低喘,直引得人想要尝那两片的滋味。程溏眯着眼看他,身上情欲如潮水,心中爱意似火焰,一齐涌向下腹急于磅礴而出。偏偏那根被纪雪庵缚住,程溏抬高腿圈紧他的窄腰,既是讨好也是讨饶,“啊……雪庵……解、解开啊……” 他的声音浮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银糜。谁知纪雪庵却一时停下动作,脸上露出些许懊恼。明明差一步便要攀上极乐巅峰,却被生生拉拽下来,程溏狠狠咬住手指,仍是被逼得重重打了一个颤。他如同抛上岸的鱼,无力翻着肚皮,红着眼看纪雪庵,“雪庵……你做什么?快给我……”纪雪庵也似忍得极为辛苦,冰雪雕成的五官皱在一处,竟显出几分狰狞。他深吸一口气,才定了定神,将性器慢慢抽出。他低头看去,那根巨物胀得深红,程溏的后茓却似一张恋恋不舍的小嘴,紧紧嘬着性器,随着他一寸寸退出,依稀可见艳红的软肉几乎被带出,先前药膏融成晶莹汁水,一股一股涌在程溏股间。纪雪庵拔得只余前端在他穴口,那圆头不似柱身硬挺,随时要滑出,吓得程溏抽气缩住。纪雪庵被他这样一夹,快感如电窜过背脊,心中再无旁的思绪,只晓得狠狠一记插到了底。 程溏尖声叫起来,嘴里津液来不及吞下,从口角流了出来。他抬手一抹,满脸是水,却不知擦去的是汗是泪还是口水。身上这人带来再多甜蜜,此刻终于成为折磨,程溏哭道:“雪庵,雪庵,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这般玩弄我?”纪雪庵微微侧过脑袋,面上全是不解,“你不喜欢?可是——”他的手指拨弄着程溏快要爆开的性器,“这里分明更红了。”他今日说尽荤话,却并非刻意调情,认真清冷的模样完全在诉说实情,才叫程溏更加受不了。他已经无话可答,纪雪庵却紧紧看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胸口的起伏,急促的呼吸,内里的温度,无一不证实着纪雪庵的话——他怎么会不喜欢?每一种心思在他的目光下都显露无疑,甚至被无限放大,欢乐,痛楚,自然还有羞耻。程溏无处可遁,只恨不能将身体蜷起藏起,却听纪雪庵道:“我以前对你不好,只顾自己……如今想叫你也快活。” 程溏一下子愣住,瞪大双目。他本就被弄得满眼潮意,此刻不受控制,眼泪便涌了出来。他任由泪水横流,却笑起来,“我一直……都很快活,每一次和你,都很快活。雪庵,同你在一起,我快活得快要死了!”他此刻才知,今日纪雪庵那些似是而非的撩拨,竟是为了讨他开心。纪雪庵定定看着他,似在分辨他是否说实话,半晌才伸手擦去程溏脸上泪水,微微笑了起来。 仿佛一树玉兰在明净月光下绽放,云雾尽散,天上地下相映成辉的皎洁。程溏屏住呼吸,随即又是大笑,“你瞧,你只要对我笑一下,我便差点丢了魂。”纪雪庵嘴角翘得更高,缓缓伏下脸,下身又开始不紧不慢的抽送,声音全喷在程溏耳廓上,“那以后,我每天都笑给你看。”那层薄薄的皮肤顿时红透,程溏只见纪雪庵清寒双目中冰雪尽融,温柔得竟要滴出水来。他被纪雪庵插得身体一阵阵摇晃,仿佛湖心一叶小舟,无处依附。程溏伸臂抱住纪雪庵,换来他眸中笑意更深。他慌张张放开,吞吐道:“你……你把我翻过去……我不要看着你的脸。” 纪雪庵喉中低声笑了,“不好。我要看着你的脸做,还要时时能亲到你。”程溏手指摸到他的眼角,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那你……把我抱起来。”纪雪庵依言将他抱起,程溏双手撑在他胸膛,身下巨刃深深扎入体内,叫他情不自禁脖子后仰。那人却不依,一把扳过他脑袋,低头亲了上去。亲吻绵密如细雨,鼻息交融,将两张脸皆氤氲成绯色。程溏身体软成一团,全由纪雪庵抱着腋下,双手无力勾在他脑后,身下早已分不清是谁在主动。脑中唯一的清明,便是要亲这个人,要与他唇舌绞缠,与他相濡以沫,与他吻到天地尽头。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觉不到躯体,甚至感觉不到交合的下身,只有四片嘴唇和两条舌头,是所有的感知。纪雪庵的吮吸叫他颤抖,纪雪庵的温度叫他融化,划成一滩春水,一路温柔缠绵,无尽旖旎缱绻。 却是身下一烫,仿佛先前浴桶中灌入新煎的药汤,惊得程溏睁开双目。纪雪庵闭着眼重重喘息,已然出精,手指摸过来解开程溏根部的帕子。程溏愣愣低头看着那条血红的性器,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东西,却有大股精水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溅在两人胸腹之间。纪雪庵伸手抹了一汪,正要再吻程溏,怀中的人却一个哆嗦。他吃惊地垂目一看,程溏还半翘的性器颤颤巍巍,却有一道澄清尿液流个不停。 程溏脸上犹存着欢爱过后的红晕,目中却惊惶不已,十指掐住掌心,浑身发抖。二人皆一时呆住,程溏却忽然起身往床下逃去。但他腰酸腿软,甫一动便摔倒,被纪雪庵拦腰抱回怀中,柔声唤道:“小溏。”程溏目光闪烁不肯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又是一副快要哭的神色。纪雪庵见惯他不肯示弱的模样,此刻只觉又怜又爱,心底软成一片,俯首吻他颤抖眼睫,低声问道:“生气了么?”程溏侧头躲过他的脸,咬牙道:“你那么爱干净,难道不嫌脏!” 他原来却在担心这个。纪雪庵笑得胸口微微振动,不依不饶亲了上去,“你这几日喝那么多药,连尿水都带着药香,哪里脏了。”程溏伸手去推他胸膛,“我怎么会这般……都是、都是被你弄坏了!”他语带责备,听在纪雪庵耳中却与薄嗔无异,他干得程溏失禁,心中还隐隐含了骄傲。眼见程溏手足无措的样子,又生出一个坏念头,故意道:“你担心自己坏了,我叫祝珣来看一看可好?” “你——!”程溏急得连忙抬眼瞪他,恰被纪雪庵吻个结结实实。他搂紧程溏温存了一会儿,怀中那具身体仍细细发颤,程溏脸上红得厉害,却略显病态。纪雪庵不敢再过分,心中也明白程溏体虚力弱,经历一场急风骤雨般的性事,精意又憋得太久,才会失态至此。他拿起帕子擦净两人身上的水,再唤侍女送来热水,仔细替程溏清洗一番。弄湿的被褥尽数换去,屋中火盆添上新炭,铜炉里燃起宁神香,纪雪庵抱着程溏,暖帐香眠,一时忘尽所有愁绪。 这一觉睡得极沉,错过晚膳,直至窗外夜幕降临。纪雪庵骤然被一阵拍门声敲醒,“雪庵,谷外出事了,快出来!”说话的人却是丰华堂,纪雪庵翻身坐起,一下窜至桌旁握住连璋,冷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丰华堂的声音十分急切:“你随我出谷看了便知!”程溏也被吵醒,揉着眼睛转过脸。纪雪庵走到床边替他掖好被子,“小溏,你继续睡,我出去一趟。”程溏霎时睁大眼,便要爬起来,“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纪雪庵按住他,一边飞快穿上衣裳,一边道:“你现下连走路都吃力,不要逞强。丰大哥他们与我同去,不会有事,你且听话。”程溏沉默片刻,才点头道:“好,我不给你们添乱。雪庵,你快去快回。”纪雪庵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一个好字,便转身推门出屋。 天已经黑透,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过一场小雪。丰华堂手中提灯在廊下等纪雪庵,一见他便道:“边走边说,南香已经先去。”程溏担心纪雪庵,他又何尝不记挂木槿夫人,一刻都不愿多停顿。纪雪庵脚程虽远比他快,但不知他要走哪条出谷的路,只得蹙眉跟在他身后,“到底发生何事?”丰华堂忧声道:“桑谷虽不精通武艺,倒也有守卫,由谷中强壮男子自发在要道巡逻。这些人不过是寻常武夫,却聊胜于无。方才守卫传来急报,在谷外秘道发现了十来具尸体。祝谷主受惊不小,南香当即赶往事发处,我便急着来寻你。” 纪雪庵亦吃了一惊,“十来具尸体?是想要闯入桑谷的人么?”丰华堂深深皱着眉头,“桑谷出口布置着迷阵,绝无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入谷,但迷阵不伤人性命,况且那些人倒在阵外。”纪雪庵寻思道:“你的意思是,杀人的并非桑谷中人?”丰华堂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眼见为实,此刻胡乱猜测也无用。” 说话间,二人已沿着谷中一条贯彻南北的大道一口气走出老远。纪雪庵只觉周遭一片静谧,惟有风声透出诡异。桑谷的迷阵果然不同寻常,谷外之人不能轻易入谷,出谷之人却几乎觉不出异样。他跟着丰华堂转过几弯山路,忽然见前方火光点点,木槿夫人发上金钗闪过一道亮光,抬手招呼二人,“华堂,纪兄弟,快过来!” 纪雪庵足下一点,顾不上丰华堂,当先跃至木槿夫人身旁。她面带焦惶,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轻人,手中举着火把,大约便是丰华堂所说的桑谷守卫。众人右手边一排树下,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人。纪雪庵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微变。丰华堂此时亦走来,见到雪地上的尸体,忍不住道:“这身打扮……不是魔教承阁的人么!” 当初在青浮山,丰氏夫妇与落入地道的纪雪庵等人分开后,也曾与承阁杀手交锋数次,自然能识出他们身份。木槿夫人与纪雪庵皆不说话,脸色难看。那些桑谷守卫则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显然对死人身份十分意外。纪雪庵撇他们一眼,暗道凭这几人功夫,绝不可能杀得了十余名承阁杀手。况且魔教在天颐山脉并无对头,究竟是何人出手?承阁杀手出现在此处,多半意欲偷摸或闯入桑谷,对付他们的人若不是桑谷之人,到底是敌是友?这些念头在他心中滚过,纪雪庵面上并不动声色,沉吟片刻,从一旁桑谷守卫手中借过火把,蹲下身便要察看尸体。 他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正欲去扳地上死人的肩膀,忽听一声:“使不得!”众人一顿,纪雪庵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守卫之中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那人连连摆手,挨着纪雪庵蹲下,紧张得结结巴巴道:“这些人是中毒死的,不能乱碰。”木槿夫人奇道:“你怎么知道?”青年定了定神,从怀中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块手绢。他垫着手绢转过一具尸体的脸,却见那人平淡无奇的脸上一片青紫,嘴唇更是乌黑,五官扭曲成惊恐表情,看得人心中一突。青年小声道:“方才你们还没来,我不小心看到他的脸,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哩。他面上只见惊恐却无痛苦,想来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毒,一下就要了这些人的命。”他说着又指着那人的手道:“你看,他的手也是青的。”纪雪庵拔出连璋划开尸体胸前的衣衫,露出的皮肤却无异色。青年舒了口气道:“果然,若无猜错,这些人约摸是撞上了毒雾,才马上死了。” 语罢,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绢,身后立刻有人道:“这是阿秀送你的,你倒舍得扔了?”青年憨笑一声,摸了摸头没有接话。木槿夫人转头环顾四周,今夜并没有起雾,但一片黑朦中谁知道会藏着什么。丰华堂皱眉道:“毒雾?难道谷口的迷阵中有毒雾一环?”青年连忙摇头,“迷阵中哪有这种歹毒东西,此刻我们不也好端端站在这里?”纪雪庵看向他,冷声问道:“你也精通医理?”青年却笑起来,“我闲暇时在大祠堂打杂,只略懂些皮毛罢了。” 既然毒与桑谷无关,便又回到原先问题,是何人下毒,为何杀了这些承阁杀手?桑谷守卫见不便再验尸,回谷取来铁具,就地挖坑将尸首埋了。纪雪庵三人跟着他们走出迷阵,便慢慢沿来途往回走。木槿夫人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人杀的?若是与魔教为敌的同道,何不堂堂正正现身在我们面前?”丰华堂却摇头,“听那桑谷青年所言,这毒绝非善物,不论是谁,用的法子可万万谈不上堂堂正——”他忽然顿住,与同时回头的木槿夫人视线撞在一处,脸上均是不可置信。他们夫妇二人数十年默契,心念相通,却听纪雪庵冷冷道:“不错,这天颐山上正有一派善于用毒的人。” 木槿夫人低声嚷道:“荼阁……可是纪兄弟,荼阁与承阁皆属魔教,都听令于韦行舟,没有道理自相残杀啊。”纪雪庵沉声道:“我曾听程溏提及,荼阁乃是魔教最早的分阁,换而言之,魔教便是从荼阁壮大而起。或许在数个分阁之中,却有高低等级之分。”丰华堂皱眉道:“即使如此,荼阁又为何对承阁动手?”纪雪庵冷笑一声,“今夜,承阁险些向桑谷出手,大约便是这件事,不知哪里冒犯了荼阁,或者损害了荼阁利益。桑谷以医闻名,荼阁以毒见长,二者皆是草木营生,又如何能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他话音刚落,木槿夫人忍不住惊呼一声:“纪兄弟!”丰华堂却缓缓道:“不,雪庵说得有道理。我们之前也曾疑惑,魔教与桑谷为何百年来相邻为安。若荼阁与桑谷果真有不可告人的渊源,便解释得通了。”木槿夫人一把抓住夫君衣袖,急道:“如果当真,那桑谷为什么还肯收留纪兄弟他们?”丰华堂握住她手,摇头道:“请我们来做客,救雪庵他们回来,都是祝珣,不是桑谷。他虽然贵为谷主,但桑谷中还有一帮手握实权的长老。又或者——” 又或者祝珣实在太会演戏,好一个心怀天下仁义无双的神医,竟将他们所有人都骗过。丰华堂犹豫着没有说完,这句话却在三人心头同时闪过。木槿夫人伸手扶正头上金钗,“无论如何,程溏还在谷中,我们总要先回去。待问过祝谷主后,再另做打算。”纪雪庵冷冷道:“自然。桑谷是否心怀鬼胎,我并不在意。只是不知对韦行舟来说,承阁与荼阁,究竟站在哪边?” 说话间,三人已快步走回祝府。丰氏夫妇没有回房,一路跟着纪雪庵走到程溏屋外。纸窗内透出融融烛光,剪出两枚相对而坐的人影。纪雪庵神色一变,隔空一掌推开房门,飞身冲进屋中。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回过头,吃惊道:“雪庵大哥……怎么了?”纪雪庵恍若未闻,目光越过祝珣,直直看向桌子后的程溏。程溏也被他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一瞬间脸上表情僵住,堪堪落入纪雪庵眼中,却是一个痛苦至极的神色。 纪雪庵一脚踢在木轮之上,口中冷声厉喝:“你对程溏说了什么!”却见轮椅向屋门直飞而去,连地上厚软的毛毯亦不能稍缓冲势。眼看祝珣便要从轮椅上跌下,木槿夫人恰好跃至门口,一把止住轮椅,吃惊道:“纪兄弟,有话好好说!”几乎是同时,程溏从椅子上站起,向纪雪庵道:“雪庵,你误会了。” 祝珣两手死死按在轮椅扶手之上,身体微微发抖,抬起脸来面无血色,显是吓得不轻。纪雪庵冷冷看他一眼,而后抬步走到祝珣跟前,“抱歉,我不该对你出手,方才是我心中一乱,什么都没搞清。”他只觉脑门一痛,来不及思考,只想到叫祝珣离程溏愈远愈好。祝珣勉强弯起嘴角,摇头道:“哪里,若是雪庵大哥当真对我出手,我早就死了一百遍。” 丰华堂走进屋中,气氛总算略略缓和。木槿夫人推着祝珣回到桌旁,众人围桌而坐。桑谷外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祝珣行动不便,未能亲自去看,不过谷中已有人前来汇报。木槿夫人看着祝珣叹了一口气,“祝谷主,不知方才纪兄弟和你闹了什么误会,他素来不会说软话,我待他向你好好道一个歉。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先前我们几人在谷外所见,有些问题还需向你请教。” 祝珣已恢复常色,淡淡道:“木槿夫人但说无妨。”木槿夫人正色道:“经我们辨认,谷外的十余名死者乃是魔教承阁的杀手,而杀人的——恐怕是同为魔教的荼阁。”祝珣愣愣重复:“荼阁?”语罢却下意识看了程溏一眼。纪雪庵便坐在程溏身旁,与他双手交握,见状飞快扭头去看程溏。程溏脸上却无一丝惊讶,半垂着眼帘,视线不知落在桌上何处。烛火映照之下,他长长的眼睫下是一片疲惫阴影。祝珣却打断了纪雪庵探究的心思,开口道:“是么……那么承阁的人多半是被毒死的了。”丰华堂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荼阁为何要害承阁,仅是魔教内讧,还是为了阻止承阁闯入桑谷?若是后者,实在叫人难以理解,故而特地来问祝谷主,可有何头绪?”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祝珣低头半晌,才抬起脸无奈地笑了一下,“诸位都猜测得不错。如果是荼阁……的确不那么叫人意外。”他这般承认,木槿夫人立刻皱起眉头,“祝谷主究竟是什么意思?”祝珣盯着跃动的烛火,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却要从数百年前说起。桑谷一族在天颐山脉发现这片桃源,就此定居,潜心钻研医术。当时桑谷中却有一部分人精通毒物,草药本就三分毒,也常有以毒攻毒的疗法,倒不分得那么清楚,后来不知怎地却生出嫌隙,那一任谷主便将这批人赶出谷去。那些人并未走远,就在天颐山上盖起草庐,继续经营毒术。后来,桑谷依然鲜少踏足江湖,而那些人的门徒却愈来愈多。你们大约也已猜到,今日的魔教是靠毒发家,由荼阁壮大而成,换言之便是昔日的桑谷异类。” 木槿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丰华堂沉声道:“那些人的根仍在桑谷,所以其他分阁姑且不论,荼阁却对桑谷心怀旧情——不对!他们当初被赶出桃源之谷,不得不立足苦寒高峰,心中更多应该是恨!可是百年来魔教都不曾对桑谷出手,今夜荼阁更拦下承阁,却又是怎么回事?”祝珣惨淡一笑,“若当真因恨老死不相往来便罢了,甚至魔教风风火火前来报复,拼个鱼死网破倒也算壮烈。但近一百年,桑谷与魔教表面风平浪静,私下却做过许多交易。”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两朵悲愤的火光,目光慢慢滑过众人的脸,“诸位都是可敬可信之人,所以我才能说出这些话。什么天下第一神医,什么心怀天下拯救苍生,哈,我身为桑谷谷主,真是太可笑!” 他难得这般情绪激烈,纪雪庵静静看他,冷淡道:“你一早就知道么?”祝珣一呆,旋即狠狠摇头,再难掩脸上的伤心,“我也是……今日刚刚得知。我在大祠堂的书库中翻阅古籍,却无意中发现四十年前桑谷帮魔教做下的一桩丑事。去质问长老,才知道桑谷与荼阁之间的渊源。”纪雪庵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祝珣,你并未对不起任何人。对我们,你从未欺骗。对桑谷,并不是你不想当好谷主,却是他们辜负了你。对天下苍生……难道因为这件事,你会放弃救更多人、将桑谷的医术传与更多人的念头么?的确,这件事若是败露,桑谷的名声无疑毁了,但剥去桑谷谷主的身份,仅凭你一个人,你便退缩、不肯再尝试了么?” 祝珣缓缓瞪大双目,双手抓皱膝上毛毯,眼圈却发红,大声道:“我不会!不会放弃!”纪雪庵不再看他,转过头视线落在程溏脸上。程溏早已不是先前心不在焉的模样,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他眼中有太过浓重的思绪,但爱慕一时盖过所有,几乎漫溢而出。纪雪庵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凑上前碰了碰他的嘴唇。 木槿夫人清咳一声,“既然桑谷长老与魔教竟有勾结,我们此刻该如何是好?”纪雪庵抬起头,冷冷道:“不如何。”丰华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正如雪庵之前所说,不知韦行舟究竟站在哪边。不论荼阁出于过往渊源还是近年合作不愿动桑谷,承阁险些已得手,魔教其中必然有所分歧。若我们此时离开桑谷,荼阁也没了顾虑,岂不正中他们下怀?”木槿夫人却道:“但是桑谷长老也不是傻子,事情已经败露,他们定会有所行动。就算凭武力桑谷中没有人是我们对手,但这样岂不叫祝谷主两头为难?” 她一说完,祝珣连忙摇头道:“我实在失望透顶,不做谷主也没关系,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纪雪庵冷哼一笑,忽然站起身道:“他们要行动,我们就不会先发制人?祝珣之前救下我们,如今不惜与长老翻脸,我正不知该如何答谢你。如今真是再好不过,我却有了一个主意。或许桑谷的名声往后要靠你苦心洗刷,但将那些心术不正的长老彻底赶走,还你一个清明桑谷,由你在天下尽情施展拳脚,这个谢礼你可还喜欢?你为何不做桑谷谷主,明明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祝珣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会心一笑。纪雪庵仍然站着,手上却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向他们二人道:“丰大哥,时候不早,回去休息罢。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同祝珣说。”丰氏夫妇这才想起来这里是纪雪庵和程溏的屋子,虽然心中好奇,却不好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时,还带上了门。程溏闹不清纪雪庵要同祝珣说什么,踌躇道:“我……是不是也要回避?”身体还未站起,却被纪雪庵一把拉住。他似是气急,冷冰冰瞪着程溏,手臂将他箍得极紧,往怀中一带,却叫程溏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膝头。纪雪庵双目盯住他的脸,声音像在骂人,手指却忍不住在他面上流连,“我可不像你,从未有任何事瞒着你。” 话音一落,叫程溏不由浑身一僵。对面的祝珣也猛地抬起头,不知为哪一桩事,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纪雪庵指头捏过程溏的下巴,终于转脸去瞧祝珣。祝珣虚弱地笑了笑,“雪庵大哥请说。”纪雪庵目光冷厉,淡声问道:“方才你与程溏单独在房中,对他说了什么?”祝珣轻声道:“谷外出了大事,我是来寻雪庵大哥的,你刚好不在,程公子便请我留下来等你回来。” 他这番说辞合乎情理,纪雪庵却盯着他一字一字冷冷道:“我不信你这句。”祝珣重重一颤,飞快低下头去。他似是天生不会骗人,尤其对着纪雪庵,支撑到此刻已是极限。即使没有对视,纪雪庵冰冷的目光却叫祝珣紧张得蜷起手指,再也忍不住,双目直直向程溏看去,面上眼中全是求助与无措。纪雪庵面无表情,慢慢收回视线,一点点落在程溏近在咫尺的脸上,“小溏,他同你说了什么,叫你露出那般神色?” 程溏却没有在看他。纪雪庵只看见他低垂着眼睛,脖颈从厚重的衣袍中仅露出一截,布满星星点点的痕迹。那么细的脖子,一伸手便能拧断,但程溏不紧不慢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撞在纪雪庵身上,似乎连有力的心跳也一并传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纤细瘦弱只是假象,这具单薄的身体蕴含多少坚韧的力量,这并不是他能够一手掌握的人。纪雪庵的余光忽然瞄到背后内室一角的床榻,祝府的侍女不知何时换了一床新褥,却是艳红色。不过数个时辰之前,他与程溏在其上抵死缠绵,共享至乐,如今仿佛凉风吹散幻境,却叫纪雪庵怀中一片空落。 他倏然惊醒。怀中的人几乎从他膝上滑落,并非程溏欲离开,竟是他不自觉松了双臂。程溏终于肯抬眼看他,四目交汇的一瞬间,纪雪庵狠狠抽紧手臂,两人的胸口都被撞痛,他也不愿再放松丝毫。他看见程溏的眼中,仿佛只要他再沉默一分,只要他露出一丝怀疑,那双眼中的光彩便要彻底破碎。纪雪庵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明白,他一生一世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不过半年之前,他对辜城旧友陆璃说,他寻不到能与他比肩并立的人。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遇到了程溏。 纪雪庵微微俯下头,轻触程溏颤抖的眼睫。怀中人的伤心似乎连他也染上,纪雪庵轻叹一声,为何要逼迫程溏至此。这个人是自己认定,他自然相信他,他想要保留一个秘密,那就算了罢。纪雪庵的嘴角慢慢弯起,向程溏的嘴唇探寻而去。便在即将触上的距离,程溏忽然开口道:“雪庵,方才祝珣的话中,你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纪雪庵堪堪停住,不再前进,也没有后退。他的神色渐渐恢复冷淡,缓缓道:“不错,确实有叫我心中一顿之处。只不过即使是那件事,也没有你的事重要。”二人说话时气息交错,喷在对方脸上,嘴唇翕动摩擦,已与亲吻无异。程溏慢慢闭起眼睛,“不,是同一件事。先前祝珣来寻我时,说的便是这件事。” 一愣之后,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要将纪雪庵淹没。他以为不再追问也不打紧,却不知道得到程溏的信任能叫他心绪汹涌至此。这件事那件事同一件事,饶舌一般,一时全被纪雪庵远远抛在脑后。他猛一抬手,按住程溏的脑后,重重吻了上去。用力太猛,靠得太近,牙齿撞到牙齿,疼得咧开嘴,却是个笑起来的样子。本来就不该那么多废话,这般距离,只有用来亲嘴才最好。他亲一下,却又退后,叫程溏呼吸漏了一拍,才再次贴上前。纪雪庵只觉心尖喜悦源源涌出,涌至双目变成弯了眼睛的笑意,涌至双耳仿佛听见仙乐,涌至鼻端嗅到均是程溏带着药香的味道,涌至口唇便化作甜腻不绝的亲吻。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狠狠闭了下眼睛,才发觉双目涩得发痛。祝珣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哑声道:“我方才说的话里,有何处奇怪?” 纪雪庵转过脸,冰雪无情的脸上嘴唇是唯一的血色,眸中柔光渐渐散去,“你说你翻看旧书,无意中发现一桩桑谷替魔教做下的丑事。我在意的却是那个时间,四十年前……究竟是什么事?”祝珣一窒,呼吸不自觉屏住,片刻后才叹气。纪雪庵只道他为保桑谷名声,终不肯痛痛快快将事情说个明白,却忽然听程溏道:“祝珣,你便将先前告诉我的事,说与雪庵听罢。” 不知为何,祝珣心属之人明明是纪雪庵,但自从二人进入桑谷,他却对程溏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此刻也不例外,祝珣勉强抬头一笑,道:“这又是一个颇费口舌的故事了。当年桑谷与荼阁尚未分家时,自然有许多秘药是两者共有的,其中有一件,便是雪庵大哥如今体内的血寒蛊。我原先对血寒蛊知之甚少,只在毒物志上读到只字片语,谁知今天下午却在翻寻医书时看到那本手札。我乍见血寒蛊的记载,正是喜出望外,谁料竟愈看愈心惊。原来血寒蛊本意并非折磨人的手段,却是一种转移内力的奇法。” 纪雪庵慢慢皱起眉头,并不出言打断。程溏替祝珣倒了一杯水,起身递到他手中。祝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程溏坐回纪雪庵身边,才继续道:“血寒蛊分为雌虫和雄虫,后来荼阁那些人被赶出桑谷时,带走了雌虫,那种法子便再无人用过——直至四十年前。”祝珣面上渐渐现出悲意,“四十年前,魔教捕获一名内力高深的正道高手,是任魔教教主对此十分眼馋,便想起从前血寒蛊的移功奇法。他派出使者前来桑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令桑谷长老愿意与他合作,助他从那个高手身上抢来神功。” 他说到此处,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问道:“那个正道高手,姓甚名谁?”祝珣摇头道:“手札上并未提及此人姓名,只道其内力深厚在武林之中称得上绝世一词。”程溏喃喃道:“四十年前,下落不明的正道人士可不少。”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既然身负绝世内功,多半便是如今声名狼藉的武君屏洲倪氏了。” 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正道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有去无回,生死不明,武林中掀起惊天大浪,更叫人胆战的事却还在后头。武君大会过去一年后,七大门派频遭暗袭,来者使出的竟然皆是名门世家的独传功夫。一时间,正道武林人人自危,当年的武君和安然无事的屏洲倪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人言最可畏,倪家被扣上与魔教勾结残害武林通道的恶名,至今也无法堂堂正正在江湖上立足。这些往事,当日在青浮山地道中,纪雪庵曾说与程溏与罗齐寅听。二人同时忆起旧事,皆感恍惚,当年之事令魔教写就碧血书,又夺来绝世武功,竟获益至此。祝珣不明所以,不敢出声打扰。良久纪雪庵冷笑一声,打破沉默,“如今血寒蛊再现,韦行舟莫不成看上我的功夫了?” 祝珣悚然一惊,显而易见的事,亲耳听纪雪庵说出,仍叫他心中发痛。他无言以对,只能转述手札上的记载:“血寒蛊雌虫需养在活人血中,不会令宿主有丝毫不适,雄虫则可在体外孵育,浮游至心口令人深受寒气侵心之苦。雪庵大哥身体里的是雄虫,而雌虫只怕养在韦行舟血脉之中。雌雄蛊虫互相吸引,再以血为媒引,不过转移内力的具体法子手札却语焉不详,大约当初秘法被荼阁带出桑谷,现今只有魔教中人才知道。” 纪雪庵眉头紧蹙,脸上全是不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果然尽是旁门左道。”他一句话不小心将桑谷也骂进去,所幸祝珣不甚在意。程溏在旁听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他尽可以使出卑鄙手段,你却不能不防。”纪雪庵望着他注目片刻,语气中却带上微微无奈,“这种事,你瞒着我做甚?” 程溏却不说话,眉眼间全是忧色。纪雪庵凝视着他,黑沉双眸忽然一亮,“你想叫我以为,我们二人如今之所以能安然待在桑谷,全因韦行舟对你手下留情,我没了后顾之忧,只需尽力护住自己便可。程溏,你怎么这么傻?我们逃出天颐宫那夜,韦行舟早已向你翻脸,他如今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便对你的性命弃如敝履。即使不是如此,你的周全,我也断无可能有丝毫松懈。”程溏将右手搭在纪雪庵手上,不由神色闪动,“雪庵……他如何对我无关紧要,你切不可大意。” 纪雪庵却抽出手,轻轻抚平程溏眉心皱痕。他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翘起唇角,“真古怪,我竟觉得有一丝高兴。韦行舟先前对你模糊不清,叫我很生气。如今只有我来保护你,小溏,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这般说,直叫程溏哭笑不得。提及韦行舟,程溏不由蹙起眉,疑惑道:“如若韦行舟一早便有此打算,放任我们逃入桑谷姑且说得通,或许他笃定桑谷长老必会协助荼阁。但另有一事却变得奇怪,今夜偷袭桑谷的承阁杀手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不是魔教起内讧,为何做出来的事却这般自相矛盾?”他语罢,祝珣面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纪雪庵沉吟片刻,淡声道:“程溏,你可认识承阁阁主?”程溏摇头道:“承阁中人神出鬼没,全无姓名,一般打扮,我根本分辨不清。”纪雪庵抬起脸,双目隐藏厉色,“承阁中有一人功夫远在其他杀手之上,便是当初在青浮山放冷箭,逼得捕风楼暗卫不得不现身的那人。后来我与祝珣他们分别后孤身来寻你,也是此人领我至天颐宫。我与他寥寥交谈数语,这人颇得韦行舟信赖,但却似对魔教存着异心。” 程溏吃惊道:“那么此人——难道是正道派来潜入魔教的?”纪雪庵却道:“近年,至少在今届珍榴会之前,江湖太平安定,魔教偏居西域,极少来犯。而这人显然已在魔教待了多年,我倒想不出正道之中哪一名门大派有这般远见。”程溏随着他的话点了下头,却忽然捉紧纪雪庵的手,“若说有一人在数年前暗中铺排,精心布局,又能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除却沈荃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纪雪庵一皱眉,“捕风楼?或许确有可能。如此一来,当时那个暗卫能拦下承阁那人的箭,也值得推敲。” 祝珣久居桑谷,两耳不闻山下事,听着二人对话犹如堕入云里雾里。他双手在轮椅扶手上握紧,身体微微前倾,迟疑道:“虽然只剩下尸体,不如搬回谷中,仔细探看一番,或许会找到些什么。”纪雪庵转头看他不语,祝珣不由自主低声解释道:“你们说的话我虽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定是足以震动武林的秘密。你们没有避讳于我,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也想帮上忙。”程溏闻言微微一笑,“这个主意也不坏,总好过毫无头绪,那还要请你出面劳烦桑谷守卫将尸体搬来。”祝珣抬头望着程溏,面上略发白,却点头道:“程公子请放心,雪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 语罢,纪雪庵却忽然开口道:“等一等。既然你们二人都在此,有一件事我须问个清楚。祝珣曾说之前并未见过程溏,程溏却说当初在兰阁已识得祝珣。二人之中究竟谁说了谎,我并非质问的意思,却也不愿被蒙在鼓里。” 话音刚落,却见祝珣浑身一颤,视线对上程溏,再转向纪雪庵。他吸了口气,笑了一笑,“雪庵大哥,抱歉,这件事确是我说了谎。我……”他忽然抬手捂住脸,“我那时不知会再和程公子见面,兰阁……不是能够笑着叙旧的地方。”程溏站起身走到祝珣轮椅后,看了纪雪庵一眼,慢慢摇了下头。他伸手拍了拍祝珣的肩头,“时候不早,我们各自休息罢。等明日早上,你再随我们一齐去验尸可好?” 他送祝珣到屋门口,祝珣便坚持自己回去了。程溏坐回桌旁,伸手转着桌上茶杯,烛火旁的脸庞若有所思。纪雪庵伸手拢住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他太坏?”程溏无奈一笑,扭头道:“哪里称得上坏,只不过……确实有些伤人。”纪雪庵目光一闪,脱口道:“我其实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从前遇上,根本不耐烦多废话。但是这回,恩情纠葛,利害交结,我也的确感佩他心怀天下,一时愈发不知该如何对待。” 程溏一眼看去,纪雪庵微微蹙眉,双目盯着蜡烛,侧脸依然冷硬,苦恼之色几不可见。他断无丝毫责备纪雪庵的打算,但这些天旁观祝珣百般小心,纪雪庵旁若无人,回想起二人相识之初,却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他的手从茶杯放开,与纪雪庵掌心相贴,柔声道:“他认识你的时候你便已是这个样子,所以不用刻意改变什么。能成为你朋友的人或乐观豁达,或不拘小节,不然你也不愿同他们交朋友。人与人的因缘从来不能强求,他在你这里尝尽苦果,往后遇上真正良缘,才知好好珍惜。” 纪雪庵静静望着程溏,程溏淡淡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这个样子便很好,他不堪忍受,但我却十分欢喜。”他将一只手放在纪雪庵心口,微笑道:“世上只有我知道,这副冷硬心肠却也有火热的时分。”纪雪庵手掌覆在他手背,忽然觉得心脏竟因程溏这句话跳得乱了节律。他低头亲了亲程溏的脸,却恨声道:“你这张嘴巧得很,难怪他也肯与你亲近。” 程溏失笑,“你真是……恶人先告状……”余下的话语和嘴角的笑容却被纪雪庵的唇舌夺走,吸吮舔舐,极尽缠绵之后,却听见纪雪庵道:“我对他不好,以前对你也坏得很,你不许记仇。”程溏抬着头轻轻啄纪雪庵的下巴,曾经的誓言一字一字从唇齿间逸出:“我愿为你倾尽所有。”却是抬眼一笑,双唇轻启唤出久违二字:“主人。” 这两个字真叫纪雪庵着实愣了一下。当初程溏对他口称主人,态度卑贱至极,令他难免在心中看轻程溏。后来虽习惯了称呼,纪雪庵倒不曾料到,此情此境却成情趣。他固然狂妄,但因太冷漠,并无什么虚荣心,然而心爱之人的偶尔示弱,竟叫他十分受用。纪雪庵一手握住程溏的下颌,另一臂将他一把捞在怀中,也不知使出什么步法,转瞬之间便已移至塌旁。 二人陷在艳红的新褥中,程溏下午被纪雪庵折腾得失禁,明天一日又是凶吉未卜,实在不是纵欲的时机。纪雪庵亦不敢过分,只将身下的人弄得软成一团,不情不愿又欲拒还迎地唤了他好几声主人,才搂着他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祝珣便使人来请。众人收拾停当,童子推着轮椅,便往桑谷大祠堂而去。晨雾尚未散去,街上还很安静,一行人怀着心事皆闭口不语,只听闻木轮骨碌碌在碎石地上滚过的声音。 大祠堂掩在一片松林中,冬日里仍是郁郁葱葱一片。纪雪庵一眼望去,只见飞檐挂着石铃,却是十分古旧的屋子样式。里面的人约摸听见动静,奔出一个青年从长长的石阶上跑来。童子停下轮椅,这架木制座骑造得再精巧轻便,也断无可能爬上石阶。祝珣面色微微发白,却挺直了背脊,等着那人奔至面前,行礼恭声道:“谷主,我们已按您的吩咐将一十二具尸体全搬了回来,如今正停在偏院。” 祝珣点点头,木槿夫人瞧清青年的脸,微笑道:“你不是昨晚提醒我们尸体有毒的小兄弟吗?今日你也当值么,真是辛苦。”青年向木槿夫人行了个礼,笑道:“今天是我在大祠堂打杂的日子,昨晚已经休息过啦,多谢夫人挂心。”祝珣淡淡看他一眼,“阿川,有劳你给诸位客人领路。” 他说完,丰华堂奇道:“祝谷主不与我们同去?”却不等祝珣答话,木槿夫人弯眉一笑,“这有何难?”说着足下轻轻一点,几经跳跃,便已身在百来级石阶之上。话音刚刚落下,祝珣只觉身后一股力道稳稳一推,轮椅竟腾空而起,堪堪落在木槿夫人跟前,被她单掌按住。他吃惊回头,便见纪雪庵一手提着一人,偕程溏同丰华堂一齐飞至石阶上。 祝珣既已上来,便不用旁人领路,徒留下阿川目瞪口呆,活见了鬼一般。祝珣转头向木槿夫人和纪雪庵道谢,丰华堂宽厚一笑,亲自上前推他前行。众人绕开前堂,穿过几重院子,才到了阿川口中的偏院。偏院中空无一人,房子亦破败得很,洞门下的石槛生满杂草,纪雪庵伸手一拍,帮祝珣过了门槛。木槿夫人心中有些难受,走到丰华堂身旁,与夫君一起推车。祝珣自从进入祠堂,平素面上温和神情变得肃穆,遇上种种障碍虽皆得助通过,但愈来愈紧绷的眼角却掩盖不了多少心思。偏偏院中枯草里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推车的人看不见,车轮猛然撞在石头上,差点将祝珣震落。他紧紧抓着扶手,却忽然叹了口气,将满身僵硬一时褪尽。祝珣似猜到众人心中所想,却回身笑了一笑,“此处是先人留下来的旧处,不好修缮改动,于我的确十分不便。不过不打紧,我们且进去罢。” 屋中青石地上铺了草席,一时凑不齐十二口棺木,只能敞放在此。也多亏天气尚寒,尸身均未腐坏,与昨夜相比并无差别。纪雪庵踏前一步,木槿夫人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绸帕,递在他身前。纪雪庵接过帕子,蹲下身体,学着昨夜那个名唤阿川的青年的样子,垫着布扳动翻看尸体的脸。他一具具察看过去,祝珣低声请丰华堂将自己推近一些,撑着扶手勉力压低身体。他盯着最靠门的那一具细细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声指点道:“诸位请看,这人鼻孔挂着两道血痕,其余五窍却未出血。颈前瞧得见伤痕,指甲藏有血污,大约是在死前拼命抓过喉咙。谷中守卫说得不错,这些人多半是遭毒雾杀害。”说着,身体更伏低几分,翕动鼻翼嗅了嗅,才抬头道:“尸首口鼻间有一股细微的异味,我差不多猜出毒雾由何而制,正是生在天颐山脉的一种毒草。” 祝珣固然说得头头是道,于此刻桑谷内外的严峻情势却并无多大帮助。他说罢,纪雪庵刚好探看完最后一具尸体,走回门旁,摇头道:“他们之中没有我见过的那人。”丰华堂皱起眉,木槿夫人性子更急,不由在屋中踱了两步,“这一遭岂不是白走了?”祝珣歉然道:“是我提出的主意,叫诸位白跑一趟。”木槿夫人叹道:“祝谷主,我哪里是在怪你。”纪雪庵却不欲多停留,当先转身走出屋子,“既没有线索,便回去罢。” 程溏跟在他身后,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一眼,只得收起失望推着祝珣出了屋门。朝光比来时更亮,却照得偏院愈加荒凉。纪雪庵忽然顿住脚步,抬起一手将程溏阻在他身后。众人一时屏息静待,便听得一阵匆忙脚步声向偏院而来。来人约摸是走得急了,气息微乱,步履不齐,并非习武之人。纪雪庵放下手,拉着程溏后退几步。祝珣推着轮椅上前,候在院门口,待见到来者,不由吃惊唤道:“舅父!” 众人皆大感意外,注目瞧着那人。却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身着深色长袍,发丝绾在同色头巾中,生得十分斯文儒雅,果然眉目间与祝珣有几分相像。那人站定,向众人施了一礼,再对祝珣道:“我本来还要派人请谷主来大祠堂,如今倒是正巧。方才谷外来了客人,秦长老已将他请入大殿,谷主与诸位贵客请随我一同去罢。”祝珣闻言正了神色,口中亦换了称呼,“陈长老,客人是——” 谁也不曾料到,祝珣的舅父如此年轻,却已是桑谷长老之一。在这等要紧关头来到桑谷的客人,真不知是敌是友。更无论眼下魔教对桑谷虎视眈眈,到底是谁有这等好本事安然入谷?陈长老上前亲自推起祝珣,道一句有劳诸位移步,便在前头领路而行。 他沿着来路,引纪雪庵等人回到高阶之上的正殿。大堂中高悬一块横匾,上书少青二字。主座坐了两位白须老者,下首却是一个黑衣男子。那人慢慢回过头来,目含星辰,长眉入鬓,似笑非笑的神情,恍惚仍是风平浪静的江湖昨日。纪雪庵微微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那人,一时却忘记注意,身旁程溏刹那变了脸色。 祝珣由陈长老推着越过众人,坐在轮椅上遥遥朝来客施礼道:“沈楼主远道而来,在下未能相迎,实在失礼。”沈荃起身还了一礼,口中笑称:“哪里,祝谷主太过客气。先前在下贸然前来桑谷,祝谷主愿随在下离谷,对青浮山正道朋友出手相救,说起来还是捕风楼欠了桑谷一份极大的人情。”二人寒暄间,大祠堂仆从推祝珣入殿,堂中桑谷长老亦起身招呼纪雪庵等人,唤仆从上座奉茶。丰华堂与木槿夫人皆有些尴尬,他们入谷至今,只待在祝府,并未拜访过长老,如今遇上倒说不出哪方更失敬。陈长老面上带笑,陪坐在客席,打个圆场道:“听闻沈楼主与纪大侠诸位都是相识的,今日聚在此处,共商武林要事,实乃桑谷之福。” 纪雪庵心中不屑,面上便浮出一丝冷笑。沈荃当时以桑谷玉为诱,邀祝珣下山,危险的不过是祝珣一人,关这些高高在上的桑谷长老什么事,如今倒成了捕风楼欠桑谷的人情。救人开医馆时转身避世,所谓武林要事却忙不迭掺和其中,这一副嘴脸,未免太难看。祝珣望纪雪庵一眼,苦笑一下,转头向沈荃道:“不知沈楼主此番冒险上山,是为何事?” 沈荃扬眉一笑,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只锦盒,双手搁在身旁小桌上。他伸手抚着盒面,笑吟吟向着祝珣,目光却从对面纪雪庵和程溏脸上滑过,“祝谷主难道忘了?当日在下曾许诺祝谷主,祝谷主愿意下山救人,在下他日必亲手奉上此物——便是桑谷遗失的宝玉。” 他话音落下,桑谷众人皆面露喜色,连祝珣也不由绽开笑容。却听清脆一声,纪雪庵右手边一只茶碗被掀翻在地,砸个粉碎。他并非来不及阻止,但心中惊愕却叫身体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溏如箭窜出。锦盒的盖子被程溏一把粗鲁打飞,唬得桑谷众长老吊起心肝差点叫出声。沈荃好整以暇捧起茶碗,闲闲拨了下碗盖,任由盒中那块泛着墨色的稀世宝玉一下露在众人眼前。而那个险些将宝玉摔下桌的人,则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站在自己跟前。 纪雪庵忽然想起程溏头一回提及桑谷玉的话:“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传闻中有着逆天奇效的宝玉,此刻敞在众人面前,不过小儿一拳便能握住。纪雪庵冷眼看着祝珣目不转睛的复杂神色,桑谷玉因他离开桑谷,如今又终于回来。他与祝珣结识这些日子,并非不为他感到高兴,但纪雪庵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高兴。 程溏背对着他,便如同拒绝了他再踏足一步,只有沈荃瞧得见他此刻神情。纪雪庵默默站起身,缓步走向程溏。他想,即使他不需要他,他也要站在他身后。一步步愈来愈近,纪雪庵却不知为何忆起一桩不相干的往事。那个春雨之夜,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他寻到一间破庙避雨,却撞上一个寻死的魔教教徒。那人追问他魔教圣宝在哪里,纠缠不止,被他一剑了结性命。那时的纪雪庵并不知道,躲在庙柱后脏兮兮的小乞丐,才是偷了魔教圣宝的人。他一直以为,魔教追拿程溏是因为金蝉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程溏偷走的却是另一件宝物。 东方湖城,捕风楼别庄,以药续命的沈营,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桑谷玉……明明只剩下三尺之遥,纪雪庵却猝然顿住脚步。程溏瘦削的肩膀颤抖不停,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仿佛被生生扯去翅膀的鸟雀的悲鸣:“你——你杀了他!” 他矮小的身体不知哪里生出那么大力气,绯红小匕赫然已在掌心,眨眼功夫攻至沈荃脸前。沈荃却连眉尖都未动,左掌轻轻一推,叫程溏砰一声撞在身后纪雪庵怀中,却是算得刚刚好的气力。纪雪庵紧紧箍住程溏双臂,在他耳后厉声唤道:“小溏!”就算他恨沈荃恨得要命,也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动手。 程溏一下挣脱不开,却也冷静下来,手臂微垂,后背靠着纪雪庵勉力站稳。堂上众人被这出变故皆弄得发愣,祝珣推着车靠近沈荃身旁的小桌,捧起锦盒细细一看,面上神情骤然巨变,惊疑道:“沈楼主,这是……”沈荃从容一笑,却道:“不愧是祝谷主,一眼便看出,宝玉色泽较从前更深,玉体之中积淀了许多杂质,已不复当初流光,拿在烛火旁细辨,甚至能瞧出数条极微的裂痕。”他一说完,桑谷一个白须长老气得跺脚道:“沈楼主这是何意?桑谷玉岂能被人糟蹋至此!” 沈荃轻轻哼了一声,却站了起来,面向桑谷长老缓缓道:“秦长老此言差矣。且不论若非在下,桑谷连宝玉本身也寻不回来,更要紧的却是百年前桑谷先人精心萃成宝玉,心怀救济天下的初衷却被今人忘记。桑谷玉虽由稀世美玉琢成,但并非为了束之高阁,难道不是为了救人性命?”那秦长老被他说得狼狈不堪,祝珣在旁淡淡道:“诸位长老,沈楼主说得在理。当初舍弃宝玉的是桑谷,怪不得旁人,如今将宝玉带回的却是沈楼主。沈楼主,在下代桑谷上下谢过楼主还玉之恩。诸位长老亦不用太过担忧,依祝珣所见,待将宝玉浸于天泉汤中,必会令药效恢复如初。”沈荃微微一笑,“果然,桑谷玉只有回到桑谷才是最好的归宿。”他话音落下,木槿夫人却忽然问道:“沈楼主还不曾说,桑谷玉到底是如何流至捕风楼的?”沈荃悠然坐回椅子,落落大方道:“这件事便要感谢程溏程公子了。” 一时之间,堂中众人除了纪雪庵和沈荃,均将目光放到程溏身上,心中全是不解,桑谷玉怎么同程溏扯上了关系?沈荃喝了口茶,才娓娓道来:“当年桑谷玉落入韦行舟手中,多亏程公子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它逃离魔教。他之所以偷拿桑谷玉,是因为他的一位朋友身陷恶疾难以治愈。桑谷玉有着令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那位朋友不食不饮,药石不进,仅仅口含桑谷玉,至今已活了两年有余。” 堂上一片哗然,既为桑谷玉名不虚传,亦为那个凭玉续命的活死人。木槿夫人瞠目结舌,目光在程溏和沈荃之间转个不停,“怪不得小溏说……你取走桑谷玉,那个人不就……”沈荃抚额笑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分伤心落寞,“木槿夫人莫急,在下还未提到,程公子朋友口中的宝玉,怎么就到了捕风楼。因为那人——” “因为那人,正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我那时走投无路,傻傻带着他来投奔你,桑谷玉从一离开魔教就在捕风楼。” 程溏颤抖着肩头,却站直了身体,向前踏了一步。他的声音并不大,犹如风中残烛,却有滴滴泣血烛泪啪嗒落下,“好一幕大义灭亲,真是不错的表情。沈荃,你究竟要舍弃他几次?亲手送他入魔教为质的人是你,如今断他性命的人也是你。阿营他——是你的弟弟啊!”沈荃面无表情看着他,程溏十指紧紧握成拳头,手背青筋尽数浮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肯救他不要紧,只要我救他,明明……明明就快要……沈荃,你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几乎是尖叫着问出最后一句,却听一声惊呼,祝珣颤声道:“是阿营……那个人是阿营?”程溏慢慢转过头,嘴唇翕动许久,却笑了起来,“你我重逢后,你说你那时好羡慕我们,羡慕我们在那种地方也能寻到真心朋友,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但究竟谁羡慕谁?一样深陷泥沼,你有亲人舍弃至宝来换你,他的亲手足却为了同一件东西罔顾他生死。一次又一次,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失而复得,他却要落得这般下场!”祝珣无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程溏抬眼看他,忽然狠狠摇了下头,“没人顾惜他,没人心疼我,我们只有彼此,同当年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他怆然跌了几步,嘶声中全是哭音:“他死了,那我怎么办?这两年究竟算什么?最后只成一场笑话!原来没有用啊,都是骗人的,再反抗也逃不开。为什么……我已经拼命了,什么都肯放弃,为什么就是没有用!” 祝珣红了眼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呆呆看着程溏。沈荃冷眼瞧着二人,却开口笑了一声,“你如何看待我都不要紧,我不可能将桑谷玉再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天颐山脉遥在西域,如今却已成武林中心,正道与魔教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这种时候,桑谷玉只能回到桑谷。”他说着转向祝珣,淡淡道:“祝谷主,你身为医者,可曾遇见过这副情境?眼前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人的性命,你如何取舍,如何决断?”祝珣动了下嘴唇,却想苦笑。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既然都是人命,本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沈荃却似料到他心思,微微眯起双目,“你心中最想要救的人,桑谷玉的归属,你难道没有答案?” 那么轻那么淡的一句话,却在祝珣心中炸起一道响雷。他猛回过头,目光落在纪雪庵身上。祝珣双眸骤然亮起来,沈荃赞许一笑,走上前将锦盒在他手中握紧,然后将轮椅推到纪雪庵面前。祝珣呼吸微促,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攥住盒中宝玉,慢慢高举过头顶。便听身后砰砰数声,桑谷三位长老及堂中仆从一齐跪拜在地,高声道:“恭喜谷主!” 桑谷玉在谷中比谷主地位更甚,当年前任谷主为祝珣将宝玉拱手放弃,简直大逆不道。祝珣继任谷主后处境尴尬,也与此事大有干系。今时今朝,他终于一雪前耻,桑谷长老便是再心怀鬼胎,此刻也不得不俯首称臣。祝珣展颜一笑,双颊微微泛红,亮声道:“天颐山终将成战场,桑谷自然站在武林正道一方。谷众不善武艺,实乃致命弱点,所幸天眷桑谷,如今有纪雪庵纪大侠诸位镇守桑谷。众人听令,见桑谷玉如见谷主,从今往后谷中一切攻防要务,皆听从纪大侠调配。” 语罢,他从袖中摸出一条锦绳,穿过宝玉顶端的小孔,抬起头向纪雪庵微微一笑。他的手刚好在纪雪庵的腰畔,祝珣小心翼翼将桑谷玉系在纪雪庵腰带上,手指却难以抑制地发颤。一瞬间,他的心中泛过汹涌情潮。他梦寐以求的一天,纪雪庵许诺过他的一天,他竟然亲自实现。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谷主,能够将桑谷当作纪雪庵真正的庇护。桑谷玉的奇效已经沈营证实,于纪雪庵身上未解的血寒蛊也定然大有益处。虽然宝玉在外颠沛流离,实需重新浸润药泉才能恢复效用,不过不要紧,眼下趁势挂在纪雪庵身上,比起疗养更是一种认定。 祝珣稍稍退开一些,纪雪庵低下头,手指轻轻搭在锦绳之上。他却没有看祝珣一眼,只盯着程溏缓缓转过身来。程溏茫茫然的眼神一点点落在纪雪庵脸上,纪雪庵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你终于想起看我一眼。” 桑谷玉和祝珣他并不放在心上,捕风楼和沈荃他也不放在眼中,纪雪庵双目自始至终停在程溏身上。程溏的背脊瘦小脆弱,却仿佛向纪雪庵关上了一扇大门。他不知回头看他,拒绝他的靠近,彻底忘记他的存在。而此时此刻,程溏慢慢转过脸,面孔上却没有一丝悲伤愤怒。他目光留在纪雪庵脸上,苍白的神色似在发问这人是谁,为何这般看着自己。沈营的死讯如同惊涛骇浪,将一切冲刷干净,荡然无存。两年的时光,刀山火海千辛万苦,做过的事遇见的人,只因那人死了,便毫无意义。 堂上鸦雀无声,不相干的桑谷长老和丰氏夫妇也被震住,不敢也不知如何打破这片缄默。但心情大起大落的人并非只有程溏。祝珣的手指死死掐在扶手上,强自稳住声音,转向程溏道:“逝者已逝,惟有节哀,却还有别人活在这个世上。程公子,你为何不替纪大侠想一想?锦上添花便也罢了,桑谷玉于他……恰如雪中送炭。” 紧要关头,他忍不住咬牙说出纪雪庵身体隐患,堂中众人却除了丰氏夫妇并无意外神色。程溏浑身重重一颤,似猛然惊醒,面上亦露出慌乱神情。他抬头对上纪雪庵的目光,双眸之中沉着最深最浓的感情,见不到底,辨不清爱恨,皆封锁在玄冰之下。明明是那么冷的眼神,程溏却仿佛被灼伤,惊惶失措地避开双目。他朝殿堂门口一步步后退,但又似有一条线暗中缚住他的脚踝,叫他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般痛苦。他的目光在堂中每个人脸上乱转,宛如掉落陷阱的伤兽,走投无路的绝望,任谁都不忍心再逼他一分。 却有一个人比任何人的心肠都要冷硬。纪雪庵向门口踏前一步,一手握住腰间的桑谷玉,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算什么?他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的命究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屋外斜斜的日光倾洒在青石地上,纪雪庵一步踏出阴影,明晃晃的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薄而无情的嘴唇抿成严厉的弧度,隐在暗处的眼中却透出比日光还要刺人的锐色。他从不曾料及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我算什么,仿佛怨偶的质问,将他的高傲全都打破。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却在程溏脸上见到世上最伤心的神色。 熊熊怒火在纪雪庵心头燃起,在他体内四处流窜,连带着心口的血寒蛊,蠢蠢欲动几乎冲出。他已经分不清这股疼痛来自何处,传至四肢百骸,掌心恨不能狠狠揍在程溏脸上。伤人的究竟是谁,他凭什么作那般神色!他从未见过,甚至在心中暗自怀疑,是否只有出自魔教兰阁的人,能够操纵神韵眉目的人,才能露出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的颜色。纪雪庵忽然想起那一夜程溏向他述说往事,他不经意提及沈荃以桑谷玉请祝珣出山一节,程溏也曾一脸惊痛。但却不是眼前,仿佛只要轻轻一触,那眸中的漆色便会掉落,颊上的苍白便会枯萎,血肉腐坏,白骨尽露。 谁还敢伸手去触呢,旁观的人在心中叹息。只有纪雪庵,哪怕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他也不肯屈折半分,“程溏,你告诉我!” 不过是啪嗒两声,却好似天边两颗星子坠落。蝴蝶的翅膀被揉碎,雏鸟的羽翼被扯断,世上一切美好破坏殆尽。程溏的眼泪砸在青石地上,抬头哽咽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扭头便要跑走,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站住!”程溏僵住身体,缓缓转过脸。纪雪庵神情凝着冰霜,瞧不出半分情绪,只目不转瞬盯着程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湖冰面被程溏的话狠狠砸碎,噼啪响成一片。寒气从心口一点点弥漫开来,咬牙屏息才能止住颤抖。身中血寒蛊不宜情绪激烈,蛊虫却在方才那一刻彻底苏醒。纪雪庵怒极反笑,手上用力一扯,祝珣方才系上的锦绳立时断了。他慢慢抬起手,亮出掌心宝玉,看着程溏一字一字道:“你想逃?什么都不再理?好!但这块玉的结局,你还没有处置。” 他话音落下,桑谷秦长老急道:“纪大侠莫非气糊涂了!我桑谷的宝物,何须他人插手?若是纪大侠不愿佩戴宝玉,大可以马上归还。”纪雪庵却转身冷冷道:“它的确曾是桑谷宝物不错,但当初亦是桑谷亲手将其送至魔教。”陈长老高声道:“何谓桑谷亲手奉上宝玉,难道不是魔教以谷主之子为质,用卑劣手段才迫得桑谷失去宝玉?纪大侠不知体谅桑谷丧宝之痛便也罢了,莫非还觉得魔教有理不成?”纪雪庵抬眼看他,冷声道:“只可惜桑谷与魔教之间从来不干不净,谁知道交出桑谷玉究竟是为换回祝珣,还是为了遮掩过往的丑事。” 祝珣面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净,桑谷三长老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纪雪庵又转向沈荃,冰冷道:“你果然知道我中蛊之事,又能轻而易举入得桑谷,看来那个承阁首领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沈荃微微一笑,并不否认。纪雪庵冷淡神色间尽是嫌恶,“桑谷玉根本不是捕风楼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敢做主还给祝珣?”沈荃轻声笑了一下,言语中充满恶意,眼睛瞄向程溏,“弟弟的遗物,做哥哥的难道不能接手么?”纪雪庵飞快接嘴道:“它亦不是沈营得来,不过是寄存在他身上。”沈荃哈了一声,身体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照纪大侠所言,桑谷玉只能属于程溏了?可惜他也是偷来的。魔教、程溏和在下,得来宝玉的手段皆不光彩,纪大侠实在偏心得很。” 纪雪庵却不再理他,回头对发愣的程溏道:“他们没人配得到桑谷玉,我也不要,只剩下你。我问你,这块玉,你打算如何处置?”程溏无措地摇头,似有迷雾在眼前蒙住,看不清纪雪庵的神色。纪雪庵点点头,冷冷道:“那好,我替你处置。既然沈营已死,桑谷玉于你再无用途,我便替你毁了它。你想我将它砸碎,还是用内力捏碎?” 程溏瞪大双目回不过神,祝珣在身后痛声叫道:“不要!”木槿夫人与丰华堂面面相觑,若纪雪庵只因与程溏决裂便毁去这件绝世宝物,未免太任性妄为。桑谷玉摊在纪雪庵掌心,要它被毁不过一瞬功夫,当真易如反掌。桑谷长老恨不能扑上前去,又惟恐将宝玉撞落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纪雪庵掌中,纪雪庵却只等着程溏的回答。 大堂中鸦雀无声,甚至无人敢用力呼吸。纪雪庵背脊挺得笔直,身如泥塑,程溏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纪雪庵慢慢走近。纪雪庵压抑的呼吸和寒战紧绷成僵硬的姿势,却听程溏颤声问道:“雪庵,你在发抖么?” 好似心湖的破冰被一击震碎,纪雪庵浑身重重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偏偏眸中透出狠戾之色,丹田如连绵针刺,根本聚不起一丝真气,惟有狠狠扬起手臂。程溏猛然扑上前,死死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玉的棱角同时撞疼两个人,一齐摔落在地。纪雪庵咬牙转过脸,却看见程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要……我错了……不要砸……雪庵!”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程溏伏在他胸口,以为他睡着,哭得好像天崩地裂。原来他当时也哭得这么难看么,黑夜之中见不到的神色如今重现。纪雪庵抖个不停,视线摇晃模糊,连耳边也响起嗡嗡回声,嘴角却弯起难以察觉的弧度。还是这样子好,眉头皱着,鼻头发红,眼泪乱七八糟糊了一脸,脏兮兮而狼狈,却比先前那种万念俱灰的伤心真实许多。这才是他喜欢的程溏的样子,再不堪也不肯放弃,决不会转身逃跑。纪雪庵眨了下眼,手指颤抖着寻到程溏的手,心满意足被握到发痛。 堂上众人亦乱成一团。秦长老疾声道:“来人!快送纪大侠去医堂!”却被祝珣打断:“不行!送纪大侠回祝府!”陈长老急得跺脚,“谷主这是做甚!”祝珣脸色发白,却冷静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的打算,他身中血寒蛊,我根本不放心交给你们。”丰氏夫妇头一次见到纪雪庵发作,吃惊不小,听闻祝珣的话,立马接道:“不错,我们亲自送雪庵回去!” 纪雪庵只觉意识一丝丝流走,目光涣散,看见沈荃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程溏背后蹲下。他凑在程溏耳畔,垂目看着他动作慌乱地将桑谷玉塞在纪雪庵心口,轻笑道:“我将这救命的宝贝送来给你情郎,你到底该恨我还是谢我?”程溏一顿,却没有回头理他。沈荃慢条斯理道:“韦行舟布下的局实在有趣,连我也想看一看到底是谁留到最后。”程溏急急扭头,惊声道:“你——!”纪雪庵翕动嘴唇,想要喊程溏别再听沈荃说话,却终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最后只听见沈荃嘲讽的声音:“你且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哪一次,他都是死在你的手上。” 第十七章 纪雪庵在做梦,梦里有两个程溏。一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真无辜的睡脸,不肯屈服的脏脸,还有情迷意乱时爱意泛滥的双目。另一人他却从未见过,分明生着程溏的脸,立于雪山断崖之上,嘴唇微动不知说些什么。他面上的伤心太过鲜明,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纪雪庵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祝珣,桑谷玉一直贴在雪庵心口,为何他还没醒来?”祝珣叹了口气,“桑谷玉色泽黯淡,玉身缀着细纹,远非原本功效能比。不过不必太过担心,方才灌下药汤,雪庵大哥体内的血寒蛊应该已被压制。”程溏的声音黯然问道:“这次蛊虫复苏,那往后……”祝珣苦涩道:“药方改得更烈,服药亦要更勤。” 纪雪庵渐渐明白过来,他已经醒了,屋中气息除了祝珣和程溏,还有丰氏夫妇。但眼睛睁不开,身体不能动,大约祝珣设法令他如此,正如那夜程溏所嘱咐,不动不语,只有睡时才不会引得蛊虫发作。胸口不知是谁伸手轻抵了一下,按在桑谷玉之上。祝珣忽然问道:“阿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程溏似不愿回想,沉默良久才道:“韦行舟向他下了毒。”祝珣没有再接口,纪雪庵暗道沈营口含桑谷玉活死人一般躺着,倒与他现下没什么两样,只不知他这些年究竟是醒是眠。 屋中气氛难免尴尬起来。祝珣低声道去看童子煎药,便听见轮椅声从门口离去。木槿夫人拍了拍程溏的肩,柔声道:“祝谷主心中难受,你莫要放在心上。”程溏自嘲一笑,“是我害得雪庵如此,哪里会责怪别人。”木槿夫人微微冷下声音,语气中却带着无可奈何,“小溏,你今天说的话,实在太伤纪兄弟的心。” 却听程溏轻声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他就好了……这确是我的真心话。若不是我,他不会冒险来天颐山,便不会中血寒蛊。雪庵今日遭受的罪,全因我当初之过。”木槿夫人吃惊道:“小溏,你怎么会这么想!”连丰华堂也道:“程兄弟,这如何能怪你。魔教野心勃勃,与正道开战在所难免,雪庵多少会被牵扯其中。至于血寒蛊方才祝谷主已同我们解释了,是韦行舟觊觎雪庵的内力,并不是你的错。”程溏闷声笑了两下,似是将脸埋在掌中,模糊道:“不……是我的错。” 一时没有人说话,片刻后才听丰华堂缓缓道:“程兄弟何必钻牛角尖,你与雪庵这一路风雨,我同南香多少也看在眼中。二人之间,不可能只有欢乐甜蜜,伤痛争吵亦不可避免。你因雪庵的伤而退缩,但扪心自问,可真正后悔曾经的快活?我与南香夫妻十余载,过来人的道理,还望你听一听。”木槿夫人笑了一笑,“你一本正经说大话,倒也不嫌脸红。小溏,雪庵只是面冷,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哪怕上一回,我出卖背叛朋友,连自己都觉得不堪,他也终究原谅我。” 夫妇二人劝解程溏一番,便起身告辞。程溏趴在床头,俯首亲了亲纪雪庵的眉心,自言自语道:“你怎么连睡着也皱眉头?”他伸出手替纪雪庵抚平,慢慢道:“我错啦,你肯不肯原谅我?那时我太难过,说错了话……”他顿一顿,又苦笑道:“也不算说错,确是我害了你,你不曾遇到我才好。但我却不该逃走,既然是我害你,我更要护你至最后。”程溏悉悉索索爬到床上,躺在纪雪庵身旁,与他脸颊相贴,喃喃道:“这两年吃过的苦,忽然成为一场梦,我仿佛整个人被掏空,脑袋一片白想不起任何事,直到看见你——”他声音愈低,梦呓一般,每一字都在发颤,“原来心血一场空还不是最坏,偏偏我遇见你,连累你,叫我痛得死去活来,再也无颜多面对你一刻。” 那股疼痛掩盖在平静之下,从未在他心中消退。程溏忍不住抱住双臂,一扭头,却看见纪雪庵不知何时睁开双目,面无表情望着他。他一下坐起,又惊又喜,连声唤道:“雪庵,雪庵,你醒了!”纪雪庵仍不能说话,只别开双目。程溏却当他不理自己,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反正一开始你对我……你知道,我最擅长死缠烂打,不要脸不要皮,也一定要赖在你身边。”说着却抽噎了一下,“但是发生那么多事,我都怀疑自己当初怎么忍得住。雪庵,你不要不理我。” 语罢再不管不顾,闭上眼将嘴唇印在纪雪庵脸上。程溏舔吮他带着药味的唇,轻轻撬开他的牙齿,堪堪探入他的嘴中,却猛然被按住后脑。而后铺天盖地的吻笼罩下来,因愤怒而格外粗暴,因惩罚而叫人疼痛,亦因情深,令两个人的心都烫得几近融化。 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之际,纪雪庵却忽然狠狠在程溏唇上咬了一口,而后伸手将他一把推开。他用的力气并不大,程溏抬身捂住嘴,指尖顿时染上红色。纪雪庵动了动手臂,只觉酸软无力,开口哑声道:“我睡了多久?”程溏从床上爬下,答道:“自沈荃入谷,已有三日。” 纪雪庵心中一凛,这次血寒蛊发作竟比当初入桑谷那次更凶猛。他勉力撑着身体坐起,盘腿在床上,稳住身形提气运功。口腔咽喉全是苦涩,祝珣既已灌药,他又安然醒来,想必蛊虫暂时被抑制住。待一周天行毕,四肢也已恢复力气,纪雪庵扯开床帘,径自拿起程溏取来的衣裳穿上。他回过身,不甚在意瞥了程溏一眼,却见他身上穿的仍是那一天的衣衫,一脸疲惫泛着青白,不由步下微微一顿。但一顿之后,仍是大步走到门口,推门离开屋子。 程溏愣了愣,随即紧紧跟上。屋内烛火昏昧,外面却艳阳高照。纪雪庵皱着眉头,一路上祝府仆从唤着纪大侠醒来了,他毫不理睬,只向身后的人冷冷道:“我要去大祠堂,你跟来做甚?”程溏加紧两步,抬头看向他道:“雪庵……你才刚醒,不如先请祝珣来瞧一瞧。三日没吃东西,尚要好好调养。”纪雪庵步履不缓,冷淡道:“三天功夫,足够沈荃兴风作浪吞下整个桑谷,我现下去已是晚了。” 他话音落下,程溏脚下却迟疑了片刻。纪雪庵驻足回头,盯着他问道:“怎么?沈荃已做过什么?”程溏苦笑一下,“你昏倒之后,祝珣再不理大祠堂诸事,整日替你施针换药,沈荃留在大祠堂,收拾那些长老自不在话下。如今桑谷上下皆听从沈荃调配,倒与那日祝珣允诺你的一般。”纪雪庵闻言怒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在做什么?岂能任由沈荃胡作非为!”程溏垂目道:“他们自是不放心,丰大侠提出也要留在大祠堂,沈荃倒是一口答应。木槿夫人则留在祝府,每日传递两处的消息。”纪雪庵冷冷看他,缓缓道:“那么你呢?你不是对沈荃恨之入骨,如今倒也似毫无异议。”程溏低下头,轻声道:“我人微言轻,谁肯听我的话?更何况——”他猛然抬眼望向纪雪庵,“你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便是沈荃将桑谷拆了,我也再无暇去理。” 他说得太急,却被自己口水呛到,不由咳了两声,将一张脸胀得通红。纪雪庵只定定看他一眼,便复又回身往前走去。二人一前一后,直行至大祠堂前。纪雪庵足下轻点,跃过长长石阶,身影一闪不见。程溏拿手背挡在额头避了一下太阳,咬咬牙却笑起来,然后一步一步飞快向上跑去。 三日间,程溏衣不解带守在床边,食欲差极,累得狠了才在纪雪庵枕边趴一会儿。他跟着纪雪庵一路疾行至此,早已气喘吁吁。正午日头明晃晃照在毫无遮掩的石阶上,叫程溏额前耳后冷汗不止。他只觉眼前愈来愈黑,视物渐渐模糊,一脚踏上石阶差点踩空。程溏深深吸了口气,死死掐住掌心,定了定神,才一口气跑上顶端。 恰有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背心湿透的衣衫鼓起来。古朴大殿之下,有人负手而立,慢慢转过身,冷淡神情中夹杂着等候已久的不耐烦。程溏忽然觉得满身焦躁虚弱一扫而空,身体似被灌入无穷力气,足下轻盈似乘风而行。纪雪庵冷声道:“我没耐性与那些老匹夫说话,你去将沈荃叫出来。”语罢却将外袍扯散,随手一掷堪堪裹在程溏身上,“快去快回,我觉着饿了。” 程溏尚未来得及跑到檐下,里面的人却似听到外头动静。一个药僮打扮的人走出来,向二人施了一礼,“纪大侠,程公子,请随小人来。”纪雪庵冷哼一声,当先跟上。药僮领着二人快步带路,绕开正殿,穿过几间偏厅,才进入一处幽静院子。却见屋前栽了两株老梅,天气回暖,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骨朵。再看廊下窗栏停着三羽白鸽,红喙啄细毛,低头拣粟米,还有一只听见声响扭脖来瞧三人,机敏的眼珠黑亮,却一点也不怕人。 纪雪庵心知,此处必然便是沈荃在桑谷的落脚之地了。药僮顿下步子,屋门几乎同时被推开,沈荃依旧一身黑袍,面带笑意迈腿迎了出来。他挥挥手示意药僮退下,朝纪雪庵拱一拱袖,又向程溏点点头,终年不变晶城第一人捕风楼楼主的风度做派,瞧不出半点芥蒂。纪雪庵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屋中却又走出两人。丰华堂一见纪雪庵,眉间凝起担忧关切,“雪庵,身体可好些?”纪雪庵道一声无事,却蹙眉看向第三个人。程溏也觉得心中奇怪,这个桑谷青年不是当日领众人去大祠堂偏院的阿川么,怎么会与沈荃在一起?阿川向纪雪庵和程溏行过礼,沈荃似是明白二人心中疑惑,微笑道:“如今桑谷热血年轻人集结起来,拎着锄头也好,提着石板也罢,拳拳保家卫谷之心,实令人动容。年轻人与原先桑谷守卫现下并作一道,阿川乃是他们推举的首领,正在与我商量守备之事。” 他说罢,阿川附和颔首,丰华堂面上却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纪雪庵暗道程溏先前说得不错,沈荃此刻已俨然成为桑谷之首。桑谷长老不知与他做了什么约定,叫谷中上下对他俯首称臣,祝珣本就没太大主见,但若是丰华堂和木槿夫人也按捺不发,想必沈荃确有过人之处。他目光冰冷,却没有说话。沈荃扬眉一笑,“纪大侠来得正好,我们进去慢慢详谈。”他手上做了个邀请之姿,丰华堂惟恐纪雪庵脾气发作,快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雪庵……”纪雪庵向他点了下头,再回头瞥了程溏一眼,便随沈荃入了堂屋。 却有两个妙龄少女搬来两张椅子,添上茶水后盈盈退下。沈荃竟将捕风楼的侍女也带来天颐山,仿佛并非远赴一场恶战,不过是在桑谷多开一家捕风楼的分号。茶汤清甜,纪雪庵醒后滴水未进,抬腕一口气喝得精光。沈荃微微一笑,却道:“茶虽从晶城携来,水却是桑谷的天泉汤。这个滋味,除却此处,再也尝不到。”他派头摆得十足,废话总算说够,一扬手指向屋角一面屏风,“纪大侠请看。” 纪雪庵踏入屋子的第一眼便已扫过屏风,心中不免惊异。上头绘着天颐山脉数座山峰的地图,又插了几枚银镖,镖尾系着各色丝线。沈荃站起身,踱到屏风之前,伸手指点缓缓道:“我等如今身处桑谷,向北十里便是魔教荼阁,可见当年桑谷叛众并未行远,在苦寒高峰之上建立新居。此处红镖所指正是天颐宫,乃韦行舟居所,亦是青阁所在之地。”他的手指又滑向蓝、棕、黑三支银镖标记之处,“剩下便是兰阁、铃阁与承阁。” 世人若有这份地图在手,魔教的神秘莫测便已削去一大半。丰华堂早些已听沈荃讲说一番,此刻依然感慨。饶是纪雪庵也不得不承认,大约世间所有秘密都逃不过捕风楼的天罗地网。沈荃并无得意之色,指尖在地图上慢慢滑动,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魔教分阁虽多,却各有所长,皆有致命弱处,故而定然汇聚行动。于我正道来说,逐个击破便无必要,不如集中攻势——”只听嗤的一声,红镖入木更深三分,“在天颐宫决一死战!” 语罢,沈荃微微翘起唇角,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气仿佛错觉,面上又扬起从容一笑,转头看向纪雪庵,“不知纪大侠如何看?”纪雪庵盯着屏风沉吟片刻,开口冷淡道:“从地域上确无逐个击破的必要,但对付这些分阁,仍需逐一防备,不可笼统对待。”沈荃闻言面上笑容更深,目中掠过一丝意外,“愿闻其详。”纪雪庵慢慢道:“铃阁首领韩秀山与范聿先后死了,多半已成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兰阁在青浮山一举得手,正道毫无戒备却是极大的原因,今次不可能再故伎重施。荼阁以毒见长,却与桑谷同源而生,所以要请桑谷谷众加入此战。大祠堂上方白烟袅袅,只怕所有药庐都已生起炉子,桑谷这次确实决心要与魔教决裂。至于承阁,那些杀手单论功夫不过泛泛,却是魔教极重要的耳目。可惜捕风楼楼主在此,恰是承阁克星,更遑论承阁最受韦行舟信赖一人竟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敌人的暗器反而成为正道的棋子。” 他话音落下,沈荃拊掌大笑。纪雪庵神色冷淡,他不过据实而言,并无丝毫恭维。阿川在旁赞佩道:“纪大侠当真料事如神,长老已下令所有药庐连夜煎制百草丸,这几日大祠堂中忙成一团。”丰华堂凝目看向纪雪庵,不由在心中叹气。他记忆中的纪雪庵,如何会坐在这里与沈荃说半天话,什么魔教各个分阁,不过是手中连璋的剑下亡魂。无能之人的狂妄只能称作有勇无谋,纪雪庵的狂妄却令人噤声屏息。丰华堂想象不出纪雪庵竟也会考虑起这等细枝末节,但亲眼所见,却感到一阵欣慰。他侧头望了程溏一眼,嘴角浮起些微笑意。却听沈荃道:“铃阁会武之人被编入承阁,不会武的已被韦行舟尽数杀了,为防机关秘要从他们口中泄露。兰阁中人原先多半是被送入各大门派作探子,在这等大战中并无用途。能修成魅功的弟子本就只在少数,又如昙花一现死得极早,自那个绿衣少年死后,如今兰阁中已无人会魅功。荼阁的毒却很是棘手,诸如血寒蛊,连桑谷亦束手无策。所谓百草丸,指的是能解世间寻常百种毒草之毒,不一定对荼阁有用,也未必全然无用。至于承阁……的确已成韦行舟最大的败笔。他之所以至今未动桑谷,除却荼阁与桑谷的那些旧缘,更因他耳目受蔽,便是心中再急,也寻不到出手的方向。”沈荃再自谦,语及承阁,终于在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却骤然话锋一转,“纪大侠为何避青阁不谈?青阁中人修习碧血书,练的是再纯正不过的正道独门绝技,又居于天颐宫,俨然便是韦行舟身边最有力的护卫。纪大侠以为,对付青阁该如何是好?” 言及激昂之处,沈荃不自觉从屏风前踱至纪雪庵面前。纪雪庵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从椅子上站起,平视沈荃双目,半晌才道:“青阁修习的是正道功夫又如何,他们终归是魔教中人,正邪不两立,硬碰硬也没有法子,凭手中的刀剑对付便是。”沈荃面上闪过一丝嘲讽,“若我正道人人皆有纪大侠的身手,自然不怕青阁——不!”他却重重摇了下头,“就算人人都身怀神功,硬碰硬也是极蠢的法子。四十年前,七大门派移罪压制屏洲倪家,难道只是为了掩埋独门功夫外泄的丑闻?哼,这世上黑白阴阳万物相生相克,若叫别人清楚一门功夫如何练成,自然便能知晓它的弱处所在。七大门派相互牵制,企图叫这件事不被人发觉,惟恐世人识破独传名技的破绽,从此神功再难发威,名门沦为笑柄。青阁中人练正道功夫,无人比七大门派更洞悉制约之法。碧血书乃是他们闯下的祸事,时至今日,七大门派难道不该出面收拾?” 纪雪庵冷声问道:“七大门派当年做下诬蔑屏洲倪家之事,如今若肯站出来,岂非自扇耳光?何况,若七大门派独传功夫的压制之法公布天下,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提,正道各世家必将重新列位,掀起腥风血雨。捕风楼当真打的好主意,天下大乱,坐收渔翁之利。”沈荃缓缓一笑,迎向纪雪庵冰冷双目,弯唇道:“武林太平过久必乱,乱世出英雄再一统江湖,无人能成就千秋万代的伟业,这种道理,纪大侠还需在下说明么?不论你我,还是区区捕风楼,皆不能改变什么。至于七大门派肯不肯,我们倒不妨学一学魔教如何对付桑谷。” 一旁丰华堂和阿川早就听得目瞪口呆,捕风楼名不虚传,沈荃连陈年旧事都一清二楚。纪雪庵冷冷反问:“学一学魔教?”沈荃却似听不出他的讽刺,微微一笑道:“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也不易,只缺一人证词,好迫得七大门派逃避不过当年之事。这人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低不得,不然被一掌拍死,又有谁来理会?纪大侠,令师无息老人当年追查武君下落及七大门派正道高手失踪的内情,捕风楼正是家父主持。这个关键人物本来由无息老人来当再合适不过,但他老人家隐居合霞山,何必拿尘俗旧事打扰他?而纪大侠乃无息老人亲传弟子,武艺高绝,名声赫然,对当年之事知得不少,如今又深陷阵中,岂不更合适?纪大侠,你以为如何?” 沈荃的话,竟是要纪雪庵出面令七大门派自揭疮疤。纪雪庵听得微微恍惚,他行走江湖十余载,虽被尊称一声大侠,但他性情冷硬孤傲,从未涉世过深。对于沈荃的话,他并不畏惧担责,亦没人敢真正逼迫他。论起来,无息老人吩咐他调查青浮山珍榴会万家之事早就尘埃落定,若非为了带回程溏,他或许根本不会远赴天颐山脉。太平也好,大乱也罢,他独善其身的本领足够,其实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敢不敢,要不要,都不重要,全凭他内心,想不想。 纪雪庵不由自主扭头去看程溏,他在世上见过最执着坚韧之人,便是程溏,程溏却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屋中众人皆盯着纪雪庵,但惟有程溏眼中仿佛除了纪雪庵,再也盛不下一丝多余风景。沈荃似是瞧出纪雪庵心中松动,轻声开口道:“无息老人奔波半生欲为武君正名,只苦于没有证据。眼下碧血书的秘密即将大白天下,机会仅此一次,纪大侠难道愿意放过?”纪雪庵转过脸冷冷看他,“师父追查武君大会时魔教尚未蓄势待发,动摇七大门派根基也不甚要紧。如今武林局势却摇摇欲坠,如何能同日而语?”沈荃微微一滞,却听纪雪庵淡声道:“我若给七大门派写信,捕风楼可确保他们以最快之速赶来天颐山?” 言下之意,竟已同意。沈荃大笑一声,展颜道:“这等犬马小事,捕风楼还是做得来的。”纪雪庵不再理他,径自坐回椅子。他捧起侍女新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雪洗武君之名是师父的心愿,覆灭魔教是程溏的执念,他从前以为自己寻不到执着之事,但替在乎关心的人完成愿望,难道不也是一件极好的事?因为他知道,若有一天他身陷泥潭,这两个人决不会将他抛下。纪雪庵感受到身旁程溏的目光,却还记得自己摆着脸生他的气,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但热茶入喉,似乎却连心尖也一并暖起来。 他收敛住冰冷气焰,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众人皆放松下来。沈荃走回屏风前,却听纪雪庵道:“天颐山脉地处西域,在七大门派的人赶来之前,我们亦不可坐以待毙。”沈荃转身一笑,“这个自然。纪大侠且放心,天颐山太大,韦行舟又太过依赖承阁,如今反而受其桎梏。承阁与捕风楼十七暗卫的联络方式大不相同,在下只要愿意,随时能寻到十七人,承阁却以一传十,以十传百,一个人出了错,便是满盘皆错。”丰华堂闻言不由感慨道:“而承阁第一人,偏偏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沈荃笑了笑,手指再次落在屏风上,缓缓描绘出一条山路,“不出十日,正道便有三十来人赶至天颐山。”他转过身,难得正色道:“我们并非孤身而战。” 纪雪庵一愣,“来者何人?”沈荃露出笑容,“说起来还是承纪大侠的福。青浮山一役之后,魔教野心昭然天下,可惜正道各派亦伤了元气,又心怀各种计较,一时难以下定决心。但江湖上从来不乏热血儿郎,多亏纪大侠之友裘大侠多方周旋,还有那位罗星庄少庄主四处奔波。这一批人虽然不多,又大多年轻历浅,但只要待到七大门派出面,正道各派大约少有人能逃开这一场恶战。” 他口中之言虽然对己方有利,但这副悠游笃定的样子却着实令人反感。届时正邪大战,枯荣升降又一轮回,岂不正是他捕风楼风生水起之时?纪雪庵冷笑一声,“我既答应你此事,你也须应我一事。”沈荃奇道:“纪大侠但说无妨。”纪雪庵冷冷看他,“那个承阁的暗卫,我要见他一面。” 沈荃一愣,旋即点了下头,满口应承下来。纪雪庵与程溏来大祠堂前,沈荃同阿川方商讨了一半,此刻侍女上来换了茶,便继续谈说。丰华堂侧头望纪雪庵一眼,纪雪庵自然无意在这间屋子多待,起身便走。程溏紧跟在后,徒留丰华堂苦笑一记,向沈荃告辞。 他沿着来路往外走,不出意料见到纪雪庵并未走远,快步跟上,笑道:“雪庵,我实在不曾料到,你肯听凭沈荃主持大局。”纪雪庵冷淡道:“除了他,还有谁愿意与桑谷那些老匹夫周旋,此人长袖善舞巧舌能言,这个位子送与他坐,岂不正好?”丰华堂闻言如释重负,颔首道:“你这般想,倒是我多虑。不瞒你说,先前沈荃邀请我至大祠堂与他一道布署安排,我心中只存监视之意。但他果然手段极好,竟称得上算无遗策四字,行事间虽不乏私心,当前局势于我正道却也不得不为。”他自嘲一笑,“我心里隐隐已愿意听从他布局,只担心你与他从前龃龉未消。”纪雪庵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同他又有什么私怨,不过实在是他居心叵测。正邪相争,捕风楼一时出尽风头,但往后呢,是取魔教而代之与正道两相抗衡,还是三足鼎立?他今日能将矛指向魔教,明日未必不会倒戈。即便如此,与其放任他与韦行舟联手,不如束缚他不得背叛正道。”丰华堂听得暗暗心惊,掌心沁出一层冷汗,“怪不得你提出要与那个承阁中人见面。”纪雪庵垂目道:“我曾见过那人……此事暂且不论。”他抬头道:“韦行舟现今束手无策,只因耳目全被扼在沈荃手中。前例在此,我等岂能重蹈覆辙?” 二人说话间,已走出正殿旁的院门,又至长长的石阶前。纪雪庵忽然顿住脚步,慢慢等程溏走到身旁。丰华堂呀了一声,连忙伸手扶住程溏肩膀,只见他满额冷汗,面色如纸,双目恍惚迷茫不知是否听着两人先前对话。纪雪庵踏前一步,阴影笼在程溏身前。程溏缓缓抬起头,视线模糊对上他,却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问道:“你是否恨沈荃入骨?” 丰华堂顿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见程溏迟迟不答,不由道:“程兄弟,眼下捕风楼已成阵心之重……待大局平定,再与沈荃算账……”他自己也觉话语苍白无力,却着实无计可施。在这场大战之前,沈营与程溏皆算不得什么,但在程溏心目中,沈荃杀友之仇却可谓大过天。 头顶日光被纪雪庵身形遮住,程溏只觉神思清明不少。他轻轻一笑,目光在纪雪庵脸上停留一瞬,“我自然巴不得他与韦行舟同归于尽。”这一眼说不出的讥诮冰冷,其中的寒意却不知究竟向着两人之中的哪个。丰华堂宽下心,拍了拍程溏的肩笑一下。纪雪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淡声道:“你尽管恨他便好。” 众人回到祝府,用了些饭,已是午后。却听侍女传报,童子推着祝珣入屋。他面上带着疲累,笑看向纪雪庵,“早上还见雪庵大哥未醒,一转身你已去了大祠堂一回。”说着探身来寻纪雪庵的脉,纪雪庵伸出手腕,颔首道:“有劳了。”祝珣凝神切脉,半晌再细看纪雪庵面色唇舌,松一口气微笑道:“这次药力凶猛,我还担心压制不了血寒蛊,幸好桑谷玉在身,多少助了药效。” 他话音落下,一旁丰氏夫妇也露出笑脸。祝珣目光在纪雪庵脸上流连一刻,似是极艰难才能移开,“往后……雪庵大哥可要收敛住脾气,心火之盛比真气乱窜更危险几分。我已命人将圣泉一处池子清洗干净,桑谷玉须圣泉水浸润,泉水于身体恢复也是顶好的。”纪雪庵不置可否,只伸手按在胸前,自他醒来,桑谷玉便悬在心口位置。祝珣却又转向程溏,“我方才听闻程公子在大祠堂大汗淋漓,险些黑矒晕厥,想来还是先前气血亏损之故。不如与雪庵大哥同去,虽不好下水,在灵杰之处吐纳调息一阵,定然也大有益处。”程溏对他笑了一笑,“多谢你。” 纪雪庵与程溏来桑谷时日不长,并不知桑谷圣泉却是比大祠堂更要紧的重地,泉水润养无数珍奇药材,可谓桑谷之源,平素便是谷主也不得擅入。丰氏夫妇却晓得此事,对视一眼,多亏这次祝珣以润洗清养桑谷玉为由,才能将纪雪庵二人带入圣泉禁地。 祝珣见程溏同意,纪雪庵也似个默认的样子,当即吩咐下去,领二人往圣泉而去。圣泉离祝府并不远,隐在桑谷腹地,祝珣未坐轿子,只叫童子推轮椅而行,却在膝上搁了一张琴。街市被抛在身后,道旁枯木成林,足下小径愈来愈窄,待到越过一座木桥,众人便嗅到鼻端温泉水气渐浓。许是祝珣之前命令,圣泉并无人把守,一路可谓空无一人。童子小心翼翼推着轮椅,纪雪庵先前只当他们怕摔了祝珣,绕了几弯才察觉木轮原是为了避让路旁草木。他仔细看去,识不得几株长草,空气中却飘散着异香,多半是桑谷中极珍贵的药草。 众人行至一处古朴院落,童子推着轮椅直奔后院,却见宽敞高台之下竟是一汪碧波。程溏忍不住低呼一声,纪雪庵目中亦闪过一丝赞叹。这院中楼阁原来是一座水榭,凭栏之下便是一池泉水,但叫人叹为观止的,却是立在高台上一眼望去,泉水漫过一个个池子,高低错落,比起山间流水小瀑的自然之景别有一番风致。但见水雾袅袅,烟气氤氲,一片朦胧之中,瞧不清哪里栽了梅树,惟有暗香袭人,又夹杂了各种草木清气,恍若人间仙境。童子从一旁拱道推祝珣上了高台,祝珣看二人这般神色,笑道:“我幼年头一趟来,瞧得好半天才回过神。” 纪雪庵转过头,祝珣见他已恢复一脸冷淡,收起说笑之心,“先人在圣泉源头挖了大小不一许多池子,引泉水次第流过。各个池中温度各不相同,便有不同用途。其中有些浸泡着药囊,不得丝毫污染,有些则适合人下水洗浴。”程溏回身道:“这处池子之上还建了水榭,想来便是能下水的吧。”祝珣但笑不语,纪雪庵却皱眉道:“台下乍看是一个池子,但细看池中几块石头却似刻意放置,难道被隔成了两池?”祝珣点头笑道:“圣泉不止一处泉眼,除源头主眼之外,不少池中也挖出了泉水。这两个池子名唤并蒂,仅此一处,左边尚是温泉,右边池底却有冰水涌出,是为奇观。”程溏听得稀奇,“倒与当初我们跳进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一般。”祝珣道:“热流向上,冷流降下,这个池子远不如那里暗流汹涌。雪庵大哥心口的血寒蛊虽一时蛰伏,却还是在冷池中泡泉更好。” 时值早春,天气仍冷,但纪雪庵内力深厚,哪里会怕浸在冷水池子里?他并不多言,到屋中除去外裳,上身裸露,胸口正挂着桑谷玉。纪雪庵一跃跳入池中,抬身甩了甩脸上的水,冷冰冰地望向高台。祝珣正指点程溏坐到并蒂另一池温泉旁的一块巨石上,“程公子不宜下水,热水漫过胸口,不免叫你气短不适,坐在池边蒸些热气便好。”语罢慢慢松开抱在膝上的琴,十指虚按,铮的拨了一下。 纪雪庵与程溏水中水上遥遥对视一眼,听闻琴音骤起,皆不由自主闭上双目。祝珣所奏曲调十分平朴,几乎没什么起伏。纪雪庵站在水中行气运功,程溏则随着琴律放缓呼吸,只可怜一旁童子,听得快要睡着。祝珣半闭着眼,脑中一片空茫,全神贯注于指尖,心静如止水。当初在青浮山,丰华堂以笛声助纪雪庵疗伤,祝珣更是个中高手,何况纪雪庵修习的无息神功本就以自愈见长,不过盏茶功夫,他头顶生起淡淡白烟,叫并蒂冷池如温泉般雾气弥蒙。 古曲将尽,祝珣渐渐收回心神,琴音亦引导着真气回归丹田。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方要睁眼,祝珣堪堪按在最后一音之上,却听铛的一记,琴弦应声而断。他的手指骤然破开,鲜血滴落,祝珣吃惊抬目,一眼看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悄无声息停落在并蒂冷池畔。他来不及害怕,只一遍遍在心中暗道,还好,还好,若这人早出现一刻,自己琴音一乱,必会引得纪雪庵真气出岔。程溏一下跳起,奔至那人面前,愣了一愣,却迟疑道:“是你——你怎么也来了天颐山?” 程溏似是方回过神来,恍惚道:“沈荃安插在承阁的那个暗卫,原来是你。”他苦笑一下,回头朝纪雪庵解释道:“从前我在湖城捕风楼别庄照看阿营时,曾经见过他。”那人接口道:“过去好久的事了,自魔教开始与青浮山万家策划今届珍榴会,我也再无空闲远赴湖城。”言语之间,便将两人过去数面之缘揭得一干二净,更不低头看程溏一眼。程溏退后一步,不再打断他与纪雪庵说话。 纪雪庵的眉头却皱得更深,这人虽然掩饰得极好,但终不免泄露几分对程溏的敌意。他不曾料到,被沈荃如此看重的暗卫竟与湖城的沈营也有干系。他兀自沉思,对面的人却显然没了耐性,“纪大侠应知道,教主如今极其依赖承阁,我得楼主指令前来见纪大侠已十分不易,若被人发现行踪,便是前功尽弃。”他对韦行舟和沈荃均口呼敬称,偏偏语气中并无一丝恭敬之意。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口中道一声好,字音未落,竟倏然出手。 他乍然从水中跃起,上身赤裸一片苍白,惟有心口悬着一块墨色玉佩。那人猝不及防,猛退一步却一脚跌入水中,连忙就着退势稳住身形,如飞鸿掠过水面,只留下微微涟漪。纪雪庵急追在后,厉声喝道:“别想逃!”程溏发愣地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往高台而去,单凭轻功,纪雪庵哪里追得上捕风楼十七暗卫。那人冲至台上,右掌一挥,掌风掀得祝珣的轮椅和两个童子皆闪到檐下。纪雪庵紧跟而来,那人回身怒道:“纪大侠既与楼主联手,突然发难算什么!”纪雪庵冷冷看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嘲笑,“和捕风楼同承阁皆无关,我只想知道,你在我手下能不能过得了十招。除了在那些鬼地方学到脚底抹油的本事,你便一无是处了?动手罢。” 便在一瞬之间,那人周身气息竟一下变得全然不同。暗卫杀手须敛气收息,平淡无奇,不露锋芒才好。却见他从腰间慢慢摸出两柄短刀,目光如箭盯着纪雪庵,一身锐意再无从掩盖。纪雪庵下水之前将连璋留在屋内,此刻赤手空拳,只一脸冷淡与他对视。那人瞥一眼檐下吓得一脸苍白的祝珣和童子,却复又收起兵刃,而后脚掌一踏清啸一声,纵身向纪雪庵扑去。 虽是纪雪庵挑衅他动手,先出手的却是那人。二人顷刻间缠斗在一处,那人弃了双刀,两手握拳,攻路绵密如网,一时竟将纪雪庵困在其中。纪雪庵被他占得先机,一双肉掌化用了连璋的剑招,拆抵化解虽不落下风,转眼功夫却已三招过去。程溏从并蒂池畔走到高台上祝珣轮椅旁,祝珣如拉住救命稻草,心急如焚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么、怎么就与雪庵大哥突然动起手来?” 程溏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劝慰道:“雪庵只说与他过招,二人又都未用兵刃,想来只是点到为止。你瞧,他们只在台上打斗,进退有度,心里都顾忌此处乃桑谷圣地,不会污了圣泉。”祝珣全然不懂武,瞧不明白,程溏却愈看愈心惊。纪雪庵固然未尽全力,而对手亦同样游刃有余。他拳法由刀法化作,手腕异常灵活,招式如细雨密实,又如绵云流畅,若以原先双刀为刃,想来便是一副白光璀璨水银泻地之景,俨然有著名门之风。魔教承阁自然出不了这般的人,而捕风楼最简单的拳脚功夫阿营曾教给过程溏,与眼前又截然不同。程溏暗道莫非纪雪庵识破了此人身份,才刻意要与他动手?他抬眼看去,却见纪雪庵神色愈来愈沉,而两人已过完八招。 第九招,那人双拳夹杂着呼呼风声袭向纪雪庵耳畔,半途却骤然下降,拳势如石,直击颈侧。若他手中有刀,便是一记刺破血脉,直取性命的杀招。纪雪庵惯用连璋,又重又长远不及短刀灵巧,他哼了一声,横臂在颈前随意一挡,也不理那人细密拳法紧接而来,上身微微后仰,一腿忽然抬起直直踹向那人小腹。这原是他剑招中攻人下盘的一式,势大力沉,秋风莫挡,那人不敢硬接,高高跃起,就势向后倒的纪雪庵罩去。 他却不料自己扑了个空。纪雪庵如足下生轮,竟一下向前滑去,与那人堪堪错开。对方吃了一惊,勉强旋过身,终还是慢了,肩上吃了纪雪庵一掌,身体霎时飞了出去。所幸他轻功绝顶,凌空控制身体的本事也比旁人要强许多,竟能稳住身形,双臂张开,两袖灌风,轻轻落在屋旁一株雪松之上。纪雪庵仍站在高台,冷冷抬头看着那人,突然跃起,足下踩过屋檐,向树梢上的人掠去。 第十招,那人不敢怠慢,也没有退逃,从雪松跳下,双手复握成拳,丝毫不惧冲纪雪庵迎来。二人在空中近身相贴,四手四腿飞快变换着招式,一齐落回高台的瞬间,却见那人猝然顿住身体,而纪雪庵指间闪过银亮光弧,双手竟捏住了两柄短刀的薄刃。他低头细看手中双刀,那人怒瞪着他,良久才后退一步,恨声道:“十招之内,纪大侠将我兵刃夺去,是我输了。” 那厢程溏等人皆松了口气。两人只过了十招,虽说拳法精妙而纪雪庵却化得更巧,其实不过须臾功夫。祝珣早就看得眼花缭乱,脑袋发胀,悄悄拉住程溏衣袖,小声问道:“是那人欲取短刀偷袭雪庵大哥么?”程溏摇摇头,“是雪庵在近身交手时夺来的,或许那人的身份之谜,能由这对双刀解开。” 那人既已认输,再无战意,干脆坐在檐下,盘腿调息起来。他先前受纪雪庵一掌,虽非全力,也足以叫他气血翻腾一阵。纪雪庵独自站在高台中央,指尖缓缓滑过双刀银刃,回身冷冰冰问那人道:“左云右雨,这一双斩云断雨刀,已有四十余年未现身江湖。你与屏洲倪家、与昔日武君倪大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话音落下,祝珣不明所以,程溏却大吃一惊。他方才从房中取来纪雪庵的衣衫,刚替他披上,不由僵住动作。屋檐下坐着的那人缓缓睁开双目,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时今日,还会有人用这般尊敬的口气提起他。”他霍然站起身,却向纪雪庵深深施了一礼,又从他手中接过斩云断雨刀,“在下名唤桥生,我知道令师无息老人乃是他结义金兰的异姓兄弟,虽然自四十年前再不曾相见,但见你对他心存敬意,便知当年的兄弟情义仍牢不可破。”他抬起脸,双目微微泛红,“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饶是纪雪庵听闻此言也不由动容,“你是倪家的人?”桥生却摇头冷笑道:“我不过是父亲拾来抚养的孤孩,倪家迫不及待与他划清干系,我哪里敢高攀。只可惜卑劣如七大门派也不齿倪家这般行径,他们注定背负骂名至族人最后一丝血脉。”纪雪庵看着他,皱眉问道:“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近百人有去无回?瞧你年纪,武君遇上你时大约已年近不惑,他如何脱身,其他人又在何处?” 他一口气问完,桥生只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他既已袒露身份,自然知道必须解开纪雪庵的疑惑。这些秘密憋在他心中多年,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千言万语涌至舌尖,开口时竟带上颤抖,“那一年的武君大会,正是在青浮山召开。” 众人似能感受他心中此刻情绪汹涌奔腾,静静听他说起这桩巨大的陈年秘辛。“当时江湖上根本无人识得万家,青浮山的山庄和地牢却早就存在。山庄主人姓杭,乃是雷驰堂的一名弟子。雷驰堂名列武林七大门派之一,门下弟子选的场子,无人生疑。但偏偏在大会第七日,魔教荼阁来袭。”桥生顿了顿,才继续道:“如今魔教中分阁各有所长,早年却仅有荼阁常常走动江湖。荼阁中人皆以黑纱覆面,周身带毒,仿若恶鬼现世。当年雁州梁家与荼阁一战,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废墟,竟遭灭门惨剧。武君大会亦是如此,不知何人在饮水中下了荼阁的毒,魔教兵不血刃,正道众人毫无防备,一夜之间皆成阶下囚。是时魔教教主乃韦行舟之父,心计城府决不在韦行舟之下。他深知荼阁固然厉害,魔教却不可能每每得手,更无法凭此称霸天下。而那届武君大会,便成了魔教百年难逢的良机。” 程溏轻声道:“是为了碧血书。”祝珣先前听得入神,却忽然啊了一声,惊道:“那本手札上写道,四十年前魔教捕获一名内力高强的正道高手,动了贪念,故而与……联手以血寒蛊盗移内力。”他说起桑谷长老曾犯下的丑事,面上不免露出一丝难堪。桥生双手握拳,牙齿气得格格作响,目眦欲裂道:“不错,你们竟知道此事。父亲毕生习得的内功,被、被那群畜牲、生生夺去!” 这些旧事终于联系在一处,果然将纪雪庵心中的猜测一一证实。他不由叹一口气,自从依照师命参加万家珍榴会,青浮山地道中点点蛛丝马迹,辗转至天颐山桑谷,到如今真相大白,不过数月功夫,却已比许多人的一生都惊心动魄。那些暗无天日濒临绝境的回忆,此时想来当真恍如隔世。纪雪庵情不自禁扭头去看程溏,却不期然望见程溏亦正抬眼凝视着他。仿佛心有灵犀,二人目光闪动,眸中皆有甜蜜感慨,程溏忍不住伸手拉住纪雪庵。纪雪庵紧紧回握,他们因珍榴会结缘,虽然开始得很糟糕,但他何等幸运,竟在世上寻到这样一件珍宝。连璋仍在屋内,纪雪庵右手空空,却头一遭觉得,左手掌心相贴的温暖,比握住宝剑还要叫他安心。 两人之间一时的情思涌动却感染不了旁人。只听砰的一声,桥生竟一拳砸在墙上。他未用内力,手背指节顿时血肉模糊,抬起头望着吓一跳的众人,目中全是血丝,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但是七大门派、比魔教愈加可恶!”祝珣连忙唤童子上前替他止血包扎,桥生木然伸出手,黯哑了声音道:“魔教垂涎父亲神功,在他身上下了血寒蛊。父亲多次蛊虫发作,冷得死去活来,却决计不从,说他们若敢用强,他便自断经脉,宁可报废一身功夫。但他们却拿那些被囚的正道人士作为要挟,声称他们的性命全系在父亲身上。他只要拒绝一日,便有一人要死。父亲他、父亲只得同意——” 桥生说得字字艰难,祝珣却心中一动,急问道:“血寒蛊究竟是如何移功的?内力转移后,蛊虫便解了么?还是有什么别的法子?”桥生不置一词,目光冷冷从程溏脸上掠过,又定定看了纪雪庵一眼。他面色黑沉,方才仇恨愤怒的神情一时却变得复杂起来。良久,他才哑声道:“父亲是铮铮铁血男儿,既然他能坦荡荡地告诉我,我又何须心怀芥蒂?在血脉中养着血寒蛊雌虫的人,须在与雄虫宿主……交合之际催动移功心法。雄虫挟真气尽数涌入得主体内,宿主才能存活。别的……我一概不知。” 众人听得发愣,程溏与祝珣不由自主看了纪雪庵一眼,皆是面色发青。桥生深深吸了口气,似是说出最难堪的部分,后面便不用再吞吐,飞快道:“真气流失的痛苦非同寻常,更遑论身心俱创之时。父亲内力全无,形同废人,被带回地牢才知正道同伴早就被杀尽,他根本无人可救。而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人,狗咬狗,起内讧,根本不识良知气节。他们中不少人为逃脱铃阁刑具,竟肯将自家独门功夫默写给魔教,被利用之后自然是一刀杀了。父亲被单独关押,移功后才得晓此事,心知正道已埋下一颗覆灭的种子,万念俱灰。再后来的日子,父亲没有细说,许是魔教贪心不足,仍想哄骗他交出斩云断雨刀的刀谱,才让他继续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以为父亲是谁!他从不肯放弃,竟从牢房挖出一条逃生地道,九死一生,终于逃离青浮山。” 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一丝不忍。那间布置得宛如女子闺房的牢房,那条坑坑洼洼耗尽心血的地道……斩云断雨刀再厉害,刀的主人已内力尽失,只要将他杀了,世上再无第二人会使,不收进碧血书也无妨,何必空等武君数年只待他屈服?只是英雄已逝,那些无人可道的过往,不提也罢。纪雪庵淡淡问道:“武君逃出生天,为何不去寻我师父?”桥生苦笑道:“父亲好不容易逃脱,才知天下早已是非黑白颠倒。倪家不再认他,昔日武君臭名难洗,魔教不曾打败他的心性,却终被正道七大门派破得粉碎。父亲连自白都心灰意冷,只当自己已死过一回,他深知无息老人必会为他奔走,又哪里肯再去连累他?” 程溏听得轻叹一口气,“他若当真放下,那么为何还将这些事告诉你?”桥生愣了半晌,低头轻轻抚过袖中一双银刀,才道:“大约,他的确不能全然释怀。他从不动武,身旁却有这么漂亮的两把刀,我那时年幼,看了喜欢便缠着他要。父亲问我,可要学习刀法,我自然欣喜应下。那日他沉默许久,最后告诉我,要学斩云断雨刀,且要先听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我或许此生再也不愿习武。讲故事的时候,他并没说故事中的那人是谁,我也只听得半懂,敷衍着听他说完,不耐烦地嚷着要学。后来,我功夫渐长,也终于明白了故事,却装作不懂,只因父亲想来不愿我替他报仇。呵,怎么可能不报?他在桥洞下捡到我,救我性命养我成人,我无以报恩,惟有报仇。”祝珣听得眼圈红透,低声问道:“那他走的时候……”桥生抬起脸,面上种种阴霾散尽,释然一笑,却几乎落下泪来,“是在梦里去的,一点也不苦。” 这个太过曲折的故事终归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桥生说完,只觉比先前与纪雪庵动手还要疲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纪雪庵神色冷淡,凝目看他片刻,却忽然问道:“你为报仇潜入承阁并不奇怪,但你又怎么会成为捕风楼的人?” 桥生闻言冷笑一声,尚未回答,纪雪庵却已皱眉道:“不错,你不但恨魔教,更恨正道七大门派,仅仅杀了韦行舟,又哪里能替武君报仇?若与沈荃联手,确是绝好的选择。”话虽如此,捕风楼在武林地位甚高,桥生如何看破沈荃的祸心?纪雪庵沉吟不语,却听程溏在身后淡声道:“是因为阿营吧?” 他不顾桥生瞬间阴沉的脸色,继续道:“当年我在湖城别庄时便有些不解,你虽说奉沈荃之命来看望阿营,但事后想想,沈荃哪里会对阿营关怀至此,竟舍得叫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做这种事。那两年时间……是你自己来看他的吧?”桥生冷冷看着程溏,“你不解?我才觉得奇怪,他被你害成这样,你竟然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他的名字!” 程溏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祝珣惊疑不定地瞧着二人,纪雪庵却不耐烦地皱紧眉毛,他总算知道桥生对程溏的敌意从何而来。沈营好似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抹挥散不去的阴影,潜在所有人心中。对于他,程溏始终不愿意谈论太多。沈荃也说过与桥生类似的话,程溏却道是韦行舟向沈营下毒,但看程溏自责痛苦至今,此事多半与他扯不开关系。可是无论如何,沈营已死,再纠缠于过往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思。纪雪庵正要开口打破沉默,桥生却别开狠狠盯着程溏的视线,垂目道:“父亲过世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功夫练得半生不熟,孤身一人……那一年我流浪至晶城,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只有一辆马车停在我眼前。车帘掀开,我费力撑大眼,不想却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人……” 他言及此,后话自不必再多说。纪雪庵奇道:“沈荃如此对待沈营,你倒也肯听从他命令行事?”桥生摇头道:“当年的事楼主也是无奈之举,我无法期待旁人,只愿尽自己所能。我潜入承阁,既为报仇大计,亦在楼主的谋划中,另外,也能离他近一分。”纪雪庵愈发吃惊,旋即猛然醒悟,桥生如今再无空闲回湖城捕风楼别庄,他根本不知道沈营已被沈荃亲手夺去生机。纪雪庵一愣,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桑谷玉,难道桥生不曾在沈营身上见过?他不由自主将目光滑向程溏,竟见程溏满眼煎熬,仿佛拼命压抑着什么,却逼近极限,几乎崩溃。 他想自己大约明白程溏此刻心绪。沈营之死,于纪雪庵事不关己,桥生又被蒙在鼓里,大可以平静地提起故人。但对程溏而言,他何尝能够轻描淡写,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便如同烫油在心头淋过。更何况,他们不得不与沈荃联手,悲愤再无法肆无忌惮地宣泄。纪雪庵慢慢握住程溏的手,不意外触到满手冷汗。程溏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看他。 桥生看了二人一眼,“我再不走,韦行舟便当真要起疑。”纪雪庵喊一声等等,冷淡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沈荃知不知你与武君的关系?”桥生撇嘴一笑,足下轻点身体已飘至屋顶,留下那句回答:“谁知道呢,世上是否真有捕风楼楼主不知的事。” 第十八章 七日之后,阵阵铁蹄踏过黎明静谧的街道,桑谷百姓从梦中惊醒,微掀窗户探头张望。街心伸出一条藤蔓蔽日的深巷,巷口站着数人。为首那人一身雪白衣裳,腰间佩一柄宝剑,玉质剑鞘上雕满盛放的莲花,天边晨曦落在他一副冰姿雪貌之上,明明是霞光温柔颜色,却更添几分凛然。马队渐近,众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朝巷口的人挥手唤道:“纪大哥!程弟!” 这个声音曾经在纪雪庵和程溏身陷死境时救过二人,他们只怕此生也不会忘记。纪雪庵微微缓和了神色,站在他身后的程溏上前一步,笑唤道:“罗兄,别来无恙!”罗齐寅扔下马,径直奔向二人,不敢对纪雪庵造次,只拉住程溏一手紧紧握住,再大力拍了拍他的背脊。程溏右胸箭伤尚未全然长好,疼得不禁龇牙,却笑得同样开怀。纪雪庵一手拂开罗齐寅,只换来他嘻嘻哈哈傻透了的一笑。他转过头,正看见裘敛衣牵马向他走来,大笑道:“纪雪庵,他们都说你这次有去无回,只有我瞧你面瘫遗千年。” 纪雪庵懒得理他,只冷冷哼了一声。裘敛衣似是对他的冷哼受用得很,笑容灿烂,目光落在程溏脸上,啧啧道:“小美人愈加瘦了,定是纪雪庵没能照顾好你。待这次灭了魔教,不如你随我回苍山派?”程溏微微一笑,唤一声裘大侠。纪雪庵侧过身体,让出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的祝珣。众人一时将视线皆投向他,祝珣温和一笑,淡声道:“在下祝珣,代桑谷上下,多谢诸位赶来天颐山。” 既然来了桑谷,虽知神医在剿灭魔教一战中不过是个陪衬,但总要与主人家寒暄互谢一番。纪雪庵一眼扫去,沈荃说得不错,这次裘敛衣与罗齐寅大约领了三十人来,大多都年纪轻轻,个个脸上皆是兴奋激昂。他忽然目光一顿,望见其中一人。裘敛衣瞧他神色有异,顺着视线看去,笑了一下道:“你果然也识得他。”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颀长,腰间挂着佩剑,相貌十分俊朗。他似有所感,扭过头来,微笑向二人拱一拱手,神色除了恭敬并无异样,复又回身与同伴继续说话。罗齐寅正巧看见,兴冲冲道:“啊,是朝飞兄!纪大哥,那位徐朝飞是凌云山庄的弟子,剑法出众得很,连小弟也甘拜下风。”他这般介绍,显然一路上与徐朝飞关系极好。纪雪庵眼神冷淡,凌云山庄正是武林七大门派之一,庄主伍敌一手凌云剑称霸东方,连庄主夫人徐氏的娘家亦是湖城赫赫有名的御剑高手。凌云山庄现今仍未对青浮山珍榴会之变表态,想来难免尴尬,又怎会轻易派出弟子远赴天颐山脉。更何况“徐朝飞”若是凌云山庄中的低等弟子便也罢了,偏偏纪雪庵与裘敛衣都曾见过伍敌的独生子伍朝飞,正与眼前的此人生得一模一样。 裘敛衣低声道:“据我一路察看,伍朝飞似刻意隐去姓氏出身,与其他人相处得皆不错。”纪雪庵神色淡漠,根本没兴趣探究伍朝飞此举的用意。便是他光明正大地来桑谷也无妨,反正写给七大门派掌门的亲笔信已由捕风楼送出,凌云山庄父子二人迟早要见面。 祝府容不下那么多人,祝珣便领众人向大祠堂而去。沈荃自然一早派人清扫院落,搬足椅凳,备好香茗,只待客来。首座上已坐了一人,此时站起向众人拱手称好,却是桑谷长老之一,祝珣的舅父陈长老。沈荃笑意盈盈,请纪雪庵和裘敛衣分坐在陈长老两侧,自己则站于那面绘有天颐山脉地图的屏风前。 他抬了抬手,压住满堂略显兴奋的骚动,朗声道:“诸位,今日你们踏上这座山脉,自百年前魔教立足于此,已埋下威胁武林的阴影,如今终成为江湖一隅禁地。魔教诞生于苦寒之地,先天不足,百年来韬光养晦,磨砺以须,刀尖已经对准我武林正道。可惜江湖百年太平安逸,许多人失去警醒已久,却不知不觉落入魔教的布局中。去年的青浮山万家珍榴会,魔教兰阁与承阁一齐发难,若非纪雪庵纪大侠力挽狂澜,桑谷祝谷主鼎力相助,后果不堪设想。珍榴会已召开数十年,足以可见魔教谋划深远。青浮山上,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而现今天颐山上,则恰恰相反。这次委屈诸位一路扮作西域商队,今天上山走的乃是桑谷秘道,又有暗士扰乱韦行舟耳目,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我知道江湖上不乏保守之辈,至今仍迟疑是否要攻打魔教,亦有人对青浮山珍榴会之变心存怀疑。谨慎并非坏事,但只要迟疑一刻,便失去一分先机,存或亡瞬息万变。”沈荃顿了顿,目光含威扫过众人脸庞,却忽然抱拳道:“恶战在即,诸位是勇士,是先锋,更是手握武林命运之人,捕风楼沈荃在此谢过你们!” 在座的年轻人阅历尚浅,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就存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哪里经得起沈荃这样一番话?不知是谁脱口高呼一声:“剿灭魔教,保卫正道!”又有人喊道:“杀韦行舟贼首,护我正道安泰!”各种各样的喊话交织成一片,愈来愈响,几乎冲破堂屋的房顶。 纪雪庵冷眼相看,心道真亏得裘敛衣寻来这们一群人,干柴一般给点火星就燃,何况沈荃亲自点柴。沈荃走到众人之间,堂下顿时一派闹哄哄,似是沈荃将他们分成三队,再各选出一个首领。裘敛衣将椅子搬到纪雪庵身旁,好奇道:“怎么不见丰大哥和木槿大姐?”纪雪庵道:“木槿夫人这些日子同祝珣在药庐帮忙,累得很,丰大哥陪着她。你也知丰大哥那件事后,他们就不太喜见生人,你待会自己去寻他们叙旧罢。”裘敛衣点点头,瞧了眼一边的陈长老,又不解道:“祝谷主去了哪里,怎么派一个长老在这里坐镇?” 他只在青浮山上见过祝珣救世主般的样子,并不知他在桑谷并无实权。纪雪庵却懒得议论旁门是非,只冷笑道:“沈荃好本事,哄得桑谷长老对他言听计从。”说话间,却有人陆续站起向首座三人拱手告辞。程溏先前坐在堂下人群中尚不起眼,如今众人离去他还坐着不动,倒引得不少人回首张望。罗齐寅见状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介绍,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程溏,过来。” 程溏走来,裘敛衣哈哈一笑,却让了座给他。此刻陈长老也已离开,大堂中只留下数人,便有罗齐寅,徐朝飞,和一个矮壮青年。裘敛衣侧头向纪程二人道:“此人名唤刘南观,无门无派,靠一双铁腿走江湖,在南方算是小有名气的游侠。”沈荃领着三个年轻人走向他们,简略介绍一番,徐朝飞同刘南观看向纪雪庵皆是一脸敬佩。裘敛衣问道:“沈楼主,你欲兵分三路,分别有何打算?” 沈荃微微颔首,面向众人道:“韦行舟蓄势待发,却寻不到交手的对象,只怕我们再拖拉,他便抑不住气势要来打桑谷。故我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在山中相诱,虚虚实实,可多与魔教承阁纠缠,却不要同青阁正面交锋。裘大侠经验老道,罗少庄主年少有为,这一重任交由二位带领可合适?”罗齐寅听得正要一口答应,裘敛衣却难得正经道:“是虚是实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沈楼主既然安排我们做个吸引耳目的诱饵,想来另有一队却必更重要的事。”沈荃淡淡一笑,“裘大侠所言不错。魔教近年虽各分阁齐力并发,却叫人差点忘记当年魔教以荼阁为首,兵不血刃便可造灭门之灾的可怖往事。现今虽有桑谷助力,但荼阁不除,始终是我方心头大患。所幸荼阁与桑谷一样有个致命弱点,药庐和草药并不能轻易搬动,故而另一队绕过天颐宫,直奔雪峰之上的荼阁,彻底端取魔教的后院老巢!” 纪雪庵眼眶微微一缩,不得不承认沈荃所言实乃良计。表面看来韦行舟手中有碧血书,青阁中个个顶尖高手,俨然是魔教最有力的矛。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起青阁,果然还是荼阁更叫人感到棘手。他思及此,沈荃恰恰转过头,笑看着他道:“纪大侠武艺高绝,徐少侠机智聪敏,不知二位可愿担任此职?” 话音落下,徐朝飞亮声拱手道:“在下愿意前往。”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而后对沈荃道:“既然攻袭荼阁需要隐蔽行事,自是人愈少愈好,我独自一人便可。”徐朝飞听得大大一愣,迟疑道:“纪大侠可是嫌在下拖累?”纪雪庵却不再看他,只冷淡道:“我并非针对你而言。”沈荃闻言不禁失笑,却摇了摇头道:“多一人照应也好,徐少侠剑术不俗,纪大侠便带上他罢。” 纪雪庵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他孤身行走江湖十数年,最厌恶身后拖着一个跟班,只除了——他不由扭头去看程溏,程溏面上含着一层焦急,急急望向纪雪庵,一看便知要开口与他同去。却听沈荃微笑道:“余下的人,便留在桑谷,与桑谷人一同守卫,由刘少侠带领。我亦留在此处,会将传呼捕风楼暗士的法子告诉诸位首领,互相之间抑或与我皆可传话联络。哦,还有一人——程公子,你留下与我一道。” 他慢条斯理说完这句话,脸上还带着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容,纪雪庵一身冰冷怒气再无从遮掩。裘敛衣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罗齐寅急着想打圆场,奈何凭他身份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徐朝飞和刘南观满头雾水对视一眼,这程姓少年究竟是何人,纪大侠看似不愿被人拖累,偏偏此人看来并无什么高深功夫。沈荃却不慌不忙,看着程溏道:“程公子对魔教内部毕竟熟悉,是我方不可或缺的重要一人。若诸位捕获魔教俘虏,带回桑谷,便交由在下与程公子。” 此言一出,生人只当程溏乃从前沈荃安插在魔教的内应,不由肃然起敬,熟知内情的人却觉得莫名其妙。沈荃说得虽然有理,但担任此职却并非程溏不可,除非他在天颐宫韦行舟身边时,当真掌握许多旁人不知的秘密。纪雪庵只觉心头涌上一阵浓浓的不快,程溏正好背对着他,看不清他微微垂头的神色。他伸出手去,堪堪触及程溏肩头,却听见他抬脸对沈荃道一个字:“好。” 纪雪庵的指尖顿时僵在空中,程溏回过身来,向他勉强一笑,“雪庵,我也想随你同去,但大局为重,只得听从沈楼主安排。”纪雪庵略睁大眼,想要瞧清他脸上每一分神色。他明明还记得片刻之前程溏急切期盼的目光,沈荃的话里究竟藏了多大的威胁,叫他竟肯唤他一声沈楼主,竟肯留在他身边——他不是杀了沈营、是你最恨的人么? 但纪雪庵看不透。他不知人的眼神能如此复杂难懂,宛如丛林沼泽,望不到尽头也探不出深浅,一如他听不明白沈荃话中的玄机。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曲折无奈,为何连我也不能告诉?纪雪庵只觉心底一寸寸凉透,仿佛血寒蛊即将复苏的错觉,慢慢弥漫至指尖,沉得再也不能停在那里。他收回手,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白衣宽袖擦过程溏的手臂,毫无留恋转身向堂外走去。 当天下午,纪雪庵便离开桑谷往荼阁而去。他没有再见程溏,只有祝珣听闻消息赶来看他。他近日几乎不分昼夜地待在药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仔细替纪雪庵诊过脉,轻轻呼出一口气。祝珣放下手道:“雪庵大哥在外无法服汤药,所幸程公子之前便猜测你难免有离谷时日,嘱咐我尽量炼制丸药。”他郑重地将两个瓷瓶递与纪雪庵,“青瓶中乃是克制血寒蛊的药,赶得仓促,只有三粒,平素动用真气应尚无碍,只须切忌心绪剧烈起伏。而白瓶中则是二十颗百草丸,寻常毒草均能解,但荼阁制毒向来稀奇古怪,还请雪庵大哥千万小心。” 纪雪庵道一声多谢,祝珣望着他道:“还有一事,都怪我才疏学浅,至今无法参透除蛊之法。雪庵大哥在荼阁,尽可能留下活口,或许荼阁有人能解血寒蛊。”他好心提醒,纪雪庵却霎时冷了颜色,只因听到什么俘虏活口之类的字眼,叫他联想到早上沈荃的话。祝珣吓一跳,满脸不知所措。纪雪庵自知迁怒,一时面色古怪,冷冰冰道一个好字,却终究说不出道歉的话。祝珣看着他,慢慢露出温和一笑,轻声道:“祝雪庵大哥早日归来。” 他一离开祝府,徐朝飞似是特意抱剑等在外头,连忙跟上他。纪雪庵神色冷淡,却也未出言喝止。沈荃已将天颐山地图交由二人,桑谷另一个出口却是一条平坦山道。荼阁是魔教诸分阁中最北之处,当初桑谷叛众跋山涉水,不知为何最后选择了一座苦寒高峰。桥生听从沈荃指令,应已重新调配承阁杀手,此刻大约被南麓裘敛衣所领的二十人吸引,通往荼阁之路上便少了阻碍。 自二人离开桑谷,已有三日。天色渐暗,徐朝飞牵着两匹马拴在树下。纪雪庵在一堆灌木后理出一片空地,便是两人连续数日的露宿之地。他一言不发拾柴生火,直至火光在昏暗暮色中亮起。徐朝飞走到火堆旁坐下,已经习惯了纪雪庵的沉默。 纪雪庵显然不喜他跟在身旁,却并未刻意赶他走。他白天赶路几乎从不休息,天蒙蒙亮便赶马启程,徐朝飞只得咬牙跟着。他知道纪雪庵不喜欢他,他也不放在心上。他出身名门,生得俊美,凌云剑法已习至第七层,行云流水的漂亮,连取人性命的杀招也十分优雅。长辈对他赞不绝口,而剥去身份光环,罗齐寅等同龄人亦将他引为知交好友。人人都喜欢他,徐朝飞很是享受,为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不介意做一点伪装。但只有在纪雪庵面前,他不用再戴上谦逊有礼的面具,因为纪雪庵根本不在乎,也因为他知道他们是同一种人。 当日,罗齐寅在江湖苦苦奔走,终于渐渐吸聚了这批年轻人,愿意随他一同上天颐山。他生平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便是在青浮山结识纪雪庵,九死一生,却一齐活了下来。其他人听得神往不已,惟有徐朝飞面上挂着赞叹惊佩,心底却不以为然。他身为凌云山庄的少庄主,见惯名门大侠武林豪杰,纪雪庵在他的印象中,不过是个脾气极坏的怪人,仗着师父无息老人和手中的连璋宝剑,徒有侠名。徐朝飞甚至有些可怜纪雪庵,世人皆称他一声大侠,真正为他折服的人又有几何。他亦有点不解,只要付出些微代价,纪雪庵明明可以比他的叔叔伯伯更叫人尊敬,他却不屑。他们虽在骨子里是同样任性妄为的人,徐朝飞却偏偏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纪雪庵。 徐朝飞间或落在纪雪庵身上的目光似让他毫无察觉,纪雪庵默默在火上烤着干粮,待放凉后,再一口一口吃掉。出谷三日,他不曾等待徐朝飞,年轻人却拼命跟上,倒也叫他消散了几分心底的怒意。这怒意并非向着徐朝飞,甚至不是沈荃,连纪雪庵也辨不清。他自然能感觉到徐朝飞在桑谷众人面前对他的敬意荡然无存,但于他却无关痛痒。沈荃既然将徐朝飞塞给他,不论用意,横竖最坏将他当作坐骑一般。出行在外,纪雪庵也会亲手喂马,夜晚替它寻一片遮蔽栖息,举手之劳,与是不是喜欢这匹马,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念头在纪雪庵心头晃过,激不起一丝波澜,面上更没有一点表情。若徐朝飞知道他在纪雪庵心里不过同一头牲畜无异,真不知作何感想。 二人用完干粮,各自打坐调息。桑谷内早春已至,此地却分明还是严冬,山林中并无虫鸣,只有不知名的夜鸟桀桀怪叫,闻之森然。纪雪庵运完一周天气,只觉通体舒泰,缓缓睁开眼,目光滑过徐朝飞,漫无目的地落在一旁树下两匹马上。 这两匹马皆是桑谷养的良驹,臀圆膘厚,温顺地立在树下,埋头嚼着地上的草根。纪雪庵正要转开双目,眼角却忽然扫到几点荧然。他一愣,只当藏在枯草间的萤虫,但既非夏夜,哪里又来萤虫?纪雪庵心中生疑,定睛看去,树根左近,杂草之间确有点点荧亮连成一簇。他当即站起身,走到树下。 徐朝飞被他动作惊扰,睁眼只见纪雪庵蹲在两匹马之间,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也凑上前去。却见几截长出地面的树根之上,生着两排不甚起眼的长菇。二人手上皆未取火把,只勉强借着远处火光,黑暗中之所以能看清,却是因为尖如伞顶的菇竟发出萤虫一般的幽幽绿光。徐朝飞大吃一惊,不禁脱口道:“这是什么菇?怎么会发光!” 纪雪庵却转头去看马,并未回答他。徐朝飞一时忘记纪雪庵根本不理他,不由讪讪,正要站起身,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你看,这菇周围的杂菇全被马吃了,惟独这两簇发光的碰也不碰。”他说着,撕下一幅衣摆,盖在手上凑近长菇。绿莹莹的光照在雪白的布料上,竟泛出浅浅紫色。徐朝飞一阵毛骨悚然,纪雪庵却已用布条采下一条菇,凑到马鼻前。马吸了吸鼻子,却飞快别过头去。 徐朝飞喃喃自语:“这菇有毒。”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有毒并不奇怪,蹊跷的却是为何只生了两簇。”徐朝飞愣了愣,忽然跳起从火堆旁取了一支火把奔回,冲着树根暗处一照,大声道:“果然如此!”他一手指着树根,看向纪雪庵道:“这菇也不过是寻常杂菇,与旁的没有发光的菇生得一模一样。却是地下有什么古怪,不知如何染了这两簇菇!”纪雪庵与他对视一眼,徐朝飞顿时解下腰间的剑,抵住树根之下的泥土,手掌猛一催力。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两匹马受了惊吓,发狂长嘶,马蹄在地上乱刨,竟将白骨随着泥土抛了开来。纪雪庵皱起眉,臂上使力拽紧缰绳,扯着两匹马,系到一旁另一棵树上。他走回来,徐朝飞举着火把,面色发白抬头道:“纪大侠,这骨头上也泛着荧光。” 纪雪庵定睛看去,只见白骨凌乱,根本不是完整尸骨,却远不止一人,单是颅骨便有三四颗。他眸色暗沉,冷声道:“这些人约摸已死了很久,又埋得极浅——不,或者压根未埋,只是许多年过去,底下树根长出地面,才将他们掩盖于下。”徐朝飞蹙眉道:“他们尸骨缺失散乱,难道当初死后却被人分尸?”纪雪庵冷冷一笑,“连埋尸都省去,又何必分尸?多半是曝露荒野,被什么野兽啃咬了去。” 他话音落下,密林深处便有夜鸟凄荒叫声应和般响起。徐朝飞不由打了个寒颤,目光不愿再盯着尸骨,道:“骨头上既也发光,想必这些人应是中毒而亡,定然便是荼阁的手笔!”纪雪庵点点头,却道:“可惜徒留白骨,便不能探知这些人的身份。此处乃荒郊野岭,离荼阁尚有一段路途,为何会引得荼阁人来此动手?” 这个答案,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相顾无言,粗粗拿泥土遮盖了骨头,便回到火堆旁坐下。纪雪庵面无表情,仿佛方才插曲实在寻常不过,但徐朝飞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他只觉黑夜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窥视着他们,令他忍不住想回头张望,但心中却明白不过是恐惧作祟,更不肯叫纪雪庵笑话。 时候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纪雪庵略略拂去地上枯叶尘土,连璋枕在脑后,闭目便要入睡。他精于控制内息,睡觉醒来皆随心所欲,从无失眠之扰。但这三夜,一闭眼便是程溏在脑中,偏偏还不愿将他从眼前马上抹去。离开桑谷的第一夜,纪雪庵的心中便生出后悔,不该将程溏独自留在桑谷。沈荃的话他大可以不听,但程溏自己愿意留下却叫他一时抑制不住怒气,头也不回将他抛下。沈荃为何要将二人分开,他的一气之举岂不正中他下怀? 那夜纪雪庵几乎坐立不安,忆及青浮山上万家侍卫及承阁杀手皆要捉拿程溏的光景,恨不能立马回头去寻他。但事到如今,韦行舟应已放弃程溏,当初承阁暗箭差点取了程溏性命,只欲将二人逼至桑谷,才好与桑谷长老勾结,利用纪雪庵体内的血寒蛊移功。沈荃也没有理由扣下程溏,与正道至少暂时尚无利益冲突。纪雪庵思前想后,找不到一丝纰漏,便寻不到借口回去。但纪雪庵行事素来妄为,哪里又需要什么借口。 他只是还在生气。当日沈营的死讯传来,程溏悲痛之余口不择言,纪雪庵虽能理解,却还是生气。他尚未气消,程溏竟开口同意与他分开,便愈发火上浇油。纪雪庵也不知怒气向谁而发,是敌人,是沈荃,是程溏,还是自己。他只觉仿佛文火慢熬,火苗如细舌一般舔舐心底,并不叫人十分疼痛,却另有一种隐秘的难受弥漫开来。 那时的纪雪庵尚不知道,这种感觉并非愤怒,而是伤心。 耳边传来柴火噼啪燃烧之声,纪雪庵心下忽然一阵烦躁,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翻身坐起,扭头却见徐朝飞仍抱膝坐在火旁,火光映在他黑沉双目之中,竟跃动出慌乱失控的神色。纪雪庵一把抓紧连璋,却听徐朝飞突然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叹气,却仿佛历经沧桑,抬头看向纪雪庵,幽幽道:“方才纪大侠说得不错,此地离荼阁尚远,左近也没有人家宅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在此惨遭荼阁毒手?”他说的话并不古怪,神态语气却如换了一个人,再无青年盛气凌人的骄傲,面上竟染上淡淡悲意。纪雪庵连璋已然松鞘,却没有拔剑,只不动声色问道:“你知道什么?”徐朝飞转头面对二人来时方向,苦笑道:“纪大侠怎么忘了,此地再偏僻,却是从桑谷去荼阁之路。百年前,那批桑谷叛众,或许走的便是同一条路。” 纪雪庵一愣,徐朝飞却站起身。他手中提着剑,绕着火堆踱了半圈,停下开口道:“他们在这样一个深夜露宿山林,前途未卜,却不知往哪里去。原先种种设想不禁在心中生出怀疑,离开族群的悲怆此刻才慢慢浮出。每个人都扪心自问,叛出桑谷是否做错,将来究竟会如何?”纪雪庵霍然站起身,连璋刷的平举胸前,直指徐朝飞,“徐朝飞,你口中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前此人分明便是徐朝飞,却仿佛被他人附身,脸上露出鬼魅般的神情。徐朝飞定定看着纪雪庵,双目骤然一亮,犹如琉璃淬火蹦出闪花,大笑道:“是了,是了!那夜也是如此,人人心中不安,个个神经紧绷,然后、然后有人吵了起来!”他愈来愈大声,似是也在同纪雪庵吵架,“他们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吵什么,只知要将惶恐无措尽情发泄。”他说着复又顿住,皱眉思索起来,才恍然道:“桑谷中人并不擅武,但这批人叛谷离众,或许却带着兵刃防身。”徐朝飞从火堆后缓缓走至纪雪庵面前,双眼亮得惊人,“而洪水一旦决堤,即可便成泛滥,再不计后果——” 便见银光如电,徐朝飞猝然出手,长剑直刺纪雪庵眉心,却铮的一声被连璋格开。纪雪庵满脸冰冷,徐朝飞却双目尽是疯狂,凌云剑法如流光如霜华,剑风将纪雪庵笼在其中,嗡嗡不绝。却听轰隆一声,连璋如巨锤砸石,晃得水波之上的明月尽碎,顷刻间破了那一招风水月笼。纪雪庵凌厉转身,真气激得长发乱飞,徐朝飞丝毫不惧,仗剑欺上,二人霎时恶斗在一处。 徐朝飞声音尖锐,手上剑势一点不减,“他们就这样打了起来!有功夫好的,功夫差的,甚至还有不会武的老弱妇孺。但他们眼睛发花,脑袋发胀,根本停不下来!你说他们是中毒死的?不是,他们是被同伴杀死的!”他步态癫狂,剑招却是不要命的打法,哪里还有半分凌云剑华美如水的影子。纪雪庵一直落于守势,待他终于闭嘴,连璋直扑徐朝飞面门,剑尖堪堪贴着他鼻梁滑过。徐朝飞疾退数步,但谁知连璋忽然转刃,剑柄狠狠砸在他右腕之上,徐朝飞一记痛呼,手中长剑应声落地。 这一招进退之间实在太快,徐朝飞失了兵刃仍未反应过来,头发却被人一把抓住,身体被拖着前行。突然兜头冷水浇在他头顶,耳畔传来纪雪庵冰凉的声音:“你说完了?”徐朝飞一下甩开他,一手撩开湿透的额发,眼神终于清明几分。他蹲在地上,捡起剑收回鞘,只觉头痛欲裂,勉强抬眼看向提着水囊的纪雪庵,“我、方才怎么了?” 纪雪庵冷冷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倒不记得?”徐朝飞抹去脸上的水,皱紧眉毛道:“我发了疯,拿剑砍你,之前、之前……”纪雪庵打断他道:“你说这些人是当年桑谷叛众,被同伴相残杀死,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徐朝飞啊了一声,终于站起身道:“我先前的确在思索此事,似乎钻入牛角尖,不想明白连觉也睡不着。却忽然想到,这条路偏僻无人,只有从桑谷往返荼阁才会经过,这些人又死了许久,便有了那种猜测。”纪雪庵神色冰冷地盯着他,徐朝飞湿着脑袋狼狈不堪,但偏偏自知理亏,只得强自辩解道:“真是见鬼,难不成被此地的恶灵缠住不成?方才那些不过是我猜测,尚有许多说不通之处,我压根不会说出来让纪大侠你见笑!这些人若当真自相残杀而非中毒而亡,尸骨上又怎么会发——” 他猛然张大嘴,瞪眼看着纪雪庵。纪雪庵直视着他,缓缓道:“因为你没有猜错。他们互相厮杀,是因为中毒发狂。活着的人后来清醒过来,但死了的人便永远留下痕迹。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为何会动手,为何控制不住,就同你方才一模一样。”徐朝飞跌后一步,冷汗自额头滑落,背心早就湿透,“我、我也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纪雪庵见他吓得面色惨白,皱眉道:“大约是方才不慎接触了尸骨,不过此刻你既清醒,应已无碍,便莫再多想。”徐朝飞略宽下心,却将信将疑望了纪雪庵一眼,“纪大侠真不愧心性坚硬,连那等诡异毒物,也丝毫扰不了你。”纪雪庵闻言一愣,目光看向火堆,他当真一点未受影响么? 徐朝飞因思索白骨之谜而发狂,他却因情爱之事而心生烦闷。方才果然陷入魔怔,其实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值得烦恼?速战速决,迅去荼阁,疾回桑谷,一切纠缠情思,皆比不上早见到程溏一日。他素来直来直往,这般思来想去,大约都是程溏不在身边的缘故。纪雪庵嘴角终于微微缓和,心绪宁静闭上双目。 一夜太平无事。待东方微白,纪雪庵起身,徐朝飞也挣扎着坐起。二人略作洗漱,吃些干粮,便继续北上。山路无迹可寻,须要穿过眼前密林。林间浓雾渐渐散去,夜鸟归巢不见踪影,白骨荧菇的可怖光景不复存在。但昨夜徐朝飞神思发狂,纪雪庵也心绪烦躁,虽然后来安睡无恙,二人心中总不免埋下戒备。前路是否还会遇上种种蹊跷,是否还会稍不小心便着了道,皆是未知。 二人心神紧绷向北赶路,但路上再无异样。偶然遇上几个落单的承阁杀手,徐朝飞毫不犹豫一律直取性命。可怜那几人不过例行巡守天颐山,心知荼阁周遭不是重地,松散惯了,乍看见生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成剑下亡魂。纪雪庵马不停蹄,飞快从旁掠过,徐朝飞不甘落后,收起剑狠狠拍马追上。 那夜之后,徐朝飞似是对自己在纪雪庵面前出丑十分介意,事事冲在他前头。纪雪庵自无所谓,反而落得轻松,况且凭徐朝飞功夫,对付区区承阁数人本就游刃有余。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七日抵达荼阁所在的山峰。 纪雪庵攀在一株雪松之上,举目往半山那片褐绿色望去。他们先前远眺高峰只见一片白雪皑皑,但如今身在山中,虽四周冰雪不融,却也生着不少耐寒树木,并非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只不过——徐朝飞伏在纪雪庵身旁另一枝上,不解道:“纪大侠,你瞧荼阁的药庐袅袅生烟。天颐山脉积雪不化,桑谷有温泉倒也罢了,荼阁居于高峰之上,又种得出什么稀奇的毒草?”纪雪庵道:“荼阁将屋宅建在山阳面,日照既足,又雪水充沛,未必不利于草药生长。”徐朝飞若有所思道:“沈楼主让我们来荼阁的目的,究竟是毁去那些害人的毒物,还是……”他欲言又止,纪雪庵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毒物终究只是物什,害人的却是荼阁。你离开桑谷已有十日,事到如今还在迟疑什么?”徐朝飞强自镇定一笑,“我并无迟疑犹豫,只不过凌云剑法从不杀手无寸铁之徒,即便是魔教中人。” 他毕竟年轻,面向纪雪庵的脸上不肯有一丝示弱,却更有一种坚持。徐朝飞见纪雪庵不语,不由生出一种占上风之感,笑了笑道:“所以纪大侠,我们最好在此处便商量好对策,免得刀剑无眼,到时便来不及。”纪雪庵看着他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却是一个大大的冷笑,“眼中只有自己的剑么……哼,世人皆说我目空一切,我瞧你却有过之而不及。当年荼阁血洗雁州梁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不错,你生在武林最太平昌华的年间,便是魔教难得来犯,也与你毫无关系。” “你——!”徐朝飞气得满面通红。纪雪庵敛起讽刺,冷冷道:“你要做侠义剑客,自可回你那温柔多情的江湖,却不要来这里送命。所以我才厌烦沈荃,非要塞一个天真可笑的人在我身旁。徐朝飞,你既小瞧敌人,又能把自己高看到哪里去!”语罢却再不废话,松枝骤然一降,纪雪庵腾空而起,向松林之外的荼阁奔去。徐朝飞咬紧牙关,手中死死握着剑,猛提一口真气,追上前头的白衣人。 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如箭,奔出松林。纪雪庵白影一晃,停在一间屋舍的顶上,徐朝飞学他模样,双足倒挂在檐上,脑袋刚好露在窗沿,看清屋中人物。屋里只有两人,背对着窗口,坐在桌旁拣着菜叶。徐朝飞瞧得一呆,却见那个半大少年微微偏头问身旁略年长些的少女道:“阿姊,五啖园这几日怎么催流蕃叶催得这般紧?”少女随口答道:“听说蛊王临近产卵,五啖园上下最近都忙得很。”少年闻言笑了一声,他尚未变声,笑音清澈透亮,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生寒意:“蛊王平素爱吃流蕃叶,生产前必然要吃人肉。阿姊,这一回不知吃谁?”少女咯咯一笑,漫不经心道:“兰阁之前便送来几个细皮嫩肉的孩子,你不必替蛊王发愁。” 徐朝飞心中发凉,定睛看去,才发觉姐弟二人哪里是在拣菜。桌上满满一篮草叶生得十分眼生,大约便是他们口中的流蕃叶。二人说笑一阵,便不再言语。徐朝飞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扭头去看纪雪庵。纪雪庵淡淡瞥他一眼,却忽然点了点头。徐朝飞只见眼前一花,纪雪庵一条白影竟已蹿入屋中。 桌旁姐弟二人吓了一跳,一下背过身跳起。桌上篮子被掀翻在地上,二人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连璋出鞘,少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少年却反应极快,就地一个打滚,头发被削去一大片,竟险险躲过纪雪庵一剑。他惊魂未定抬起头,变故发生太快,竟想不起要尖叫,只能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闯入的第二人。徐朝飞盯着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只犹豫了一瞬,便举起手中的剑。 但他终究还是犹豫了。便在一瞬之间,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纪雪庵本已一脚迈出门槛,只当将漏网的少年交给徐朝飞就好,闻声面色一沉,顿住身形回过头。他一回头,便见一蓬银针直扑徐朝飞面门。徐朝飞吃了一惊,提剑疾挡,叮当声音之余,眼角瞥见少年脸上诡异笑容,心中便知不好。他一招长云扫叶剑挟秋风,一下打飞所有银针,但少年掩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按上机关。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记痛极的惨叫,一道亮弧笔直飞来,竟将少年的手掌钉在地上。徐朝飞再不迟疑,长剑向前一送,刺入少年胸膛。 纪雪庵一脚踹上房门,又飞快关紧窗户,跨一步到少年身旁拔出连璋。周遭已全是脚步声,少年的两记叫声足以引起整个荼阁的警觉。他将二人留在屋中,外头的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只怕一出去便是暗器如浪。徐朝飞握住犹插在少年尸体上的剑,向后一拔,顿时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纪雪庵回身看他一眼,忽然不顾血污,伸臂抓住他领口拖到身前,另一手抓了一把百草丸重重拍在徐朝飞嘴中。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纪雪庵直直盯着徐朝飞的瞳孔,一字一字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可明白了?”他的话未说完整,徐朝飞却已全然明白。他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被纪雪庵这般盯住,他才知自己先前多么荒谬可笑。这股冰冷将他冻得再清醒不过,一时间,所有关于他自己的思绪全部敛去,只点一点头,哑声道:“我明白了。”纪雪庵松开他,低声道:“去那个五啖园,走——!”最后一字却是高喝而出,一掌凌空劈开房门,当先冲了出去。 门外兜头便是暴雨细针,纪雪庵真气护体,双袖贯风,暗器还触不到他的衣角就已被震飞。连璋在身前开路,一个一个面覆黑纱的荼阁中人倒在地上,再无法起来。徐朝飞几乎整个被纪雪庵掩在身后,心底明白他并非为了保护自己,只是实在太强。他浑身紧绷,将所有力气聚在右臂,一剑刺出一个血窟窿,霎时取了一条侥幸逃过连璋的性命。 荼阁的黑纱面罩原是为了防护毒烟,二人均服食了百草丸,又尽量屏息敛气,倒暂且不怕。但荼阁中人毕竟功夫不济,只凭铃阁精巧暗器和荼阁剧毒,藏身在廊柱后屋角里,却不敢硬拼。纪雪庵眼见再无人挡在身前,分明意在诱他入室杀敌。荼阁擅毒,一旦落入封闭居室,己方无异于任人宰割。他冷哼一声,连璋刷的横在身前,剑刃上的鲜血顿时在墙上甩出一道血弧。躲在暗处的敌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便在他满身破绽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竟有无数枚毒器向他疾速袭来。 徐朝飞瞪大双目,一剑从一人颈间划过,飞身扑来,欲替纪雪庵护住背后。他方才窜至屋顶上斩杀数人,如此赶来着实勉强,几乎咬碎牙齿。千万道闪着毒光的暗器一齐飞向纪雪庵,不过眨眼工夫,足以将他毒死千万遍。徐朝飞尖声叫道:“小心!”却忽觉纪雪庵身体竟微微晃了一下。 纪雪庵身体轻轻一晃,难道他已被暗器刺中?徐朝飞刹那心中凉透,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滚开——!”他话音尚未落下,足下青砖啪的绽开一道裂缝。徐朝飞眼睁睁看着纪雪庵举起连璋——他也只来得及看清这个动作,随后的场景几乎不敢相信双目。银光舞在纪雪庵周身,如暴雪乱飞,如浓雾漫开,最后竟如白纱将他全然笼住。徐朝飞呆呆望着身前不远处的那团银光,不知究竟是纪雪庵的剑太快,还是他的真气太过浑厚,只听轰隆一声,整条石径的青石应声一齐碎裂。 便在那一瞬间,银光刹那散去。暗器骤然掉头,如疾雨直扑徐朝飞,他凭着本能向下狼狈一趴,顾不上爆开的青石炸在耳旁,手臂勉强护住头脸,方才反应过来纪雪庵那一句滚开原来是向他说的。徐朝飞就着冲势打了个滚,屏息良久终于重重喘了一口气。他无力地仰面躺在地上,听着耳边闷哼痛呼不绝于耳,最后归为一片死寂。徐朝飞哑声笑了一下,缓缓道:“真气护体并不稀奇,所谓气墙,但凡内力高深者皆可做到。昔日听闻气墙之上更有一种高妙绝伦的功夫名曰镜返,可在瞬间将袭来的兵器精确无误地弹回发射之处,宛如敌人揽镜自照。我从前只当传闻只是传闻,原来百闻不如一见,漫天暗器,竟也能一瞬反弹送还。” 纪雪庵背对着他,站在碎成青砂的地上,冷笑一声道:“镜返又有什么了不起?荼阁擅用毒,想必这些人已各自服了解药,仅仅被暗器回刺,又怎能一下取尽他们性命?”徐朝飞猛然一颤,从地上跳起,三两步走到树后,一眼瞧见一个死人眉心扎着一枚银针,几乎没根而入。他神色复杂抬起头道:“不是镜返,却更胜镜返,直取死穴,一招毙命。”纪雪庵面无表情回过身,徐朝飞吃惊叫道:“纪大侠!” 却见纪雪庵嘴角淌着一道血痕,面上苍白如纸。他淡淡道一声无妨,方才受伤只因一时爆发内力过狠,并非逆行经脉受损,待到休憩时调息片刻便好。纪雪庵看一眼徐朝飞,他方才猝然趴下,身上难免被碎石划出几道伤痕。此人功夫不弱,反应也称得上敏捷,可惜终是与自己缺了些默契。 二人身处敌所,此刻情境不容纪雪庵思考太多,便抬脚向前走去。徐朝飞连忙跟上,仔细打量着四周。方才一击似是荼阁倾巢而出,如今整座宅院空荡一片,纪雪庵与徐朝飞穿过重重屋舍,如入无人之境。纪雪庵一剑挑开一扇小门,剑尖抵住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冷声问道:“五啖园在哪里?”那人结结巴巴,伸手指向东面,“往、往东走,过桥,桥、桥对岸山洞。”纪雪庵神色不变,连璋轻轻一松直刺心脏,叫他死得不觉痛楚。他一转身往回廊东边大步而行,院中日光斜斜照在他的身上,依旧是冰姿雪貌,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纤尘不染,惟有手中连璋银刃染上一片刺目血红。 院子东面果然开了一扇偏门,却因山中雾气浓重,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意。纪雪庵与徐朝飞皆不敢大意,调整呼吸收息敛气。前方有路,却是再简陋不过的半山栈道,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偏偏木道年久失修又湿滑不堪,一个不慎便恐怕尸骨无存。二人刻意收敛气息,一时施展不得轻功,只得足下小心翼翼。而山路盘旋,贴壁而行,绕得头晕目眩,只知渐渐向下,却根本看不见前路。 分明是呵气成雾的严寒之处,徐朝飞额上却慢慢渗出汗水。他不知纪雪庵要去五啖园做什么,但听之前那对姐弟所言,五啖园似是荼阁之中的一处重地,要彻底捣灭这个毒窟,必要摧毁五啖园。方才纪雪庵那招再惊人,徐朝飞也不敢侥幸荼阁中人已全军覆没。剩下的人藏在哪里?还会不会有更阴险毒辣的埋伏?徐朝飞心乱如麻,却只能苦苦压制,将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脚下。前头纪雪庵正转过一弯,他落后数步,一时间面前只有嶙峋山石,却看不见纪雪庵。徐朝飞刚迈出一步,忽然面色巨变抬起头。 只听轰鸣如雷,尘土似雪,一块巨石从高崖之上呼啸滚落。徐朝飞心跳如鼓,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凭他功夫,躲开巨石并非难事,但是往哪里躲?一步之差便要跌落深渊,栈道被砸毁二人更是插翅难逃。徐朝飞避无可避,愣愣站在原地,眼见石头转瞬已近在头顶!生死关头,徐朝飞突然动起来。他依然不知向何处逃,但身体快于脑袋,却绝不肯束手待毙。长剑在木头上猛地一撑,徐朝飞借势跃起,身体在半空毫无依靠,却蓦然被一只手扣住臂膀。 那只手宛如铁钳,也只有疼痛能唤回徐朝飞一丝清醒。纪雪庵在轰隆落石声中怒吼道:“发什么呆!”一把拖着徐朝飞向前奔去。不过一步距离,石头便要砸在徐朝飞头上,他堪堪避开,身后栈道却应声而断。二人再顾不上提防毒烟,足下生风,只想跑得更快逃得更远。但石头却不止一块,山上必有人布好陷阱,哪怕毁去这段栈道,也要取二人性命。木头在脚跟后一截截崩断,绳索松开,唯一的路消失在山崖间。这条路窄得本就仅容一人,徐朝飞紧跟在纪雪庵身后,只觉脚下猝然一空,一口气未来得及提起,竟向下摔去。 但纪雪庵并未松开那只手。徐朝飞肩膀痛得险些脱臼,却被一股大力猛提上去。二人在滚落的巨石与崩散的木头间左闪右躲,栈道已毁,纪雪庵竟倾过身体,双足奔得飞快,一手尚提着徐朝飞,另一手握紧连璋划在山石上,声音刺耳火花四溅。他口角紧闭,仍不断有鲜血渗出,就算支撑得了一时,又能坚持多久?却见眼前豁然开朗,深渊对岸的山峰之上赫然悬着一道绳桥,另一端就稳稳系在栈道尽头的跟前。 绝境逢生,饶是纪雪庵也不由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一手提着徐朝飞,一手平举在身侧,白袖鼓风如展翅高飞,步下又快又稳,眨眼工夫滑过绳索。徐朝飞背心湿透,被重重扔在地上。纪雪庵也似拼到极限,身体微微弯曲,撑着连璋在地,抬起另一只手一点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二人喘息片刻,对视一眼,皆转头向对岸高峰望去。白雪树影之间,果然有人头攒动。荼阁中人不擅武不用毒,也险些将二人杀死。 但至少此时此刻,无人再敢来犯。纪雪庵冷冷看人影不见,转头瞧向峰顶一片空旷平地之后,一处掩着重重绿纱的山洞。徐朝飞站起身走到他身后,问道:“那人所说的五啖园……桥对岸的山洞,便是在此处么?”纪雪庵沉吟片刻,冷声道:“我也不知,却有点奇怪。五啖园的蛊王不日便要产卵,又要备好流蕃叶和活人……但此地实在太过孤高荒僻。”徐朝飞看着他,“纪大侠的意思是?”纪雪庵瞥一眼对岸道:“如今栈道被毁,他们如何过来?” 徐朝飞不由皱起眉头,“话虽如此不错,荼阁今日损失惨重,惟恐被我们赶尽杀绝,或许再顾不上什么蛊王。”他见纪雪庵沉默不语,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纪大侠,这座山头却有路!”他抬手一指,只见山洞旁杂树林间,果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道蜿蜒向下。徐朝飞气道:“那人指的什么好路,荼阁定然还有别的法子上山来五啖园!” 话已至此,这个山洞便不得不探。纪雪庵一步步向洞口走去,他与徐朝飞来攻击荼阁,沈荃虽给了地图,阁中一切却只能靠二人摸索。更何况那对姐弟口中的蛊王,与他身上的血寒蛊究竟有无关系,叫纪雪庵不得不在意。临行前祝珣提醒他留下活口,或许能助他解开血寒蛊。而荼阁中若真有人能知晓除蛊之法,必然只在五啖园中。 二人走近山洞,只见层层绿纱织得十分细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堵住洞口,只在中间开了一扇小窗,却仅容一手通过。徐朝飞不解道:“莫不成只有洞里的人才能出来,外头的人却没法进去?这绿纱看着薄,难道却是什么刀枪不入的宝贝?” 世上若真有这样一件宝贝,定然便是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金蝉丝织成的护身小甲。纪雪庵提起连璋,剑尖挑起一丝小窗的缝隙,冷淡道:“究竟如何,拿剑试一试便知。”剑刃微微一动,却已割破一层纱。纪雪庵皱起眉,反而顿住手腕,没有再动。山洞中忽然吹起一阵风,夹杂着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纪雪庵与徐朝飞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闭住呼吸后退一步。 却已经迟了。绿纱之后的一团漆黑中突然出现了一星光亮,离得极远,随后慢慢靠近。二人各自握紧手中的剑,耳畔却响起嗡声一片,似是无数飞虫一齐扇动翅膀,这般低密声音足以叫人汗毛倒竖,如临大敌。绿光瞬间在二人眼前迸亮,几乎无法想象,那一点零星荧光,竟骤然涌出一道光河。徐朝飞面色巨变,左手不自禁紧紧抓住纪雪庵的手肘。纪雪庵神情纹丝不动,却足以能想见徐朝飞脸上惊恐无比的表情。这种荧荧绿光于二人并不陌生,数天前的那个晚上,树下的两簇杂菇和零乱白骨,他们刚刚见过并领教过。 只是当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种令人发狂的荧光却从一种短翅飞虫而来。飞虫停在绿纱上,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它们的腹部并不发光,一片暗沉,偶尔飞动拍打短翅,便如同流星划过黑空,格外耀眼。徐朝飞头皮发麻,强忍厌恶闭了闭双目。纪雪庵皱紧眉头,却发现飞虫虽停满绿纱,但皆往连璋所指的那处挤来。 他连忙收回剑,却一眼瞧见绿纱之上沾了一点暗红血渍,引得飞虫发疯般扑来。后来的虫再寻不到空余,只能一头撞在前虫身上,无穷无尽,前赴后继,竟将重重绿纱撞得摇晃起来。只听嗤的一声,最里的那一层纱却已破了。 徐朝飞跌后一步,手指无力地松开纪雪庵的手肘,却被重重抓住。他面无人色扭头去看,纪雪庵神情同样难看得很,却狠狠瞪他一眼。徐朝飞与纪雪庵无甚默契,但那一眼竟被他看懂——再惊慌再恐惧,也不能松开那一口气。否则,若是二人发疯对砍,他如何是纪雪庵对手?死后连骨头都变成奇怪的颜色!徐朝飞心中忽然轻松下来,险些被自己逗笑。他向纪雪庵点了点头,抽回手臂,从怀中摸出一个长颈小瓶。 当日纪雪庵头也不回离开大祠堂,沈荃便将此物交给徐朝飞。今日若当真不得善终,他也不愿意曝尸荒野,只好委屈捕风楼十七暗士赶来收尸。他拔开瓶塞抬手一扬,却见一道浅红色的粉末在空中一闪而过,旋即不见踪影。徐朝飞无声笑了一下,随意丢了小瓶。纪雪庵已收回视线,只紧紧盯着洞口。层层绿纱的中心从里至外破了一个洞,只余下最后数层。 片刻之后,便会有一群极为可怖的飞虫破纱而出。纪雪庵眼角瞥向山洞旁杂树林间的那条小路,一把推在徐朝飞背上。徐朝飞哪里还需要第二次示意,随着纪雪庵猛然掉头,拼上性命般往山下奔去。 便是那一转身的工夫,一汪碧色从绿纱上的小洞一下涌出。徐朝飞狂奔中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荧绿色终于不那么刺目,不少飞虫脱离了虫群,散漫飞走,却还有更多紧追在二人身后。他脚下一个踉跄,再不敢多瞧,跟着纪雪庵飞步朝山下跑去。 杂树林间虽勉强有一条山路,平素大约却人迹罕至,崎岖不平,尽是挡路的荆棘。纪雪庵在前头开路,连璋固然削铁如泥,却也险些被枯藤老蔓缠住。徐朝飞急促的喘息和飞虫逼近的嗡声就在耳后,纪雪庵再无法顾忌,右掌灌入内力,狠狠挥动连璋。一时间,山石崩裂尘土飞扬,前途生生被他炸出一条平坦之路。他急拐两个弯道,又是一道凌厉银光。轰隆巨响声中,早已蒙上泥尘的白色身影忽然一歪。 纪雪庵只觉胸腹间一阵闷痛,丹田中竟提不起下一口气。连璋深深扎入土中,他单膝摔落在地上。今日消耗内力实在太过,连无息神功也终有灯枯油尽的一刻。他微微垂下头,眼看着一滴汗水从下颌滑落,在白色衣袖上晕成一个小圆。纪雪庵突然愣住,却被人拉住后背扯起。徐朝飞手掌贴在他背心,一股绵醇内力毫不吝惜流入他身体。纪雪庵回过头,徐朝飞灰头土脸却难掩焦虑,大喊道:“纪大侠,不要停下!”却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惊得徐朝飞同样顿住。纪雪庵慢慢弯起嘴角,目光望着身后,冷声道:“天助我们,下雨了。” 山中天变幻莫测,方才还晴空万里,却忽然翻脸下起雨。徐朝飞随着纪雪庵视线转过头,雨起初稀稀落落,顷刻便成瓢泼。大雨遮盖住二人身上的血气,天地间只余一片湿意,飞虫茫茫然不知方向,随后被豆大雨滴砸得四处乱窜。徐朝飞喜出望外,急急回头望向纪雪庵,“纪大侠,你没事吧!”纪雪庵淡淡摇头,“真气耗竭,一时空虚,休息一阵便好。”两人身上一会儿便被淋得湿透,纪雪庵看了看前路,却道:“方才那个山洞,或许不是五啖园。” 徐朝飞点头道:“我方才逃的时候也如此琢磨,里面哪有什么蛊王,只关了一群发光的虫!那个荼阁的人定然骗了我们,欲将我们引到洞中,受荧光之毒,互相残杀!”他神色愤慨,纪雪庵却没太多表情,淡声道:“既然如此,真正的五啖园又在哪里?” 语罢,他扭头继续往山下走去。徐朝飞欲出声唤他休息一阵,默默看了片刻他的背影,终是咬牙跟了上去。二人未再施展轻功,仅凭双脚一步步走下山。山路尽头,杂树林外,眼前却出现了一间园子。竹篱扎成的栅栏,大门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了两个字——五啖。 纪雪庵顿住脚步,徐朝飞站在他的身旁,喃喃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二人站在一个土丘之上,极目望去,雨幕中五啖园深处,却有冲天青烟袅袅升起。纪雪庵面色苍白,冰冷道:“里面有人,进去罢。” 他当先迈入五啖园,徐朝飞连忙跟上。竹篱后并无屋舍,只有一片齐腰高的矮树,树丛间铺着一条石子小径。冬末春初,矮树却枝繁叶茂,翠色叶间还开着白色小花。徐朝飞看得仔细,一眼认出这树上叶子正是之前那对姐弟挑拣的流蕃叶。他暗自心惊,这一片流蕃叶田竟无边无际,连方才在园外望见的青烟都显得十分遥远。但脚下小径却始终未断,不知要将二人领向何处。 雨依然下个不停,哗啦啦的雨声,仿佛隔断了外头的世界,令花田间的景色愈发飘渺。二人酣战整天,此刻皆已精疲力竭。徐朝飞简直在拖着双腿走路,连前头的纪雪庵也慢慢步履不稳。小径行至流蕃叶田深处,两旁矮树终于渐渐散开,露出一泓雪白的湖。 徐朝飞瞪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湖中没有水,只盈满了沙,似雪似盐,最奇怪的却是白沙竟如湖水一般缓缓流动!这副景色太诡异,也同样太美丽。徐朝飞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赞叹,身旁纪雪庵却突然蹲下了身体。他没有看见,纪雪庵紧紧捂住胸前的桑谷玉,浑身战栗,面上已泛起一层紫色。他的手不听使唤,发着抖伸入怀中,刚摸到瓷瓶,却重重一颤。徐朝飞只见一个青色瓶子从纪雪庵衣中跌入沙湖,须臾湮没不见。他无暇多想,急忙扶起纪雪庵,一看他的脸色,大惊道:“纪大侠,你怎么了!” 纪雪庵根本无法回答他,一股股寒意侵及心口,逼得他连喘息都困难。徐朝飞额头冒出冷汗,稳住纪雪庵身体,自己坐在他身前,一掌贴在纪雪庵丹田处,缓缓催动内力。纪雪庵面色青紫一片,微睁着眼睛,望着徐朝飞的目光,只有一片说不清的绝望。徐朝飞一手抹去脸上的汗,口中还胡乱安慰道:“你不过是真气枯竭,不碍事不碍——” 他的话随着一记清脆声响戛然而止。方才纪雪庵拉扯衣襟,桑谷玉露了出来,但徐朝飞生平头一次见到这块绝世宝玉,却眼睁睁瞧着它在自己面前碎成两瓣。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迎向他的却是纪雪庵哇的一口黑血。 纪雪庵只觉护在心口的最后一丝暖意撤去。他无意责怪徐朝飞,血寒蛊吸取宿主体热,所以不能行气,不能食,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激烈的情绪也不许有,徐朝飞只是不知道这些,而知道的人却不在。纪雪庵的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既然他就要死了,陪在他身边的为什么不是那个人? 徐朝飞似在大叫些什么,纪雪庵的意识却一点点剥离。恍惚中,他终于听见程溏的声音。幻觉也好,臆想也罢,老天总算厚待他,纪雪庵慢慢闭上双目。 第十九章 纪雪庵倒地的瞬间,徐朝飞身后的流蕃叶丛中蓦然冲出一个人。他大惊之余本能地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向那人刺去。那人却恍若未觉,直扑纪雪庵身旁,剑尖几乎送入他的胸膛,徐朝飞才堪堪停住。 他收回剑,重重呼出一口气,认出来人却是先前桑谷中跟在纪雪庵身边的那个少年。徐朝飞忽觉背心衣衫湿透,变故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想明白究竟发生何事。但奇怪的是,明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现身,他却一点不感到意外,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身前这人是友非敌,纪雪庵的身体他再了解不过,一切都好过徐朝飞一人六神无主。 徐朝飞兀自发愣,程溏却已伸手在纪雪庵怀中摸了一圈,拔开白色瓷瓶的瓶塞,自言自语道:“不是……不是这个……”他猛然抬头瞪向徐朝飞,眼眶急得发红,厉声问道:“他的药呢!”徐朝飞啊的叫起来,这才忆起刚刚看见青瓶落入沙湖中,顿时指着白沙道:“纪大侠的药掉下去——” 他没能说完,只能目瞪口呆看着程溏纵身跃入沙湖。“喂,你!”徐朝飞大叫,却见程溏撑了一下站起身,白沙只没及他腰下。他无暇理会徐朝飞,双手探入沙中弯腰寻起瓷瓶。徐朝飞之前觉得沙湖十分诡异,惟恐程溏跳入后被一口气吞缠没顶,不想白沙却浅得很。他微微松了口气,仍不敢大意,站在岸边一步之遥,一旦程溏有什么危险也可出手救他。程溏背过身,一点点向湖心迈去。徐朝飞只见他身体渐渐下陷,虽还触得到湖底,但白沙已至胸口,而湖中原本缓缓流动的白沙似能察觉有人侵入,竟愈流愈快,在程溏周身形成一个漩涡,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一口吞没。徐朝飞忍不住唤道:“你小心!”话音落下,程溏却忽然站起身,手中举着一个瓷瓶,回头展颜笑道:“找到了!” 徐朝飞胆战心惊望着程溏慢慢走回岸边,却每一步都似艰难。他人站在沙湖中,先前被白沙没过的胸腹复又露出,并无什么异样,却忽然扬手将瓷瓶扔到徐朝飞手里。程溏笑了一下,面色发白,声音有些疲惫,“你先喂他服一粒药丸。”徐朝飞连忙依言倒出药,取下腰间水囊,掰开纪雪庵下颌,喂他吞了下去。他转过身,却见程溏仍站在湖中,心中不由一惊,“你怎么不上来?” 程溏看了他一眼,缓缓抬起手臂,停在空中颤抖不已。他的脸上没有太大表情,睫毛嘴唇却均在细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低声道:“你拉我一把。”徐朝飞一步便要跨入沙湖,却听程溏尖声喝道:“别进来!”徐朝飞咬了咬牙,握住长剑剑鞘,将剑柄递给程溏,“握住!”程溏身体微微一动,手臂拼命向前伸去,他似用尽全力,但在徐朝飞看来只不过指尖抖了一下。徐朝飞皱紧眉头,扔下剑解开腰带,向湖中一抛套住程溏手腕,手上猛一使力。他原以为湖中漩涡要将程溏往下拖,故而几乎用上全力,不想却意外轻松,反而叫程溏重重砸在岸边。徐朝飞正要道歉,一眼瞧见程溏的身体,顿时失声叫道:“你——!” 却见程溏腰下已被鲜血浸透,他原穿着一条浅色裤子,如今根本瞧不出本来颜色。徐朝飞急忙奔至程溏身旁,伸手点住他下身要穴,颤声道:“怎么会这样!这湖里究竟有什么?”程溏吸了口气,面无血色,“我也不知道。”他抖着手指扯开胸前衣襟,此处没在沙下时间最短,却见苍白皮肤上赫然缀着几点极细的小孔,仍兀自汩汩流血。程溏用手掌捂住,血却从指缝间一滴滴落下。徐朝飞不禁回头望向沙湖,白沙依然雪白无暇,却比先前流动快了许多,仿佛饱食之后的欣快,又似饥饿至极的急迫。他听见程溏的低语,几乎被风吹走,却令他毛骨悚然,“每一粒沙都在咬我。” 徐朝飞喃喃道:“那个蛊王……难道果然在湖中?”雨还在下,程溏微微仰头,张开嘴接了两口雨水。徐朝飞看着他道:“你怎么会来?莫非一路跟着我们?”程溏笑起来,“你们日夜兼程,我哪里有本事跟上却不被你们发现?但我确也差不多在同一天离开桑谷,捕风楼的接头法子我略知一二,今日看见你留的讯号,便跟着寻来。这个五啖园形同迷宫,雨声又太大,我不敢离得太近,所以你们才没有发现。” 二人说话间,纪雪庵仍静静躺在一旁。程溏转过头看着纪雪庵,目中神色说不出的温柔悲伤。徐朝飞目光转过他们,问道:“纪大侠到底是……”程溏轻声接口道:“他中了毒……都是我的错。” 徐朝飞并不知道纪雪庵身中血寒蛊一事,更无从知道程溏所言真伪,所谓都是程溏的错,他听在耳中,却不知回答什么才好。他与罗齐寅交好,一路西行赶赴天颐山脉的途中,听闻不少当初在青浮山上的故事,对纪雪庵与程溏之间也略知一二。他还太年轻,连心仪的女子都不曾遇到,又如何能理解两个男人的感情。但此时此刻,雨那么大,天地仿佛被雨幕隔绝,程溏湿透的额发贴在脸上,肤色苍白眸色漆黑,似乎世上只余下这一件值得他专心的事。他目不转瞬地看着纪雪庵,而徐朝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二人,心中不知为何却生出许多惆怅。 程溏忽然扭头,徐朝飞目光被他一下撞上,正尴尬不已,却听他道:“他若以后再犯,你便给他服此药,不过也只剩两颗了。他发作时,不宜说话不宜动,更不能输入内力,你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徐朝飞听得一愣,程溏的言语间全是不祥,不由问道:“你既然来了,不与我们一道么?”程溏笑起来,“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功夫差,我自然愿意跟着。” 徐朝飞闻言稍稍放心。程溏身上的血似已止住,但下半身穴位麻痹一时动不了,只能拖着两条腿爬到纪雪庵身旁。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纪雪庵的脸,指尖却划出一道血痕。程溏愣愣收回手,慢慢看着天上雨水将纪雪庵脸上的血迹冲干净。他抬头对徐朝飞道:“雪庵约摸快醒了,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劳烦你照看他。”徐朝飞吃了一惊,“那你……”程溏苦笑一下,却道:“他并不知我跟来,又最忌情绪激烈,未能全然压制之前还是最好不要见我。况且我一时半会不便走路,不如将我留在此处。这里白花矮树丛无边无际,藏身并非难事。”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镂空小球,递给徐朝飞,“你放心,此乃捕风楼追踪用物,你只需扭开机关挂在身上,我便能找到跟上你们。”徐朝飞接过小球,心中仍有不安,却见程溏闭了闭眼,面上疲惫至极,“麻烦你了,将我藏到花丛中。”徐朝飞一时不知所措,程溏闭着双目,眉间却浮现一丝哀求之意。他霍然站起身,抱起程溏向一旁流蕃叶田走去。 大雨没有一点减弱之势,先前程溏的血随着雨水渗入泥地,不留痕迹,只在水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他伸手扯了扯徐朝飞的衣角,低声道:“再走远一点。”流蕃叶生得齐腰,徐朝飞将程溏轻轻放在花丛间,果然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他心中茫然,忽然又觉得不妥,正要劝说程溏莫与他们分开,却听他闭目道:“我在离开桑谷之前,曾给祝谷主留下一封信,嘱他暂时不要打开。若你们此番能够平安回去,我却……请你转告雪庵,让他与祝珣一同拆信罢。” 他这般说话分明便是在交待遗言!徐朝飞来不及变色,身后却传来动静。他回过头,只见纪雪庵一手抵住地面,皱眉闭目慢慢坐起身。“快走!”徐朝飞脚踝被程溏推了一把。他力气不大,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断然,叫徐朝飞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便无法再回头。纪雪庵睁开双目,冷淡地瞥了徐朝飞一眼,而后落在身旁青色瓷瓶之上。体内血寒蛊的骚动已然平息,除却内息损耗过大,竟无别的不适。纪雪庵伸手拔开瓶塞,果然只余两粒药丸。他抬眼冷冷看着徐朝飞,“是你给我服药?”徐朝飞已缓缓走到他跟前,闻言答道:“纪大侠倒下前,手伸入怀中摸这只瓶子,我猜想其中之物必然极其重要,便下去寻回了瓶子。”纪雪庵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你受伤了?何来这么重的血气?”徐朝飞笑了一下,伸手却指向纪雪庵,“纪大侠白衣纤尘不染,那口血却吐在了胸前。” 纪雪庵低下头,微微一愣,没有心思理会血迹,手指摸了摸两瓣墨玉。绳结系得巧妙,即便玉碎,仍还挂在他脖子上,但却已殊无光泽,仿佛老朽耗尽最后一口生气。纪雪庵解下桑谷玉收入怀中,站起身,向徐朝飞拱了拱手,“救命之恩,不敢言谢。”他素来高高在上态度倨傲,却因太强大,反而不会叫人反感。徐朝飞眼神微闪,只能低头还了一礼。纪雪庵转头看了一眼沙湖,“这湖里有什么?”徐朝飞垂目道:“我不曾遇到什么,只觉蹊跷诡异,还是暂不要探究了。”纪雪庵点了点头,当先抬步朝沙湖西面走去,“湖对岸似也有路,青烟正是从那处升起,且绕开湖行路。” 救你的人不是我——徐朝飞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流蕃花田果然藏身极佳,连他也一时认不出程溏躺在哪一丛矮树后。他咬牙扭过脸,再不迟疑拔腿跟上。徐朝飞伸手拨开腰间镂花小球的机关,走了两步,便见一条若有似无的金线落在他足下。看来程溏不曾骗他,他也终于答应程溏瞒住纪雪庵。但那丝金线仿佛缚住他双脚,叫他一步步犹如千斤之重。 身后的这个人,真的每一次都能追上来么?他躺在那里,听着二人远去的脚步,心里却在想什么? 徐朝飞不知不觉放慢脚步,一抬头却见纪雪庵已经走远。他强自收敛思绪,心无旁骛,快步走在纪雪庵身后。二人一口气行了半个时辰,绕了沙湖半圈,湖对岸却还是掩藏在白花矮树间的蜿蜒小径。徐朝飞已无暇去考虑程溏,额上渐渐冒出汗水,一把上前拉住纪雪庵的袖子,“纪大侠!定然有什么不对!我们绕过湖,却始终没有靠近青烟升起之地。我怀疑……这地方暗藏乾坤。” 纪雪庵抽回衣袖,转身冷淡道:“那又如何。敌暗我明,他们有所布置也不奇怪,我倒要看一看,荼阁在这座天张地弛阵中到底有什么等着我?”徐朝飞惊声道:“天张地弛阵在江湖中早就失传!纪大侠既早就察觉,可会……”纪雪庵看他一眼,冷冷道:“阵法非我所长,我不会破阵。不过,乍看千蹊百径不知通往何处,实则眼下只有两条路——走下去,抑或坐以待毙。”徐朝飞闻言微微仰头看他,饶是纪雪庵,今日一整天苦战,先前还曾倒下,也不免露出几分疲意。他握了握拳,坚定道:“那我们走罢。” 大雨慢慢停了,二人内家功夫均不俗,运气蒸干身上湿意,骤然一轻,似乎连精神也为之一振。已至暮时,雨后天空一片青蓝,无比澄澈,惟有西面透出淡淡霞光。两人正向西而行,只见彩光映着袅袅青烟,仿若人间仙境。但美景惑人,却更令人心生恐惧,徐朝飞忍不住低头,猝然顿住脚步。 他的反常连背对着他的纪雪庵也感觉到,不由回身皱眉道:“怎么了?”徐朝飞瞪大双目,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猛抬起头,指着地上向纪雪庵急道:“我一路留下记号,便是那道金线!但是、怎么会——”他无须再说下去,纪雪庵顺着他的手垂目看去,“我先前便发现这些金线,只道是什么添乱之物,原来却是你留下的。” 徐朝飞恍若未闻,低头死死瞪着地上。在他们方才走过的路上,在他们之前的路上,甚至就在他们脚下,金线错综凌乱,不知已经过此处多少遍!他摇了摇头,无措道:“我们一直向着西面走,理应没错,之前下雨我辨认过风向,顶风而行,朝一个方向,怎么竟会不断重复?”纪雪庵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天,“传言在天张地弛阵中,天空是假的,地悄悄移转,连风雨也不过是用来迷惑阵中人。” 他面上一片寒意,事到如今,连纪雪庵也无计可施。继续走下去,但果真能走出天张地弛阵?他伸手摸了摸怀中碎成两瓣的桑谷玉,现在唯一确信的是,他身中血寒蛊,韦行舟欲利用他换取无息神功,荼阁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他依沈荃之言前来荼阁,深陷天张地弛阵中,究竟是个意外,还是早有预谋?不论如何,纪雪庵眸中全是森寒,他暂且不会死,却是因为敌人的缘故。很好,只要他苟活一天,承受这种莫大的耻辱一天,来日定会叫对方后悔莫及! 纪雪庵回过神,但徐朝飞的脸上却还写满不敢相信。他环顾四周,只见二人站在沙湖边不远,却不知究竟是湖的哪面,白花矮树,到处看来都一模一样。他声音微微发颤,问道:“纪大侠,我们会不会回到了方才的湖畔?”纪雪庵不置可否,“自然有此可能。”徐朝飞忽然笑了一声,却无比难听。他抬起脸,手指拈起腰间小球,哑声道:“他找不到我们了。”纪雪庵不明所以,刚皱起眉头,却见徐朝飞红了眼眶,“对不起,纪大侠,我瞒了你。这个小球是……程溏程公子给我的。” 他慢吞吞语罢,只觉恍然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惴惴不安,转头去瞧纪雪庵的反应。有一瞬间,纪雪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后,他缓缓回过脸,嘴角微微翘起。那几乎算得上一个笑容,但随着抿紧的嘴唇轻轻分开,竟逼得徐朝飞仓惶跌退两步。他如今才知怒到极处的笑是什么模样,他从未听见过世上更冷的声音:“他在哪里?” 徐朝飞猝不及防转开目光,慌乱地在茫茫流蕃叶田间扫过,咬牙道:“他跳下沙湖取药救你,却受了伤流血不止。程公子说,你甫醒来不宜情绪激烈,故暂且不愿见你。他央我将他藏在左近树丛中,我虽也曾犹豫,但他竟似字字泣血祈求,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纪雪庵望向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声音冰若利刃,“我问你他在哪里!”徐朝飞急道:“我们迷了路,金线错乱寻不到源头,如何能轻易找回原先湖畔?我、我也不知——” 他尚未说完,纪雪庵却已不耐烦再听,扭身一弯腰拂开身旁白花矮树,便开始寻起程溏。他惟恐伤到程溏,收起连璋,只徒手拨开流蕃叶。徐朝飞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纪雪庵沿湖畔一点点找寻,口中不断喊道:“程溏,你出来!”一时间,他心中涌上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若这里是寻常地方,纪雪庵一寸寸搜寻,早晚能找到程溏,但偏偏天张地驰阵中,或许程溏早就被移转至别处,找到腿断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还有——徐朝飞忽然竟觉得心脏被人一把捏住,程溏也许、也许已经死了。 找到程溏的尸体,对纪雪庵还有什么意义,会叫他如何,徐朝飞连想象的勇气也没有。如果当真如此,他宁可纪雪庵永远找不到程溏,只是他们二人大概也永远离开不了天张地弛阵。徐朝飞无声苦笑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做出选择,他还是将实情告诉了纪雪庵。他拔腿向前跑去,甚至越过了纪雪庵,用力分开齐腰高的树丛,高声叫道:“程公子,你在哪里?程公子!” 他们或许该感谢天张地弛阵,阵中的天空始终亮着。徐朝飞不知二人寻了多久,亦不知绕过沙湖多少遍,寸地移转的每个瞬间,程溏究竟被移去哪里,他们能否觅到那个时机,踏上同一块土地?徐朝飞的喉咙已经沙哑,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无比,他早就落到纪雪庵身后,渐渐被他愈抛愈远,却始终拼尽全力不肯停下。只因前头的那个人,仿佛不知疲倦,连喊话的内容也丝毫不变:“程溏,你出来!” 但他只剩下嘶声,喉口泛起腥甜,仿佛光滑锐利的冰面被狠狠刮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纪雪庵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叫唤,耳畔却响起沉稳的心跳,疲惫至极。在徐朝飞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滔天怒火几乎将他焚毁,但旋即下一瞬,兜头凉水又叫他刹那心底冷透。整整一日的苦战恶斗,却皆比不上此时收到的痛意。每一步都愈加绝望一分,心底只余下满地灰烬,血寒蛊却喜爱他心寒如雪,乖乖蛰伏不再作乱。 纪雪庵并没有亲耳听到程溏的遗言,但他却也隐隐猜到,程溏叫徐朝飞隐瞒他的存在,绝非为了不拖累二人那么简单。程溏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瞬间,纪雪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明明功夫那么烂,为何不好好待在桑谷,为何又不乖乖留在他的身旁!他弓着身体,脸颊被细枝划出血痕,扑头盖脸的白花,像极迎面而来的飞雪,叫纪雪庵想起血寒蛊初次发作的那个雪夜,还有青浮山地道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没有一次叫他恐惧如斯。 不错,恐惧。纪雪庵强大无畏,甚少考虑生死之事,又性情冷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太在乎。但这次要死的人不是他!那个人孤零零躺在地上,没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惟有时间和生命一点点流失。他会不会痛?他会不会冷?他会不会哭?他会不会后悔?最后关头,他唤出一个名字,却再也见不到名字的主人,他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色?纪雪庵近乎发疯,又或许他已经疯了。他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一个死皮赖脸跟在他身旁的人,怎么也赶不走,最后生生长进血肉骨髓,痛到难以分割。万一、万一……连纪雪庵自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这样的结局。 徐朝飞精疲力竭,脚下一个踉跄,狠狠摔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腰间镂空小球落下,顺着地势向流蕃叶田深处滚去。徐朝飞动了动指尖,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他伸出手臂,一点一点向小球爬去。徐朝飞钻进树丛,拨开花梗,突然僵住了身体。他的声音太轻,起初没有引起纪雪庵的注意,直到他用尽全力不知第几次唤道:“纪大侠、在这里。” 他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更无从分辨其中的情绪。纪雪庵猝然转过身,跌撞着跑到那一片流蕃叶丛中。徐朝飞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前并没有人,只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徐朝飞茫然抬起头,蓦然望见纪雪庵的神情。他眨了眨眼,几乎要落下泪,只能无力安慰道:“或许、或许不是他。” 他们的确不知道,地上的血是否程溏所流。他们只知道,一个人若是流了那么多血,大约不可能还活在人世。 “啊——!啊啊啊——!”万年玄冰瞬间碎成千片,世上最冷硬的一颗心刹那千疮百孔。那已不能被称为人声,徐朝飞仿佛听见骨肉炸开血髓四溅的声音。他瞪大双目,看着纪雪庵猛然转身向沙湖跑去。银光在久驻的暮色中亮起,连璋脱鞘,纪雪庵高高跃起。 霎那之间,流动的白沙竟骤然冻住,连璋没剑而入。 霎那之后,天崩地裂。 只见初霁的天色被猛然撕开,电闪雷鸣,空中划过一道道紫光。徐朝飞惊恐地抓住地上树丛,身体快要从倾斜颤抖的地面滑落深渊。他被狂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强忍住刺痛而出的泪水,却看见纪雪庵竟似全未察觉周遭巨变,足底借力于沙面,高跃,重落,连璋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入沙湖。湖中白沙当真如同一只活物,翻腾汹涌,湖心滚起一个巨浪,扑至半空朝纪雪庵袭去。 但大风中,纪雪庵双袖猎猎,比湖中沙还要雪白,紫光之下徐朝飞竟能瞧见真气厚重如墙,叫纪雪庵周身一层空气微微变得朦胧,将白沙尽数弹回湖中。他疲累至极,分明是穷途末路,却不知为何心潮澎湃,连嘴角也不自觉弯起。徐朝飞暗道,我这样的人原来也想和纪雪庵一较高下,直到如今身陷天张地弛阵中,才知天多高地多厚。他脑中忽然闪过什么,模模糊糊记起从前听人说起天张地弛阵,乃是江湖中失传的七大迷阵之一,一旦入阵,极难安好逃脱,除非……除非破坏阵眼。他们在阵中转悠那么久,始终围绕着沙湖,更何况若荼阁人所说的蛊王当真在沙湖中,整座天张地弛阵大约就是为了蛊王而设。他能想到的事,那么纪雪庵—— 徐朝飞拼命扭过头,张嘴欲喊,却又茫然顿住。世上极少有人能离开天张地弛阵,但更从无人破坏过阵眼,因为此举实则与天张地弛阵同归于尽。他想唤纪雪庵住手,可是转念之间又只余苦笑。两人若再留在阵中,也未必寻得到生机。走投无路之际,程溏也失踪不见,惟有孤注一掷,或许才能活下来。至于同归于尽,徐朝飞最后望了纪雪庵一眼,没办法,只能相信这个人了罢。 他手上的力气到了极限,麻木到无法握紧,眼睁睁看着十指松开。身下,深不见底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徐朝飞闭上双目,没来得及看见那一刻,天上电光随着连璋的银刃,一齐刺入湖心。仿佛被只手倾泻,湖中白沙倏然飞起,却一粒粒皆化作赤色。而漫天血雨之中,却终有一人白衣胜雪,屹立不倒。 程溏朦胧中听见争吵的声音。一个苍老的人声伴着拐杖重重砸在地上:“不但算错时辰,竟连雌雄都不辨,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废物!”立刻有人诚惶诚恐道:“蛊王数十年才产一回雌虫,且必有先兆异象,这回、实在将我荼阁上下皆蒙在鼓中啊!”老者哼了一声,“你确信蛊王将雌虫产在了这人体内?”那人回道:“蛊王产卵,抑或宿主流血不止直至身亡,血中带出雄卵,抑或雌卵浮游至心脏孵化成虫,而后宿主渐渐止血自愈。此人如今已不再流血,至于确信……雌虫居于心脏,除非将他心脏活生生挖出,不然何人敢确信。” 争论声渐低,老者叹了口气,又狠狠敲了记拐杖,“事已至此,便伤不得这人性命。雌虫宿主太过珍贵,老朽这一世也只见过教主与先教主二人,如今再多这个小子。罢,待老朽禀报教主,再作处置罢。”拐杖声咚咚似是远去,程溏迷迷糊糊皱起眉头,顿时引来一声惊呼:“他醒了!” 程溏强撑起力气睁开双眼,被屋中烛光刺得半闭,眼角却望见数人往床边跑来。一人扶住他脑袋,拿水杯对准嘴唇,喂他喝水。程溏失血太多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三四杯仍觉不够,却忽然被灌下一碗浓浓的汤药。荼阁中人毕竟出身桑谷,精通医理又好走歪门邪道,那药腥味十足,闻得程溏几欲呕吐,却实在没力气挣脱。待到整碗喝完,却觉浑身发烫,引得一时血脉贲张,耳中竟能听见额角鼓动。他粗喘了一阵,又被喂了几杯水,才抬头看向众人道:“我的身体里,有血寒蛊的雌虫?” 先前与荼阁长老对话的人踏前一步,冷哼道:“你都听见了?不过莫要得意忘形,现下虽保住小命,一切还要看教主的意思。”他见程溏垂头不语,不由骂道:“你小子命太好!今年本来谁也没有料到蛊王会产雌卵,不然你早就死了。”却听程溏喃喃道:“我既成雌虫宿主,那体内有雄虫的人……”后半句话被他吞了下去,那人却嗤笑道:“不错,体内有雄虫的人,你便可与他换功,但也要教主留着你的命,肯教你换功口诀才——”他忽然噤声,心中不住盘算。韦行舟至今膝下无子,而蛊王往后又不知过多久才会再产雌卵,万一教主有意栽培这小子,他岂不正在和下任教主说话! 程溏慢慢抬起了头,面上神色却叫荼阁众人皆一时愣住。烛光在他脸上微微晃动,他弯着眉毛,翘着嘴角,仿佛终于达到苦寻难求的彼岸,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但他明明在笑,目中却有那么深的悲意无法化开。 既要留程溏性命,此刻便应让他好好休息。荼阁众人离开屋子,只余一人看守。程溏半闭着眼靠在床头,开口问道:“你们在哪里找到我?”那人看他一眼,“也算你命大。原先算错蛊王产卵的时辰,根本不知你已提前入湖。待我们察觉蛊王异动,闯入阵中,你已奄奄一息。”程溏愣了愣,“什么阵?”那人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能轻易接近蛊王?五啖园以沙湖为中心设有天张地弛阵,叫那些贸然入园的皆有去无回。”程溏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那阵中还有两个人呢!”那人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反正早晚是两个死人。” 程溏没有接话,转身卧在被中。除却半夜又被叫起喝了一碗药,一夜再无动静。天快亮时,他慢吞吞坐起身,荼阁那人困意正浓,嘀咕了一句做什么。程溏双腿踩在地上,小声道:“我喝了太多药,内急。”那人模糊不清地哼了一记,继而打起轻鼾。程溏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屏住呼吸,攥紧手心,而后猝然出手。 昏暗之中,只见一道粉红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还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被程溏一把稳住,扶坐在椅子上没有倒下。他收起绯红小匕,抹去额头的虚汗,先前出血太多,动得太急便眼前发黑,多亏荼阁不知给他灌下什么猛药,才能勉强行动自如。程溏扶墙喘息片刻,轻声推开房门。屋外东方隐隐透出光亮,荼阁药庐上空青烟不断。他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沿着院墙一步步向外走去。 纵然程溏于阵法一窍不通,也听闻过天张地弛阵的凶名。“两个死人?”他喃喃重复那个荼阁人的话,冷冷一笑,最后却是他成了尸体。程溏从房中逃出并未穿鞋,赤着双足快步穿过回廊,一闪身藏在墙角的一丛碧竹之后。便是世上再厉害再牢不可破的阵又如何,他不信天张地弛阵能困住纪雪庵。唯一的变数,却是一个已经出阵的人。 程溏靠着石墙慢慢滑下身体,轻轻喘气,努力平息眩晕。他不知徐朝飞在慌乱之际会不会告诉纪雪庵他也曾跟着他们闯入阵中,而他现在却已不在,纪雪庵若执意寻他,根本连尸首也找不到。尸首么……程溏缓缓睁开双目,嘴角微微放松,纪雪庵寻不到尸首,大约便会猜到他已不在阵中。纪雪庵与他数度历经险境,定能知道他程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 有三五个人疾步走上回廊,程溏无声无息地缩紧身体,只能瞧见那些人黑色的下摆。他不知他们是否已发觉他杀人逃跑,心中打定主意暂时藏身于此,且看荼阁动静再见机行事。程溏只会些拳脚招式,人生得瘦小又身受重伤,足够叫人轻视。但他却有谁也比不来的耐性,为成一件事不惜布局两载,百般曲折,千般险阻,也不会叫他忘记初衷。程溏默默握紧手中的绯红小匕,所幸荼阁中人同样不精武艺,却叫他出逃容易许多。 他不知蹲跪了多久,回廊上的人却接连不断,不由心中生出疑窦,若仅仅来捉拿他,哪里需要整个荼阁倾巢而出?远远传来喧哗,程溏强撑精神费力辨听,隐约闻及纪雪庵的名字,顿时为之一振。他将手提到唇畔,在手背上狠狠咬出一个血印,生生逼得眼前重影略淡。晨风从东面吹来,朝阳已淡淡落在廊下青砖,兵刃相接之声再真实不过地传入程溏耳中。 程溏浑身一颤,掌心绯红小匕竟松开掉落。他吓一跳,却见足底泥土甚厚,未发出丁点声响。程溏张开五指要去拾匕首,却猛然捂住了嘴。他不知道为何片刻之前还能冷静思虑从容分辩,此时此刻心却要从喉咙口蹦出。流了那么多血,本来脉象几乎都摸不到,为何心跳却忽然重得叫他害怕被敌人察觉?他腮帮憋得发酸,放下手掌,才发觉自己竟咧嘴在笑。雪庵,雪庵,这个名字在心底愈来愈响,程溏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已念出声。他再也按捺不住,飞快捡起绯红小匕割下一片衣角,蒙住口鼻冲了出去。 墙角已空无一人,大约荼阁所有人都前去迎战。程溏扶着廊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转过一个弯,足尖却触到一样柔软的物什。程溏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脚趾抵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 廊外正是一方空旷之地,只在四角载了花树。纪雪庵站在空庭中,无声地看着程溏。他不过刚从墙后露出半张脸,纪雪庵的目光却犹如静待百年之久。天光澄澈,万里无云,晨曦最是动人。纪雪庵忽然开口低声道:“我之前为何要生气,分明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这般。”徐朝飞站在他身后,听他自言自语,不由露出微笑。 他看着纪雪庵缓步向程溏走去,二人之间遍地尸首,程溏的趾间或许已经被鲜血濡湿。但没有人在乎这些,敌人的深巢,四伏的危机,一切皆铺设成这段三丈路,仿佛他跨越刀光剑影千劫万难,只为走到他的身旁。 纪雪庵站定在程溏身前,深深看他一眼,却道:“五啖园中的人,皆在这里了?”程溏低头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道:“药庐中有一位长老,地位颇高,想来不会贸然迎战。”他想起长老所言要去向韦行舟禀报他身携血寒蛊雌虫一事,不觉皱了下眉,“荼阁遭难,应有人向外通报,我们须快一些,赶在援兵到来之前。” 徐朝飞这时走到二人身后,笑了笑道:“荼阁与天颐宫相距甚远,他们也只得求助承阁。莫说承阁现下已被裘大侠他们引开,便是在左近,莫要忘了沈楼主手下的十七暗士。”纪雪庵不置可否,只侧头瞧着程溏,“你可还走得动?斩草除根,我便要往药庐深处去了。”程溏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拉住纪雪庵的衣袖,“你带我一起去罢。” 事已至此,五啖园中幸存的荼阁人已同瓮中之鳖无异。徐朝飞走在前头开道,纪雪庵握了程溏的手慢步跟在其后,方才鲜血染尽之路仿佛只余下幻觉。纪雪庵问道:“你先前流了那么多血,不要紧么?”程溏低声道:“我如今才知道,荼阁医术根本不在桑谷之下。”纪雪庵并未接话,程溏却知他心中思寻荼阁为何救他性命,他微有些喘,模糊地笑了一声,“阴差阳错,是他们痴心妄想。但不论如何,我还要谢过他们。”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不可辨,纪雪庵来不及深究,前面徐朝飞已高声喝道:“什么人!”却见一间小院中,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目光浑浊,在三人身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纪雪庵身上,“天张地弛阵乃是铃阁为我荼阁布下的,它究竟有多少了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不曾料到,竟有人为了破阵不惜毁去蛊王。” 徐朝飞哼笑一声,“什么蛊王,不过一堆会咬人的沙子罢了。”老者摇了摇头,程溏已认出他的声音正是先前的荼阁长老。他扭头看向程溏,慢慢道:“蛊王究竟有多好,世上除了教主,如今只剩下你有福知晓了。年轻人,你的身旁就站着一个身中雄虫的内法高手,而你的心脏里存浮着雌虫。你若愿意,我便将那段口诀教与你。” 他胡子底下的嘴角终于泄露一丝得意,仿佛笃定无人能敌过这般诱惑。徐朝飞听得一愣,纪雪庵也紧紧捉住程溏的手,程溏何时却成了血寒蛊雌虫的宿主!程溏闻言撇了撇唇,笑起来道:“你说这些话,对韦行舟而言岂非大逆不道?还是你以为我应允你,便会设法保你性命?可惜,可惜,我纵然有福知晓,却永远无福消受。”他说话太快仍有些微喘,声音却陡然变冷:“我一身经脉早就被兰阁毁尽,纵然再高深的内力,器皿破陋,根本毫无用途!” 纪雪庵轻轻松开程溏,提起连璋走到荼阁长老面前。银刃抵住脖颈,他冷冷问道:“魔教中大约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血寒蛊究竟如何除解?你可莫说你不知道!”他始终记着离开桑谷之前祝珣的话,尽可能在荼阁留下活口。荼阁长老嘿嘿一笑,一眼望向程溏,却不知他看见什么,竟面色一变。纪雪庵神情凛然,剑尖更逼紧几分,谁料那老头竟全不怕死,放声大笑起来。他惟恐程溏出事,飞快回头,只撞见程溏惊惶大叫:“雪庵,小心!” 他心中暗道不好,但并不太过担忧。连璋蓄势待发,只消轻轻一划,就能叫荼阁长老身首异处。却在纪雪庵回首之际,一支疾箭破空而来,他仅来得及看见老者瞪大双目倒下身体,堪堪撞在剑刃之上,平白惹得连璋染上一汪血色。 一箭穿心,又伏在高处无声无息不叫人察觉,这等功夫,除了那一位不做他人之想。纪雪庵冷冷抽回连璋,桥生飞身落在众人身前。他一身承阁衣饰,瞧得徐朝飞一惊,随即醒悟道:“难道阁下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如今身任承阁首领?”桥生淡淡点了下头,却转身向纪雪庵道:“他双手在袖中扣了暗器。”说着一脚踢在荼阁长老手腕上,果然掉出了数枚乌黑暗器。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为何放冷箭射杀荼阁长老。纪雪庵瞥了眼地上暗器,冷声道:“他将双手拢入袖中,我便已作提防。连璋就在他颈间,他绝无可能伤得了任何一人。你明明瞧见这副情景,难道猜不到我正在问他一件要紧的事?”他声音寒极,桥生却面不改色,“我只看见他在你转头一瞬生出杀意。昨天你们放出捕风楼的接头信号,我便往荼阁赶来。我奉楼主之命,定要保你们周全,别的事不在我考虑之中。” 徐朝飞在旁左右为难。桥生奉命行事,又不明其中曲折,放箭杀了荼阁长老也无可厚非,但偏偏……他虽对血寒蛊不甚了解,可是亲眼见过纪雪庵发作的样子,心知绝非能轻易解决之事。若此节事关纪雪庵性命,唯一知晓解法的人却死在眼前,只怕要怨恨至狂。他不禁抬眼去瞧纪雪庵,纪雪庵面沉如水,桥生淡声道:“荼阁上下如今不存活口,另外,七大门派的掌门已赶至桑谷,还请诸位早日回谷。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先行告辞。”语罢也不待三人反应,身形一掠隐在了屋顶之后。 程溏上前一步,声音仍有些不稳:“雪庵,或许荼阁中留有文书记载如何除蛊,我们且搜寻一番。”纪雪庵低头看他,却道:“你如何成了雌虫宿主?于身体可有什么危害?”他声音冷淡,目光中却有难掩的关切,程溏眼眶渐渐发红,垂目摇头道:“我也糊里糊涂,似是蛊王产了雌卵,我恰在那时入了沙湖……听荼阁中人言语,雌虫宿主身体并无害处,反而只有历任魔教教主才有资格滋养雌虫,为的便是那种邪门的移功之法。” 纪雪庵点点头,不再言语。三人依程溏所言,在药庐中翻寻了一遍。荼阁处处是毒,令人不得不万分小心,但终究空手毫无收获。纪雪庵立在院门外,冷声道:“走罢。”徐朝飞犹豫地抬起头,程溏转过身。纪雪庵看着他道:“我并非不惜命,但这条命若浪费在此处,也太不值当。” 他说完,程溏抬脚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他逆光而行,面上神色愈来愈清晰,却是纪雪庵看不明白的复杂。程溏微凉的手拉住纪雪庵,微微一笑,口中的话不知说与谁听:“不错,你不会死,我定会救你。”纪雪庵一愣,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回应他。他不习惯自己处于弱势,等别人来救,而程溏也并非自负狂妄之人。同样许下承诺,纪雪庵根本不用考虑太多,似是毫无理由便笃定自己能够做到。可是程溏的承诺,却在千万重思绪之后,他设想过最坏的结局,清楚地预见所有的曲折磨难,但依然点头应允。 “你——”纪雪庵不由伸出手扳过程溏的肩膀。但他语意决绝,唇畔的微笑却没有一丝勉强。 第二十章 桥生已在五啖园外备好良驹,三人快马加鞭,一路无殊回到桑谷。 桑谷秘道之外,有人等候已久,正是担当桑谷守备要职的刘南观和阿川。徐朝飞遥遥望见二人,一面收紧缰绳,一面向纪雪庵轻声奇道:“刘少侠怎地看着面色不善?”纪雪庵没有理他,一眼看去,暗道刘南观本就生得一张黑脸,倒是一旁的阿川不复平素爽朗无忧的笑容。 三人勒绳下马,阿川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刘南观上前笑迎道:“纪大侠,徐少侠,你们立下剿灭荼阁的大功,桑谷其中无不欢腾雀跃。”话虽如此,阿川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纪雪庵看在眼中,只道:“七大门派的人已经来了?”刘南观领着众人穿过迷阵,答道:“已到了数日,正等着纪大侠你们凯旋而归。” 纪雪庵与刘南观走在前头,程溏刻意慢下脚步,低声问阿川道:“谷中可出了什么事,叫你这般郁郁寡欢?”阿川牵着马,握拳道:“前几日来了很多生人,谷中许多人都有些不安……他们若老老实实待在大祠堂便也罢了,谁知、谁知……”他没有说完,咬牙切齿却似愤怒至极。刘南观回过头来,撇了撇嘴,向纪雪庵解释道:“凌云山庄有一个弟子在接风宴上喝多了酒,半夜误闯入民宅……唉!总之伍庄主已当众狠狠训诫过那名弟子,也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不过阿川小兄弟心中还有些不痛快。” 他不解释倒也罢了,偏偏面上还带着三分不屑,顿时激怒了阿川,“那家老爷子被吓得一命呜呼,又岂是赔些银钱便能轻易打发?我们桑谷人隐居山林,丰衣足食,只求平安宁和,谁稀罕银子?你们自诩名门正派,难道就只会欺负山野乡民?”刘南观顿下脚步,哼道:“你这是非要那个年轻弟子偿命不成?当今武林正道与桑谷联手,共商覆灭魔教,尔等乡野小民看不清局势,可不要拖了桑谷的后腿,搅坏这一场局!” 刘南观所言只怕与谷中大多江湖人所思一致,众人固然忌惮桑谷,但也仅限于长老或祝珣,又哪里会将这些平头百姓放在眼中?阿川气得双目发红,刘南观斜眼瞥他,转身欲走,却听一声清喝:“刘兄此言差矣!”刘南观一愣,说话的正是徐朝飞。徐朝飞不看他一眼,却向阿川深深施了一礼,“阿川兄弟,我代凌云山庄……我代那人给你赔罪!”他又猛然摇了摇头,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难堪,“不,我这般轻飘飘的赔罪岂非与那人无异?阿川兄弟,我向你保证,待回到谷中,我定将那个犯事的弟子抓到你身前,要杀要剐,任凭你和那位老爷子的家人处置!” 阿川呆了呆,连连摆手道:“徐少侠,你快起来!”他脸胀得通红,又转头看了看纪雪庵和程溏,结结巴巴道:“你、你们都是谷主的朋友,谷主的朋友、就是我的恩人,那个坏蛋,和你们没有关系。”刘南观目瞪口呆地盯着徐朝飞,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低头弯腰,更何况那名弟子分明是他的同门。纪雪庵冷眼旁观,心中却明白得很。徐朝飞虽向罗齐寅和刘南观他们自称凌云山庄的普通弟子,但实乃庄主伍敌的独生子,门徒之中出败类,难怪叫他引以为耻。如今父子二人聚首桑谷,却不知相见后会是如何光景。 纪雪庵面无表情向前走去,一想到大祠堂中众人,心中不由一阵烦躁。七大门派的掌门是由他写信请来,面对的又是四十年前一桩惊天秘闻,可想而知将有一场怎样苦战。连璋虽然握在手中,但江湖并非刀光剑影,江湖之中浮沉乃是人心。十余年来,他自以为独善其身,但一朝江湖巨浪滚滚而来,才知避无可避惟有迎战。 恶浪拍岸,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处。纪雪庵右手握紧连璋,几乎是同时,左手却被人捉住。那只手算不得柔软温暖,但掌心相贴,却叫纪雪庵留恋不已。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弱小的一个人也能成为他的倚靠。而他一旦寻到这个人,就再不会放手。 已是午后,沈荃派人在祝府外候着,请纪雪庵等人休憩一阵,待傍晚再至大祠堂与七大门派掌门会面。徐朝飞也与他们一同留下,他和纪雪庵身上难免留下不少外伤需处治。程溏在沙湖中虽失血过多,但因蛊王产下雌虫,身上伤口竟不治自愈。他在房中洗梳更衣,甫走出屋外,却见童子推着祝珣穿过祝府园中的石桥。 程溏走上前,祝珣望见他,遥遥一笑。童子将轮椅推到桥下,程溏刚好走到跟前,祝珣抬头道:“我听说你们到了,便从药庐赶回来,此行辛苦了。咦,雪庵大哥呢?”程溏看着他的脸吃了一惊,“药僮在替雪庵他们换药。数日不见,你怎地如此憔悴?”祝珣淡淡笑了下,示意程溏跟着他回房,“不过睡得少了些,不碍事。倒是你,眼看着便是气血亏损的模样。来,跟我进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话虽如此,程溏心中却明白,祝珣的憔悴恐怕并非只因劳累。凌云山庄弟子在桑谷将一位老者惊吓致死,于祝珣无疑打击极大。桑谷掌握实权的乃大祠堂长老,但谷中百姓信任的却是祝珣。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如今竟成武林要首齐聚之处,老者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甚至桑谷是否也沦为战场?程溏寻思间,童子已将祝珣送回屋内。他唤程溏坐下,细细切了会儿脉,面上浮现奇异神色,半晌喃喃自语道:“好霸道的药,你之前是不是曾……濒死回生?”程溏不甚在乎地摇头一笑,“说来也是奇缘,阴差阳错,却是荼阁中人救的我。”祝珣仍皱着眉头,“你的脉象与从前有些微不同,更显硬韧,怎么会这样?你幼年经脉受损,便是最体健之时,也应是细弱脉象,如今竟似判若两人。”程溏凝目看着自己的手腕,抬头苦笑道:“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当年蛊王被桑谷叛众带走,后来有了荼阁。我在荼阁机缘巧合竟赶上蛊王产卵……现下我的心脏中,存浮着血寒蛊雌虫。” 话音落下,祝珣惊得险些打翻手边茶盅。程溏微微一笑,“我经脉尽毁,终生难习内功,总算不至于被有心人利用去害人,如今想来竟成万幸。你之前也说过,雌虫宿主对身体并无大碍,看来反而有益。不过既然雌虫与雄虫相互吸引,才有那等邪门的换功法子,不知我对雪庵解蛊可有帮助?”祝珣精神一振,颔首道:“不错,雌虫宿者十分难得,我之前不曾在此节琢磨。”程溏笑起来,“不论如何,雪庵的身体,总要托付于你。” 祝珣闻言微微垂下眼,忽然道:“对了,你在离开之前给我的信,我还未看……”程溏笑得清淡,不知似忘了此事,还是一早等着他提起,只道:“既然未看,你还给我罢。”祝珣顿了一顿,推着轮椅移至案前,取了一纸密封的信,递与程溏。程溏神色难辨,起身走到烛台旁,将信的一角凑上火苗。 烛火舔卷薄纸,秘密依然尘封。祝珣隔着火光看见程溏的脸,想起二人不在祝府的那些夜晚,他曾反复抚摸信封的一角,几乎忍不住便要拆看。其实,他大约猜得到程溏写了什么,正因为猜得到,心一会儿跳得极快,过一会儿却又冷得彻底。 如果他能够站起走路,如果他没有身负谷主之职,如果最先遇上纪雪庵的人是他……但是没有那些如果,即便程溏遭遇不测,纪雪庵也绝非轻易变心之人。所以他们能平安归来,祝珣比任何人都感到高兴。 只是为什么,程溏的眉间却有挥不去的阴影。那是他在纪雪庵眼前不会流露的神情,祝珣却已目睹数次。他不由心中一痛,开口哑声道:“你莫要再忧心!”程溏吃惊地回过头,祝珣强笑道:“我知道你始终担心雪庵大哥的身体,却强忍着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但他与你心意相通,你掩饰得再好,他终能察觉。往后,你莫要再忧心——我向你许诺,定叫雪庵大哥安然无恙。我是医者,这种事交给我担忧便好。” 程溏久久没有回答。祝珣愣了愣,猛然惊醒程溏是否误会,正要开口辩解,却忽然觉出满嘴苦涩。却在此时,程溏微微转过脸,叫祝珣只看得见他半副眉眼,低声道:“祝珣,多谢你。” 临近傍晚,大祠堂派仆从来接人。祝珣也在受邀之列,坐上特制轿子,与众人同去。暮色之下,大祠堂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晶城捕风楼极尽奢华,虽然无法在深山幽谷重制旧时宫阁,但沈荃偏偏有本事叫人错以为置身一场歌舞平生的风流之宴。 只不过当纪雪庵步入殿堂,场面不由随着他周身气息为之一冷。今夜人来得齐全,沈荃安排席位也颇费心思,纪雪庵与程溏同交好的丰氏夫妇、裘敛衣、罗齐寅等人共席,祝珣被领至首座,徐朝飞则坐在了凌云山庄庄主伍敌的身旁。七大门派弟子陆续落座,沈荃起身说起无懈可击的场面话。纪雪庵不耐烦听,同席亦有人按捺不住。罗齐寅抬起脸,关切地瞧着二人,“纪大哥,程弟,荼阁之行可一切安好?” 纪雪庵淡淡点头,裘敛衣晃着酒杯笑道:“我便知道,区区荼阁哪里难得了你?面瘫必遗千年哪!”木槿夫人笑了一声,“裘老六,莫乱说话。”纪雪庵放眼望去,微微皱眉,左手边丰华堂道:“常兴门、凌云山庄、飞鸿派、小峦山皆来了,雷驰堂这次却没来。” 世人口中的七大门派乃是当年武林鼎盛时期的旧称,除却丰华堂提及的五个门派,另两家却是如今鲜少被人提及的屏洲倪家和雁州梁家。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在青浮山召开,当时的山庄主人姓杭,乃雷驰堂门下的一名弟子。大会之上,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失踪,虽然后来归罪于屏洲倪家,雷驰堂也多少难逃干系,近年来渐渐式微。而飞鸿派与小峦山固然武艺高妙,却地处偏僻,难以常常插手江湖事务。当今武林,已成常兴门与凌云山庄气势如虹平分天下之象。 话题终于被引向正题,却是常兴门下一个脾气火爆的弟子最先跳起来道:“纪大侠,在下还未曾请教,你写那样一封信给门主,究竟有何用意?”纪雪庵冷冷看他,“你姓甚名谁,又是常兴门中哪一号人物?”常兴门门主常季风连忙打圆场道:“纪兄弟,自青浮山上匆匆一见,别来无恙?常某座下弟子不懂礼数,还望纪兄弟见谅。只是纪兄弟的信,恕常某也不解其意。我常兴门门风开明,常某不甚明了之事,也需向众弟子请教。小徒冲撞了纪兄弟,常某代他赔个罪。”他话音刚落,凌云山庄庄主伍敌却冷哼一声,“常门主对一个晚辈未免太过谦逊客气了些。纪大侠,我凌云山庄上下为这一封信千里迢迢赶赴桑谷,你若不能给我们一个信服的回答……哼。” 二人红白双面,不愧统领武林多年,真是旁人学不来的默契。纪雪庵面带讽刺地笑了一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若你们毫不心虚大可置之不理。当年之事已过去,事主也已过世,我无意与诸位纠缠真相。但往事既逝,却并不意味着有人可就此心安理得,更由不得颠倒是非!”常季风笑了一下,“纪兄弟在信中提及无息老人,将隐居山林的前辈高人也卷入此事。只是不知纪兄弟将我等召集至桑谷,尊师可知晓?”纪雪庵冷冰冰道:“真相自在人心,家师是否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伍敌闻言怒道:“便是无息老人也不曾指出所谓真相,又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纪雪庵,我只问你,你信口雌黄,可有凿凿铁证?” 却听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事已至此,伍庄主何必还要强撑?”众人一齐回过头,飞鸿仙子站起身道:“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前辈一去不返,四十年前的飞鸿派掌门也并非小女子,但青浮山上魔教教徒留下的半月足迹,却无疑是我派追月步法的功夫。”堂中窃窃私语一时连成一片,伍敌皱眉道:“仙子不如先去彻查,飞鸿派中可有弟子与魔教暗中勾结?”飞鸿仙子盈盈一笑,似已料及他的话,不紧不慢道:“这点无须伍庄主费心。莫论飞鸿派御下极严,绝无可能出通敌的劣徒,况且先师将追月步法精进修改,如今飞鸿派上下包括小女子在内只会施展新步法。但青浮山上的痕迹,分明却是最初的步法,早已失传。故而纪大侠在信中提出魔教青阁和碧血书的由来,小女子虽感惭愧仍抵赖不得。常门主与伍庄主坚持己见,只盼不要再在魔教中发现贵派的独传功夫才好。” 飞鸿仙子眉目如画,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在众人之前叫常季风和伍敌难堪。常季风挂着笑的脸顿时难看起来,徐朝飞不知拉着伍敌说了些什么,却令他更加愤怒,一把甩开徐朝飞,怒目向飞鸿仙子道:“你这女娃子!”飞鸿仙子神色如常,坐回席中。纪雪庵接口道:“我请诸位来并非打嘴仗,只为解决眼前危机。” 常季风面色灰败,“纪兄弟有何高见?”言语间似已默认碧血书一事。纪雪庵看了一眼沈荃,见他始终作壁上观,冷声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青阁的弱点,碧血书上的功夫到底如何应对,没有人比在座诸位更清楚。”常季风闻言嘿嘿一笑,“纪兄弟的意思,难道竟叫我们将自家武功的短处尽数亮出来?”纪雪庵没有答话,伍敌却道:“无知后辈果真大胆!你可知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正道最后未能铲灭魔教,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正道各派为追逐利益互相残杀,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正道武林一朝颠覆,天下生灵涂炭,小子,你担得起这个结局!” 他一字一句如挟带刀剑,光凭言语便画出一副血淋淋的场景,叫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在令人屏息的沉寂中,纪雪庵毫无畏惧地迎向伍敌的目光,冷冷道:“我担不起,我今日作为,只为避免这个结局!七大门派种下的恶果,该担负的人到底是谁?”伍敌双目圆瞪,“你!”却又有人起身讽道:“罪魁祸首分明是屏洲倪家,其他门派不过受其连累。当年武君与无息老人交好,纪大侠可莫要因此徇私。” 众人一片哗然,说话的却是小峦山家主柳至。纪雪庵扭头去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四十年前武君大会究竟发生什么,已是死无对证,但一年后七大门派掌门齐聚首,定下武君之罪,在场却有不少人亲历。沈荃终于开口道:“哦,柳家主这么说,看来绝非人云亦云那么简单?”柳至道一声自然,一把将身旁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拉起,“贤侄,你且将那事说与诸位听。” 那个年轻人慢慢抬起脸,长眉漆目,五官生得俊秀,但神色间却一派懦弱畏缩。众人一时摸不清头脑,惟有常季风伍敌等极少数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年轻人受惊地低下眼,怯声道:“四十年前,武君并没有死。我年幼时,曾经见过他一面。”他不过二十来岁,武君若死在当年,怎么可能与他见面?堂中渐渐响起疑问,程溏却轻轻咦了一声。木槿夫人扭头看他,问道:“小溏,怎么了?你认识这人?”程溏摇摇头,却蹙眉道:“他……我曾在哪里看见过他。” 他刚刚说完,便听见柳至一笑,面向常季风等人道:“常门主,伍庄主,你们可觉得他面善?不错,他的眉目与当年武君几乎一模一样!屏洲倪家恶名远扬,连唯一的幼女也飘泊江湖,最后却流落至我小峦山,嫁与一个粗仆,生下一名男婴。此人的身份,正是武君的亲外甥!” 武君自四十年前再未在江湖上现身,今日大祠堂之中亲眼见过他的不出十人,但看常季风与伍敌等人无比震惊的模样,柳至所言大约不假,也不似提前与常兴门和凌云山庄串通一气。众人面上皆惊疑不定,若武君未死,如今可还活在世上,岂非成了四十年前那桩惨剧的唯一见证人。沈荃抬了抬手示意堂中安静,扬声问道:“你口说无凭,不过是长得与武君有几分相似。除非你告诉我们,武君何时来找你,找你做什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柳至拍了拍年轻人的背,叫他但说无妨。年轻人点了点头,“此事约摸发生在十余年前,我那时不过七八岁。我也不知武君如何来到小峦山,他寻到我,自称是我的舅父。自我懂事起,母亲便告诉我屏洲倪家曾有一个逆子,欺叛武林正道,酿成惊天悲剧,更害得倪家家破人亡,连累母亲孤苦飘零……舅父、那人说他寻找母亲多年,终于找到我们,欲将一身功夫传与我。我心中十分害怕,连忙告知母亲,母亲便将那人骂走,叫他不要再来害我们……后来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沈荃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武君欲将一身功夫传与你?那你可曾亲眼见过武君那一双斩云断雨刀?”年轻人愣了愣,“我那时年纪小,记不清了……母亲不许我再见那人,他最后也离开了小峦山。” 程溏听得有些发愣,双目直盯着年轻人的脸。木槿夫人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追问道:“小溏,你好好想一想,究竟在哪里见过他?”程溏蹙眉思索,努力抓住脑中闪过的片断,忽然脱口道:“兰阁?”裘敛衣啧了一声,“我还以为兰阁净出美人!这人虽然面孔生得不赖,却无半点精气神,断断算不得美人。”丰华堂皱眉道:“若他当真出身兰阁,难道这一出认亲却是小峦山与魔教设计好的?柳至的话果然不可信!” 堂中议论纷纷,一时无人再关心纪雪庵与常伍二人的争论。纪雪庵坐回席中,裘敛衣问道:“纪雪庵,你怎么看?”纪雪庵冷声道:“虚虚实实,真假莫辨,他又长了这样一张脸,足够混淆视听。”这个倪家的后人无论是被人教唆,还是屏洲倪家果真叛弃武君,一字一句,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满怀恶意。旁人不知道实情,但纪雪庵却听桥生说过真相。四十年前,武君确实未死,他亲手挖就一条地道,忍辱负重活了下来。时至今日,他的牺牲被世人忽略,罪名却仍将继续,除非——纪雪庵心中一凛,却听沈荃缓缓道:“若武君未死,他如今又在哪里?他未能将功夫教与你,可还有别的传人?恐怕惟有见到斩云断雨刀,才能真正明白武君的下落和当年惨案的始末。” 他话音甫落,空气中似有一瞬凝滞,但随即恢复如常。纪雪庵目光如炬,抬头望向屋顶一角。程溏随着他视线望去,轻声道:“雪庵,桥生是不是在那里?”纪雪庵点点头,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隐匿气息的本事极好,方才定是愤怒至极,才会露出一丝破绽。他说得不错,世上大约真没什么事能瞒过沈荃。他借机发挥,明知桥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仍出言激他,多半意在警告。”程溏恨声道:“倒似他一贯作为,阴险卑鄙。” 事已至此,人心涣散,疑云笼罩,却无法再商议对付魔教之事。沈荃见好就收,口称时候不早,请众人各自散去休息。祝珣尚要留在药庐,纪雪庵诸人往祝府而去,丰华堂不由道:“沈荃擅长操控局面,一直依他所言行事,未免受制于人。”纪雪庵冷冷道:“他愿意与七大门派周旋罗嗦随他去,我却决计不会再浪费时间与这些人废话!沈荃利用承阁已久,如今荼阁被灭,韦行舟若不是傻子,定会有所反击。桑谷太过安逸叫人觉不出危险,我宁可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天颐宫。” 木槿夫人闻言笑起来,“纪兄弟,你啊你。”纪雪庵从来都那么直接,但有时长袖善舞心机繁重如沈荃,却反而令人反感。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荼阁就这样硬生生被铲灭,没有人敢怀疑纪雪庵是否能做到。裘敛衣亦哈哈大笑,“真爽快!只要你记得算我一个就好!”木槿夫人与丰华堂相视一笑,拿这两个朋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头却不由自主涌上一股豪情。祝府近在眼前,她转脸瞧见程溏仍皱着眉头,不禁道:“小溏,想不起来便算啦,不要太费精神。” 程溏顿住脚步,看了看众人,苦恼道:“明明只差一点点,这般滋味真是挠心抓肺,叫人难受至极。”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脑袋,却道:“我陪你在外面走一走罢。”众人见状先行回了祝府,只留纪雪庵与程溏站在长街月光之下。 二人不问方向,抬腿漫步而行。程溏侧脸问道:“明日当真要前去天颐宫么?”纪雪庵垂首看他,“你不愿意?”程溏笑起来,“你若决定如此,我自然与你同去。”语罢忽然加快几步,走在纪雪庵前头,回过身笑看着他,“纪大侠武艺高强,即使身边多一个碍手碍脚的跟班,照样有本事护他周全。” 他微微仰着头,满天细碎银光映在程溏双眸中,便成了世间最耀眼的两颗星子。纪雪庵心潮澎湃,身体略一前倾,一把捉住程溏的手,将他拖回自己的身畔。他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轻松,开口说些俏皮的话。纪雪庵哼了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反正这个跟班主意大得很,即使不许他去,他也会偷偷追上。” 程溏开怀大笑,笑声被晚风吹散,与早春暗香漫延成一片。路旁屋宅渐少,二人不知不觉间,竟行至桑谷圣泉重地。门口看守的护卫识得两人曾被祝珣领来此处,未加阻拦。足下幽径狭窄,道旁点了小灯,朦朦胧胧,与温泉的袅袅水气晕杂在一处,宛如闯入仙境。二人凭记忆走到并蒂池前,坐在高台之上。程溏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你在桑谷多待几日。荼阁一役损耗太多,你的内息尚未全然恢复。另外这次回来,还不曾请祝珣仔细替你诊脉。”纪雪庵神色复杂,“桑谷玉碎裂,我还未告知祝珣……这件事,实叫我歉疚。” 二人都未再刻意提起今夜大祠堂的那个年轻人,程溏心知纪雪庵不欲逼迫,暗自感激。圣泉空中漂浮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脑袋渐渐放空,先前因苦思冥想而生出的头痛不由减轻许多。身旁纪雪庵的手轻轻覆在程溏的手背上,他没有睁眼,心中的念头却与那人一模一样,只愿此时即成永久。 静好一刻却终被人打破。纪雪庵坐直身体,看向停落在高台上的不速之客。桥生站定,冷笑一声,“打搅二位了。”纪雪庵皱眉道:“荼阁被灭,韦行舟必问其根由,你怎能在这时离开承阁来这里?”桥生沉声道:“我不过是听命行事,楼主吩咐我今夜赶来桑谷,原来是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我。” 看来旧事重提并非巧合,沈荃与桥生之间果然生出嫌隙。纪雪庵冷冷道:“既然是捕风楼的事,你现下来寻我是何意?”桥生盯着他道:“我不信你不明白我说什么。若楼主只是记恨我欺瞒身世,演一出戏来警告我便也罢了。他在此时将我调离,分明已打算放弃承阁,往后正道凭何再来制约魔教,恐怕无人知道沈荃的打算!”纪雪庵目光灼灼,“你可想清楚?今日这番话,足以叫沈荃与你彻底决裂!”桥生苦笑一声,“这些年我潜伏于承阁,出生入死,但沈荃从未真正信我。也是难怪,我私心太多,一为报父亲的仇,二来……我自愿接近魔教,也为了——” “是阿营!”他的话却被猝然打断。纪雪庵与桥生一齐回头,只见程溏瞪大双目,面白如纸,“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不是那个人……是武君……是碧血书!”他一句话先后提及沈营、武君和碧血书,恰是桥生最关切的人事,不由急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程溏呆呆看向他,竟突然跳了起来。他面上神色如遭雷击,似回想起一件极为可怖的事,连连摇头。纪雪庵慌忙拉住他,“小溏!”程溏浑身颤抖不止,喉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纪雪庵紧紧抱住他,凑近他的唇畔,才听见他喃喃重复着四个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桥生心急如焚,但见程溏神情异样,却不敢再出言刺激。程溏慢慢站直身体,一手挣开纪雪庵,各看了二人一眼,似已镇定下来,开口道:“我之所以瞧那人面善,却是因为当年曾在一本书册上见过武君的画像。如今回想起来,大约那本册子便是碧血书。”桥生听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那是碧血书?这件事,又怎么与二少爷扯上关系?” 他口中的二少爷,自然是指沈营。程溏闻言笑了一下,“看来要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说出来才行啊。”纪雪庵不安道:“小溏?”程溏抬头看他,面色依然苍白,“不要紧,反正都想起来了。”语罢后退一步,兀自开始说起往事:“那个时候,我和阿营已经引起韦行舟的注意,我被带去天颐宫,阿营还留在兰阁。我与阿营多年形影不离,乍然被分开,又担心韦行舟未必轻易放过他,总是担惊受怕。有一回,我好不容易讨得韦行舟欢心,令他允诺让阿营来天颐宫陪我半月。阿营回去后,天颐宫的日子便愈发难熬,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在一个晚上偷偷逃回了兰阁。” 程溏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纪雪庵与桥生的心绪随着他的话而起伏,他们几乎身临其境,程溏跋山涉水跑回兰阁,天已经黑透,惟有桃树掩映之下的小窗透出烛光。程溏一把推开门,秉烛夜读的沈营抬起头,面上又惊又喜。程溏跑到案前,桌上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他一眼瞥见沈营手中的书册上画了一幅人像,不由奇道:“阿营,你在看什么书?”沈营微笑着将书递与程溏,“你瞧这人的模样生得可好?”程溏细看一眼,又随手翻了翻书,前头却再无画像,只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武功。他毕竟与出身捕风楼的沈营不同,无甚兴趣,笑嘻嘻问了句:“阿营,你又在钻研拳脚功夫啦?”便不甚在意地放下了书册。“那晚,我睡在兰阁,与阿营抵足聊天,好不快活。本以为不过一夜功夫,天颐宫未必能发现我出逃,谁知后半夜竟有人包围了兰阁,将我和阿营一同捉拿回去。” 桥生急道:“那本书便是碧血书?它去哪里了?”程溏双目雾沉沉地看着他,“自然也被带走了。”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时我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当韦行舟要惩罚我夜逃之罪。但他却将阿营也绑在屋内,离床不过丈许,叫他亲眼看着韦行舟如何折磨我……第二天,他令荼阁送来一条毒蛇,一面缠紧我的脖子,蛇尾却钻进我的身体里……第三天,铃阁来了人,奉上韩秀山最喜爱的几件玩具,又在我身上各自试了一遍……最后一天,我大概只剩下一口气了,韦行舟将一根毒针混在一把针里,然后随手拈起一根针,一边笑着问阿营是不是这根,一边扎进我的皮肉。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针,朦胧中看见他指缝那枚针尖泛着蓝光,心中剩下的唯一念头便是解脱。但韦行舟拈着针却犹豫了,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竟一扬手,针没入了阿营的胸口。” 正如同当年沈营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溏受辱受刑,纪雪庵也只能看着程溏重回噩梦难以自抑。他大约不知道眼泪从空茫无神的双目中流个不停,其实没必要将那些不堪的细节也说出,但尘封的记忆一旦喷涌,却再也无法停下。程溏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模糊地笑了笑,“那时我奄奄一息,高烧不断,将养数月才逐渐恢复,那些天的事都记不清了,只隐约留下我私逃去见阿营,连累他中了毒针的印象,直至今夜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回想起来,大约先前阿营在天颐宫陪我,不知如何偷得那本书册,带回兰阁。”桥生喃喃自语道:“书上记着武功,还有父亲的画像,难道果真是碧血书?”纪雪庵冷冷道:“若非如此,沈营根本无必要盗取此书,韦行舟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他只觉冰火交加的滋味在心头煎熬,却只能拼命压制。此处没有能让纪雪庵发泄怒火的对象,更不能再随意引得血寒蛊发作。他恨极韦行舟,心中疼痛不及程溏当年所受的一分,将来却要十倍百倍地还给韦行舟!但纪雪庵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向着沈营,夹杂着新仇旧恨一齐涌上的怨气。他知道程溏将沈营看得极重,甚至心怀歉疚,他为他千辛万苦逃离天颐山,他为他在江湖奔波两年,他为他重回故地一心复仇。纪雪庵当然也知道,若没有沈营,不会有今日的程溏,甚至没有那场变故,他根本不会与程溏相遇。 那些若隐若现的不快终于寻到答案,长久以来纪雪庵不屑一顾的情绪,如今叫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嫉妒沈营。从程溏第一次在昏睡中唤出那个名字起,明知二人不过只是朋友,但他越来越难以容忍,程溏心中一角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纪雪庵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死人,这句话却终归不能说出口。 程溏忽然又开口道:“我为了逃避痛苦,竟忘了这件事。阿营为何要偷碧血书,他与我一样不能修习内功。我回到兰阁的那夜,他桌上的笔墨尚未干。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应该想到,他——”“他将书上的功夫誊抄下来了?”纪雪庵吃惊问道。程溏原本也只是猜测,听罢此言,双眼却慢慢绽出光亮,重重点头道:“阿营被抓去天颐宫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又中了毒……连韦行舟也不知道,阿营极有可能在兰阁留下了碧血书的复本!” 此言既出,莫说纪雪庵与桥生,连程溏自己也吓了一跳。种种蛛丝马迹曾一度被他遗忘,但回想起来不仅历历在目,竟如在心中揣摩翻滚了许久。烛火微微晃动,阿营搁下笔对他笑,鼻端嗅到还未散去的墨香,泛黄书册上画了一幅青年的小像。这些片断太过真实,绝非他的臆想或错构的记忆。忽然肩上一重,程溏回过头,对上纪雪庵了然的目光,“我们去兰阁罢。” 程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桥生在一旁皱眉道:“若能找到碧血书复本,七大门派用不着再各怀心思,对付青阁也多几分把握。但你并未亲眼见过二少爷誊抄,万一是你弄错……”纪雪庵冷淡接口道:“从桑谷去天颐宫本就要经过兰阁,不过稍作停留,连绕路也算不上。”桥生吃惊道:“你要去天颐宫?”纪雪庵冷声反问:“没有沈荃准许便去不得?”桥生咬牙道:“罢,我与你们同去。” 桥生得武君斩云断雨刀真传,又精通承阁隐迹暗杀的功夫,若与纪雪庵联手,称得上如虎添翼。他转身看了看纪雪庵与程溏,思索道:“兰阁离天颐宫不远,正是魔教耳目最为集中之处,三人同行难免引人注意。程溏脚力最慢,却又不得不去……这般好了,我先行一步,也可引开些承阁的人,你们尽快赶来便是。”程溏自没有异议,纪雪庵亦点头道:“那就如此定下。” 商议完毕,桥生不欲多语,道声告辞,身形便在夜色中掠去不见。时候不早,纪雪庵与程溏也不再逗留,回到祝府后略整行装,留下一封短笺知会裘敛衣等人。翌日天未亮,二人悄悄离开桑谷,跃上马背向兰阁而去。  第二十一章 从桑谷至兰阁,绕开那个悬有瀑布、内有暗流的深潭,又回到当初祝珣给纪雪庵指的路上。大道中央以巨石为界,向东北是桑谷,往西则是兰阁。纪雪庵曾在巨石前与祝珣一行分别,也曾抱着重伤的程溏坐在石上。二人共乘一骑,弛入西面山坡的密林中。便是在此处,纪雪庵杀了青阁中那个学得飞鸿派功夫的少女,却也被她在临死前偷袭得手,从此身受血寒蛊之扰。他却不提此事,只收拢手臂慢慢抱紧程溏,淡声道:“那时我来天颐山上寻你,走的便是这条路。” 西边彤云漫天,冬日积雪已融化,林间虽稍显阴冷,头顶树枝也冒出星星点点绿芽。桑谷的马颇有灵性,沿着地上枯草间若隐若现的野径一路小跑。纪雪庵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搂住程溏的腰。程溏握上他的手,靠在他胸前的脑袋微微回转,轻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你先是误闯兰阁,才去了天颐宫。”不待纪雪庵回答,他却低声叹了口气,“我却许多年没有回兰阁了。” 他用了一个回字,仿佛兰阁是他的家。也是难怪,程溏自幼在兰阁长大,离开那里却不过数年。祝珣曾说,兰阁并非能笑着叙旧的地方,但对程溏而言,兰阁的年月却未必全是痛苦。纪雪庵忽然开口道:“我也想随你一起回兰阁,去你长大的地方看一看。”程溏闻言一愣,却听他继续道:“你经历过什么,还留下哪些挂念,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想知道,然后占为己有。我要完整的你,小溏,你且记住,这一回有我陪你在身旁。” 程溏眼眶微微发红,却笑道:“雪庵,你是在安慰我么?”纪雪庵哼了一声,恰在此时,马跑出树林,二人面前豁然开朗。残阳近血色,照在百丈之遥的高崖两岸,崖下深渠气势如虹,奔流不息。程溏慢慢回过头,纪雪庵的脸在暮色中仍然冷漠似冰雪。但他的双目凝视着程溏,眉心微蹙,似在思虑说一句什么话才能不负眼前壮景。程溏抬起手抚平他的额头,暗道这般难题,还是不要叫心肠冷硬的纪大侠犯难了。他的笑意将从眸中溢出,却无比认真道:“青浮山也好,天颐山也罢,只因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看到最美的景色。” 他的手被捉,微翘的嘴角被擒。纪雪庵伏下脸庞,深深吻住程溏。唇齿相依,缱绻缠绵,不问进退,不带情欲,自然而然地想要亲近对方,心中更明白对方也如此眷恋着自己。耳畔安静得连奔河的声音也消失,心却又暖又胀,满足得快要融化。他们不知亲了多久,同时睁开双眼,嘴唇分离,目光却还粘在一处。 纪雪庵重重拍马,马身驼着二人在崖边疾驰而去。天色渐暗,圆月当空,繁星闪烁,深渠渐渐流成浅滩,马蹄踏得水花乱溅,淌过小河。对岸腊梅已谢,但冲出梅林,月下一角高高的飞檐却还在。纪雪庵勒马,抱着程溏跳下。程溏轻轻啊了一声,快步向不远处一座亭子跑去。 亭中挂着红绸,系满铜铃,正是兰阁特有的传讯法子。月色明亮,程溏伸手抚过身前的数枚铜铃,忽然轻摇一下。清脆铃音在黑夜中显得十分孤单,程溏转过身,向纪雪庵摇头道:“这里最后留下的讯息是一句救命。”纪雪庵默然走近,桥生不知从哪里冒出,落在亭外,附和道:“我已仔细查看过,兰阁上下空无一人。” 三人一时相顾无话,程溏步出亭子,“我先带路罢。”桥生哼了一声,却也跟在他身后。程溏领着二人往兰阁深处行去,穿过一重重精巧的园子,最后拐入一间小院。院中气息清冷,约摸许久没有人来了。程溏止步道:“这里原本只有阿营和我两个人住,他的屋子便在东首。”纪雪庵走到廊下推开房门,顿时皱起眉头。 借着月光却见屋中摆设物什均被翻得乱七八糟,桥生站在门口道:“我比你们到得早,先来翻找了一遍。”语罢摸出火折子,进屋点亮桌上烛灯。他既在沈营入兰阁之前便识得他,又时常偷偷看望,知道他的居所也不奇怪。程溏跨过门槛,面上难掩激动,定睛环视一番后却失望道:“东西大多都换过了,这间屋子大约后来又住过别人。”桥生闻言不由恼道:“难怪我翻遍器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纪雪庵冷冷道:“他若有心偷来碧血书,岂能无脑至将复本藏在能轻易搜寻之处?”屋中三人惟有他不认得沈营,但凭旁人口中言语,纪雪庵却知沈营必是目光长远心机深重之人。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解,沈荃是否当真不重视这个弟弟?当年沈营被送入魔教为质,却知晓碧血书之事,若凭他自己本事在魔教钻研出这一秘密未免太惊人,难道却不是捕风楼一早告诉他?但沈营既是捕风楼极重要一人,沈荃又为何亲手取他性命? 他只觉眼前蒙上一团黑布,遮盖住最要命的一节,遂叫答案愈来愈远。身旁桥生重振精神,一把掀开卧榻上的被褥,双手仔细探摸床板。程溏举着蜡烛走近几步,照亮纪雪庵阴沉不定的神色,奇道:“雪庵,怎么了?”纪雪庵回过神,摇头示意无事,扫视了一遍屋子,“你可有什么头绪?我们也动手一起找罢。” 三人不再言语,将屋中烛火尽数点亮,一寸寸遍寻起来。桌椅搬开,柜橱拆散,每一个木柱从顶摸至底,每一块石砖都试图撬起……直待蜡烛燃尽东方发白,日上中天夕阳西沉,整整一天过去,却一无所获。桥生泄气地往桌上一坐,失望道:“怎会找不到?难道是我们料想错了?”纪雪庵皱着眉头,目光再一次细细从屋中扫过,惟恐放过一丝可能。程溏满面疲惫,喃喃自语:“是我想得太多么?” 他叹了口气转过脸,视线茫茫然落在窗外一株矮树上。枝丫光秃,全无花叶,程溏的眼前却清晰地忽然浮现出那夜的情境。他气喘吁吁跑进小院,撑着膝盖抬起头,小窗透着烛光,照亮满枝红花。程溏猛然挺直背脊,快步跑出屋子。纪雪庵与桥生连忙跟上,却见他愣愣站在树前,自言自语道:“阿营最喜欢这株桃树……” 话音落下,桥生忍不住踏前一步,狠狠道:“一样也是找了,干脆将院子也翻过天!”语罢大步走到树下,一掌拍在树旁泥地上。暮色晦暗,程溏只见他面色一变,身旁纪雪庵冷喝一声:“这声音不对!”银光脱鞘而出,快如闪电斜刺入泥,飞快一挑,竟有一件东西破土而出,直扑程溏。 桥生禁不住一声喝彩,待飞身去取,程溏却已眼疾手快抱住来物。纪雪庵收剑走到他面前,程溏急急拍去表面泥土,三人定睛一看,那件物什外头用油布裹得十分严实。他吸了一口气,慢慢揭开两层油布,露出其中一册薄书,递与纪雪庵。纪雪庵垂目抽出微微发皱的书册,封面不留一字,他缓缓翻开一页,匆匆瞥过数行,赫然合上。 光亮微弱,却已足够令纪雪庵看清,另二人见他这般神情,心中皆是雪亮。程溏如释重负,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低声叫道:“太好了!果然、阿营他果然……”桥生亦激动得握紧双拳,他深知碧血书记载了七大门派的独门秘籍,旁人轻率翻阅只怕引来麻烦,先前纪雪庵之举便是为避嫌。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浑身竟发起抖,咬牙道:“借我看一眼,我不看别人的功夫,我只想……” 他甚至无法将话说完,为这一本薄薄的书册,多少人的命运被改写。逝者已逝,但他怎能就此甘心,无论如何也想看一眼,为正道牺牲自身、却又被正道彻底牺牲的养父究竟在碧血书上留下了怎样一笔。说来也是荒唐可笑,武君与魔教势不两立,桥生最后却只能在魔教圣宝中寻求慰藉。纪雪庵深深看他一眼,将书册交到桥生手中。桥生的手指颤抖不已,飞快翻过前页,发出哗啦一片声响,然后骤然停在一页。 他死死盯着那一页,眸色黑沉,却隐隐有水光涌动。良久,桥生垂下手,正将书页露在了纪雪庵和程溏面前。那一张纸上几近空白,不过寥寥数语。右首如前头一般记下门派,这一页写的正是屏洲倪家。程溏低低啊了一声,这应当便是他在那夜看见武君画像的一页,但沈营誊抄复本,却不可能一并临摹画像。纪雪庵从桥生无力的指间取回书册,那一行小字跃然入目:斩云断雨刀,求而不得。 程溏叹息道:“求而不得……武君刚烈不屈,连魔教教主亦自觉挫败,不知七大门派见到此言作何感想。”桥生闻言忽然笑起来,他大笑着退后两步,朗声道:“哈哈哈哈,谁在乎那些伪君子!父亲是怎样的人,就由我一人记着便好!纪大侠,碧血书的复本交到你手中,便请你带回桑谷,我先行一步!”语罢跳上屋顶,再不见踪影,徒有笑声在长风中,愈远愈模糊,终究难免留下悲伤余音。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今夜月光却不如昨晚,空中聚着一层薄云。程溏转身看纪雪庵收好碧血书的复本,问道:“我们现下待如何?”纪雪庵看了看天,“今晚行路不便,等天亮再回去罢。”程溏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跑到院落一角的水缸,喜道:“雨缸里还有不少水。”他掬了水洗净手,又蹬蹬蹬跑至院子西首,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探头张望一番,回身笑道:“阿营的屋子乱七八糟,看来只好宿在这里了。” 纪雪庵犹记得程溏之前的话,这座小院只住了他与沈营两人。程溏摸索着点亮屋中蜡烛,纪雪庵跨过门槛,“这里是你从前的屋子?”程溏点点头,放下烛灯转过身,“虽被后来的住客多少变动了样子,大致却和从前差不多。”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竹雕笔筒,微笑道:“这个还是阿营雕了送给我的。” 程溏从箱柜中翻出干净被褥,勉强拍去些灰尘,铺在床上。两人和衣躺下,被窝里略显拥挤,却马上暖和起来。纪雪庵以指风熄灭蜡烛,程溏却哎呀了一声,笑道:“我正想指给你看,帐顶上不是绣着祥云图样么,中间那团却像一条大鱼。我从前睡不着的晚上,便盯着那条鱼看,闭上眼睛想到鱼在天上游,很快就困啦。这么多年,帐子都洗得旧了,竟还没有换。” 他又絮絮说了很多,皆是再琐碎不过的细小过往,不起眼如尘埃,却构成兰阁年月中难得的安宁。纪雪庵始终没有回应,只静静地听。他想起自己在差不多岁数,合霞山的日子虽也沉寂无趣,但他醉心于武学,根本无暇顾及旁物。而程溏还在继续说,他与阿营打架,他跟着阿营学拳脚功夫,他同阿营在天颐山探险……纪雪庵突然转过头,嘴唇堪堪封住程溏,低声问道:“你的阿营有没有亲过你?” 程溏着实呆了呆,才噗嗤笑道:“当然没有。”纪雪庵又凑上前吻了下他,然后再问道:“那韦行舟有没有亲过你?” 他能感觉到程溏的身体一下僵硬,却没有回答他。纪雪庵转过身,伸出一臂将程溏揽在怀里,另一手轻轻摸着他的脸。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提起韦行舟,程溏明明沉浸在过往唯一的美好之中,却被他拉进最可怖的噩梦。程溏从被中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握住纪雪庵的指尖,苦涩道:“雪庵,你在意那些事么?”纪雪庵手指撑开他的掌心,滑入指缝,十指交缠,缓缓抵在自己胸口。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注视着程溏,哑声道:“我并不在意韦行舟,也不是喝沈营的醋,但是我嫉妒。” 程溏一时惊住,嫉妒二字于纪雪庵而言已近乎示弱,几乎叫他不敢相信。但大约是黑暗和沉默令人不由自主地坦诚,纪雪庵继续道:“我嫉妒他们一个给你痛苦,另一个给你快乐,嫉妒他们比我更早认识你,嫉妒他们都对你太过重要。但其实我心中明白,我应该感谢沈营,若你和青浮山上那个穿绿衣的少年一般,你我不会有今日。甚至,我虽恨不能将韦行舟碎尸万段,但如没有他,或许我们根本不会相遇。而凡事又何必追溯缘由,最要紧的是我们已经遇见,如今你只属于我一个,我曾经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我还是嫉妒。” 他怀中的程溏似要开口,却被纪雪庵打断:“我从未对一个人生出过这么复杂这么强烈的念头,我从不畏惧任何事,唯独这次,竟叫我自己都隐隐害怕。”他笑了一下,因矛盾而茫然,又因茫然而脆弱,“这一份独占你的心思已经抑制不住,连过去、连死去的人都想一并除去,若有人还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他说着,将胸口程溏与自己交握的手重重贴近,“或许有人一颗心能容得下不止一人,但惟独我绝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程溏,我将我的心交给你,你的心里也只许有我。小溏,你害怕么?”程溏猛然一颤,却是拼命忍住哽咽道:“可是雪庵……一颗心不能分给两个人啊。” 那时的纪雪庵并不明白,程溏分明说着附和他的话,但为何这句话却那么奇怪。他伏下脑袋,寻到程溏心脏的位置,声音低沉到残忍的地步:“哪怕只有一角住着旁人,我便将那块心头肉咬下。”程溏慢慢抬手抱住他的头,仿佛说出一句誓言,一字一字道:“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 仅仅听着就觉得鲜血淋漓,两人谁也不曾经历过剜心之疼,黑暗中却不知有什么将他们同时灼痛。纪雪庵耳畔听着程溏的心跳,却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扑通的节律竟随时会停下,惊得他猛地抬起头。而程溏却似溺水之人一般,呼吸急促迎上前来。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四片嘴唇一旦相触,宁肯融化成一体,也不愿再分开。 紧紧抱着这个人,啃噬一般地咬着他的嘴角,却仍然觉得不够。程溏的誓言狠毒如赌咒,只叫纪雪庵心底生出浓浓的不安。他胡乱扯散程溏的衣襟,明知此时此地不该肆意,却快要控制不住胸中的那股情绪。更何况,身下的人牢牢箍住他的背脊,一点也不逊于他的热烈与疯狂。 程溏喘息着推开纪雪庵,猛然翻身坐到他的身上。二人衣衫已经被剥净,被子也掉到地上。纪雪庵的手指探弄着他的股间,尝试着伸进二指,尚显得艰涩,程溏却拉开他的手,继而抚摸上纪雪庵蓄势待发的阳具,哑声道:“进来。”语罢一手撑在纪雪庵胯上,一手掰开臀瓣,慢慢坐了下去。 他脚趾蜷起脚背紧绷,疼得忍不住发出一记模糊的呻吟。纪雪庵伸手扶住他的腰,程溏忘了黑暗不能视物,强笑着摇了摇头。惟有疼痛才是真实,反而将先前晦暗不明的阴影驱散了不少。程溏咬着嘴唇缓缓动起来,纪雪庵却嫌太慢,双手摸索着寻到程溏的手握在一处,抬起腰自下而上开始顶弄。 程溏仿佛坐在颠簸的小舟上,疼痛渐渐淡去,情欲慢慢升腾。他只觉穴口被磨得发烫,却不及体内那根灼热,额头泛起湿意,背后的汗水顺着脊柱滑落。程溏不禁伏低身体,抱住纪雪庵的脸一寸寸亲吻,性器贴在二人腹间,随着纪雪庵的动作不时被磨擦,没一会儿功夫便泄了出来。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后茓阵阵痉挛,纪雪庵只得咬牙忍住动作,才不致跟着发泄。 他搂住发软的程溏,缓缓抽出性器。程溏无力地趴在他胸口,脑袋渐渐恢复清明,背上满是汗,不禁觉得发冷。他后知后觉想起这里是从前自己居住的屋子,彼时天真无知,哪里晓得今夜却会与一个男人在这张床上颠鸾倒凤,偏偏还是自己主动,如今才觉出羞耻。但纪雪庵却似清楚地察觉到他的心思,翻过身将程溏压在下方。黑暗中,二人鼻息交错,纪雪庵低声唤道:“小溏。”而后分开程溏的腿,挺身复又插了进去。 程溏惟有勾住他的脖颈,仰起脸接受纪雪庵轻柔细密的吻。那人一面大力抽插,一面断断续续道:“你只想着数年之前,你还住在兰阁,黑夜里被人闯入帐中,狠狠玩弄疼爱。”程溏却无法如他所言身临其境,噗哧笑道:“堂堂纪大侠,竟自比采花贼。”纪雪庵不满地咬了咬他的嘴唇,程溏闭上双目忍住泪意,无比认真地亲了他一下,轻声道:“不用相遇得太早,我也不再后悔遇上你连累你,哪怕开始有点糟糕,你对我很冷很凶,我……”他却忽然顿住,叫纪雪庵也不得不停下。程溏睁开眼,任由泪水横流,伸手摸住纪雪庵的脸,哽咽道:“我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雪庵,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就是你。” 世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所有的声音消失,连浑身的血流都似停顿。而一瞬之后,纪雪庵只觉暖意从心尖奔涌向四肢百骸,耳中听见心跳怦怦的声音。他再也忍耐不住,抱紧程溏凶狠地插弄,放弃所有的花哨和玩弄,只知一下接一下又深又猛地挺送,好似只有这般才能回报程溏的心意。程溏禁不住小声呻吟起来,他咬着手指,拼命抑住奇怪的声音,却固执地重复道:“雪庵……最爱你……爱你……雪庵……爱你。” 他的声音被撞击得支离破碎,纪雪庵皱眉道:“莫再说了。”程溏却不肯停下,纪雪庵喘着粗气,重重顶了两记,总算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亲了亲程溏的眉心,在高朝来临的一刻,喃喃道:“别一口气说完……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纪雪庵与程溏动身赶回桑谷。二人牵马步出兰阁屋苑,旭日东升,晨风怡人,遥遥便听见兰阁红绸亭中古朴的钟铃声。程溏闻声不由一阵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若回到数年前的每个清晨。他定了定神,自嘲一笑,正欲抬腿前行,却发觉纪雪庵也停下了脚步。程溏不解抬头望去,只见纪雪庵满面冷肃,神色十分戒备,并未注意到程溏方才那一瞬感慨。 他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腊梅林中倏然窜出十数条人影,几乎在同时,纪雪庵一步移到了程溏身前。二人不动声色,却见不速之客皆蒙面黑衣,一眼难以辨认身份。领头一人向前踏了一步,刻意压低声音道:“把东西交出来!” 纪雪庵与程溏心中暗惊,对方显然为碧血书复本而来,难道他们与桥生密赴兰阁的消息已被走漏?纪雪庵一手按住连璋,微微偏过头向身后的程溏道:“抓紧我!”语罢一臂抱起程溏,玉鞘宝剑平举身前,疾扑向为首那人,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开!”程溏在变故发生那刻已悄悄藏了绯红小匕在袖中,此时尽力蜷起身体缩在纪雪庵怀中,双手搂紧他的背。他深知对方既为抢碧血书复本,极有可能捉了自己为质威胁纪雪庵交出书册,他功夫低微,若不听纪雪庵所言贸然行事,才是真正添乱。 蒙面人首领腾空而起,左手握拳,右手成掌,掌风如雷鸣,暗拳似雨点,叫一方清晨天空竟似乌云笼罩大雨倾盆。纪雪庵神色一凛,不敢硬接,连璋在手中飞转如棍,一气挡住那人一招七掌八拳。他不得喘息,其余观望的蒙面人便已一齐攻上前来。纪雪庵冷哼一声,连璋雕满莲花的玉鞘霎时脱出,横飞而去,挟卷疾风,逼得六七人连忙跌退,反应慢的终是在面门上吃了一记,打落牙齿鼻子击歪好不狼狈。 连璋出鞘银刃如电,饶是雷雨掌再厉害也不敢以肉掌相抗。领头人暂且避让,带着兵刃的却毫不客气,将纪雪庵团团围住。纪雪庵眸光冰冷扫视过众人脸上露出的双目,胆寒者不由自主缩起肩膀。却听他慢声笑了一下,面含冰霜,冷冷道:“天颐山上,兰阁之中,想不到竟是你们来抢魔教的圣宝。平素一盘散沙暗斗不止,难得今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好!你们既敢与我纪雪庵为敌,我亦不怕与你们兵刃相向,孰是孰非,管他日后如何评说!反正你们当定缩头乌龟,算准栽赃青阁中人,想必也不会假惺惺讲什么武林道义,一齐来罢!我定然奉陪到底!” 顷刻间,刀光剑影织成一片。来者是恼羞成怒也好,没了退路也罢,当真以多敌少围攻纪雪庵一人,绝技杀招,再不吝惜看门本领。程溏心中酸涩,纪雪庵话中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但看方才首领那一招雷雨掌,便是程溏也瞧得出其内力浑厚气势凛然,绝非魔教承阁功夫,惟有青阁中人依照碧血书才学得出。但无论是狐山郭家的刀拳,还是飞鸿派的追月步法,青阁何尝蒙面行事?除非眼前敌人,却是七大门派独门功夫的真正传人。他们被纪雪庵一封书信逼上天颐山,剿灭魔教尚在其次,同心合力毁去碧血书才是更重要的目的。沈营曾留下碧血书复本的秘密只有程溏一人知道,他以为兰阁之行足够隐蔽,但忘了即便瞒得住韦行舟,天颐山上却还有一位捕风楼楼主。 其实这些前因后果于程溏并无太大感触,他不似桥生对碧血书一事十分敏感,固然恨极魔教与韦行舟,但近年漂泊江湖,亦在正道手中吃过不少苦头,故而程溏对武林正邪之分看得甚轻,只是——他咬紧牙关,这笔烂帐为何要算在纪雪庵头上!周遭的人皆非等闲之辈,身负江湖最高妙的武艺,手携世间罕有精纯的兵刃,连璋接招虽然毫不逊色,但纪雪庵孤身一人大战众高手仍是勉强。程溏听见他的喘息愈来愈重,握剑的右手微微发抖。斜里猝然刺来一枪,纪雪庵旋身避过,连璋一招横扫格开面前一双短剑,却终是避不开绕至背后的那记暗枪。 枪尖直刺右肩,纪雪庵猛喝一声,无息神功冲至肩胛要穴,竟生生将枪头折断。长枪主人一时愣住,连璋快起快落几乎割断他的脖子,叫他瞪大双目倒在地上,脸上仍残留一派惊惧。 这却是今日死在连璋之下的第一人。纪雪庵缓缓抬起头,慢慢看向眼前每一个人。方才内力释放得太过凶猛,整个右半身体仍在发麻,在外人看来却屹然不动。他右眼血丝密布,一片通红,透出森森杀气,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僵持之间,纪雪庵忽然侧脸问程溏:“你怕不怕?” 他的模样十分可怖,声音却带着隐隐的温柔。四目相对的一瞬,程溏已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纪雪庵若先前没有拆穿这些人的身份,或许他们得了碧血书复本便会撤去,但事到如今,七大门派假扮魔教青阁一事如何能落人口实,只怕连二人的性命也要交待在此地。程溏淡笑了一下,但这是纪雪庵,他从不委屈求全,哪怕背水一战鱼死网破,也不愿折服半分。他微微倾身亲了亲纪雪庵的脸,声音轻快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 纪雪庵的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双目却亮了一下,连右眼中的血丝混浊也减轻了几分。周围众人不论受伤轻重,皆咬牙站起身来。纪雪庵右肩仍埋着枪头,伤口渗出的血浸红白衣,血线顺着断枪一滴滴落下来,连璋撑在地上不过喘息片刻,银刃猝然划出一道光弧,先发制人攻向蒙面人。 他右手执剑,左臂抱着程溏无法御敌,先前众人欲在左侧伺得破绽,偏偏纪雪庵剑影护得滴水不漏,但自他右肩受伤之后,出剑竟显得十分绵软无力。敌人自是大喜过望,连暂且缩在后头的几人也加入阵中。程溏眼见纪雪庵神情紧绷,右眼血红如鬼,额头满是冷汗,连璋虽堪堪挡住对方兵器,借着巧劲一剑洞穿另一人胸口,却因拔剑慢了一分身形略滞,左臂霎时吃了一刀。 程溏只觉他的手臂狠狠一缩,旋即牢牢抱住自己,再无一丝异样,但他知道纪雪庵分明已是硬撑。他自荼阁一役元气大伤,内耗尚未恢复,方才强行震断长枪,只怕此刻经脉麻痹,真气一时无法流动自如。纪雪庵的剑术胜在宝剑难摧内劲刚猛,剑招上却谈不上精妙绝伦,此刻内力受阻难以灌入右手,好似孩童拾到一件极厉害的兵刃,却不能将其中威力施展开来。七大门派的人皆已看出纪雪庵的境地,愈战愈勇,只待将他一气擒杀。连璋与各种兵器不断撞击,剑锋微微颤抖,宛如亦发出悲鸣。 他这般强撑,又能撑到几时?纪雪庵脚下一个踉跄,抱住程溏就地一滚,仰面尚未来得及站起,头顶便有数道银光扑面而来。千钧一发之时,他却冷冷一笑。这些人一齐攻来也罢,他们素无默契又各怀心思,反而露出不少可趁之隙,远比一个一个耗尽他体力要好。纪雪庵双足在地上一撑,右臂艰难抬起将连璋横在身前,正要弹跳而起,却有一道粉色轨迹破空滑过。怀中蓦然一空,纪雪庵不由惊呼道:“程溏!” 程溏所杀之人亦是纪雪庵盯上的那人,众敌近身,惟有他破绽最大。他在纪雪庵倒地之际忽然生出一计,一抬眼瞧见这个机会,来不及思虑太多,左手在纪雪庵衣襟中一掏,右手全力掷出绯红小匕,随即一下跳起,竟一时冲出惊惶众人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溏高举的手上,他一步步往身后缓退,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厉声道:“碧血书的复本在此!你们不想要了么?” 场中骤现变故,叫许多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纪雪庵已翻身站起,虽瞧不出恢复内力的样子,但方才的杀气腾腾已被打散,现下一时也讨不到便宜。程溏已慢慢退至一棵树下,离纪雪庵愈来愈远。蒙面人首领最先动作,脚下一踏飞身向程溏而去,口中冷笑道:“对付这小子,我一只手足矣!”程溏眼见他快速掠近,却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高声道:“你们不一起来抢么?万一他夺走复本,却不依约销毁,你们的功夫不都被他瞧得去了么?” 领头之人闻言大怒,目中露出一道凶光,几乎扑至程溏面前,却被两股力道各自按住肩头,落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果然已有两人飞身追来,其余蒙面人亦不甘落后,不由讪笑一声道:“小子胡乱挑拨,怎么诸位也跟着糊涂?”身后一人冷道:“我们前来助你,又有什么不好!”话虽如此,对付程溏何须十余名高手,却是他的话戳中众人心思,无论如何也难以放心。 一时之间,纪雪庵身旁竟空无一人,但程溏在敌人包围之中,他却不能轻举妄动。他缓缓盘腿坐下,双目紧盯程溏,丹田提气,试图抓紧此刻令真气冲过麻痹的经脉。程溏遥遥转过脸来,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周遭众人虎视眈眈,却没有立刻动手。对纪雪庵,他们惟有合力才能拿下,而对程溏这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反是游疑猜忌之心占了上风。 这一线松懈全凭程溏奋力争来,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一旦有一人出手,其余人必争先恐后,自己根本无招架之力。他捏紧手中书册,向众人淡淡一笑,余光明明瞥见纪雪庵的身影,却狠心闭上双目。神思凝聚在心头,焦灼沉重,灵台不清,程溏从未在如此心慌意乱之时施展魅功,他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只待强行涣散开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 程溏猛然睁开眼睛,不仅是他,众人亦一齐回头。不远处,惨淡日光落在纪雪庵脸上,他慢慢抬起头,唇畔胸前却是一大片鲜血。程溏死死咬住嘴唇,纪雪庵内力阻滞,难道受了内伤?蒙面人中终有数人清醒过来,却不再顾程溏和碧血书复本,握着兵刃小心翼翼向纪雪庵靠近。 众目睽睽之中,纪雪庵撑着连璋,缓缓站了起来。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四肢似十分僵硬,一步一步直着身体向程溏走去。程溏瞪大双目,耳畔闻及众人的抽气惊呼,眼睁睁看着纪雪庵的头顶冒出丝丝白烟。他面色发青,五官一动不动,发须之上竟结出一层白霜。 程溏几乎眼前一黑,拼命眨了下眼睛,却只见烟气愈浓霜华更厚。他胸口仿佛空了一大块,茫茫然连心跳也寻不到。蒙面人已走至纪雪庵身前,见他这副异样不禁心中一慌,不管不顾一剑刺出。一瞬间,纪雪庵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人一愣,纪雪庵用的是左手,甚至没有举起连璋。而下一瞬,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发愣。他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手腕穴位侵袭入体,转眼席卷全身。动不了,也无暇再思考,那人双目圆瞪,面色刹那变紫,发须尽白,重重倒在地上。 还未等旁人反应过来,纪雪庵已徒手杀了四人。“邪、邪术!”程溏听见身前的蒙面人惊惧大喊,而后一齐向纪雪庵扑去。但一切尽是徒劳,刀剑砍落仿佛切在冻肉之上,没有痛楚,流不出血,纪雪庵只一手擒住对方的穴道,便又了结一条性命。 再没有人挡在他们之间。但纪雪庵已经迈不开步子,只能站在原地望向程溏。他面孔泛着淡紫,睫毛缀着白霜,真正的冰姿雪貌,宛若冰雪砌成的假人。纪雪庵先前强行运气,丹田一次次提气,终于诱得血寒蛊发作。寒意从心口泛滥而出,遇上来不及收回的内息,竟引得真气逆行猛然灌回丹田。那一刻,小腹剧痛,纪雪庵哇的吐出一口血,而下一刻,真气又冲至全身,经脉既通,如冰刀淬过,痛不欲生。 但他却能站起身来,逆行真气在体内飞快奔流,待握住他人穴道,竟从指尖渡去,瞬间冻住那人心脉。敌人一个个倒在脚下,但纪雪庵却无法高兴。他的步伐愈来愈慢,周身渐渐失去知觉,说不出话,甚至做不出一个表情。他感觉不到活着的证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看见程溏面色惊惶,疾步向他跑来,身体却一阵摇晃已至极限。程溏一把扶住纪雪庵,伸手在他衣中慌乱摸出祝珣给他的青色瓷瓶,急急在手心倒出两粒药丸,来不及思索,一齐塞入纪雪庵嘴中。纪雪庵任由他撑着自己坐下,取来水囊助他咽下药,双目却一瞬不瞬停在程溏脸上。 眼睫上的白霜愈来愈厚,快要看不清那人。似是看一眼,便少一眼。 程溏被他冻得不自禁地哆嗦,红着鼻子语无伦次道:“雪庵……雪庵……为何会这般!不要紧……没关系……我会想法子……”纪雪庵体内逆行的真气依然转得飞快,他心知这次绝非血寒蛊发作那么简单,内息逆行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雪上加霜才会引出这般境地。药丸入腹,纪雪庵却隐约觉得只怕无用,便是祝珣亲临,大概也难再起死回生。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再也无法看着程溏,明明、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不要再理天颐山上的事,不要再执意报仇,不要再活得那么曲折无奈那么辛苦了。 还好他死的样子不算可怕难看,不过如睡着一般,叫活下来的人多少释然一些。 他生来倨傲,死而无憾。小溏,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纪雪庵堕入昏死,程溏无措地扳过他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他曾在五啖园中等待纪雪庵服药后醒来,但这回心头阴云太重,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程溏一手摸在心口,垂首喃喃自语道:“你也知道么?其实感应得到吧?这回,只有我能救他啦。” 他浑浑噩噩站起身,在一旁尸首间寻回绯红小匕,擦洗去血迹,再慢慢走回纪雪庵身旁。程溏跪坐在地上,定定看纪雪庵一眼,再不犹豫,抬手狠狠往自己左腕划去。血一下子喷出,程溏连忙将手腕凑在纪雪庵嘴旁,但见他鼻唇间尽是鲜血,却又如何知道吞下。程溏见状低头在伤口处吮了一嘴血,再掰开纪雪庵牙关,渡入他口中。 他不知喂了多久,伤口凝住之际,又被牙齿咬破,大半的血却流在地上,直至纪雪庵呼吸渐渐有力,已瞧得见胸膛起伏,他才用布巾扎住手腕。程溏呼出一口气,躺倒在纪雪庵身旁,只剩下盯着他看的力气。血寒蛊雌雄虫以血为媒,相互吸引,他身为雌虫宿主,体内的血虽不能除蛊,或许却能压制雄虫发作。这一回,终被他赌对。 纪雪庵醒来时,天色已黑。他皱着眉头撑起身体,就着房中微弱烛光,认出自己身处兰阁某间屋内。嘴中喉口全是血腥气,衣衫被除尽,躺在被子里。程溏靠坐在床尾,蜷成一团,约摸是累得很了,尚未醒来。纪雪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才发觉右肩断枪已被拔去,左臂伤口也已上药。 伤处仍隐隐作痛,更要紧的却是全身经脉残留的痛楚。纪雪庵坐直身体,小心翼翼试着提气。内息缓缓升腾,虽稍显艰涩,却有惊无险行毕一周天。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待行气一周已顺畅许多,无息神功于内伤有奇效,若精心调养一阵,便可恢复如常。纪雪庵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稍稍泛凉,却已不是那种冻肉般的僵硬。他坐在床上微微出神,原以为这次凶多吉少,真气逆行加之寒气上涌,不受控制却又威力极大,竟全凭此脱险。现下回想起来,好似大梦一场。 沉思间,程溏悠悠转醒,抬头望见纪雪庵,惊喜脱口道:“雪庵!”纪雪庵伸出一手将他拉起,却见幽暗烛光之下,程溏面色苍黄十分疲倦,不由问道:“后来……可还有其他人来,你有哪里受伤么?”程溏笑着摇摇头,“放心,无人再来,碧血书复本也还在。我没什么大碍,不过那个被绯红小匕击中的人原来没有死透,竟伸手与我抢刀。还好我只在手上受了一道轻伤,那人亦是强弩之末,自己咽气了。”他扬了扬手腕,果然包扎的布巾透出些许血迹。纪雪庵松了口气,神情微微缓和,程溏爬起身贴在他怀中,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轻声道:“我不要紧……你醒过来、没事才好。” 二人劫后余生,搂在一处说了会话,精神不济又睡了过去。待到东方发白,又是新的一日,才动身离开兰阁。七大门派蒙面前来抢碧血书复本,耽搁了足足一天。原先的坐骑早在混战中惊吓逃走,二人只得凭脚力,徒步走回桑谷。 蓝天白日,溪谷之间,铺成一幅与世隔绝的极好画卷。流水清澈,卵石圆滑,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想急着赶往桑谷。七大门派实在叫人寒心,纪雪庵冷哼道:“他们以众敌少不也完败,魔教青阁学了他们的功夫,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如我们且在深山中休养一阵,独自踢开天颐宫杀了韦行舟!”程溏闻言一阵好笑,笑够了才温言劝道:“桑谷中固然多了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还有裘大侠、丰大哥、木槿夫人、罗兄等着我们回去并肩作战。七大门派之中也不尽是坏人,那位凌云山庄的少庄主就曾同我们生死与共。还有,你击败那些蒙面人实在惊险得很,怎能再胡来一回,还是回谷仔细让祝珣瞧一瞧才好。”纪雪庵又哼一声,道一声麻烦,口气却并不十分不耐。 话虽如此,二人却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跋山涉水几成游山玩水,荒野露宿也只因那人陪在身旁而不算辛苦。待到第二天,两人涉过峡谷,沿河岸行在密林间,程溏正回首与纪雪庵说笑,二人却突然一齐顿住。 只见林外天际,一道浅红色烟气笔直升起,而后袅袅散开。程溏喃喃道:“是捕风楼的示踪法子。”纪雪庵冷淡道:“沈荃手下十七暗士本事大得很,哪里需要我们操心?”程溏却摇头道:“十七暗士来无影去无踪,怎么会用这么显眼的法子?这却是上回你去荼阁,正道分成三路行事,沈荃教与众人的接头信号。”纪雪庵闻言想起荼阁之中,徐朝飞也曾放出过同样的浅红色烟雾,才引得程溏跟至五啖园。他微微皱眉,程溏语气却已带上几分急切,“如今又有谁离开桑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纪雪庵心中也觉得奇怪,难道桑谷中除了七大门派,却还有人离谷,又所为何事?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纪雪庵携起程溏,足下一点往红烟升起之处掠去。 那红烟只遥遥指了个方向,发信之地离二人实有十余里之远。密林中难以发足狂奔,一时半会赶不到事发地。风声呼呼从脸颊旁刮过,惹得人心中不自觉紧张起来。纪雪庵面色微沉,低声道:“人数不少,真气激荡,定然不乏高手。”程溏听得一愣,连纪雪庵也口称高手,难不成却是七大门派余众与青阁动起手来? 多猜无益,不如早一刻赶至亲眼所见。二人在林中奔行半个时辰,纪雪庵渐渐放慢脚步,牵着程溏缓缓欺近。待到连程溏也听见兵刃相接之声,他抱住程溏跳至树上,在树冠间轻移悄跃,总算看清场中局势。 却见一处缓坡之上,两方激战正酣。一方约摸二十来人,另一方只有十人不到,却丝毫不落下风,反是人多的那方已有数人受伤倒地。程溏无声地抓紧纪雪庵的手,那落后一方,分明却是熟人! 裘敛衣弯腰一闪,连向后翻跳三记,总算避过对手一招三刺的快剑。他来不及喘息,眼角瞥见罗齐寅长剑在面门前苦苦抵住对方的大刀,足下几乎难再支撑,裘敛衣连忙斜出虚招,一剑劈向那人胸腹,替罗齐寅解了围。二人不约而同大大喘了口气,背靠背贴在一处,各自紧紧握剑护在身前。不远处,徐朝飞正与一人飞身鏖战,定睛看去,二人剑法竟如出一辙,如行云对上流水,难分伯仲。罗齐寅咳出一口血沫,喘息道:“魔教青阁,果然名不虚传!”裘敛衣哼笑一声,“罗小弟,可不要长敌人气焰呀!”却抬头望向树梢,朗声道:“树上的朋友,何必藏头缩尾,不如下来一见!” 他此言既出,场中无论正邪皆一齐往树上看去。纪雪庵不待人看清,稳稳落在地上,却将程溏留在树梢。“纪大哥,你没事吧!”罗齐寅眼前一亮,欢叫出声。裘敛衣也不由笑骂道:“纪雪庵,你竟敢躲在树上观战不语,也不想我们是为了谁赶来这里。”纪雪庵瞥了二人一眼,没有接话,只转身面向青阁众敌。 自纪雪庵出现,青阁中人飞速抽身,围成一团紧密,虎视眈眈只看向他一人。程溏在树上暗道不好,青阁与先前七大门派的蒙面人心怀不同目的,后者意在碧血书复本,而青阁只怕受韦行舟命令活捉纪雪庵,行换功邪术。大战在即,魔教之前在承阁桥生手中吃了许多暗亏,荼阁被灭又是一记重创,韦行舟大约已等不及。所幸眼下正道人多势众,青阁中人固然武艺高强,也未必有把握能擒下纪雪庵。 眼见青阁摆出这等阵势,正道诸人亦如临大敌。程溏居高临下放眼望去,正道已有数人靠在一旁树下不知死活,场中众人均多少挂了彩,狼狈不堪。这些人大多年纪尚轻,正是当初裘敛衣罗齐寅带领上山的那批青年,方才二人言语间透露出,他们出谷乃为纪雪庵而来。程溏皱眉看向徐朝飞,却见他长剑撑着身体,面色灰败,余光偷偷望向纪雪庵。 此情此境,已叫程溏猜出前因后果。七大门派密谋劫取碧血书复本,徐朝飞身为凌云山庄少庄主,自然亦在其中之列,却转头告诉了裘敛衣。裘敛衣看过纪雪庵的留书,听闻他们赶赴兰阁一事心知不妙,阻止不及,只得另集结一批人前来营救,但偏偏在途中撞遇魔教青阁,才有了这一场苦战。现下看来,真不知是谁救谁。 对峙间,青阁中有一人出言道:“我们此行只为活捉纪雪庵,若是识趣,可饶过其他人的性命!”这番劝说对着旁人或许有效,但这些年轻人本就满腔热血为救纪雪庵而来,山重水复暗无天日之际陡然见到纪雪庵从天而降,正是士气烧得最旺一刻,哪里会退缩。只听一人冷声喝道:“笑话!”却是徐朝飞扬起手中剑,“废话少说,动手罢!” 他径自向青阁中使一手凌云剑法的那人攻去,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顷刻间又与青阁众高手战在一处。罗齐寅方提起剑,背上却被人轻轻一推,脚下滑至一名青阁之徒面前,险些与另一个青年撞在一块。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敌人手中双剑生风,已攻至头顶,只能凭本能同时抬手一挡。谁知青年剑势下沉,十分稳健,而罗星庄的剑法却截然不同,剑尖微微上挑,防守之余更存着下一剑便要反攻的伏笔。四柄银刃一触即分,罗齐寅与青年吃了一惊,青阁那人更是措手不及。却听纪雪庵冷淡声音在背后道:“小峦山双剑,你们以二敌一,以长胜短,再合适不过。” 语罢足下一闪,转身接了三招雷雨掌,趁着连璋凌厉将对手逼退数步,飞快出手抓来两个徒手攻击的年轻人,淡声道:“常兴门雷雨掌,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只需反其道进攻,可叫其威力大减。” 他在场中穿梭自如,游刃有余,不时出言提点出手解围,一时竟叫青阁难占上风。裘敛衣一脚踹向一人腰间,飞身落在纪雪庵身旁,与他并肩挥剑,口中笑道:“喂,我可不是后辈,用不着你指教!”纪雪庵哼一声,手上进退有度,与青阁一人斗得难分难舍。裘敛衣微微皱眉,随后一剑刺入战局,低声道:“看来你应与七大门派派出的人遇上了,怎么样?”纪雪庵冷冷回道:“都杀了。” 徐朝飞便在近旁,闻言身形一滞,发出一记闷哼。纪雪庵回头一看,却见他在腿上吃了对方一剑。徐朝飞慌乱对招之间,竟抽空一瞬望向纪雪庵,喘气粗声道:“这人也使凌云剑法,没人比我更熟悉!”纪雪庵看他一眼,便回身不再理会。 两人使同样的剑法,固然知己知彼,却互相讨不了好,但徐朝飞未必肯听劝。在场正道只有他一人出自七大门派,他通风报信领众人来此,已是欺父叛门之举。纪雪庵心中雪亮,徐朝飞所作所为,除了正义二字,只怕更多却是身为名门的高傲。他不屑父辈行事卑鄙,更万万不愿输在敌人偷去的凌云剑法之下,纪雪庵逃脱七大门派阻击虽然叫他松一口气,但听闻门人阵亡却又止不住悲愤。许是他心绪起伏,激烈不稳,竟连连出现破绽,被青阁那人步步逼退。 徐朝飞并不知他身后树上便藏着程溏。程溏没有本事全然隐去气息,但混战之中,却极少有人分神注意他。他望着场中局势慢慢陷入胶着,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己方虽仗着人多,但奈何年轻人实在难以与青阁高手匹敌,两三人对阵青阁一人,只勉强打个平手。眼下全仗着纪雪庵忽然现身而燃起的气势,可毕竟难以持久,而纪雪庵……程溏并不怕正道终不敌青阁,纪雪庵哪里是肯任人鱼肉之辈,他只怕纪雪庵终于不耐烦这场难熬之战,使尽全力,不管不顾要将敌人歼灭。 不可以……程溏咬紧下唇,目光死死跟着纪雪庵。若再引起血寒蛊发作,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心脏跳得胸口发疼,程溏快要憋不住那些焦灼情绪,恨不能放声长叫。如果是他,哪怕落入韦行舟手中,受万般苦难,也定会活下去,可是纪雪庵……至刚易折,程溏心中忽然浮出这四个字,旋即猛地摇了摇头。他恨声暗道,这样子的纪雪庵有什么不好,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他不舍得他受丁点委屈,他只愿那张仿佛冰雪雕成的脸上,永远都不要露出一丝无奈。程溏盯着纪雪庵的身影直至眼眶发酸,忽觉身下的树一记巨晃,险些从树上跌落。 却是徐朝飞背心重重撞在树干,嘴里蓦然呕出一口血。与他缠斗不休的青阁那人几乎贴在他身上,神情痛苦地抬头看了一眼。程溏再顾不得太多,干脆从树上滑了下来,定睛一看,忍不住面色一变。二人的剑均刺在对方体内,徐朝飞恍惚地转过头,看见程溏却不禁双目一亮。他低低吼叫一声,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那人仍紧握着剑,剑身拔出,只见徐朝飞上腹赫然喷出一道血弧。 场中众人皆向树下望来,但僵持之中,谁也不能轻举妄动。程溏眼看徐朝飞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身体,“徐少侠,你、你快躺下!”他七手八脚撕了衣摆去堵徐朝飞的伤口,但鲜血汩汩从指间冒出,亦从徐朝飞嘴角流个不停。程溏托着他躺在地上,抬起头无措地望向不远处众人,“快、快来人救他啊!”人影晃动间,却只见离他最近的裘敛衣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 一旁青阁那人似是动了动,程溏转脸一看,却见他双腿一震没了动静。他望着那人咽气,手指却被徐朝飞一把抓去,连忙回过头。徐朝飞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固执地抬高手,忍着颤抖伸入程溏衣襟中。程溏一愣,任由他双指夹着一本书册,却来不及取到面前,便啪的掉到地上。 徐朝飞强自转动脑袋,看向碧血书复本,喉中霍霍全是湿音,“翻到那一页……好不好?”程溏如何能够拒绝,捡起复本飞快翻至记着凌云剑法的那页纸。他只道徐朝飞要看,徐朝飞却摇了下头,断断续续道:“那人已……死……这一页……没用……你替我……撕了……求……求……你……” 他的双目已然混浊,其中期冀却微微发亮,声音愈来愈低,说完最后一个字,再无一丝声响,只在脸上留下最后一个央求的神色。程溏抬头看了纪雪庵一眼,望见他冷淡的表情,却有一刻出神。他慢慢撕去碧血书复本上的那张纸,再一下一下撕得极碎,然后摊开手掌任纸屑飘走。程溏将手轻轻覆在徐朝飞目眶之上,抬起手时,他终于阖上了眼。 却听一声短哨,青阁的人顿时收起兵刃往林中撤去。正道自然无心追击,几个年轻人急急围上来,与徐朝飞交好的罗齐寅忍不住一声哽咽。他握着徐朝飞体温尤存的手,眼圈发红,似是向着程溏,又似茫然中不知说与谁听:“这次他叫我们出谷阻止七大门派,才表明身份,原来他姓伍,是凌云山庄的少主……七大门派行事不义,我又难以释怀他欺瞒姓氏身份来结交朋友,这几日一直不知如何面对他……哪怕他不全是为了正道武林和纪大哥,哪怕他原来是为了碧血书上的凌云剑法……但是……朝飞!” 他再也说不下去,程溏亦无言以对,提着碧血书复本默默站起身。纪雪庵就在他背后,伸手轻搂住他的肩膀,程溏靠在他的怀中,随后转身低声道:“虽然我与他算不上熟悉,但相识一场,却也有点难过。”他仰起脸,想纪雪庵大约也有点难过,因为那人微微皱着眉,将程溏抱得更紧一些。 徐朝飞既死,青阁中人亦离开。有人询问裘敛衣之后如何是好,裘敛衣疲惫地挥了挥手,叹口气道:“且护送徐少侠回桑谷罢。” 第二十二章 正道众人遇袭时恰逢休整歇息,一旁林中拴着坐骑,此刻分了一匹给纪雪庵与程溏,快马加鞭,终在日落前赶回桑谷。 守备的刘南观隔得甚远便一眼看见纪雪庵,愣了一愣,连忙向身旁一人低语数句,那人连连点头转身就走。临近入谷迷阵,众人皆放慢骑速,罗齐寅的马离纪雪庵最近,跟上前来轻声道:“这人虽与我们一同来天颐山脉,却被七大门派收买得去,如今定然派人通风报信去了。” 纪雪庵自不去理会,双腿一夹马腹,越过刘南观。众人皆疲累不堪,但精神上却亢奋异常,除去受伤较重的数人,全往大祠堂而去。待登上长长石阶,程溏却向纪雪庵道:“比之七大门派碧血书复本,雪庵,我更担心你的身体。这般,你且去会他们,我要去寻祝珣,可好?”纪雪庵顿了顿,并不愿叫程溏忧虑太过,只颔首道:“你在祝府等我,好好休息一阵,晚上我们一起见祝珣。”程溏笑了笑,往大祠堂后药庐跑去。众人紧跟纪雪庵身后,面色肃然迈入正殿大堂。 殿堂之中,常兴门门主常季风与凌云山庄庄主伍敌居于首位,飞鸿派掌门仙子与小峦山家主柳至分坐在二人左右。想来四人得到刘南观通报,齐聚一堂,先发制人,却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纪雪庵在大堂正中站得笔直,目光冷冷滑过四人脸庞,缓声道:“我今日来此,是要为一人讨回公道。” 他的声音低沉冰凉,似含着愤慨仇恨,又似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堂中一时无人接话,飞鸿仙子嫣然一笑,柔声问道:“还请纪大侠细说。”其余三家名门算计纪雪庵,独独飞鸿派置身事外,故而能毫不心虚谈笑自若。纪雪庵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却见半册纸页曾被鲜血浸透,此刻已然发黑。他看了一眼伍敌,冷声道:“当初我写信劝动诸位远赴天颐山,信中所写之事诸位未必肯认,伍庄主曾向我讨要凿凿铁证,如今证据在此,倒可看一看究竟是谁信口雌黄!” 纪雪庵一把将碧血书复本扬起,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柳至阴阳怪气地一笑,“你从哪里弄来一本脏兮兮的东西,污了血迹根本看不清,装神弄鬼糊弄我们么?”常季风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之书,惟恐纪雪庵一抬手扔给了伍敌。但只有伍敌的目光不在书册之上,匆匆扫过纪雪庵身后众人,皱眉问道:“我那逆子呢,怎么没与你们一道?” 几个心绪尚浅的年轻人立时变了神色,伍敌看在眼中,拍案站起,怒声道:“年纪轻轻,只会胡来!我知道是他挑唆你们离开桑谷,不论什么缘由,定是他误会弄错。他在哪里?不敢出来见我了?”一片静默中,裘敛衣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在背后作个示意,便有两人从殿堂外抬着一架布担走入。 众人后退让道,那两人一直走到伍敌跟前,才弯腰放下布担。担上躺了一人,不过二十出头,俊朗的面孔只余苍白,紧紧闭着双目。堂上四人同时看去,皆面色巨变。伍敌往后跌了一步,手肘撑住椅子,呆了一瞬,旋即一下扑在地上,痛呼道:“飞儿!” 他死死搂住爱子的尸体,但那具颀长矫健的身体已经僵冷。伍敌虎目含泪,极慢地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纪雪庵。纪雪庵并不避开目光,神情冰冷回望他。他以为自己有多狠,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凌云山庄庄主,此时不过是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弯曲的伤心可怜人。伍敌恨得牙关发疼,虎口发痒,恨不能拔出兵刃一剑杀了纪雪庵!都是因为这个人,他怎么还能毫不避讳理直气壮地与自己对视?伍敌肩膀不自觉渐渐缩起,他忽然觉得纪雪庵的眼神冷清如冰,却将他这一刻的狼狈与哀恸照得再明亮不过。 裘敛衣走上前来,拍了拍纪雪庵的肩,向伍敌道:“少庄主同在下等人为助纪雪庵离开,还未曾与他遇上,却遭逢魔教青阁阻击。后来虽得纪雪庵援手,不至全军覆没,但少庄主……伍庄主,请节哀。”伍敌垂着肩哑声道:“就为了纪雪庵,我唯一的儿子就要——”他尚未说完,罗齐寅却再也忍不住,踏前一步痛声道:“伍庄主,您为什么还不明白!” 一时大堂中所有人皆看向罗齐寅。罗星庄在武林中名声不小,但与在座名门比起便算不了什么,罗齐寅年轻资浅,若非曾在青浮山珍榴会立下奇功,伍敌常季风等江湖前辈根本不屑拿眼角瞧一瞧他。但此刻罗齐寅一张脸胀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大声道:“朝飞兄在临死前惦记的仍是碧血书复本上的凌云剑法!您是为了维护凌云山庄,他更是如此,我们正道中人哪个不爱惜名声如同鸟雀爱惜羽毛?但、但是……”他抬手狠狠擦了擦眼眶,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有些东西却比名声性命还重要。” 伍敌僵着脸不置一词,裘敛衣叹道:“此事论起来,真叫阴差阳错。魔教青阁得知纪雪庵离开桑谷,专为捉拿他而出动,不想哪里出了差错,却遇上我们,而我们出谷的目的……纪雪庵若非被诸位派出的人截住,受伤损耗,或许对付青阁便不至如此艰——”他话未说完,伍敌却抬脸打断道:“是我、是我害死了飞儿。” 此言太重,伍敌痛失独子即便确有几分咎由自取,旁人也不好再落井下石。伍敌踉跄着站起身,从堂后唤来两个凌云山庄的门人,将徐朝飞的尸体收了下去。他宛若一下老了十岁,颓然陷在椅子中,嘶声问道:“杀了吾儿的那个魔教贼子,使的什么功夫?”裘敛衣肃容道:“凌云剑法,与少庄主同归于尽。”伍敌浑浊老目中陡然落下两行泪水,手掌将椅子扶手几乎拍断,高声道:“好、好!我凌云山庄儿郎不曾败于他人剑下!”他忽然转头看向纪雪庵,双眼爆满杀气,这次却是向着魔教,断然道:“凌云山庄除了方才两人先行护送飞儿回去,其他人皆留在桑谷,听凭纪大侠和沈楼主吩咐。” 常季风与柳至闻言一震,神色复杂对视片刻,终向纪雪庵拱手道:“从今往后,还望纪大侠尽释前嫌,我等愿唯纪大侠马首是瞻,共讨魔教,还武林正道一片清河太平!” 事到如今,正道才终于抱作一团,却以徐朝飞之死为代价。纪雪庵淡淡颔首,并不多话,只举起手中碧血书复本,“我信诸位一诺千金,再无异心!”语罢指上催力,刹那间纸屑纷飞。他千辛万苦寻回碧血书复本,只因七大门派不肯同仇敌忾对付青阁,如今弹指毁去书册,却叫常季风等人暗自感激,愈发心悦诚服。 裘敛衣大大松了一口气,拉了罗齐寅诸人坐到椅子上喝茶。大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飞鸿仙子微微笑道:“却不知沈楼主去了何处,此刻不在大祠堂。诸位方与青阁众敌交过手,趁热打铁商讨对策才再好不过。”柳至答道:“我似听闻沈楼主午后去了桑谷街巷,与祝谷主一同安抚谷中受惊的百姓。”纪雪庵冷冷坐在裘敛衣身旁,哼道:“那便等他回来,我还有帐未同他算!” 却说程溏往大祠堂深处药庐而去,寻了祝珣半晌不见踪影,拦住行色匆匆的小药僮一问,才知祝珣此刻并不在药庐,竟与沈荃一同去了桑谷街巷。他心中奇怪,暗道这二人怎么凑到一处,沈荃若使出什么诡计,祝珣可万万不是对手。这么一想,便来不及回祝府等人,径直往街上跑去。 他寻人未费多少功夫,就在桑谷最热闹的长街上,站了不少百姓驻足,正围了数人在中间。程溏挤进人群,却见沈荃亲自推着轮椅,一手搀扶一位老妇,面上笑容和煦,口中说着安抚之言。他既能在堂上舌战群雄,对付这些山野小民更不在话下。程溏听了几句便觉不耐烦,目光落到祝珣脸上,虽不乏疲倦,却也是个含笑的样子。 沈荃与祝珣似已在桑谷街巷之中转了一遍,临近长街尽头,百姓渐渐散去,沈荃舌灿莲花,自然叫众人满意而归。余下数人中程溏只识得那个名唤阿川的青年,却见他恭恭敬敬向沈荃行了一礼,数日前七大门派的人惊吓老者致死叫他忿怒不已,此时已然平复许多,转身朝祝珣笑道:“谷主,今日轮到我巡守,我先去啦。”祝珣微笑应允,一抬头看见程溏,惊喜道:“程公子,你回来啦!” 他精神一振,目光微微转动,却是在寻纪雪庵的踪影。沈荃微微一笑,悠然道:“你既然在此,想必纪大侠应在大祠堂,大约他有事问我,我便告辞了。”程溏冷冷看他,沈荃亦回望他一眼,目中一片讥诮。 他转身便走,祝珣不见纪雪庵微暗自失望,却有些奇怪程溏不在纪雪庵身旁,不由问道:“程公子可是寻我?这次离谷,雪庵大哥他……”程溏上前推住轮椅,“我们回祝府再说罢。”祝珣点点头,心道程溏单独来找他必是有秘要之事商量,他亦有话要同程溏说,但在外头只岔开话题道:“方才沈楼主陪我一同看望谷民,哄得不少老人眉开眼笑。说实话,这些日子桑谷着实不太平了点,前几天又出了那样的事,我心中十分抱歉,倒没想到沈楼主也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竟亲自来瞧望大家。”他言语中对沈荃颇为赞许感激,程溏撇撇嘴不愿接腔,只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祝珣却一时感慨,继续道:“他还向我提议,不如劝谷中百姓暂住大祠堂,派人轮流值守保护更为方便。” 程溏皱眉奇道:“大祠堂中住得下这么多人?”祝珣笑了一下,“大祠堂有许多空关院落,前人造得宏大,容纳所有谷民倒也不是难事。不过大家似觉得并无这个必要,如今武林中诸位前辈朋友也在大祠堂中,大约心中难免有点害怕,我便代大伙谢绝了沈楼主的提议。”程溏暗道沈荃哪里那么好心,多半另有所图,桑谷中真正将谷民放在心上的人从来只有祝珣。 二人说话间回到祝府,祝珣示意程溏推着自己至湖畔亭中,抬头道:“此处已无外人。”程溏坐在他对面石凳上,目光微微下垂,“你大约也猜到,我所求之事,惟希冀雪庵安然无恙。”祝珣闻言急道:“雪庵大哥可是又发作了?”程溏回想起晨光落在纪雪庵发紫的脸庞上,眉睫染着白霜,不能动不能语,只有眼珠一错不错地看向自己。他的双手不由发颤不止,紧紧交握在一起,一字一字艰难地将纪雪庵当时模样讲与祝珣听。 祝珣面孔渐失血色,惊声低呼:“单是血寒蛊还不至如此,依你所言,雪庵大哥那个时候恐怕已走火入魔。后来、后来呢!他现下如何了?”程溏深深吸了口气,看向祝珣道:“你知道,我如今是雌虫宿主,那时我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心想赌一把,遂割腕喂血给雪庵……竟然成了。”祝珣瞪大双目,情绪激荡一把握住程溏的手,“我也正打算与你说此事!上次你告诉我你已成宿主,我便开始琢磨此节,若以雌虫宿主之血入药,兴许能事半功倍!” 程溏淡淡一笑,竟有如释重负之感,仿佛一早等待祝珣说出此言。祝珣却摸住他脉门,沉吟片刻,蹙眉道:“你……你将自己当作什么,流血不尽么?雪庵大哥若是知道他的药里淌着你的血,只怕说什么也不肯喝……”他却忽然神色一松,喜道:“所幸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雌虫宿主,待到生擒韦行舟——” 他话音未落,却见程溏面色骤变,霍然站起身。祝珣一惊,只听砰的一声,竟从凉亭上摔下一人。那人穿着黑衣,身上不知伤在何处,鲜血浸透重衣,却是桥生。程溏挡在祝珣轮椅之前,急忙蹲下身,“你怎么了!”桥生眼底发红,目光已渐渐涣散,断续道:“快、快走……告诉、纪雪庵……沈荃将韦行舟……放进……桑谷了——” “你!”程溏瞪圆双目,桥生由何人所伤,魔教还是沈荃?冷不防身体被推开,竟是祝珣从轮椅上扑落,急急去摸桥生的脉。程溏跳起身,在亭中跑了两步,已听见尖叫哭嚎隐隐从高墙外传来。他奔回祝珣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胳膊,祝珣面色苍白,却低声道:“这人受伤过重,失血太多,若不快些止血,便要死了!” 程溏急得额上冒汗,祝珣天生一副温软心肠,又是医者仁心,断不肯将重伤濒死的桥生留下,脸上虽不乏焦急,目中却一片坚持。程溏自知劝不动他,却同样无法丢下不良于行的祝珣。他旋头四顾,高喊道:“来人!来人哪!府中没有人了么!” 偏偏最近时日,祝府下人白天大多在大祠堂药庐忙碌,只有跟在祝珣身旁的两个童子闻声跑来。程溏眼前一亮,扯了其中一个到桥生跟前,“你跟着祝珣这么久,止血上药这等外伤总会处置吧。”一边不由分说拖起祝珣,一把将他按在轮椅上,盯着他的双目,冷冷道:“你只顾着救眼前这个人,外头的百姓便不管了么,韦行舟已经入谷,大祠堂会发生何事……祝珣,你不只是一介郎中,你是桑谷的一谷之主!” 祝珣闻言一震,扭头却见地上小童已手脚麻利点住桥生四肢要穴,头也不回道:“谷主请放心,这个人且交给我罢。”祝珣神色复杂,咬牙道:“走!”程溏早等着他这句话,推着轮椅恨不能朝祝府大门飞奔而去,另一个小童紧紧跟在二人身后。待跑出祝府,小童奔到前头,脑袋方探出巷子,惊慌缩了回来,压低声音道:“谷主,不好!街上好多黑衣人,他们放了火,快要烧到这里了!” 小童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那一幕街景,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三人站在深巷中,但长街上各种凄叫悲鸣不过一墙之隔。祝珣死死抓着轮椅扶手,指头几乎嵌入木中,喃喃道:“不成,祝府不能被烧,我书房中还放着许多医籍秘本……”小童闻言抹一把脸,向二人深深施了一礼,“我这就去书房!谷主你快走,程公子,谷主便交给你了!”程溏望着这个忠义小仆转身便跑回大门,涩声道:“你们自己也小心。” 语罢低头看向祝珣,“我们此刻跑到街上,无异于送死。从这里到大祠堂,可还有别的路?”祝珣迎向他的目光,眼中是化不开的痛意,“墙上有个偏门,通往寻常人家连成的窄巷,再沿着河边密林,能绕到大祠堂后院,但——轮椅没法子通过。”程溏二话不说蹲下身,“快,我背你走!” 祝珣趴在程溏背上,程溏一脚将木制轮椅踢进祝府大门,依祝珣所言,从墙上的偏门钻了出去。门后纵横小道如蛛网密布,若非祝珣指路,程溏早就迷失方向。祝珣双目紧紧盯着窄巷旁的门户,一旦瞧见躲避其中的人影,便放声高喊:“不要怕!快出来,随我一起去大祠堂!”果然有一双姐弟闻声跑了出来,哭哭啼啼唤着谷主去拉祝珣的衣角,显是被前街的动静吓坏了。祝珣忍住鼻腔酸意问道:“家里大人呢?”小女娃抽噎道:“爹娘在外头店里。”孩子或许还不明白,但祝珣心知他们双亲已凶多吉少。程溏的手臂向上托了一把,回头道:“别多说了,跟上!” 随后又有数人加入,多是老者孩童,互相搀持着,跌跌撞撞向前跑。程溏奔在最前头,密林中只听见身后一片粗喘低泣。祝珣虽不壮硕,但他一路跑来也已气喘如牛,胸口胀得快要炸开。现下想来,沈荃此举早有预谋,故才提出将桑谷百姓迁入大祠堂避难,但他的仁慈也不过只有丁点,祝珣不明所以地婉拒,他亦不再坚持。程溏只觉肩上衣裳被人死死扯住,祝珣胸膛不住起伏,虽一声不吭,却有水珠滴落程溏颈后。祝珣心中此刻犹如油锅沸腾,程溏却无暇安慰,只恨不能足下生风,早一刻见到纪雪庵才好。 祝珣所指的路虽然绕道,但的确不曾遇上魔教的人。眼见大祠堂巍峨的殿群便在跟前,程溏重重拍响后门,很快有脚步声聚在门后,却迟迟不肯开门,直至祝珣出声下令,才有药僮战战兢兢探出脑袋,旋即惊喜道:“谷主,您没事吧?” 程溏背着祝珣迈入门槛,果然见此间皆是药庐,青烟袅袅冲天,但现下也乱成一团。祝珣乍然现身,有人奔去告知祠堂长老,另两人从程溏背上接过祝珣。祝珣挥一挥手,面色如土,强撑精神指挥道:“将这些人安置好,派人守在后门,万一还有人前来求助……”最后一个字却哽在喉中,痛苦地闭了闭眼。 桑谷三位长老得讯急匆匆赶来,陈长老一把握住祝珣的手,喜道:“珣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街上到处都烧起来,舅父担心坏了!”祝珣勉强弯了弯嘴角,寥寥数人脱险,更多谷民却葬身刀尖火海,他实在笑不出来。程溏忍不住打断舅甥二人,疾声问道:“大祠堂前头怎样了?魔教的人可已发动攻击?”陈长老如释重负,面上带着庆幸,“沈楼主提早一步赶回大祠堂,诸位武林朋友布防结阵,守株待兔,魔教贼子没那么容易讨得便宜!” 程溏只觉不可思议,桑谷长老过去信赖沈荃便也罢了,如今分明是他将祸事引入桑谷,他们竟还将他奉若神明。他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们,扭头往前殿跑去。只听见祝珣忍无可忍,含怒质问:“他早已知道、一手布局,却将我桑谷置于何处!”陈长老出声安抚道:“外头百姓虽然可惜,但万幸通医理的人近日皆在大祠堂,于桑谷并无太大损耗。”祝珣又不知说什么,二人争执的声音在程溏身后愈来愈远,终于再听不见。 他一口气奔至大殿,果然不少江湖中人集防在此。大祠堂之前长长的石阶上,正邪双方已斗成一团。人头攒动中,程溏一眼看见纪雪庵,新衣如雪,连璋怒绽,神色不宁,别人攻防意在固守大祠堂,惟有他不管不顾只欲冲出此处。 “雪庵!”程溏放声叫道。刀光剑影晃花人眼,但纪雪庵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时,恍若旁人旁物皆不复存在。纪雪庵一声清啸,纵身跃起,脚底踏过数人头顶,双臂张开如天际飞过一只大鸟,掠至石阶之上,紧紧抱住扑入他怀中的程溏。 两人分别不过半日,但魔教骤然发难,却不知对方安好,每一刻皆是煎熬。程溏抬起头,一手却仍抓着纪雪庵的手腕,双目急急扫过他周身,惟恐看见一道伤口。是非之地,容不得二人亲密温存,纪雪庵握住程溏向殿内走去,程溏才有心思俯瞰纵览场中局势。殿堂中大多余各派掌门尚没有下场,而魔教亦只派出承阁杀手与十名青阁中人攻殿,韦行舟稳稳坐在手下搭抬的软轿中,四周围着众多青阁高手,隔着一层薄纱仍可见他笃定优游的神情。 程溏心中一沉,转目却看见沈荃坐在堂中喝茶,那般目空一切的可恶之态与韦行舟何其相似!他再也按捺不住,松开纪雪庵走到沈荃面前,冷冷道:“神医不擅武,这间殿堂中没有桑谷的人做主,便由得你为所欲为了么!桥生拼死告诉我,是你将魔教中人引来桑谷,你一转身倒成了先知指领众人……沈荃,世上怎有你这般阴险狡诈之徒!” 殿中静默一片,人人皆看向他们,一时竟连外头的恶斗都忘记。沈荃推开茶盏,十指交叉覆在膝上,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我早已料及桥生叛变,捕风楼不止他一个暗士,他不过半路投我门下,自有人比他更加如神入化,将他一举一动汇报与我。他潜伏在承阁数年,甚是不易,我本不想做得太绝,谁叫他竟敢生出异心暗中与你们接触。魔教这次在承阁上吃了大亏,早就想揪出叛徒,我便送一个顺手人情,利用桥生引得他们至桑谷外。桑谷守备已被我提前除去,往昔的迷阵秘道如今形同虚设,魔教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自然尽数涌入谷中。” 他话音甫落,却听纪雪庵冷冷接口道:“大约你早就通敌承阁,不然偌大天颐山,为何上回徐朝飞他们偏偏撞遇青阁!”沈荃笑起来,“那可真是误打误撞,我本来想借由青阁除去的人可不是他们啊。”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沈荃含笑瞥向程溏,嘲讽道:“没想到桥生还能留一口气通风报信,恐怕他这次才知道承阁早已识破他身份,能够死个明白,算是他走运。他留下捕风楼只为沈营,这些年,我从不曾真正信他!” 堂中此刻才有人反应过来,一下跳起指着沈荃气得发抖,“沈楼、沈荃!枉费我等唯你是从,你竟如此歹毒!”“歹毒?”沈荃冷笑一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这般手段不过是对付门下叛徒,于诸位有何损失?”另一人重重将剑拍在桌子上,恨声道:“你还狡辩!方才你分明亲口承认,是你将魔教引来桑谷!” 沈荃看向那人的眼神好像那人是个白痴,“桑谷与世无争更同我无冤无仇,桑谷枉死的百姓更是无辜,我所作所为于我自己、于捕风楼有零星半点好处么?但偏偏桑谷与魔教同占天颐山,还有哪一处地方比桑谷更适合决一死战?你可知魔教铃阁在天颐宫造就各种机关精密繁复,不费一刀一剑便可叫外人死无葬身之地,你肯去那里送死么?眼下敌人弃巢而出,我方以逸待劳,桑谷作为决战之地,已是最好的结果!” 那人在沈荃咄咄逼视之下,嗫嚅道:“你、你不早说!”便匆匆坐下,抬手去擦额头的汗。殿堂中再无人发话,众人心中五味杂陈,看向沈荃的目光中莫不含了一丝戒备。这人心机太过深沉,是敌是友,俱叫人背脊发冷。沈荃见众人退缩,神色亦有所缓和,复又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慢道:“若是在下事前将此计告知诸位,大约今日不必引来误会。只是此事极为密要,实乃一石二鸟,既不可被魔教,也不能被门中叛徒探知分毫,故才向诸位隐瞒至今,在下在此赔罪了。” 有数人喏喏应下,更多人却不敢多言。惟有程溏背脊挺直,一动不动站在沈荃面前。世上无人比他更深知沈荃本性,这间殿堂中无人比他更厌恶痛恨沈荃,他的花言巧语即使骗得了所有人,程溏也不会信他。沈荃抬起眼皮,缓缓落在程溏脸上,目中亦是不屑掩饰的轻蔑嫌恶。他忽然眼神一滞,却是纪雪庵拔出连璋,遥遥指向他。那人神情冰冷,面无表情却再明白不过,哪怕他只是这样看着程溏,纪雪庵也不能容忍。 沈荃忍不住笑了起来,愈笑愈大声,目光不断在纪雪庵与程溏之间来回,仿佛他们二人极为可笑。纪雪庵不为所动,周身的冷意却更盛几分。堂中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一面张望着殿外的形势,一面飞快思索,若是纪雪庵与沈荃动手,自己该站在哪边?这等紧要关头,不少人反而抛却杂念心头一派清明,纪雪庵固然脾性古怪,但城府却根本不及沈荃,若拥护纪雪庵只需记得不触他逆鳞,而若跟随沈荃只怕连死了也要被他扣一个叛徒的罪名。 大殿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却听一个温煦声音淡淡传来:“魔教正等着诸位自相残杀,岂可遂他们之意?”众人一齐回头,竟是两个下人将祝珣抱至堂中。沈荃默不做声,起身让出主座,下人将祝珣安放在其上,躬身退下。祝珣嘴角含一丝极浅的微笑,语调平缓,声音柔和,不紧不慢道:“无论意见多么不合,如今魔教已攻至眼前,难道不该摒除异心一致向敌?待敌人覆灭,大约天大的矛盾便也消散殆尽了。诸位既将桑谷选作决战之所,可愿意听桑谷主人一语之劝?” 谁也不曾料到,祝珣的一笑一言有如此本事,当真令人如沐春风。众人回过神,纷纷暗道惭愧,堂中的人武艺再高强,竟比不过一个身残质弱的年轻人通透无私。沈荃大笑一声,“好!不愧是桑谷神医,直叫人心悦诚服无言以对。在下无颜再安坐于此,剑下斩落人头以祭桑谷亡灵!”语罢长剑如电从腰间闪出,身体已扑出殿堂冲向石阶,剑落之处洒下一片血雨。 不少人被激起血性,跟着跳下石阶。程溏却走上前握住祝珣的手,低声问道:“你没事吧?”先前祝珣温颜笑语,叫程溏有一瞬怀疑他是否被舅父陈长老劝服,竟能狠心放下谷民被屠之恨。但此刻祝珣手掌冰凉,指尖颤抖不已,紧紧咬住牙关,良久才道:“先要杀光魔教的人报仇。” 程溏平素见惯他温软模样,一时愣住。纪雪庵低头看向祝珣,忽然想起青浮山上,程溏被掳之后,自己险些与常兴门常季风等人翻脸动手,亦是祝珣温润一笑令场面和缓。他并不曾将目光好好放在祝珣身上,此刻却再清楚不过地分辨出,祝珣虽然性软,但从来不弱。纪雪庵注视着他,他亦抬脸望了纪雪庵一眼。 祝珣双眸黑如浓墨,再不复往日的清澈。他只看了纪雪庵一眼,随即淡淡转开视线,竟觉得胸中对这人的一片思慕不过如此。曾几何时,他对纪雪庵留恋驻足,却叫柔软心思泛滥,作女儿姿态,日渐迷失自我。他亦至今才恍然彻悟,纪雪庵的眼中从来没有他,他愈是拿愁思自缚,只能与纪雪庵愈行愈远。而如今仇恨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打他的背脊,一夕之间,圣人心肠亦冷硬。 却说沈荃与数人跃入战局,叫石阶上的正道人士个个精神为之一振。承阁杀手素来不擅长与人正面交锋,青阁还大多围在韦行舟身旁观望,一时叫正道占了上风,逼得长阶之上的敌人步步后退。纪雪庵双眼只看向树下轿中的韦行舟,隔着薄纱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听身后一人道:“魔教只带了这些人,未免太小瞧我正道,不知韦行舟作何打算?” 说话的人却是丰华堂,他武艺尽毁,只得待在殿中,目光追逐着木槿夫人的那柄金刀。纪雪庵冷声道:“与其待他反应,不如先发制人——丰大哥,程溏和祝珣便劳烦你照看。”语罢身影如箭蹿出大堂,手中连璋已然脱鞘。 纪雪庵倏然身动,更叫堂中许多人齐声应合,刷的拔出兵刃冲至檐外。一时间,大殿中空荡荡的倒不剩几人。程溏盯着纪雪庵的背影,毫不阻滞越过石阶上人群,直扑韦行舟的轿子而去,承阁众人根本拦不住他。丰华堂忽然低下头,轻轻忧声问道:“小溏,雪庵连番大战,身体可撑得住?” 他这句忧言,自然更是程溏心头一块巨石。纪雪庵自荼阁一战,便匆匆赶向兰阁,回途又与青阁动手,受伤连连,内力几乎耗尽,血寒蛊数度发作,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便是连璋宝剑再锐利无敌,无息神功再高妙绝伦,纪雪庵再骄傲自负,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程溏面色肃然,嘴角绷成一条直线。事到如今已是决战,且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死战,纪雪庵与他皆不愿逃脱。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坚定道:“丰大哥,雪庵决不会败。” 丰华堂与程溏的担忧,纪雪庵自然比谁都清楚。即便是他,上一回在兰阁走火入魔冻成冰人的滋味也决计不想再尝第二次。如今内息尚算流畅,纪雪庵却不耐烦与底下的承阁众人纠缠,连璋破空刺来,遥遥直指韦行舟。 韦行舟周遭团团围起的青阁高手自非等闲之辈,便有二人高高跃起,一左一右,一人挺一杆长枪,另一人耍一双短剑,从树梢猛然下坠,正截住纪雪庵的去路。纪雪庵神色丝毫不动,韦行舟既然安坐在轿中,当然不可能贸然应敌,却见连璋剑尖微挑横扫,铮铮数声格开那两人三柄兵刃,好似纪雪庵本就不为韦行舟而来,顷刻间与二人斗作一团。 银枪雪剑,正是满目白光如花,却听身后一声嘲笑:“好个缩头王八教主!”便有一剑铛的一声将一柄短剑打得脱手飞旋,裘敛衣跳落在纪雪庵身旁。不止是他,另有正道七八人亦越过石阶冲至树下,目光灼灼盯着那帮青阁中人,更恨不能在纱帘后的韦行舟身上刺出一个个窟窿。 战场上历来讲究擒贼先擒王,眼见石阶上的承阁杀手已死伤大半,手有余力的正道众人自然没有道理叫纪雪庵一人深陷敌阵。更何况七大门派对碧血书一事深埋不安已近四十年,只要今日屠灭青阁,砍落韦行舟的人头,自此便再无此患。故而大义也好,私心也罢,既然踏上天颐山脉,便已预知这场敌死我活的恶斗,正道中人此刻尽释前嫌,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 大殿中只余下程溏三人,祝珣眸色晦暗,看向场中的目光并不停滞在某一处。他坐在主座上,石阶上的人渐少,外头林旁的光景他却瞧不见,祝珣也不出声,只静静望着天色。丰华堂与程溏一时无暇顾及他,站在檐外居高临下便将战局尽收眼底。丰华堂眼见木槿夫人一人杀了两个承阁杀手,纤腰一扭,身轻如燕,借势冲向正道与青阁的混战之中,金刀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亮弧,夺目逼人。他的眉间不自觉染上了温柔神色,手指下意识按在腰间,没有摸到兵器,却触到了一支爱妻亲手替他削制的竹笛。丰华堂目中些许不甘尽数散去,霎时心静如水,暗道自己虽无法再与她并肩作战,但待她凯旋归来,却有一人愿立在月下为她吹笛庆贺。 程溏却无他这般旖旎心思,斜阳西沉,天光渐暗,只愈加显得纪雪庵一身白衣出尘似雪。青阁高手并非等闲之辈,如泥潭一般困住正道众人,明明韦行舟的轿子已近在眼前,暮风吹动纱帘便能看到他一身红衣,百步之遥却如天堑。纪雪庵近旁同伴众多,周身锐意却慢慢收起,招式间竟瞧得出不急不缓,十分耐心地与身前一个使刀的敌人周旋。 他是不是受伤了?又有哪里觉得难受?程溏不自禁踏前一步,皱紧眉头。待定睛细看,纪雪庵动作却缓而不滞。他的剑式本就简洁直白,如今更省去那些虚晃的假招,几乎如同孩童干架,一眼就能叫人瞧出目的。他只觉肩上重了一下,却是丰华堂瞧出他的心思,拍肩安慰道:“现下的雪庵,你不用太过担心。” 程溏不解地抬起头,却看见丰华堂露出一丝微笑,“你可知当年在合霞山上,无息老人为何要传授雪庵无息神功?”程溏从未修习过任何内家功夫,自然不明白,只道无息神功乃是无息老人一手所创,纪雪庵又是他的唯一传人,不教他又教给谁去?丰华堂也不再卖关子,笑了笑道:“雪庵剑招刚猛,内功自然要走纯阳路子才能发挥极致。无息神功却是阳中带阴,固然厚朴不绝,却也润泽绵延,故而才有自愈内伤之奇效。我瞧他此时作为,倒像是自丹田提起了一股阴息,不似平素那般生烈。”程溏着实不知晓这些道理,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忽然喜道,若纪雪庵此刻内息阴寒,倒是正合血寒蛊的脾性,叫雄虫蛰伏不至苏醒捣乱。 二人凝神观望,但见连璋平平递出,速度不快,亦没甚力气,果不其然中途被对方的刀挡开。纪雪庵手腕一垂,翻掌反刺,剑身紧贴那人刀刃而上。对手连忙抽臂,竟觉纪雪庵的剑牢牢攀附在自己的刀上,似有一股绵和内力将二者牵在一道。他生平只苦习名门刀法,从未见识过这般内功,惶恐之中招式已乱,不管不顾想要夺回手臂,一瞬间刀尖却对准了自己。 如同一只埋伏已久的猛禽,纪雪庵乍然出手,连璋快如利爪,顺着刀刃刷的滑下,直直没入对手的胸膛。丰华堂不由抚掌道:“好!阳中带阴,阴中求阳,雪庵由慢转快,自如万分。”程溏目中迸出光彩,纪雪庵一剑挑向下一人,身影却转到树后,叫二人一时看不见。 惶惶暮色之中,有一只手突然从纱帘后伸了出来。场中本应没人有功夫回头望一眼,但一瞬间却是人人回首驻足。西天远山最后一丝日光沉入黑影,程溏只听见身后大殿中祝珣沉声道:“天黑了。”竟如同应和着他这三个字一般,韦行舟从轿中旋身飞出,红袍宽袖之中抛洒数十枚暗器,而后一齐炸开,生生将众人踉跄逼退。 那短暂火光只照亮一张张映着恐惧的面孔,天已经很黑,初升的月光甚至无法叫林间的人看清脚下。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有毒!”各种惊疑不定的声音如浪潮涌起,旋即又飞快平息,却是十来具尸体怦怦倒地,余下的人无不捂紧自己的口鼻。这放毒气的暗器多半是昔日铃阁与荼阁合制之作,韦教主现身果然好大排场,不分敌我,只问性命! 场中顿时乱成一团,正道先前分明已占据上风,此刻却根本瞧不清形势。程溏依稀瞧见数道黑影从树上扑入人群,顿时暗道一声糟糕,却已有声声惨叫不断从混乱中传来。他恨声向丰华堂道:“原来还有承阁的人藏在树上,他们单打独斗的功夫不怎样,但在这等暗夜杀人却最是拿手不过。”丰华堂急着去寻木槿夫人的身影,黑茫一片又哪里寻得到,只得低声喃喃道:“南香,别再恋战,快退到亮堂的地方。”语罢已有数人回过神来,顾不得狼狈疾步后退,一口气跑到石阶上。 今夜的月色算不得明亮,只堪堪在长阶上抹了一层银灰,却自然还有更亮的地方。树梢之上,两个缠斗的人仿佛剪影,一人宝剑断冰斩雪,在月下散着森森寒气,另一人赤手空拳身形诡秘,十指翻飞间如萤虫乱舞,亮起一朵朵花火。纪雪庵直扑而上,连璋盈满内力,触及那些不知是什么的火光,嗞的一声爆开。但他灭火虽勉强跟得上韦行舟放火,却再无暇瞅得空隙攻近敌身。 此刻不同先前,从林间奔逃而出的正道中人已所剩不多,捂住伤处抬起头,却再不敢贸然相助。二人在树顶飞跃纵横,程溏急得不自觉踮起脚尖,那两人却刚巧斗至一株巨树的树冠之后。只听砰的一声,一团火光在繁密树影间一闪而灭,一个人的身体横飞而起,在众人惊恐交加的神色中,重重落到石阶上。 “雪庵!”程溏猝然惨叫,再顾不得其他,连冲带滚地从长阶之上奔到纪雪庵身边。他急急查看纪雪庵伤势,纪雪庵吃力地转过头,嘴角拖着一道血痕,喘息道:“我没事……不过胸前……吃了一掌……他的暗器……已经用光了……我也刺中……他一剑……但他……”程溏连连点头,不肯叫他再多说。他如何看不出纪雪庵内伤颇深,搀扶着他勉强坐起,纪雪庵深吸一口气,闭目运功调息。 程溏的目光眷恋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再抬起头,韦行舟离二人已仅有数丈。他缓缓迈上石阶,红袍衣袂长长地拖在地上,不是没有人试图扑上前阻拦他,所以他走过的路旁尽是尸首,好似匍匐一地只待他君临天下。程溏微微眯起眼睛,纪雪庵说得不错,他一剑刺中韦行舟心口,天大的破绽,只因那人本就毫不在乎。清冷月光下,韦行舟胸前的红衣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略略发黑的金光。 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金蝉丝,至柔至利,刀枪不入,织就一件护体小衣,韦行舟从不离身。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走来,面上含着艳如毒花的笑容,弯起嘴角,柔声唤道:“小溏,到我这里来。”程溏慢慢站起身,将头顶冒着白烟一动不动的纪雪庵挡在身后。他对上韦行舟的目光,便有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寒意从骨髓血肉中喷涌而出,几乎叫他发起抖来。他有什么本事阻住这人呢,程溏心思如电,即便是魅功,对身为魔教教主的韦行舟也根本无用。 韦行舟轻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同我一般,现下是血寒蛊雌虫的宿主。我没有子嗣,让你做下一个教主好不好?经脉坏了,不会武功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肯重振兰阁,杀人不过是你眨一眨眼的事。你不懂的事,我会教你,你不会的事,我会帮你。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像从前在天颐宫一样快活,好不好?” 他的声音愈来愈缠绵,笑容愈来愈甜蜜,程溏听到快活两个字的时候,将握住绯红小匕的手凑到唇边狠狠咬了一口。他尝到了血气,眼前亦浮现出过往种种的“快活”光景。日复一日,那些被掩埋在恐惧之下不敢流露的、那些曾被他忘记过的、那些在他血脉中流淌不息的杀意,终于在今夜凝结成形。程溏松开牙齿,低头看了一眼刀刃上倒映的红色月光,而后直视着韦行舟,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你。”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譬如以他的本事如何杀得了那人。韦行舟忽然抬头大笑,方才甜蜜的笑容是假,此时疯狂的笑声才是真。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停住脚步,得意又充满恶意道:“小溏,你终于输了!杀了我,你——可怎么办才好?” 程溏似有一瞬的忡愣,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而后眼前一暗,竟有一个人挡在他与韦行舟之间。那人抱剑虚行一礼,言语间竟还颇为恭谦:“韦教主,我正道力量尚存,眼下恐怕还容不得你为所欲为。”韦行舟抬眼看了看他,懒洋洋道:“沈楼主真叫我意外,原来我和小溏的游戏,你也想插手。”沈荃笑了一下,随着一个请字,拔剑向韦行舟攻去。 韦行舟嗤笑一声,飞快向后退去。他身上暗器大约果真用完,只身形晃动避开沈荃一招快剑,而后从袖中摸出一柄非金非铜的兵器,同判官笔差不多长,前端却是再尖锐不过的钩子。只听铮的一声,兵刃相接,回音不绝。沈荃面色微变,右臂急转,身体在空中向后一翻,才勉强救出手中的剑。韦行舟那柄古怪兵器似是专克长剑,顶端的钩子恰恰卡住剑身,饶是沈荃反应极快,这一下也躲得着实狼狈。 他自毁剑招,对手却紧追而上,右手闪得再快,亦被削下一幅袖子来。在场正道众人大多受了伤,一时不敢冒入战局,待目不转睛看了半晌,不由皆脸色灰败暗自摇头。沈荃此人胜在心计,武功却绝对称不上拔尖,分明是他先动手,但近百招过去,已是韦行舟占了上风。却见沈荃发丝黏湿在额头,脸颊上亦被气风割出一道血痕,好几次身形摇摇欲坠,倒是始终咬牙不弃。 对手这般情形,自叫韦行舟愈发游刃有余。他脸上笑意渐消,望着沈荃的目中现出奇异神色,忽然开口问道:“沈楼主竟是要拼命了?捕风楼十余年前便与我教有同盟之谊,多少年来合作得甚是愉快。这次攻入桑谷,你我里应外合,往后我复兴天颐教,也少不得捕风楼多多帮衬。若你就此收手,我决不伤你性命。”他并未压低嗓音,这番言语引得闻者一齐倒抽冷气。沈荃趁他略微松动,却毫不留情一件直刺面门,冷哼道:“同盟之谊?你休要胡说八道!为了替捕风楼正名,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鄙夷怀疑感佩凝重不一而足,连守坐在纪雪庵身旁的程溏也抬头看了沈荃一眼。所谓十多年前的同盟之谊,便是以沈营入兰阁为质。沈荃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真比天上仙乐还要动听,足见其唱戏的功夫已无人可比。韦行舟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冷冷道:“不识好歹!”话说未落手指微动,那柄遥指沈荃胸口的钩子竟应声飞出,疾扑而至。 沈荃闪得再快,也终是慢了一步。却见他左肩乍然开出一朵血花,钩子深深扎入皮肉里,而韦行舟射出一钩,兵刃的前端又多一枚新勾,想必又是铃阁的杰作。沈荃受伤动作一滞,堪堪回转身体,韦行舟的钩子已至脑后。他不敢硬接,只得强提一口气,双足在树干上蹬了一脚,竟扑到了大祠堂大殿的屋顶之上。 韦行舟追至屋顶,瞬间又斗在一处。两人脚下不知踩碎多少青瓦,扑簌簌往下掉,还要稳住身体不滑下去,一时倒叫韦行舟也占不得什么便宜。程溏眉心一紧,暗叫不好,丰华堂与祝珣尚在堂中,可莫要被伤到。他刚欲站起,却又想到纪雪庵,那二人在他心中加起来也比不过纪雪庵一根指头,不由转脸望去。他蓦然一愣,竟见纪雪庵不知何时睁开双目,头顶白气愈盛,眉毛眼睫挂满水珠,不知出了多少汗。程溏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尚未触及他的脸庞,便已被握住。 纪雪庵的手心湿透,却十分温暖。他身体依然不动,手指用力握了握程溏,目光中有着说不尽的柔情,更有一种叫人信服的锐意。那一眼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痴缠许久,纪雪庵身形猛动,将程溏一把拉起。 “你小心!”他只扔下这三个字,掌心爱人的手换作宝剑的把,连璋在石阶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身体已轻飘飘地跃上了屋顶。程溏站在原地,不知什么缘由,忽觉一阵强烈的酸意直冲鼻腔眼眶,酸得叫心也快要皱起。 但此时容不得片刻恍惚,他拔腿往长阶上头跑去,一抬头望见丰华堂抱着祝珣灰头土脸地迎面而来,才松了一口气。程溏上前搭了把手,三人一同往石阶下黑漆漆的林间跑去。他摸黑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帮着丰华堂将祝珣抱坐在上面。而后抬起头,望向高高的殿堂之巅,三道激战的身影。 此时天上的淡云已渐渐散开,月亮将至中天,叫屋顶情形尽收众人眼底。纪雪庵与沈荃联手而战,再不能叫韦行舟轻松悠闲。但沈荃似已受伤颇重,也不知左肩的钩子上是否有毒,行动愈来愈缓。韦行舟对他再无顾忌,与纪雪庵缠斗的间隙,冷不防兵刃急转,便在沈荃身上又添一道新伤。 纪雪庵神色十分难看,沈荃生死虽于他毫无痛痒,但敌人竟有余力偷袭己方,却叫他不能容忍。他清啸一声,身体挡在沈荃之前,这窄窄的屋脊之上本就难以立人,何况沈荃也已帮不了什么忙。韦行舟手中兵器快如疾风,一口气接下他杀气凛然的十余剑。纪雪庵目光微闪,最后一剑乘着对方造就的风势急闪而上。银光眩目晃花人眼,韦行舟来不及反应,连璋已经抵上了他的胸前。 他几乎要狠狠嘲笑,金蝉小衣刀枪不入,纪雪庵竟能接连上当。他喉咙中刚发出一点声响,却猝然止住。连璋冰冷的剑尖擦过他的胸膛,纪雪庵手腕一坠,便要捅破他的喉咙。韦行舟只来得及飞快后仰,剑气划破颈间皮肤,一缕头发嗤的一声散落在空中。 他避得太快,身体已然不稳,却顺势一个后翻,手中钩子再次破空击出。纪雪庵一早便瞧见月色下钩子上一层莹蓝,只得避闪。韦行舟哪肯放过机会,顶着新钩快攻欺近。纪雪庵抬剑相抵,险些被钩住,一时只能连连侧身疾退。 但大殿再宽敞,屋顶却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沈荃本来点了左肩的穴道,喘着粗气偷得半刻歇息,眼见纪雪庵的背影愈来愈近,再下去便要将自己逼下屋顶。一瞬间,观战的人皆是大吃一惊,沈荃竟如豁出性命一般,不退反进,纵身跃过纪雪庵头顶,就着坠势朝韦行舟狠狠劈下一剑。 韦行舟若不躲,半个脑袋便要被削掉。他心头大怒,骤然退了一步,左掌抬起,重重拍在沈荃胸口。连纪雪庵也脸色微变,却无暇再多看沈荃一眼,连璋急旋脱手而出,向着沈荃露出破绽的左边直飞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沈荃的身体如折翅的飞鸟一般跌了下来,而韦行舟的大半条左臂与纪雪庵的连璋一齐飞到空中,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每个人的惊叫都堵在喉中来不及发出,只听韦行舟一声惨嚎,竟有一条黑影忽然蹿出,在半空接住沈荃,稳稳落到地上。 一时间,只有纪雪庵立在屋顶之上。他手中没了兵刃,却一步步走向仅靠一条右臂扒住屋脊的韦行舟。不可一世的魔教教主,百年已久的魔教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程溏却突然站了起来。丰华堂难掩激动,转头问道:“怎么了?”程溏双目盯着大殿,似在拼命找什么东西,口中喃喃不停:“是了,除了桥生,他还有十六个暗士!他们刚才怎么不出来帮他,他们躲在哪里?沈荃定然还有别的安——!” 再没有人能听见他说的最后一个字,只有轰隆一声巨响,霎时尘土如雾,火光冲天,桑谷传承数百年的大祠堂应声崩塌。 那条石阶刹然断成两截,中间裂开一道宽至数丈的深沟。在长阶旁休憩的众人连滚带爬往阶下冲去,却有不少人来不及惨呼一声,便被大块崩塌的石头砸中,落入深渊。劫后余生的人莫不回头去望被烈焰吞噬的殿堂,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发红,各异神色再清晰不过。 程溏木然踏前一步,却被飞奔而至的捕风楼暗士险些撞到。那人抱着沈荃,一气跑到祝珣面前,恭声道:“祝谷主,请您——”话未说完,却是沈荃摆了摆手,挣开他站到地上。他从怀中摸出数粒丹药吞下,又出手自点胸口五大要穴,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不要紧,我没什么大碍。” 站在一旁的丰华堂正瞪大双目在人群中寻找木槿夫人的身影,闻言满脸惊怒,“你先前竟是苦肉计?”沈荃不置可否地一笑,“哪里?想要瞒过纪雪庵和韦行舟,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程溏恍若没有听见二人对话,稳了稳微微摇晃的身体,又向前走了一步。 周遭的人影皆模糊不清,夜风寒凉,吹起火星如沫。纪雪庵在哪里?为何他还没有看见那个白衣的人从火场中逆光走来?他想要走得再快一些,步子迈得再大一点,双腿却不听使唤,被地上碎石绊到,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雪庵,等我…… 却有人拉起程溏的胳膊,将他提回沈荃的身前。程溏仿佛跌入寒潭,面无血色,齿间格格作响。他抬起头,只觉自己从未这样恨一个人,滔天的恨意从心头迸发开来,如熊熊火焰一般要将他焚毁。耳畔是谁在吼叫?声音似利爪撕破夜空,同滚滚浓烟一齐冲上九霄,含混着血泪,盛满了仇恨,一声接一声,最后徒留喉间腥甜。 程溏动了动嘴唇,血丝从口角滑落。他瞪着沈荃,其实目中已然看不清,惟有一片血红。一个一个字,不断有血从唇隙从心尖流下,程溏似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得出那四个字:“你……杀……了……他。” 他身体被捕风楼暗士制住,根本动弹不得。沈荃撑着树干,慢慢走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嘲讽与怜悯,开口道:“不错,是我命人在大殿四角埋下火药,院落纵横共挖了八道地沟,浇满火油,亲自诱韦行舟与纪雪庵上屋顶,以坠落为信号,点爆火药,引燃火油!”丰华堂握紧双拳,一把冲沈荃面上击去,却被另一暗士挡下。他气得浑身发抖,狠狠道:“沈荃、沈荃!你竟敢——!” 沈荃这条毒计并非只为韦行舟一人,分明将纪雪庵也算计在内,丰华堂恨不能抽开他的脑袋瞧个仔细,他与纪雪庵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沈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离程溏又近一步,“有了你这个雌虫宿主,我还留着韦行舟的性命做什么?你乖乖去小营身边,岂不正好?纪雪庵活在世上,只能碍事!” 话音刚落,却有啐的一声,程溏一口唾沫重重吐到沈荃面颊上。他笑了一下,抬起手抹去脸上湿意,反手猛然一个巴掌,打得程溏脑袋一歪,又攥出他下巴扳正脸庞,沉声缓缓道:“谁叫你爱上纪雪庵?有他在,小营只能排第二。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记住,是你杀了他!” 程溏被他先前一掌打得耳中嗡嗡作响,一时连目光也恍惚。沈荃的话在脑中不断回荡,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他并未亲眼见到纪雪庵被人下蛊的情景,眼前却飘来一些零落破碎的旧时画面,带着令人心惊的颜色,在记忆中沉睡许久,难以分辨难以拼凑,却痛苦得要叫他头疼欲裂。那旧影如雾,将他视线笼住,那细语如雨,回荡成诅咒,他依稀闻到甘美的香甜气味,吞入腹中却成断肠毒药。足下大地坠毁,断崖回首是无忧无虑的笑颜,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么熟悉,今夜长阶断裂,这种天地崩塌的绝望,竟那么熟悉。他在天颐宫受辱受刑,本已忘记,直至前几日看见武君小像才忆起。但还有什么?难道他还忘记了什么?案前的烛光,窗下的桃树,阿营抬起脸一笑……到底还有什么不曾想起! 程溏并没有看见,身旁丰华堂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奇怪。他挣开捕风楼暗士的桎梏,心中惊疑不定,沈荃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些他不知道的内幕,难道程溏却一早便知道?他茫茫然回过头,却看见祝珣不知何时摔到地上,拖着双腿,慢慢往大祠堂方向爬去。丰华堂连忙上前扶住祝珣,只见他面色如鬼,口中喃喃不停,眸光尽是疯狂。丰华堂心中难过,暗暗自责竟没有头一刻安抚祝珣,大祠堂被毁,没有人比桑谷谷主更心痛悲愤。 他蹲在祝珣身旁,忽然腰间一松,挂在腰带上的竹笛竟被祝珣扯下。丰华堂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酸,竟被祝珣点穴放倒在地上。祝珣虽不会武,但医者精通穴位,制住毫无内力的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要做什么?丰华堂愣愣看着祝珣抬起手,双臂颤个不停,却依然将竹笛凑到唇边。他猝然醒悟,疾喊一声:“不要——!”却有笛音破空而起,高亢尖锐,惊得林中夜鸟四飞。 最先受不住的人是制住程溏的那个捕风楼暗士。他双腿一弯,只觉丹田绞痛不已,周身真气倒灌,竟是要命之相!沈荃亦唔的一声,手背掩住嘴角,却猛地喷出两口血,颓然跌坐在地。笛声低转如蛇潜行,骤然转高亮出毒牙,叫在场众人皆应声倒地。 丰华堂眼睁睁看着祝珣苍白的手腕,心中一片悲怆。昔日他与祝珣以乐会友,更因祝珣指点他用乐音助人吐纳疗伤,而将这位小友视作良师。他怎会没有想到,当时祝珣在青浮山上既能奏琴一曲便叫正道众人从摄魂术中醒来,以乐音操纵人的神志内息之术自然已登峰造极。载舟覆舟,是谁将这个温良如水的青年逼入此境! 月渐西沉,在昏暗林中斜斜投入几许光亮。祝珣靠坐在石头旁,鬓发微乱,脸颊尽是尘土污痕,闭目吹笛。笛音从清亮复又转入幽黯,呜咽泣诉,直绕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断。丰华堂似在苦声哀求着什么,祝珣的耳中却已听不见。他闭着眼睛,脑中响起方才与舅父的争执,依大祠堂众长老所见,桑谷中医术最高明的人俱在大祠堂,外头的百姓固然可怜,幸好未动摇桑谷根本。祝珣气得嘴中发苦,他生性温和,对长辈说不出重话,心中却道他这般念头,与沈荃又有什么两样。 而如今,火光席卷重重院落,沈荃的火油不知浇了多少,夜风中隐隐传来呼救哭喊的声音。那些武林中人会舍了性命冲入火场救人么?他平白长了一副身躯却连一步也迈不开,又有何用?大祠堂外的人全死了,大祠堂里的人大约也不会剩下,长老能狠心抛下谷中百姓,可想得到却有这引火自焚的一刻? 正道魔教,青白月光之下,谁的兵刃上不见血?闭上双眼,他们的面目又有何等差别?笛声愈加艰涩险滞,众人内息几乎寸断难行,祝珣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身为谷主既不能保护桑谷,至少要为她报仇,便叫今夜所有人皆作了桑谷的陪葬! 却有一人摇摇晃晃,抬脚往石阶上行去。程溏身无内力,又不似丰华堂被制住,竟只余下他一人行动自如。丰华堂连声唤他的名字,只盼由他阻止祝珣。程溏却也听而不闻,手脚并用爬上被炸毁的石堆。 他弯腰蹲在乱石上,伸手一块一块搬开石头,遇上锐利的石角划破手心却浑然不知,碰到难以搬动的大石便转而从旁挖掘。明明离林子已走出一段路,祝珣的笛声却如影随行,在程溏耳中回绕不绝。他低垂着脸,面上全是麻木,偶有石堆中被砸伤的人向他求救,他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程溏只觉胸口心跳得极重,一下一下,偏偏每一下都没有跳到实处,似荡在半空,心慌意缭,难受至极。他不晓得悲伤愤怒,也忘记先前的绝望茫然,心头竟是一片空白。隐约中听见有人低声唤着程弟,灵台分出一丝清明,才察觉出竟是重伤的罗齐寅躺在他的脚边。 罗齐寅被几块大石击中,此刻双腿埋在废墟中,在祝珣的笛声里真气积郁阻滞,出声低喊已是用尽全力。他却眼巴巴看着程溏分明身形微顿听见他的声音,却依然头也不回向上爬去。 不对,定是有哪里不对!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他怎么可能弃罗齐寅不顾?细细辨去,心脏的跳动乱成一片,却隐隐和着祝珣的笛音,难道他此刻行动竟是受祝珣控制? 当初在青浮山,祝珣抚琴一曲解开众人的摄魂术,如此想来,若他的乐音中确有操纵旁人的能力,一点也不奇怪。但程溏出身兰阁,对这些把戏自有抵御,今夜祝珣以笛声伤人,他身无内力不受影响,怎会反而落入祝珣操控? 程溏勉强试图凝思聚神,却是心跳如鼓,声声击在耳膜上额角旁,叫他几欲干呕。他只觉浑身湿冷发汗,四周颤而无力,却仍旧不依不饶,不顾一切地挖动石头。 他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他是谁?我又是谁! 这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转了一转,思绪中忽然一线明灭,已有了回答。并非祝珣的笛音惑人,却无意中惊扰了程溏心中的血寒蛊雌虫,惹得一颗心乱跳,连身体也落入蛊虫掌控。这虫子究竟要做什么?程溏的双手早已血流不止,竟有指节露出白骨,又听见咔嚓一声,似是哪根指骨断了,一截指头软软地垂下。他不觉得痛,低头看了一眼亦没有停下,双手抱起一块极大的石头,意欲搬开。 程溏只道弯下的腰几乎断了,脚底的几块碎石倏然一滑,叫他后仰着跌落石坡。却听砰的一声,尘土乱扬,先前那块巨石竟随着他后跌的势头被甩开。他呛咳数声,吃力地站起身,在巨石下的坑沿望见一片白色衣角。 他不知是自己,还是雌虫驱使着双腿三两步攀上乱石,看见大石之下撑起一片狭小空隙,里头堪堪躺了一个人。程溏忽然失去所有力气,膝盖重重砸在石坑中,颤抖着伸出双臂,抱住那个人的脖颈。 贴着他的手腕,有血脉微弱地搏动。重如鼓点的心跳慢慢平缓,体内血寒蛊雌虫终于引导他寻到雄虫宿主,骚动渐缓,却有各种各样的疼痛回到身上。残破的十指很痛,强使蛮力的腰很痛,嵌入碎石的膝头也很痛,却比不过前胸后背贯穿心口的痛。程溏抬起头,风吹到他的脸上,潮湿冰凉,已是泪流满面。 他暗道他再也不想让这个人受伤犯险,他总是记得他威风凛然的模样,却忘记他也会这般双目紧闭躺在自己的怀中。他知道今夜自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两年间的坚持,挖去心头好大一块,并非不悲伤,却有说不出的圆满。 远处,祝珣睁开双眼。程溏挥着手向他嘶声叫道:“我找到雪庵了!祝珣,祝珣!我找到雪庵了!”祝珣凝目相望,忽有一滴泪水夺眶而出,唇畔笛音终于破裂。 第二十三章 天颐山脉占地广阔,峰峦起伏,既有桑谷这般温暖宜人的谷壑,亦有荼阁所在终年积雪的苦寒高峰。天颐宫虽不比荼阁严寒,却也冷得瞧不出半点冬去春来的迹象。自桑谷大祠堂一战已过去数日,正道众人押着魔教余孽,抬着伤患陆续行至天颐宫。 那夜祝珣以笛音操纵内息,不论武功高低,皆受了或轻或重的内伤。恍如时光倒错,丰华堂又成为人人马首是瞻的大侠,被委以主持大局的重任。丰华堂心中通透,七大门派将据点从桑谷迁至天颐宫,虽有大祠堂被毁祝珣翻脸伤人的缘故,也是为了将或有留守的魔教残党一网打尽,更因为碧血书原本尚未找到。当初纪雪庵毁去复本,叫正道诸派收起异心,合力抗敌,但若找不回原本,万一再落入居心不轨之辈手中,只怕武林中又多一场风波。所幸韦行舟与沈荃已被关在天颐宫地牢中,正道得以休养生息,暂且缓一口气再收拾残局。 却另有一人身份尴尬,叫丰华堂一阵为难,最后只得将他安排在天颐宫侧殿,派人在外看守。木槿夫人靠在床头,抬腕喝下汤药,面色已好许多,瞧着神情疲惫的夫君问道:“祝珣还是不肯见你?” 丰华堂接过药碗,摇头道:“他不愿见任何人,程溏去了几次,也被他从门里回绝。少有几个寻他麻烦的,都被我派的守卫拦下了。”木槿夫人叹了口气,“桑谷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大祠堂里仅有十余人从大火中幸存,外面的无辜百姓则被魔教杀了精光……大多人都心存愧疚,根本无颜见他罢。”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他们是最先被祝珣领至桑谷的客人,亦劝不动他。或许只有等纪雪庵醒来,才有一线回转。 纪雪庵醒了。他意识尚未恢复,微微动了动眼皮,便听得耳畔程溏欣喜的轻唤:“雪庵!雪庵!”纪雪庵睁开双目,眼珠转到床榻边,程溏紧紧趴在他颈侧,脸上已瘦得没了肉。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程溏,良久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两声干哑嗓音。程溏连忙跳起,唤了一个侍女进来,倒了水喂他喝下。纪雪庵只觉口中血腥气被冲淡许多,咳嗽两声,神色冰冷,看向程溏垂在床沿后的手腕,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程溏喂他喝水,从未假借他人,他心中一紧,含着怒气叫侍女出去。程溏无奈地抬起手,轻描淡写道:“你可还记得大祠堂突然炸了?你被埋在石下,幸好只被砸晕,一块巨石替你挡住其他落石。我的手没有事,不过是挖开石头的时候受了点小伤。” 纪雪庵看着他十个包得直挺挺的指头,暗道绝非如程溏所说只是小伤,胸中酸涩,眼中忿怒,却一时说不出一个字。程溏微微笑了下,目光不舍得从他面上移开分毫,仿佛他冰冷含怒的神情也十分好看,缓声道:“是沈荃设计要将你们一并除去,不过终没有得逞。韦行舟一条手臂被你砍了,腿骨被石头砸断,如今关在天颐宫牢里。眼下乃丰大哥主持大局,沈荃亦被关押,再由不得他翻腾。” “天颐宫?”纪雪庵蹙眉问道。定睛一看,屋中摆设果然从未见过,只愣了一瞬,想到碧血书一节,顿时明白过来。程溏点点头,他却冷冷道:“我讨厌这个地方。”程溏不由失笑,低声道:“我也不喜欢,等你养好伤,我们就离开,从此不回天颐山。雪庵,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程溏曾说过无数次愿为纪雪庵舍去性命的话,却鲜少有这般动情之语。纪雪庵凝目看去,他的脸上带着几分赧意,双眼却微微泛红。他情不自禁从被中伸出手,虚握了一下程溏受伤的手,然后抚着他消瘦的脸颊,似是确认一般,慢慢唤出两个字:“小溏。”程溏猛然抬起双目,面孔抵住纪雪庵的手掌,颤抖着嘴唇回应道:“我是说真的。” 仿佛两人间最后一丝隔阂被抽走,程溏眉间隐隐藏着的忧虑彻底消散,他弯眼笑了一下,挤得眸中泪水沾湿睫毛,却如雪后初霁的天空,晴蓝得没有一丝阴影。纪雪庵深深看着他,拉住程溏的手到唇边,隔着纱巾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哑声道:“好,我记得了。” 两人皆有伤在身,只默默温存片刻,纪雪庵的精神不济,便又有些犯困。程溏再唤侍女,送了药进来。纪雪庵侧头吩咐侍女:“屋里空气沉闷,把窗子打开。”侍女迟疑道:“纪大侠,外头冷得很。”程溏笑起来,附和道:“开窗罢。” 侍女不明白,他却知道纪雪庵身中血寒蛊,自然宜冷不宜热。寒风从窗中吹入,纪雪庵奇道:“怎么有股花香?”程溏笑道:“桑谷的梅花早就谢了,天颐宫里的却开得正好。”侍女关门离开,纪雪庵却伸臂将程溏抱上床,淡淡道:“你和我一块睡一会。”他料想得到程溏必有好几日不曾安眠,此刻见纪雪庵醒来,紧绷的精神亦开始松懈。程溏钻入被子,由他抱住自己,轻笑道好。 他丢开背负两年的枷锁,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纪雪庵更重要。程溏闭上眼,脸蛋埋在纪雪庵肩头,小心避开伤手,两人胸膛相贴,心跳亦融成一片。纪雪庵自不知道,祝珣避而不见,程溏担忧雄虫作乱,又割腕喂了他一大碗血。他体内的雌虫能在废墟中助他寻到纪雪庵,纪雪庵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便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他这般一遍遍默念,逐渐陷入沉沉睡梦。 那夜忽然落起雪,明明已是春天,大雪如盖将一切盎然覆成一片新白。晨起推开窗户,小院中粉妆玉砌,引得程溏不由轻声低呼。迎面而来的寒气直钻鼻腔,背后却撞上一副温热胸膛。他笑回过头,“你昨日才醒,怎的下地了?”纪雪庵哼了一声,暗道自己不过力竭之后又在爆炸中昏迷,身上并无严重外伤,昨夜提气运功,连那劳什子血寒蛊雄虫亦乖乖蛰伏,如何就被这家伙小瞧成伤患? 程溏久等不到他回答,只见纪雪庵低垂眼眸中神色清冷无波,双臂却从身后将他箍紧。他想要叹气却还是笑出了声,努力扭过脸,稍稍踮起脚尖,好叫那人几乎不用低头便能亲到自己。 看似硬讨来的吻,唇舌间却全然是另一副光景。冷风凛然,夹杂着雪珠梅瓣扑进窗内,程溏却只觉双颊火烫,两片嘴唇更要被含得融化。他拼命仰着脖子,觉着痛了,待分开这个吻,才发觉更痛。 是渴,是饿,仿佛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所以才那么痛。四目相对,程溏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两臂亦牢牢搂住纪雪庵。纪雪庵终于肯低下头,深深看程溏一眼,而后一把将他抱起。 床榻上被窝中余温正好,才穿上没多久的衣衫又被一件件剥去。窗子被冷风吹得撞在栏上,却没有人在意分毫。程溏十指尚裹着药巾,双腕被纪雪庵两只手压在身侧,徒留唇舌在他身上作怪。濡湿的痕迹从耳后颈间,蔓延至胸前腹底,直到腿间的物什被那人吮了两下,程溏手腕一翻,却从纪雪庵桎梏下挣脱开来。 纪雪庵抬起头,嘴唇至下颌挂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并不抬手抹去,只直直看向程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呼吸略有些急促,双目微微发亮。程溏掌心撑住纪雪庵肩头,眼中已是情欲如风雨,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做那些事,进来,直接进来——”这般大胆的话终叫他红了脸,但仍坚定道:“雪庵,我要你。” 他的两条腿缠上纪雪庵的跨,双臂亦搂住他的脖颈。纪雪庵喘息更重,火热的性器忍不住贴近程溏的股间,却顿了顿,眼中浮出些许疑惑不快。程溏一直凝视着他的脸,不禁微微一笑,抬头亲了亲纪雪庵的眼睫,低声呢喃道:“想要你……想要你快活……想要你和从前一样,狠狠干我,就算有点痛,却痛快得叫我被你干到射出来。” 纪雪庵重重咬住程溏的下唇,他向来直来直往不擅按捺,此刻哪里还会再强忍?草草做了扩弄,阳具抵住那处,冷冷道:“痛了便叫出来。”语罢缓缓顶送进入程溏。程溏嘶声吸着冷气,不防纪雪庵一下撞至深处,啊的长叫出声,却说不清是痛是烫是麻还是舒服。 本就从床榻上起身不久,两人皆尚未束发。几缕头发滑至纪雪庵侧脸,叫程溏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似是隐约笑了一下,旋即再无表情,只有平素紧抿的双唇微微分开,吐露出粗声呼气。他果然毫不客气,一记一记抽插得极凶,原先好不容易学会的柔情蜜意的小把戏尽数抛去,一如程溏不知好歹头一回爬上他床的那个晚上,想要干得他哭泣着求饶,颤抖着出精。但落在眉间脸颊流连不去的轻吻,同下身凶狠的攻击判若两人,仿佛猛兽拿爪子钉住那人的肩膀,却低头轻轻嗅闻他的气味,说不出的温柔爱怜。 程溏几乎发不出声音,呻吟呼叫哽在喉中,哀鸣呜咽一般。他忽然伸出一手,虎口握住纪雪庵的小臂,用尽力气叫伤指痛得发颤,才引得纪雪庵稍稍停住。程溏喘息不止,断断续续道:“我要……我要看你的脸。”纪雪庵依言将头发拨至耳后,露出他沾染情欲的冰姿雪貌。哑声道:“还想看什么?”程溏用伤指小心翼翼触碰他发红的眼角,慢慢道:“还想看你,怎么干我。” 他一声惊呼,身体险些被折成两半,却是纪雪庵将他的腰猛然提了起来。他一膝跪在床上,极缓极缓地抽出那柄凶刃,待到茎身几乎全然离开,再一寸寸插回程溏体内。程溏的穴口被磨得通红,皱褶被粗壮的性器顶得消失不见,细软的毛发黏糊糊地粘在皮肉上。他瞪大双目看得微微失神,纪雪庵却只看着他的脸,额头的汗水滑至下颌,忍无可忍道:“看够了么!”话音未落便如疾雨打窗,飞快地撞击起程溏的股间。 程溏啪的跌回床榻,来不及说一个字,再无力抬头。纪雪庵虽不耐放慢动作,却保持着先前姿势,高高拎着程溏的腰。他的性器随着纪雪庵的顶弄可怜兮兮地摇晃,无人安抚,无所依附,前端的清液却流个不停,在大腿胸腹间甩出一道道湿痕。纪雪庵左手拇指抹了抹程溏嘴唇上沾到的水渍,粗声问:“水流得到处都是,这么舒服么?”程溏含住他的指头,舔吸片刻,才喘声轻道:“还不够舒服……” 话语间的暗示再明白不过。纪雪庵双目微微发红,腰腹间愈发凶猛,“这样舒服了么?”程溏咬住纪雪庵的手指,胡乱摇晃着头,不知是非。纪雪庵抽回手,一把将他抱起,由下自上顶至比先前更深的地方。程溏被情潮逼得泪水盈目,却慢慢低下脸,略推开些纪雪庵,嘴唇触到他的左胸。 他没有别的动作,只将两片唇贴在纪雪庵乳首外下之处,却是他心跳声最剧烈的地方。程溏停顿片刻,抬起头,微微侧过身体,将自己的左胸靠向纪雪庵的心口。二人起伏的胸膛撞在一处,急促的心跳融成一片。纪雪庵垂目看他一眼,伸手拨开程溏脑后的头发,埋头亲他的后颈。程溏亦转过脸,轻轻吻他的脸颊。并不算一个完全的拥抱,但两颗心贴在一起,满得几乎要溢出。 身下的索取从未停歇,纪雪庵呼吸复又粗重,尽数喷在程溏颈间,牙齿咬噬同时带来刺痛与快感。随着他几下飞快的顶弄,一手紧紧箍住程溏的臀肉,泄在了他的深处。程溏微微哆嗦,双唇在纪雪庵侧脸颤栗,跟着出了精。 纪雪庵平息片刻,正要抱着程溏躺下,却被他死死搂住了腰。他转而伸手抚摸着程溏的手臂,难得缓声道:“怎么了?”程溏低声道:“不要那么快出来……我不想和你分开,从里到外都是。”纪雪庵俯首亲了下他的嘴角,将他抱得更紧,却听程溏继续道:“终于、终于到了今天,再不会有人将我们分开,谁都不可以。雪庵,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直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白了眉毛胡子,满脸皱纹,牙齿掉光,也要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最后几字近乎哽咽,听得纪雪庵不由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程溏的话与他体内该死的血寒蛊有关,却不想程溏思虑极深,大战之后反而再掩不住忧愁。若他如从前孤身行走江湖,身中什么奇怪的蛊虫并不会太放在心上,哪怕如今已然吃过血寒蛊数次苦头,其实心中亦不曾将此事看得过重。然而此时此刻,仅仅望着程溏的双目,却叫他感到一阵难受。 面前这人将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么?纪雪庵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竟无一丝高兴,惟有担忧恼怒。他一把抓住程溏的手,险些将他的伤指一并捏痛,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程溏闻言笑了一下,眼中决绝一闪而过,“我只想着韦行舟着实太该死,莫非面上难看,吓着你了?雪庵,你别担心,韦行舟如今落在正道手中,终能逼得他交出除蛊之法。等过几日祝珣恢复过来,我陪你一同去寻他。” 当真如此简单?那他为何要露出这样的神色——却听程溏噗嗤一笑,勾着纪雪庵躺回床榻,在他耳畔轻道:“雪庵,你滑出来了。” 正是午后酣懒时分,程溏坐在窗下,纪雪庵立于他身后,拿一柄桃木梳替他梳头。梳齿在头皮划出细麻触觉,程溏展颜一笑,“这几日总是麻烦你帮我做这等琐碎杂事。”纪雪庵一手拢起他乌发,另一手执发带束住,淡声道:“你若愿意,往后每一天我都给你梳头束发。” 这句话于纪雪庵而言,已是了不得的甜言蜜语。程溏没有回头,面上却忍不住露出微笑。“好了。”纪雪庵放下桃木梳子,却听见小院外碎石路上传来脚步声。他走去推开房门,程溏亦站起身趴在窗口望了眼,笑着叫道:“是丰大哥来了。” 丰华堂应声步入小院,看向迎面走来的纪雪庵,面露关切欣慰,“雪庵,你没事吧?”纪雪庵摇摇头,“我无大碍,木槿夫人可还好?天颐宫这个地方我很讨厌,如今又人多事杂,外头有什么动静?”丰华堂苦笑一声,“若非为了碧血书,谁愿意住在魔教总坛养伤?七大门派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如今又要在天颐山上兴风作浪,搅得我好不头痛!” 纪雪庵闻言面色一冷,“他们又要闹什么由头?”丰华堂微微摇头,却忍不住诉苦道:“无非是诸位掌门间起了争执,飞鸿派的女侠伤得轻些,便提出要尽早责审韦沈二人,好快点将此事了结,常兴门和凌云山庄的人则恢复得较慢,由常季风常门主出言以休养为先,韦行舟和沈荃关在地牢中一时也无碍。他们兀自吵个不休,谁知小峦山家主柳至竟趁门人轮守地牢时私下见了韦行舟,韦行舟叫他传话于众人,他已将碧血书交与魔教余孽,一旦他有性命之虞,便会将碧血书公诸天下。” 语罢又叹了口气,“现下众人多在养伤,一时无力计较,我才得以勉强主持大局。前些天听说你醒来,我却直到今日才抽出时间来看你。”丰华堂说到此处,忽然双目一亮,“不少人向我打听你的身体,这次覆灭魔教生擒韦行舟,你当立首功,既已无事,不如你来做统领,倒比我叫人信服许多。”他恨不得快些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携妻子回南香小筑好生休养,但纪雪庵果然毫不客气拒绝道:“丰大哥何必自谦,他们为了碧血书几多避讳,惟恐旁人偷学了各家绝技,任谁插手都不妥,反是你令他们最放心不过。”丰华堂一脸无奈,“若是你,觉得此刻该不该动韦行舟?” 纪雪庵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若是那晚韦行舟便已死了,七大门派拿碧血书也无可奈何。我若能做主,现下就杀了韦行舟,他所谓的退路,兴许只是延命之辞罢了。”话音落下,却听程溏含笑唤了一声:“雪庵。” 两人一齐回头,程溏跨过门槛走进院子。纪雪庵微微皱眉,“外头冷,你出来做甚?”程溏眉目舒展,行至他身旁站定,口中说的却是正事:“此事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万一韦行舟真有后招,碧血书现身江湖,又是一场滔天祸事,且不论七大门派,此书事关当年武君的清白名声,无息老人亦盼你彻底查明。”说着转过脑袋,又向丰华堂道:“如果丰大哥不嫌我人微言轻,依我看韦行舟的处置还应共同商议才好。” 丰华堂顿时笑道:“哪里,小程兄弟所言甚是,我的意思也是待众人伤势稳定后再共作决定。”纪雪庵只哼了一声,“当初喊着要夺韦行舟性命的也是你。”语气中却没什么不快。丰华堂闻言心中微动,不由凝目看向程溏。却见他面上带着浅笑,眉间隐约有几分如释重负。他突然想起,那夜沈荃以坠落屋顶为信号,指使捕风楼暗士炸毁桑谷大祠堂,纪雪庵一时生死不明,程溏气怒至极。丰华堂当时心中亦惊怒不定,神思已然恍惚,却依稀听见程溏与沈荃二人对话之中,竟有十分紧要的内幕。 韦行舟,沈营,程溏,纪雪庵,这四人之间似有一种联系,只有程溏和沈荃心知肚明。然而后来祝珣引发巨变,尘埃落定后他又忙得焦头烂额,丰华堂直至今日才回忆起那时心头一闪而过的疑虑。可是沈荃亲口所言沈营已死,韦行舟亦已形同废人,而他抬眼看去,却见程溏正望着纪雪庵,四目相对不掺一丝杂念,不禁叹了口气,不知是否要开口相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错过这个时机,便再问不出口。刚好程溏回过头,面上带了忧虑,“祝珣这几天如何,肯开门见人了么?雪庵的蛊虫,还须得他施与助手。”丰华堂啊了一声,“我差些忘记告诉你们这桩事,昨天桑谷那两个平素侍奉祝珣的小童寻来了天颐宫!”程溏闻言一愣,“只有他们两个?”丰华堂接口道:“还带着一名伤者,正是沈荃身边的那个捕风楼暗士。” 当初桥生重伤后入祝府报信,祝珣匆匆赶往大祠堂,情急之下只留下两名贴身小童看护桥生。后来发生的种种,叫程溏将此事忘得彻底,或许他心底不曾料到,桥生和两个年幼孩童竟能从桑谷大火中逃出生天。纪雪庵不明所以,程溏三言二语稍作解释。丰华堂神情有些如释重负,叹气道:“祝珣谁也不愿见,但听到消息的第一刻便把两个小童唤进屋去。外头的守卫说房中隐隐传来哭声,大约是主仆三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桑谷又多两名幸存者,聊胜于无,但愿祝珣能因此慢慢平息伤心。” 纪雪庵问道:“桥生伤得如何?”丰华堂道:“我还不曾见他,只问过两名小童,道是当时伤得颇重,用了祝府上好的伤药,躲藏静养数日勉强赶路,故昨日才至天颐宫,只怕仍卧床难起。”纪雪庵不过随口一问,点了点头,丰华堂却皱眉道:“此人身份尴尬,他从前的两个主人都关在地牢里,目前我派人在他休养的屋外看守,雪庵你说如何是好?” 纪雪庵沉默片刻,“他在承阁本是埋伏,后又叛弃了沈荃,但若说他再无异心,却谁也保证不了。只是,世上会使斩云断雨刀的,只剩下他一个。”丰华堂沉吟道:“不错,日后若要为武君沉冤昭雪,除了你和无息老人,桥生亦是不可或缺之人。” 二人说话间,却不曾注意到程溏嘴唇微微颤抖,低垂的双目中瞧不清神色。身旁纪雪庵同丰华堂的声音在他耳中渐渐听不见,惟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桥生!桥生!我竟然忘了此人!叫事情陡生变故!”他猛然抬起头,恰如一声惊雷贯耳,院外跑来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疾声大喊道:“丰大侠,不好了!韦行舟、他被人劫走了!” 丰华堂一下转起身,惊声问道:“韦行舟被人劫走了?”那两人先后奔入小院,自知失责,行了礼跪在地上,只得重复道:“属下、属下无能,听见地牢中有动静,正欲查看,竟有两道身影擦肩而过,如鬼似魅……我们分头一人去追,另一人下了石阶,谁知韦行舟的牢门大开,而来人已逃得毫无踪影。”纪雪庵皱着眉踱步而来,冷冷道:“想来你们也定然没瞧清那人的模样。”二人对视一眼,面含惭愧,却道:“当时确实只觉眼前一花,但方才来的路上遇到看守那个捕风楼暗士的弟兄,那人本该躺在床上养伤,如今却已不知所踪。” 他们口中之人自然便是桥生。丰华堂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年轻人只是七大门派中的末等弟子,被委以看守地牢的重任,并非他识人不清,却实在乃无人可用。当日祝珣以笛音伤人,愈是内力高深受伤愈重,反是功夫稀松低浅的少年子弟伤得最轻。本以为沈荃重伤、韦行舟断臂,在地牢中已无计可施,不想还是出了纰漏。桥生装得伤重虚弱,竟是为了骗过众人耳目,而这两人又哪里是捕风楼暗士、承阁首领的对手。 他忽然想起一事,“只有韦行舟被救走?沈荃呢?”两人精神略振,抬头道:“沈荃还好好地坐在铁牢里,属下已派了多人严加看防。至于韦行舟他们,亦有善于追踪的弟兄们前去捉拿。”纪雪庵冷哼一声,“人再多也无用。我倒是奇怪,桥生若救沈荃便也罢了,怎地偏偏救了韦行舟?”程溏慢慢走到他身旁,向丰华堂道:“究竟如何,看来需去一趟地牢才知。” 丰华堂本就作此打算,点头道:“你们随我一块。”纪雪庵不置可否,两个年轻人立刻跳起身在前领路。众人行至地牢,程溏面色发白,纪雪庵伸手握了下他的肩膀,“别害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力笑了笑。 天颐宫地牢在长长的石阶之下,墙上嵌着油灯,仍显得阴森昏暗。程溏一步一步跟在纪雪庵身后,抬眼看见空牢房中挂着的刑具,默默闭了下双目。他对这些物什虽不曾全都尝过,却也决不陌生,眼前浮现出铃阁阁主韩秀山敬献新物时痴狂兴奋的神色,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还知道,顺着这条倾斜向下的过道到底,便是天颐宫最可怖的水牢和虫牢。 丰华堂为人宽厚磊落,自不会将韦行舟同沈荃关在那等残忍之处,每日送餐,甚至替韦行舟断臂包扎换药,绝无苛待。已有几个正道弟子候在韦行舟的牢房之外,见了丰华堂纪雪庵纷纷施礼,领路的人低声道:“便是此处。” 四方牢房颇为狭小,黑漆漆的只有过道中微弱的灯光照亮几寸石板地。丰华堂扫了一眼,俯身仔细察视落在牢门两旁的铜锁。那枚锁两头连着一圈粗约数指的铁链,铁链则被铸死在牢门铁栏之上。看守的年轻人道:“我们来的时候,锁已被人打开,但钥匙却还挂在我们腰间,还有一份……”地牢的铁锁钥匙共有两份,丰华堂闻言从怀中摸出两柄钥匙,叹息接口道:“还有一份也还在。” 看来桥生并非以钥匙打开牢门,但铁链亦无被削断的痕迹。在场数人中倒有一个略懂些锁匠工技,拾了锁细细地看,惊疑不定道:“这枚锁打造得极为精巧,寻常钥匙根本无法打开,那贼人如何凭空开锁!” 众人无言以对,静默中,程溏却抬腿迈入牢房。他环顾四周,走到墙角,突然转身歉然道:“我的手受了伤,能否请诸位掀开地上干草,将这里每一块砖头敲一遍?”众人面面相觑,见丰华堂和纪雪庵却是默认的样子,只得分头蹲在墙角,一时笃笃之声回荡不已。程溏退出牢房,站在纪雪庵身边,神色复杂瞧着他们动作。 过了一会儿,忽听一人啊的叫了一声:“这里有块空心的砖头!”其余人一齐抬起身,那人敲了敲砖头,却毫无反应。正尴尬不已,却见纪雪庵神色凝重,走上前重新扣上锁,道:“你再敲一次。”却听空薄的叩音响起,旋即竟有铁链霍霍摩擦之声传来,铁杆上的铁链应声一动,铜锁啪的打开,随着铁链垂落在两旁。 原来拴住牢门的铁链并非铸死,却有一根暗链藏于铁栏中,甚至埋在石板之下。一旦敲砖便开启机关,暗链拖动铁链,从内里旋开锁芯,打开铜锁。一时间无人说话,直到丰华堂伸手拉开失去桎梏的牢门,“你们出来罢。”他心中陷入悔恨懊恼,当初怎会将韦行舟关入天颐宫地牢!自以为牢不可破,岂知竟是放虎归山。 正道众人亦气得咬牙,有人按捺不住,却向程溏发作道:“你早知有这种机关,怎么不一开始便向丰大侠禀报!”程溏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不过方才看了情形才有此推测。况且倘若没有帮手,韦行舟即便离了牢房,亦逃不开多远。”那人还待争论,被纪雪庵面无表情打断道:“人已经不见,多说无益。沈荃被关在哪里,我要见他。” 丰华堂点点头,示意年轻弟子领路。沿韦行舟牢房外的过道前行片刻,待拐过两个弯,便见七八名正道人士数步一人,严守在沈荃的牢房之外。众人抬头看见丰华堂纪雪庵,退后少许让出一条路。丰华堂道:“我为防韦沈二人勾结在一处,互相妥协利用,做出于武林正道不利之事,特意吩咐将他们的牢房隔开老远。”纪雪庵走在他前头,大步迈向沈荃牢房,直到望见那人一角白色中衣,才停住脚步,目光缓缓下移。 沈荃席地而坐,微仰的面庞被光影分割成两半,只瞧得见左边嘴角略略翘起。他原先闭着双眼,此刻睁目看向纪雪庵等人,唇边笑意更深,慢声唤道:“丰大侠,纪大侠。”好似他仍立在晶城捕风楼那处最高的宫阁之上,睥睨众生,气度风华不损半分。丰华堂在心底暗叹一声,纪雪庵却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冰冷道:“韦行舟在哪里?桥生为什么要带走他?你们之间做了怎样的交易?” 他一连串发问仿佛石子投入湖心,激得地牢中正道弟子窃窃私语,心惊不已。沈荃哈哈一笑,不紧不慢道:“方才这些小兄弟也问过在下几个问题,倒不曾有哪位如纪大侠这般……直接。”纪雪庵不耐烦道:“你认与不认都没关系,快些回答便是!”沈荃似觉得他这般蛮不讲理十分有趣,目光从纪雪庵转到他身旁程溏脸上,微笑道:“桥生劫走韦行舟,这桩事还是你们告诉我的,我根本全不知晓,怎会知道韦行舟在哪里,更遑论什么交易。至于他为何这么做,捕风楼楼主已成阶下囚,昔日的一个暗士又何必再为我做事?想必你们也知道,桥生曾在魔教承阁埋伏多年,甚至当上了首领,或许他早就被韦行舟收买,如今处心积虑救出教主,一点也不奇怪。” 丰华堂摇头道:“沈楼主,桥生的养父武君倪大侠半生被前任魔教教主所害,他与韦行舟有此深仇大恨,绝无可能倒戈与他勾结。唯一的可能,便是韦行舟身上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叫桥生不得不将他带走。”沈荃闻言忍不住抚掌笑道:“不愧是丰大侠!只是韦行舟功力全失,只剩一臂,魔教几乎被清剿,想要东山再起简直是痴心妄想。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除了桥生还有谁人知道?今日若非桥生,趁着韦行舟尚活着,那个人会不会动手?” 他似笑非笑,句句话意有所指,却偏偏不肯说个明白,纪雪庵问他三个问题,他不多不少亦抛还三个。纪雪庵冷声讽刺道:“世上原来有连捕风楼楼主也不知道的事。”丰华堂心中突突直跳,韦行舟的秘密,沈荃分明是知道的,但除了他和桥生——他几乎忍不住要扭头去看程溏,却听一个正道弟子蓦然脱口道:“碧血书!” 霎时,众人目光一齐投向出言之人。那个年轻人瑟缩了一下,随即复又道:“韦行舟虽形同废人,魔教余孽也所剩无几,但只要他手中有碧血书,历时十数年便能重新创立一个青阁。碧血书乃四十年前写就,武君也恰在当时失踪,二者自然脱不开关系。或许武君曾在碧血书中留下什么秘密,后来告诉养子桥生,他苦心潜入承阁,韦行舟始终没有识破他的身份,仍将他当作忠心属下。他救出韦行舟,极有可能便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碧血书的下落!” 他愈说愈觉得有理,周遭数人也不由点头附和。纪雪庵忍不住冷哼一声,“胡说八道,你道人人都似七大门派垂涎那本破书!”丰华堂苦笑,这年轻人于碧血书与当年武君大会的内幕不过一知半解,想来道听途说居多,但他却不能全然推翻这个猜测。他却不知为何略感宽慰,倘若那个秘密果真事关碧血书,那便与程溏没了干系,只是——丰华堂骤然心头一寒,如若桥生不过替人行事,真正想要碧血书却是捕风楼楼主——他双目如电看向沈荃,那人坐在固若金汤的铁牢中,半边脸上露出微微嘲讽的神色。 眼见与沈荃的对峙陷入僵局,明知他言语之后必有隐瞒,一时却无计可施。丰华堂目光扫过周遭众人,沉声吩咐道:“看紧此人,一刻也不得松懈!”语罢转身,当先往回走。纪雪庵亦早已不耐烦与沈荃多话,拉着程溏跟在丰华堂之后。待三人出了地牢,午后日光落在丰华堂脸上,才收起威严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当务之急,乃是寻回韦行舟同桥生。事关碧血书,想来七大门派定然舍得派出仅剩的人力去追捕。他们两个虽熟悉天颐山地形,但一残一伤,未必能逃脱。” 纪雪庵并不接话,心中不以为然。却见地牢外雪松道旁,已有十余人互相搀扶着赶来。丰华堂勉强重振精神,暗道出了这等大事,众门派掌门果然再按捺不住。 第二十四章 韦行舟被人劫走的消息一传开,天颐宫上下无论伤势轻重的正道人士皆坐立难安,当下往地牢赶来。丰华堂抬手揉了揉额角,暗暗叫苦,他这个主持大局的重任虽是不得不为之,果真出了事却要唯他是问,况且还有之后重新排布看防、派人追捕韦行舟等一串要务,恐怕今日难以善了。他眼见纪雪庵面色发青,神情已极为不快,不忍将好友亦拖入泥潭,开口道:“雪庵,你重伤未愈,与此事也没什么干系,先回去休息罢。” 纪雪庵心中早已不耐烦至极,但看丰华堂一脸疲累,难得犹豫了一瞬。身后程溏却踏前低声道:“雪庵,我们先行一步,赶在这些人之前,或许能找到韦行舟。”他在天颐山长大,又曾有带着沈营成功逃脱魔教追捕的经历,丰华堂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程兄弟说的是。”纪雪庵不再多言,拍了拍丰华堂的肩,带着程溏从地牢后小径离开。 二人往天颐宫屋宅行去,程溏虎口虚抓住纪雪庵的手腕,急切道:“我们问丰大哥的手下要一匹马,趁天色还亮,现下便动身。”纪雪庵怕他弄痛伤指,反握住程溏手背,皱眉道:“小溏,你是怎么了?我已弄不懂,你究竟要韦行舟是生是死?” 原来他今日的反常,纪雪庵同样看在眼里。当初在青浮山程溏言明身份,分明对韦行舟恨之入骨,直言要取他性命,然而今时今日,他同样对韦行舟的生死看得极重,却透出几分古怪。程溏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良久才涩然道:“他还不能死。” 纪雪庵拉动他转过脸,盯着他的双目,慢慢问道:“是因为我的缘故?”荼阁既已全灭,韦行舟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晓除去血寒蛊方法之人,程溏甘愿饶他性命,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么?程溏抬眼看他,眼眶微微发红,目中泛起一片心酸水光,哑声道:“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因为我想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好。”纪雪庵渐渐松开程溏的手,却又一下握得更紧。他并非不惜命的人,却从未将这条性命看得太重,血寒蛊数次发作曾叫他吃足苦头,但依旧不能令他活得有半分委屈。可如今他的身边有了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的人,明明那人瘦小不能武,却比谁都要坚忍。而世间最动听的,莫过于那句长长久久。 两人不再多话,快步问人要来马,共乘一骑,向天颐宫外驰去。天颐宫地处一座山峰的半腰,因是天颐教教主的居所,山间道路修得还颇为规整。一路上遇了不少正道先遣派来的追捕弟子,显然暂无所获。纪雪庵内力尚未恢复完全,程溏身上则是硬伤,所幸韦行舟左臂被削腿骨被砸碎,桥生亦重伤未愈,即使狭路相逢,也非纪雪庵对手。 天光渐暗,程溏领的路大多在密林乱石间,二人只得弃马步行。程溏攀上一块石头,回过头微微气促道:“韦行舟和桥生一残一伤,决计不肯走大路遇上追兵,只得在山间藏身养伤。再往前是一处矮崖,下头水草丰密,多为谷壑,我们往那里去瞧瞧。”纪雪庵快步走到他身前,拉住程溏胳膊提上又一块石头,“你尽力便是,不要勉强。天快黑了,我们也要寻一个过夜之处。” 程溏应了一声,二人再往坡下行了盏茶工夫,前头传来潺潺水声,却有一条溪流从矮崖悬空而落。程溏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倒与我记忆中一般。”方要迈步前行,却被纪雪庵忽然伸手拦住,“有人来了。” 是时天上只余西边一抹暮光,月亮隐在层云之后,环顾四周,一片昏昧苍茫,水声中偶尔夹杂几记夜鸟凄鸣,便再无动静。纪雪庵凝神静听,微微蹙眉,“人数不多,约摸是寻人的也找来此处。”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程溏,“来者不知是敌是友,我且先去瞧一瞧,你待我回来再生火。”语罢转过身,往几乎看不见光亮的林中走去。 他并未走太远,前路倒隐隐现出火光。纪雪庵心中安定,既然对方毫不避讳,看来确是前来寻人的正道众人。果然待他再走近些,便有人出声喝道:“什么人!”来人高举火把照亮纪雪庵的脸,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纪大侠。” 纪雪庵淡淡点头,定睛望去,见林中走近三人,恭敬施礼自报师门。方才说话的是常兴门弟子,另两个则是凌云山庄和小峦山的人。常兴门弟子似为三人首领,向着纪雪庵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天颐宫中丰华堂与七大门派众掌门已重新部署,命人将下山的路严加把守,同时派出各派弟子数人一组连夜搜山。他们亦猜测韦行舟二人没能那么快逃离天颐山,必会躲藏在山中某处,故而密林山洞皆不能放过。先前三人在林外瞧见纪雪庵留下的马,心中生疑,小心翼翼走了半路撞见纪雪庵,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纪雪庵冷淡道:“林子那头是一处矮崖,我要回去寻我同伴。”话语间并无要与三人同行的意思,但现下能出来搜山的都是正道各派受伤较轻功夫较弱的年轻弟子,天颐山上说不定藏着魔教余孽,一路行来已是草木皆兵,此刻无论如何也想走在纪雪庵身旁壮胆。三人见纪雪庵转身前行,忙不迭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四人从密林中走出,月光也慢慢从云隙透了出来。崖顶有浅溪流淌,三个年轻人忍不住面露喜色,纷纷解下水囊凑到溪边汲水。纪雪庵独自站在乱石滩中,恰头顶月色刹那清明,周遭火把烧得正旺,举目望去,这一片小小的矮崖皆收入眼中。 但是,程溏去了哪里? 一刻钟前。 纪雪庵将火折子留给程溏,转身复又往林中走去。他不知来者身份,顾不得交待太多,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程溏一眼。 程溏伸出手,纪雪庵白衣宽袖在仍裹着药巾的指尖轻轻擦过,徒留那只手顿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放下。夜风吹得他双目发酸,云间朦胧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照亮程溏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无论是谁种下的因,今天须由他结果。 他扭过头,再无犹豫,一步步走至悬崖边。这处山崖并不高,溪水在崖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但跳下去的时候若运气差一些,脑袋砸在乱石之上,同样要人性命。但见一道黑影纵身跃下,扑通一声没入深潭。 矮崖之上,便再无程溏。 数人急匆匆淌过水塘,搅起一片哗哗声响。 一个时辰前,正道三人听纪雪庵道等在崖上的同伴不见踪影,脑中顿时冒出的念头便是魔教果然有余孽在外!三个年轻人又惊慌又激动,暗道韦行舟或许早被在外接应的教徒藏好,若能顺着此线揪出魔教余孽,当真是一场大功,遂自告奋勇要同纪雪庵一起寻人。寻人一事不比其他,自是人越多越好。纪雪庵应下,粗略划了方向,差使三人各自寻去。 但他与三人几乎将崖顶林子翻了个遍,亦无丝毫踪迹。当时纪雪庵他们就在林中,却没注意到任何异样。林外则是一条较宽敞的山道,不时有正道弟子驰马而过,要将程溏经此带走,未免太过冒险。四人最后又回到崖上,纪雪庵借着不甚明亮的天光望了望底下映着月亮的水潭,转过身体指了指东面的缓坡,冷声道:“从那边下去。” 那处坡上树木丛生,比起西首乱石嶙峋,的确更容易叫人下山。三人手脚并用,灰头土脸爬下,纪雪庵却已撑着连璋从西面数跃而下。见他站在水潭另一头,三人急忙淌过一片较浅的水塘,哗啦啦赶至纪雪庵身旁。 “纪大侠,这是……火折子?”一人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却见纪雪庵手上拿着一只摔碎的火折子。纪雪庵抬起头,目沉如水,“果然是在下面。”三人一眼望去,水潭东面又是一处断崖,分出一股水流奔涌而下,西面却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不禁叫苦不迭。他们本就不熟悉天颐山地形,离了修好的山道钻入深山老林,仿佛与世隔绝,遍地皆是危机。方才一股脑的热血渐渐冷却,开始后悔跟着纪雪庵一起找人。 三人中领头的常兴门弟子迟疑道:“纪大侠,时候不早,兄弟们也已筋疲力尽……不如我们暂且露宿水边,明日一早再找。”纪雪庵恍若未闻,抬手指向林子,“你们进树林去找,我去东面看看,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语罢亦不理那三人,白衣下摆没入水中,迈腿越过浅滩,往水潭东头走去。 顺着急流往下,努力调整身体往水底潜去,胸中的气一点点耗尽,口鼻泄出一串气泡,四肢亦无力地飘展开来。濒死一刻,紧咬的嘴唇不由自主松开,试图大口呼吸却呛入冰凉的水,手脚本能地划动,奋力挣扎……终于头顶黑暗忽然消失,身体浮至水面,先前耳边隆隆水声亦几乎不见。 程溏被水流冲至岸边,顾不上爬起,先拼命咳吐出水来。他把脸上的湿发拨开,忍着喉口剧痛,一点点撑起身体,靠着一棵树休息片刻,才喘着气慢慢向前走去。 这个水潭底下有数条暗道,人若在岸上只能看见一条条飞瀑挂在崖上,却不想有一股暗流穿过石壁,竟跨至山的另一头。除非落水,岸上的人绝无可能找到此处。而即使落水,也需有足够的运气憋过长长的水底暗道,才能活着回到地上。 程溏自然知道这个地方,他不是头一回来了。只不过上次为逃避魔教追踪,他将沈营藏在山洞,兀自跑开吸引追兵。路的尽头,便是那处矮崖,程溏无路可退,却更不愿意再落入魔教,想着山崖不高未必摔死,咬牙从崖上跳落。是时他毫无准备,在潭底喝饱了水,昏昏沉沉被暗流带到此处,醒来才发现另一片天地。 他扶着身旁树木,慢慢往溪流前方行去,天上的光落在水中,明灭闪烁,倒似走在天河之畔。数里之外,河水汇入谷底湖泊,两岸花木茂密,水气蒸得山谷比外头温暖许多。若非此谷狭小,倒又是另一座桑谷。当年程溏无意中寻到这个山谷,后又将沈营接至此处,藏身月余,宁静不知外面喧嚷,待到魔教戒备松懈,才得以最终逃离天颐山。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桥生此人的存在。他头一次见到桥生,还是湖城的捕风楼别庄,头一次与桥生说上话,却是在桑谷圣泉。此人甘愿潜入承阁,除了为雪洗养父武君的污名,亦是为了沈营。如今想来,恐怕他们当时能顺利逃出天颐山,少不了桥生的帮助。那么这处山谷,对桥生来说便不是秘密。 程溏向纪雪庵道自己熟悉天颐山中隐匿逃跑路线,绝非夸大,他甚至猜想,今日的桥生仿佛陷入当年他的境地,走投无路之际,是否会选择此地藏身?他领着纪雪庵来寻韦行舟,却不能真的让韦行舟被旁人找到。纪雪庵说的不错,他确实将韦行舟的性命看得极重——他不能叫任何人杀了韦行舟,哪怕是纪雪庵。 他沿着河走了许久,河水向东,前方天际渐渐露出微光,已瞧得见远远一片新绿。程溏一脚踩断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却有一柄利器凌空飞来,贴着他的面颊,挟卷而来的刀风甚至割断了他几根额发。 程溏凝目看去,那柄飞刀插在树上,银光烁烁,极是锋利精致。他不禁露出微笑,伸出双手,手掌间夹着刀柄拔下。左云右雨,世上仅此一双的斩云断雨刀,右手雨刀此刻便在他的掌间。刀风虽然凌厉,但飞刀袭来不仅失了准头,嵌入树干亦不算很深,那人一击不中,忍不住泄露出粗喘,果然已是强弩之末。 前头显出一个人影,正是桥生。 程溏握着雨刀缓步走至他跟前,将刀还给他,“我来了。” 天已经亮了,两个时辰早已过去,正道三个年轻人才等到纪雪庵回来。 他背着晨光一步步走来,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待到走近,纪雪庵目光在三人面上凉凉扫过,嗓音略带沙哑开口道:“你们也没找到么?” 他既然用一个也字,想必他不眠不休寻了半夜,亦一无所获。纪雪庵转过脸,瞧着东方朝日初升,断崖如刀凿,飞瀑如银阶,击起的水沫在阳光下氤氲成彩雾,笼罩在山石之上,如梦似幻,却是在黑夜中无法想象的绝美景色。身后三人亦是叹为观止,那个凌云山庄的弟子道:“昨晚黑漆漆看不清,如今却一目了然,此等绝崖断壁,根本无路可逃,看来魔教的人应带着程公子从西面树林离开。只是那个林子又大又深,光凭我们三人,寻人着实有些困难。”他说着朝领头的常兴门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皱了皱眉,只得接口道:“故而我等回到此地等候纪大侠时,向其他同伴发了信号,请求增援。” 纪雪庵果然扭头看他,眉间隐隐含怒,“谁叫你们多此一举?”常兴门弟子张了张嘴,一旁小峦山弟子解释道:“倘若魔教确有余孽藏匿山中,自当谨慎为好,我们的人愈多,找到韦行舟、救出程公子的机会便愈大。况且,临行前丰大侠特意吩咐众人,切莫逞强行事。”这人声音低缓,言语中却搬出丰华堂来压纪雪庵,显然比另外两人更深谙口舌之道。可惜纪雪庵生平极厌恶此等巧舌如簧之人,当下冷哼一声,“那你们就在此地等人来罢,我先行一步。”言毕一甩袖子,白衣在晨风中吹起,便要与三人擦肩而过。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踌躇之际,忽有一声鸟鸣传来,一只灰色鸽子冲下矮崖,咕咕叫着落至常兴门弟子的肩头。正是天颐宫诸人传讯而来,那人忙不迭取下鸽子脚爪上的皮筒,展开纸卷,一眼掠过,疾呼出声:“纪大侠请留步!” 纪雪庵已走出老远,立在浅滩水塘之中,神色淡淡回过头。常兴门弟子举着纸条向他奔去,惊得灰鸽跳到空中,“是、是丰大侠亲笔,请您回天颐宫!”纪雪庵等在原地,看着他跑来,暗道丰华堂明知他心中孰轻孰重,这等时节,他怎么可能回去?却在接过纸卷的一瞬屏住呼吸,刹那之后扔下纸片,一转身往来路大步走去。 纸卷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水中,上头寥寥数字的墨迹渐渐蕴开:“速回,事关程溏。”那个常兴门弟子却愣愣站在水里,想着纪雪庵敛眉垂目的那一瞬,江湖上盛传的冰姿雪貌近在眼前,竟叫他打了狠狠一个寒颤,冷意直钻入心底,久久回不过神。 纪雪庵在林外夺了路过正道的一匹马,一路飞鞭疾驰赶回天颐宫。他丢下马直闯入丰华堂的居处,一推开门,却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祝珣坐在一张竹椅之上,并未束发,黑发从耳边滑至眼角,遮去他面上神色。他那张特质的轮椅早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如今也没什么人想到要替他重做一架,出入只得倚靠旁人力气。纪雪庵虽有些意外,但目光不过在祝珣身上匆匆扫过,来不及问候一句,只向丰华堂问道:“你急着把我叫回来,得了什么关于程溏的消息?” 丰华堂坐在堂中首座,还没说话,却见木槿夫人亲自端着茶水从堂后走出。她内伤尚未痊愈,面色十分苍白,随意扫了些胭脂,看向纪雪庵的目中却有别样深意。木槿夫人为堂中各人奉上茶水,关紧房门,随后坐到丰华堂身旁,开口道:“这里再无旁人,纪兄弟,你且稍安勿躁,听祝谷主先说罢。” 祝珣似被旧时称呼惹动心思,抬起脸,从前的温煦谦和荡然无存,嘴角含了一弧冷笑。这三人各怀心事,却还要慢条斯理排个先后来说,纪雪庵怒极反笑,坐在祝珣身旁另一张竹椅上,端起茶碗一气灌下,随即砰的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你说罢。” 祝珣看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枚浅色信封,封口已被拆开。他取出其中一张薄纸,探过身体递给纪雪庵,口中道:“当日,裘大侠罗少侠领着一批正道青年来到桑谷,捕风楼楼主沈荃主持大局,安排众人兵分三路,其中纪大侠和凌云山庄少庄主伍朝飞负责攻袭魔教荼阁。”他忽然开口说起往事,只是事过境迁,彼时祝珣还称呼纪雪庵为雪庵大哥,而伍朝飞则向众人隐瞒身份用了外祖家徐姓。 纪雪庵听得微微恍惚,荼阁五啖园中布下的天张地弛阵,血寒蛊蛊王所在的诡异沙湖,他与程溏生死交错,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何会轻易忘记。他手中抖开那张信纸,耳畔祝珣淡声道:“程公子本来留在桑谷,但在纪大侠动身不久,他亦偷偷赶赴荼阁。临行前,他写了一封密信给我,直言若他没有回来,我才能打开看。”他顿了顿,“后来,程公子平安归来,阴差阳错成为血寒蛊雌虫宿主,我当着他的面将信交还给他,他亦在我眼前烧去了信笺。谁知直到前日,我桑谷祝府童子寻至天颐宫,将大火中救出的医籍书信交与我。我在其中发现这封信,打开后才发现却是当日程公子留下的密信,原来那天我竟还错了信。他既然无恙,想来是不愿意让我读信的,我擅自拆信实乃无心之过,但这些字读在眼里便再也不能平静——纵然对不起程公子,我也要将信交出来。” 他缓缓说完信的由来,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目光凝在纸上的纪雪庵。祝珣喝了一口茶,茶水润喉,却显得嗓音愈发涩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除去血寒蛊的法子。” 纪雪庵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捏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死死地盯着那句话。程溏的字迹与祝珣的声音重合在一处:“……以雌虫宿主心头血为引,须生啖其心方可除蛊。” 话音落下,丰氏夫妇同时一声惊呼。纪雪庵却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直欲呕吐,竭力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不至于将那张薄薄的纸撕碎。祝珣似对他的脸色毫不动容,继续往下背信:“世上雌虫宿主仅韦行舟一人,但身负雄虫者却有两人。沈荃蒙蔽众人,阿营实则未死。吾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未及雪庵亦中蛊,一心不可二人分食,必有取舍。君见信,则吾已身死,生时痛彻心扉难以抉择,死后终可抛却忧思……” 他冷笑一声,表情木然,声音沙哑道:“一死了之,他可想得真美。老天也看不过去,偏偏叫他成了第二个雌虫宿主。两个人,两颗心,孰生孰死,他既还活着,总不得不做出选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纪雪庵的脑中忽然回想起许多过往片段,雪片一般飞至眼前,冻得他一动不能动。长久以来的疑惑,程溏那么多欲言又止的瞬间,他的痛苦犹豫纠结,终于有了答案。 他一路跟随自己从辜城至青浮山,原来不止为报仇。他写道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区区潜心二字,又如何足以形容其中的百般无奈,万般曲折。然而,天颐宫中,韦行舟冷冷警告,小溏,你可不要后悔。这个游戏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但在纪雪庵身中青阁少女飞镖的那一刻起,却有了新的玩法。 他想起血寒蛊头一回发作的那个雪夜,他听从程溏的话不食不动不言不行气,自拂昏穴。程溏以为他睡着,却叫他听见世上最伤心的哭泣。彼时他蒙在鼓里,只觉自己心血冰冷欲死,哪知程溏心如刀割。 他仿佛看见程溏站在荼阁的晨光中,一步步逆光而行,微微笑说我定会救你。阴差阳错,可悲可笑,他为何笑得悲伤又释然。他们抵死缠绵,他亲吻他的心口,说一些霸道而动听的情话。程溏一字字仿佛不详的誓言,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黑暗中,纪雪庵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鲜血淋漓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忡愣之间,祝珣的话音渐渐清晰:“他与沈营情同手足,本就一心要为他除蛊。你不过是被意外扯入局中的人,他可愿意将自己的心给你?” 纪雪庵抬起头,那张信纸已在他掌心被震成纸屑。他双目发红,眉眼含霜,目光似冰雪又似火焰,终看得祝珣别过头去,才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他说过,要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话音落下,祝珣断然接口道:“他骗你。”他抬起头,却不看纪雪庵,口中道:“你数次血寒蛊发作,死里逃生,并不是好运,亦非我医术高超,却是程溏割腕放血,喂你饮他的血。血寒蛊雌虫天性克雄虫,雌虫宿主的血虽不能彻底除蛊,但对你而言却比任何良药皆有用。” 丰氏夫妇听得变了颜色,心中却不约而同道,若此法可行,宿主放血压制雄虫,总比生食心脏要好许多,或许一个宿主便可救两人。他们乍然望见一丝曙光,面上神情同样有了松动。祝珣似猜想二人心思,摇头道:“当时我听闻程公子这般做时,亦十分心动,但细想之下,此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程公子每次喂纪大侠喝的血愈来愈多,他体内的雄虫或许渐渐便不那么害怕的血,若有一日叫雄虫改变天性不再为雌虫所克,才是真正无可救药。” 希冀破灭最是叫人难以忍受。木槿夫人不由恼道:“难道除了食心再别无他法?”祝珣毫不动容,淡淡道:“荼阁中人使用血寒蛊原是为了夺人深厚内力,雌虫宿主与身中雄虫的高手在交合时催动心法,便得以完成移功,而雄虫因此挟真气尽数进入得主体内。当年前任魔教教主、韦行舟之父在武君身上下了血寒蛊,以其他参加武君大会的正道人士性命相胁,由此获得武君半生内力,武君也彻底摆脱血寒蛊。且不论纪大侠是否舍得一身功力,可惜程公子早年经脉被毁,根本难以承受移功之术。而若要纪大侠与韦行舟……我想他定然不愿。” 这等秘辛往事,桥生只说与纪雪庵数人听,一时叫丰氏夫妇目瞪口呆。纪雪庵沉默听罢,似对除蛊之法浑不在意,只低声问道:“你早知道他曾这般救我?”祝珣点点头,直言不讳:“我是医者,心中考量更多的当然是医好你。何况血寒蛊如此阴邪歹毒,我便是花上毕胜气力,也定要找出解除之法。” 纪雪庵缓缓闭气双目,喉口仿佛冒出微微腥气。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而后狠狠一拍,令那朵木雕啪的滚落在地。祝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声音微冷,“你这样便受不了了么?他说要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他骗你的。他既然能瞒着你喂血,终有一日有本事叫你食下那颗心。他那么会骗人,从前骗你助他剿灭魔教、擒获韦行舟去救沈营,如今又要骗你……”他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泛起波光,微微抬头道:“我虽能依他所愿以他血入药,但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无所知吃了他的心。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便也罢了,我明明已经知道,若不告诉你……雪庵大哥,即使这样能救你性命,我也做不到。” 他努力叫脸上神色平静下来,却仍有两行泪水滑落脸颊。木槿夫人听得发愣,喃喃道:“不一定非要小溏,还有韦行舟,他不一定非要救沈营。”丰华堂握了握她的手,却道:“程兄弟与沈营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况且想救沈营的不止他,沈荃和桥生皆虎视眈眈。”木槿夫人急道:“对了!桥生带走韦行舟,分明是先下手为强!我们莫要在此争论,速去寻回他们才是!” 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真是可笑!”屋中另三人一齐看向他,他站起来,神情冰冷,“生啖其心……荒唐无比,又比移功之法好去哪里!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的心上?韦行舟还活着本就是侥幸,他若死在大祠堂那个晚上,今日这些岂非皆成无稽之谈?饶是沈荃算无遗策,纵然程溏心思千转,我却只信我手中的剑。”他握紧连璋,“我不稀罕这种救命之法,我只恨那夜未能叫他死在连璋之下!” 语罢转过身,便往门口走去。丰华堂忍不住喊道:“雪庵!”却未能叫纪雪庵顿一顿脚步。他与祝珣擦肩而过,低低道了一声:“多谢。”祝珣骤然握紧双拳,对着纪雪庵的背影大声道:“我等你回来!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会设法叫你再多活一日!就算桑谷已经没了,我也不会放弃,你、信我……” 他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纪雪庵的身影亦在泪水中模糊变形。丰华堂拉住木槿夫人的手,仿佛看见挚友行走江湖的十余年,明知眼前有壁障拦路,他从不曲折迂回,只肯独自负剑走在孤绝之道上。 却说离天颐宫不远,一处崖底密谷,程溏终于遇上桥生。 桥生收起双刀,却没有退开一步,死死盯着程溏,“只有你一个人?你来做什么?”程溏伸出十个受伤的指头,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我来助你。你既然退守谷中,想来已走投无路。既便重伤,你若要孤身离开天颐山,仍无人拦得下你。但韦行舟废了一臂一腿,于你实乃不小负担。” 他看着桥生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不过厉声说了几句话便抑制不住微微喘息,暗道果然如此,他重伤未愈,带着韦行舟疲于奔波,早已摇摇欲坠。桥生却冷笑一声,“就凭你,又能助我什么?”程溏站在原地眨了下眼睛,“最坏的时刻,你可以我为质,用我的性命向雪庵交换韦行舟。” 桥生闻言一呆,旋即失声大笑,“你算计得真好!不错,若是为了你,纪雪庵根本不会将什么正道魔教放在眼里,但你当我是瞎子么!你也爱惨了他,凭什么白白跑来为质?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同我抢韦行舟,用他的心去救纪雪庵,好让你们两个活一辈子!” 程溏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我的确爱惨了他。”他对纪雪庵的爱意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甜蜜,一时无法抑制上翘的嘴角和酸胀的眼眶。他顿了顿,转开视线,目光扫过幽谷草木,却道:“我亦曾在这里答应阿营,此生竭尽全力要救他。他血寒蛊发作的那一天,我这般允诺他,同时在心中起誓决不食言,你有没有在暗处偷偷看见?” 他的话终叫桥生露出了一丝破绽,不自禁往后跌了一步,口中怒道:“你为了纪雪庵哪里还会记得他!满嘴花言巧语,若当真要救二少爷,你这就跟我回湖城,反正你的心也有用,任由韦行舟自生自灭好了!”程溏却摇头笑了一下,“如果沈荃在此,恐怕会一句废话不多说将我抓去湖城,但你却不会。且不论雪庵会在事后为我报仇,你甚至不敢想象阿营吃了我的心以后活下来的样子。你杀了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会如何看你?” 桥生的心事被他轻描淡写说中,耳畔却如响起惊雷阵阵,气极道:“我有什么不敢杀你!如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他不会愿意夺你性命,纪雪庵又怎么肯!你若当真助我救二少爷,回去如何面对纪雪庵,难道他便会心甘情愿吃你的心?”程溏淡淡看他一眼,“他不愿意我就骗他,他血寒蛊发作时生不如死,又能做什么主?祝珣心中也有他,如果知道这个除蛊的法子,又能叫我从世上消失,他自会同意帮我。” 他以这般恶意来揣度别人,又将自己的性命全然视作一件物什,桥生不知究竟是哪样更让自己心中发寒。程溏缓步走上前,轻声道:“他寻了我一夜却找不到,恐怕已猜到是我自己离开,此刻定然十分生气。但他若知道我来助你,甚至自甘为质去威胁他,他那么骄傲,哪里容得我一再欺瞒,终会心死。等到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他吃了我的心,便不会痛苦。” 桥生僵在原地,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能为杀死自己谋算至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由程溏往山谷腹地走去。 程溏绕开谷口几株参天大树,沿着挂满枯黄藤曼的山壁走了一会儿,弯腰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狭小隐蔽,里头却很是宽敞,顶壁有两道裂隙,透进光来,深处有一块宽约数丈的巨大山石,难得表面十分平坦,倒似一张天生的石床。此景此境,程溏再熟悉不过,抬起头,晦暗不明的光照石床上的人,不是沈营却是韦行舟。 韦行舟靠坐在石壁上,原本略垂着脑袋,听见动静抬起脸,愣了一会才看清来人。他低笑一声,声音嘶哑难听,语气却如同闲闲打了个招呼,“小溏,是你啊。”程溏走近,却见韦行舟此刻模样十分糟糕。他没有穿素来喜爱的红袍,不知披了一件谁的衣裳,左袖空荡荡垂在身旁,双腿隐在衣中倒看不清伤势,鬓发蓬乱,满面尘垢,嘴唇干涩开裂,只余一双眼睛微微透出几分光亮。他见程溏不语,兀自道:“我这个样子真叫你笑话了,桥生只要我活着却不叫我活得好,若非血寒蛊雌虫于宿主身体有益,或许我早就死在地牢之中。” 程溏冷冷看他,“你不是爱玩游戏么?愿赌服输,怎么,输了便想求死?没那么容易,你自然要活着,活着等受活剐挖心之苦。”韦行舟忽然笑起来,“我输了?胜负尚未决出,小溏,你我虽然皆在局中,却有幸能在最后一眼看到赢家,比起许多死不瞑目的人倒也不坏。”程溏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你已落入这般境地,我又何必同你白费口舌?不如省些气力,睁大眼睛看清谁是最后赢家。”他转身欲走,却听韦行舟在背后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拿那根针刺了沈营而不是你?” 话音落下,程溏果然顿住脚步。他微侧过脸,淡淡道:“因为你想看一看,我会为阿营做到哪一步。你想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如何苦苦挣扎,竟然还敢不自量力要取你的性命。至于你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比阿营更弱罢了。”沈荃忍不住笑着咳嗽道:“小溏,你果然懂我心思,没有叫我失望。你和沈营在兰阁不拘一格反其道练功,却只有你习得真正魅功,偏又听从沈营的话不肯轻易施展。小溏,我并不曾看轻你。” 程溏转过身,定定望着韦行舟,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如此认为?韦行舟,莫要再以游戏人间来粉饰你的惨败了。魔教在四十年前密谋策划武君大会,写就碧血书成立青阁,又在青浮山万家埋下暗线,用珍榴会来吸引集聚正道,步步为营,或许数代魔教教主的心血,皆要由你成就。你与沈荃素有勾结却不全然互相,成败皆此一举,捕风楼立场却似摇摆不定,你在阿营身上下了血寒蛊,于沈荃是一个教训,却也为自己要到一张保命符,迫得捕风楼在魔教与正道拔刀相向时,不得不保你性命。捕风楼以收集天下消息为长,你便欲借此遮掩正道耳目,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捕风楼这样的门派注定需要倚靠正道武林,沈荃的野心并不比你小,他将计就计,借刀杀人,意欲指使正邪两方鹬蚌相争,好叫捕风楼彻底崛起。说到底,你和沈荃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疲于奔命的可怜人罢了。韦行舟,你不止输了一场游戏,你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激得韦行舟双目发红,“又有谁赢了?人心自古相互猜忌,有利益的地方才有江湖,正道曾为私心逼死屏州倪家,今日也同样会为了碧血书再掀风雨。有谁又比谁干净高洁?哦,你的纪雪庵纪大侠么?哈哈,那他知不知道,他平白无故染上血寒蛊,便是因为你的缘故?”程溏不为所动,摇头道:“我已不比当年,不会再钻入牛角尖一味自责。雪庵中蛊固然与你为人恶劣有关,却更多是你觊觎他的内力,企图重复你父亲做过的事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阴差阳错亦成雌虫宿主,叫沈荃弃你不顾,甚至在桑谷大祠堂不惜以身为饵设计你和雪庵同归于尽,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当年你选择我幸免于血寒蛊,我为救阿营接近雪庵,随后命运交缠,同生共死,从青浮山至天颐山,最终与正道一齐覆灭魔教。我并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你恐怕不曾料想,那时你手心一枚小小的棋子,却也能拼命推波助澜,成就大势。” 韦行舟的脸上终于褪去笃定而虚伪的笑容,冷冷道:“若我当初没有选你,你早就死了。你费尽气力要救沈营,你以为他会同样对你么?”程溏侧脸对着山洞外,淡声道:“如果没有他,我一早就泯灭于兰阁,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与情谊是真……”他忽然看见洞外地上桥生斜斜影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来,不知说给谁听:“我今日所为,无愧于心。” 话音落下,桥生果然走进山洞,径直到了石床前,出手点住韦行舟颈间哑穴,冷道:“你莫再挑拨离间,虽留着你性命,我多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语罢转头看向程溏,“纪雪庵定然已在寻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夜便动身。” 程溏曾有逃离天颐山的经历,桥生身为承阁首领亦熟悉山中地形,二人坐在树下,以树枝为笔,涂画着商议路线。从前程溏带着沈营走的一条山道,一年前被山洪冲袭,如今已不通。桥生手中的树枝戳着地上软泥,皱紧眉头,啪的一声枝条折成两截,飞到了东南一角。程溏双目一亮,伸出伤指虚指那处,喜道:“便是那里!” 桥生定睛一看,迟疑道:“桑谷?”程溏点头道:“不错,桑谷便在那条山道左近。当初祝珣曾指点雪庵去往桑谷的秘道,若能由此入谷,便可从桑谷另一头下山。”桥生仍有顾虑,“既然纪雪庵知道,难说正道不会派人守在那里。”程溏颔首附和,“的确如此。但据我所知,正道高手大多重伤,能出来搜山的人手不够,实力亦平平。桑谷一役于正道记忆尤深,正是他们避之不及之处,或许当初最险要的地方却是如今最安全的。”桥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唯今只得放手一搏,所幸桑谷进可攻退可守,便在里面躲藏两三日也难叫人找到。” 二人商量完,程溏留在山洞口看守,桥生去谷中觅得清水野果。时逢早春,也只有地势低缓的谷壑中才结有果子。他一气摘了许多拿外衫包好,等回到雪峰上,恐怕只好饿着肚子行路。 三人是夜离开山谷。一连数日,白天大多藏身洞穴,月色好的夜里才勉强赶路。通常桥生先行探路,程溏背着韦行舟只走他示意的路。仅有一次,前头隐隐传来打斗声,程溏按住韦行舟身体躲在野草丛中。待到桥生一身血气归来,抬手捂住臂上添的新伤,哑声道:“出来罢。三个毛头小子,都被我杀了,尸首也已处理好。” 赶路途中,韦行舟始终被点哑穴。桥生每天喂他喝三次水一次饭,当真仅仅叫他活着而已。他与程溏并无太多交流,数天的朝夕相处却慢慢生出默契。桥生出身捕风楼,又在承阁出类拔萃,自然精通轻功暗器,纵然有伤,仍称得上来去无踪。但之前程溏的确说中他的苦处,他只擅长孤身行事,带着形同废人的韦行舟着实累赘。程溏伤在手指,不能做太多事情,但情急之下桥生将韦行舟丢给他,他自有办法护得二人周全,倒叫桥生刮目相看。 桥生坐在溪边,俯身掬了满掌清水,仰头灌了下去。程溏靠在树下,双手捧着水囊喝完,递还给桥生。后者再次装满水,抛上岸丢至韦行舟身旁。韦行舟右手举起水囊,他喉间穴位阻滞,呛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喝得极慢。程溏拿手背揩了下嘴角,此处溪流大约是寒峰雪水所化,冰凉甘冽,微微带着清甜,多少缓解了整日空腹的烧灼。桥生抬头看着天上星子,辨认方向,而后躺倒在地上,舒了口气,“再过两日便能到桑谷了。” 他与两个桑谷童子一同去往天颐宫,身上尚有不少上好伤药,此刻心神放松,便解开半边衣衫,单手为自己上药。程溏坐在他的身后,借着月色默默看他的背影。桥生回头瞧他一眼,扔了一个瓷瓶到程溏手边,“给你。” 程溏笑了笑,口中道谢,缓缓解开伤指布巾,低头擦药。桥生不置可否,转过脸继续包扎臂上刀伤。他先前戒备程溏,但伤在手指的确颇不便,程溏似十分在意手上的伤,每日都要在清水中细细洗净伤口。他有几根手指已渐能活动,便尽力帮桥生做一些杂务。桥生暗道既与他一路,多一个帮手总好过一个废物,才肯给程溏伤药。 桑谷良药非同寻常,火辣辣的疼痛减退,凉丝丝的顿时叫人好受许多。程溏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头,除却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因断了指骨仍不能动弹,其余手指已勉强可弯曲自如。他却依旧将十指皆包起,抬起头,目光晦暗看向桥生背脊,右手情不自禁滑向脚踝。 那里藏着他唯一的兵刃,已许久不曾挥动。程溏的手在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似在感受手指究竟恢复如何。桥生口上虽不多话,但确实愈来愈信任他。错估程溏的伤势也好,不怕他突然发难也罢,无论如何,几日之间,他已不知不觉肯将后背露给程溏。忽见桥生身形微晃想要站起,程溏若无其事别开视线,却一头撞见韦行舟的目光流连在他的手上。 二人对视片刻,韦行舟的脸上漾起笑容,昏暗中瞧不真切,只觉不怀好意。桥生毫无察觉,跳上树眺望一阵,随后回到地上,“一时半会应不会有追兵至此。”程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似不经意问道:“你可想过离开天颐山后如何?湖城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面,前途茫茫,一路千险万阻,仅凭我们二人……”桥生不以为然道:“楼主虽身陷天颐宫地牢,捕风楼实力却未损耗太多,路上自有十七暗士接应,护送我们去湖城。” 程溏闻言心中一凛,桥生亦身体微僵,自知失言,硬声道:“下山后的安排与你无关,我不必再同你合作。你跟着我们,只会引得纪雪庵随行坏事。”程溏沉默不语,桥生等了一会儿,却又缓了语气,“如果、如果最后你无恙,便来湖城看看他罢。” 武君倪大侠是此人从前的伤痛,但沈营才是这人往后的软肋。桥生转身走开,“天快亮了,我先睡一会,到午时换你。”便复又跳上树,隐去身影。 程溏坐回原位,黎明前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抹去伪装的平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时间已经不多,不能等到下山,下山后恐怕再无机会。程溏伸出双臂环住身体,试图赶走心底寒意。大约所有人都以为,捕风楼折损了沈荃,在天颐山未能得逞,就算势力犹在,但群龙无首,终不比往日。他却因桥生的话忽然想到,另有一人将从昏迷中醒来,成为捕风楼新的主人。 那人是否同沈荃一样,又对这江湖怀有怎样的野心? 他曾经告诉自己,他自小被送入兰阁为质,与沈荃的兄弟之情十分淡薄。后来他因血寒蛊生不如死,全凭程溏和桑谷玉才强撑至晶城。沈荃见了二人,神情中一派冷淡,三言两语将这个不受宠的二少爷打发去湖城别庄,再不闻不问。程溏恨沈荃不惜手足,却并不很在乎,他们在兰阁早就惯于相依为命。再后来,沈荃带着桑谷玉出现在桑谷,夺走他的生机,亲口承认他的死讯,叫程溏近乎发狂,气得纪雪庵当堂血寒蛊发作。但事后沈荃却私下告诉程溏,他并没死,珍奇药草为他续命,只等着有人带回韦行舟的心脏。 沈荃是否真的漠视这个弟弟?沈营在捕风楼中究竟什么地位? 他若不救沈营,便是将他再杀一次——所有人都说,包括他自己,阿营是因为他才身中血寒蛊。当时的记忆十分混乱,后因想起碧血书复本才恢复些许,但仍似有什么被遮蔽在黑暗中,至今不曾明了。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这些话如影随形,只要他试图回忆,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程溏抬手狠狠掐了下眉心,灵台终于恢复清明。他既决意,便不要再流连旧梦。他所能做的,正如他说与桥生听,一般心思,不同意味——无愧于心而已。 夜里忽然飘起雪,天光全无,本不适于行路。桥生踌躇片刻道:“从此处赶往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约摸只要三个时辰。”程溏辨认空中风向,雪粒砸在他脸上一片生疼,摇头道:“晚些只怕雪要下得更大,夜深路滑,莫说追兵如何,我们自己也极有可能一脚踩空跌下山去。”桥生咬牙道:“那便在手上举一个小火把!桑谷左近搜寻的人本就少,我且不信,最后一夜偏偏叫我们碰上!” 最后一夜——程溏心中微动,不错,若能在天亮前进入桑谷,这等餐风饮露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夜。桑谷有山道直通山下,外头有捕风楼的人接应,随后一路向东再无阻拦。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够久,再谨慎小心也耐不住煎熬,终于点头道:“走罢。” 桥生举着火把在密林中探路,程溏背起韦行舟遥遥跟在数丈之后。前头火光闪动三下,便是叫他们前行的信号。子夜时分,雪愈下愈大,地上越发泥泞,稍有不慎便要滑倒。程溏摔得浑身湿透,冻得齿间格格作响,手指僵硬,倒叫伤口不那么痛了。他在地上摸索一阵,循着缓坡跌跌碰碰冲下去,撞在一具温热身体上才止住。 程溏伏下身子拉起韦行舟,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他又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惟有急促呼吸透露出他疼得厉害。程溏粗略摸过他的伤肢,并未出血,舒了口气,复将他挂在背上。韦行舟右臂无力地勾住程溏的脖子,嘴唇喷着热气离他后颈极近,叫程溏一记肘击砸在他的肋间,低声怒道:“老实些。”韦行舟无声一笑,凉凉的唇瓣忽然贴上程溏的皮肤,一触即离,笑得身体抖动起来。 未等程溏发作,头顶一亮,却是桥生未见两人跟上,往回路来寻他们。他望见坡下二人,一跃而下,无奈道:“怎么翻到沟里去了?”程溏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他与韦行舟落在一条干涸的窄渠中,再看韦行舟,脸颊新添一道血痕,约摸是方才滚落时脑袋撞到石头。桥生亦看在眼中,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我莽撞了,雪夜不宜赶路,我们上去在林中找一处地方歇息一阵再议。” 待到三人寻到一棵空心老树,又是一个时辰之后。桥生将韦行舟塞进树洞,向程溏道:“你且守着他,我到树上去,高处更易观敌。”程溏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枝丫,沉默钻入树洞。 黑暗中,两人潮乎乎的呼吸融成一片,树洞窄小不得不身体相贴,却叫他们慢慢暖和起来。程溏睡不着,闭目养神,他虽经脉损毁无法修习内功,纪雪庵却教过他一些入门的吐纳养气之法,练习一夜,精神却不觉疲惫。他感受到自己血脉搏动有力,心口隐隐发热,暗道自从成为血寒蛊雌虫,身体果然较前强健许多。也难怪韦行舟失血那么多,又在祝珣的笛声中内力尽失,却也残喘存活至今。 他口鼻深深吐息,脑中思绪漫无边际,正是出神忘我之际,忽然放在左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捉住。“你做——”程溏睁眼欲骂,韦行舟却在他手心比划写字:“你什么时候动手?”程溏眉心一跳,他对桥生的种种打算、他真正的心思,这人果然看在眼里,口中却一语不发。韦行舟鼻音短促,似笑了一下,继续写道:“脱险之后,下山之前,惟有桑谷。” 程溏甩开他的手,唯恐自己砰砰心跳叫他发现。在摆脱正道追兵之前,他需要桥生的助力,仅凭他的本事无法下山。但他又如何能让桥生真的将韦行舟带去湖城,他早已亲口答应纪雪庵,要同他一起活下来,再不分开。惟有桑谷,只要熬过今夜,桥生即使受伤武功也远在他之上,他所凭借的不过是对手的轻敌与错信,机会仅有一次。 韦行舟看似好意提醒,程溏却绝不信他。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件物什讨价还价,他也曾这般唬住桥生,却是因为知晓对方乃重情之人,愈是痴情的理由,愈能叫他深信不疑。程溏毫不理睬韦行舟,弯腰钻出树洞。桥生在树上低头看他,“怎么了?” 程溏转头望着东方微白的天际,“雪势渐小,天也快亮了。”桥生跳下,看他一眼,“那我们就动身。”程溏没有异议,转身拉出韦行舟,与桥生一同从林中往外走。黎明时分,山林一片宁静,惟有大雪扑簌簌的声音。桥生抬头看向灰色天空,喃喃道:“明明已经是春天……” 三人并未再分开行路,此地离桑谷入口的深潭只有数里之遥。待走了一刻钟,天色已亮,风雪却又大起来。只听风声呼啸,桥生伸手拦住程溏,皱眉道:“慢着。”他凝神细辨,面色有些难看,却突然侧头看了程溏一眼。程溏被他看得心中一顿,似猜到什么,浑身的血都要涌上面孔。桥生目光严厉,低声喝道:“有人来了!你们往东面跑!”语罢扭身飞起,往来人方向迎去。 程溏在原地愣了片刻,提起韦行舟便往东面跑去。他不会轻功,又背着一人,在林间左突右闪,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程溏在脑中回忆路线,若一路向东,跑出林子,便是—— 他眼前豁然开朗,却置身于一处断崖之上。程溏喘着粗气,将韦行舟扔在地上,愣愣朝崖边走近两步。头顶大雪满天,足下深渊如海,山野一片苍茫。这般壮美景色,他从前与一人并肩看过,此景此境,竟和那天一模一样——当初祝珣指点纪雪庵进入桑谷的秘道,他们便曾路经此处断崖,谁知今日慌不择路,又回到这里。 背后传来谁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得极稳,几乎叫人顿时想到他纤尘不染的雪白衣摆。程溏慢慢转过身,漫天雪片模糊他的视线。纪雪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真正的冰姿雪貌。他抬起连璋,目光从程溏脸上滑至韦行舟,声音那么冷淡:“让开,我要杀了他。” 晨光昏昧,仍在已然脱鞘的连璋上映出一线雪亮。剑刃染着鲜红血迹,尚未干透,慢慢滑落一滴,仿若雪地上开了一朵红梅。是谁的血?桥生已经死在连璋之下了么?程溏护在韦行舟身前,喉头似被堵住,双目从直指自己的连璋缓缓移向纪雪庵,摇了摇头,“不……雪庵,你不能杀他。” 纪雪庵眼神冷极,“因为他是血寒蛊雌虫宿主,他的心脏有用,所以你定要留着他的性命?”程溏浑身一震,他自然料想不到那封留给祝珣的书信意外留了下来,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沈荃在其中作祟,一时心慌意乱,直觉便要摇头解释,却听纪雪庵继续问道:“你要用他的心救谁?沈营还是我?” 这孤崖山巅,回风溯溯竟形成尖锐鸣响。程溏隔着风雪凝望纪雪庵,心中杂绪尽数沉静,只余下一个声音——他全都知道了。他脸上分明是悲伤神色,却扯出一个笑的样子,弯起嘴角道:“是为了救你。” 他当日向桥生说谎要救沈营,却远比不上今日这句实话说得艰难。他不是天性喜欢骗人,也不是存心要瞒着纪雪庵。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向纪雪庵坦诚欲为沈营向韦行舟报仇,却未能直言沈营身中血寒蛊,实则要用韦行舟的心脏除蛊。那时他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这个法子实在太荒诞残忍,只怕纪雪庵听了便要反感。那么后来,当纪雪庵亦中蛊,他便再也没法说出真相。 程溏笑看着他,手脚皆失去力气。生食心脏的除蛊之法,固然人人听闻都要斥一声荒唐,但一旦真正危及性命,却没有几人能再坚持己见。偏偏只有纪雪庵,程溏比谁都要了解他,冰雪无瑕容不下一个污点,刚直无畏不肯受一点委屈,如何肯妥协。 “我不要。”纪雪庵话音落下,程溏一下瘫坐在地上,竟还嘿嘿笑了一声。纪雪庵摇了摇头,“这样换来的性命,我宁肯不要。”程溏没有说话,仰起脸,感受纷飞雪片在面颊融化成水,心道果然如此。他只差最后一步,若能与桥生协力将韦行舟带至桑谷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将真相告诉祝珣求他相助,哪怕哄骗亦终有办法叫纪雪庵食下心脏。功亏一篑,他费尽心力,只换来那人一句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却叫纪雪庵忽然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那人生着程溏的脸,立于雪山断崖之上,依稀便是此地。他面上的伤心太过鲜明,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纪雪庵手中连璋纹丝不动,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意,“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会放弃?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心来救我?” 程溏瞳孔骤然一缩,一瞬间的神色已落入纪雪庵眼中。他一步步走近,手肘微微抬高,剑尖遥指歪倒在地上的韦行舟,“只有杀了他,才能叫你死心。你说要同我长长久久,我很高兴,但为何你心中始终存着一分保留?我也想同你长久,我答应你,你为什么不信我?”语罢长剑既出,却铮的一声,被一道粉色弧光格开。 程溏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飞快划过,随即翻身而起。二人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绯红小匕,昔日被戏称为两人定情信物的利刃,谁想却在今日见证拔刀相向。纪雪庵眸光微动,面上坚如寒冰的神情终于出现裂隙,“你要同我动手?”程溏手腕发麻,另一手轻轻揉着,抬脸直视纪雪庵,缓缓道:“我这一分保留,便是为了对付你的固执。我没有你那么骄傲自负,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才好。韦行舟无异于除蛊解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将解药毁去。你若杀了他,干脆一并杀了我才好,否则来日我定要亲手剜心救你!” 纪雪庵愣愣看他,良久却仰头长笑。“我确实固执自负,但你行事百般无奈,万般曲折,又何尝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笑声破碎,一字字艰难吐出,“你不是说过,你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么!你今日口吐诛心之言,来日还要剜心救我,你便是这样喜欢我的么?” 连璋刺破风雪呼啸而来,竟是决意要将程溏逼开、毫不留情的一招。程溏奋力一挡,绯红小匕脱手而飞,指间伤口霎时再添血痕。纪雪庵面色不变,快招三剑袭向咽喉、胸口、小腹三处要害,程溏咬牙就地一滚,纪雪庵剑势落空,微微弓腰,如鱼潜水,剑尖稍稍上挑,直刺韦行舟眉心。 却听轻嗤一声,兵刃扎入皮肉,竟是程溏在雪地上双足发力一蹬,整个人蹿至韦行舟身前,堪堪以左肩封住连璋。这一剑极快,显见纪雪庵灌入多少内劲,程溏一声低呼,身体受力不由自主向后飞出。纪雪庵瞪大双目,手臂不自禁卸了力道,掌中仍紧紧握着连璋,只能生生看着剑刃拔出,程溏的伤口喷出大股鲜血。韦行舟被程溏冲得一齐往后跌去,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略略飞起,便要从崖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程溏反应极快,飞身相夺,右手拼命去扯韦行舟残存一臂,手指划过几乎勒破衣袍,最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韦行舟荡在半空,喉间仍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程溏,大口大口喘气。程溏左肩受伤无法借力撑起身体,整个人贴在地上,拖住韦行舟已是勉强,再没法将他拉起。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纪雪庵亦走至崖边,忽然放下连璋,伏低了身子虚压在自己之上。 他一手抱紧程溏的腰,另一手点住他肩周大穴,随后伸向前,握住他拉着韦行舟的那只手。纪雪庵的嘴唇轻轻擦过程溏的耳垂,低声道:“你受伤了,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冷而温柔,手上却用力,一根一根想要掰开程溏的手指。 那只手曾在乱石间翻找救寻纪雪庵,至今小指仍裹着夹棒,伤势本就尚未好透,如今复又血肉模糊。他的手那么冷,鲜血沾到纪雪庵手上却几乎要将他灼伤。程溏猝然转过脸,面颊湿热同样沾湿纪雪庵的脸。二人四目相对,却因为贴得太近,无法看清对方的目光。纪雪庵一阵恍惚,他爱他刚猛不屈,他爱他百折不挠,他愿为他舍弃性命,他更愿为他活得一直是他所爱的样子。他们明明相爱,曾经并肩越过千难万阻,究竟哪里出错,如今却要兵刃相对伤人伤己? 程溏面色苍白,心跳如鼓,漆黑的眸中蓄满泪水。他的眼睛似在诉说千言万语,但最后却仅在纪雪庵脸上转了一圈。他缓缓闭上双目,下颌微微前抬,双唇准确无误地贴住了纪雪庵。二人唇舌相就,宛转缠绵,一时忘却周遭种种,一如每日清晨醒来,枕边那人微笑相迎,便再自然不过地想要亲吻他。 耳畔风声、脸上雪花、掌中重压仿佛都再感受不到,程溏神思凝聚心头,只有唇齿间的温度才是真实。他睁开双眼,注视着纪雪庵,泪水打湿两人紧贴的面孔,却开口慢慢道:“雪庵,不要杀韦行舟,与我一道下山,任何人都阻拦不得。” 他曾答应沈营再不使出魅功,却终因纪雪庵破例三次。他知道,即便让纪雪庵就此心甘情愿避开正道跟他下山,吃下韦行舟的心除去血寒蛊,只要他恢复神思,恐怕再难以原谅自己。他是程溏此生挚爱,他又何尝愿意这样对他!可是……可是……他为求除血寒蛊在江湖奔波数年,九死一生,背弃沈营,如何甘心平白放弃到手的解药? 纪雪庵仍然看着他,他听见了程溏说的每一个字,合在一起却不甚明了其中含义。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哭,他的眼中为何会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谁能够伤害他?不杀韦行舟,与程溏一道下山,排除一切阻拦……他既然这么说,自己怎么舍得不满足他。只是……只是……纪雪庵的嘴角忽然流出一线鲜血,竟有一柄飞刀破空而来,没入他的背心。 “雪庵!”程溏一把揪住纪雪庵胸前衣襟。纪雪庵喉中霍霍作响,定定看他一眼,仍小心撑着身体没有压住程溏,手上猛一使力,将韦行舟提了上来。他拾起连璋,撑着剑慢慢站起身,哇的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程溏捂住左肩一步踏到纪雪庵身前,却看见桥生摇摇晃晃从林间走了出来。 他伤得极重,但纪雪庵或许多少因为无息老人和武君的缘故手下留情。而如今,世上仅此一对的斩云断雨刀中的云刀,赫然插在纪雪庵的背上。“你找死么?”纪雪庵冷冷地问,血沫却不断从口角溢出。桥生右手雨刀摆出应战架势,却向程溏道:“正道的人已经追来了,你先快带韦行舟走!” 他话音落下,纪雪庵却往前走去。“雪庵!”程溏急叫,伸手去捉他,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不错,你先走,我去对付那些人,随后再来找你。”他虽因魅功改变主意,但神智仍在,脾性语气也同往日一模一样,却叫程溏如遭雷击。桥生疑惑地盯着二人,只见程溏追近欲扯住纪雪庵,失声大叫:“你别去!” 他不能去!他怎么能去!他吃了桥生一记暗刀,恐怕伤及肺腑,每一步都要借连璋大半力道,如何能去面对正道众人?而即便他全力以赴——程溏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有一个声音惶惶响起:“你曾经说过决不叫他做第二个武君,你却害他至此!”他口中疾呼:“雪庵,不要去!雪庵!”但纪雪庵大步走远,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颈后一下剧痛,应是桥生出手。程溏身体软倒在地,再无知觉,最后一眼是纪雪庵的背影,白衣上一片血迹漫延而开。 他明明说过,他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他明明说过,他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为何这样的他,最后却是由他亲手葬送? 第二十五章 纪雪庵转身迎战正道众人,其后的事于桥生来说便再顺遂不过。 程溏醒来后,桥生已与捕风楼暗士会合,背离天颐山,一路向东。马车驶在山道上格外颠簸,程溏双手被缚在背后。韦行舟头套布罩缩在车厢一角,桥生则上身赤膊裹满伤巾,盘腿坐在小榻上吐息疗伤。 他听闻声响,睁开眼睛看向程溏。二人面无表情对视片刻,桥生冷冷道:“你和纪雪庵说的话我藏身在暗处都听见了,如今不用再花心思骗我。你弃二少爷而择纪雪庵,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你也休怪我无情。”他瞥一眼一动不动的韦行舟,“他不知还能活几日,若是死了,便要用你。” 程溏默默听他说完,只把头扭到一旁。车厢拉着帘子,唯有风吹过时能透出一丝天光,看不见外头的情境。程溏忽然开口问道:“到哪儿了?”桥生坐直身体,居高临下看他,却答非所问:“快马加鞭,至多两月就能到湖城。” 之后的日子,程溏被囚于车上,寻不到丁点逃脱的机会。桥生在车中看守,外头有捕风楼暗士轮流驾车。韦行舟病得厉害,已是形容枯槁,每日只有数个时辰清醒,最后只得叫桥生掰开他牙关,硬灌下参汤续命。 程溏对车内情形并不关心,惟有车帘外传来鸟雀扑飞的动静才能引他注意。他知捕风楼十七暗士之间一直交换着讯息,沈荃虽倒,捕风楼的经营却还在,而如今天下头等要事便是天颐山上众人的结局。桥生却对外界毫不在乎,从不轻易谈吐,程溏自然无从得知。他只能常常透过缝隙看向青空,似乎这样便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往西面。 愈往东行,天气愈发温暖潮湿。天颐山上的大雪,在春水融融的东方仿佛一场错觉。细雨缠绵、暗香浮动的夜晚,程溏仰面听车顶的雨声,想起那一年在湖城郊外的破庙中偶遇纪雪庵,心里忽然那么满,又忽然那么空。 如此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在仲春之末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 沈荃被擒,捕风楼虽一时无主仍井然有序,湖城的别庄也似早已接令,管事领众仆从在庄外等候,一切听命于桥生吩咐。 桥生风尘仆仆,使人抱下韦行舟带入庄中,而后松开程溏束缚,冷淡道:“你随我来。”程溏四肢发麻几乎走不了路,桥生虽面露急切,却放缓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湖城温暖多雨,这座别庄造得与晶城捕风楼浑然不同。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回廊环水,水簇假山,一步皆一景。春浓花娇,微雨朦胧,处处美不胜收。当年程溏带着沈营在晶城遭沈荃冷遇,只得偏居湖城别庄。他因此对捕风楼上下心生敌意,不敢假手他人,衣不解带照料渐渐昏睡不醒的沈营。重回故地,他依旧记得通向沈营庭院的路。 桥生却领他去了别处。二人进了一座宽敞竹庵,入屋布局似是一间药庐,浓烈药香扑鼻而来。西首南窗下摆了一张矮榻,在层层白纱之后若隐若现。桥生慢慢走向矮榻,抬手勾起纱帘,轻声道:“二少爷。” 榻上躺了一人,双目紧闭,正是沈营。程溏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沈营身上,只见他赤身裸体,皮肤上糊了一层浅碧色的药泥,手腕脚踝则戴了数串墨玉。再定睛一看,那张矮榻竟通体由玉雕成,举世罕见。桥生在旁解释道:“楼主取走桑谷玉之前,已命人遍寻天下相仿药玉,延请名医药师,虽终没有能比上桑谷玉的,数力并济,亦能保得二少爷性命至今。” 程溏无言以对。他幼年孤苦伶仃,后与沈营相依为命,知他不被兄长所喜,心中多少有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故而也愈加亲厚。事已至此,沈荃对沈营的手足之情,一如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阴谋勾结,再明白不过。他为何忘记逃离天颐宫之前的关键一节,却深信不疑是自己连累了挚友?究竟谁做了戏,谁骗了他,谁蓄意陷诱,谁顺水推舟,答案他已懒得追问。他怎么忘了,沈营虽不会魅功,却同样出自兰阁。 桥生突然转过头来看他,面上有种说不出的神情,“我带你来此,是想叫二少爷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程溏倏然一愣,看了他一眼,“是么?”桥生笑了一笑,却又扭头看向沈营,良久才道:“他不知道,他看着你,有人却一直看着他。” 程溏摇了下头,不欲与他争辩此事。桥生亦飞快收敛神色,旋身走到纱帘外,扬声道:“你准备得如何?” 堂后传来一个声音,哇哇大叫颇为气急败坏,“这人只剩一口气,身上又乱七八糟不知中了几种蛊虫,你当老子是活神仙么!”桥生推开整道屏风,堂后竟是一具木架,上头赫然挂着韦行舟。他垂着脑袋,一个长手长脚形容邋遢的青年正拈了金针刺入韦行舟周身大穴。程溏看得一呆,桥生却道:“此人乃楼主重金请来看顾二少爷。”青年呸了一声,“分明是沈荃听得老子鼎鼎大名,强行抢入此间!不过这血寒蛊忒地有意思,倒叫老子不舍得走了。”桥生目中闪过一丝不喜,只得向程溏道:“世间之广,桑谷外别有高人。” 程溏尚未说话,青年又怪叫起来:“桑谷!你认识桑谷的人?是了,先前救这小子命的便是桑谷玉!喂,你见过祝珣么?他本事如何?怎地医不好自己两条腿,莫非空有虚名?”桥生忍怒道:“你再多管闲事,别惹我动手。”青年撇了撇嘴,回头继续摆弄韦行舟,口中嘟囔道:“只怕待会一刀下去就一命呜呼,哪里等得及生取心脏?”忽然又想起一事,“信上不是说你还带回个备用的,那人在哪——咦!” 他猛地蹿到程溏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程溏根本不及反应,只见这人疯疯癫癫,一双眼睛生在胡须潦草的脸上却极为有神,方才一动身形飞快,分明也有武功在身。青年扔了程溏的手,喜道:“果然是你!虽也气血亏空,总比那人好许多,换你剜心罢。”又伸手咬起指甲,低声自语道:“不过奇怪……你的脉象与他不全相同。”桥生眉头一皱,雨刀直指青年面孔,不耐道:“滚回去!” 青年讪讪走到木架旁,顷刻后却点头道:“不错,先将坏的试了,好的留着备用才是。”言语间,竟将韦行舟和程溏全然不当人看。语毕,从怀中摸出两粒赤色丹药,卸了韦行舟下颌令他服下。不消片刻,韦行舟呼吸略有急促,青白脸颊渐生出血色,脑袋无意识地晃了两记,却有转醒之势。青年满意颔首,右掌覆住韦行舟小腹缓缓注入内力。韦行舟头顶冒起白烟,约摸过了盏茶工夫,低吼一声,猝然睁开双眼,浑身金针冲出皮肉坠在地上。 桥生看得目不转睛,此时更踏前一步。程溏落在他身后,悄悄打量周遭,忽然瞥见韦行舟歪着头正巧面向他的脸,不由一愣。他似有短暂茫然,须臾却动了动眉毛,露出一个极其怨毒不甘的表情。青年却未留意,伸手去探韦行舟的脉,微有些苦恼道:“这人不可再失血。”说完抬头看了看桥生。 桥生点点头,走到案前取了一个空碗,又将雨刀在酒壶中荡涤而过,转头向程溏道:“不能用他的血,只能向你要了。”程溏站在原地停顿片刻,他知自己并无退路,只得顺从,走上前任由桥生割破腕脉放了一碗血。 青年在旁看着,“一碗便够了。”程溏并指按住伤口,桥生道一声多谢,端起血碗向沈营走出。沈营昏睡中毫无知觉,桥生喂血的动作却十分温柔熟练。待到最后一口血喂尽,沈营半倚在桥生怀中的身体竟微微发颤,旋即猛然咳出两口血沫,睁开了眼。 “二少爷!”桥生强抑激动,低唤一声。沈营脸上涂着药泥,瞧不清神情,抬眼扫过他,目光滑过韦行舟和青年,终于在见到程溏时动了一下。但他昏睡数年,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喉中都只发出模糊声音,舌头僵硬说不了话。桥生轻轻放下沈营,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程溏。 程溏亦看着沈营,目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颜色,嘴角略略上翘似要微笑,却终究别开双目不置一词。桥生眼睁睁看着沈营眸中的喜悦褪去,换上些许疑惑,眸色渐渐转深。他无声苦笑了下,站起身复又往木架走去。 沈营看着程溏,却不知桥生一直看着自己,一如从前。 青年双眼发亮,喃喃道:“雌虫宿主果然厉害,一碗血便叫睡了那么久的人醒来!唔,或许与他从未喝过有关……”桥生走到他身旁,沉声道:“动手罢。”青年兴奋地应了声好,转身从案上端了碗汤药灌入韦行舟口中,胡乱安慰道:“喝了它,你待会儿便不会那么痛啦。痛总是痛的,不要活活痛死便好。”说着袖中滑出一柄细长轻薄的银刀,抵在了韦行舟心口皮肉之上。 韦行舟忽然发出一记声响,他依旧说不了话,目光缓缓掠过众人,又遥遥落到沈营之上。他因药效红光满面,临死之际双颊却透出几分亮彩。屋中诸人一时全将视线投向他,韦行舟不知向谁露出一笑。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志得意满,目空一切,依稀仍是立于天颐宫之巅的红衣教主。 噗嗤一声那么轻,刀刃割破皮肤,却又似划在众人心上那么重。青年下手极快,面上神情如痴如醉。剔肉错骨,指间丝线扎紧血脉,十指翻飞沾满鲜血,最后深深陷入韦行舟胸腔,银刀宛转,双手捧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来。 青年目光如炬,手指剥开糊在其上的黄红膜衣,忽然指向心尖一枚紫斑,大笑道:“看,雌虫就宿在这里!快快,趁热!”那颗心在他手中跳了最后一下,涌出腔中残血,心尖紫斑渐渐蕴开,叫他霎时呆住。桥生快步上前取过,面上虽有厌恶,却毫不犹豫奔至沈营榻边。沈营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肯定神色,由着桥生分开他双唇。 他久未进食,牙齿没力气咬,桥生俯下脸,齿间撕下一片心壁,哺到沈营口中。屋中全是血腥气,只闻一片咀嚼之声,还有木架上的血越滴越缓。程溏面色苍白,夺门而出。无人顾得他,青年愣愣站在药庐中央,不顾满手血迹用力咬着指甲,似在苦苦思索一事,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却已经来不及。沈营四肢剧烈抽搐起来,浑身冰冷,通体皮肤上的药泥竟在瞬间凝起一层白霜。桥生一声痛呼,急急伸手去摸他的脸——沈营双目圆瞪,嘴唇青紫,已然没有了气。 却说程溏冲出竹庵,脑中皆是方才场景不断重复,哪里还记得原先暗中盘算离开别庄的路线,一心只想跑得愈远愈好。他在园中慌不择路,自有仆从上前阻拦,“程公子,你要去哪里?”程溏面有异色,重重喘息,别庄仆从互相使个眼色,七绕八弯将程溏领至客房。 直待程溏坐在桌边灌下半壶茶,才察觉天色渐暗。侍女送来晚膳,程溏问及沈营,来者却茫然不知。他毫无胃口,怔怔站在窗前,凭栏眺望远山斜阳,心中终于慢慢安定。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沈营醒来,韦行舟毙命,还有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犹叫他心悸不已。但究其缘由,却是他远在东方,天颐山之后江湖上发生何事,他全无所知。程溏抓着木框,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原先还想用这样的法子去救纪雪庵,却连旁观都忍受不了。他从前世上最挂念的人便是沈营,但沈营当真醒来他却无法面对,心中更对另一人牵肠挂肚,恨不能插翅离开湖城。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钟鸣,约摸是半山的那间寺庙。晚风送来暗香拂过程溏的额头,他忽然想起无数个在兰阁的傍晚,钟铃徐徐,暮鸟归巢,逃了功课偷偷摸摸跑去溪谷玩耍的两个少年,手拉着手一路奔向饭堂。 “阿营。”程溏口中喃喃,脑袋却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尖锐刺痛。他皱着眉揉起额角,再睁开眼,面前却浮现出天颐山石壁后的那处秘谷,沈营躺在石床上手足冰凉,浑身颤栗不止。他慌得手忙脚乱,外衫早就全给沈营披上,一时只知捡了干草枯叶往他身上盖。 沈营蛊毒发作,他却帮不了分毫。程溏无力地靠坐在石壁上,茫然扭头看向山洞外一线天光。他犹记得韦行舟满面笑容告诉他,沈营身中血寒蛊,惟有生食韦行舟的心脏才能除蛊。他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么大的胆子,竟偷了桑谷玉带着沈营逃出天颐宫。但沈营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当时程溏只觉胸中的勇气一点点泄去,微微垂着头,搁在石床上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他抬起脸,沈营正直视着他,目光十分肃穆。他不觉坐直了身体,认真回望沈营,却听到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是你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说到程溏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胸腹泛起恶心。而如今,那股蒙腻感终于消失,程溏猝然回过神,只听见山间钟声不住回荡。他不知沈营对他做的手脚为何在此刻作废,却突然有一道影子扑入园中。程溏赶忙后退,仍险些被破窗之人带倒。那人一把捉起程溏手腕,动作一如先前,正是那个将韦行舟破膛剜心的青年。 却见他满头大汗,胸口不住起伏,竟似疾奔而来。那人松开程溏的手,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不停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程溏一头雾水,不由问道:“怎么了?”那青年才回过神,眉目间染上浓浓沮丧,恨声道:“我方才便觉得你和韦行舟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不曾细想。韦行舟这厮好生毒辣,竟在自己身上又下了一道锁心蛊。锁心蛊覆住血寒蛊雌虫,平素不见异状,一旦宿主生死,锁心蛊破放出剧毒,便叫他的心脏成了杀人之器。” 他飞快说完,程溏听在耳中却乱哄哄的一片,愣愣看他。青年哦了一声,径自抓了桌上一杯水喝下,才道:“是了,你还不知道,沈营没吃几口便死啦。” 程溏只觉双腿一软,膝弯撞在凳角,跌在凳上,“阿营他……死了?”青年懊恼地咬着指甲,点点头,“韦行舟太过狡猾,死了都不肯便宜别人,老子为了今天练手整整半年,不想还是着了他的道。”程溏闻言不禁打一个寒颤,这人剜心之术炉火纯青,却是拿什么练手?青年唉声叹气,懒洋洋坐在桌旁,看见程溏丝毫未动的饭菜,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他纵然惋惜后悔,只为自己未能成功除蛊,却根本不将沈营的性命放在心上。程溏心乱如麻,默默坐在青年对面。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韦行舟这一招后手乍听叫人吃惊,但一转念却丝毫不觉奇怪。沈营死得突然,偏偏解开当年给程溏下的兰阁招数,令他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悲喜。程溏心中惟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响,几乎与心跳融在一处,回荡成一片后怕与心惊——还好,还好,那颗心脏不曾叫纪雪庵食下。 他不知恍惚多久,再抬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中昏暗,青年却旁若无人吃得十分满足。程溏开口低声道:“阿营死了,那么桥生……”对面青年伸手摸了摸油光光的下巴,凉凉道:“眼睛都红透了,只晓得抱着尸体,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咯——”他打了个饱嗝,语气总算正经些,“虽然不关老子的事,看来还是早点跑路为妙,免得他将这笔帐迁怒到老子头上!”他又忽然顿住,扔下筷子定睛看了眼程溏,“说起来,老子若想解开血寒蛊还是有法子的。现成的雌虫宿主就在眼前,拿去给纪雪庵试一试,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子救了一代大侠的命!” 程溏慢慢抬起头,一瞬之间,他脑中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竟叫他在混沌中望见一丝希望。他想了又想,才缓缓道:“这个法子谁人不知,你剜心之术再熟练也不过是匠艺罢了。你不是问我祝珣的本事么,他明明知道剜心之法,却偏舍近求远,定要以一己之力去救雪庵。他若是成功,你说,你和他究竟谁更厉害?” 青年张口结舌,兀自瞪了程溏半天,狠狠拍了下大腿,“好,好!便是激将法老子也认了!如果祝珣当真这么想,老子倒要瞧一瞧,我跟他谁能先找到别的除蛊之法!”他长手一捞,忽然重重勾了下程溏的脖子,“小子,你浑身长满心眼,偏生对了老子的胃口。有意思,比桥生、比沈荃都要有意思!桑谷祝珣算什么?橘英山贺徜放话在此,纪雪庵的血寒蛊老子除定了,看谁是天下第一医!” 贺徜惟恐夜长梦多,催促程溏连夜跑路。二人商榷一番,不知桥生是否会向他们发难,但见整夜捕风楼别庄园中仆从穿梭往来,迟迟没有发丧,亦无人顾及他们。等到星子西沉,东方微白,贺徜从马厩偷出两匹马,悄无声息放倒偏门守卫,与程溏疾驰奔出别庄。 捕风楼别庄位于湖城郊外,山环水萦,湖面映出青天白云,绿树红花,如镜如诗。二人却无暇赏春,一路向西,入了湖城亦不敢逗留,直至晌午时分驶至城西一座名唤百雀的小镇,才下马休整。 百雀镇离湖城不远,颇为繁华热闹,镇中一条贯彻南北的主街上开了不少酒肆客栈。二人随意挑了一间,甫走进大堂坐下,便听见邻桌四五个武人唾沫横飞高声议论着江湖上的热闹事。“张兄,天下英雄如今皆往朱离山千言堂而去,你我可也要凑这个热闹?”“当然!千言堂重现江湖,此乃武林百年一遇的大事,我等岂可错过!” 亦有年纪轻阅历浅的不甚明白,“朱离山在哪里?千言堂又是什么?”先前那个张姓大汉得意卖弄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朱离山与合霞山乃萱州两座最为奇秀的山峰,前者以千言堂曾闻名天下,后者因无息老人隐居而为世人所尊崇。其实,千言堂成名早在无息老人之前,当初一旦武林中出现波及多个门派、无法寻常断论的要事,便要上朱离山千言堂,敬请天下英雄,广纳千家之言,以得出公正的决断,千言堂便由此得名。只不过近百年武林中甚是太平,千言堂最后一次迎客还是四十年前,武君大会中近百名正道高手下落不明,七大门派掌门家主主持千言堂,屏洲倪家千夫所指,从此身败名裂。” 他一口气说得急了,抢起茶杯灌下几口水。程溏微微垂下双眼,遮去目中讽刺神情。四十年前,江湖口舌始终为名门所把控,朱离山千言堂,也不过虚名罢了。年轻人听得发愣,问道:“这回大伙儿又要上千言堂,可是与前阵子七大门派在天颐山剿灭魔教有关?” 那张姓大汉含笑点头,身边另一人接过话道:“小兄弟说得不错。正道剿灭魔教,自是大快人心一事!只不过,此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常兴门常门主已昭告天下,千言堂再现江湖,主要是为了与诸位英雄商讨两个人的下场。一人为捕风楼楼主沈荃,此人将捕风楼粉饰作正道名门,实则与魔教暗通款曲,勾结多年,实在其心可诛!另一人则为无息老人唯一传人、昔年名满江湖的纪雪庵纪大侠!” 桌上众人听得一阵激动,疾声追问,谁也不曾注意到墙角一桌坐着一个少年,打翻了茶杯在地上砸了粉碎。那人卖足关子,才不紧不慢道:“试问纪雪庵有何罪名?其一,去年秋天青浮山万家珍榴会,一些正道弟子为魔教妖术所操纵,身不由己,纪雪庵却不问敌我,仗着剑术高强,伤了不少人。其二,天颐山上,他再次向七大门派的弟子大打出手,这次竟没留一个活口,魔教兰阁外十余条尸首皆可为证!其三,魔教教主韦行舟乃此战最为重要的人证,却由纪雪庵亲手放走,正道英雄自然拼命阻拦,竟又被纪雪庵杀伤数人。此人恶行累累,正邪莫辨,不将其真正目的审个明白,实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 年轻人目瞪口呆,道:“小弟听闻韦行舟乃纪大侠亲手所伤,擒获他纪大侠居首功,为何却变成是纪大侠放走他?”那姓张的摇摇头,“小兄弟还是太年轻,不明白人心险恶。此人徒有侠名,其实性情残酷冷漠,行走江湖全为一己私欲,从未为武林大义做过一件事。只不过他功夫高强,又是无息老人之徒,世人才不敢枉加议论。如今他已被玄铁链锁在千言堂中,终可还武林一派公正清平!”另一人笑了一笑,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纪雪庵喜好男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件事从头至尾一直有个少年跟在他身边,原来却是魔教中人。沈荃当初不也道貌岸然,大约纪雪庵亦与魔教早有干系,他放走韦行舟才不奇怪,兴许之前未将那魔头一剑杀了也是这个缘故。” 一桌人面色各异,议论纷纷,旋即爆出一阵龌龊大笑。程溏身抖如筛,面色惨白,十指捏着新添的茶杯几乎嵌入粗陶中。对面贺徜闲闲挟了一粒五香豆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漫声劝道:“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若在从前,他们谁敢在纪雪庵跟前放一个屁?老子瞧着你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 程溏强自稳住声音,死死盯着桌角,“我没有生他们的气,是我累他名声,是我害他至此,我如何生别人的气?我明明说过,不愿叫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但现在……我却连站起来将那些人的嘴堵上也不能!”贺徜喝了口酒,懒洋洋道:“当然不能啦,你跳出去又于事何补?哪怕真的到了那劳什子的千言堂上,你掏心掏肺讲真话,不愿信你的人根本不会理你。”他将筷子拍在桌上,砸出桌面两道印子,不耐烦道:“老子最烦那些满口正道大义的畜生,作恶便作恶,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唬三岁娃娃呢!” 他说着霍然站起,拉一把程溏,“走了,快些赶路才是正事。”程溏跟在他身后,二人经过邻桌,贺徜似不经意动了动袖子,未叫任何人注意。直待他与程溏驰出百雀镇,那张姓大汉猝然攒住脖子,喉中发出模糊数声,双目圆瞪向后倒去。同桌之人惊叫跳起,随即一个个捂脖哑叫,竟在一瞬之间死个精光。 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日行千里尚需五天功夫。程溏与贺徜自是一路快马加鞭,但时候却不等人,随着江湖各派掌门偕弟子抵达朱离山,千言堂已然开堂迎客。 二人赶了大半天路,暮时在一间饭馆歇脚。离萱州愈近,武林中人亦愈多。正如那日百雀镇上的酒家,一路行来各种议论不绝于耳。饭馆中间坐了一个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一条巧舌说得眉飞色舞,周遭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程溏和贺徜并不去凑热闹,兀自坐在大棚一角。贺徜作邋遢书生打扮,程溏身形瘦小穿一身粗衣,旁人只道二人乃一对落魄主仆,自不会在意。程溏面无表情吸着面条,背对众人。贺徜吃东西极快,几筷子便将一碗面尽捞到肚中,打了个饱嗝,靠着棚柱斜眼看那厢一派热闹。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菜叶,闲凉道:“千言堂才开张数天,竟已一波三折,倒叫人意外得很。哦哦,你听,他们说罢裘敛衣罗齐寅,现下提到凌云山庄伍敌了。” 程溏捧起面碗喝汤,放下后才轻声道:“苍天有眼。”贺徜哼了一声,“狗屁,老天爷从不开眼!想不到纪雪庵这厮要紧关头人缘却不错,个个肯舍了羽毛为他出头,关老天什么事?”他口中所说,正是这几日千言堂中最引人议论的几桩事。七大门派列举纪雪庵三大罪状,本以为昔日大侠已百口莫辩,却终有人敢为其回护作证。 罗齐寅与纪雪庵本不过萍水相逢,却意外在青浮山和纪程二人同生共死,结下一段奇缘。青浮山上,纪雪庵向被魅功所操纵的正道人士拔剑相向确是事实,旁人不知隐情,罗齐寅却比谁都明了其中无奈。当时常兴门门主常季风同祝珣等人一齐赶至青浮山,罗齐寅便曾将珍榴会种种据实相告,如今七大门派重算旧账,显然根本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抑或一早便作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罗齐寅虽自诩人微言轻,但纪雪庵和程溏于他有救命之恩,仍坚持上了朱离山,在千言堂众人面前字字肺腑,句句扪心。 在他之后,自有裘敛衣与丰氏夫妇为罗齐寅佐证。虽然他们同纪雪庵乃多年老友,说出的话不那么可信,但苍木派和南香小筑的江湖地位却在罗星庄之上,便有不少交好的门派愿意相信他们的证言。一时间,千言堂上众说纷纭,谁也不肯信服了谁,那一两日乱成了一团。直至缄默许久的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请辞七大门派的审议长老,竟站到了纪雪庵一方。 凌云山庄乃武林名门,伍敌身为庄主在江湖同道眼中自然德高望重、言语分量极重。他行走江湖数十年,遍交天下朋友,直至近年独生爱子伍朝飞初出茅庐,才慢慢退居山庄过起半个隐士的日子。这些天,齐聚千言堂的江湖众人不少早年均与伍敌有过交情,虽听闻他担任审议长老,却始终不曾现身。那一日,伍敌缓步走到千言堂大殿之外的广庭中,众人才惊愕发觉,从前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伍敌容颜精神似有隔了重重岁月的沧桑。 有人已听闻伍朝飞身死天颐山一事,有人却不知。但听伍敌慢慢道来,声音微哑,眼眶发红,嘴角的花白胡茬颤抖不止,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众人只道他开口要说纪雪庵或伍朝飞,却听伍敌说起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四十年前,伍敌还是凌云山庄的少庄主,正值壮年的父亲受邀参加那一届武君大会,从此再未回来。伍敌年少,由族中叔伯扶持着为父亲立了一座衣冠冢。他提早戴起发冠,坐在七大门派家主掌门之中,背后站着两个叔叔,激烈争论着一些他还不大明白的话。无人理会他心中的悲痛惶恐,他也只记住众人一锤定音的结论——父亲和那些一去不回的武林同道是被武君和屏洲倪家所害,凌云山庄的独门功夫亦被他人所夺。 仇恨的种子在少年伍敌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渐渐长大,收回叔伯手中的权势,娶妻生子,凌云山庄在他的掌事之下比之父辈愈发壮大。武林太平,叫他几乎忘记那段伤痛,直到爱子反逆倔强,冠以母姓独闯江湖,才让伍敌惊觉自己老了。他想这孩子半生顺遂,活得无忧无虑,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经历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又是如何含恨发奋。伍敌将往事说与伍朝飞,记忆重现,枝叶模糊,竟叫他微微恍惚。伍朝飞却并未如他所愿,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誓言要翻寻真相,真正为祖父报仇。 随后,他说起天颐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纪雪庵向众人言明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实情,七大门派为彻底毁去秘密而对纪雪庵出手,伍朝飞不听他劝阻毅然背弃凌云山庄去救纪雪庵,他与那个使得一手凌云剑法的青阁中人同归于尽,纪雪庵扬手在众人面前将碧血书复本震得粉碎……饭馆众人只听说书人语带哀戚,缓缓道:“伍庄主最后说,老夫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无人说话。程溏吃完最后一筷面,吸了吸鼻子。却听说书人神情一振,换了语气,继续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会沈荃和纪雪庵,纷纷要求七大门派说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事。伍庄主所言与先前裘掌门丰大侠等人的证词不谋而合,若纪雪庵果真负罪在身,于伍庄主岂非杀子之仇,他又如何会为纪雪庵说话?常兴门常门主和小峦山柳家主他们好不狼狈,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直到入夜都没议出个结——” 却有人突然打断他:“嘿,你消息太迟啦。昨夜无息老人已到了朱离山千言堂,准备亲自带徒弟回去哩!”说话的是一个刚迈入饭馆的客人,兴致勃勃闯入众人讨论。说书人面色一僵,讪讪道:“我正要讲到那里。”随即似要为挽回面子,无不嘲讽道:“伍庄主也好,无息老人也罢,都不过是人证而已。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书当真现身众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说明他们所言便是真话?” 贺徜扯着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点走了,旁观者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罢了,有什么好听!”程溏却满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离山那么近,先前无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来却不是。既然无息老人也来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贺徜撇撇嘴道:“老一辈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现下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唯一的徒弟出事,怎么可能缩在后头不说话?”他难得说别人好话,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斜睨一眼程溏,“他们都说纪雪庵有三条罪,罗齐寅解释了他为什么在青浮山杀人,伍敌又替他在天颐山杀人找了理由,只不过最后一条,他为何当众放走你和韦行舟,还对追兵又打又杀,却不知有谁能替他洗干净了?” 程溏沉默片刻,“我也知魅功的理由难叫人信服,但雪庵确实无罪,执意要救走韦行舟的人是我和桥生。纵然无人肯信,我也定要在千言堂结束之前赶到朱离山。雪庵他决不可能开口解释此事,能说出真相的人只有我。”贺徜冷笑一声,“白白送死。”程溏苦笑不语,贺徜却忽然一拍脑袋,“有了,干脆你对在场所有人都施以魅功,彻底洗一洗他们的脑袋,你说什么他们不都信了么!千言堂就算真有一千个人,凭你的本事也不难吧?” 他异想天开,叫程溏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即便能对一千个人施展魅功,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么?”贺徜哼了一记,“借口!不过是你心中对魅功还多有排斥的缘故。”程溏喃喃道:“我曾经答应过……”他话音渐低,多年以来他和沈营之间的约定,原来却是骗局。 骗局并非从秘谷中沈营对程溏施展魅功开始,而是在更远更早之前,便已有了精心的编排。一同挨饿受罚时沈营抱住程溏,在他耳边轻声诉说沈荃的无情狠毒。魅功既成时,他拉着程溏的手,微笑道终究是你心思纯稚,我的心里有太多恨无法习成,转而又语重心长,但是魅功害人更害己,小溏你答应我,将来切莫施展此法去操控旁人。而全心全意的信赖,最后换来那人一遍遍的重复,你是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沈营瞒得太好,更何况程溏从未怀疑,他其实亦练成魅功。或许早在进入兰阁之间,他已知晓修得真正魅功之法,故意惹得师傅厌恶,看似无为,实则成器。程溏并不知沈营的魅功对抗他自己的意志孰胜孰负,但他却知道,他的心愿本就与沈营的指令重合,哪怕沈营不做这件多余之事,自己亦会全力去救他。而当真相渐渐剥脱,纪雪庵在程溏心中愈来愈重,即使魅功所带来的愧疚自责仍在,程溏终是选择了纪雪庵。 他至今感谢沈营,若没有他,程溏早就泯灭于兰阁。但他亦可坦荡说出自己并不亏欠沈营,反是沈营少他一个答案——他究竟将程溏当作什么?斯人已逝,无人可解,程溏也不愿再追究了。 二人抱臂等在饭馆外大棚下,待店小二将马牵来。贺徜见程溏若有所思,哼道:“魅功确叫人毫无防备,但一时抵御并非无计可施。祝珣难道就没有给纪雪庵配过药丸,可保他在短时工夫里不受魅功之惑?” 祝珣的确曾在纪雪庵踏上天颐山时给过他这样一粒丸药,纪雪庵独闯天颐宫时未曾用到,后来又是落水又是昏迷,药丸早就遗失,却叫贺徜随口猜中。程溏对此一无所知,只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贺徜冷冷一笑,语气轻快嘲讽:“看来祝珣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他整日要说上好几遍,祝珣同他从未谋面,却成了他竞相攀比冷嘲热讽的对象。程溏觉着好笑,忽然想起祝珣在桑谷大祠堂被焚毁那一夜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形,不由心中惘然,低声道:“或许祝珣也在朱离山上,待我们赶至,你便能如愿与他一较高下。” 第二十六章 程溏贺徜二人日夜赶路,终于在三天后抵达朱离山下。千言堂开门迎众,任何人都可以抒发己见,却不可能无休止地议论。明天便是最后一日,五位审议长老将得出一道终论,决定纪雪庵与沈荃的命程。 太阳初升,投宿在山脚镇上客栈里的武林中人结伴往千言堂行去。贺徜穿得一贯邋遢,腰间歪歪斜斜挂了一把不甚起眼的短剑,程溏照旧扮作他的仆从,混迹于众人,毫不引人注目走至半山。 千言堂院门敞开,大殿中已然坐了许多人。程溏与贺徜站在一根堂柱之后,细细辨看前头几张桌子旁坐的人。丰氏夫妇同裘敛衣罗齐寅坐在一道,皆是面色肃穆。祝珣坐着轮椅在旁桌,一身素衣神情冷淡,遥遥看去竟有几分纪雪庵的样子。贺徜眼前一亮,旋即却皱了眉,低声向程溏道:“果然徒有虚名,哪有神医将自己折腾成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样?” 程溏此刻无心再与他打趣,目光焦灼望向堂后。片刻之后,只听得殿中一片骚动,便见数人缓步踱入殿堂。程溏只觉胸中一颗心砰砰乱跳,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看见纪雪庵一个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他的神色,一抬手,才发觉眼眶是热的。 恍神之间,堂上众人皆已坐下。程溏身后几人正在议论:“审议长老倒罢了,怎地沈荃和纪雪庵也坐着被审?”顿时有同伴答道:“你没瞧见他们连手镣脚铐都未戴?自是叫他们服了软筋散功的药,若不坐下,只怕站不多时便要瘫倒了。”贺徜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是用了上百年老掉牙的丸子,要是事前偷偷含了胡桑果的种子在舌下便不会起效,到时候突然发难才叫那些老家伙好看!” 他这厢自说自话,多少叫程溏紧绷的心弦有所缓和。他方才一时未能看清纪雪庵,后头却似近乡情怯,再不敢抬头看第二眼。此刻微微扯了下嘴角,定神举目望去,才见纪雪庵稳稳坐在靠右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并不看向任何人。 因是最后一天,五位审议长老齐聚堂上。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虽已请辞,今日亦在其列。沈荃坐在另一头,面如金纸,不时抬拳掩住低咳,显然先前为祝珣笛音所致的内伤仍未痊愈。程溏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面上,却见他神情蔼然,双目平和如水,虽从不曾谋面,却叫他一眼认出此翁正是隐居合霞山的纪雪庵之师无息老人。 程溏心中微定,暗道前有伍敌作证,后有无息老人压阵,想必便是千言堂也不敢再为难纪雪庵。堂上有一位审议长老站起身,按了按手示意殿中安静,才拱袖道:“今乃千言堂开殿最后一日,亦请诸位英雄侠士畅言议事。待到午时,吾等便要将这些天审议所得的终论告诸武林天下。”他方说罢,身旁另一位长老跟着立起,正色道:“千言堂并非江湖衙门,吾等只为审议无权行刑,无论今日得出何等终论,皆是为了公道二字。千言堂广纳千言,公道自在人心,众意难敌,自可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朱离山上一回打开山门还是四十年前,江湖中多的是后辈头一次见识千言堂,心中难免疑惑就算五位审议长老决定了纪沈二人的生死,难道还能在众人面前将他们杀了不成?恰同桌便有人不解发问,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侠客抚须叹息道:“人言可畏,何况千言,切莫小瞧。一旦千言堂对他们下了诛论,不必指定叫谁动手,从此江湖中无论何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了他们。就算武艺再高强,又如何能与整个武林为敌?便看四十年前屏洲倪家,纵有七大门派推波助澜,不也切实从此破落?” 堂下始终议论纷纷,却几乎没什么人再起身说话。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想要出言的人皆已说了,不肯站出的人恐怕再难开口。眼看殿外日头愈高,堂上审议长老亦在低声商量,程溏慢慢站直了身体。他方向前踏出半步,衣角却被人拉住。程溏回过头,只见贺徜素来不见正经的脸上没了懒洋洋的神色,摇了摇头低声道:“凭你之言,救不了他。” 程溏愣了一瞬,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出自魔教兰阁本就身份尴尬,与纪雪庵的关系在大多世人眼中也只落得不堪二字,更遑论就算他说出实情,只怕也难以取信众人。贺徜松了口气,却听程溏继续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出面。不然就算雪庵安然无恙,却始终无法解释当时在天颐山上为何阻拦正道追杀韦行舟。白雪染瑕,从此便会有无穷尽的质疑与麻烦。”贺徜气急反笑,忽然伸手点住他哑穴并制住他行动。 他冷笑一声,“老子与你争什么?有的是办法叫你闭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若连伍敌和无息老人都保不住纪雪庵,又有谁会信你?”随即又恢复往常嘲讽语气道:“你难道不知你今日强出头,只会叫纪雪庵更添难堪。还是你此举并非为救纪雪庵,不过是做给他看叫他原谅你,自说自话罢了!”程溏浑身一震,闭上双目皱起眉头。他自无法反驳,贺徜话一出口却隐隐后悔说得太重,哼了一声道:“世上只余你一个血寒蛊雌虫宿主,想要老子救纪雪庵的性命,你的皮肉血骨全为我所用,哪里能由你死在庸人手中,凭白坏了老子神医的名头!” 二人短小争执,所幸离得甚远,未引得堂上众人注意,却叫周遭的人不由全扭头看来。贺徜目光一扫,五指抓了抓油浸浸的头皮,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令人莫不蹙眉后退。却觉当空一阵疾风刮过,一条黑色身影一闪,竟从殿外晃入,稳稳站在堂上。 一时殿中所有人皆往那人瞧去,定睛一看,识得他的不由惊呼出声:“桥生!” 却见来人一身黑衣,满面风霜,腰间佩着一双银刀,手中抓着一只布袋,正是本该远在湖城的桥生。程溏与贺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瞧见惊诧。沈营既死,桥生岂不悲痛欲绝,谁知竟紧随他们快马赶至朱离山。 堂上众人亦神色各异,一位长老咳了一声,起身道:“阁下现身好生威风,不知却是……”桥生目光冷冷扫过殿中道:“我身份诸多,一一解释于你们听太过麻烦。千言堂什么人皆可说话指点,我来此也不过只为三桩事。”他并不停顿,不待众人发问,便将手中布袋往地上一扔。只见布结松开,有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了出来,划出一道污痕,才堪堪停在殿堂之中。 站在前头的均是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后头的忍不住拼命挤去看。桥生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你们不是在议论韦行舟的生死么?他的首级就在此,乃为我亲手所杀!”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恨意,仿佛他要杀韦行舟实在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但韦行舟的首级乍然出现,怎能不叫千言堂一时沸腾。千言万语,种种质疑诘问向桥生扑面而去,连堂上纪雪庵也不禁抬眼去瞧他。 桥生屹然而立,眼神掠过纪雪庵,开口道:“我要杀韦行舟,却不够本事将他从天颐宫劫走,只能强叫纪雪庵助我。”他骤然将话题转至纪雪庵身上,叫堂中不由静了一静,这才想起正是纪雪庵放走韦行舟,难道却是他与桥生二人勾结?桥生不管众人诸般想法,径自道:“你们皆知纪雪庵身边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我抓了他,以他性命为胁,逼得纪雪庵将韦行舟交给我。” 三言二语,竟替纪雪庵的行为作了解释。闻者自然不能服气,有人高喊道:“就算你与韦行舟不共戴天,当时天颐宫的正道朋友哪位不是同他仇深似海,迟早置他于死地,你又为何单独行事?莫不是为了避开众人,在韦行舟临终前逼问出碧血书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这人的质问正是在场大多人心中最关切的一事,纷纷出言附和,咄咄逼人,仿佛桥生已然夺取了碧血书,今日若不交出绝不能善了。桥生冷笑一声,“我偏要抓走韦行舟,便是为了将其手刃于我养父墓前,如何能假借他人之手?”并非所有人都识得他身份,但知情人只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果然桥生回过头向堂上众人看去,目光最后停留在凌云山庄庄主伍敌面上,一字字道:“第二桩事,便是为了我父亲。”他轻轻吸了口气,“四十年前千言堂名不副实,号称广纳千言,不过是为七大门派所摆布的口舌把戏。当年的武君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碧血书如何由来,纪雪庵在天颐山上已经说得够明白,伍庄主也已凛然承认。分明是七大门派贪生怕死背弃正道,却沽名钓誉自私利己,竟叫屏洲倪家与武君为他们背负骂名。冤有头债有主,魔教已灭,后继无人,七大门派与千言堂难道不该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话已至此,谁人还能不明白他的父亲正是昔日武君。但看他腰间那两柄双刀,上了年纪的人恍然认出便是名满天下的斩云断雨刀。在场七大门派的人一时皆难以启齿,良久伍敌重重一叹,“你想要我们如何?”桥生断然道:“父亲安息于世外桃源,自不用你们打扰,便在这朱离山千言堂畔,建一座武君祠,供奉父亲排位,终年香火不断。往后七大门派轮流派人看护修葺,但凡门中子弟行走江湖,头一处便要来朱离山武君祠,勿忘先辈之罪,永世警醒。此外,自要千言堂昭告武林,雪洗武君清名,七大门派各自发书罪己,向天下英雄陈述当年所行耻事。” 堂中静默一片,谁也无法出声反对。便是七大门派再不愿意,只怕今日之后世人亦皆知此事。天颐山与魔教一战两败俱伤,七大门派损伤惨重,自然做不到如当年一般掌控江湖风向。武林格局一朝打破,大约要数年后才能重新排布,此时自当闭门休养生息,如何敢与天下为敌?更何况即使他们强作自辩,但人言可畏,从前武君受过之苦,如今便要还报于己。伍敌恳切道:“你所言皆非过分要求,原是我们之错,自当还武君清白。”桥生轻蔑一笑,神情中有着无比笃定,“我若轻信你们,岂不重蹈父亲覆辙?你们不要想着阳奉阴违,须知你们趋之若鹜、为之丑态百出的那样东西,便在我手中!” 众人呆了一瞬,便有人惊声叫道:“碧血书!”桥生冷笑一声,算作默认。韦行舟生前最后时刻落在他手中,不少人早已料定桥生逼问出碧血书所在,竟当真如此。伍敌微微色变,“碧血书若流落江湖,不仅仅是对七大门派的报复,更将引得武林大乱。此乃正道之劫,相信若武君在世亦不愿所见,还请你千万三思。”桥生睨他一眼,颔首道:“碧血书是祸不是福,我自然知道。我可以交出碧血书,条件便是我所说的第三桩事,我要带走沈荃。从前种种已了,往后武林中人不可再追究捕风楼之过。” 程溏听到此刻,再忍不住复杂心绪。他眼见桥生清洗纪雪庵嫌疑,挽回武君名誉,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仿佛数天前那人之死不曾在他心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为捕风楼做事,真正于他有恩有情的是沈营而非沈荃,但桥生却可为他为捕风楼力挽狂澜做到如此。贺徜知他不会再出头,解开他穴道。程溏喃喃轻道:“捕风楼竟可不倒,谁知往后江湖又会生出多少波澜?” 若说先前纪雪庵三大罪状尚暧昧不明,沈荃勾结魔教之事却是证据凿凿,堂下众人看他无异于一个死人。他伤势颇重,先前一直面色惨白目不转睛看着桥生,此刻却垂下头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沈荃罪深至死,放过他如何能叫众人意平,殿堂中顿时闹哄哄一片。桥生淡声道:“沈荃一人的性命,与武论正道之劫,孰轻孰重,相信诸位自有评判。” 他有恃无恐,自叫人不得不退让。一位审议长老道:“你若想带走沈荃,今日便把碧血书留下,趁千言堂英雄在此,好叫诸位作个见证,将这不详魔物彻底毁去。”桥生却摇头,“又何须毁去?我带走沈荃,待七大门派发书告诸天下,我便将书中所载各派武功一一送还。” 七大门派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桥生这个主意,叫他们又惊疑又心动。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皆是各门派的高手,碧血书所记载的亦是独门绝技,前人有去无回,不少功夫已然失传,若能物归原主,自是再好不过。只怕——有人快人快语道:“你若私藏复本,叫我等如何信服?”桥生冷冷道:“除了信我,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们胆敢今日在此拿住我,捕风楼十七暗士不能于明天日落前见到我,你们猜一猜会有多少份拓本散布江湖?” 此话一出,便是盘算着这个念头的人亦不敢轻举妄动。桥生冰冷的眼神滑过众人面孔,惟有与无息老人对视时才柔和了几分。老者的眸中一片欣慰,并无一丝厌恶失望。桥生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所求之事并不多,无非是还父亲一个清白,护住无辜牵连之人,救出重要之人的亲人……正道之劫,呵,我岂能叫父亲在天之灵不安?碧血书害了父亲半生,我比谁都希望它消失,怎会任由它再兴风作浪?你们若能如我所愿,我以父亲之名起誓,决不再叫碧血书祸乱江湖。” 言尽于此,真情流露敌过任何花言巧语。桥生拿武君之名发誓,谁也不能再开口怀疑。方才那一番话,叫殿中所有人都注目于桥生。此刻程溏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转至堂上去寻纪雪庵。 他猛地站直身体,猝然向前一步。双目急急逡巡,不禁伸指去数——堂上每个人都在,惟独少了纪雪庵。 结局 千言堂关起殿门,武林中人纷纷离开朱离山。程溏遍寻山间,问尽众人,竟无人知道纪雪庵的踪迹。推算起来,约摸是桥生舌战群雄之时,纪雪庵便已悄然下山。 诸位审议长老皆吃了一惊,纪雪庵当日明明服食了软筋抑功丸,谁知仍可行动自如。此药旨在暂时消散内力,只要一日不服,便可自行恢复。纪雪庵三大罪状皆已洗清,纵然确有杀伤正道弟子之实,众长老得出的终论却是算作私仇,不归千言堂所管。而七大门派忙不迭下山发书罪己,一时没人有心思去寻纪雪庵麻烦。 这些事虽叫程溏松了口气,却仍有沉重阴云压在他的心头——纪雪庵既自行离开,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是不是不想再见他?他身上的血寒蛊未解,随时会发作,而天下何其大,他又要去哪里找他? 慌乱之际,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头,柔声安慰道:“虽不知雪庵去何处,最有可能难道不是回合霞山?无息老人今日便要启程回去,你不若与他一道。无论你同纪兄弟前缘如何,总要向无息老人道明。”程溏这才回过神,道谢之后寻至无息老人面前。他自觉难以开口,只唤了声前辈,踌躇不知再往下说。无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脑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罢。” 程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抬手擦去,扬脸笑着应声。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贺徜,血寒蛊还有赖于二人解除。祝珣忙得没空见他,原来千言堂来了许多人,其中不少顺道向祝珣求医问药。他干脆在山中草庐开了一间简陋医馆,应接不暇。贺徜亦是摩拳擦掌,随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应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蛊!你且放心,不过耽搁几天,老子便会捉他去合霞山寻你们。” 无息老人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侍的童子,回程带上程溏,三人往朱离山后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山道蜿蜒难行,遇到急坡,只得弃马攀爬。无息老人自不在话下,连小童亦身轻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着莲花祥云,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东麓小院。 他终于来到纪雪庵长大的地方,但纪雪庵却并未回合霞山。 无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领程溏去了纪雪庵从前住的屋子。许是常有人打扫,屋中并无灰尘。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书案上堆了几本粗浅入门的内功心法,竹床上挂着素白纱帐,冰雪颜色恰如那人爱穿的白衣。 程溏环顾四周,缓缓坐在案前椅子上。抬头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丛竹子青碧如洗。他伸手捂住脸,嘴角分明翘起,面颊却是湿的。一路上各种翘首期盼,近乡情怯,此时尽汇聚成一股辛酸,充荡在胸口喉间。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过的一个小人物,竟能来到这里坐在此间。他自从逃离天颐山,行事皆怀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纪雪庵也是为此。数年时光,他为达目的吃尽苦头,当真称得上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他心中的弦始终紧绷,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头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颜凛冽神色,不许他跟在身后,却不知他的不理会已是纵容。那人在破庙中为他换药疗伤,言语无情动作却很轻。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难事,自己也没有发现眸中深藏的担忧与惊艳。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拥抱他却那么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么缠绵。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骄傲得不肯发问,却愈来愈被他牵动情绪。那人与他经历同生共死,终于慢慢向他打开心扉。 仿佛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汹涌,却不知玄冰已裂开一道微小裂缝。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寒冰逢春尽数消融,那朵花应声绽放。花瓣尽情展开,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难逢难开,愈是美丽绝伦。 他这才发现,在那么多日日夜夜,在那株花悄无声息开放之际,在那人渐渐爱上他的每个瞬间,他都幸福得可以马上死掉。 可是他做了什么?他摘走了那朵世上最美的花,却累他身中毒蛊,害他背负污名,最后还将他弄丢。如同绯红小匕被他落在天颐山上,后来每每摸向脚踝,手心空荡得连心也抽痛。雪庵,他的雪庵,他的雪庵在哪里?程溏猝然咬住手背,却止不住唇齿间一声血肉模糊的啜泣:“雪庵,你在哪里?” 程溏茫茫然在屋中坐了一天,草草用过晚膳,辗转无法入眠。他披着外衫走出小院,院后几片菜地之外便是断崖,为了示警在树上挂了一只灯笼。程溏慢慢走到崖边,坐在树下青石上。 夜色深沉,举目望去什么也瞧不见。万籁俱静,惟有夜风在谷中呼啸,叫人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苍茫之感。虽已入春,山中夜晚仍寒意不减,程溏冻得浑身发僵,愣愣坐着,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连风声都消失,天上星子沉沉欲坠,头顶的灯笼嗤的一声燃尽。 眼前似乎现出一丝红光。程溏只当自己错觉,拿冰凉的手揉了揉眼睛。便在一瞬之间,仿佛天上神仙摔碎了一枚金蛋,千万道金光同时迸裂出来。程溏呆呆看着云海如梦似幻,红日徐徐升起,天际一片蓝紫色的朝霞仿若仙境。他的耳边响起自己从前一句问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不过一场日出,却叫晨风亦变得温柔,轻轻拂在他的额头,好像那天印在眉心的吻。“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誓言。 程溏撑着树干站起,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他口中低声道:“太阳升起来了,你有没有也在看?”背后却传来一把含笑老声:“老夫年纪大了起得早,怎么你也睡不着么?”他连忙回身,瞧见无息老人漫步走来。待到他走至跟前,程溏拍了拍僵硬的膝盖忽然跪下,颤声道:“我定会将雪庵带回,定会设法解开血寒蛊,求前辈成全!” 无息老人煦然一笑,“老夫听说你是一个极重诺言之人,老夫信你。”程溏闻言只愈加羞愧,“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雪庵,但我……我爱他甚于性命。”无息老人缓缓道:“他似冰雪,你如春风,冰雪逢春化作水,有什么不好?过刚易折,雪庵脾气实在不好,你又与他太不同,但你若不是你,世上又哪里有另一人叫他尝到情爱至柔至软的滋味?” 程溏听得愣住,竟不知无息老人将二人如此比喻。无息老人手上微微使气,虚扶一把将程溏托起,“雪庵父母兄弟皆缘浅,老夫还能再陪他多少光景?你愿意陪伴他左右,是老夫要谢你。小溏,我等你带雪庵回来。” 两天后,祝珣与贺徜赶至合霞山。程溏乍见二人,差些认不出贺徜。却见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刮了胡子挽起发髻,束上腰带修了指甲,竟是一个十分精神俊朗的青年。祝珣仍穿着素衣,但眼角眉稍被贺徜的聒噪烦得直跳,反而不见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阴霾。 童子领着他们进门,贺徜一见程溏便嚷道:“纪雪庵竟然不在,那你将老子骗来作甚!”程溏并不理他,只向祝珣招呼道:“祝谷主。”祝珣眉间神色略淡,“桑谷不复,莫再唤我谷主。”他大约心中对程溏有气,板着脸瞧他片刻,终是按捺不住道:“你心心念念为救沈营,怎么如今不陪在他身边?” 程溏闻言一愣,贺徜也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才道:“这些天我与祝兄弟切磋医术,十分的、呃、忘我,一时忘了提血寒蛊之事。祝兄弟你还不知道吧,韦行舟所说的剜心之术实乃骗局,沈营吃了他的心脏,立时便死了。” 祝珣大吃一惊,“沈营……他死了?”桥生在千言堂上只字未提血寒蛊和沈营,祝珣却当然知晓其中内幕。他只见韦行舟首级,料及心脏定已被沈营生食除蛊,哪里想得到韦行舟玉石俱焚的歹毒之计?他反问了一声,目光不由去瞧程溏。却见程溏恍若未闻,呆似木鸡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狂喜,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语罢拔腿跳起往屋外跑去,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程溏捂住摔破的嘴角,高高弯起似痛似笑,回身向两人叫道:“你们等在合霞山,我这便将雪庵带来!”说完再不回头,发足向山下跑开。 贺徜莫明其妙道:“他疯了么?什么知道不知道,怎地语无伦次?”祝珣闭上双目,微微蹙眉,再睁开时终是一片云淡风轻,“他知道雪庵大哥在何处了。只有他,才能知道啊。”他轻轻舒出一口气,不知是为纪雪庵,为程溏,还是为了自己。 十天前,程溏和贺徜日行千里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如今程溏孤身踏上返程。他不由挥起马鞭重重抽下,伏低身体抱住马脖子,轻声催促道:“好马儿,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他从未这般急切地想要见到纪雪庵,离湖城越近一些,思念便越浓烈。他想他想得浑身发痛,几乎将他燃烧殆尽。只因如今他知道,他的雪庵也同样想见他。 他为何在千言堂关殿之前便不告而别,有什么事叫他如此急迫,一切答案尽在眼前。他见到桥生和韦行舟的脑袋,如祝珣一般猜测沈营已然脱险,那么程溏在哪里,他是不是以为他留在了湖城捕风楼别庄? 程溏无声地在风中咧开嘴,他们一个从湖城而来,一个往湖城而去,阴差阳错天南地北,他却读懂纪雪庵的心,恨不能插翅飞往他身畔。 雪庵,等我。 那天日落时分,天色昏暗,忽然下起一场雨。马蹄溅起春泥点点,惊飞林鸟无数,闯入城郊山野。暮色之中,山花重重,暗香氤氲,荒郊野岭路的尽头却出现一间破庙。仿佛命运的指引,程溏缓缓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踱至庙堂前。 天光只余几许,仍叫他看清沾满蛛网的佛像之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背对大门盘腿而坐。那人微微低头,仿佛最虔诚的信徒,险些叫程溏发笑。他抿起唇角,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背后,稍稍探出手,迟疑片刻竟又缩了回去。 雪庵,我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 那人突然往后跌去,跌在程溏的怀中。怀里的身体那么冷,冻得程溏重重颤抖。他抖着手指去摸那人的脸,冰雪雕刻的容颜,皮肤泛着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双目静静闭合,眉睫染上白霜。 雪庵,你怎么了? 程溏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不过短促的一记,喉咙却似被人锯断般疼痛,口角淌出一道血痕。他连忙放下怀中的人,伸手去摸他的腕脉,摸不到、摸不到!程溏急急低头去听他的胸口,砰砰砰、砰砰砰,那只是他自己如鼓的心跳,那人的心跳,听不见、听不见! 一滴血从程溏下巴落到纪雪庵脸上,叫程溏精神为之一振。他毫不犹豫咬破手腕,一手掰开纪雪庵的嘴,将伤处凑上前,嘴里不知在安慰谁:“没事的,没事了,喝了我的血就好了。” 他一下咬得极深,鲜血汩汩喷涌而出,再从纪雪庵的口角流淌下来。程溏沾血的手指轻拍纪雪庵的脸颊,嘶声哀求道:“喝啊,喝啊。”那人明明毫无反应,却似抗拒着喝他的血。程溏惟恐他呛住,移开手腕,却仍不甘心,吮了一口血覆住纪雪庵的嘴唇,伸舌便要推送进去。 但冰冷的嘴唇,冰冷的舌头,他纵然喂他,却如何叫他下咽?程溏急得摇晃他的身体,纪雪庵的袖中却落出一样东西。他从地上拾起,拔丢刀鞘,便见到薄如蝉翼的刀刃上,泛着熟悉的粉色流光。 程溏忽然笑了起来,他拿绯红小匕的刀尖对准自己胸前比划几下,自言自语道:“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纪雪庵当时只以为是缠绵时的情话,程溏却仿佛能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继续道:“我自然没有贺徜的本事,也瞧不清自己胸膛里的情形。或许还没剜出心脏,便已痛死了。不过不要紧,我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陪你。”他顿一顿,又道:“你不要怪我,你能明白我吧?从前我宁肯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你很生气,我其实知道。因为如果你为我而死,我也会很生气,很伤心。” 他方才一声惨叫伤了声带,嗓音很可怖难听,此刻却仍滔滔不绝道:“我一生坎坷,父母弃我,魔教欺我,沈营骗我,我活着就像一个笑话,直到我遇见你。雪庵,雪庵,我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如果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声音断断续续,自以为在说话,其实只有气音。纪雪庵的脸上被蹭得全是血迹,程溏慢慢吻他的嘴唇,手中绯红小匕勾勒着心脏的轮廓浅浅刺入。他当然知道一刀毙命死得最痛快,但犹记得贺徜剜心时一层层深入,虽然疼得蜷缩在地上,虽然手抖得快握不住刀,仍要学他挖出心脏。 两滴灼热的眼泪坠在纪雪庵的眼皮上,程溏无声地喊:“是我欠你,是我欠你一颗心。你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全心全意地爱你。友情道义也好,魅功欺瞒也罢,终是我欠你。” 这颗心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碎了,不然为什么那么痛? 绯红小匕终从程溏手中滑落,他摸索着到地上去捡,却摸到一只手。他一时贪恋,仿佛重温旧日时光,却忽然觉得那人手指微微用力,似要握住他。程溏猛地抬头,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光,斜斜映入庙堂内。纪雪庵满脸是血,几乎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眼神曾冷得凝水成冰,为何此刻却盈满泪光? 雪庵。 雪庵。 程溏闭上双眼,眩晕间仿佛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有人穿着白衣缓步而来,居高临下瞧着他。他看不清那人背光的模样,心中却惊疑莫非天神降世,凡间怎会有这般冰雪雕成的人物?他不知自己流露出什么神情,竟叫那人忽然笑起来。 他一笑,好似世间所有的花一齐盛开。 ——正文完—— 番外 松朴镇地处萱州境内,距朱离合霞二山约摸百里之遥,镇南有一条宽敞河道蜿蜒而过。萱州多山,松朴镇乃少数几座地势平坦的城镇,故南北车马、东西商船长年往来,十分繁华热闹。 两年前,镇西平安坊石榴巷口开了一间名唤寻常堂的医馆。名字取得颇古怪,坐堂大夫更是个身有残疾的年轻人,叫镇中百姓如何敢轻易前去求医。但那位祝姓大夫长得实在好,逢人不语三分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 寻常堂开了数月生意冷清,偏偏此时镇中另一间医馆白鹤堂的许大夫回乡探亲,病急的街坊不由求上门来。祝大夫凝目望舌,垂眼切脉,细细问过症候,笑劝病翁宽心,而后提笔写就方子,由徒弟抓了药,便请病患一家回去安养。他温言笑语,看诊不过盏茶功夫,叫人由在梦中,但煎药喝下,头三帖便使病患心平气顺,待六帖饮完已能下床,活络与常人无异。 久而久之,祝大夫年纪轻轻却妙手回春的名声远播,萱州境内不少人家慕名前来。白鹤堂许大夫年已花甲,与祝大夫饮了两次茶后竟颤巍巍要拜他为师。祝大夫自不敢当,却不恃才傲物,在寻常堂后院拨出一个院子,每逢十日开堂讲学。历来医师郎中一行讲究的是独门秘方,祝大夫此举顿成新风,旁人观望一阵见他果真倾囊传授,一时趋之若鹜。而每月逢十,平安坊石榴巷口熙熙攘攘,自成一景。 那天正是九月二十,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祝珣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轮椅上,看两个童子蹦蹦跳跳翻书晒药,口中你一言我一句背着医书药典。这两个孩子正是当年侥幸从桑谷逃出的二僮,服侍惯了祝珣,待寻常堂落户松朴镇,便成了医馆的学徒。高个穿蓝衣的拜祝珣为师,心地纯善记性极佳,圆脸穿黄衣的却硬被寻常堂另一个主人抢作徒弟,胆大心细初生牛犊不怕虎。 刚想到那个人,背后便传来他素来散漫拖沓的脚步声。祝珣正欲回身,后腰一阵酸痛,不由心中微气,不动声色,只听贺徜带着讨好的声音笑嘻嘻在脑后响起:“我去买了两只鸡,中午炖汤给你喝,顺便到前头捞些补气的药扔在汤里,啧啧,保你喝完生龙活虎!”祝珣听得哭笑不得,却不理他,唬得贺徜倏然转到他跟前,蹲下身体打量他的脸色,怪叫道:“不就是在惯用的膏药里加了点料,至于气到现在?昨晚是谁又哭又叫缠着老子唔——!” 这个人!两个徒弟就在不远处,祝珣连忙伸手却捂他的嘴,贺徜得意哈哈一笑,顺势在他手心大大亲了一记。祝珣只觉掌心温热,指尖轻拂过贺徜长长的眼睫,不由心软成一片。他只要与自己说话,或蹲或坐,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般。祝珣微叹口气,“你明知道今天……” 贺徜撇撇嘴,“我只知今天你难得不开那劳什子讲学,谁晓得偏有不速之客要来。”祝珣道:“自半月前捕风楼传讯来,我早就告知大家取消今日讲学。”贺徜面上愈加不喜,一屁股坐在藤架下花坛边,“当日谁都道捕风楼要倒,叫桥生做了楼主,竟又混得风生水起。”祝珣浅笑道:“千言堂后,七大门派发书罪己,桥生信守誓言,果真归还碧血书上的绝学,成就他一代侠名。他取代沈荃做捕风楼楼主,实乃武林之幸。”贺徜嗡声嗡气道:“捕风楼勾结魔教,害你家破人亡,老子都替你气不过,你倒大方!” 他虽身负绝顶医术,但从前行踪诡异正邪莫辨,江湖上鲜有人识得他。当年沈荃笼络他为看顾沈营,他全凭对血寒蛊的兴趣,于捕风楼却并无好感。偏偏他此人最是护短,那时与程溏同行,都要出手教训那些大放厥词叫程溏不快的杂碎,自从与祝珣一道,更将他的仇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祝珣眸中微微恍惚,须臾却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他,“胡说什么,我的家就在这儿。” 贺徜情不自禁笑得露出了牙齿,太阳透过藤叶缝隙在他脸庞落下斑驳光影,叫祝珣一时看得愣住。贺徜慢慢抬起身,手上稍用力拉得祝珣前倾,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吻在他温暖如玉的额头,如获至宝。他过去邋遢懒惰放浪形骸,如今每天洗刷得整齐漂亮,只盼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分。他素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里想得到竟有一日心甘情愿窝在一座小镇,守在那人身边便如有拥获全世界的满足。他做人行事只顾心意,胸中从无是非对错,那人言传身教,却叫他渐渐明白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惟恐在那人眸中看到一丝失望。 祝珣闭上双目,缓缓抬脸,直至鼻息交融,四唇相贴。微风吹来孩童的欢笑,他却早已忘记周遭。他曾经以为桑谷被毁,他的天地就此崩塌。但千言堂后纪雪庵不知所踪,突然却冒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家伙,扬言要与自己比试医术。医术是为救死扶伤,如何用来比试?那人竟在七个无辜百姓身上下了七种异毒,领至他面前叫他速速接受比试。 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心知碰到了一个疯子。自桑谷覆灭,一夜之间他心中生出许多黑暗恶毒的念头,但当遇上真正的疯子,才叫他发现无论多么自暴自弃,他对痛苦的病患仍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为解毒需一味草药,独自入林采药,却从山坡滚下。疯子暗中尾随他,竟飞身扑来相救。一时间情势逆转,那人受了重伤,他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出言警告,若再滥伤无辜,便将他扔在山中自生自灭。那人反问道你若不医好我,谁带你出去?荒山孤林,天穹苍茫,叫他心生孤鸟难飞的悲凉之感,竟说不出话。那人却猛地抱住他,高声道我带你出去,出去后我就听你的话。 那人与纪雪庵那么不同,简直云泥之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若那时他的心是死的,那人却活得那么恣意盎然,叫他的情思亦一丝丝复苏。他果然听自己的话,不再做过分可怕的事,哪怕满脸不快,也乖乖去替受伤的村民接骨。漆黑的雨夜,两人湿透了衣衫,那人紧紧拥着他,火热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叫他再无法逃开那人滚烫的嘴唇。意识在极度的快感中模糊摇荡,他恍恍惚惚地想,纪雪庵是冰,那人却是火,他从前温温吞吞无法融化纪雪庵,如今孤寒彻骨又如何拒绝贺徜。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祝珣亲手煮一壶茶。贺徜手里抛完着烧火的蒲扇,口中酸溜溜道:“人还没来,你便眼巴巴地烧水煮茶……”祝珣不由抬头一笑,“我烧的是水可不是醋,你又浑说什么,药性相冲,他们都喝不了茶。” 贺徜难得正经道:“遭再大的罪也总算有个头,今日把过脉若无恙,便是我们大功告成啦。”祝珣轻声反问:“遭罪么?”贺徜重重点头,“整整两年静养在山中,每天灌药之外只能吃些白菜萝卜,沾不得荤腥。更要命的是每碗药都以小情人的血作药引,吃不到人偏要喝血,呸,老子觉得真是生不如死!”祝珣微微出神,“生不如死?你尚且如此,他的脾气只比你更坏,却生生忍到如今。我猜,他这辈子大约都不敢再轻易提一个死字。他如果死了,丧的却是两条命。” 生死相随,念在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四个字,但当真正见识,才知是如何鲜血淋漓的一幕。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当日,捕风楼传信于合霞山,叫他们日夜兼程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见到命悬一线的纪雪庵和程溏。 祝珣头一回到湖城,贺徜却一眼认出,此处正是整座别庄最为阴寒之地,当初他将韦行舟剖胸取心的那间竹庵。西首南窗下那张从前沈营躺过的玉榻,此刻却躺着纪雪庵。祝珣双手撑住轮椅,身后小童机灵地奔上前去,摸过纪雪庵脖子鼻下,回头白着脸叫道:“公子,这人已经没气了!” 祝珣只觉双臂一软,复又跌坐入轮椅,贺徜却三两步迈到榻边,一手拂开小童,一手去掰纪雪庵的下颌。果不其然,大约是桥生的吩咐,他的口中亦含了数块寒玉。他微松口气,又去探纪雪庵的手腕,腕上已然无脉。贺徜缓缓渡入真气,凝神细切,随后从怀中摸出一根金针,刺入纪雪庵指尖,继续催动内力,良久才见伤口处慢慢汇出一粒血珠。 他并未察觉祝珣的目光从纪雪庵身上停落在他的面庞,只觉这人前所未有的肃然叫祝珣亦心神渐定。他看贺徜取针刺指,精神为之一振,唤小童将轮椅推至榻尾书案旁,提笔便写。贺徜见纪雪庵指尖终于冒出血来,收回渡气的手抹去额头的汗,喜道:“他没死,不过是先前血寒蛊发作太厉害,令身体趋吉避凶陷入假死,才好叫蛊虫平息。死人的身体哪有他那么冰?更不会手上流血——” 他语罢回头,只见祝珣已不在身后,却从一旁递过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这是往常他发作时,我惯用来压制蛊虫的方子。”贺徜伸手接过匆匆看完,忍不住连道三个好字,他平素说话向来阴阳怪气,此时却毫不吝惜夸道:“不愧是桑谷手笔,紫曲草和三味荚都是长在天颐山寒峰之上的草药,菱叶蝶亦是西域夏季特有的蛾子,相近相克,想必天性便能抑住血寒蛊,只是不知……”祝珣会意接口道:“紫曲草和三味荚,还有菱叶蝶粉我都带在身边。”暗中却吃惊于贺徜博闻广识,明明他从未涉足西域。 贺徜抬头笑道:“我先以金针入气重塑他经脉,将他从假死中逼醒,而后煎药灌汤,便能暂时脱险。”却一眼撞在祝珣视线中,瞧见他面上还来不及收起的欣赏,竟千年难遇地脸颊发热,哼了一声道:“你本事还算不赖,就许你给老子打下手罢。”祝珣摇头一笑,方要说话,衣角却被什么扯了一记。 他回过头,才看见墙角一张矮塌上躺了一人,却是程溏。程溏半身赤裸,胸前裹了厚厚的纱巾,面如白纸,吃力道:“救他。”祝珣一惊,反握住他的手腕,却触到止血的布巾,不由道:“你又放了多少血?便是为了救雪庵大哥,你不要自己的命了么?”贺徜走到程溏身边,晃着脑袋嘲讽道:“老子听说啦,不过是看过一回老子剖心,不自量力也想学么?伤口未及骨,离心脏还远着,却弄破好几条血脉,差点失血而亡,真是蠢极!”程溏虽被责骂,却浅浅一笑,“若能救他,要多少血拿去便是。” 竟被他一语成谶。 纪雪庵九死一生险象环生,程溏失血过多高热不退,待到二人渐渐安稳,祝珣和贺徜真正开始着手除蛊,已是月余之后。程溏体内的血虽对压制血寒蛊雄虫有益,效用却愈来愈低,叫祝珣不敢贸然用在纪雪庵身上。贺徜盯着他的药方,彻夜翻读医书,竟写就另一张方子,却是给程溏喝的。原来他打定主意要以程溏的血入药,既是如此,只要让血真正成药,岂不事半功倍。他满心只为解除血寒蛊兴奋,祝珣却不得不替纪雪庵和程溏二人打算,细细改了方子,叫程溏的血只作药引,每日放血三滴便可。 桥生救下纪雪庵与程溏性命,却始终不曾露面。待四人回到合霞山,令纪雪庵居于寒室,衣仅蔽体,每日只食清粥小菜,少动少语,最好连情绪都莫要起伏,如此静养。程溏身为药引,自然也住在无息老人的小院中。后来祝珣和贺徜下山,定居萱州,便也是为了若有意外,能尽快赶至合霞山。 祝珣忆及往事,不由叹了口气,“半月前合霞山传来消息,雪庵大哥身上的血寒蛊似已除尽,原该我们上山一趟,却劳烦他们走一回。”贺徜不以为然,“既是他们有所求,本就当亲自上门。”祝珣笑了一笑,“已有两年不见,不知他们可还好?”贺徜微微警惕,“你总想着他作甚!”祝珣失笑道:“我是在想雪庵大哥和程公子之间……听闻我们走后不久雪庵大哥便闭门入关,他们二人莫非也两年未曾谋面?”贺徜不及他心思细腻,答非所问连连点头道:“是了,他原本不该再擅动真气,但据说无息老人传授他一套平心静气的内法,与血寒蛊倒不冲突,不知纪雪庵这两年功夫可有精进?” 说话间,院外有人叩响门环,嬉耍的童子应声跑去开门。祝珣与贺徜对视一眼,客人终是来了。 贺徜推着祝珣至屋外廊下,便见童子领着二人步入院内。当先那人一身白衣,冰姿雪貌,后头一人身形瘦小,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与程溏。两年光景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纪雪庵立定在廊外,抱剑淡声道:“别来无恙。”程溏踏前一步站在他身旁,微笑道:“祝公子,贺神医,又来打搅你们啦。” 祝珣乍见故人,心中激动,一时忘了言语寒暄,只请二人进堂屋坐下。贺徜本就疏于礼数,毫不计较纪雪庵人情冷淡,反对程溏朝他们两人的称呼极为满意。待到四人入屋,贺徜抬眼瞧见纪雪庵坐在祝珣下首,胸中警铃大作,咳了一声道:“纪雪庵便随老子去内室,本神医替你用针诊脉。” 纪雪庵当初假死,体内血气淤滞,乃贺徜以金针刺入经脉要穴,重新打通而成。此番为探查其体内血寒蛊雄虫是否尽灭,少不得提气运功,将寒气从每个毛孔逼出。祝珣腿脚不便,本就行针勉强,贺徜更不会再叫他瞧见纪雪庵赤身裸体的模样。纪雪庵不置可否,道一声有劳,便随贺徜一同步入内室。 堂屋中只剩下祝珣和程溏。童子奉上茶水,程溏笑向祝珣道:“看来贺神医对你很好。”祝珣微微赧然,“他惯有些小心眼,叫你们见笑了。”却又垂下双目,轻声道:“若不是他,恐怕如今我尚不知何去何从,仍沉浸在桑谷覆灭那夜的噩梦中醒不过来。”抬眼见程溏笑看着他,不由问道:“你们呢?这两年在合霞山,你同雪庵大哥过得如何?” 程溏淡淡一笑,捧起茶碗喝了口水,才道:“合霞山东麓崖顶有一间草庐,原是无息老前辈从前闭关练功之处,屋后不远便是悬瀑,倒也称得上寒室。雪庵居于崖顶,我在小院陪伴前辈,每日送饭送药去草庐,搁在屋外石阶上。”祝珣听得愣住,虽这些事是他和贺徜吩咐纪雪庵做的,但当真听到这等苦僧般的日子,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你们——”程溏接口道:“少动少语,除了前辈在头一个月上崖授予雪庵一套心法,他这两年不曾踏出草庐,亦不曾对任何人说话。” 祝珣沉默不语,日日相见,相思之人却作不见,他不知程溏是如何度过每一天。却听程溏继续道:“雪庵住的那间草庐东面开了半堵墙的窗户,上头挂着避光的竹帘,从屋外便能拉起。有一日,天未亮我便上崖,将篮子放在石阶上,却不舍离开。正当徘徊在屋外,却听见有人从屋里抽开窗栓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排窗户正对着东方,而太阳就要升起来。”他顿了顿,“他曾说过,要和我一同看合霞山的日出,原来他也没有忘记。”说着又笑起来,“从此往后,我必赶在太阳升起前上崖,他从里打开窗栓,我在外拉起竹帘……两年时光,但凡晴天,每一次日出都不曾错过。” 高山崖顶,云海日出,窗里窗外两个人,抬头望向同一片天。祝珣听得神往,程溏复又道:“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能够这样守在他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哪怕要我一生都待在合霞山上,又有什么不好?但他十余岁起便行走江湖,来往无拘,自由任己,岂会甘心一辈子囚居于一间陋室?他的蛊毒既清,亦是消除我心头最大的忧患,但或许往后他便不再需要我了。” 祝珣不由动气,“你以为他留你在身边两年只为取你的血来除蛊?你未免太看轻自己,也太看轻他了!你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明白,叫他对谁动心是世上最难却也最快活的事?事到如今,你却仍在怀疑他对你的感情,你怎么能……”程溏摇了摇头,“我并非怀疑,只是动情的代价未免太大,他有没有对我失望?会不会后悔?不过——”他忽然抬头一笑,“就算他不再要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却决不会轻言放手。他固然决绝倔强,但我亦受惯百般无奈,万般委屈,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当初为了救沈营我拼命跟随于他,如今再心无旁骛,任他冷硬如石,我亦要水滴石穿。” 午后斜阳照在他眉间,目中神采流转,笑意盈盈,却有着说不出的坚毅。祝珣看着程溏,心中忽而欢喜忽而难过,原来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并肩立在纪雪庵身旁。 却骤然听到一声巨响从堂后传来。祝珣和程溏对看一眼,程溏推着轮椅绕至后院,二人目瞪口呆看着纪雪庵和贺徜在屋顶上飞身过招,而屋顶上则破了个大洞。眼花缭乱间,两人又一齐落到院中,连璋未出鞘,却被纪雪庵横在身前,抵在贺徜的脖颈处。 纪雪庵口道承让,便收势走向程溏。贺徜在他背后气得哇哇大叫:“气死老子、气死老子了!你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可恶、可恶!无息老人明明叫你平心静气,怎地你内力愈发见长?”纪雪庵冷哼一声,“冰底潜流,厚积薄发,同为习武之人,你连这道理也不懂么?”贺徜犹自嚷嚷不止,触上祝珣暗笑的眼神,咕哝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三人走来。 二人既已比武,想必纪雪庵已痊愈。祝珣微笑道:“雪庵大哥,恭喜。”纪雪庵点一点头,待贺徜走到祝珣身后,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二位恩义,我受之良多,不敢轻言谢。山高水长,往后有用得到纪雪庵之处,纪某万死不辞。”祝珣知他极重诺言,自不多说什么,只叫他快快起身。贺徜则有些受宠若惊,嘴里喊着罢了罢了,面上颇不自在。纪雪庵直起身,朝二人深看一眼,郑重道:“告辞。”语毕竟一手拉住程溏,二人倏然离地,跃过寻常堂的院墙,不见踪迹。祝珣和贺徜面面相觑,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纪雪庵拉着程溏踏过片片屋瓦,奔至石榴巷深处,又跑出平安坊。青天白日,谁家孩童坐在屋外剥栗子吃,抬头望见两道身影,惊叫天上有白色大鸟,霎那间又不见,揉了揉眼只道看错。两人跑至松朴镇南河港,沿着江堤溯流而上,直待闯入芦苇深处才停住。环顾四周,不见前路,难觅来踪,仰面只见长河落日,俯首惟有江水滔滔。 程溏抬脸看着纪雪庵,自他出关二人尚未好好谈过,他要与自己说什么?却听纪雪庵开口便道:“那天在湖城郊外的庙里,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或许连心跳呼吸都没了,但我听得见你说的每一句话。” 从他嘶声力竭的惨叫,到最后破碎不堪的气音,纪雪庵都听在耳中。程溏愣了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勉力笑道:“是么?”纪雪庵沉声道:“我又惊又怒又痛,恨不能跳起来将你打醒。小溏,你不欠我,你从不欠我什么。”他眼底的气恼痛心如乌云蔽日,那么浓烈,叫程溏的心揪成一片,再也不管不顾,伸手抱住纪雪庵,迭声唤道:“雪庵雪庵雪庵……真好,你没事了,雪庵,太好了!” 程溏这才发觉先前对祝珣说了大话,本以为自己只要能静静守在他身边就已满足,但原来根本不够。他想看到他笑,看到他恼,想亲他,抱他,想再见连璋出鞘气贯长虹,想与他携手江湖同游天下。他感觉到纪雪庵回抱住他的腰,手臂更收紧几分,脸庞简直欲嵌入纪雪庵胸膛。他轻轻的回应便叫程溏心底热流满溢遍地,情难自禁,将胸中最深的愿望和恐惧一齐哭喊出声:“别离开我!别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纪雪庵一把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哑声道:“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怎么会轻易把你放走?你当初好大胆子要跟在我身边,从今往后再也跑不了。我认定的人,认准的东西,那就永远是我的。”他的话霸道不减当年,叫程溏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见他眉眼弯弯,面颊上却还挂着泪珠,愈发显得可怜兮兮,任谁见了都道他乖巧无害。而纪雪庵沦陷在他的微笑中,甘之如饴,一生回味。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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