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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世重生之衡昭王传——by花青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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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几经战乱后尘埃落定,衡国与北桓国双分天下,并肩称雄冶州大陆。 兰澧坐拥大陆半壁江山,又得爱人在侧,多年筹谋终得一朝尽现。 然,短短几年后,大陆风云再现,阴谋阳谋露出峥嵘一角,纷扰战端再启, 家国、天下、奇人、异事、仇怨、爱恨,波折过后, 且看衡君昭王如何得天下在手,居高山之巅,睥睨天下众生! 总之,这是一个名叫兰泙的青年自异世重生后,帮助衡君兰澧一统天下的故事。 【TYPE】:本文美男多,古风,强强,互攻。 本文是《兰衡君传》的续,亲们也可以当做独立的故事来看。 内容标签: 强强 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兰澧,兰泙┃配角:辛川,相昊然,康帏,傅昔,邱畅原,齐一昊┃其它:前世今生,HE,花青一品 第一章:误管闲事 日薄西山,红霞漫天,染透半壁晴空。 暮色正好,有倦鸟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不时掠过依山而建的王宫上空,一路鸣叫着投入山势最高的绿林之中。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气候宜人,繁茂花树掩映着飞檐斗拱的衡王宫,更显富丽。 远远的,有一道颀长身影渐行渐近,行走间丝毫不被这周遭怡人景色所惑,一路分花拂柳而来,步履极轻且快,眨眼已至近前,须臾又已走远。 “兰……兰,兰统领……呼……等,等等奴才啊……” 胖胖的沅方一路擦着汗紧追猛赶,到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却依然被那身材颀长挺拔的青年远远甩在了后面。蹲立于青年肩上的小黑猴儿尾巴盘在主人颈间,得意洋洋地“吱吱”叫了两声,还不忘扭过头,瞧着沅方做了个鬼脸儿,小小一张猴儿脸上写满了“嘲笑”二字,看得沅方几欲气结。 眼见那道白色身影在视野里渐渐缩成一个小点,可怜的内宫大总管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放缓脚步大喘一气,急急擦了擦额上不停滴下的汗,跺跺脚又拼命向前追去。 孰料前方的青年却突然住了步子,于原地立住身形,未再前行。沅方见之心内大喜,暗道兰统领可是怜老沅我体胖不得快走而在那里等我不成?如此想来居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股力气,脚底生风,忙不迭便向前赶去。 还未及奔至近前,耳边却闻得前方传来隐隐的争吵声。沅方一愣,视线越过白衣青年看过去,却见前面十几丈远处,有两人立在一棵高大繁茂的楦树下,正在低低地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着一身蓝色深衣,背对着白衣青年与沅方二人,看不到面容。另一人青衫及身,身形嫌单薄了些,脸容清秀精致,眉目端方,只是此刻满面激动之色,显是对方的话惹恼了他。须臾,那高大男子踏前一步,低头对他不知说了什么,青衫之人倏地睁大了眼睛,继而面上怒色骤升,咬牙恨声低低回了一句,愤而甩袖便走。 健硕男子哪里肯便放他走,立即上前紧走一步,伸手便将那青衫男子扯了回来紧紧扣在怀里,双手箍在他腰间,低下头凑近怀中之人,这样看来竟似作势要去亲吻他一般。 “放开我!你——”青衫男子显是恼极了,在那人怀中拼命挣扎,声音也于无觉间提高了些,一边挣动一边怒而高声道:“你给我放手……滚!快放开我!放手——” 说话间沅方已将二人情状看了个一清二楚,盯着不远处的两人讶而出声道:“咦,那不是澹台主簿么?这么说——”那另外一人…… 语音未落,沅方却忽觉身前一阵疾风掠过,原本立在旁侧的白衣青年倏忽出现在几步开外,身形闪动,以一种极快的步法,眨眼间便扑至蓝衣男子身侧,右手握拳猛然挥出,裹挟着逼人的凌厉气势骤然发难,直直便向那人太阳穴上砸去。 这一拳势子来得又猛又急,但要脱险,如非纵身避开,势必要出手格挡。哪知那男子却也了得,一惊之后便立即反应过来,匆忙中未及抬头,只是单凭击来的拳风当机立断猛一错身,堪堪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击重拳,怀中犹然抱着那青衫男子,未曾放开。白衣青年趁势追击,连连挥拳攻向那人面门和头部,一俟被躲过,立即双手改拳为掌,猛地抓向那人双肩。这一下非同小可,若被抓住,恐怕被那白衣青年一扭一推,轻则双臂脱臼,重则两手皆废,便是不想放开那青衫男子也不可了。 蓝衣男子毕竟身带一人,无法如他一人之时那般迅捷,眼见这一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却忽闻一声几乎变了调子的高喝—— “兰统领不可!” 澹台青衫被紧紧箍在那魁梧男子怀中,此刻方才从惊愣中醒觉,立刻骇然高叫道:“不要伤他!” 兰泙闻言动作一滞,手上力量卸去大半,手掌擦着蓝衣男子肩头将将拂过,顿了一下,收手退后一步,有些疑惑地看向那青衫男子。 澹台青衫何等样聪颖人物,见兰泙此刻神色早已明了他面上惑色由何而来,想来不觉赤色浮面,又窘又怒地瞪了那魁梧男子一眼,羞恼低道:“还不快放开我!” 那男子无奈道:“若你不是一恼就撂狠话,不肯好好听我一劝便发狠要走,我何至于会情急之下失了分寸,以至于引人误会这般……唉……”语气里满是无奈,还带着说不出的纵容与宠溺,手却是同时松开了。 兰泙眼神闪了闪,抿紧了嘴唇。他生性寡情,从不喜管人闲事。只是他恋慕衡王兰澧,而澹台青衫听命于衡王,对其忠心不二,又聪敏多智,当年兰澧尚未登基为王之时,便身负主簿之职入大将军岳殊帐下,取得其信任,暗中却是身兼监督查探岳殊动向之责。哪料世事多变,时日渐久中澹台青衫竟与岳殊生了情意,之后兰澧欲取其兄长兰洲之王位而代之,青衫晓以国家大义,甚至不惜以命相逼,迫岳殊断了继续辅佐昏聩的兰洲之念,转而支持兰澧登位。 虽然因澹台青衫常年随同岳殊镇守北境,兰泙与他只见过两面,根本谈不上什么私交,却对这举止儒雅端方的文衫秀士颇有好感,因而方才一见到这魁梧男人言行无矩,似欲轻薄他的举动便生了怒意,况又兼这一切是发生在衡王宫中,便出手阻止。不过兰泙也明了此人既入得了衡王宫,又可在前宫之中随意走动,必身份了得,因而也只是打算迫他放手了事,并不欲伤他。 此刻听到两人这般说话,兰泙饶是再呆也明白自己今日完全管错了闲事,再定睛瞧到那魁梧男子英气逼人的面孔和左颊上一条长约三寸的疤痕,登时心下明了,脱口道:“你是……” “啊,兰统领,那是岳殊岳大将军啊!”沅方这时方才滴溜溜地跑了过来,抹着汗瞧瞧面露尴尬之色的澹台青衫和岳殊,陪着笑对兰泙道:“刚才都是误会,误会,呵呵……” 兰泙嘴角抽了一下,心道你这句话说得是不是也忒晚了点。却不知沅方心中正暗自叫苦,您出手是不是也忒快了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便喊打喊杀的,能不容易惹出误会来么…… 几人正自尴尬处,却闻“吱——”的一声,一道黑影儿“噌”地自斜地里蹿出,眨眼间便顺着兰泙的腿一路攀上肩头,猴儿屁股一挨,便紧挨着主人的耳侧蹲坐齐整,猴儿手抓了抓脑袋,支棱了一头猴儿毛,乌溜溜的眼睛快速地转了几轮,满是好奇地瞅着面前的岳殊和澹台青衫。 刚才兰泙骤然出手,这猴儿便适时蹿了出去呆在一旁观战,此刻见主人停了手,便依旧老模老样地跑了回来,习惯性地攀上主人肩头呆着,猴儿屁股偏偏又不肯老实地扭来扭去,被兰泙淡淡瞅了一眼便立刻焉儿了,耷拉着脑袋坐好,不敢再造次。 岳殊在旁瞧着顿觉有趣。他与兰泙是第一次碰面,却不料是在这般情况之下。早闻兰泙面目与大王有五六分相似,不仅相貌英俊,且身手高超绝伦,性子明明极寡淡,却偏有一只世所罕见的灵猴儿。因而兰泙虽还未自报家门,见得此般情形,再闻青衫与沅方皆以“兰统领”呼之,自然便立刻晓得此人是谁了。 九年前,兰泙一手组建王军卫队,其独特的选拔和训练方式流传开后,曾一度在军方中引起一场震荡,后经由自己和当年的右将军,如今的上将高长卿之手改造,造就了如今衡国的精锐之师——衡国王军,将军队的整体实力提升了一大截。而近四年来,兰泙在武器改革上层出不穷的新意之举,便连技艺最为精湛的兵器匠师都为之惊叹。因而虽因多年未曾回王都并未见过兰泙,岳殊却与之神交已久。 “哈哈……兰统领,在下岳殊。久闻兰统领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岳殊原本胸怀豁达,又浸银军中多年,骨子里的军人豪迈在瞧到兰泙神鬼莫测的速度和身手之后早已占了上风,便干脆将刚才的尴尬抛到了脑后,更丝毫未介意自己差一点在他手上吃了大亏,遂上前拱手朗笑道:“都道不打不相识,在下与兰统领今日,可不正是应了这句老话么,哈哈哈……” 兰泙虽只官至王军卫队统领,却身份超然。饶是岳殊贵为军方最高首领,在面对这个年纪甚轻的白衣青年之时,却也丝毫未有托大。 兰泙闻言微笑。这个世界上许多成名已久的一流剑客也抵不过他一合之力,而岳殊刚才身带一人却能连连避过自己多次攻击,其身手之高超不由令他大为讶异。一般而言,惯于战场冲杀的将领大多对近身的小巧功夫不甚精湛,这岳殊却截然不同。看来此人能多年稳坐衡国军方第一把交椅,果然盛名之下,庶几无虚,不负其衡国大将军的赫赫威名。而岳殊也为兰泙惊人的速度和奇异招数所撼,因而虽只寥寥几句,两人却已对对方大起好感,颇有些英雄惺惺相惜之意。 “我是兰泙。岳将军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兰泙笑了笑,眼角余光扫过立于旁侧垂头不语的澹台青衫,唇角上扬道:“虽说是不打不相识,刚才到底是我误会了,唐突了岳将军,请二位勿怪。” 岳殊笑笑刚要说话,却被斜地里一道儒雅沉静的声音突然打断:“兰统领哪里话,刚才之事本是我二人在王宫之中有失礼仪,断无责怪兰统领的道理。” 第二章:衡君昭王 澹台青衫跨前一步,虽然面上赤色尚未褪尽,神态却已恢复自然,抬起头拱手道:“今日之事,容青衫改日拜访兰统领时再行致歉赔礼……青衫尚有事在身,就此告辞了。”说完勉强笑了笑,与沅方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掉头离开了。 岳殊一见哪里还肯留在此处,对兰泙笑道:“在下与兰统领一见如故,本欲与兰统领再行攀谈一番,奈何今日时辰已晚,外臣不可再滞留于宫中。便改日由在下做东,届时请兰统领过府一叙如何?在下必备上陈年佳酿,静候兰统领大驾。”岳殊虽常年率军驻守边境,但在都城有大王赏赐的府邸,此次回都亦是宿在自己的大将军府中。 兰泙见状也不点破,只抿着唇点了点头,笑道:“一定。” 岳殊又拱了拱手,与兰泙和沅方告了声罪,这才追着那道文秀单薄的身影匆匆而去。 “两人……怕是闹什么别扭了罢。”兰泙眯眼瞧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的背影,似自言自语般说完,又有些不确定,方才澹台青衫虽强装镇定,脸色却依然难看得紧,恐怕不仅仅是闹别扭那般简单罢。 沅方咳了一声,束着手在旁边正了脸色一本正经道:“大概是罢。”说着却偷眼瞧了兰泙一眼。这位兰大统领最近这段时日一直忙着研究那连机神弩的事情,自是不知晓那二人之事,自己这大王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会不晓得?可自己虽身居内宫总管之职,总归只是个奴才,怎敢随便在人后胡乱嚼朝之重臣的舌根?被大王知道了恐怕不会轻饶自己…… 一思及此,沅方忽然省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敢再耽搁时间,急忙垂手低头对兰泙道:“兰统领,大王还在泽日殿等您呢,咱们是不是……” 兰泙点头。这几日忙着连机神弩的事情,接连好几天两人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澧今日这般急着找自己也不知有什么事,沅方这家伙又一问三不知……这么想着,想见兰澧的心也迫切起来,兰泙口中道一句“走罢”,一行说着已经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 沅方见状,急忙跟在他身后小跑着往泽日殿方向而去。眼见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那可恶的黑猴子又蹲在兰泙肩头上扭身朝自己做鬼脸,沅方一行擦着汗,一行在心里暗暗叫苦,大王啊大王,您这是呷的哪门子干醋啊,兰统领不过是这一整天都在与齐一昊齐统领一起研究那连机神弩而已,需要一知道这个消息,便急火火地找个由头将兰统领寻回去么? 寻便寻罢,如何又正巧遇到阳原伯冲撞了您,惹得您心里不痛快,连叫个小宫人出宫去寻都不可……可怜我老沅这把老身子骨还要亲自出马,如何赶得上兰统领的步伐?唉,两位都是顶头的爷,这让老沅我情何以堪呐情何以堪…… ****** 衡都安梁原名梁城,位于横贯冶州大陆的冶江以南,背靠金梁山余脉,西邻恣水,籍由其发达的水路交通迅速发展起来,是冶州大陆中部有名的城池之一,地理位置险要。自衡国不世出之君王兰澧联合北桓国灭掉曦国、芜国和韶阳国,与之双分天下之后,冶江两岸大片土地悉数收归衡国囊中,从而使梁城发展更为迅速。两年前,衡王兰澧下诏迁都梁城,取“安都于梁”之意,将其更名为安梁。 衡王宫建于内城,依金梁山余脉之势而建,自前宫至内宫地势逐级递高。泽日殿位于王宫东部,属于内宫范畴,是衡国君兰澧接见近臣及在内宫处理政务之所,有时亦会在此小憩。此处虽不及前宫的乾箴殿那般富丽堂皇,却是非大王宠信之人不可得国君在此召见,因而众士卿大夫们皆以能出现在泽日殿为荣。 “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那新近被调至泽日殿伺候的小内侍躬身拎着酒壶向杯内倒酒,却不想手一抖将酒液洒在了大王的袖子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抖索着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大王赎罪!大王赎罪……” 小内侍第一次在君前伺候,哪里遇到过这等事情,也不敢抬头,只知道缩着瘦小的身体跪在大王面前瑟瑟发抖。须臾,却闻耳边一声轻叹,随即眼前黑色绣金线的王服下摆动了一动,一只墨色的锦缎鞋面乌履抬起,在他肩上轻轻点了一下,便将那小内侍轻巧地踢翻了个个儿。 “蠢材,蠢材。”那声音叹息一记道:“沅方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么?” 一俟被踢翻在地,小内侍赶紧一个骨碌爬起来原地跪好,此刻听到王醇厚低沉的嗓音,心尖儿蓦地一揪,险些哭出声儿来——早知就不该管不住自己这双招子去偷瞧大王了。大王圣颜可是自己能随意窥视的?以至于被王察觉到,被那双深邃而又威严的眼睛一扫,自己居然吓得把酒洒在了大王身上,真是该死! 可大王那般俊朗无匹的人物,平常只能远远望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此时终于得了机会近身伺候,这胸中满满的倾慕崇拜之意一时之间又怎可能抑制得住呢…… 兰澧抬眼瞧了瞧面前不停打着摆子的小内侍——看摸样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原本也无心要惩戒他,此刻遂摇了摇头道:“罢罢,滚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是……谢大王,谢大王!”小内侍知道逃过一劫,不会再被责罚,心中一喜又是一恼,喜的是大王果然是有名的仁厚之君,恼得却是自己恐怕以后再没机会近身伺候了,小小一颗心子满是沮丧懊恼,磕了个头,转身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兰澧瞄眼瞧到那小内侍一转身间泫然欲泣的脸,眼角似乎还亮晶晶地滚出几粒金豆儿,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握着酒杯发了会儿怔,兰澧眼神一动,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随即喝道:“来人!” “是,大王。” 几名在外殿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入,垂首施礼,恭敬道:“大王有何吩咐?” “唔。”兰澧只觉一阵眩晕袭上,心知今日喝得有些多了,将酒杯扔到一边,抚着额角道:“去,瞧瞧泙儿与沅方怎么还没回来。” “是。” 烦躁地松了松王服外裳的领子,兰澧轻叹一口气,斜着歪在席上,眼睛半阖未阖间,不多久,呼吸已然均匀绵长,似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闻外殿传来隐隐的响动,间中还夹杂着低低的说话声,兰澧身体一动,眨眼便醒了过来。刚睁开眼,便见一个白衣青年自外走了进来,那矫健颀长的身影走动间,在光线昏暗的殿内似带起一丝白色的波纹,瞬间鲜活了这寂然的泽日殿。 青年走近兰澧时明显地怔了一下,一双乌亮的眼睛更显湛然,轻声唤道:“澧。” “唔。”兰澧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坐起身来,伸出手欣然道:“泙儿,过来。”声音明显带了些睡意未褪的沙哑。 兰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记,直直地盯着他。兰澧早已解了冕冠,一头乌发只用一枚半月形的玉冠随意束起,染了一层霜白的双鬓因刚刚小憩过而有些散乱。黑色的王服领口被随意扯开,露出里面的玄色滚金边龙纹里衣。熏熏然带了些朦胧醉意的俊美面孔上满是柔和的微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褪去了平日的威严和深邃,满满都是宠溺与温和,正静静地瞧着他。 兰泙呼吸悄然一窒。见惯了兰澧的君子端方,儒雅亲和,抑或君王气度,高贵威严,再或运筹帷幄,豪气干云,今日这般模样倒是少见。兰泙微微一笑,展开右臂朝着肩上的猴儿微微点了点头,那小猴儿如蒙大赦,呼啸一声便自主人身上跳了下来,甫一点地,便“嗖”地一声自开着的窗户蹿了出去,兴高采烈地自去玩耍去了。 上前一步握住兰澧的手,兰泙坐到他身边,扫了一眼案上的酒壶,忽而低笑道:“今日怎一个人饮酒?” 兰澧微笑着摇了摇头,盯着兰泙答非所问道:“我不是早早便令沅方去寻你了么,泙儿怎这么久才回来?” “我……”兰泙刚要说话,双肩却被猛地抓住,旋即一股大力袭来,眨眼间便被推倒在席上。 一阵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拂到兰泙面上,兰澧低低地笑了笑,伸手轻巧地拨开青年颈间的乌发,指尖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流连滑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流光暗涌,慢声道:“呵……不过,不论是什么理由,结果总是一样的……” 轻笑一声,兰澧蓦地一把扯开身下人儿的腰带,双手便顺势滑了进去,沿着兰泙结实劲瘦的腰线用力抚摸,惹来青年一声闷哼。须臾,那不断游移着的指尖缓缓上移,在他胸前两点茱萸似不经意间拂过,两人的呼吸顿时浊重起来。 第三章:泽日爱火 “泙儿,泙儿……”兰澧低声喃喃,寻着青年的薄唇便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一双手径自拨开身下人的衣衫,一路摸索着将他自衣衫之中细细剥了出来。兰泙常年坚持锻炼,身材颀长又结实有力,蕴含着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如今褪了衣衫,更是一目了然。 兰澧爱极了他,更兼爱人身体就在自己怀里,揉弄抚摸的动作和纠缠不休的吻都变得渐渐失控起来,力道也越来越大,双手抚过处,白皙的肌肤上便留下红色的印记,加之酒意上头,兰澧的神情都变得狂乱起来。 “澧——唔——”肩头一疼,兰泙猛地微微挺直上身,闷哼一声,随即又被再次压制住。粗喘一记,兰泙眯眼瞧着自自己肩上抬起头的兰澧,哑声低道:“这……算是澧对我回来太晚的惩罚么?” 兰澧满意地瞧着身下人肩膀上深深的牙印,慢慢舔了舔沾在唇上猩红色的血迹,低低笑道:“正是。” “如何不能先听我说完理由……再决定是否予以惩戒?”兰泙紧紧盯着兰澧红色的双唇,喉头一阵发干,一边慢慢说着,一边将双手自钳制中挣脱出来,似不经意间沿着爱人的手臂缓缓滑向肩背处。 兰澧眸中泛起异彩,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轻道:“理由如何,结果都是你晚了,自然要……接受惩罚!” 话音未落,原本抚在兰泙背上的手忽然摸到他肩上某处狠狠地摁了下去,兰泙一声闷哼,半边身体顿时失去了知觉,原本悄然滑向兰澧肩部的右手也蓦地一僵,电光火石间,尚有知觉的左手也被人再次钳制住,兰泙顿时怔住:“你怎么……” 瞧着爱人脸上掩饰不住的诧异神色,兰澧眼中浮起一丝狡黠之色:“上次被你这一招反制住,如今怎能重蹈覆辙?” 兰泙哑然。这等招数自己只对他施过一次,且认穴哪有那般简单,他居然能在这般情况下准确地找到自己的穴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而用之制住自己! 瞧着兰泙愕然的脸,兰澧微微一笑。此间认穴过程自然不足向泙儿道也,呵……不过当务之急么—— 低头吻了吻兰泙的薄唇,兰澧盯紧他的眸子中似有火光熊熊燃起:“总之,泙儿今日别想逃脱我这番惩戒!” 兰泙闻之笑了起来,心中释然,方才甫一进殿见到兰澧那般神态,心头早热了起来,这才动了反制的念头,如今既然“技不如人”,那便“顺水推舟”罢…… 低低一笑,兰泙抬头去吻兰澧的颈子,一路蜿蜒向上,口舌并用,舔舐啃咬,在爱人的肌肤上迅速燃起一簇簇火花,激得兰澧喉间一声低哼,双手抓住兰泙猛一使力便将他翻了过来,随后重重地覆在了他身上。 “你个使坏的小家伙儿。”兰澧粗喘着在他耳边哑笑:“将我激成这般,今日怎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了,呵……” “求之不得……唔——” ****** 泽日殿内爱火正炽,如同实质般的灼热温度伴着隐隐的云雨声不时透过紧闭的殿门,传入静静侍立在殿外的宫人耳中。有几名年纪尚小的宫人刚被调到泽日殿伺候,此刻听闻殿内响动只觉心跳如鼓,满面赤红,浑身都要燥出汗来。忐忑不安了半日,眼角余光瞄到内宫大总管沅方眼观鼻,鼻观心,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如同老僧入定,满面波澜不惊的神色先自镇定了许多,再瞧到他圆圆胖胖的身材,以及那脸上因时常陪好堆笑而叠起的皱纹褶子,倒向鬓边的眉毛,满脑子的旖旎场面倏忽远去,竟然也变得心如止水起来,于是乎,众宫人同沅大总管一同,满面淡然肃立于殿外,眼观鼻,鼻观心,手捧浴巾、香夷等物静静等候大王传唤。 又过了多半晌,殿内几度云雨,直到天色透黑,夜幕深沉,星子熠熠闪光,宫内华灯灼灼,方才听到殿内传来大王慵懒暗哑的嗓音:“来人。” “是。” 沅方急忙动了动站得酸痛的老腰,高声应了一句,迅速低下头推开殿门,急急领着众宫人入殿伺候。 烛火渐次燃起,照亮了整个大殿。内侍侍女们皆训练有素,人数虽多,行动却悄无声息,不敢随意发出响动。此刻见兰澧散着长发,随意披着王服站在内殿殿门处,沅方急忙带着众宫人便要上前见礼。 “免了。”兰澧随意摆了摆手,视线扫过宫人们手中捧着的巾帕等物,也不待沅方开口,径自一笑道:“孤今日乏了,要好好沐浴一番,吩咐下去,摆驾昙清池。” “是。”沅方低头恭声应是,随即赶去安排。片刻后,沅方便上前回禀道:“大王,步辇与昙清池都已准备好,请大王移驾。” 沅方既能做到内宫大总管的位置,自是第一等机灵人物。兰澧与兰泙在殿内“忙”得热火朝天,沅方在殿外也没闲着,除了吩咐宫人备好巾帕皂角等物早早侯在殿外,热水和浴桶也是早就命人预备好了的,心内又惦记着万一大王临时起意去别处沐浴,便赶紧打发了小宫人去备好昙清池,可谓两手准备,以策万全,此刻果不其然。是以兰澧一说要摆驾昙清池,沅方便可在盏茶时间内准备好一切。 兰澧闻言唇角勾了勾,心中满意。昙清池是自金梁山上引下一股活水修筑而成的浴池,底下以地火着温,常年水温适宜,如同温泉,兰泙十分喜欢。此刻既闻浴池已备好,兰澧便转身进了内殿。 片刻,便见兰澧抱着兰泙健步走了出来。兰澧昔年乃是闻名天下的剑术圣手,凭借手中一柄短剑,自弱冠起便声名震动天下,一度被尊称为平原国第一剑术高手,是以如今虽已执掌衡国多年,时常冗务缠身,没有那么些时间练剑,却依然臂力超人,体魄健而有力,怀中抱着一个成年人毫不显吃力之色。 兰泙似是还在沉睡,头脸埋在兰澧臂弯中,只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拖下来,行走间在夜色中微微拂动,身上裹着一件白色外衣,被兰澧抱在怀里径直上了步辇。 步辇并不大,仅能容纳两人,不过在宫内用来代步却是再好不过。两名小宫人在辇前挑着灯笼轻巧地引着路,沅方随侍在步辇右侧,后面则缀着一众伺候的宫人内侍。不时有巡逻卫兵列队经过,远远瞧见王辇,便立即停下步子单膝点地,垂首待大王辇驾过后方才起身,继续巡逻。 步辇中,兰澧紧了紧裹在兰泙身上的衣衫,眼中划过一丝狡狯之色,低头含住怀中人儿的耳珠模糊笑道:“泙儿还要继续装睡么?” 被吹入耳中的热意激得猛地抖了一记,兰泙面上泛红,紧闭的双眼也睁了开来,无可奈何唤道:“澧。” 兰澧但笑不语。兰泙无奈,皱着眉头慢慢自兰澧怀中坐起,一时讷讷不知如何言语。方才两人几度缠绵,热情如火不假,只是兰泙连日来为连机神弩之事殚精竭虑,精力体力下降不少,加之两人数日未曾亲热,兰澧借着酒意,又有“惩戒”之名在手,自然对兰泙任意施为,索取了个够本,便连兰泙这般体力竟然也支撑不住,最后失了意识陷入沉睡。 在兰泙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被兰澧做到失去知觉,虽说两人之间既然有爱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而言,被爱人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抱出内殿上了车辇,还是有些面上发热心中讪讪,因而刚才虽然一出内殿兰泙便恢复了意识,却依然闭着眼睛装睡。直到被兰澧识破,方才不得已“清醒”过来。 似乎知道兰泙在想什么,兰澧低笑一声,手伸入爱人衣内,细细摸过他根根肋骨,加了几分力道在他腰上轻按缓捏。兰泙轻哼一声,放松了身体,任由兰澧为他舒缓酸痛不堪的腰部。 “泙儿。” “嗯?”兰泙鼻子里哼了一哼,缓过一口气,抬眼去瞧兰澧近在咫尺的眉眼。 手中动作不停,兰澧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微笑道:“多日未曾亲热,刚才在内殿我是有些过分了。不过,”兰澧轻叹一声,继续道:“将泙儿抱上辇,固然是不想吵醒你,更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抱抱泙儿了啊……”到了后来,语声中已明显带了些酸涩,或者其他一些令兰泙感觉到心虚以及内疚的意味。 这样说来,自己确实是数日未曾好好陪过澧了……兰泙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而且,自从自己及冠之后,澧也确实再没怎么得了机会这般抱着自己了…… 变成如今这般境况的原因自然有很多,比如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文弱纤细的少年,即便不论体型,单是身高也早已堪堪与澧相若了;再比如自己忙着卫队训练与兵器改造等诸般事宜,加上每日例行训练,也时常会有接连数日不得空与澧亲热的时候;再比如…… 一行想着,兰泙刚才那股子郁于心中的些微不平与恼怒之意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绵绵不尽的缕缕歉疚感绞在胸口间。抿了抿浅色薄唇,兰泙微微低下头,轻道:“对不起,澧。” 兰澧狭长的丹凤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狡黠之色,声音沉静却一如方才,温柔道:“不要这般说,只要泙儿在我身边就好。” “我不会再离开你的,澧。”兰泙认真道。 “唔,我的好泙儿。”将兰泙抱在怀中,兰澧的唇角愉悦地上扬起来。 第四章:暖池戏趣 昙清池内浅水微波,纱幔轻垂,源源不断的活水自雕成双龙戏珠状的巨大珠孔中倾淌而出,流入由整块青石和汉白玉石雕砌而成的昙清池中,又经由隐在底部的出水口流出殿外。 兰澧抱着兰泙在池边站定,微笑着看了怀中人儿一眼,便吩咐诸宫人即刻退下。将裹着兰泙的外衫除去,二人一同浸入池中,直到此刻,兰澧方才放开兰泙,只松松圈了他的腰,撩了水为他擦洗身体。 浸在温热的池水中,兰泙半阖着眼长长舒了口气。温水的热度和爱人轻重适度的按摩令他流失殆尽的体力恢复了些许,精神也好了许多。 兰泙的身体充满了青年人的蓬勃朝气,结实而富有弹性,肌理又白皙细腻,令兰澧爱不释手。指尖抚过适才在他身上留下的斑斑爱痕,兰澧勾了勾唇角,心中满意,又侧过头去细细吻他的颈子。耳厮鬓磨间,却闻耳边响起一道带了些懒散的暗哑嗓音:“澧?” “唔。” “澧。”舒服地叹息一记,兰泙睁开眼,此时方才记起匆匆赶回泽日殿的目的,反手圈住兰澧的腰背问道:“澧适才急急令沅方找我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唔。”吮吻至青年耳后的唇闻言顿了一下,离开了些许,片刻后又重新印在了兰泙的耳珠上,含住那片肉感丰厚的耳垂细细啜咬,直让怀中青年的呼吸重新变得粗重起来方才低笑一声,抬起头来。 “也无甚紧要事情。”兰澧随意应了一声,又伸臂去取放在池沿上的温酒,将酒杯送至他唇边笑道:“泙儿渴了不曾?这酒口浅味甘,并不辛辣,泙儿先润润喉咙我们再继续说话。” 兰泙自然无所不从,又因刚才的欢爱早已肚饥口渴,便欣然饮了两杯,又就着兰澧的手吃了几片细糕,方才摇头示意不再进饮食了。 兰澧也就不再勉强,只在他唇上又尝了一口,方才笑道:“我知道泙儿这段时日一直在潜心研究那连机神弩之事,今日又与齐一昊等人钻研了整整一日,心中挂怀此事,故而打发了沅方去寻你回来问问神弩的进展如何。” 兰泙闻言心中一动,抬眼打量兰澧的神色,却见眼前之人面上一派温柔和煦的笑意,看不出丝毫端倪。兰泙前世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武器并没有太深的研究,只因杂学甚广而对许多兵器略知皮毛。这一世因了对兰澧的一片情意,兰泙早心中打定主意要助他一统天下,因而近几年来,兰泙在武器改革和新式兵器的发明上花费了大量心血,甚至通过兰澧想法设法将原襄国的兵器大师们悉数搜归至自己帐下,由他牵头一同研发新式武器和进行兵器改造。 几年来,由这众人的呕心沥血与悉心研究,兰泙等人先后改造了平原战车的构造和性能,令其在战场上更加机动灵活,又在铠甲、战枪、弓箭等骑兵配备上提出许多新意改革之举,甚至研制出了百变弓、攻城机、大型弩机等新式武器,大大增强了衡国军队的器械配备与战力,甚而一度被视为天才,获得了来自军方的崇高敬意。 而年纪轻轻便身居八万禁卫统领高位的齐一昊也是个奇人,这位齐大统领但凡听到兰泙去了军械局与众位兵器匠师研讨武器改造,必会排除万难准时前去报到。倒是因了他在兵器改革上不时提出的奇思妙想,即便荒谬绝伦,倒也时常给陷入死胡同的众位大师一些启迪,因为这原因,兰泙倒并未将他赶出去,如此一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倒是颇发频繁了。 想到兰澧向来介意这位年轻英俊的齐大统领动不动就在自己面前转悠,兰泙心中了然,面上却佯作不知道:“是了!连机神弩最关键处已被詹士沣、莫干两位大师破解,不日即将大成。”说到这里,兰泙面上浮起一层喜色:“连机神弩贵在‘连机’二字,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虽箭矢制作有些不易,又弩身略重,单兵不可独立操作,但阵地冲杀之时,若提前使兵士埋伏于沟壕或掩体之中对敌方来袭骑兵几轮攒射,两三个呼吸间便可射出万千支铁箭,如此一来,必可打乱对方阵脚,生挫敌军气势,于我方大有助益!” 兰澧听得一怔:“一弩十矢俱发?竟有这般厉害?!”因了对兰泙的绝对信任,又恼心爱之人这段时日时常不见踪影,因而虽然从不同的渠道均有关于连机神弩进展的消息零碎入耳,兰澧却也并未如何将之放在心上。而今骤然听到这般消息,自然大吃一惊。 兰泙笑了一笑道:“当然。我本打算大成之后再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不过到了如今这一步也勉强算是大功告成罢,既如此,便告予澧知道这件喜讯岂不更美?” 兰澧闻言顿时大喜,笑道:“妙哉!好一个喜讯!好一个连机神弩!好一个一弩十矢俱发!甚好!甚好!哈哈哈……” 身为一国之君,又精通兵法,兰澧自然知晓精良的武器配备对于军队有多么大的影响。数年来,兰泙在武器改良上的新意之举令兰澧讶异之余,更多的是如获至宝和喜动颜色。长久以来,雄踞于冶州大陆北部的北桓国那强大的骑兵便是兰澧一块心病,虽然自兰泙锐意组建王军卫队之后,由此衍生而来的衡国王军,带动整个衡国军队的战力都上了一个台阶,但是他却心知肚明,目前衡国的骑兵战力还是难以与北桓国一战。 但接下来,兰泙在武器装备上的创新之举却令两国之间的战力差距大大缩小,及至这连机神弩的研制成功,兰澧虽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兵器的弊病所在,但正确使用之却定可发挥其可怕的攻击力。若这件武器使用得好,甚至可成为遏制北桓国骑兵快速机动特点的克星,这也使得兰澧对战胜北桓国的信心大增! 兰泙见兰澧欣喜若此,心内也自高兴,遂握了爱人的手微笑道:“今日事了,后期连机神弩的进展如何我便不需每日前去查看了,这几日便得了空好好陪着澧如何?” 兰澧听了心中喜悦,早将介意齐一昊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不由拥紧兰泙温柔笑道:“澧求之不得,呵……” 兰泙瞧着爱人柔和的笑容呆了一呆,忍不住凑过去亲吻他的唇角。兰澧呵呵一笑,反侧过头捉住他的唇一阵厮磨缠绵。 纠缠良久,兰澧方才放开怀中人儿。吻了吻爱人的额头,兰澧伸出手臂取了巾帕刚要为兰泙擦背,却蓦见一道黑影自外“嗖”地一声飞了进来,定睛一瞧,那黑黑毛毛的小小一团,不是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毛猴儿却是哪个? 想来已对二人亲热的场面习以为常,猴儿瞄了兰泙二人一眼便将滴溜溜一双猴儿眼投向了摆在池边的果子糕点和美酒上,顿时喜得抓耳挠腮,不待主人张口呵斥,小猴儿早“吱——”一声蹿了过去,捧住酒壶便“哧溜哧溜”地喝了个底朝天。 下一刻,猴儿便撂了酒壶,踉跄扭了几步,摇摇摆摆地在池沿上耍起了“醉猴儿拳”,眼中星光乱冒,不辨东西。还未等耍够两趟“醉拳”,小猴儿一个趔趄,便一头栽进了昙清池中。 兰澧二人看得既好气又好笑。将那犹自在水池中扑腾得水花乱窜的倒霉猴子提上来,兰泙无奈道:“这猴儿倒也奇了,既酒量奇浅,却又嗜酒如命,却是个什么道理?“兰澧闻言顿时哈哈大笑。 将猴儿用巾帕卷了扔回池边,兰澧不理会那仍在帕子里拱来拱去乱动不停的猴子,只低头细心为兰泙清理身体,一直换好干净的衣物之后,二人这才提了猴子,相携一起回到长乐殿。 将醉得人事不省的毛猴儿扔给沅方,又将一众宫人打发出去,兰澧方才走到宽大的龙床前,揭开绣着蛟龙踏云花纹的织锦床帐,上了宽大的龙床。 略略打量了一番紧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的兰泙,兰澧忽而轻笑一声,凑近他耳畔低低道:“泙儿可是睡着了?” 兰泙呼吸清浅,均匀绵长,似是已经睡熟。 兰澧唇角一勾,忽而生了逗弄之心。指尖抬起,缓缓落在兰泙的唇上,轻柔地摩挲,细细地画着圈慢慢下滑,滑过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凸起的喉结,漂亮的锁骨,起伏的胸膛,一路轻巧地拨开他的衣襟,碾过两粒早已红肿挺立的红豆,一直到松松系着的衣带处。长指捏住衣带一角,兰澧微微一笑,刚要用力扯开衣带却冷不丁被一把抓住。 “呵呵……”兰澧的笑容里满满都是藏不住的促狭:“泙儿果然没睡。” 兰泙面色泛红,有些恼道:“澧!”旋即扭过头侧向一边低低喘息道:“不要再惹我!“嗓音不知何时也变得沙哑起来。 声音过轻,后半句兰澧没有听清,不由开口问道:“泙儿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片刻,兰泙神色已恢复往常,只是望向面前之人的眸色蓦地加深,猛然撞入兰澧眼中令他不期然怔了一下。 第五章:欠债须还 心知兰泙今日疲倦已极,兰澧缓过神来也便不再逗弄他,生怕惹恼了这个小家伙儿搞得不好收拾,遂阖了帐子在他身侧躺下,将锦被盖在两人腰间。不多时,二人已倦极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兰澧似徜徉在春意盎然的绿柳红花丛中,柳叶拂面,溪水潺潺,芳草萋萋,细听似乎还能听到鸟儿啾鸣阵阵,蜂儿吸吮花蜜的声音,周遭暖意融融,妙不可言。须臾,那融融暖意却渐而升温,太阳当空炽照,绿树红花一瞬全然消失,白茫茫一片中,唯能感觉到那炎炎烈阳仍悬于空中,直令兰澧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全身的感觉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自四肢百骸一路往下身迅疾而去,眼前白雾愈加浓厚,间或白芒乱闪,躁动得令人想要发狂。 兰澧皱起眉头,艰难地呼吸着,想要竭力抵抗这种越来越狂乱的躁动,却只觉脚底越加虚浮,似乎一切正在奋力逃脱自己的掌控,无从把握。模糊间,兰澧身不由己,似在向着天际最高远的一点飘飘然而去,沉沉浮浮间,躁动沸腾的感觉愈来愈浓,越来越燥乱,突然,眼前一片白光乱闪,兰澧猛颤一记,终于轻哼一声,粗喘着睁开了眼睛。 不期然聚焦的视线却蓦然撞上一双湛然幽深的黑眸,间中燃烧着簇簇熊熊的火花,兰澧不由讶而出声:“泙儿?”嗓音暗哑得却令他自己都不由怔了一怔。 兰泙粗重地喘息着,双眼紧紧盯着兰澧形状完美的薄唇,喉结上下滚动,唇边一点白浊触目惊心,还未等兰澧说出第二句话,兰泙的唇已重重地压了下来。 口腔中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激得兰澧脑中轰然一响,半晌方才省起去抓兰泙在他身上上下乱摸的手:“泙儿,今日有朝会……唔——”闷哼一声,兰澧微微蜷起身体,亟待那股强烈的快感余韵过去,却被兰泙激烈的动作弄得几乎无法喘息,招架不得。 “今日只是小朝会……而已……”兰泙好歹停了手中动作,舔了舔唇角,抬头盯着兰澧双目灼灼道:“午后再去乾箴殿也没关系不是么?”虽然这般说着,兰泙却撑起身体覆在爱人身上,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兰澧哑然,须臾俊颜一展,低低地笑了起来——看来,自己昨日还是把小家伙儿惹恼了呵,只可惜昨夜泙儿耗尽了体力无法对自己做什么,是以今日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呵……果然还是存了份算账的心思罢…… 罢罢,泙儿说得不错,午后再去乾箴殿又如何?一行想着,兰澧抬手拂开兰泙汗湿后黏在额角的乌发,温柔笑道:“泙儿说得是。”“是”字刚落,兰澧圈在青年肩上的手猛一使力,两人赤裸的身体顿时重重地贴在一处。兰澧轻笑:“君有意,澧怎敢不从,自然如君所愿,呵……唔——” 兰泙只觉脑中轰然一响,身体已快于理智一步做出行动,若小豹子般喉间溢出一声低吼,狠狠一口咬在了爱人胸口,换来兰澧一声闷哼。一时间,两人的血液都似着了火般沸腾起来。 再顾不得许多,兰泙紧紧拥住怀中人,与之纠缠在一处。灼浪袭来,二人放弃了挣扎,随着激浪一同搅入晨起火热的情海深处…… ****** 衡王宫,乾箴殿内。 “今日议事就此毕了,诸卿退下罢。” “是,叔父。” “微臣告退。” “臣等告退。” “……” 丞相荀良玉、上卿周镜襄、左将军车彦等文武重臣齐齐躬身施礼,退后几步跟在储君康帏身后鱼贯退出乾箴殿。 “小帏果然长大了呵。”兰澧望着再次阖上的高大殿门,一挥宽大的玄色宽幅长袖站起身来,面带满意之色地点了点头:“这般看来,孤便该放心了……” 沅方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堆奏章跟在兰澧身后亦步亦趋往偏殿行去,此刻听闻后一句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抬头望了望王高大英挺的背影,望了半晌又暗自摇头,心内暗忖恐怕又是自己想多了罢,如何听到这句话会有种大王心内存了退隐之意,不日便要将王位让与储君殿下的错觉呢…… 哦,储君殿下当然是英武潇洒,聪明睿智的,可大王如今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怎可能动了这种心思呢?啊呸呸,果然是我老沅的错觉!错觉错觉!沅方暗自警醒,作为大王身边伺候之人,怎可揣测得如此离谱,这可怎生了得!不可不可,乱想无益,还是打叠起精神好好侍候大王是正经!这般想着,沅方遂收了心思,恭恭敬敬跟在兰澧身后进了偏殿,将摞成小山状的奏章整齐堆放在宽大的龙案上,等待大王批阅。 须臾,却闻殿门轻响,一名宫人低头快步走进偏殿,以额点地恭敬道:“启禀大王,大将军岳殊与主簿官澹台青衫求见。” “哦?”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兰澧放下手中竹简:“让他们进来罢。” “是,大王。” 片刻,便见一名铠甲及身,气宇轩昂,身材魁伟的军官大步流星步入殿内,英姿慑人,气质一派沉稳练达,正是大将军岳殊。侧后方则跟着身形单薄,脸容清秀的文衫秀士澹台青衫。 两人一同行至案前止步,随即一撩衣摆,单膝点地齐声道:“臣岳殊、澹台青衫拜见我王!” “二位卿家请起。”兰澧微笑道。 岳殊攥拳的右手紧了紧,谢恩后却并未起身,只将视线投向立于一旁垂手而侍的沅方。兰澧见状会意道:“沅方,你先退下罢。” “是,大王。” 见殿门在沅方身后重新合上,岳殊方才收回目光低头道:“启禀大王,臣今日前来,乃是……乃是……”顿了一顿,岳殊侧头望了一眼身旁的俊秀青年,昂起头沉声道:“臣岳殊奉大王之命自北境赶回都城,就百变弓、大型弩机等新式兵器的配备训练情况,以及其他军务要事向大王一一奏禀,如今既已遵奉王命奏禀完毕,臣身为守边大将,守护我大衡国疆之重责大任一日不敢松懈,故而今日前来向大王请辞离开安梁,即日赶回北境!” “臣澹台青衫,身为岳大将军的主簿官,亦前来共同请辞,与大将军一同返回北疆,请大王恩准!”澹台青衫说完,随即揖身到底,伏地不起。 兰澧眯起双眼,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一番,慢慢自案后起身,缓行踱步至两人身前,慢声道:“你们打算……就这么回北疆?” “是!请大王恩准!”岳殊大声道。 “唔。”兰澧皱了皱眉头:“那阳原伯那边呢?青衫,你来说!” “臣……”澹台青衫抬起头,本就白净的脸越发显得苍白:“臣,臣愿同岳大将军一同返回北疆。” 兰澧闻言凝眉不语。 “大王。”青衫文士伏地一拜,再次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多了丝坚定:“人云,长兄如父。兄长之命,青衫本该遵从,只是此事……青衫却万万不能从命,希望大王能够成全,允青衫跟从岳大将军返回北境!”言毕,澹台青衫再次拜下身去,以额触地,伏地不语。 兰澧瞧了瞧随同青衫一起拜倒在地的岳殊,皱眉半晌,方才无奈一叹道:“罢了!罢了!岳卿,当年灭掉曦芜韶三国,尔居功甚伟,却上表推却孤赐予的爵位财货,言道只愿毕生守护我衡国疆界,并无意作加官进爵之想,孤便明了你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请辞爵位便请辞罢了,如何青衫接下来的举动却与你如出一辙?呵,不过是以这开疆拓土之功换我一个恩典罢了。 二人闻听此言,身体仆地,伏在兰澧脚下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兰澧叹息一声,摇头道:“孤既当初准了二位卿家,今日也就不得不替你二人背了这个黑锅了……只是青衫呐,开弓未有回头箭,你可想清楚了?” 澹台青衫闻言眼中清泪滚滚而落,颤声道:“臣……已想清楚了……” “既然如此……孤准了便是。”兰澧道:“你二人明日便启程返回北疆罢。” “是……谢大王恩典!” “大王之恩,臣铭感五内,万死莫辞!” “罢罢,你们退下罢。”兰澧摆了摆手。 青衫在岳殊的搀扶下直起身体,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刚要转身离开却猛地推开岳殊,抢上前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滴下泪来:“大王……臣……臣……”却胸口滞涩翻搅,气息紊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兰澧沉默片刻,慢慢道:“放心罢,若非奸恶之举,孤是不会动阳原伯的。” 青衫眼中一时泪意更盛,又重重拜下身去,方才在岳殊的搀扶下踉跄而去。 长叹一声,兰澧返身坐回案后,扫了一眼几案上的奏章,一时失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便以手扶额,放松身体靠在案边闭目养神。 孰料下一刻,耳边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兰澧身体一动,睁开眼睛望向殿门方向笑道:“泙儿怎过来了?” 第六章:情难厮守 兰泙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镶银边素色深衣,腰系同色革带,一头乌发用纯白发带随意束起,除却隐在领口的墨玉外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如此装扮衬着一张俊颜,更是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瞧来极为清爽悦目。 “左右无事,便来瞧瞧澧在这里做什么。”兰泙淡淡一笑,将猴儿自肩上抱到怀中,行至兰澧身边盘膝坐下:“澧可是在批阅奏章么?” 见猴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儿只管盯着摆在角落小几上的果子,身子扭成了扭股儿糖般,两只猴儿手把着自己的手臂拼命想要挣脱出来的模样不由失笑,兰泙轻一抬手,猴儿终于得了自由,早“吱——”地一声蹿了出去,兴高采烈地直扑那盘果子去了。 含笑瞧了那馋猴儿一眼,兰澧握了兰泙的手笑道:“无妨,待会儿再看也一样。” 点点头,兰泙道:“刚才看到岳殊和澹台青衫从乾箴殿出来,两人……似乎发生了什么?”想到昨日在前宫误管的那桩闲事,以及由此被狠狠“惩戒”了一番的经历,兰泙少有的起了好奇心。 “唔。”沉吟一下,兰澧道:“你可记得阳原伯澹台剑庭?” “澹台剑庭?”兰泙略略一想,点了点头:“记得。”这位阳原伯澹台剑庭与当年的姜鲤老丞相一样,都是衡国正统最坚定的维护者,向来唯姜老丞相马首是瞻。当年兰澧欲取兰洲而代之,澹台剑庭曾一度激烈反对,直到郭舷峰奉兰澧之命,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姜老丞相,取得其支持之后,澹台剑庭方才转变立场,进而支持兰澧登位。饶是如此,兰澧登上大位之后,澹台剑庭便逐渐淡出衡国政坛,时至今日,已几乎不再涉足朝事,兰泙也只见过他一回而已。 不过……澹台?若有所思地看了兰澧一眼,兰泙没有言语,静静等待下文。 “由于先阳原伯英年早逝,澹台剑庭九岁时便承袭了父亲的爵位。随后,其生母黯辰氏因思念先夫成疾,在诞下一名遗腹子之后很快便撒手人寰。怜其年级尚小,澹台剑庭的姑姑姣嫆夫人便央了先王,也就是我的父王将澹台剑庭,以及其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自封邑接到了衡都,亲自抚养。”兰澧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白衣青年:“泙儿该猜到了罢,当年那个跟随兄长一同来到都城的襁褓中的小小婴孩,便是如今的澹台青衫。” 果然如此。兰泙点点头,心内了然。如此看来,澹台青衫今日如此失态,该是与其兄长有关了。 “澹台剑庭向来坚持嫡长子继承王位,当年一向对我‘敬而远之’,并一再告诫其弟与我保持距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兰澧笑笑,继续道:“青衫乃是彬彬秀士,为人聪慧且极有主见,虽碍于兄长的严令对兰洲虚与委蛇,本心里却对其不屑已极,但是,那时的青衫却也未曾对我的主动示好作出回应,令我着实有些遗憾。” “不过,”眼中划过一丝欣赏之色,兰澧唇角含笑道:“青衫秉性之坚韧刚强竟超出我的想象。不久之后,青衫夜半主动前来,表示愿为我效力。” “因了他的出身高贵与卓越才能,又因为其兄长坚定不移支持兰洲的立场,我才得以顺利将其安排入军中,安置到岳殊身边……” 说到这里,兰澧瞄眼瞧到兰泙正一脸怪异地盯着自己,不由蓦地煞住了话头,略一思忖方才明白过来,顿时一阵哭笑不得。 “好泙儿呵,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宠溺地伸出长指刮了刮兰泙的鼻尖儿,兰澧无奈道:“青衫之所以主动前来表示要入我麾下,纯粹是与其兄长政见不同而已,考虑再三之后才决意为我效力。至于夜半前来,却是为了避人耳目,若非如此,青衫入军伍之事便不会那般顺利了。” “唔。”兰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讷讷道:“我还以为青衫当年对你……咳……” 兰澧啼笑皆非道:“若是果然如此,青衫又怎可能轻易对岳殊生了情意,以至于陷入今日这般境地?” “陷入今日这般境地?”兰泙蹙眉道:“可是因为澹台剑庭?” “正是如此。”兰澧点头叹道:“岳殊与青衫身份显赫,又同是男子,虽说彼此情真意切,但思恋一时倒也罢了,若要长相厮守,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而两人正是由于看到这一点,方才在‘江燃之盟’签订以后,我对诸有功之臣论功行赏时同时上表请辞,甘愿以原职之身驻守北疆,不要任何封赏,只为求得二人厮守不离。” “而我,则准了他们的请求。”兰澧长叹一声,深深地看着兰泙:“我能明了他们的心情,所以,我准了他们的请求。” 兰泙心中一痛,用力握紧爱人的双手,轻唤道:“澧……”那个时候,正是兰泙避走天涯,兰澧苦苦寻觅未果之时,那般刻骨铭心的别离之苦,饶是现在想来也犹自心痛难耐。 望着面前的人儿温柔一笑,兰澧倾身吻住了他的唇,轻轻的触碰与亲吻,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片刻,两人方才分开,抚摸着兰泙韧长的乌发,兰澧圈紧他继续道:“有了我的首肯,一般的小风浪自然无法奈他们何,只是,这件事最终还是被阳原伯所知。” “澹台剑庭假托病势沉重将青衫自边境召回,之后进宫求见,希望我将青衫军中一切职务免去,令他留在安梁,甚至一度将青衫禁足。恰好那时因在军中推广新式兵器已一年有余,我也想当面了解一下边军的配备推广情况如何,同时听听边军将领们对新式兵器的意见几何,便下诏令岳殊等人轮流回都,岳殊便在此时回到安梁。” “其间三人几番冲突,阳原伯反应激烈,见我没有表露勉强青衫的意思,亦曾当面指责我利用青衫来拴住岳殊,使他甘愿为我所用。至于青衫么,倒也是个倔性子,今日竟然抛下兄弟挚情于不顾,与岳殊一同来讨要王诏,要求即刻离开都城赶回北境。” 自嘲一笑,兰澧摇头道:“我今日仍是准了他们的请求。虽说当年青衫与岳殊生情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确然是因了青衫,岳殊方才决意放弃支持兰洲,如此看来,阳原伯倒也没有全然说错。” “我当年既允了他们的关系,今日便不得不帮他们,即便是面对阳原伯的指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澹台青衫形貌俊秀却性格极为倔强,因了岳殊,与澹台剑庭的关系一度变得剑拔弩张。岳殊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忍因此让青衫与唯一的兄长就此决裂,也曾多次劝说过自己的爱人。昨日兰泙在前宫误管的那桩闲事,便是因岳殊婉言相劝青衫,盼得它途缓和三人间关系,取得澹台剑庭的谅解,因而不肯立即与他返回北疆,结果却惹得青衫大怒,也令得兰泙看到那般场景便生了误会,错以为岳殊是轻佻浪荡子,对青衫诸般戏弄纠缠。 不过也因了这场风波,终于使得岳殊弃了两全其美的念头,两人遂相携来见兰澧,求得君王之前许下的恩典。 兰澧深悉澹台青衫的性子,思忖片刻,便决意背了这“黑锅”。此事虽因儿女私情而生,关系的却是国祚大运,一旦处理不当,恐怕会引起朝野震荡,兰澧不得不慎而又慎。如今这澹台青衫既意已决,便少不得为他周旋一番了。 兰泙听罢此事来由沉默半晌,忽而抬头问道:“澧,岳殊与澹台青衫在一起……已有很久了罢?” “唔。”兰澧颌首:“如此算来,差不多该有九年之久了。” “可两人之间的关系既已维持了这么久,都没有被澹台剑庭发现,如何突然间却为他所知呢?” 兰澧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青衫身份显贵,这么多年却一直甘心留在边界,不肯回都接受封赏,娶妻纳妾,时日一长,其兄长自然会心生焦虑,多方留意兄弟近况。再者两人关系虽隐秘,知之者甚少,又都顾忌厉害不会多言,但此事并非绝密,偶然间被阳原伯所知晓也非奇事。” 兰泙听了觉得大为有理,可心中仍觉有些介意此事:“那澹台剑庭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兰澧笑道:“这几日被阳原伯闹得头大,倒并未关注他是如何晓得的。泙儿既在意此事,我派人去查一查便是了。” 兰泙听闻也就不再多言,只抿着唇点了点头。 第七章:彼国来讯 岳殊与澹台青衫离开安梁已过了大半个月,由两人关系而引发的一场风波也渐消弭于无形。由于兰澧出面斡旋,澹台剑庭虽不忿,终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偃旗息鼓了。只是经此一事之后更加心灰意冷,不久便携着家人财货,辞别王都返回阔别多年的阳原伯封邑阳州,从此不再过问政事,成了名符其实的闲散伯爷。 至于兰泙曾在意的此事是如何被澹台剑庭所知一节,亦查探得清楚明白。说来此事倒也蹊跷。几个月前,阳原伯出城访友归来,归途却突然被一根自道旁斜坡上滚下的巨木所阻,众护卫大惊之下团团护住主上马车,生怕阳原伯有什么闪失。孰料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匪徒歹人抑或刺客之流出没,澹台剑庭诧异之余,便遣三五护从四处查探一番,结果却是一丝人影也无,倒是一个年级甚小的家人眼尖,瞄眼瞧到那阻路的半枯巨木上似乎系了一截白绢,便上前细看了一看。这一瞧,竟发觉这绢上墨迹点点,居然是带了字迹的。小家人见状,便解了那绢,急急步上前来呈给自家主人。 澹台剑庭本是疑惑满面的脸孔在扫过展开白绢上的字迹时倏然大变,一张方正的面孔五官扭曲,面目森寒,狰狞可怖,唬得周遭护从家人齐齐胆寒,不知发生了何事。僵了半晌,阳原伯忽而面色一沉,厉声喝令众人绕过巨木速速回城,随后将那白绢往怀中一塞,沉着脸坐回马车上,一直到回府都不发一言。 是夜,阳原伯府的主卧灯火彻夜未熄。第二日天尚未放亮,澹台剑庭便急匆匆出了府。一连几日,阳原伯几乎都不在府上,直到四日后的清晨,脸色灰败难看的澹台剑庭才终于确信那绢上所言之事属实未虚,便令人持了家书急急送往北疆,信称兄长病危,唤幼弟火速回都。 之后便是一场动荡风波。很显然,阳原伯澹台剑庭之所以知晓此事乃是有人蓄意告知,但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圣神,此举又意欲何为却着实有些令人无从揣测。难道此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藉阳原伯之手拆散岳殊与青衫么?但事实是,随着兰澧的介入,这场风波迅速化为无形,两人依旧出双入对。若说还有其他目的,可直到岳殊二人离开安梁之后,也不曾有过其他魑魅魍魉爬到台面上来,整个衡都一片风平浪静。 兰澧对此虽仍然有些介怀,但时日一久,见始终未有其他事情发生便也将此事撂下了,反对兰泙那敏锐的直觉赞叹不已。 “算不上什么直觉敏锐。”被爱人直言夸赞,兰泙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我当时只是有些介意此事而已。”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不论那幕后之人是何目的,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堰,我们静观其变就是了。” 兰澧笑赞道:“好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堰’,泙儿之言妙极!”言罢却见兰泙面色古怪,不由奇道:“泙儿怎么了?可是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 “咳……”轻咳一声,兰泙有些讪讪道:“没有,是我说的有些不妥……” ——原来这句话在平原大陆尚未出世…… 兰澧有些不解其意,刚要继续追问,却见沅方带着两个小宫人自远处急匆匆赶了过来,到得近前急忙躬身拜倒:“奴才拜见大王!” “罢了!什么事这般急急忙忙的?”兰澧见沅方满头大汗的模样,蹙起眉头问道。 “回禀大王,荀丞相与车将军联袂求见,称有要事需立即面禀大王!” “哦?”兰澧听沅方说得着急,当机立断道:“既如此,令他们二人速到泽日殿侯驾,孤即刻便到。”见沅方领命急急退下,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兰泙。 “我与你一同过去。” 兰澧听他这般说,便点点头,起身携了兰泙的手,绕过朝花苑的层叠翠嶂,野石湖花,在诸宫人的簇拥下匆匆赶往泽日殿。 “臣荀良玉、车彦拜见我王!” 一俟兰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中,一文一武两位朝国重臣便急忙躬身施礼。 “免礼!”兰澧随意摆了摆手,阔步走向案后。兰泙始终随在他身旁,待兰澧坐定后便立在他身侧,视线投向荀良玉和车彦二人之时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了个招呼。在殿内伺候的内侍侍女们则随之鱼贯而出,落在最后的宫人乖巧地将殿门掩上,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两位卿家急着见孤,是有何要事奏禀?”兰澧抬眼瞧向二人沉声问道。 车彦忙上前一步道:“回大王,是臣有要事禀报,在路上又恰巧遇到荀丞相,臣既觉兹事体大,便冒昧请荀相与臣一同面见大王!” 车彦乃是兰澧家臣出身,其貌不扬又面目呆板,唯有一双眼睛极有神采。此人虽样貌平常为人却精干,多年来一直追随其主,忠心耿耿,现如今已是兰澧身边一等宠信近臣,官居左将军之职,同时还掌握着兰澧尚未登位之前的所有隐形势力,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而丞相荀良玉则出身隐世之门眉山,精于机锋谋略,有着极强的政治能力和卓越的军事才能,兰澧两次造访眉山,机缘巧合之下方得其辅佐,乃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柱石,因而自姜鲤老丞相故去后,便众望所归地被兰澧拜以丞相之职。 今日车彦入宫途中恰逢荀良玉,心知大王对此人的信任程度不亚于自己,心急火燎之下也并未隐瞒,将所悉之事一一告知对方。荀良玉听闻后当机立断,立即与车彦联袂入宫,求见兰澧。 听到车彦这般说辞,兰澧也不禁慎重起来,开口问道:“车卿所要奏禀之事是为何事?” “禀大王,是玥夫人那边传回的重要消息。” 玥夫人原名嘉玥儿,本是一个普通乡野出身的美丽少女,出嫁那日却遭逢大变,为贼人所掳致使家破人亡,后被恰巧路过的兰澧与兰泙所救,为报谢恩人,嘉玥儿决意追随兰澧,经过一番秘训后被送往北桓国,居然意外得到当时的王储,现今北桓国君那提斯穆穆尔的宠爱,遂顺理成章地成为衡国在北桓国的重要线人。 兰澧闻言眸色一凝,眯起眼睛瞧着车彦二人开口道:“说下去。” “玥夫人信中所言,乃是获悉北桓国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居然得了一种新式兵器,威力十分巨大!”车彦面色凝重道:“因事出偶然,玥夫人只闻得只言片语,亦不知晓此间详情,只道此物‘既出也,紫烟穿空,声如滚雷,人物膺之,令魂散惊而魄齑粉’,杀伤力惊人,可取数十人性命于须臾,‘未闻于前代,绝非寻常兵器也’。” “玥夫人猜测此兵器的锻造之法应被载于秘录一类的书籍之上,亦曾多方探查寻找,无奈全无线索。北桓国君既得了这宝贝兵器,必是藏得极严的,玥夫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也晓得此事事关重大,因而急急将此事传讯回都,报予大王知晓!” 兰澧与兰泙听完车彦一番禀报,齐齐锁紧眉头,面色也沉了下来。 长久以来,北桓国因了风俗地域等原因,民风彪悍,全民尚武风气浓厚,但凡兵士军伍皆精于骑射,因而造就了北桓国强大的骑兵与战力,雄踞于平原大陆之北,如同一只斑斓猛虎,耽耽虎视整个大陆,蓄势待发。 相较而言,衡国的骑兵战斗力则逊于北桓国,兰澧一向深以此事为虑,担忧一旦两国交恶,却无法抗衡这脱胎于胡人部落,战斗力彪悍的北桓国大军。直到兰泙大刀阔斧地进行兵器改革,以兵器配备之优势弥补了衡国军队在身体素质和战斗力上的先天不足,方才令兰澧信心大增,颇舒了一口气。 孰料今日居然得到这样一个惊人消息,对于衡国而言实在是令人不安。如此看来,这种新式兵器之威力恐怕丝毫不亚于兰泙率人新研制成功的连机神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很有可能还有玥夫人并未查探到的其他新式兵器的存在。若果然如此,便意味着衡国在兵器配备上的优势不复存在,而再一次陷入劣势。车彦与荀良玉正是看到这一点,方才急急忙忙入宫求见兰澧,陈述利害并商量对策。 “车将军。”还未等兰澧开言,一道清泠泠的嗓音突然传入车彦耳中:“玥夫人可曾在信中提及,那新式兵器唤作什么名字么?” 车彦抬头便瞧见立于大王身侧的俊美青年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正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心中莫名一紧,摇头道:“不曾。” “从信中所述这般看来,此兵器着实古怪,那车将军可曾听说过世间有否此种类似的兵器么?”兰泙追问道。 车彦再度摇头:“不曾。” 兰泙闻言微微垂下头,一双英挺的眉毛蹙在一处,面上神色不定,兀自凝眉不语。 看了兰泙一眼,兰澧有些意外,往常议事,泙儿大多都是一副透明人做派,鲜少主动开言,如何今日一反常态?不过显然此时不是深究这一点的时候,长案后的君王将视线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荀良玉:“荀卿,此事你待如何看?” 第八章:急转直下 荀良玉闻言上前一步,敛眉恭声道:“大王,在臣回话之前,可否允臣先问车将军几个问题?”虽然身居丞相高位,荀良玉为人却依然谦恭有礼,带人接物温文和煦,一派名相风范。兼之广袖峨冠,面上三缕美髯,身量高且极瘦,瞧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荀卿但问无妨。” “谢大王。”谢恩过后,荀良玉手捋长须,略一思忖向车彦道:“自我衡国与北桓国签订‘江燃之盟’双分天下以来,便一直是这般并肩称雄大陆的局面。虽然在明面上彼我两国似乎相安无事,但即便除去边境时有的摩擦冲突不论,私底下如何暗流涌动,车将军也自然一清二楚。” 见车彦点头,荀良玉继续道:“北桓国君那提斯·穆穆尔偏爱平原文化,又向来宠爱玥夫人,因了这般原因,玥夫人初到北桓国之时,颇有些价值极高的消息经她之手陆续传回国内。然,时至今日,境况已大变矣!” 眼中精芒一闪,荀良玉道:“近几年来,车将军所搜寻到的情报中,有多少是经玥夫人之手传回国都?又有多少具备供我王参详的价值?还是大多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根本无足轻重?” “……若我没有记错,这一年多以来,玥夫人还是首次传讯回都罢?” 车彦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顿了一顿,荀良玉意味深长道:“如此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便是这么惊人的消息,此间蹊跷不得不令人心生疑窦呵……” 荀良玉深得兰澧信任,当年又曾身负大任深入北桓国境,联合当时的二王子那提斯与衡国缔结盟约,从而一举摧毁了心怀叵测的芜韶两国联盟,占领了曦、芜、韶三国大片领土,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之功勋。因而在国家大事上,兰澧对荀良玉一直十分倚重,这些自隐形势力处得来的消息也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 “这么说……”车彦迟疑道:“难道这个消息有假?或者说……”眼中骤然利芒一闪,车彦厉声道:“或者玥夫人已背叛了大王,在北桓国主授意下故意将这消息告知我们?!” 兰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阴沉地盯住了荀良玉。 当初若非亲信背叛,兰澧便不会轻易落入兄长兰洲与曦国丰相之手,致使自己心爱之人惨死当场,也不会遭到那诸般屈辱对待。以至于直到现在,当年未央殿上种种都是心上无法抹去的狰狞疤痕,令他每每想来都切齿痛恨不已。 叛徒,背叛之人,是那最应下地狱的魔鬼! 抿紧薄唇,兰澧冷声道:“车卿,除了玥夫人传回的讯息之外,可有其他渠道有类似消息传来么?” 车彦面色难看,正咬牙切齿间,听闻此言立即回道:“回禀大王,其他途径未曾收到关于北桓国新式兵器的消息。” ——该死,难不成那贱人果然背叛了大王不成?! 瞄眼看去,果然兰澧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荀良玉见两人如此情状唬了一跳,急忙道:“请大王和车将军稍安勿躁,事情或许并非如我们所推测的这般——” “玥夫人当年随同使团入宫,身份便是我衡国之人。那提斯虽多年来一直对她爱宠有加,但随着彼我两国关系的紧张,国事上加意避讳玥夫人,使她即便想要获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情理之中的。” 见两人神色稍缓,荀良玉这才放缓语速继续道:“因此上,此事虽有些蹊跷之处,归结起来不过三种可能。第一,玥夫人其心未异,依然忠于大王,也确是偶然获悉北桓国有了这般威力巨大的新式兵器之后,便立即传讯回都,使我衡国不至于因不知彼方消息而落了下乘措手不及,如此看来,的确是大功一件。” “其二,北桓国主已知晓了玥夫人的真正身份,或者是为确认而进行的试探之举,抑或是出于其他目的而故意泄露此事予她知晓,这般想来,玥夫人倒并未生异心,只是这消息的真假就有待商榷了。” “至于第三种可能么……方是玥夫人确然已被北桓国所收买,在对方的授意下故意将这个消息传回国都,从而达到他们的既定目的。”轻捻胡须,荀良玉蹙眉道:“若是这样的话,这个消息必然是假的,只是对方此举,到底意欲何为呢……” 兰澧眯起眼睛,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宽大的案面,兀自沉思不语。 一旁的车彦思忖半晌,忍不住上前拱手道:“大王,玥夫人信中提及之新式兵器威力如此巨大,可从形容描述来看却古怪得紧,遍阅这平原大陆数百年历史,竟未曾听闻过与之类似的兵器,着实稀奇。臣以为,如此奇兵骤然出世,着实有些违背常理。想那锻造而来的兵器,如何能‘既出也,紫烟穿空,声如滚雷’,怕是十之八九言过其实,或者根本便是杜撰的罢……” “不!此物非是杜撰。”沉默良久的兰泙在旁边突然冷不丁开口道:“而且,想来……恐怕就是我想的那样东西。” “泙儿晓得那神秘兵器?”兰澧等人听闻,不由齐齐一惊。 点点头,兰泙神色阴晴不定,眼光闪烁道:“很有可能,就是那样东西……” ——炸药! 兰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在平原大陆听到有关火药的消息。这个消息就如同一个真正的重磅炸弹,将他原本安稳平静的心境炸得粉碎,令他无比震惊且万分恼怒。 因了当初眉山老人的一席话,兰泙把原本习惯了的无可无不可的心绪尘封海底,心中早打定了主意,要助兰澧一统天下,几年来一直以此为己任,并为之坚持不懈,殚精竭虑。心内既存了这天下迟早都是澧的想法,便有了不可轻易坏了它既定发展之路的微妙念头,因而兰泙在兵器改革之时,仅是在原冷兵器的基础上作出一些改革和创新,而并未将火药引入平原大陆。 而今骤然听说北桓国出了这所谓的“新式兵器”,且威力那般巨大,显然已超出了普通黑火药的范畴。澧与车彦他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会不晓得,战场之上火药的威力岂是那连机神弩之类的冷兵器可比拟的?衡国但要与之对抗,势必也要开始着手研制火药武器,可如此一来,不仅几年间自己在兵器改革上花费的无数心血便要付诸东流,而且单是在时间上便落了下乘,更坏了兰泙不想随意破坏平原大陆既定历史发展路途的初衷。 因而此消息一出,便打了兰泙一个措不及手,想到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怎能不令他既震惊且恼怒十分呢? 再进一步想,既然有人超越了这个时代研制出了炸药,那此人很有可能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想到普通人对于火药并不十分了解,兰泙只觉背上一股凉意迅速蹿遍全身,直透到骨子里去——若果然如自己所想这般,那人,恐怕可不简单呵…… 而且更糟糕的是,既然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人,那他所掌握的东西,便不仅仅限于火药这般简单了…… 兰澧晓得兰泙见多识广,又多了前世的记忆,此事自然不可能随意乱说,见他面色变幻不定,瞧来尤为难看,不由出言相询道:“兰卿既识得那兵器,且为孤与两位卿家解说一番罢。” 兰泙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此物应是火药类武器,异于我们通常所见的兵器,杀伤力惊人。使用得好的话,威力犹在我们目前所研制成功的所有兵器之上。” “什么?” 听闻此言,兰澧三人登时大吃一惊。车彦瞪圆一双虎目,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比连机神弩抑或大型弩机还要威力巨大么?” 兰泙点头:“使用得好的话确实如此。” 虽然玥夫人在信中说得明白,众人却都对这所谓新式兵器的巨大威力持保留态度,心底里总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只是此刻再次从兰泙那里得到印证,倒是令诸人不得不更加重视这件“神秘兵器”。 荀良玉有些疑惑道:“不知兰统领是如何识得这……唔,‘火药类武器’的?可是以前在何处见识过么?” 若是兰泙晓得这新式武器的锻造之法便是再好不过了,那样即便不能在兵器装备上胜北桓国一筹,总算不至于落了下风,令两国之间的军力差别更为悬殊。 兰泙默默点了点头道:“见倒是见到过,黑火药的基本比例配方我也是晓得的……只不过所需的原料尚需搜寻,而且……”兰泙好看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而且,只怕我们现在才开始着手研制火药武器却是有些晚了,待要研制成功可与对方匹敌的武器……恐怕时间上是来不及了。” 众人闻言齐齐耸然动容。 第九章:一意孤行 在场诸人犹为了解兰泙兵器上的造诣,所以在他一语过后,便皆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之中。 寂然半晌,兰澧自案后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抬头看向荀良玉与车彦二人,眼神微敛:“既如此,便少不得……多花些心思在上面了。”——或取之为我所用,抑或将其毁之,一了百了。 车彦会意,立刻拱手道:“臣即刻便去安排,必选当中好手,想方设法查明秘录所在,并伺机送回国都。” 兰澧点头应允:“此事至关重要,车卿必选那妥当之人探查此事,务必小心行事。” “是,大王。” “等一下!”话音未落,兰泙已走上前来,径直道:“澧,这件事情,便由我去做罢。” 兰澧闻言一惊,抬头望向兰泙,一会儿才道:“此事车卿派人去查便罢,你不必亲自去。” 兰泙摇了摇头:“不,这件事并非仅仅一件武器这般简单,我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顿了一顿又面色平静道:“再者说,放眼整个衡国,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 车彦在旁听了心中大以为然。想这位兰统领神鬼莫测的身手,当年出入衡王宫如履平地,便连那狡兔三窟的曦国丰相都照杀不误,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的身手更为高明。再加上那妙手空空的本事,的确是担当此事的不二人选。 只是……经历过那四年别离之苦,王恨不得将兰泙时时刻刻圈在自己身边,如何会答应他再次离开自己视线之外?恐怕这件事就要这么夭折了……想到这里,车彦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兰澧的脸色。 果不其然,兰澧蹙起眉头道:“虽然如此,但是此去北桓国路途遥远又苦厄艰难,凶险难测,再者我衡国人才济济,即便身手如你不及,但也有尚堪一用之人,足以担当此任,兰卿根本不必亲身涉险,这件事就不必再坚持了!” 兰泙刚要开言,不提防荀良玉居然也在旁颌首赞同道:“正如大王所言,我衡国人才辈出,单是兰统领所训十三铁卫便个个身手极为高超,即便是兰统领不出手,派其他人担当此事,想来也是无碍的……” 兰泙身份特殊,若是在北桓国出了什么差池,凭大王对他的执念,恐怕情况发展会超出自己预料之外,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不然。”望向兰澧,兰泙神色凝重道:“澧,我说过,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这件事情,非我亲自去不能解决。具体原因之后我会单独跟你解释。” 眸色深沉,兰泙紧紧盯着兰澧,手已在长袖下攥紧—— 一定要亲自去北桓国才可!弄清所有事由,所有一切的来龙去脉,寻到那个自异世界闯入这片大陆的不速之客!澧已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自己绝不容许有超越外力的因素轻易打破目前的平衡局面。即便那人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也决不允许!但若有人妄想借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也便容不得他了…… 兰澧没有看漏面前的俊美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联想到他曾有的奇特经历,顿时恍然醒悟过来,眉峰一挑惊道:“泙儿,难道你是说——北桓国都中有人与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了!那闻所未闻的奇特武器,威力巨大而未闻于前代,偏偏泙儿却识得,若那兵器是泙儿在前世所见便说得通了。既然那人与泙儿来自同一个世界,又锻造出这般慑人武器,想必也是个惊采绝艳之人。如今那人既已为北桓国所用,恐怕将来会成为衡国莫大的威胁!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泙儿才会说这件事非他不可,也对那来自同一个世界之人起了杀机罢! 想到这里,兰澧心头一震,直直望进兰泙眼中。 “我想……恐怕是这样的。”兰泙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荀良玉与车彦听闻两人对白对视一眼,不明白大王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此时兰澧却已然恢复常态,抬眼瞧了瞧荀良玉二人,重又踱步回到案后坐下,思忖片刻后道:“此事非同小可,确需慎而又慎……”心中计较半晌,终于打定主意,遂开口慢慢道:“听了方才兰卿所言,荀卿与车卿都应明了,如若此事处理不当,这般堪称可怕的武器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对我衡国而言,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艰难局面。” 见面前两位文武重臣颌首称是,兰澧不动声色继续道:“夫两国交战,决胜者所恃,简而言之,无非士气、兵力与谋略尔。虽武器精良只是增益兵力之辅,但两位卿家皆是此中翘楚,当晓得若是良将名臣将其运用得法,在战场上的威力将令人瞠目。也因此,北桓国得了这绝密武器,孤才如此忧心忡忡。”言罢面露忧心之色,长叹了口气。 大王这是怎么了?如何平白说起这些诸人皆知之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车彦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望了身边的荀良玉一眼,却发觉荀丞相正束手而立,垂头敛眸,似是听得入神,便也只好收回视线,继续听下去。 “既然兰卿已识出此物为何种兵器,想来玥夫人所传消息不假,此去北桓国,虽可想见其中艰难,但事关重大,孤便少不得令兰卿亲自去一趟了。” 见兰澧终于松口,虽然觉得大王答应得有些过于痛快了,车彦依然喜出望外,急忙道:“大王圣明!” 兰泙也在一边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荀良玉略一蹙眉,刚要开口,却不料兰澧话锋一转,接下去道:“如今我衡国与北桓国关系愈见紧张,大陆如此安稳局面尚不知能维持多久,居安思危,我们的计划恐怕也不得不加快步伐了……基于这般考虑——孤决意与兰卿一同远赴北桓国,亲自坐镇筹划相关事宜,以策万全!” “嘎?”车彦登时傻了眼,继而心中大急,抢上去连声道:“大王不可!大王为我衡国一国之主,怎可轻易涉身险境!此事万万使不得,还望大王三思!”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怪不得大王说了那么些话,恐怕早就打了这个主意罢,如今可好,大王居然生了这般心思,要撂了国都这一摊子事远赴北国,若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可决计不能如此行事啊…… 兰泙也满眼不赞同地望向面前的爱人,摇头道:“我一个人去就足够了,澧你不必与我同去。”自己涉险惯了也便罢了,澧乃是一国之君,这般险境本就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大王。”见兰澧始终一副波澜不惊,不紧不慢的样子,一直沉默着的荀良玉终于开言,拱手劝道:“臣素知大王智计无双,又身负高妙剑术,未及弱冠起便游遍平原诸国,不曾将这世间魑魅放诸眼中,万般皆视作等闲。然,时至如今,境况已大不同矣!” “大王身负国祚大运,举动皆为万众瞩目,且在朝野间威望日隆,乃是我衡国臣民之日月星辉,臣等既感且佩。若大王一意与兰统领一同深入北桓国境,其他暂且不论,单说来往路途如此遥远,短时日内必无法在朝堂之上露面,时日一久,朝中士卿大夫们无法得见大王,必定会心生恐慌猜疑,届时流言蜚语叠出,一旦弹压不住,臣民心绪不安,恐怕会横生事端,此非我衡国之幸呵……” “再者,北桓国近几年来一直蠢蠢欲动,若果然情势超出预料,两国提前交恶,而大王又身在远方无法坐镇国都布局指挥,少了统筹谋划全局之主,恐怕一着不慎,我衡国就会陷入混乱之中呐……” “再三者说,兵器之威,虽于战场之上效用甚大,然战场情势变幻莫测,士气、兵力、谋略,天时、地利、人和,非得其一便可一决胜负,更遑论为一件神秘奇兵所左右之了。” 郑重施一大礼,荀良玉正色道:“因此上,臣窃以为不但大王不必亲身涉险,便连兰统领也无须远赴他国探查此事,但派周全之人前去即可。” 车彦听了不由心中大为叹服,荀良玉不愧是一代名相,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丝丝入扣,听来又极为有理,希望大王听后能舍了去北桓国的念头,只是可惜了……瞄了一眼冷着脸不说话的兰泙,车彦心中暗叹,荀丞相这般说法只是为了打消大王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吧,那神秘兵器的威力可不这么简单呐,否则也就不必这般急忙忙地与我一同入宫了……只是荀相却为何不肯让兰统领去查探此事呢? 兰澧听罢却不为所动,面上浮起一丝微笑道:“孤知晓诸卿的心意,只是此事,孤却要一意孤行了。” 第十章:当顺天意 摆摆手示意作势开口的车彦稍安勿躁,兰澧笑笑继续道:“当年孤初登大位,时日尚浅,便曾数月不在国都,而在诸卿一力操持下,朝局依然清明平稳,不曾发生什么事端,难不成时至今日,诸卿反对己身之才能失了信心不成?” “此番前往北桓国——孤无意欺瞒两位卿家,确是存了不舍兰卿孤身一人前去之心。”瞧着身边青年面皮僵了一下,兰澧心中一笑,面上却正色道:“然,孤身为一国之主,又岂是那般处事不知轻重之辈?” “近者,北桓国得此利器,其中厉害之处各位心中自有分晓,孤必欲除之而后安。” “远者,我们数年间在北桓国布下的层层暗桩势力,如今情势微妙,孤亲自前往坐镇指挥,必然事半功倍,于我衡国霸业大有裨益。” “再者,”眯眼瞧向面前这两位自己向来倚重的朝局重臣,兰澧意味深长道:“储君日渐长成,经过这些年的磨砺,论才智、相貌、理政、处事皆可圈可点,颇堪大用了……只是孤在朝中,现下结论,恐怕尚有些为时过早……” “因此,孤不在国都的这些时日,便由储君监国,总理朝事,诸卿协其理政,好生辅佐!”兰澧朗笑道:“昔日幼君是否已然成长为可担当我衡国未来国君之重责大任,便请诸卿与孤一同拭目以待了,哈哈哈……” “大王……”听出兰澧的弦外之音,车彦愕然望向面前依然丰神俊朗,风华正盛的大王,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兰泙沉着脸摸了摸袖里的老伙计“赤冕”,心里计较着等一下人散了之后,怎么跟自家爱人好好“商量商量”这个问题。必要时候,恐怕暴力也是需要的…… “大王,臣以为……” 见荀良玉上前一步还待再劝,兰澧摇手道:“荀卿不必再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一句话惊醒了正在发愣的车彦,脑中转过万千个念头,居然蓦地福至心灵,想起另一件事来,想到此事可能可以打消大王的念头,心中一喜,忙道:“大王且慢!” 面上浮起一丝不悦之色,兰澧微皱眉头道:“车卿但若再要劝孤,便不必再多费这许多唇舌了!” 感觉到王的怒气,车彦心中一凛,急忙道:“臣非要继续劝说大王,但求大王听完臣之言后再行决断!” “说!” 听出那语气中的不耐,车彦不敢怠慢,忙低头恭声道:“是,大王!” “就在臣接到玥夫人的消息之前,业已传来有关北桓国的其他几条讯息,其中之一令臣有些在意,本也打算入宫后寻机禀报大王,恰巧又得了玥夫人的消息,遂将此事暂时搁置了。此时想来,恐怕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之处。” “哦,是何消息?”兰澧挑眉问道。 整理了一下思绪,车彦沉声道:“北桓国科沃尔旗旗主达答·科沃尔,于月前突然紧急调拨大军开赴衡桓边境,看方向应是沛山一带。原本北桓国王旗之外另有三大异姓旗主,旗主领地内可自行调配军队,而科沃尔旗恰巧与我国接壤,想那达答若想要加强边境兵力做出此般举动,倒也无可厚非,可蹊跷的是,大军尚未行至两国边界处便突然原路返回,再无下一步动作。” “臣颇觉此事有些怪异。”瞄眼瞧见兰澧亦是一副凝眉思索的模样,车彦心中略定,继续道:“细思之下,再想到达答大军开赴的地点与时间,竟陡然与近刻发生的一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车卿是说……”兰澧抬眼,慢声道:“岳殊……与青衫?” “正是!大王圣明!”车彦与澹台青衫乃是好友,接到这则消息之后居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和岳殊身上,此刻见大王亦猜了出来,不由心生佩服,忙道:“岳大将军与青衫之事……咳……”说到这里陡然想起旁边还立着一位堂堂丞相,不由脸上一阵尴尬之色,倒是荀良玉依然一副不动如山,沉稳如昔的模样,车彦见状尴尬之色略减,咳嗽一声继续道:“岳大将军与青衫之事为阳原伯所知,进而引起一场动荡风波,算来也就是这月余的事情。从时间上来看,恰巧与科沃尔旗大军调拨之时基本吻合,再加上达答军队行进方向正好是岳大将军镇守的沛山一带,因而,臣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阳原伯之所以意外知晓其弟与岳将军生了情意,乃是北桓国使人蓄意而为之,使得阳原伯大怒,继而火速令青衫回都。如果大王此时没有恰巧想要了解边军诸将对新式兵器的看法意见及其边军配备情况,而将岳大将军自北境诏回王都的话,一旦数月不见青衫回归,岳大将军恐怕会陷入两难境地——是返回安梁,还是继续镇守北疆?” “但说岳大将军至情至性的性子,恐怕十有八九会独自潜回都城,寻找青衫。可边关大将私自返都乃是大忌,足够君前斩首!若被大王发现,即便罪不至死,恐怕也会受到严惩!” “达答估计就是瞅准了岳大将军其身不在北境,而沛山一带并不若卡拉泽山那般据天险之势而易守难攻,打定主意突袭沛山,妄想以此为突破口撕裂边军防线,入侵我衡国疆土!” “岳大将军乃是平原大陆享有盛名的一代名将,怕是北桓国也存了些忌惮之意,又为达到突袭目的,这才想用计将岳大将军调开,突然袭击我国。” “可惜的是,”车彦自矜一笑:“达答却打错了算盘。先是岳大将军并未待数月之后仍不见青衫回归方才潜回国都,而是奉大王之命赶回安梁。又因大王圣明决断,这场风波很快消弭,岳大将军与青衫未几便返回北疆,在时间上着实打了达答一个措手不及,令他失了原先的算计,从而不得不撤军返回,再做打算。” 细思片刻,荀良玉点头道:“车将军所述,虽是推测之言,却也入情入理,非是不可能之事。” 见大王首席智囊都如此说话,车彦心中大定,再次拱手施礼道:“达答·科沃尔与那提斯关系密切,这般举动恐怕是北桓国先期动作的前兆。如此微妙紧张之际,还望大王以全局为重,坐镇中枢,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两国交恶局面!” 兰澧听罢良久不言,车彦心中忐忑,又不敢抬头,只好紧盯着脚下巨大而光滑的水磨青石地砖。半晌,方才听到大王醇厚低沉的嗓音:“车卿。” “臣在!”车彦一个激灵,应声的同时,将腰压得更低了些。 “车卿所言极为有理。”见案前之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兰澧笑笑:“不过短期内,衡国与北桓国是不会兵戎相见的。” “啊?”车彦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连君臣之礼都忘诸脑后:“为何?” 呵呵一笑,兰澧站起身踱至车彦身前,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流露出奇异的光芒,口中却是答非所问:“北桓国只会陷入一片内乱,继而,方见两国兵戈始。”黑色绣金线的华贵王服衬得君王修长的身材更显高大,兰澧笑容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然与霸气,慢慢道:“车卿若然不信,便拭目以待罢,呵呵……” “这件事不必再议,两位卿家,就此退下去罢。” 车彦一瞬间为君王风姿所慑,张了张嘴,半晌竟再找不到一句话可说,无奈敬施一礼之后,面带不甘之色地退了下去。 荀良玉深深地看了旁边的兰泙一眼,也并未再多言,只向前一步,以一种超乎了君臣间该有礼仪的距离立在兰澧身前,随后深深一揖:“此去北国,请大王为天下众生计,万万注意安全。” 顿了一顿,兰澧嘴角上勾,浮起一丝会心笑意,将荀良玉扶起:“卿既解孤之意,便助储君好好治理这大好江山罢!” “臣,遵命!” 荀良玉与兰澧对视一眼,颔首施礼退下。 殿门在身后掩上,荀良玉轻叹一记,调转视线,负手望向远天渐而四合的乌压压的云层。夏初的风卷起荀相三缕美髯与一头长发,衣袂翩翩如同仙人飘然而欲离。 我知你诸般理由皆只为长伴兰泙左右,尔既然执意不愿与其有片刻分离,也合该天意如此!尔之命数皆因兰泙而起,天命既定你二人相守不离方可长久,此去北桓国,但遇险阻,当可化险为夷罢…… ****** “泙儿可是在生气么?” 兰澧有些好笑地看着兰泙面色不虞地在自己面前站定,一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面却又纠结着似有些犹豫一般,只把弄着手里外形古朴的赤冕,直愣愣地瞧着自己。 见他不说话,兰澧便也笑吟吟地一语不发。 半晌,兰泙突然肩膀一塌,满面无奈地在兰澧身边坐下,闷闷道:“澧,你便放我一人去北桓国又如何?”抬眼瞧着爱人极俊朗的面容,兰泙认真道:“我不会令自己陷入险境的,一旦得手必定尽快赶回来。” 兰澧停了停,只笑道:“泙儿你既这么说,心里便该知道我还是会坚持的。”见兰泙还要再说什么,兰澧含笑握住他的手:“泙儿还要再听一遍我也‘非去不可’的理由么?” 兰泙顿时语塞,抿了抿唇,有些不甘道:“可是……”甫一吐出两个字又将下面的话吞回肚内,偃旗息鼓了——若要讲道理,论口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澧的…… ——呵,九年前,是澧对自己的坚持无计可施,而如今,却是自己对他莫可奈何…… ——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难不成就把他绑在这泽日殿里么?唉…… 见兰泙一脸憋屈不已的表情,兰澧暗暗一笑,展臂将他拥入怀中,感受着爱人比常人薄凉的体温,鼻间是他熟悉的味道,心中安宁一片,眯起眼在他耳边轻唤道:“泙儿?” “唔。”兰泙紧绷着身体,显然仍在郁闷不平。 “我与泙儿一同去,泙儿不开心么?” 耳边是兰澧有些慵懒低哑的嗓音,兰泙只觉耳稍发热,别扭道:“开心自然是开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涉入险境。”兰泙强撑着直起身,皱眉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怕你遇到危险。” 兰澧眼中含着暖融融的笑意,轻轻道:“那泙儿会让我遇到危险么?” “呃,自然不会,可是……” “既然泙儿会护我周全,那你还在担忧什么呢?”兰泙话还未说完就被兰澧轻笑着打断。 兰泙听了这话呆了一呆,是了,自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着澧的……可是有时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不是么? 怔愣间却又被爱人拥入怀中,耳边传来兰澧模糊的叹息:“泙儿,你可知我一刻也不想与你分开,一刻都不愿……” 第十一章:如此失算 “澧……”终于回神过来,兰泙唤他一声,微微蹙起了眉头。几年的相处时光,令兰泙在情爱上愈发成熟起来,此时听了这话心中有感,知道爱人心中惶惑所在,便计较着若是把那件事说了,保不准澧便放弃了定要去北桓国的念头,而安心呆在安梁。这般考量已定,便盘算着将自己的真正身世合盘托出。想来澧听了之后即便会有些其他隐忧,总不会再时刻担心自己会一走便彻底消失了罢。 正要开口,兰澧却微笑着略略推开他,随即用唇堵住了他欲出口的话,一阵温柔的辗转碾揉,终于使得兰泙僵硬的身体软化了下来。 良久二人方才分开,唇齿间皆是爱人熟悉的味道,鼻息纠缠,两人的心都有些热了起来。 “泙儿,不要顾虑太多。”兰澧声音有些发紧,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却觉喉间更加干涩:“此去北桓国,固然是不想与你分开,但衡国与北桓国之间迟早都要有所了断,我更是想去布置安排一番,防止将来一旦兵戈起却落了下风。想来有我居中筹谋调度,再有泙儿襄助,大事成就之时指日可待!” 兰泙听得一愣,果然是这样的么?正要开口再言,却闻一阵雷鸣自大殿上空翻滚而过,轰隆作响,讶而抬头四顾,方觉不知何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初夏的雷电以一种凛冽的姿态划破天空,撕裂了堆起的乌压压的云朵,先是三两滴,继而豆大的雨点如同滚珠般织成雨幕,尽情地泼洒下来。 颈间一阵灼热的触感,接着便是一痛。兰泙恍然回神,却见兰澧一双眸子比之天幕更要幽暗深沉,间中闪烁着熟悉至极的带有侵略性的光芒。 心头一跳,还未及出声,兰泙已然被爱人一把捞住腰身,转瞬推倒在地席上,手脚俱被锁住,动弹不得。兰泙忍不住回头唤他:“澧?” “泙儿,我的泙儿……”兰澧慢慢覆上青年修长合度的身体,在他耳畔喘息着喃喃,手中动作不停,眨眼间便将兰泙自衣衫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素来细腻的肌肤遇到薄凉的空气迅速绽开片片细小的颗粒,兰泙已是全身光裸,奈何兰澧却依然衣冠楚楚,只是不住地轻轻摩擦着他的身体,无端令人觉得危险。回头瞧到这一幕,兰泙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面上沸起一片血色,忍耐着衣料擦过皮肤的阵阵快感,片刻,口中终不自禁呻吟出声。 抚弄着身下的人儿,兰澧有条不紊的动作却被那声呻吟逼溃,终于忍不住猛地吻住了爱人柔软的双唇…… 渐大的风狂呼着掀开泽日殿并未关严的窗户,雨借风势耀武扬威,趁机送了星星点点点的雨意入了殿,藉着闪电的片刻光亮窥视着殿内如火如荼的纠缠厮磨。压抑不住的呻吟低吼如同有形,逼退了本欲吹散殿内春意的风儿,这般雨势风势居然降不下大殿内灼热的温度,稍有降低,便又重新攀升上去。 又是一阵风儿裹挟着雨星闯入,兰泙一个激灵,自爱河中清醒了几分,朦胧中犹然知道自己正被爱人紧紧压住,努力承受着他一波波猛烈的撞击。呻吟一声,兰泙顿时心下一阵懊恼—— 本打定主意要让澧弃了去北桓国的想法,必要时辅之以暴力也未尝不可,怎知不但没有令他舍了这般念头,反而被反施之以“暴力”了…… ——不可不可,后一项怎也要讨回来的,唔…… 殿外风雨正浓,殿内情火亦侬侬。 ****** 接连五六日下了几场透雨,这日终于放晴,阳光分外暖人,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南国夏天来得早,更被这几日的雨水催熟,随便走走都能嗅到特属于夏季的味道。 衡王宫依金梁山余脉地势而建,保留了大量山地原有的野石草木,又经由能工巧匠之手略加修饰,兼具野趣与雕饰之美感。如今经过连番雨水涤洗,放眼望去,但见红更艳,绿更翠,只苦了那新开的缤纷花树,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雨水摧残,凌乱了一地。倒是那任人踩踏的杂草,瞧来愈觉鲜亮青翠。 天刚放亮,便有人穿着轻薄的软底布靴,踏过犹然沾着水珠儿的草叶,一路往王宫最高处的山地绿林跑去。那人一身浅蓝色武士服,头束同色发带,跑动间说不出的恣意,又不见丝毫疲累之感,一路轻巧地避开路上的泥泞污淖与偶尔自树梢滴落下的水滴,竟似纤尘不沾一般,姿态写意而轻松地直往山顶而去。 不多时,却见一团小小黑黑的影子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一路攀枝折叶,荡过藤蔓软枝,惊起鸟雀无数,身晃影动,眨眼间已在十丈开外,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如同闪电,很快便如愿追上了主人的步伐。 兰泙瞄眼瞧到猴儿跳过几根树枝,蹲在前面一棵大歪脖树上歪头瞅着自己,眼角溢出一丝笑意,面上神色不改,脚步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加快,倏忽间便跑到了小猴儿前面去,不多时居然已将自家猴儿远远地抛到了后头。 猴儿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儿,盯着主人越来越小的背影搔了搔头壳儿,一时间回过味儿来,登时喜得爪舞足蹈,“吱——”地一声撒开了架势,呼啸着向前追赶而去。 于是乎,在这个雨过晴天的早上,一人一猴儿,一前一后,你追我赶,你来我往,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跑得不亦乐乎。 猴子入了山林便敢称大王,兰泙也无意跟它一较长短,见猴儿溜达得兴起,不经意间已蹿了个没影儿倒也浑不在意,仍旧恢复了先前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向前跑去。好半晌,方才瞧到那小黑猴儿的影子。原是在林间荡秋千荡得够了,又等得无聊,干脆用尾巴勾在一棵楦树枝上,头朝下阖了猴眼儿,像模像样地在睡觉。 兰泙看得一阵失笑。也亏这猴儿身小体轻,这么多年依然是这么小小毛毛一团,小猴儿身子吊在这么细一根枝条上,晃晃悠悠得瞧着危险,却又不虞会掉下来。 此次与澧秘密前去北桓国,自然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准备,自己还好些,只是澧已忙了这些天,算来过不多久应该就可以动身出发了。猴儿与自己在一起太过惹眼,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此次无论如何是不能带它去了。可是放眼整个衡王宫,可以圈得住这只猴儿的人却找不到一个……没有办法,看来只好将猴儿送到眉山去了,想来小川是可以照顾好它的罢…… 小川……一行想着,兰泙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起来,一别经年,当年的那个小小少年现在已长大了罢…… ——小川全名唤作吉纳·辛川,本是一个居住在冶州大陆极南之地的小小少年,所居部落山寨因地处偏隘而几乎为大陆世人所遗忘,鲜少有人知晓。当年兰泙为情所误避走天涯,深入极南荒蛮野林之时中了山瘴,性命危在旦夕,后来为一老一少祖孙二人所救,而那对兰泙有搭救之恩的小少年便是吉纳·辛川。 兰泙素喜小川纯真的性子,便在其祖母吉纳·林娜逝去后,打算将其带在身边抚养,孰料机缘巧合下辛川被眉山老人看中,将其收入眉山门下,自此长居山门,如此算来,两人已近四年未曾谋面了。 陷入往事之中,兰泙有短暂的失神,飘忽不定的目光游移间却突然蓦地一凝——有人! 脚步反射性地变得更轻,兰泙悄无声息地收住了步子,凝神仔细瞧过去,紧绷起来的身体顿时又放松下来——原来竟是熟人。 再瞧一眼又有些疑惑起来,他这是怎么了? 第十二章:离人之泪 不同于通常所见的青年俊彦谦和有礼,端肃稳重的名臣风范,眼前之人衣襟略有散乱,长发披散未束,不知已在这里立了多久,不时自树梢滴落下来的水滴连同林间渐消的雾气打湿了他近半外衫,发梢湿漉漉地黏在肩头背后,一眼瞧去有股说不出的狼狈落拓。 明明是努力挺直的背,却因那周身弥漫着的茫然、失落与哀恸,生生压弯了那根名为坚强的脊梁。 兰泙眨了眨眼,片刻方迟疑道:“傅昔?” 半晌,寸立未动的人影晃了一晃,有些麻木的动作,扭头瞧向兰泙:“兰……统领?” 如同砂砾摩擦过青铜器的粗糙嗓音令兰泙皱了一下眉头,那人散乱的目光却陡然清亮起来,本能地敛了敛衣衫,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垂了眼,草草一礼过后,便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而去。 看着那人几欲摔倒又挣扎着稳住身形强撑而去的背影,兰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傅昔昔年乃是兰澧麾下家臣,后被遣至襄国君康帏身边,身负教导辅佐以及护卫幼君安全之责。几年后,冶州大陆战乱迭起,襄国被衡国所并,不久康帏便奉诏进京受封储君,入主秋阳殿。傅昔身为储君近臣,时常随侍左右,有时晚了甚至被留宿在王宫之内原是众所周知之事,因此上,对于傅昔这么早便出现在衡王宫,兰泙倒是不以为奇。 只不过……想到傅昔急忙忙敛了衣衫之时颈项上遮掩不及的红痕,以及下山时明显怪异的走姿,兰泙眸色变换几番,终变得深沉起来。 ****** 衡王宫,乾箴殿内。 朝会已毕,储君康帏率众士卿大夫恭送国君退殿后刚要转身离去,冷不丁却被人迭声叫住:“殿下……殿下请留步!” 心中有些烦躁,康帏却听得清楚,那声音赫然是叔父身边的内宫总管沅方,遂硬按捺下心中不耐,转过头招呼道:“原来是沅总管。” “正是奴才。”沅方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见康帏神情不虞,急忙赔笑道:“殿下暂且稍待片刻再行离去,大王有请!” 抬头望了望殿外方向,康帏有些心不在焉,片刻后方点头道:“既如此,便有劳沅总管了。” “奴才不敢!殿下这边请。”一路小跑着,沅方小心在前引路,两人一路往偏殿行去。 “康帏拜见叔父。”沅方引了康帏入了大殿后便带着众宫人恭敬退出,见殿内没有外人,康帏便以叔侄之礼见之。 “坐。”兰澧一行翻阅着案几上堆叠如山的表章,一行头也不抬地随意挥了挥手。 “谢叔父!”告谢入座,却半日不见其他言语。 康帏抬头小心看了一眼端坐于案后的叔父,见他不喜不怒,一副看不出深浅的摸样,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对于这位自小对自己颇多照拂的叔父,康帏对他倾注了作为一个小辈对于父辈的所有崇拜、感激、爱戴与尊敬,更有一些发乎于心底的对于真正王者的敬畏,更是以其在位期间的文治武功为向来奋斗的目标,并为之不懈努力。此刻见叔父将自己叫来之后,却又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心中难免不安。原以为叔父唤来自己,是因他即将远赴北国,尚有些事情想要叮嘱自己,这般看来,难不成是自己近来的作为有些不妥当之处?还是说那件事…… “小帏!” 听到叔父呼唤,康帏醒神过来急忙应声道:“是。”心中却不免多几分诧异,近几年来,叔父已很少再如此唤自己,多半以“康帏”呼之,如何今日突然变了称呼? “小帏,”兰澧上下略略打量了一番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显得沉稳练达的高大青年,语气不由放柔了几分,笑道:“小帏去岁及冠,今年已有二十一岁了罢。” “是的,叔父。”康帏恭声应是。 “唔。”兰澧点头,半晌又没了声息,康帏心中焦急,又无法直言,颇有些坐立不安,一时久了,竟觉口中发苦,无奈之下,鼓足勇气刚要开言,却又听兰澧道:“小帏,前几日你可是收了一名女子,唤作……佘茜桦?” 心头没来由地一慌,康帏顾不得细想兰澧是如何知晓此事,只面上强装镇定道:“是,叔父。”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女子本是原陈国国君义女,生得姿容不俗,又才名远播,因长居于木槿小筑而被称为‘木槿佳人’。如此才貌俱佳的女子,小帏便起了心思,将其收入府中。” “唔。”兰澧不置可否,只望着康帏微笑道:“小帏向来眼光高,及冠之后孤本欲为你择一家世才貌俱佳的女子为正妻,奈何你却执意不肯,孤当时也便罢了,这么多年以来小帏也一直未曾亲近他人。如今这女子既入了你的法眼,孤便做主令你纳其为正妻如何?” “叔父不可!”冲口而出之后方觉不妥,康帏急忙肃整脸色,放缓声音道:“叔父,小帏向来以为,妻者,非真心喜爱之人不可使之为。佘茜桦虽容貌娟丽,又颇具才名,小帏亦心存倾慕之意,然……仍不足以称之为……真心喜爱之人……故此,小帏斗胆请叔父收回成命!望叔父明鉴!” “哦。”兰澧似笑非笑的地瞧着低下头的康帏,鼻中慢慢应了一声。冶州大陆自平原国始,贵族乃至平民富裕者,家有三四妻妾实在平常,若论康帏的地位,哪怕有十房姬妾亦不算多,如此说法也不为过,只不过,这真心喜爱之人么…… “呵……”寂然半晌,兰澧忽然呵呵轻笑,悠悠道:“小帏既这么说,孤自然不会勉强于你。想那佘茜桦虽才貌之名远播,到底出身只是一名小小的原陈国国君义女,给她一个姬妾之名倒也不算亏待了她。” 见康帏轻舒一口气,兰澧又道:“只是小帏,你如今身居储君之位,到底不同寻常贵族,不论做何事,都需谨记量力而动,视势取策,三思而后行呵……” 听出那语气中的意味深长,康帏蓦地抬头,一瞬间只觉叔父一双锐目中的利芒似乎直能刺入心底里去,对自己所思所想截然了于胸中,可眨眼再瞧时,却又是那副儒雅高贵,波澜不惊的温润神态,方才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是,小帏谨记叔父教诲。”退出大殿时,康帏恍惚中听见自己如此说。 初夏的阳光暖意甚于炽烤的烈度,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特别是在这雨后清晨之时尤为惑人。只是康帏却根本无暇顾及如此暖阳晨曦的惬意,一出了乾箴殿便即上了车辇,急匆匆令人往秋阳殿赶去。 刚到正殿门前,便听到一阵微微的骚动。康帏心中焦急,顾不得车辇尚未停稳,早一个大步跳了下来,劈头便向赶上前来对自己行礼的内侍官急道:“免了!傅大夫可还在么?” 已是这般时辰了,依那男人谨性守礼的性子,即便身体不适也定会强撑着起身了。但是经过昨夜之后,那人接下来会作何举动自己却有些无从把握,若不是今日朝会后耽误了这些时间,自己断不肯在外耽误哪怕一刻钟的。 见主子发问,那内侍官有些支吾道:“启禀殿下,傅大夫他,他……” “他怎么了?傅昔怎么了?!快说!”康帏登时紧张起来,一把攥住内侍的手臂恶狠狠道。臂上的疼痛令内侍官心中一阵叫苦,又不敢哼出声来。下意识抬头想要求饶,却见储君殿下一向英挺的面容因为紧张而有些扭曲,高大的身影将自己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乍一瞧上去竟有些狰狞。 从未见过殿下这般模样的内侍官吓得腿都有些软了,想到清早起来就不见了太卿大夫傅昔的身影,进而将整个秋阳殿连同附近都搜了个遍却仍没找见那人,登时唬得更是战战兢兢,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康帏见状大怒,一把将内侍推开,便没头没脑地向寝殿方向冲去。还未及跑出几步,却闻耳边一阵骚动,间中夹杂着宫人们“傅大夫”“大人”等乱七八糟的称呼声和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嘈杂声息。康帏心中一动,急急回头,却见那人正苍白着脸色,一步一步自外向自己慢慢走来。 见他一身落拓,康帏心中一阵疼痛,上前两步便想将他抢入怀中,却见那人满身的凄惶之色渐渐散去,步履却越发坚定起来,不觉脚步顿了一顿,迟疑片刻终还是按捺不住,喝退众宫人,便紧走几步急不可耐地想将他拥入怀中。 “等等!”傅昔突然出声制止了康帏伸出的手,慢慢抬眼望向面前的昂藏男子,轻声道:“你忘了昨日答应过我的话了么?” 康帏脸色一白,继而渐渐沉了下来:“难道经过昨夜,你还是没有改变初衷么?”脚步跨前一步,康帏怒道:“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推到别人的怀里么?” “我……”傅昔低下头不去看他眼神中显而易见的受伤,低下头轻轻道:“不是说好了的么……我们一夜……之后,你要好好待茜桦姑娘。你……既然收了她,总不能总是这般让她独守空房……”余下的话滞涩难言,傅昔喉头梗了一下,再说不出口。 盛怒之下的康帏却根本未曾体察到自眼前人身上漾出的绵绵不绝的伤痛,只用力抓紧他的肩膀,心中恨得痛得狠了,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若不是你这么喜欢那茜桦姑娘,我何至于将那女人收入别苑令你二人不得相见?!又何至于用上那般强迫手段才能令你就范?如今可好,一夜过后,依然尘归尘,土归土,你终究心中只念着那茜桦姑娘,甚而这般急着将我推出去…… 半晌,康帏听到自己冷笑一声,冷冷道:“你说得对。如此美人如画,却终日冷清寂寞却是我的罪过了……你放心,我今夜就会去好好爱宠我的木槿夫人,从此以后,夜夜春宵算不上,总是不会再让她独守空房了,呵呵,哈,哈哈哈哈……” 这般说着,傅昔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手越收越紧,力气之大似要捏断自己的骨头一般,心中的疼痛一波波散上来,他不敢开口,亦不敢动,怕自己一动一开口,便再难控制住自己的私心,想要将眼前的青年不顾一切地拥入怀中,再不放手。 一股大力猛地袭来,肩头蓦地一松,傅昔站立不稳踉跄着倒地,抬眼犹能清晰地看到那年轻人眼中显而易见的悲怆与伤痛,最终却化成最深沉的冰冷与淡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无留恋地转身拂袖而去。 模糊中见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傅昔轻叹一声,终不言不语地卧入尘埃之中。康帏,此一生,傅昔心中唯有你一人尔。奈何我终不能凭一己私心令你无后,甚而重蹈大王与兰泙的后尘。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原谅我…… 明媚的阳光下,是谁人眼中泪,自眼角滴下,缓缓落入尘埃之中。 第十三章:别苑风波 公羊历234年五月八日,王身染微恙,免朝。愈后时常面带倦怠之色,精神欠佳,偶有咳喘,隐有旧疾萌复之态。大医官蒲磐劝嘱大王须择清净之地好生将养,不可劳心劳力,更不宜操劳过度。 王身体欠安期间,储君康帏悉心侍奉在侧,对朝事亦愈发尽心尽力,博得朝野士卿大夫一片称许,王称赞储君“既有拳拳孝心,又兼济天下胸怀”,嘉许之意溢于言表。 五月十五日,为将养身体计,王听从大医官蒲磐劝谏,移驾安梁东郊禺山别苑静养,随侍王军卫队统领兰泙及卫队两千人,另禁卫统领齐一昊率万余人护卫大王安全,根据禺山地势层层布防,禁卫森严,其势堪称水泼不进,滴水不漏,令宵小叵测之流望而兴叹,悻悻而归。 早在大王起行前一日,诏令已自泽日殿发出,在王休养期间,暂由储君监国,丞相荀良玉,上卿周镜襄,左将军车彦等人协其理政,竭尽心力,不得有误,诸臣子感念大王之恩,皆诺诺奉诏,莫不遵从,此间详情种种,在此按下不一一表述。 禺山虽被称之为“山”,认真说来,其实也不过是一处地势起伏不大的小丘陵罢了。衡国迁都之前,原梁城城守刘曌(ZHAO)因喜此处风景秀丽,静谧优美,遂强征民夫徭役,又迫城中富户“捐出”大笔银钱,在此修了这座精巧小苑,以供其游戏作乐,或闲暇时携美女在此嬉戏。孰料好景不长,因刘曌为人阴狠酷辣,时常与人结怨,后很快为仇家暗杀,这处别苑遂渐渐被荒废了。直到兰澧迁都梁城,将其更名为安梁之后,才又将这处苑子修葺了一番,充作王族别苑。 这个时节百花正好,可谓花团锦簇,缤纷热闹。夏风儿悠悠穿过,卷起繁花若落雪,堆堆叠叠,间或夹杂红火的赤色石榴,景色瞧来尤为殊丽。只是风景虽好,却无人欣赏,一番热闹景象竟显得寥落了。正聚在一起的十几条精壮汉子兀自低低交谈着,谁也无心去瞧那些花儿草儿一眼。 “老大,要不然你再跟头儿商量商量,把我们都带去得了。”年级最小的甘十三搓了搓手,满脸热切道。 方大正拿了细布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匕,他与兰泙一样,都是擅长使用匕首,人虽身高马大,近身的小巧功夫却十分了得。因年级在十三铁卫当中居长,又素有威仪且武艺高强,因而当之无愧地稳坐君前铁卫第一把交椅。此刻听了甘十三的话,只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留我们几个在这里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如果我们都随大王和头儿去了北桓国,一旦被有心人知道,疑心大王已不在国都肯定是免不了的。若是因为这坏了头儿的大事,就凭你我几个如何担当得起?” 十三听了这话恨得牙痒痒,暗道你学头儿用匕首做近身兵器也便罢了,如何这语气腔调也学了个十成十?嘿,那什么……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呐你! 却听方大又道:“再者说,头儿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这事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你还是死心罢。” 甘十三年级本就在几人中是最小的,脾气又比别人冲些,听了这话再忍不住,遂磨牙气道:“好,老大果然是老大,就是明事理,识大体!不过你别忘了,你可是君前第一铁卫,又这么大义凛然,顾全大局,结果呢?哼,头儿不是也一样把你撂下了……你敢拍着胸脯说你就不想跟着去么?!少装了!哈!” 与其他十二名铁卫轮流换班随侍君前不同,方大身为铁卫首领却是长期伴驾,此次为避人耳目计,兰泙也把方大留在了国都,仅带其他八名铁卫远赴北国。方大本就为这事心中不爽已极,却碍于头儿的命令只能遵命行事,此刻被甘十三如此言语挑衅,登时脸都黑了。 “锵”一声轻微的匕首还鞘的声音,方大直起身体,紧盯着十三的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十三,你刚才说、什、么!” 方大发怒,气势非同小可,甘十三毕竟长期听他号令惯了,此刻看着老大发红的双眼,似乎还能感觉到自他身上源源不断蒸腾而出的怒气,登时心中先虚了三分,嘴上却硬道:“哼,妄我们叫你一声老大,就会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有本事你去跟头儿说啊!” “你!”方大顿时大怒,虎目一瞪,屈指成钩便闪电般向甘十三抓去。 十三本就心中发虚,见方大发怒就知道情况要糟,绷紧身体早做好了准备,因而方大骤然发难,居然也被他错身一别,险险地躲了开去。 方大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出手如风,势如骤雨,十三仗着身形灵巧,身移影换间连闪带避,居然愣是没让方大抓到。于是一大一小便在这别苑一角动了手,间或夹杂着怒喝低吼声,着实引起了不远处来回巡视的禁卫军的注意。不过诸人也都知晓这十三铁卫是君前红人,他们内讧自己这边当然犯不着傻得过去阻止,便假装没看到,闭着眼步履齐整地继续来回巡视。 原七、曾十、欧阳十二本是暗地里撺掇着甘十三去怂恿方大的“罪魁祸首”,见情势发展失控,闹得大打出手,登时也急了眼,若是被头儿知道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急忙加入战团想要阻止二人。另外八名铁卫亦做如是想,几乎在原七等人动手之时同时出手,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架慢慢得打得变了味儿,劝架的也或故意或被动地成了打架的人,登时场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 “都给我住手!”正不可开交之时,平地里一声厉吼,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几乎令得空气都为之一颤:“要造反么你们?!住手!统统住手!” 众人闻声动作不由一滞,下一刻,以方大为首,众铁卫齐齐退开,肃容整装,拱手见礼,大声道:“见过齐统领!” ——心中却都不由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头儿出现在这里。 鼻子里哼了一声,长身男子怒目斥道:“看看你们,身为君前铁卫,身负护卫大王之责何等重要,居然在这里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见众人一声不吭,齐一昊眼一瞪,又呵斥道:“方大,你身为铁卫之首,如何也同他们一般大打出手,简直是岂有此理!” 方大脸色黑沉,闻声上前一步拱手道:“方大知错!” 十三铁卫按理并不属于齐一昊下辖,而是以兰泙为头领,直接听从君王号令。只是铁卫诸人原本便从禁卫军中选出,齐一昊是他们原属上峰,且兰泙不在国都的几年当中,一直是齐一昊统管十三铁卫与王军卫队,因而几人皆对齐一昊礼敬有加。但饶是如此,齐一昊也知道自己并不宜深管此事,因而也只是骂了几句,制止诸人停手便罢了。 十三卫诸人心中却颇多忐忑,要知道这位齐一昊齐统领对自家头儿的感情可不一般,虽然很多局外人都不明白为何大王对齐统领虽然倚重甚深,引为心腹,却很多时候根本不待见他是何原因,但是诸铁卫长期伴驾,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说到底不都是因为这位齐统领对自己头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饶是大王英明神武,天纵盖世,偶尔如同凡人一般呷呷醋也是情理之中的么…… 只是,今天这事若是齐统领告诉了头儿,可能自己几人真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若是万一头儿发起怒来,不仅是吃顿板子或魔鬼训练折腾折腾那般简单,甚或命所有人留守国都的话…… 想到这里,十三个精壮汉子居然齐齐打了个寒战,心中或懊悔或恼恨铺天盖地而来,登时都有些焉儿头搭脑儿的。几人刚才意气之争是真,但平时感情极好,此刻回神过来,私底下面面相觑一番,都心中叫苦不迭,颇有些后悔之意。 齐一昊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帘,摸了摸刚刚蓄起的胡须,微微眯起了眼睛。暖洋洋的光照在长身男子轮廓鲜明的脸上,本是平静无波的面孔,不知为何却似乎能瞧出点算计的神色。 “咳。”轻咳一声,齐一昊肃整脸色,作势道:“你们今日如此胡闹,不成体统,本统领既然撞见了,断不能就此揭过不提,定要告知兰统领知晓此事!” 十三卫自跟随兰泙以来,心性愈发坚定,知道此事是己方之过,亦未生那般取巧躲过之心,耳中听齐一昊说得坚定,便各各沉默下来,心中早做好了接受兰泙惩罚的觉悟。 哪知齐一昊眼珠儿缓缓转了一轮,却突然口气缓和下来:“不过么,在那之前……本统领且先来问问,你们今日为何这般大打出手?” 方大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上前一步将此般种种原因如何详述了一番。大王与兰统领远赴北国一事,身为禁卫统领的齐一昊自然也是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因而方大对他并未有丝毫隐瞒。 听罢方大之言,齐一昊装模作样地沉吟了半晌,方才叹息一声道:“原来如此。”复又点头道:“唔,你们几个虽然最后闹成这般模样殊为不妥,但是到底情有可原,本统领……暂且看在你们平素尚算尽忠职守的份儿上,这次网开一面,就不将此事告予兰统领知晓了。” 一番话说得甘十三等人喜出望外且大为感激,反是方大几人颇有些意外,看齐一昊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大度模样,倒也瞧不出什么不妥,于是十三人一同上前,拱手齐声道:“谢齐统领!” “好了好了!下次注意些就罢了!”齐一昊笑眯眯地摆摆手:“大家都散了罢散了罢。” 方大率众人刚转过身,却听这男人突然一拍脑门叫了一声道:“哎呀,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方大!” “在!”方大急忙转身应是。 “你先过来一下。”齐一昊眯着眼睛笑吟吟地招了招手。 方大狐疑地看了齐大统领一眼,迈开步子随着他向远处走了几步。 甘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家老大原本疑惑的脸,随着齐一昊的轻声说话慢慢变僵,接着似乎被噎着了一般僵硬着点了点头,随后一脸古怪地走了回来,而抬眼去看那齐一昊齐统领,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笑眯眯的无害面孔。 “老大,你们刚才说什么了?”甘十三忍不住问道。 “唔,没什么。”方大扯着面皮木木道。心中却暗自大骂不已,齐一昊个老狐狸!复又心内暗自祷告,希望大王此刻没有跟头儿在一起……又抬眼望天哀叹道,当个下属不容易,当个合格的下属更不容易啊,唉…… 第十四章:远赴北国 看着方大等人离去的背影,齐一昊挂在嘴角的得意笑容渐渐变成了苦笑。若不是接连多日未曾与那人说上几句话,如何需要耍弄这般伎俩?兰泙去军械局也好,去校场也罢,但凡他不在宫内,自己无论如何都能与他见上一见。可兰泙这段时日一直呆在王宫之中,自己若要见他,若非偶然遇到,只能去求大王的准许,而因了这般请求……在大王和其他同僚那里折了面子的次数……唉,不提也罢…… 这次随同王驾来到禺山,总算能远远望他几眼,只是一直没得了机会说话。眼见今夜大王与兰泙就要离开都城,若然不能见上一见,自己心中岂肯干休,怕是几个月也无法释怀罢…… 因了这般执念,齐一昊便闭着眼放了方大等人一马,但是却以“有要事相商”这般傻子也知道是借口的托辞托方大带信给兰泙,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即便十三铁卫有心推脱,这种情况下却也拒绝不了他。再者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而方大虽心中有些不甘,到底也未曾拒绝。 又是一阵风儿拂过,落英纷纷飘然而下,落得齐一昊满头满肩,将他本有些萧瑟的脸孔衬得柔和了许多。想到今日终于有机会得见兰泙,齐大统领本来近乎干枯衰败的内心突然汩汩冒出了温润的液体,清凉又舒适,偶尔还冒出几个名为愉悦的泡泡,令得他心怀大畅,贴在脸上的沉重表情一片片剥落,粉碎,代之以高高翘起的唇角和微眯起的眼睛。一瞬间齐一昊几乎兴奋得想要大叫一番,最终却还是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肩上的花瓣,转头施施然而去。却不知尚有几名禁卫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窃窃私语—— “齐统领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太正常啊?” “唔。看那笑怎么看怎么别扭……似乎有点那什么……咳……” “……猥琐?”一个大个头一不小心说溜了嘴,顺口冒出这两个字,下一刻便被另外两人紧紧捂住了嘴:“嘘——” “知道也不要说出来么……” “呃……唔……” ****** 今日本是月圆之夜,可惜月华之光为厚重云层所阻,星子黯淡,虽然称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夜色浓重深沉,令人无端觉得沉重。 此时,通往禺山山下的一条偏僻小路边上,一辆颇为宽敞的双轮乌篷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似在等待着什么人。周围环绕着数十名身穿玄色武士服的精壮武士,或攥紧缰绳,或手扶剑柄,虽然不言不动,夜色中一股肃然萧杀之气却隐隐传开。马儿温顺地喷着鼻息,偶尔踢踏几步,此时亦显得十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自山顶方向传来马蹄翻飞的“哒哒”声,众玄衣武士立时警觉起来,目光齐齐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吁——” 还未及奔至近前,马背上同样一身墨色武士服的青年武士早已一紧手中缰绳,生生止住骏马前冲的势子,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马来。 “是我。”故意压低的声线,却依然是那熟悉的清泠泠的嗓音。众武士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早有人趋身上前接过他手中缰绳。 犹豫了着看了一眼被牵走的马匹,兰泙顿了一下方才向马车走去。 车门一开,兰泙轻巧地跳了上去,随即马车车门便在他身后掩上了。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中,一行人护卫着队伍中央的马车,静悄悄地下山而去。 “泙儿,过来。” 挂在车厢四角的灯光映得兰澧一张俊颜柔和而又儒雅,含在唇角浅浅的笑容又为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温暖,听来犹为惑人,就如同迷途的旅人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一处塞外荒漠中,见到了远远传来的小村寨中昏黄的灯光,那种终于放松下来的,带着欣悦之心的迫切感。 兰泙低唤了一声“澧”,便与他紧紧拥在一处。须臾,又抬起头,在他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兰澧摸了摸嘴唇,调笑道:“若是泙儿再不出现,恐怕我就要再回去一趟了。呵呵……” 哑然失笑,兰泙无奈道:“你又并非不知道,我与齐一昊只是见一见而已,若我们果然有什么,也就不会告诉你了。”今天方大传信说齐一昊要与自己见上一面,兰泙倒并未瞒着兰澧,与他见面之后便急匆匆赶来与兰澧汇合,一同出发赶往北国。 兰澧似笑非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留他到今天。”齐一昊此人出身世家大族,身份显赫,又忠心能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却对兰泙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令兰澧颇有些不待见他。不过他也知道齐一昊的心思也仅止于此了,到底对兰泙还是崇慕多一些,并未存了其他什么霸占企图之心。因而知道他今天想要见兰泙,便也默许了两人的见面。 虽然如此,但见兰泙一语过后便不再言语,兰澧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吃味。随手拨了拨他鬓边的长发,兰澧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齐一昊这么想见你……他就没有跟你说什么么?” 兰泙抬眼瞧了爱人一眼,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声音却依然平淡道:“没有。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心里记挂着你在这里等着我,没有多呆一会儿就骑马出来追你们了。” 脑海中却浮现出齐一昊对着自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出几句话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这个齐一昊,平素瞧来也是个高大威武的真汉子,又治下严谨,聪明能干,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少数几个引为朋友,得了自己信任之人。只是面对自己之时,往往似少了根筋一般,说话也时常磕巴脸红,迥异于常,瞧来十分有趣。今夜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与自己单独见面,却依然故我,甚而紧张程度更甚,兰泙无法,只好草草几句话便结束了会面,急匆匆赶来与兰澧汇合。 “唔。”兰澧听了心中满意,摸摸爱人的乌发,又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抬头望着他柔声道:“泙儿累了么?我们要先出城,到小江口之后再弃了马车改走水路,时间还早,泙儿先睡一会儿罢。” 摇了摇头,兰泙低声道:“我不累。”只是与兰澧拥在一起,将头埋在他肩窝处。 “泙儿不要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兰澧轻轻抚过怀中青年略微紧绷的背部线条,知道他心中隐忧,轻声安慰道:“有我在这里,一切都会顺利的。” “唔。”兰泙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手中用力,将兰澧更紧地抱住。此去北桓国,最重要的就是要寻到那个可能与自己一样闯入这片异世大陆之人,如若不然,不知后面会掀起多少风雨波折,此次出手,许胜不许败,许快不许慢,万万不能失手…… 快速行驶的马车匆匆而过,兰澧拥着怀中之人,一面轻抚着他的背,一面凑在他耳边喁喁轻言,车厢中一派静谧温暖。此刻,幽谧安静的国都安梁城中,平民贵族士卿大夫们皆陷入睡梦之中,谁也不曾知晓,他们最为崇拜的王,借禺山休养病体之名,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早已脱身出了安梁城门,一行人向西而行,从小江口弃车登船,取水路沿恣水向北进入冶江,横跨贯穿大陆东西的滔滔江面,一路向北桓国方向而去…… 这一年,是冶州大陆历史再度发生大转折的一年,被大陆史学家们在史书上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与此同时,一只通体黝黑,唯有脑门儿和四爪儿上染了点点梅花状白点的小猴儿,醉醺醺地被装到了一个笼着黑布的笼子里,被其主派了心腹之人,一路提着急急往东方而去…… 第十五章:路谒故知 衡桓两国以卡拉泽山、沛山、斐水一线为界,以南为衡国境,以北则为北桓国领土。兰澧一行人乔装而行,星夜兼程,速度极快,又避开纷扰麻烦,只管赶路,不消一个月业已抵达衡桓边境。为隐藏行迹计,又综合考虑了地势、守卫等因素,兰澧决定穿过小城半林,自西南入阙岭,穿过沛山进入北桓国境,兰泙等人自然无甚异议。 进入阙岭之后,人迹明显稀少,兰澧等人便去了伪装,俱是利落劲装打扮,一路驱马向北而行。 北国气候暖得晚些,安梁已是炎炎热夏,此处却始可嗅闻初夏气息。昨夜一场细雨润湿了万物,山间气息清爽,草木翠色怡人,山花遍野,夹杂鸟儿雀儿阵阵啾鸣,令得一路舟车劳顿的行人精神为之一振,脚步放慢了些,疲色亦消散许多。 “泙儿。” 正细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兰泙耳边闻得这声熟悉的呼唤,立即催马快走几步追上那人,轻声应道:“澧?” 兰澧与兰泙俱易了容,此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无甚特色的平凡面孔,兰澧手法精妙,虽是矫饰,但即便近看却也很难瞧出破绽,只是那一身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不好遮掩。不过一行人自然以兰澧为首,有兰泙护卫在他身边,倒也无甚担忧之处。 兰澧伸手握住兰泙的手,微笑四顾道:“山川秀美之姿,与深潭高瀑之美,俱是上天造化,非人力可能及。早年我畅游冶州大陆,对此深有体会。”握着爱人的手紧了紧,兰澧转过头瞧着兰泙温柔笑道:“待此间事了,泙儿可愿与我一同再游大陆,四处瞧瞧这山川湖泊的造化之美?” 心中欣悦,兰泙抬头望向兰澧,点头道:“好。” 君所愿,敢不从尔,呵…… 兰澧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觉手被兰泙捏紧,素来机警的青年绷紧了身体细听片晌,须臾又放松下来。 “附近有人?”兰澧环顾四周却根本瞧不到一个人影,忍不住出言相询。 兰泙点头,又摇头道:“不妨,大约是山中的樵子猎人。” 兰澧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又走了约莫半盏茶时间,耳中闻得远远传来隐隐的歌声,愈往前走,声音愈为清晰,不过片刻已能听得清楚,听他唱得是—— 一生复能几兮, 倏然如流电惊; 未觉春草梦兮, 梧桐已染秋霾; …… 如是者三,停了片刻,又换了另一个声音继续唱了几遍。听那歌子的内容,想来非是有过人生阅历,甚而颇有些年岁之人无法写就,可唱歌的人声音清亮爽脆,又带了些软糯的童音,两相叠加,令人听来不觉有些怪异。 兰澧闻声早已勒住马停了步子,凝眉谛听片刻,忽而转头对兰泙等人眼神示意,随即拨转马头便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兰泙虽不知何故引来兰澧兴趣,见状还是急忙率身后众武士追上前去。 那是一双身背干草编就药篓的垂髫小童,看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粗衣麻鞋,手提小锄,正在通力合作挖一棵细长草叶的药材。听到侧后方传来阵阵马蹄声,到近身处方才停歇,两人歌声齐齐顿住,抬起头来。 兰泙瞧见这两名小童子互相对视一眼,依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颇感诧异。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见到被数十名武士团团围住的架势,即便是己方没有恶意,也不该镇定如斯罢。想着不由抬头望向前方的爱人。 却见兰澧下马上前,声音和悦道:“两位小哥有礼了。” 两名小童子见状,急忙作揖还礼。其中高一些的小童笑道:“先生折煞我们兄弟二人了……敢问先生何事?”他见一众人中唯有兰澧着深衣佩美玉,又文雅和煦,众武士护卫在侧,显然以之为首,自然不敢生怠慢之心,遂以“先生”呼之,言辞十分恭敬。 “敢问……刚才两位小哥所唱之词,可是得自何人?” 两小童交换了一个眼色,仍是高一些的小童子作了个揖,不答反问道:“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兰澧微笑道:“实不相瞒,数年前,在下游历岷山之时得遇一忘年之交,攀谈甚欢,引为至交,后因冗务缠身,多年来未再去岷山拜望,一直深以为憾……刚才听两位小哥所唱之词,正是当年在下与故交结识之时所做。” 听得面前之人说出“岷山”二字,两名小童眼中俱是一亮,待来人说到这首词的来历,那矮些的小童子再忍不住,脆声道:“既然先生是做这词之人,当晓得这首词还有下阕罢。” 兰澧见二人这般反应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欣然笑道:“自然。”遂慢慢出声,将整首词吟了出来—— 一生复能几兮,倏然如流电惊; 未觉春草梦兮,梧桐已染秋霾。 逆水行舟难兮,狭路勇者方胜; 愿持雄心胆兮,睥睨天下众生! “是了是了!”两小童拍掌笑道:“虽然老师不许我们唱下阕,但整首词确然如此!” 对视一眼,高个子小童再次上前敛衽施礼:“于隐、承碧刚才无意冒犯,请先生万勿为意。老师隐居之所数年前已自岷山迁至此处。先生既是家师故交,但请随我兄弟二人一同回山可好?” 兰澧闻之大喜,急忙道:“那就有劳二位小哥了。” “先生请不必多礼。”两小童齐齐作了个揖,转身收拾好药材小锄,婉言拒绝了来人要帮忙的好意,将药篓背在肩上在前引路,步履轻快地向来路行去。 原来是故交。一早便知兰澧交游广阔,结纳的奇人极多,此时明白过来,兰泙也不阻止。想来这般虽然会耽误些时间,到底也不差这半日时光。思及此,兰泙仍然与众人护卫着兰澧,一路随着两名小童的步伐向前而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小童突然在一处光秃秃的土丘前住了步子。 “请先生与众位客人在此稍后,容于隐向老师通报一番。”高个小童子打个稽首笑嘻嘻道。 “如此有劳了。”兰澧微笑道。 兰泙眼睁睁地瞧着两名小童提着药篓来到土丘前,不知如何走了几步,居然蓦地失了踪影。众武士都有些傻眼,铁卫刘四早带了几个人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可这小丘除了光秃秃还是光秃秃,什么暗门也瞧它不着,用脚踩踩,却是货真价实土丘一枚,不由心里犯了嘀咕。 “头儿,我瞧这里有点邪门儿。”刘四有些警惕地凑到兰泙面前道。 兰泙微一蹙眉,不理刘四这茬,径直瞧向满面波澜不惊的兰澧,求证道:“澧,这里可是……布了阵法?” “呵呵……泙儿果然聪明!”兰澧瞧来兴致极好,仔细打量着周围道:“不仅如此,这个阵法……可不简单呐……” “澧可能破解得了?”兰泙想起兰澧多年前误闯眉山,破了眉山老人所布群泉连星阵一事,不由开口相询。 兰澧闻言摇头道:“我在阵法之学上所知毕竟有限,况是此间主人亲自所布……”复又笑道:“他可不是普通之人,我在机关阵法上所学诸般,皆是承自此人——于我而言,既是师,亦为友。” 兰泙听闻一怔,刚要继续追问,却突闻耳边响起一阵朗声大笑:“既是师,亦为友——好,好,好!哈哈哈哈……能得君如此相待,不枉老朽来这世间走一遭,哈哈哈……” 随着大笑声,却见眼前晃了一晃,平地里蓦地出现三条身影,居中一人既矮且瘦,一身灰色粗布短打麻衫,花白头发以麻绳束起,脚蹬细草鞋,虽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但这副装束怎么看都是一副山野樵夫的样子,令一心想见“世外高人”的刘四等人大大失望了一把。身旁跟着的两个笑嘻嘻的小身影自然是小童子于隐与承碧。 兰澧见之早已喜色浮面,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江皋兄,竟果然是你!呵呵……岷山一别已十几年尔,没想到居然得以在此相遇,实在是意外之喜呵……” 老头儿亦然笑得眉目舒展,还礼朗笑道:“果真是意外之喜!方才这俩小子说是做出那词的故人来访,险些令老朽以为他们是在打诳语,哈哈……” 略略打量了一下周围,老江皋瞧着兰澧矫饰后的面孔眯了眯眼,依然笑眯眯道:“故人来访,老朽虽寒舍简陋,但怎也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的,望老弟不要嫌弃才好,来来,这里毕竟不方便,便随老哥我一同入舍一叙罢,呵呵……” 兰澧笑着点了点头,两人遂把臂在前,其余人等跟在两名小童子后,一同往前走去。 兰泙瞧了瞧矮瘦的老江头儿一眼,快步跟在二人身后,来到那小丘前,紧紧盯住了江皋迈出的左脚。 第十六章:草庐隐踪 却见那老头儿往左前方迈出一步之后,拉着兰澧又向右长短不一地走了几步,步法怪异至极,随后一脚踏在土丘一处略略凹陷的浅坑内,眨眼间两人便失了踪影。兰泙心内一凛,略定了定神,按照记忆中江皋刚才的步法迈了几步,不理身后传来的轻呼声,左脚重重地踏在土丘浅坑内,眼前一花,随着轻微的物体摩擦移动之音入耳,周遭景色登时大变。 却见周围烟云弥漫,一片朦胧,不见东西。刚才的树林、土丘、野石、阳光一瞬全然消失,代之以无边无际的白雾,随着细风慢慢舒卷游动,如同白练,偶尔在雾气稀薄处露出的一角娇花嫩叶,耳畔尚能听到鸟雀儿啾鸣,清脆悦耳,令人心生恍惚,宛若仙境。 “泙儿!”怔愣间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兰泙循声望去,却见兰澧唇角带笑,与笑容可掬的老江头儿一同立在身前不远处,脚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小路在雾气朦胧间若隐若现,自自己脚边一直延伸到前方不知名处。 “澧。”见到爱人尚安,兰泙心中略定,紧走几步赶上前去,还未及开口,却闻耳边传来江皋的笑声:“老弟身边果然能人辈出,居然这样也能入得阵来,哈哈哈……” 兰泙有些不解地望向眼前笑得满脸是牙的老江头儿,这话什么意思? 兰澧脸上浮起一丝骄傲与欣悦并存的笑意,一把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泙儿可看得到这阵法中的生门?” 兰泙看了看脚下不知延伸至何方的小路,这便是那所谓的生门罢?这般想着不由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却是看它不到。”兰澧瞧着面前一脸讶异的青年微笑起来:“泙儿不必惊讶,那是因为我原是被江兄带入阵中,而泙儿却是凭一己之力进入阵法之故。因而泙儿可循着那路走出去,而我却不得不跟着你们走才能出阵。” 兰泙听了摇头:“我是跟着他进的阵,”指了指眯着眼笑嘻嘻的江皋,继续道:“若不是他,我也进不来。” “非也非也!”江皋一双老眼炯炯闪光,上下打量着兰泙道:“这位小兄弟好强的记忆力与观察力!须知这入阵法门,若是行差踏错一步,或是不得其门而入,或是陷入阵中被困。而老朽所布此阵,入生门之步法复杂错乱,便是于隐与承碧都是老朽教了十多遍之后方才学会,而小兄弟仅凭老朽一番无意之举便习得入阵之法,果然聪慧过人!” 瞧着兰澧与江皋投过来的毫不掩饰的赞许目光,兰泙略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虽然心下有些不以为然,但依然没有说话。 当下几人在江皋的哈哈声中,一同向前走去。 一路行来,周遭都是飘渺不绝的雾气,偶尔能看到四周影影绰绰的林木踪影,和扑棱棱掠过头顶的鸟雀儿那小小的黑影。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已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泛起的点点金光,又走了几步,眼前烟雾骤然消散,阳光遍洒,兰泙被那光刺得眯了眼,待适应过来方才睁眼向前看去。 却见前方十几步远处立着一处茅草顶,木质构的小小草庐,底部被几根粗木架空,却结构巧妙,瞧来异常结实。几根栅木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一边圈养着几只鸡,有的悠然觅食踱步,有的栖在架空的草庐底下一动不动,瞧来此间主人是将鸡舍筑在了这草庐底部的架空之处。另一边则是几个一人高的大木架,上面晒满了各种或常见或稀有的药材,药锄与两只草编药篓随意堆放在一边,歪倒的药篓里几把药材清晰可见——显然是刚才于隐和承碧两名小童子丢在那处,还未来得及收拾。 收回视线,兰泙四处环顾一番,不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草庐建在一处地势平缓之所,门前立着一株低矮的枣树,屋后则是一棵异常高大的柿树,四周皆被林林总总的树木所环绕,乍一看这般景象似乎稀松平常,细看之却以那小小草庐为中心,整片林子与门前的枣树与屋后柿树相呼应,皆在其掌握之中一般,隐隐似乎有规律隐于其中,但是具体是什么,却又一时无法辨识清楚。 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爱人,却见兰澧望了那草庐半晌,转头对江皋笑着叹道:“如此这般布置,阵中有阵,居于此倒真是应了江兄‘隐士’之名。若不是澧今日侥幸碰到江兄门下两位童子,即便晓得江兄隐居于此,有心拜谒,恐也无缘得见呵,呵呵……” 江皋闻言哈哈大笑,道:“如此看来,今日与君得见却也不正是天意么!哈哈哈……” 两人遂大笑结伴向草庐内走去。 兰泙脚步缓了一缓,想起那两名小童引着落在后面的随侍铁卫与卫队队员,想来差不多也该到了,遂向身后望去。 虽然来路之时周遭皆是雾气,难以辨物,可一旦出阵,回望处皆是棵棵葱翠林木,野石土丘,间或花香阵阵,蜂蝶翩跹,一眼看去十分宁静美好。望了望身后两棵林木之间的空隙,若然不是刚自这里出来,任谁也想象不到这里居然便是阵法的出口。 略略一稳神,兰泙便看到不远处于隐与承碧两个小童子嘻嘻哈哈地在前引路,于林间空隙处跳脱嬉笑,十分自在,后面则跟着几十名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手中牵着马匹,却是如临大敌般神情紧绷,紧紧盯着前方引路之人,亦步亦趋,偶尔往四周望一眼便即收回视线,眼中尽是茫然。很显然,虽然兰泙可以清清楚楚地将众人行止面貌收入眼中,而那些人身在阵法之中却什么也看不到,更遑论独自出阵了,想到这阵法的妙处,不由令兰泙心中大起慨叹之意。 一时出得阵来,众武士醒神过来,见到立在出口处的兰泙,立即上前见礼。 两名小童拍手笑道:“好了好了!人都带进来了!” 兰泙却眼也不眨地盯着林子深处,慢慢摇了摇头道:“不,还有一个。” 众人循兰泙的视线望过去,果见林中还有一人,显然是不知如何掉了队,左右找不到出口,只能在林中转着圈乱撞,坐骑也被扔到一边。一会儿却不知遇到什么,一时东倒西歪,一时伏于地上,一时跳起身来突出拳脚,对着林中树木口中呼喝有声,似是与人对敌。 众人见状顿时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兰泙蹙起眉头,看向那两名小童。于隐摇头道:“看来是陷入阵中,入了幻象了。”也不待兰泙开口,施施然再次入阵,寻到那人处,将他安抚下来连人带马地带出阵来。 看着那武士满面惭愧之色地跪在地上,一副衣衫破烂,头发散乱的狼狈模样,兰泙面色不虞,只冷道:“按规矩,自去龚二处领罚。” “是!” 于隐与承碧有些讶异地看看那愧色满面,领命后退入队列的高壮武士,再瞧瞧面色冷清的兰泙,心中大感有趣,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急忙忙赶在兰泙身前引着众人往居中的草庐处行去。 那厢兰澧与江皋早已在正屋草席上分宾主坐下,正欢颜笑谈。两小童见状急忙回厢屋搬了红泥小炉,烹水待客,又取了新采的浆果盛在小篮中端放于客人身前,待一切毕了方才退出主屋,行止极是懂事有礼。兰泙在兰澧身边盘腿而坐,默默听着两人攀谈,其余众武士则各自散于小庭院中,或立或坐,或安置了马匹自去吃草不提。 一番笑谈过后,兰澧开口问道:“江兄原长居岷山之中,如何会来到这阙岭之处隐居?” 老江皋面上笑意略敛,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老哥我居于岷山之中,虽是粗食布衣,草庐茅屋,原也过得逍遥自在。后不知如何,此事被与老弟你齐名的‘平原四公子’之一的邱芜君邱敞原所知,居然遣人来访,希望老朽我能入其门下,为其所用。” “哦?”兰澧笑了一笑,拈了一枚紫色浆果送入口中,细细嚼了,抬头笑道:“可惜了邱芜君一番心意,江兄大概是逃走了罢?呵呵……” 老江头儿摸了摸脑门儿,嘿然道:“还是老弟了解老哥我呐……待那游说之人前脚一走,老朽便卷了卷衣物细软,连夜离开了岷山。” “果不其然。”兰澧微笑起来:“后来便来了这阙岭么?” 江皋摇摇头,道:“当时老朽并没有打算滞留一处,只是走走停停,耗费了不少时日,后来在芜国东部边境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一年多,接着便是大陆五国纷争,战火很快便波及到那小村庄,老哥我便又逃走了。” 看着老江皋嘴边苦笑,兰澧沉默下来。 “之后辗转奔波,及至几年前战争结束,老朽我方才在阙岭这里安顿下来。于隐和承碧也是逃亡之时收留的,他们俩都是孤儿,难为他们小小年纪便跟着我这老头子在此处隐居。老哥我也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安全起见,所以四周布了这些阵法,如此度日,呵呵……” 第十七章:小隐于野 见兰澧默然不语,江皋似是知他心中所想,摇头叹道:“老弟不必因老朽所言而介怀,当知世人既入这滚滚红尘,自然有其抱负与责任,成败之间,即便非是身不由己,亦不可能随心所欲,更不可能期望皆大欢喜。有得必有失。我等草木之人,原非可一力左右这朗朗乾坤,故而因大势随波逐流,抑或趋利避害,亦为无可奈何之事。” 兰澧听了这话寂然半晌,突然敛了神色,身体前倾,双手平放于席上,以额轻点指腹,郑重对江皋行了一个大礼。如此尊贵的礼节由兰澧这衡国一国之君的身份行之,可谓非同小可。兰泙见了心中一惊,脱口叫道:“澧!你……” 老江皋炯然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神色不变,一动不动,挺背直腰地受了这个大礼,口中却道:“老弟何故行此大礼?” 兰澧并未起身,口中叹息道:“江兄刚才所言,令我辈羞惭。虽我等向来主张以战止战,天下一统方能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但确然因国之战争,使得诸多平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甚而失了性命,此是我等之过……” “虽然江兄心胸豁达,不以此为意,但我辈心实难安,故此,便请江兄代天下所有冶州子民在上,受我一礼。”说完,于席上再施一礼,俯下身去。 江皋闻听此言,顿时放下心来,急忙上前搀起兰澧,面露微笑道:“老朽只是一介庸人,代不得天下苍生子民,刚才试探之举,还望老弟不要介怀。” 双目炯炯盯着兰澧,老江皋面色端然道:“君当心知,你手握左右乾坤之能量,非是我等碌碌之辈。君一念之间,可使国之子民安居乐业,亦可使之堕入地狱!数年未曾谋面,如此见君依然一如当年般心存善念,老朽心中实在欢喜,此……是我大陆百姓之福呵……” 言罢两人重新分宾主坐下,江皋打量的目光自一旁的兰泙转到兰澧矫饰过后的脸,沉吟道:“老弟千里迢迢自国都到得此处,恐怕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罢?” 扫了兰澧一眼,江皋试探道:“老弟的目的所在,难道是……北桓国?” 兰澧并未犹豫,微微颌首示意确然如此。兰泙见了不由皱眉道:“澧!”满脸不赞同之色。 兰澧轻摇了摇头,微笑着道了句“无妨”。望了望老江皋笑眯眯的面孔,面上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江兄是可信赖之人。” 江皋瞧着兰泙眼中的怀疑神色倒也浑不介意,又见二人间情状亲密,早对他们的关系心中有数,倒也不点破,只向兰澧嘿笑道:“这位小兄弟如此聪慧,又对老弟你忠心耿耿,真是羡煞旁人呐,哈,哈哈,哈哈哈……” 兰澧对老江头儿那话中的揶揄之意浑作不知,只对着身旁的爱人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受用的姿态,倒是兰泙薄面一红,眼神撇了开去,望着篮中水灵灵的浆果做凝视状,对兰澧的调笑佯作不知。 却听那江皋又道:“老弟此去北国,可是为了当年夙愿?” “愿持雄心胆兮,睥睨天下众生。”兰澧沉吟片刻,慢慢吟出那两句词,点头吐出二字:“不错。” 江皋脸容一肃,蹙眉道:“如此,大陆岂非不日又起兵戈?” 兰澧点头,仍旧慢声道:“不错。”轻叹一声,又道:“即便我等不先出手,北桓国又岂肯安居于北方一隅?” 默然良久,老江皋对天长叹一声,口中道:“罢!罢!罢!既是注定必有这一日,又何苦在意那早晚之别?” 顿了一顿,江皋又恨声道:“况那蛮族后裔掠我平原国土,奴役我平原子民,视之如同刍狗,肆意欺辱杀戮,其万恶之举,罄竹难书!如此野蛮之族,竟妄窥我冶州大陆之领土,妄图问鼎天下,实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言及此,老江皋竟面色赤红,怒发冲冠,不可遏制。 如此说来,当年的大陆五国之中,衡、曦、芜、韶四国均是当年平原国分裂而来,衣饰风俗俱极相似,虽内争不断,却都视自己为平原后裔,对脱胎于北方胡人部落的北桓国极为轻鄙,称之为蛮族,又因其强大的军事力量而忧心惧怕。 北桓国建立之时,曾掠夺了大量的原芜韶两国领土和子民,后被北桓国主论功赏赐给众王族子弟和功臣勋亲。胡人原本以渔猎和游牧为生,与平原国百姓生活方式截然不同。两种文化的碰撞,直接导致北桓国建立初期,原芜韶两国被掠之人,上至大夫贵族,下至平民富户,过得都极为悲惨。 胡人骨子里的掠夺本性,即便是入住固定的城池,锦衣玉食之后依然没有多少收敛。大批原平原国人被剥夺了财产,沦为奴隶,被绳索与皮鞭驱使,肆意欺辱,甚而生生打死; 平民被从田地上赶走,杂草疯长,荒芜了新长的芽苗,反被贵族们圈起来养马放牧; 耗费巨资与巨大心力建造而成的高屋华殿被付之一炬,火熄后在其废墟上搭起了毡帐; 甚而有一位王族子弟,得到封邑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带着众多亲信,骑着高头大马闯入其封地内的富户锦衣之家大肆抢掠,银辱其妻女,且此后数年如一日,依然时不时起了兴头,便如此作恶一番,其恶名之昭昭,天下皆知。 后来,随着胡人与原芜韶两国之人的混居通婚,以及文化的相互碰撞磨合,认同平原文化的胡人后裔渐多,原平原国人的地位也在日渐上升,甚而登上庙堂,成为入仕之人。特别是近年来,偏爱中原文化的北桓国主那提斯穆穆尔即位之后,对原平原国后裔官员颇多倚重,使其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且隐然有与胡人后裔势力一较高下的势头。 只是江皋长年隐于乡野,自然对这些庙堂之事不甚了解。且在北桓国中,原平原国普通平民的地位确实依然相较于胡人后裔低一些,加之心中鄙薄胡人蛮族,野蛮而不识教化的印象深入老江皋之心,故而老头儿也颇有一种应将胡人尽数赶回极北之地,最好是建起一道城墙将其远远地阻隔于外,不再使其能往南越雷池一步的念头。 “老朽江皋,本是一介乡野村夫。当年便得与名震大陆的兰衡君结纳且被尊以兄之名,虽有些惴惴然,然老朽倚老卖老也便厚着脸皮承了这个情分。如今,君已贵为一国之君,却依然不改如是,着实令老朽叹服。” 双目灼灼地望向兰澧,老江皋面色郑重道:“君如此仁厚,有折节下交之胸怀,又将天下苍生放诸于心,当是应得这天下之人!还望君他日登上大陆至高王者之位,依然初心不改,善待天下苍生,百姓安居,四海升平……江皋在此谢过衡王了……”说完亦将双手平放于席上,俯下身去,向兰澧施了一礼。 兰澧急忙起身上前将江皋扶起,低声道:“江兄不必如此,如此过誉……澧记下便是!” “江兄既心系天下黎民,便随澧一同回安梁如何?”再次坐定,兰澧又道:“江兄在机关阵法上的造诣,放眼整个大陆也鲜少有人可以匹敌。虽然江兄一向淡泊,不以入仕为意,但若是仅在必要之时助我一臂之力,一旦厌倦可随时离开,这样如何?” “老弟高看老朽了,呵……”摸了摸花白的头发,老江皋面上浮起一丝怅然之色:“庙堂之高,老朽既是无意,更是力所不能及呵……” “江兄何出此言?” “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老朽虽被人称为‘隐士’,却实在是一介草木之民,顶多勉强算得上小隐之人罢了。老朽既非入朝,亦远离市井,上不能替国君分忧,下不能为黎民谋福,只为一己平淡过活而隐于乡野,因境遇之变而难抑喜悲,实实在在是一个于国于民没有丝毫进益之人……” “老朽虽习得机关阵法之学,但对于平定天下,安定四海而言,所起作用却实在有限。况老朽生平所学,已捡了老弟你尚可能用到的学问悉数教予你知晓,想来这也便足够了罢……” “老朽虽非心思通透,睿智聪慧之人,好歹还有些先见之明……故此便一门心思地做我的乡野樵夫,过这般平静的日子,既不误君,又不误我,岂不两全其美?呵呵……” ****** “这江皋老儿,倒是个妙人。”兰泙随意地盘腿坐在席上,望了望外面暗沉的夜色,将窗扇紧了紧,收回目光来望向兰澧:“倒是跟我之前所知的所谓‘隐士’大不相同。” 因了江皋的盛情相邀,一行人便决定在此住下,歇息一晚之后明日再行动身。草庐三间房舍,承碧去了于隐屋内,老江皋将自己的房间让予兰澧与兰泙,自去承碧屋内歇下不提。众铁卫与其他武士一同被江皋与两小童指点着在林间搭了简易帐篷,又一再被叮嘱了千万不可在林间乱转,防止误入阵内脱身不得。众武士白日里早得知了这阵法的厉害,当下无所不从,诺诺应和。 江皋颇擅厨艺,又与兰澧久未碰面,自然在晚饭上颇花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将新捉来的鱼,浓浓地熬了汤,又有其他山间野味佐于其间,一餐饭倒也吃得十分别致。 此时入了夜,众武士与江皋等人已经睡下,周遭十分静谧。偶尔有野兽长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却不知在多少里开外,遥远得很。窗外不时响起小虫叮鸣,扬着须子唱着乐音,不紧不慢,细细拉长,顿了一顿,似是晓得有人在静听,便不耐敛了,隔了一会儿,方才再次展开歌喉。 “哦?泙儿见过其他隐士?”兰澧低着头口中应和一声,藉着跃动的悠悠灯光,在那细白绢帛上写下最后一笔,速速扫了一遍,心中满意,便将那帛卷了,塞入衣袋中,抬起头来望向意态写意地靠在窗边的兰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第十八章:温存夜话 “唔……见倒是没有见过。”兰泙摇摇头,想了想,似乎不知道如何解说,皱着眉头道:“如果不论什么大隐小隐之说,单论‘隐士’二字,若是诚然超然物外,寄情山水,不愿被所谓俗世名利所束缚,自当心如止水,隐姓埋名,不愿被人打扰。只是以前所知多少有名的隐士,往往身在山林,心在朝堂,与本国的上层公卿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隐者不隐’。” 笑了一笑,兰泙继续道:“再者说,既是隐士,偏又如此有名,闻达于诸侯,这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么?” 解了外衫,兰澧起身来到兰泙身边坐下,细细品着他的话,微笑了起来:“泙儿的话倒也有趣得紧,如此说来,那些有名的隐士岂不应了四个字么?” 见面前青年抬起的晶亮双眸中掩不住的疑惑,兰澧忍俊不禁,玩笑道:“可不正应了那‘待价而沽’四字么?呵呵呵……” 兰泙闻言莞尔,思索一番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是了!借隐士之名提高自身身价,待得诸侯王公到所居之地延请,自然会被奉为上宾。说到底,也无非是借隐士之名作秀罢了。“ 心中好笑,兰澧握了爱人的手,细细瞧着那灯光下更显柔和的面容,声音宠溺,却摇着头道:“泙儿这样讲倒也有些以偏概全了,并非天下所有隐士皆是如此……即便不论他人,单说江皋兄此人便非如此,不是么?“ 多年前兰澧初遇此人时便有意请他出山,只是江皋执意不肯,兰澧无奈之下只好罢了。心中了解此人性情,后面也再未提这一节。今日机缘巧合之下再次相遇,兰澧心中起意再行延请,意料之中的又再次被拒绝了。 “唔。”兰泙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倒也是……所以说,此人真正个妙人……” 兰澧微笑。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茅屋简陋,窗户关不严实,自有夏风悄悄溜进来,在室内流转,卷起靠在一起的两人长发,纠缠不清。 灯火忽明忽灭,兰泙望着兰澧若有所思的脸,有些发呆。 因了此处阵法环绕,没有安全之虞,兰澧与兰泙见了江皋之后不久便去了矫饰,恢复了本来面容。兰澧当年一夜之间双鬓斑白,此次为隐藏身份计,自是将头发染黑,衬着他俊美无双的面容,灯下瞧来,似是岁月完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仍是停留在九年前,兰泙初次遇到他的时候。 拇指在爱人握住自己的手心里无意识地画着圈,兰泙有些心猿意马。 感觉喉中迅速干渴起来,兰泙盯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爱人,一瞬不瞬。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感觉有一丛小火苗从心底深处“噌”地着了起来,一路蔓延,很快将长满了草的心烧着。 多久没有亲热了呢……似是已经很久了罢……一路舟车劳顿,如何有这么多心思……再者这茅屋如此狭小,保不定会被那江皋老儿和那两名小童子听到……呼……热…… “唔。”爱人猝不及防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 身体猛然抖了一下,兰泙回神过来,才发现自己将兰澧推到墙边,双臂将他禁锢在墙壁与自己身体之间,正拥紧了他深吻。兰澧猝然不防之下有些愕然,随即醒过神来立即热情地回应起来。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兰泙贪婪地在爱人口中翻搅吮吸,卷住他的舌叶,舔过他的唇齿,只管纠缠不休。多日未曾如此亲近,一旦有了缺口,便如千里坚固长堤,那怕只是破了一个小口子,便有了渐渐崩溃的前兆。 两人相拥的影子被跳跃的灯光投射在墙壁上,随着主人的动作不断晃动着,交缠的人影似乎根本没有分开的打算,反而随着那越来越深的吻变得更加纠缠难分。 呼吸变得困难,兰泙难耐地掐住爱人的腰,一手在他后背摩挲滑动,情动得厉害,手上的力气不免加大,兰澧闷哼一声,却只觉身体变得更热更烫,情不自禁地去咬兰泙口感丰厚的下唇,狠狠一番吮咬之后,两人几乎同时放松了手中力气,分了开来,紧盯着对方的眸子灼灼闪着火光,直恨不得将对方吃到腹中去那般,狠狠地喘息着。 此处毕竟不适宜……两人心中同时叹息一声,不免有些不甘。 “澧……”嗓音沙哑,兰泙一俟出声便懊恼地皱紧了眉头,深呼吸一番方才勉强平定下那如同潮汐般汹涌而来的欲念,低低道:“澧,刚才……在想什么?那般入神……” 兰澧知是爱人想要转移两人的注意力,免得控制不住反而失控,自然极力配合,手自他臂上滑下来,仍攥了他的手轻道:“我刚才是在想……北桓国的事情。” 顿了一顿,兰澧待体内蠢动的气息平定一些,方才慢慢解释道:“当年荀良玉奉我之命秘密出使北桓国,助那提斯·穆穆尔击败其他对手,登上王储之位,并与其达成协议,与我衡国秘密结盟联合出兵,击败芜韶联军,双分天下,本是缔结盟约的盟国,奈何如今即将兵戎相见,此一时也彼一时,世事无常,想来颇令人感慨。” 有心想要将二人之间过热的温度降至平常时刻,兰澧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当年荀良玉相中势力并不算太强的二王子那提斯,助他登位,并非一时莽撞之举,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那提斯偏爱平原文化,又较其他王子而言颇重情意,自然对来自衡国的荀良玉两国结盟,双分天下的提议容易接受些,也不会轻易撕毁盟约——这也是为什么嘉玥儿入桓都之后,长久得到那提斯宠爱的重要原因之一。况且荀良玉聪明过人,只巧施手段便得那提斯刮目相看,更对获得衡国的帮助而登上王位信心大增。” “自然,荀良玉也并未让那提斯失望,很快便助其击败其他对手,将北桓国大权揽于手中。”手抚过兰泙鬓边的长发,兰澧微笑道:“不过,北桓国朝局之内矛盾由来已久,积重甚深,时间紧迫,荀良玉只能助他暂时一揽大权。即是一时之举,无非就离不开利诱、胁迫、收买、离间等手段,借以整合各方势力,根本不可能将其完全收为己用。尤其是在北桓国中,除了那提斯所在的王族穆穆尔一族所统帅的王旗,还有三大异姓旗,分别为科沃尔旗、博哈图旗与朗巴旗。” “三大异姓旗旗主权力极大,拥有直属于旗主本人的强大军队,并可在其旗主领地内自行调配军队,宛如国中之国,这等态势,对于一国之主而言着实危险。那提斯并非不知晓此中厉害,只是三大异姓旗主也并不是人人皆真心拥护于他,之间情势错综复杂,并非他可在短期内加以扭转。加之自北桓国建立之初就存在的平原国原住民后裔与胡人后裔矛盾尖锐等问题,北桓国内部,实是波涛暗涌,矛盾重重。” 兰泙听到此处眼前一亮,脑中想起兰澧执意与自己一同远赴北桓国之时对车彦所说之语,那斩钉截铁的肯定语声言犹在耳,不由出声道:“澧,你曾说过,短期内衡国与北桓国不会立起战争,反是北桓国先见内乱,后方见两国兵戈始,是说……你已经暗中布置好了么?”利用北桓国内重重矛盾,巧施布置,令其自乱阵脚以夺得主动权么?主意果然不错!心中已涌起对自家爱人的自豪与钦佩之感。 却见兰澧俊朗的面上浮起一丝可疑的尴尬神色,干咳一声低道:“当然多年前就已开始着手布置……这一回与泙儿一同赶往北桓国,自然可做最后的完善……” 兰泙眉头一皱,敏锐地嗅到当中的蹊跷意味,抬头盯紧兰澧的眼睛,一眨不眨:“澧,你那日在泽日殿对车彦所断言之语,难不成是随口说说而已的么?”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布置好足以令北桓国发生内乱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车彦打消继续劝说自己留在安梁的念头,因而这般说的么? 兰泙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兰澧为什么拼着对臣子妄言也要与自己一同来北桓国。即便他心中也有亲自到北国主持一切的念头,但是兰泙直觉,那绝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一时心中又是恼火又是不甘,还有一些埋藏得很深的喜悦与说不出的窝心感,心中五味杂陈,竟是一时盯着爱人的面孔说不出话来。 兰澧闻言尴尬,眼中的宠溺爱纵之色却是愈加明显起来,望着兰泙怔怔的双瞳,忍不住低下头去尝那口感丰厚的双唇,厮磨一番,又在他唇间模糊解释道:“其实也并非是说说而已,这一路,我也有安排人……嘶——”锁骨处传来的阵阵研磨般的啮痛却令他倒吸一口冷气,后半句话也不由噎回肚内。 却见兰泙如一只发怒的小兽般将爱人再次扑倒在墙边,双手粗鲁地撕开他的领口,在那熟悉至极而又形状完美的身体上又撕又咬,似是要将胸口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完全发泄出来一般,近乎撕咬般地亲吻啃吮。唇舌一路向上,自颈间的喉结,一路爬吻至优雅的下巴,翘起的唇角、高挺的鼻梁,再到深邃的眼睛、扬起的双眉,流连不去,又忽而向下,堵住那两片张开的双唇,将爱人想要解释的话语连同情不自禁的轻哼声一同吃进肚内,吞吃入腹。 不必……不必再说了……又有什么,还是我不明白的么?不必再解释的……我都明白,都明白的…… “泙儿……呃,唔——”袖子被卷上去,上臂处结结实实地被留下了一串牙印,兰澧心中苦笑,泙儿的力道越来越大了……胸口却是火烫,有心想要阻止他,却又不忍心,再记挂着睡在隔壁的江皋等人,知道这种茅屋根本不可能隔音,只暗暗叫苦,只好一边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兰泙的摸索探究,一边咬牙忍耐着不发出声音。 那作怪的手却变本加厉,腰带甫一被扯开,身体最脆弱之处已被那人一把抓住。兰澧睁开已变得赤红的双眼,一边忍受着爱人动作间给自己带来的无上愉悦之感,一边吃力地瞪着他,断断续续道:“泙……泙儿……停……停下来……江兄他们……听……唔——”一阵汹涌的快感却猛地自尾椎一路涌上,蹿至脑海深处,兰澧的身体抑制不住猛地蜷缩起来,被身上的青年那一阵挫磨抚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沉重地喘息。 “所以……澧不能出声哦……”兰泙舔了舔唇角,眼角泛出点点红色,早已忍耐不住,手中使力,便将兰澧的衣衫全部剥了下来。 “……” “澧,我……我忍不住了……”喉咙里低低咕哝了一句,兰泙再管不住许多,重重覆在了爱人修长完美的身体上…… 被弯折身体的一瞬,兰澧牙关紧咬,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堂堂一国之主居然有需要如此忍耐的一天……第二个念头则是,无论如何,待会儿这般隐忍着不能出声的滋味儿须要泙儿也好好尝试一番……唔…… 第十九章:不负君心 “……身染微恙,禺山静养……储君监国……么……呵,果然一如当年般长情……呵,呵呵呵……” 纤长而苍白的指摩挲着长几边缘的镂空花纹,半倚在软席上的身影沉默半晌,忽而低低地,低低地笑了起来。含在喉咙里的低哑笑声,不大,却听来狂乱而令人不安。搭在身上的薄衾滑了下去,露出灯光下愈显瘦削苍白的身躯,细看去,他甚至在微微颤抖。 “终于……来了么……”直起身,慢慢将罩在灯上的琉璃美人罩除去,手里捏着淋漓着墨迹的帛靠近那火光,倏忽间,火苗猛地蹿了起来,很快将那薄薄的绢帛燃尽。那人松开手,最后一点帛角也很快被火光吞噬,仅留下一点细细的灰落在几上。 “来了……就好……”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如同流星,短暂却耀人眼眸,一眨眼间却又垂下了目光,掩住眸中神色,令人看不分明。 闭目半晌,他突然开口唤道:“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立刻有仆从模样的家人小步蹑进来,躬下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交子时了。”偷眼瞧了瞧丝毫没有反应的主人,那仆人忍不住道:“老爷,时辰已晚了,请尽早安歇罢。”心中却忍不住叹息,不过瞧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平素劳心劳神也便罢了,身体这般羸弱,况又是失了一臂的,如何不知道疼惜自己呢,唉…… “唔。”鼻中应了一声,主人却依然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只随意挥了挥左手示意他退下。仆人无法,只好躬身见礼,依旧蹑足悄声退了下去。 已是这么晚了么……只好明日一早再行入宫了……这么想着,耳边却又响起细微的脚步声。 “主上,潘将军来了。”与刚才的仆从完全不同的语声,恭敬而又中气十足。能这般不待主人传唤便得入内,显是主人心腹。 倚在席上的男人眉间蹙起,唇线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睁开瞧向来人:“让他回去!”声音却是冰冷且十分不耐。 顿了一下,那人却并未领命退下,而是拱手做礼道:“主上,潘将军难得回都一趟,又碍于身份无法……您……还是见他一见罢……”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男子冷笑一声,突然喝道:“给我滚出去!” “主上!” “滚出去!”主人疾声大喝,却又一瞬气息失和,顿时重重地呛咳起来。 那人还待再劝,却听门外不远处传来急急的低喝声:“稽延,二弟既说不见便不见罢,你快退出来,不要惹他生气!”复又声音放软安抚道:“二弟,你莫要着急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你……你注意身体……” 末了重重叹息一声,未得了允许却决然不敢造次露面,那潘将军在门外徘徊良久,待得里面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再听不到微末声音,这才恋恋不舍地向门边方向看了一眼,带了退出室内的稽延一同向外走去。 “等等。”带了些沙哑的嗓音却骤然自内室传来,有些低沉,但是那话语中的挽留之意却不容人听错。 将军高大魁梧的身形顿时一顿,愣了一愣,继而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放缓声音小声询问道:“二弟?” “你……进来罢。”那语声迟疑了一下,还是完整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不大的声音却如同仙乐,听得潘将军耳中顿时一阵狂喜,与稽延对看一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顾不得部下略带笑意的眼神,急急应了一声:“好!”似是生怕对方反悔一般,撂了稽延便往内室大步而去。 “二弟……”见到倚在软席上之人的一瞬,将军有了瞬间的恍惚。又是多日不见,他却是愈见消瘦了,直让人心疼……视线扫到那孤零零空荡荡的一管衣袖,将军心中一痛。 快步走上前去,将军微微俯下身,仔细打量着许久不见的身影,半晌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累了么?那我抱你到床上去休息……可好?” 男人却只是一如方才地懒懒闭着眼睛,既不言,亦不动。似是将面前之人完全当成了虚无。 将军却满是温情地笑了一笑,眼中漾起一丝欣喜,右手揽住他的肩,左手穿过腿弯下,抄手便将他抱了起来,举止十分小心,如同捧着一件易碎之物,慢慢移至榻前,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顺手将折叠得齐整的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我去打点水给你擦脸。”将军怔怔瞧着他只能算得上端正,却又苍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孔,迟疑了一下又轻轻问道:“我……好久没见到你的面容了……让我……瞧一瞧,可好?” 床上的瘦削男人一听却猛地睁开了眼睛,面沉如水,星目中如同瞬间射出万千支利箭,裹挟着愤怒、震惊、怨恨及诸多情绪,如同实质般直直刺向面前低声央求着的将军。那诸般情绪中似乎还有一丝惶恐一闪而过,时间如此之短,以至于将军只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我,我只是想你……想看看你……你莫要多想,二弟!”猛地抓住面前人儿双手,将军心中不安,低声解释道:“我这么久没见到你了……只是想你,二弟……”况且,不论你变成何种模样,时至今日,我还怎能放开你一丝半点? 锋利的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高大男人,良久,床上的人终究放弃似的垂下了眼神,轻叹了口气,声音冷道:“随你!” “二弟……”将军心中一暖,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了,直起身走了出去。须臾便端了巾帕温水进来,放在矮几上,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滴了两滴在水盆里。巾帕浸湿,将军绞干了水,将散发着热意的帕子覆在自己脸上,片刻后缓缓擦拭,待到取下巾帕,将军原本粗犷豪放的面孔却变成了刚毅俊朗,竟是完全换了一张面孔! 换了水,将军另取了一方帕子,拧干后缓缓来到床前,俯下身子细细为心爱之人除去易容。想这矫饰之法,原本还是自己门下食客教予自己,后被这心性聪明的二弟学了去,而今这般看来,居然这般技巧高超,若不是自己晓得他易了容,不近看细瞧如何能看出丝毫端倪? 随着易容被除去,闭着双目的男子的真容渐渐显露。仍是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肤色,却是琼鼻修眉,五官精致绝伦甚于女子,与那矫饰之后的平常端正截然不同! 可是,在那如同凝脂般的脸上,却杂七杂八地留下了多条深浅不一的疤痕,摸上去凹凸不平,生生破坏了这副完美的面相,衬着他闭目的姿态,瞧来却有一种脆弱的奇异美感。 似是感觉到将军的视线在自己脸孔身上逡巡探视,床上的男人身体有些僵硬,慢慢将头转到床内侧去,把自己掩在了帐幔的暗影之中。 下一刻脸却被温柔地捧住,轻轻扳过来,紧接着,唇上一热,已是被牢牢吻住。 男人有瞬间的怔忪,醒神过来登时大怒,睁开眼一把推开身上的将军:“滚开!”一双眸子却是如同星辰般璀璨生辉,瞬间点亮了那张脸,更因那份怒气和张狂现出满满的傲气与高贵。 将军深重地喘息着,一旦被挣开又锲而不舍地抓住他的双肩,低声急促道:“二弟,明天我就又要离都了,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我……今晚!就今晚……让我亲近你一下,好么?二弟!!” 脸色冷凝,瘦削的男人似乎根本没有被说动,只冷冷地瞧着他:“如果你再多提一个字,就立刻给我滚回去!” 将军眼中的燃烧着的火焰立刻熄了,怔怔瞧着他,心中酸痛悲苦,突然猛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得似乎要将那人整个揉到自己骨血中去一般,悲声道:“二弟!二弟!你让我如何是好……看你如今这般……我心中实在难受……我们,我们回去可好?回到越人城可好?” 冷笑一声,男人嗤道:“你后悔了?” 将军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床上的男人,半晌,眸色转柔,不理对方的挣扎,探手握住他:“我说过,凡是你想的,我一定帮你做到……后悔也罢,不后悔也罢,既然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就会一直陪着你。”声音虽轻,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与缱绻眷恋。 敛了眼神,男人淡淡道:“你又是何苦。” 将军不答,又去吻他的嘴唇,这次男人没有避开。 一吻过后,却听将军在他耳边低声道:“明日我就要走了,实在是想你……我知你厌恶被那般对待,便由我做那一切可好……” 猛地抬头,男人有些愕然地瞧着面前那张俊颜。知他为了自己改变良多,却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做到这般田地!却听将军柔声叹道:“我们这几年……亲近的机会,一只手便可数的过来罢……我想你得厉害,若你厌恶那般,便由我来做……” 纱幔很快被放了下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中,渐渐夹杂着亲吻和低声呻吟喘息的声音,气氛旖旎,两人久违的热情被挑起,都有些控制不住。将身下的男人一寸寸含入体内的时候,将军火热的躯体中充满的都是激荡的热情,与珍爱之人纠缠不休,交颈亲吻。 “我……对不起你……”单手扶住身上的将军,瞧着他快乐与痛苦交杂的神情,男人心中一遍遍低喃着:“只要我能完成心愿,一定不会负了你……” 第二十章:初至大都 北桓国地域广袤,几年前的五国之争后又陆续吞并了原芜韶两国大片领土,将南部国境线一直推入冶州大陆腹地,使其幅员变得更为辽阔,以耽耽强势之姿雄踞于大陆之北。 北桓国完成领土扩张之后,形成目前“一首三足”,三大异姓旗居中拱卫王旗的态势—— 穆穆尔一族统帅的王旗盘踞于北桓国中部,占据了土地最为丰饶,人口最多的莫岱河流域,以领土论亦为最盛。另外三大异姓旗,科沃尔旗居南望东,博哈图旗临西北,领土最小的朗巴旗则占据大陆东部一隅。 各异姓旗可在其领地内自行设立都城,而王旗之都——大都(DU)则以其高大坚固的城墙,鳞次栉比的街道,多达近十万的人口,绵延广阔的占地面积而当之无愧地成为北国第一大都市,每日里自城门处进进出出的行人商旅常常排成了长队。 北地城池与南方诸城的锦绣繁华不同,并无内外城之分。一眼望去,风格也多以大气恢弘见长。城池高大却大多线条简单,街道房舍坐北朝南,正东正西,以对称方式排布,大都亦不例外。桓王宫与其他贵族公卿的府邸大部居于都城的中轴线上,自城东至城西,则散布着平民区、布市、菜市、牛马市、奴隶市等,各各自成区域,井然有序。 正是日近晌午时分,街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叫卖喧嚣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如此这般繁华景象,即便不若安梁那般屋舍精巧华美,单单一个城池规模,亦可与之一较高下呵……” 坐在酒楼二层雅座窗边的软席上,兰澧以指轻触唇角短须,望着窗外有些感慨地轻叹道。 “澧以前可来过这里?” 对面的青年相貌平常却端正,一身北桓国男子常见的青色窄袖短衫,领口绣着精致的苍鹰暗纹,以盘扣收紧,脚蹬羊皮短靴,瞧来十分干练清爽。一边与对面的同伴低声交谈,一双湛然乌亮的黑眸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还未到正午时分,二楼雅间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仅在最远的西北角坐着一个样貌粗犷的锦衣大汉,正抱了个坛子不紧不慢地喝酒,并未曾注意到这边。 “大都么……不曾……” 兰澧低低一笑,又去瞧窗外的车马人流。此次入城,兰澧并未如先前那般将面目全然变更,只是用工具料胶将眼睛的形状略改了改,蓄起了短须,又用染料将脸、手和颈子染成了蜜色,加上刻意收敛周身的气息,瞧来倒似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只是兰泙却颇有些不习惯爱人蓄须的模样,每次瞧到他脸上,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把胡须剪去。 想到这里,兰泙心里多少有些好笑,摸了摸鼻子,把目光也投向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北桓国人大多身材高壮,尤其是胡人后裔更是高大魁梧,肤黑多须,显得十分孔武有力,即便是女子也往往身材高挑健美,肤色以麦色居多。而平原后裔则与衡国人相差无几,面貌多数没有胡人那般线条深刻硬朗,身材也略偏矮瘦些,女子则更见婉柔纤细。只是也并非完全如此,许多胡人与平原后裔通婚诞下的后代有时兼有二者的特征,生生混淆了胡人与平原人之间那条界限分明的界线。 而可预计的将来,这条已开始变得模糊的楚河汉界将会慢慢地消失罢…… 默然思忖间,却听兰澧又似叹息般地在他耳边低语道:“泙儿,你可知这大都的来历?” 来历? 兰泙转过头,带了询问的眸光投向对面的爱人。 “……当年的北桓国国主纳尔提尔决意在此建都之时,这里还是一片被掠杀争夺之后残余的焦土废墟。胡人后裔虽精于游牧打猎,却于建造城池之上并不在行……” 兰澧将目光自街市上收回,望着面前的青年,慢慢将那段已被掩盖到时光洪流中的历史一一道出:“后来……便有人向纳尔提尔献计,将掠夺而来的数万原平原国平民悉数堕为奴隶……以擅工者为首,砍伐树木,搬运土石,建造城池……如此历经数载,经历多少艰难苦厄之下,当年参与建城之人亦折了几有十之六七,方才终于建成这座巨大的城池……” “因此上,这座城市,可以说是用无数平原后裔以血肉之躯筑造而成的……” 兰泙盘腿坐在席上,默默听着对面之人压得极低的声音,半晌没有言语。 “那些……都是人命呵……”兰澧沉默良久,方轻摇了摇头,低低叹息:“都是人命呵……”眸中分明染了苍凉之色。 兰泙能感觉得到此刻兰澧心中压抑着的波澜起伏,想了想,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望着他良久才道:“……这是战争的代价。” 意思就是说,因了战争,才有了这些惨剧与世间不公,而这些不是以一人之力便可以左右的,即便是心中愤懑,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虽然兰泙说得简单,兰澧却明了他话中的安慰之意,眼中暖意如同冰融春水,心中虽然意难纾解,脸上却微微笑了一笑,一会儿又似自言自语道:“正因如此……所以……才要早些结束这一切呐……” 这话入耳,兰泙却是呆了一呆,心中只觉兰澧比之几年前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先前已早有这种认知,却没有哪一刻的感觉如同此时这般来得鲜明,但若要具体说是哪处起了变化却又一时说不清楚,不由得愣在了那里,怔怔望着他出神。 却在此时,本是喧嚷热闹的街上突然静了一静,继而喧声大起,惊醒了两个若有所思的人。兰澧与兰泙闻声对视一眼,同时收敛心神抬头朝窗外街市上望去。 却见酒楼门前已聚了不少行人看客,正将两名装束迥异的男子齐齐围在中间。其中一人衣衫发饰颇为精致华美,此刻却狼狈地跌落在地,满身尘土,正蜷曲起身体竭力躲避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的拳打脚踢,看不清面容。逞凶之人却是个形神皆恶的虬髯大汉,一身粗布旧衣却神情极为嚣张,一边口中不清不楚地骂骂咧咧,一边对脚边的男子又打又踢,对周遭的窃窃议论之声毫不在意。 细细听着楼下众人的言语和那虬髯大汉的叫骂声,兰泙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不就是那华衣男子自酒楼里出来的时候无意间撞了你一下么,如何敢这般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地大逞银威?!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那虬髯汉子逞了一番拳脚之威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转身便晃进了酒楼。而那华服男子却只是抬头愤怒地瞪了那大汉一眼,居然一声不吭地艰难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自行离开了。行人看客们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面孔,议论了几句便各自散去各顾自事了,自始至终,不但没有人出手阻止,便连那挨打之人都未曾有过一点抗争的微末举动。 兰泙只觉这番场面怪异得紧。诚然,古往今来,恶人无端欺侮良善之事不胜枚举,今日之事并非先例。只是……方才那般场景却似乎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细思片刻,兰泙眼前一亮,旋即又扭紧了眉头,心中涌上一股不可思议之感——是了!怪异处便在于在场诸人的反应——竟都应了那“理所应当”四字! ——不仅仅是逞凶之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便连那周遭看客,甚至那挨打之人,举止形容间皆透出一股子“原应如此”的味道。想起那华服男子一瘸一拐地离开之时愤怒的眼神,兰泙只觉诧异,那双眼睛中,确然只有愤怒,却并无控诉不平与指责,难道竟是对这般场景习以为常了么?! 可是刚才听众人言语,这二人分明是今日第一次谋面,之前并未相识…… 指尖被轻轻握住,兰泙自思绪中蓦然醒神过来,不由抬头望向对面之人:“澧?” 兰澧却似能看透兰泙面上惑色何来,轻道:“泙儿可是在疑惑刚才之事?” “……” 指尖轻点青年手背,兰澧口中吐出几个字,点出其中关节所在:“那施恶之人乃是胡人……而那华服男子,看样貌应是平原后裔。” 兰泙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北桓国自建立以来,一直是胡人贵族掌握大权,许多原平原国人被迫沦为家奴、苦力,乃至奴隶。虽然经过近百年的两族融合,胡人部族与平原国后裔之间的矛盾已有所缓和,但很多胡人却仰仗其地位尊崇,即便普通平民,亦常常欺压其他平原后裔。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在这般备受欺辱的环境下生存,既忍气吞声,甚而习以为常,将被胡人欺侮视为理所应当之事也便不足为奇了。 想通这一点,兰泙心中却是一阵难言的不舒服,抿紧嘴唇,眉头也不由蹙了起来。 被握住的手紧了一紧,兰泙不解地抬起头,却听兰澧低沉无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上来了。” 循声抬头,便见二楼楼梯上大步步上一人,脚步沉重,踩得那木质楼梯咯吱作响——不是那刚才在楼下逞凶施恶的虬髯大汉却是谁?! 第二十一章:又见故人 “阿齐格!” 那虬髯男子上到二楼略一打量,便直直朝那坐在西北角的锦衣大汉走去,口中嘿然笑道:“抱歉抱歉,刚才被个不长眼的奴隶绊住了脚,来晚了一步,哈哈哈……”一行大步流星,一行已右手握拳,曲起了手臂。 不长眼的……奴隶?兰泙抬起眼皮瞄了那大汉一眼,心中冷笑。 “哈朗。”懒洋洋地靠在席上,那名唤阿齐格的大汉并未放下手中酒坛,只随意抬起右手攥了拳,伸出手臂与哈朗对碰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与对方的热情截然不同,阿齐格显得十分漠然,只可惜那哈朗全然未觉,依然满面自得,几步抢到旁边坐下,伸手抱了放在一边的酒坛子就是一阵豪饮。 正喝得痛快,冷不丁头皮就是一紧,哈朗吃痛抬头,还未回神过来,胸口就挨了重重一下子,壮硕的身躯瞬间扑跌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酒坛子滚在一旁,残余的酒液汩汩地淌了出来。 “你干什么?!”显然那一下重踢并不好受,哈朗蜷曲着痛叫,却并没有还手。 “我干什么……哼!”阿齐格抬脚踩在哈朗身上,低头恨声道:“我来问你,阿黛丽呢?” “阿……阿黛丽……”哈朗一愣,随即快速道:“在,在家……呃……”踩在胸口的脚瞬间加重,哈朗余下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几要被那大力踩死。 阿齐格大怒:“现在还敢给我撒谎!”口中说着,如同铁锤般的拳头早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很快便将那哈朗打得鼻青脸肿,脸上如同开了酱油铺子,红的黑得晒得到处都是。 眼见要被那人打死,哈朗再顾不得许多,猛然发力将阿齐格掀翻在地,直起身怒吼道:“阿黛丽是我的女人,我即便把她卖了又如何?!你就是她大哥又能怎样?管得着么你?!哼!” 阿齐格登时语塞,心中到底气不过,猛地扑了上去与哈朗厮打在一处,口中怒骂道:“当初你来求亲时是如何说的,今日居然有脸说这种话!我真是瞎了眼,把阿黛丽嫁给你这王八蛋……整日只知道赌马,赌马,什么事也不管!把牧场奴隶都输了个精光还不够,现在连阿黛丽都给卖了!我……我打死你这畜生!“ 哈朗身形壮硕,阿齐格即便怒火炽天,在他全力反击下一时却也不能讨到多少便宜,倒是哈朗听了这话方才记起此行目的,直起嗓子叫道:“阿齐格,你先别打!再借我十两金子,就十两!我一定能赢回牧场,赎回阿黛丽!“ 阿齐格听了更是气得发狂,下手愈发狠:“你个畜生居然还死不悔改!现在还想着赌!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阿齐格——”哈朗一行闪躲一行高声叫着辩道:“我,我上次一三六场都押对了注,只差最后一场!要不是我买的那匹马被栅门挂住误了点时间,它一定是头马!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能赌赢那一万两头等注!赢了那一次我就什么都回来了!你再信我一次,就一次!我发誓!下回我赢了,赎回来阿黛丽我一定好好对她……阿齐格,你……哎呦——” 赌马……么?原来如此。眼见刚才凶神恶煞地踢打别人之人被揍得形同猪头,失了人样,兰泙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望向对面之人。兰澧面色平静,对周围的噼哩哐啷之声如同未闻,稳稳地坐在席上,不动如山,只取了几上小盏,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你个王八蛋,被鬼迷了眼的畜生,去死吧!”阿齐格听了这话眼中几要喷出火来,下手更是狠绝,追着哈朗便往死里打,眨眼间,二楼雅间已是几倒席歪,酒坛陶碗片片碎裂,到处一片狼藉。 酒楼掌柜与店小二听到楼上响动早跑了上来,入眼见那用来隔开雅间的屏风被砸得稀烂,矮几东倒西歪,杯碟碎片被扔得到处都是,心头疼得一抽一抽的,却根本劝不下来那两人,只能在原地急得滴溜溜乱转。 正乱成一团之时,楼梯口处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群被突然排开,两名身形精壮的武士阔步走了上来,脚步一转,便挡在了兰澧与兰泙身侧,将那几要打到眼前的两名大汉逼在一丈开外。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华服,面目精干之人带着身后两名佩刀武士亦上得楼来,目光一转,便停在兰澧二人身上,视线交替顿了一顿,脚步不自觉加快,须臾已至近前。 身形一矮,那华服男子已跪坐在兰澧身前,眸中之芒如同火光跳跃,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激动之色,嘴唇稍动刚要说话,却见兰澧微笑着摇了摇头。那人心中会意,遂没有出声,只微微垂下头,将右手搭在膝上,左手食指与中指曲起,掩在衣袖之下,“跪”在了席上。 “起来罢。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这里。”兰澧低声道。 “是。”华服男子回神过来,急忙低低应了一声,看了旁边的兰泙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几颗碎银放在桌上,男子随手做了个手势,几名黑衣武士立即围在三人身边,簇拥着居中的兰澧与兰泙二人,跟在华服之人身侧,依旧排开看热闹的人群,快步离去。 楼上的闹剧依然在继续,喧哗的吵闹声中,众人的目光俱被那厮打的两名大汉所吸引,根本没有留意到这边忽然出现,又突兀消失的几人。 ****** 得得的马蹄声混杂着响亮的鞭花与呼喝声传来,街道上的行人闻声纷纷躲避。抬头间,看到那装饰华美的车厢上雕刻着的海东青,心里感慨那图腾被雕得栩栩如生,好生威武之余,更是晓得那车内之人身份尊贵,得罪不得。 ——北桓国三大异姓旗之一的朗巴旗,其尊崇的图腾便是海东青。而可将这图腾用作衣行住用之物上的标志之人,除却旗主博吉·朗巴的亲族,唯有其心腹倚重之人方可使用。 奔驰的马儿体态优美,四腿健而有力,拉着马车一路驰骋,转过数条宽阔的街道,来到一处大宅附近方才放慢了速度,却并未停歇,径直自那大开的后门驰入院内。甫一停下,早有数名仆从模样之人迎上前来,小心地打开车门后,便齐齐跪倒在地。 没有人出声,而那刚刚才开启的后门早已再度闭紧,偌大的院子内鸦雀无声。 恭敬地扶着兰澧自马车上下来,见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停留在跪伏于地的那班伺候之人身上,华服男子低声解释道:“主上,这些都是可靠之人,且是天生聋哑,不虞会泄露主上行踪。” 点了点头,兰澧收回目光,由此间主人亲自引路,向内宅走去。兰泙护在兰澧身侧,亦步亦趋,身后则跟着那四名黑衣武士。 “臣车乔,拜见我王!” 一俟进入内室,华服男子已挥退侍从,轰然拜倒在兰澧身前,以额点地,俯身跪在君王脚边:“臣接驾来迟,请大王赎罪!” 原来竟是车乔——追随兰澧多年的心腹之人。 “快快起身!”兰澧面带笑容,一把将车乔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原是我与泙儿先行一步,比预定时辰到得早些,与你并不相干,不必胡乱认罪,呵呵……”顿了一顿又道:“既是在北桓国,便不必再对我称王,道一声主上便罢了。” 说话间并不称孤道寡,且语气亲昵柔和,虽说令车乔改了称呼也是为安全计,但几句话中所透露出的信任与亲切,还是令车乔一阵心潮澎湃,急忙躬身应是。 “呵呵……”拍拍他的肩膀,兰澧笑着的目光中透着满意之色:“当年陆续派至北桓国的几人之中,当属你做得最好……总算没有令我失望。” 车乔闻言心中顿时一阵激荡,即便是涂了料胶的矫饰后的面容也掩不住那份激动之色。能得心中最为尊贵崇慕而又为之献出一片忠心之人这般亲口赞赏,比之得了大片财货田地的赏赐更令人激动不已。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车乔一整衣襟便要再次拜倒在地:“大王赞赏,臣愧不敢当!” 还未及拜下身去又被一把托住,耳边响起君王醇厚温和的嗓音:“此番夸赞之言你完全当得,不必如此谦逊。” 却见车乔目光一动,移向站在旁边的兰泙便张口欲言。兰澧见了不由笑意浮面,携了兰泙的手道:“泙儿之功我另行封赏,只是你能做到今天这般地步,却也着实令我吃惊。” 眉角上挑,兰澧语气中不由带了几分玩笑之意:“我知你们都是赤胆忠心之人,不愿贪功,只是但我有心封赏,却根本无人愿领我这份好意不成?呵呵……” 第二十二章:寻踪觅迹 车乔闻言连声忙道不敢。 “罢罢。此事暂且按下,待此间事了回宫之后,我自有封赏。”兰澧随意摆了摆手。 “谢主上。” 视线在室内略一停顿,兰澧已迈步踱至主人所居正席处坐下。颔首示意身边二人落座之后,兰澧方正了神色向车乔问道:“此前我让你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原来车乔当年得兰澧面授机宜,又自兰泙处得了如何经营赛马场,晓得关于赌马一切始末,便秘密离开都城,易容乔装之后化名萨里乔混入位于北桓国东部的朗巴旗旗都那赛。之后,想方设法接近博吉·朗巴身边近臣索卓里,并以重金贿赂之,借机得其引见。博吉胸无大志,只性喜财色,车乔投其所好,以遭受雪灾狼害最终家破人亡的黑河边小牧场主之子的身份,将“亲妹妹”曼珠儿主动献给博吉,得其信任,又因其出色的敛财手段而迅速成为博吉·朗巴面前第一宠臣。 索卓里到底不忿车乔轻而易举便将原本属于他的荣宠一并夺走,与其明争暗斗无数却最终败北,后因惹怒博吉被其亲手杀死。之后车乔怂恿博吉以旗主的名义圈占牧场,建立赛马场,慢慢将整个朗巴旗领土罩入赌马的狂热当中,并在短短几年间将赌马赛场开遍整个北桓国。 北桓国三大异姓旗主当中,达答·科沃尔与北桓国主那提斯关系密切,是其坚定不移的拥趸,而拥有仅次于王旗的强大势力的博哈图旗旗主铁烈·博哈图则向来不买那提斯的帐。当年五国之争之时,那提斯为收拢大权,听从秘密出使至大都的衡国使臣荀良玉的建议,派人暗杀了支持三王子的铁烈兄长察努尔,将与其暗中达成协议的铁烈扶上旗主之位。哪知铁烈的野心远不仅仅止于此,刚刚登位之时尚有所收敛,如今凭借其彪悍的军队战力屡屡露出不臣之心,并大肆拉拢向来保持中立的朗巴旗。 为压制铁烈的野心,防止博吉倒向对方,那提斯一方面祭出手段明中暗里打击博哈图旗,另一方面对朗巴旗颇多宽容照拂,在双方均如此卖力拉拢博吉的背景下,车乔在北桓国的赛马场开得顺风顺水,免了诸多可能而来的刁难与困阻。 博吉·朗巴通过支持设立赛马场,在短短的几年内聚敛了巨额财富,自此更是对车乔信任有加,根本无意也懒得插手其中,一切悉数交予车乔经营。 也因此,博吉·朗巴根本不曾知晓,那经营赛马场所得的巨大财富之中,有多少经由秘密渠道流向了衡国,而随着马场的开设,车乔布下的眼线已遍及北桓国的边边角角,更有甚者,籍由搜寻培养宝马良驹的堂皇之由,有马匹源源不断地被收购,或在圈占的牧场中长至成年,再被秘密地陆续送回衡国,成为衡国军队的战马。 被称为“建立在马背上的国家”的堂堂北桓国,其腹地竟成了对手国家的战马补给线,如此巨大之功,虽说最初的设想来源于兰泙,但确然是在车乔的亲力亲为之下方得进展如此,因此,也就无怪乎兰澧对自己这名心腹之臣如此赞誉有加了。 须知衡国在对战北桓国上有着先天不足,除却军士的身体素质之外,战马的缺乏也是一大问题——这一点,即便是在衡桓两国开了边界互市之后仍然形势不容乐观。此举一出,不仅大大缓解了衡国军马的匮乏局面,更在无形中籍由赌马扭曲了北桓国好勇彪悍的朴素民风。 而当时的北桓国国主显然尚没有意识到,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是多么的可怕。 此次兰澧秘密离都来到北桓国,车乔得到消息之后便立即以巡视马场的名义来到大都,默默等待君王的到来。当然,此前早已得到大王密令,便立即着手令人查探收集消息,只等兰澧一到,便将所探到的情报拱手送上。 此刻听王出言询问,车乔立即拱手回禀道:“回主上,近几年来突然出现在大都,富有才能而迅速崛起之人共有三人——官拜尚正大夫的平原后裔原罄、身居武将之职的卫弈·潘,以及原芜国降臣钟思邈的嫡孙钟珙。” 抬头间,见不但兰澧听得仔细,便连整日一副隐形人做派的兰泙都在凝神静听,车乔虽不知前因后果,到底心中知晓此事必干系重大,遂将探得的消息尽量说得仔细:“原罄此人最早出现在大都是在五年前,自称出自异人缪氏柯门下,向当时的护国大夫,而今的北桓国左丞相雷庭筠登门自荐,以求入仕。缪氏柯虽乃当世奇人,但却长期隐居在深山之中,根本不可能得见真颜,也就无从求证原罄此人究竟是否果真出自缪氏柯门下。” “雷庭筠将信将疑之下与其攀谈一番,居然大为震惊。据称原罄此人出口成章,舌灿莲花,通古博今,学识渊博,乃是不可多得的惊采绝艳之人,后很快被雷庭筠举荐入朝。入朝之后,又因其长袖善舞,不但很快站稳脚跟,且深得国主那提斯的宠信,短短几年间已官拜尚正大夫,是北桓国朝中左相一派的中流砥柱。” “就是此人……身有残疾?”兰澧突然插言问道。 “正是。”车乔知晓兰澧还有其他消息渠道,倒也并不奇怪,只点头道:“原罄身体羸弱,且没有右臂,确是身有残疾之人。” “唔,说下去。” “是。”车乔继续道:“至于卫弈,与身为平原后裔的原罄不同,乃是道地的胡人。据调查的消息称,此人本是科沃尔旗那木错山区的一个没落小族的族长,后率几名族人一同参加大都每年一度最盛大的哈慕尔大会,因其出色的骑射与高超的武艺引起大将军赫果尔的注意,后被其揽于帐下,从侍卫长慢慢升至裨将之职,虽然职位不高却深得赫果尔倚重。不仅令他时常跟随在侧,甚至一度令其最宠爱的第三子额泯随卫弈学习武艺。” “不过,因为赫果尔率军镇守莫岱河下游疆域,卫弈自入其帐下后便很少回大都。” 听到这里,兰澧微不可查地皱紧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原罄与卫弈的身份来历虽说是已调查清楚,但又可以说根本没有查清楚。” 兰泙摸着下巴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无从可考。” 车乔会意,低头道:“臣惭愧。原罄自称出自缪氏柯门下,却根本无人可证;而卫弈乃是胡人没落小族出身,其仅存的几名族人却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即便怀疑这是伪造的身份,也没法考证确然与否。正如车乔自己,出现在博吉身边之时,自称是家破人亡的黑河边小牧场主之子,如此“家破人亡”,如何再去考证其身份是否作伪? “无妨。”兰澧摇头,示意车乔:“继续说下去。” “是。”稳了稳神,车乔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道:“最后一人名唤钟珙。此人确然是芜国降臣钟思邈的嫡孙。芜国灭亡后,钟思邈受诏举家北迁,途中却突染急病去世。钟珙本父母早亡,祖父的逝去对他打击极大,随之亦重病一场,几乎丧命。好容易才痊愈,身边仅余寥寥几名老仆,且为其医病花费大量银钱,几乎难以为继。一路艰难终抵大都后,却因身无一官半职而处境尴尬,备受冷落。” “哪知时来运转,钟珙雅善音律,且非原芜国人普遍喜爱的糜烂之乐,所作之曲往往大气磅礴,听来令人心胸宽阔,豪气万千,正为北桓国人所喜。因生活窘迫,钟珙不得已将自己所作的曲子卖予教坊之地,而其中一曲凑巧被桓王宫一乐师所得,如获至宝,遂在北桓国主的寿宴上演奏。哪料就这一曲竟引起那提斯的注意,一经询问,钟珙因而发迹。” “那提斯本人亦性喜音律,钟珙因而得以时常出入桓王宫,又姿容俊美,谈吐不俗,一派儒士风范,深得那提斯之喜。因此上,此人虽是区区一介乐师,却也不能随意小觑了他去。” “那钟珙擅长乐律,是在其大病痊愈之后方有此技艺,还是之前就是如此?他的曲风大气十足,是向来如此,还是突然转变?”一道清泠的嗓音突然道。 见兰泙双目灼灼地望着自己,车乔不由得一怔,想了一想如实道:“钟珙擅音,应是自来如此。不过为谨慎起见,其曲风如何,还须再行查证一番。不过此人的身份是做不了假的,许多人都可证明。” 兰澧微微点头,调转视线望向兰泙若有所思的脸,不由轻声道:“泙儿可是怀疑此人……” “我也不确定。”兰泙耸了耸肩:“现在尚是猜测而已。” “说到这里,倒是还有一人……”车乔思索片刻后忽然开口:“此人就是如兰统领所说的那样,突然间改了性子,令人生疑。” “哦?”兰澧与兰泙二人闻声同时望向车乔。 第二十三章:诱惑难抵 “此人名唤雷戟,乃是雷庭筠唯一的儿子。” 说到这里,车乔脸上泛起一股古怪神色:“雷戟名字起的倒是颇为威武,可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当年雷庭筠四十多岁上方得了此子,自然免不了多娇宠惯爱,结果养成了雷戟眠花宿柳,喜好玩乐,斗鸡走狗,无所不为的性子。如今不过年十五六岁,倒是整日与一班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靠着一身三流的微末武艺,又有其父之名做依仗,是大都有名的无赖纨绔。也因了这,雷庭筠在朝堂之上不知受到多少牵累,却纵是几将雷戟打死,也不见此子有多少收敛。” “稀奇的是,自几个月前雷戟与一班纨绔混混外出游猎归来之后,居然突然转了性子,不再流连花街柳巷,也不见跑去赌马斗鸡,听说学问也有了长进,竟还曾得了雷庭筠的亲口夸赞,其转变之大着实令人纳罕。此事几乎已成了大都街头巷尾的一件奇闻。” ——若不是在调查原罄的时候牵扯到了雷庭筠,车乔也不会留意到这些消息,此刻被兰泙的话所引,便顺口讲了出来。 兰澧深知兰泙心中所虑,当初笃城衡王宫内一出“还魂”之事惊心动魄,若果真有人与泙儿来自同一个世界,那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也并非没有可能。这名唤雷戟之人性子突然大变,若说其中没有什么缘由,任谁想也是绝不可能之事。 而兰泙想得则更多,那来自现代之人到底是“还魂”还是“身至”,是不是与自己曾经同属一个国度,身份背景如何,如今还一无所知,只能一点一点去摸索。这种对方在暗,如同涉水过河却不知河水深浅的感觉令兰泙有些情势不在掌控中的不安心感,一路细思,眉头也不由紧紧地锁在一起,在眉心逼成了一个“川”字。 手却蓦地一紧,抬眼见兰澧眼中的鼓励与安慰神色,兰泙怔了一怔缓下神来,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对爱人轻轻点了点头。 兰澧微微一笑,将目光收回,望向车乔吩咐道:“此事我晓得了,你做得甚好。这段时日密切注意这几人的动静,有事情立刻向我回禀。” “是!”车乔拱手领命。 沉思片刻,兰澧开口又道:“达答前段时日突然调兵赶往沛山一带,而后又无功折返一事,其中缘由可曾查到?” 车乔面上浮起一丝赧然之色,惭愧道:“回主上,我们在军中的耳目太过薄弱,此事尚未查明,请主上赎罪。” “唔。”想起决意亲赴北国那日,在泽日殿中与车彦和荀良玉一番详谈,兰澧沉吟道:“此事恐不简单,继续查下去。” “是。” “铁烈那边近日情况如何?” “尚算安分。”车乔想了想道:“依然对博吉继续示好,但并未见有大动作。” “博吉目光浅薄,又贪图安逸,容易为人所鼓动,朗巴旗那面的动静你务必要使人盯紧,不可节外生枝,乱了阵脚。”兰澧叮嘱道。 “谨遵主上吩咐。” “另外,”兰澧瞧了一眼兰泙,对车乔道:“前段时日我使人送信与你,令你准备的桓王宫地图可预备好了?” “臣早已安排下去,想来这几日便可好了。” 车乔恭敬回禀,末了嘴唇微动,张口欲言复又止住,显是在犹豫不知当不当说,当如何说。 “你可是想问为何着你来安排此事,而非寻此刻身在宫中的玥夫人?” “……请大王明示。”车乔闻言拜下身去。诚然,此事若论最合适之人,当属身居于桓王宫的嘉玥儿。自己领命去办此事,不仅花费的气力大上许多,且未必是注解最详尽的地图,除非那玥夫人…… 想到这里,本是六月底的天气,车乔的背脊突然爬上一层凉意。 兰澧并不准备在自己的心腹之人面前避忌此事,直言不讳道:“你本与嘉玥儿并非一个消息渠道,你若想知,告诉你也无妨——我当年虽于嘉玥儿姐妹有救命之恩,她甘愿为我所用深入北桓国,但经这些年过后心境是否有所变化却是我所不能知晓的。而我与泙儿身在北国之事干系重大,即便是不能确定嘉玥儿果真对我有背叛之心,我却也不能冒这个险。” “故而,不仅是不能告知嘉玥儿我在北国的消息,便连所有宫中的暗势力也一并不能惊动。” “原来,如此……” 车乔身上沉寂的气息蓦然散发出一股冷冽之意,意识到此刻身在君王身前不可造次,急忙敛了气息,面上线条却越发硬了,想起当年兰澧深陷衡王宫生死未卜之时,一众家臣们的惊慌忧惧,犹似昨日,不由钢牙暗咬,字字如同起誓般道:“臣但若一日知晓有人胆敢背叛主上,必亲手取其项上人头,将其碎尸万段!” 兰澧见车乔那般冷硬面孔,顿了一顿突然微笑起来,拍拍心腹之臣的肩笑道:“不必如此紧张。要知此事也仅止于推测而已,尚不能确认。待他日确定下来再行决断不迟。” “是,臣遵命!”车乔低头应声。 又简单商谈一番,见诸事已毕,车乔这才起身告辞,又唤了院中哑侍入内伺候兰澧二人,待一切安排妥当方自去了。 这是北桓国富贵之家常见的三进院子。房舍线条简单却简约舒适,兰澧与兰泙所居之处乃是主人正房,房内空间极为开阔,窗户正对着后院的小花园,几种北桓国特有的花木开得正好,花香幽幽,令人赏心悦目。 视线扫过墙上挂着的色彩鲜艳的手工织毯与席案上造型古朴的牛角饰物,兰泙捻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檀木佛珠,转头对兰澧笑道:“几年不见,车乔竟似换了个人般,果真不得了了。” 当年还总是带着一股子脱不去的浮躁之气,而今居然完全寻不到踪迹,看这副做派,怕是比车彦不遑多让了。 哑侍们早已被打发了出去,兰澧关上门走了回来,自后拥住兰泙轻笑着叹道:“总归是可独当一面,不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唔。当年你说得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兰泙侧过头,捉住兰澧的唇就是一阵厮磨啃咬。 轻轻摇头摆脱开兰泙的纠缠,兰澧笑容宠溺:“车乔文武双全,可惜了家奴出身的卑微感始终摆脱不去,即便我赐车姓予他仍不改如是,心中又多有建功立业之心,两相煎熬之下,在固有的环境之下自然难脱浮躁心境。” “而我令他远赴朗巴,一切从头开始,只管放手去做,自然便能脱了这层无形桎梏。一番雕琢,终见美玉呵,呵呵……” 兰泙转身过来,拥着兰澧的腰,望着他轻轻道:“澧,我总觉得……”盯着他的脸神情恍惚起来,倏忽又止了话头。 “什么?” “总觉得……”似乎自九年前那场大变,确切地说,是自自己再次回归之后,澧他似乎对于人性的洞察更为敏锐,看人也越发准了。而澧本人,也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如果说九年前的兰澧是气象万千,光芒四射之人,而如今的他光华则更为内敛,沉稳厚重,周身的气息收放自如,就如同……如同人生到了圆润如意的境界那般,十分奇妙的,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操控自如的感觉。 或许,他远未达到这般境界,却奇异地让人愿意相信他已渐趋渐近,或者即将到达。 “觉得什么?”兰澧的微笑飘渺起来,带着一种类似诱惑的气息渐渐靠近,下唇轻轻碰了碰兰泙的唇角,低声道:“泙儿不肯告诉我么?” “我……”兰泙张了张口,脸居然“噌”地红了,身体瞬间僵硬,甚而有些扭捏起来。感觉到兰澧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热度惊人,似要透过衣衫将自己的皮肤灼成灰烬一般,心中只能暗暗叫苦。 该死的,澧今天这般风情,怎么让人受得了。 “嗯?”上挑的尾音,甚而带着一种近乎挑逗似的转音。 脑中轰然一声,兰泙猛地颤了一下,常年无汗的身体居然也不争气地发起烫来。兰泙思绪一片混乱,想要开口解释刚才那种难言的感觉却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待要细细去追究,又似乎乱成一团完全没有章法可言,嘴巴数度开合,却只像尾离水的鱼,干渴地噏动着双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惩罚似的吻,哦不,或者是救火一般的吻适时地压了下来,兰泙艰难地在那越来越重的双唇交接处寻找着自己的呼吸,搭在兰澧肩上的手越收越紧,心中叫嚣着的欲兽却瞬间嘶吼起来,直吼着要将面前之人拆开骨头,一点点吞吃入腹。 “唔……”胸前的敏感处被那到处点火的手指揉搓碾压,兰泙忍不住低哼出声,不由更加凶猛地回吻过去,屋内一片粗重的喘息声。 正情热处,兰泙的耳朵忽然微动一下,手中猛然发力,居然将兰澧一把推开。 “泙儿,你怎么了?”兰澧有些呼吸不稳,盯着兰泙的眼中火焰的余光仍在熊熊。 “咳。”兰泙干咳一声,瞄了兰澧一眼,似乎有些难为情。 “泙儿?”兰澧满面不解。 “我想起来要跟你说什么了。”兰泙的面孔突然端正起来,面上红晕未褪,却一本正经地用他那特有的清泠泠的嗓音道:“我是想说,我总觉得……咳,总觉得你那蓄起来的胡须有碍观瞻,还是剪掉为好。” “……”兰澧闻言先是愕然,继而笑容拂面,满面的笑意中,那满满的宠溺之色似乎要溢出来似的,近乎纵容般的无奈叹息:“泙儿你呀……” 兰泙眼神闪了闪,有些不敢去看爱人的面容,肉色薄唇却紧紧抿了,沉下嗓音突然转向门外喝道:“还在外面杵着做什么?!这个时辰方才到达,还不统统滚进来受罚?!” 第二十四章:如此惩罚 兰澧一怔间,刚及回神,便见房门一开,一群人果然统统“滚”了进来。凝神看去,却不是以龚二为首的八名铁卫以及数名王军卫队队员却是谁? 心下登时明了自己的泙儿为何在紧要时刻推开自己,想是刚才听到这群人的动静,不想被众人见到自己的忘情罢。若非如此,依泙儿那般性子,又何曾将什么世俗规法放诸眼中? 不过说起来,这群人聚在门口这般悄无声息,虽说刚才有些忘情,但全然未曾察觉有人靠近,也足见他们的技艺高超。却不知泙儿是如何发觉的…… “见过主上!见过兰统领!”声音刚落,众人已齐齐跪了下去。 放眼望去,却见铁卫刘四一马当先,跪在那里还有胆跟周围一众护卫挤眉弄眼个没完没了。兰泙一眼瞧过去眼皮就是一跳,不由冷下声音喝道:“刘四!” “属下在!”刘四立即一本正经。 兰泙不冷不淡地睨着他,道:“你眼皮抽筋了么?” “嘎?” “那你眼珠子乱转个什么劲儿?!” “呃……”刘四瞬间垮了脸。 “噗嗤”“嘻……”“嘿嘿”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众护卫见刘四吃瘪,忍笑忍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便连兰澧也不由轻笑出声,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己的小爱人发飙。 兰泙眉尖一挑,不紧不慢道:“本来考虑到我们人多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而才吩咐你们分开陆续入城。如今除却给车乔送信的龚二与钱五,其余人等统统误了集合的时辰。既然耽误了时间,便要受罚,你们服是不服?!” 刘四一听便直着嗓子要喊冤——若不是怕打搅了头儿您跟大王的亲热场面,我们早就前来报道了啊!还未及开口早被龚二一把捂住了口唇,便听他在刘四耳边恶狠狠道:“再敢胡乱开口,我保证你死得更惨!” ——什么误了时辰要受罚啊,分明是不该乱听墙角被抓住,大哥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你?! 刘四终于回过味儿来,也不敢再挣扎,只眼巴巴地睁眼瞧着兰泙,希望自家头儿能少有地发发善心,饶过自己一回——要知道哪次挨罚不是伤筋动骨啊,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兰泙却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视若无睹,面色平静道:“既然服了,那就自到龚二处领罚。”顿了顿又目视龚二,眯起眼睛:“你知道该如何惩罚他们罢?” 还是说我来教教你? 脑海中反射性地响起这句话,龚二不由就是一抖,急忙低头道:“属下知晓!” “唔,既如此,就都退下罢。”兰泙大度地挥了挥手。 一众护卫的脸都被沮丧扯成了苦瓜。心中暗暗吐苦水儿,似乎在头儿面前耍花枪就似乎从来没有成功过,最后不是被骂就是被罚,运气背了有时还会被罚得吐血,不由脚步沉重,如同被人扒了一层皮一般,一片哀鸿遍野。 “等等!” 刘四等人身形一僵,继而心中袅袅浮上一点希望的星星之光,回神过来急忙转身拜倒在地:“属下在!” 此次来北桓国毕竟身负护卫大王的重责大任,又要辅助头儿完成大事,难不成头儿今日善心大发,竟可逃过这一劫不成? 刘四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却见兰泙乌亮的眸子闪闪发亮,站在兰澧的角度看来,竟似带了点算计的光芒似的,一本正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视线在刘四等人身上来回巡视,直把他们看得统统僵成了木桩子,小算盘也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 “唔,此罚暂且记在账上。”半天,兰泙方才放下摸着下巴的手,脸上竟露出一些微妙的笑意:“今晚好好休息,养好体力,明日午时三刻准时前来报道,届时,再行领罚。” 说完,兰泙随意地一挥手,平静道:“好了,都散了罢!” 一众护卫闻言又僵了片刻,一会儿方才集体遇热化开一般动了动,随后齐齐躬身称谢,转身退下。 刘四颤巍巍地走出门去,手还紧紧抓着龚二,嘴里念叨着:“老二啊,我怎么觉得头儿那句‘养好体力’那么诡异,我……那是不是错觉啊?” 龚二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无情地戳破他的妄想:“你要是觉得那是错觉的话,可以回头问问头儿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 即便是重新关了门,老远还是能听到刘四惨绝人寰的叫声,兰澧忍不住微笑,重新走到随意盘腿坐在席上的兰泙身边,俯下身去,在他唇边尝了一口,低低笑道:“泙儿可是想好怎么罚他们了?” “唔。”兰泙冷不丁又从兰澧脸上偷回一个吻,方才正经点头道:“是。” “现在是非常时期,最好不要损了他们的体力。”兰澧揉了揉他的肩。 “晓得。”兰泙伸了个懒腰,靠在墙边,点点头:“你放心罢。” 兰澧知晓兰泙做事极有分寸,也就不再纠缠此事,只是瞧着爱人的脸,目光宠溺而又温柔。 兰泙被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看得浑身燥热,终于挨不住开口问道:“澧,你,你看什么?” 轻笑一声,兰澧在他身边坐下,抚着他乌黑的长发,低声道:“我只是在看,我的泙儿终于不再那么焦虑紧张了么?” 兰泙一愣,继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着头儿道:“是了,再焦虑也毫无用处,反而容易失了冷静,于事无补。还不如放开手脚,好好去做。” 所谓关心则乱。因为此次亲赴北国之事事关兰澧胸中大业,自然不可能等闲视之。兰泙自收到北桓国突现神秘兵器的消息起,便时时处在一种紧张焦虑的情绪当中,难以摆脱。直到刚才,这种情绪达到顶点之后却因兰泙心结突解而倏忽消散,就如同浓雾漫天却瞬间金乌罩空,将雾气驱散得无影无踪。 “唔,看来泙儿胸中块垒已消,当真是喜事一件。”兰澧的声音中有着不容错辨的喜悦,轻笑着叹道:“我平素的泙儿,又回来了,呵呵……” “澧。”回手环抱住眼前的爱人,兰泙敛下眼神,轻轻道:“放心罢,这一回,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这样说着,胸中顿起万般豪迈之感,只觉豪气干云,甚而可上九天揽月,干劲满满而又信心十足。 “唔。若是泙儿在说这话的时候,再加一句我一定会注意安全,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会更高兴。呵呵……” 抱着爱人的手紧了紧,兰泙闭上眼睛,嘴角上挑勾出一抹笑意,轻声应道:“是,谨遵君命。” ****** 两天后。 “赵三,密切注意原罄府上,尤其是原罄的动向,有任何异常情况立即回禀。”兰泙迅速浏览了一遍手中的尚正大夫府地图,暗暗点头。地图标识清楚,简洁明晰,一目了然,两天内将府内情形摸得如此透彻,殊为不易。 赵三闻听大喜,知晓几日辛苦终于换得逃脱那番记在账上的“惩罚”,立即上前拱手领命:“属下遵命!” “刘四,你去钟珙府上。”兰泙头也不抬,一张染着墨迹的帛兜头飞来,刘四急忙冲上去接住那两日来的心血,喜滋滋地领命退下。 “公孙十一,你去雷庭筠的左相府。” 公孙闻言立即上前领命。 抬起头来,兰泙向来清冷的面上浮起一丝赞赏的笑意:“做得不错!田六聂八李九,你们既然与赵三等人分别一组,也算‘惩戒’过关,不过澧的安危至关重要,你们接下来只需与其他卫队队员一同护卫在澧身边即可。可晓得了?” “是,属下遵命!”田六三人齐齐跨前一步,欣然领命。 如此一来,反只有那群被八大铁卫拖下水的卫队队员挨了罚,若不是那日被刘四等人怂恿,也不会那般胆大包天,心痒痒地跟着铁卫们摸到大王的正房门边,因而触怒兰泙吃了这么一个暗亏。想到这里,众王军卫队队员们心中颇多愤愤然,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兰泙岂能不知这群王军卫队队员们暗中如何不平,却只装作不知。在他的思维中,既然本事不够,就别去学别人冒险干能力之外的事情,既然做了,被抓到当然就要受到惩罚。 “龚二归队,护卫之责依然交予你,千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龚二闻言,上前领命归队。 “至于你,钱五。”兰泙转过头来郑重道:“你远走一趟,替我查探卫弈·潘的动向。此人身在军中,此行必甚艰难。务必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哪怕无功而返亦不可违了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属下谨遵统领之命!” “唔。”兰泙见他面色肃然,点点头道:“既如此,你今日收拾休整一番,明天一早便出发罢。” “是。” 见众护卫皆皆领命退下,室内恢复安静如初,兰澧这才自案后站起身,来到兰泙身前,抓住他的手道:“泙儿将他们都打发了,看来也早把自己的任务安排好了罢?” 兰泙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却手中一紧,早已盘算好的说辞便被兰澧生生打断:“你要去桓王宫,我自然不拦着,但是你要答应我,好歹等拿到车乔的王宫地图再去,以策安全。” 语气却是少见的强硬。 涌到唇边的话在口舌间转了几转,兰泙终是将它咽了下去,想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第二十五章:情挑兰泙 车乔的估算果然不错,到第三日入夜时分,便悄悄然来到兰澧等人暂居的大宅之内,将绘制完整的桓王宫地图交予兰泙。 见兰泙展开地图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抬眼瞧着自己,车乔面上有些尴尬之色,解释道:“因为不能动用宫中的暗势力,只能令我的人去办此事,而他们又多是地位较低之人,活动范围受限,又不清楚暗哨潜在何处,故而这份地图,咳,虽然尚算完整,但毕竟无法做到十分精细……” ——岂止是算不上精细,简直就是太过简单了! 兰泙心中叹了口气,罢罢,总归是聊胜于无,剩下的,便由自己去补充好了。 见兰澧尚有事情与车乔商量,兰泙遂挪到外间一处地席上,盘了腿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研究那份“简洁十分”的桓王宫地图。 一时毕了,兰泙方才重又回到内室,却正听到车乔的声音传来。 “……原是国主那提斯的命令,达答无奈,方才将派往沛山方向的大军半途撤了回来。” 兰泙闻言一愣,开口道:“达答当时撤军,竟是因为那提斯的命令?” 车乔闻言转过身来,知道这些事情大王向来不避讳他,遂直言点头道:“不错,科沃尔方向刚传来的消息,说是达答一次酒醉后牢骚满腹亲口说出来的。” 见兰澧沉吟不语,兰泙摸着下巴疑惑道:“若是如此,难道当初我们的推断有误?” 难不成几个月前,因阳原伯澹台剑庭晓得了自家亲弟与大将军岳殊间种种,进而掀起一场风波动荡之事乃是另有隐情?幕后之人本不是科沃尔旗旗主达答? 那达答当初发兵的举动到底为何?是否调兵之举果然只是他的个人举动?而那提斯令达答中途退兵,是不想短期内与衡国交恶,触发两国战事,还是另有打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偶然之举? “此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寂然片刻,兰澧思索着慢慢道:“那提斯为何突发诏令令达答中途退兵,还需查明个中缘由。那提斯此人亦是个有为有心且通谋断之人,断不可能无故做出此般举动。车乔!” “臣在!” “这件事情务必查下去,给我一个交代。” “臣遵命。” “唔。还有其他事须回禀么?”兰澧淡淡瞧了他一眼。见车乔表示暂无其他事宜,遂扬手道:“既如此,便按我刚才的交代去做。记住,务必小心行事,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臣谨记主上之令!”车乔急忙躬身领命,待君王示意他退下,方才再次行礼,又对兰泙轻点了点头,转身悄而离去。 “地图可看完了?”见兰泙点头,兰澧便伸手接了那卷帛,展开瞧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 “无妨。”兰泙轻声道:“我小心些,多探几次权作补充便好。再者,这几天你忙的时候,我也早将桓王宫的外围摸清楚了,澧不必担心我。” “唔。”兰澧将地图合了,放在矮几上,伸手便将兰泙抱进了怀里:“即便如此,若我说不担心,却是说谎了。” 兰泙轻笑,在他耳边低低道:“恐怕车乔将那桓王宫地图绘制得再是精细明晰,我出去的时候,澧怕也是会担心的罢?” 感觉兰澧的手在自己背后轻轻抚过,兰泙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懒懒道:“澧就对我这么没信心么?” 这与信心无关,况我对你却是极有信心的……兰澧心中默然想道,却是嘴上低笑,用那极温柔的醇厚绵和的嗓音道:“泙儿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放心的么?” “是。”兰泙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澧这回可是放心了?”一行说着一行却是唇角上勾,忍不住先露出了一丝笑意。 兰澧瞧到兰泙面上那少见的灵动调皮之色,心头忍不住就是一热,揽紧了怀中人,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下,暗下嗓音调笑道:“恐怕放心不得……泙儿还得在我怀里,才可放了心。” 鼻息交缠,两人靠得极近,一时都没有说话。室内安静,只能听到对方轻轻重重的呼吸声,以及渐渐失了节奏的心跳。内室灯光昏暗,烛火跃动,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与地席上,难舍难分。 兰澧眸色渐暗,瞳仁中却似映了点点火光,闪烁着微亮的色彩,并随着深长的呼吸渐趋浓重起来,双臂一紧,就照着那两片抿在一起的薄薄双唇猛地吻了下去。 孰料下一刻,兰澧臂上一麻,随之腰眼处也传来一股酸麻之感,还未及回神,怀中人早似一尾滑溜溜的鱼自禁锢中脱身开来,定睛望去,犹能看到他唇角漾出的一缕近乎得意的笑意,正用一双乌亮亮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泙儿。”好一会儿,兰澧方才感觉那股麻意散去,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前段时日的泙儿心事重重,情绪低落,这几日好容易恢复平素模样,却似那颗本就聪慧的心更多了几窍,竟变得这般调皮灵动起来,在这般非常时期,非常之地,却更让人……欲罢不能…… “泙儿过来。”兰澧收敛了面上表情,眼中的笑意和火光却没逃过兰泙的眼睛。 看了看天色,兰泙摸着下巴,似没有听到爱人的话语般,自顾自道:“这个时候还是适当保持些体力的好……唔,时辰差不多了,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去——夜探桓王宫。” “现在?”兰澧一听怔了一怔,瞬间收了心思,蹙起眉头不赞同道:“今夜刚得了桓王宫地图,还是再行研究一下路径罢,小心些总是好的——明日再去如何?” “没关系。”兰泙说着已转身去翻放在柜子内的夜行衣,头也不回道:“地图我已经记在脑中了,潜入的路线也基本上想好。这地图标识太过简单,总要实际去查探一番才能心中有数。” 一时翻找到惯常穿的那身黑衣,兰泙一边除了外衫更衣,一边对兰澧道:“如果禁卫太过森严,我只在宫内外缘先打探一番便是了,摸清了情况之后,我再深入宫内。” 兰泙动作极快,眨眼间已将自己收拾停当。黑色的衣衫很好地修饰了青年颀长的身段,显得挺拔而又比例完美,又带了股子清冷和肃然杂糅而成的干练之气,加之兰泙白皙的皮肤,炯然有神的双眸,修长的颈项,令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兰澧不由得心中一动,一时眼神也舍不得挪开了。 第二十六章:夜探深宫 见兰澧不说话,兰泙将刚才换衣时放在一边的赤冕收入袖中,走到他眼前轻声道:“澧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说完,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唔。”被那唇片相接的柔软触感所惑,兰澧醒神过来,旋即又更深地陷入当中,忍不住展臂拥紧兰泙,在他唇齿间就是一阵疾风骤雨式的掠夺,直吻得两人几乎都要无法呼吸,方才放开那被揉弄得发红微肿的两片双唇。 “泙儿,我想要你。” 耳边听得兰澧低哑暗沉的嗓音,兰泙愣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被爱人轻轻推开。 “我知自己此刻不能拦你,你且去罢。”兰澧如火般望着他的目光渐渐软化为温柔,微笑着叮嘱道:“只是小心行事,早些回来。” “嗯。”兰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摸摸袖中赤冕,兰泙刚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兰澧带了点笑意的声音:“泙儿!” 兰泙停住脚步,转过头。 “今日之事,暂且记在账上,他日必将加倍收回。”悠悠然的声音,带了一点玩笑,一点认真,一点戏弄,一点狡黠,以及,一点难以察觉的,被压抑得很深的热情。 一笑,兰泙点了点头,与爱人的眸光纠缠片刻,转头,走出门外。 今夜适逢月末,暗沉的天幕上仅缀着几颗稀疏残星,玉兔隐匿,风高夜黑。 ****** 桓王宫位于大都的中轴线上,且正处都城的中心地带,虽比不上衡王宫那般细致处见真章,单论规模却与之不相上下。整个桓王宫亦分为前宫和后宫两个部分,后宫相较而言要华丽些,色彩鲜妍,瑰丽浓重;前宫大殿却基本由大块石头砌成,殿檐处多装饰有代表王旗穆穆尔一族的图腾白狼,形态各异,古朴威严,日间瞧来尤为大气。 今夜暮色深沉诡谲,前宫与后宫的鲜颜丽色在夜里俱被染成墨黑。风过,树影与枝叶一同摇动。不时有手持兵器,头戴扁长毡帽,披挂整齐的卫兵列队而过,偶尔听到墙角一隅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便抬头一扫,见那不过是树叶曳动时所发声响,没有其他异样,便收了视线,继续向前巡逻。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见那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后有暗影一闪,居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兰泙。 将攀墙的工具收入怀中,兰泙警惕地四处打量了一下,凝神静听片刻,便踩着薄底软靴,猫着腰悄声而迅速地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兰泙是隐匿与刺杀的行家里手,又有高来高去的本事,一旦隐于暗夜之中,便如同滴水入海,与周遭浑然一体,令人难以察觉。虽自车彦处得来的地图过于简单,但何处可能潜伏有暗哨,何处可能埋了机关,何处定然有人把守,何处是卫兵巡逻的常规线路,瞧过那王宫地图之后倒也大体心里有数,此刻兼又行动小心,刻意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倒也无惊无险地一路往宫内深处行去。凡是经过的路线,必加意观察,小心地避开瞧出端倪的暗哨机关等位置,并将其一一牢记心中,以作日后王宫地图补充之用。 安全起见,兰泙原本打算稍作查探便行离开,却没想到此次夜探桓王宫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王宫守卫虽然算不上松懈,却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森严,难以深入。 兰泙心中浮上一丝微妙的疑惑,想起临行前兰澧所嘱,心中颇有些踌躇,正犹豫间,耳尖悄而一动,夜视能力极强的眼睛已然瞄到左右两边各有一队卫兵正朝这边而来,心头一凛,兰泙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当机立断,足底猛然发力高高跃起,四肢迅速攀着廊柱,如同最迅捷的猿猴,眨眼间已攀上廊顶。 屏住呼吸,兰泙伸展开身体,如同壁虎一般紧紧贴在廊顶,本就薄弱的存在感更是被他刻意隐藏到极致,几乎便是一片人形树叶,借助手脚上的工具,牢牢粘在那条短短的雕花木廊上。 两队卫兵为首之人显是熟人,相互间打了个招呼,又热络地聊了几句,这才各自率人错身过去,继续巡逻。自始至终,都无人想到要抬头看一看廊顶,更遑论发现潜在暗处的兰泙了。 想也是,又有谁会相信那般光滑平整的廊顶上能够藏得了人呢? 耳边闻得人声远去,兰泙这才轻舒一口气,以拇指轻触掌中机关,只听轻微的“突”地一声响,凿入廊顶的铁刺被机括弹回,四肢即刻脱开桎梏,身体向下坠去。电光火石间,兰泙双脚猛然勾住旁边的廊柱,头朝下荡去的一瞬,手臂使了个巧劲儿在柱上借力一点,脚上力道松开,一个轻巧的翻身便安然落地。 就地一滚,兰泙几个跃步便藏在了几块形状奇特,显是作为装饰之用的巨石缝隙之中。 ——心中犹自暗暗庆幸,桓王宫中石质建筑太多,倒亏了那花廊乃是木质,否则这费劲心思做出来的精巧机关便无甚用处了,更遑论借其脱险了。 想起刚才那为首两名守卫的对话,兰泙琢磨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今日时机甚好,既然此刻桓王那提斯刚好往玥夫人所居的葭月殿行去,若能同时得见二人,即便听不到自己想要确定的东西,也能从他们行止间窥出一二罢。复又想到那葭月殿之名的由来,不由暗叹那提斯对嘉玥儿的宠爱。 想到这里,兰泙心内已打定了主意。定了定神,自藏身之处悄然跃出,便继续向西北方向小心而去。 葭月殿是北桓国主最为宠爱的玥夫人的居所,防卫自然比别处要严密一些,想要潜入却也难不倒精于此道的兰泙。 绕着四周转了转,兰泙细作打量,避开守卫悄然来到一处高墙之下,伸出手臂,触动腕上机关,便有包着软革的铁钩携着长长的绳索自他袖间射出,悄无声息地搭在墙头,用力试了试,兰泙暗自点头,随即手中使力,如同一只灵巧的壁虎似毫不费力般攀上了墙头。 将身体固定在墙壁与屋檐搭界的狭小缝隙中,兰泙隐在暗影中向殿外院中瞧去。这处隐身之地乃是个视觉死角,虽然藏身费力些,只要小心不发出响动,便不虞会被人发现。 放眼这一瞧,倒是让兰泙瞧得颇有些费解。 由于兰泙取巧偷入,又是翻墙过院,且当时便离着葭月殿已不远,自然在那提斯抵达之前便已寻了地方藏身,对周遭细作打量。此刻已是深夜,整个大殿灯火暗淡,唯有供此间主人休憩的寝殿尚有火光在摇曳跃动,彰示着主人未曾就寝。窗棂间透出的光华照亮了殿前丈许之地,便连栽种在院子里的整齐的低矮花木也只能看到些影影绰绰的暗影。守卫不时在墙外列队走过,整个院子寂然无声,不消说那些白日里随处可见的伺人,便连守夜的侍女内侍也概寻不到踪影。 由于夜黑而显得犹为空荡的院落里,此刻却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兰泙运足目力,却也只能瞧出那是一个身段姣好的女人,五官看不分明,站得很直。周身的端庄雍容好比是一条匹练,将她层层包裹其间。微仰着头,那女子似乎在瞧着夜空,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周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疏离落寞,默默溶在这夜色里。 那是……玥夫人? 兰泙眯起眼睛,仔细搜寻着脑海中那个多年前被他从强盗窝里救出来的小女子模样。面目虽早已模糊不清,记忆里那水灵清爽的气质却仍鲜明地残存在脑中,只是看来与视野中所及之人完全不同。这般想着,不由有些困惑地仔细打量着那个女人。 却在此刻,殿门“吱呀”一响,有人施施然推门自殿内走了出来,藉着透出来的微光看过去似乎是个侍女,细瘦的臂上搭着一件纯白色的长衣。 “夫人,夜深了,更深露重,您还是早些就寝罢。”侍女走至近前,轻声软语。 夫人……兰泙暗道,在这里能被称成为夫人的,除了嘉玥儿还能有谁?竟果然是她。 嘉玥儿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任由女侍将长衫搭在她肩上。 “夫人……”侍女轻轻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耐烦,顿了一顿,又继续劝道:“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呐。” 微微动了一下,嘉玥儿这才醒神过来,侧过头望向那侍女,一会儿才道:“盼儿,原来是你……不是让你先去睡的么?” “哪儿有主子未就寝,奴就独自去困大头觉的道理哩。”盼儿咯咯一笑,乖巧道:“那起子宫人不懂规矩就罢了,盼儿怎能跟他们一样。” 嘉玥儿闻言似乎笑了一笑,停了片刻,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好像确定并无其他人在,这才压低声音道:“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声音含糊,又压得极低,饶是兰泙的好耳力也方才听了个大概。 却见那盼儿摇了摇头,嘉玥儿似乎有些失望,周身的凝滞气息却奇异地松动了片刻,倒似有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我们回去罢。” “是。” 抚了抚额角,嘉玥儿慢慢转过身,刚一举步,却因方才久立未动,腿脚僵硬,竟是一步踏下不知深浅,登时娇呼一声,失了平衡便向前摔扑过去—— 手臂本能地扬起,略显狼狈的弧度,却是绝然的信任。那名唤做盼儿的侍女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主人伸出的手,嘴角噙着讥诮之色,大眼圆睁地瞧着她重重地跌落尘埃之中。 看到那深受桓王宠爱的尊贵美丽的玥夫人如此毫无仪态地扑跌在地,久久爬不起来,女人眼底不由划过一丝恶劣的快意。 院落里本除了嘉玥儿和那侍女之外再无其他人,所以盼儿自信刚才的举动根本没人会看到。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夜色深沉,她那巧妙却显而易见的躲闪悉数被有心人收入了眼底。 顿了一顿,那盼儿方才“急忙”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嘉玥儿搀扶起身,一行为主子整理散乱的衣饰,一行口中犹在不停自责,急得似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一般,瞧来煞是可怜。 嘉玥儿向来惯宠着这女侍,连句重话甚至都不曾当面说过。今次虽然摔得狠了,但听到她嗓音中浓浓的泣声,心中先软下三分,只无奈摇头道:“本是我站得久了……方摔了这么一跤,与你不相干的……” 又安慰了她几句,嘉玥儿方才在盼儿的搀扶下慢慢向殿内走去。 望着那两人消失在殿门方向,兰泙乌亮的双瞳在夜色中显得更是深不见底。 盼儿……么?倒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了…… 第二十七章:道行高低 蜷在暗影里,兰泙凝视着犹然燃着烛火的寝殿,一动未动,耳边却警觉地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片刻,兰泙微直了直腰背,轻轻转过头去—— 便见远远一点火光愈来愈近,眯眼细看片刻,兰泙心道,来了。 当前六名伺人手执灯笼,脚步轻快在前引路,其后数名宫人连同一队卫兵簇拥着居中一名长身男子迤逦而来。不必看清样貌,单是那出行时所持的六盏灯笼便昭示了那居中男子的身份——正是北桓国主那提斯·穆穆尔。 一行人渐行渐近,将至近前却突然住了步子。有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跪在那提斯脚边,请求君王示下,那提斯却兀自凝视着葭月殿的方向,既不出声也未提步,似乎突然改了主意,但却并未返身便走。 兰泙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那昂藏男子身上转了几转,夜色深沉,借助灯笼的微光,勉强能看清楚那提斯唇上两簇短须,修剪出微微上翘的漂亮形状,一双眼睛沉了火光,望着葭月殿的方向似乎透出些说不出的深长意味,倒似是在挣扎一般。 ——兰泙微微皱眉,这种感觉仅是猜想,不能算是客观的评价,这让他对自己有些不满。 呆了片刻,那提斯突然一挥手,低低吩咐了一句,便转身向来路折返,竟是自去了。一众宫人听命急忙小心恭谨地跟在他身后,片刻的骚动之后,又恢复来时的队形,一路缀在君王身后急急去了。 兰泙盯着那提斯的背影瞧了片刻,又回头去看寝殿方向,那曳动飘摇的火光恰在此刻熄了,周遭一片宁谧黑暗。 看来那提斯并未提前令人知会嘉玥儿今夜会到她的居所,而刚才一见,桓王似乎根本就是临时起意。不过深夜突然心血来潮地来了,临到殿前,人却根本不见一面返身就走,又是个什么道理? 又等了片刻,兰泙知今夜也仅止于此了,便依然小心地自藏身之处跃下,避开来回不停巡逻的守卫,辨清来路,借助黑夜的掩护谨慎而快速地向宫外行去。 ****** 夜色越发黑得纯粹,兰泙翻墙落入暂居的大宅院中,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边,知道下半夜也快要过去了,轻舒一口气,并未惊动任何人,只悄然向与兰澧共居的卧房走去。 手抚上虚掩着的房门,兰泙刚要用力推开,那门却突然自内打开。 “澧。”兰泙笑了一笑,刚吐出一个字已被人拖住双手扯入屋内,房门旋即在身后被关上了。 “泙儿可是未听我的话?怎这般时辰方才回来?” 兰澧衣衫齐整,显然一夜未曾歇下等着兰泙回来。他自己也知道若然不曾安然回归,兰澧必不会放下心来,故而行至门前时并未刻意收敛脚步声,即便是房内漆黑一片,未有星许火光,却也知晓他必然是醒着的。 却见此刻甫一进门,便觉兰澧面色不虞,语带责备,心内先暗叫一声糟。今夜进展太过顺利,便一直深入到葭月殿中,仔细查探一番方才肯回来,时间早已过了大半夜,哪还曾记得什么“早些回来”之类的叮咛话语,即便是安然无恙,澧愈加担心挂念则是免不了的。 如此想来,兰泙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无奈。自己本不是质弱力虚之流,澧总是这般牵念挂怀却该如何是好? 一时站在那里,只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 兰澧见他不言不动,房内漆黑又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入手触及的肌肤薄凉而缺少温度,原本随着他的出现而安顿下的心境又蓦地惶急起来,忆起多年前自己心爱之人重伤时性命忧急的那一幕,心中一紧,不由捉紧他的手急道:“泙儿你怎么了?怎不说话……可是受伤了不曾?”一行说着,一行已在他身上摸索查看,又记起房内未曾燃灯,遂一手拖着兰泙,一面要去点灯。 手中一空,拽住那人的手却被突地抽了回去。 兰澧顿时怔住,脱口唤道:“泙儿,你……” 房内一片静寂,夏虫在墙角唧唧鸣唱,喝着草叶上早生的露水,更显得屋内气息凝滞。兰澧身体僵硬,这一刻竟觉脑中一片空白。 不料下一刻身上一紧,整个人已被牢牢缚在青年怀中,双手双脚俱被锁住,竟是一点不能动弹,颈间一颗头颅轻轻蹭着自己的肌肤,温热的气息中带着一点压抑不住的轻喘,还未待兰澧回神过来,一串低低的闷笑竟从青年口中连绵不断地溢出,胸腔的震动感觉十分明晰,竟是压抑不住地笑个不停。 兰澧顿时黑了脸,任怀中人儿笑了半天,方咬牙恨道:“泙儿,我竟发觉,你怎这……这么越来越不……可爱了……”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荡气回肠,显是气得不轻。 兰泙却也不肯放手,只紧紧箍住兰澧的腰,继续窃窃笑个不住。 “泙儿!” 听得耳边兰澧带了些恼怒的叫声,兰泙不敢再造次,强忍着收了面上笑容,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澧总算从对自己那般紧张不已的心境中脱离出来了。 不过,目前的情况,咳,貌似有点……不好收场? 摸了摸鼻子,兰泙干笑着放开了兰澧。 却闻兰澧鼻中哼了一哼,转身燃亮桌上灯烛。一点火光跳跃,屋内的一切都渐渐明晰起来。再看自家爱人,只见他狭长的一双眼眸灼灼闪光,双手负于身后,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兰泙干站了半晌,见兰澧不言不动,只紧紧盯着自己,犹先撑不住,咳了一声主动道:“澧,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受伤。” “唔。”兰澧不置可否,仍用目光上下剖析着面前的青年。 “今夜夜探桓王宫,进展还算顺利,所以时间多花费了些,回来的便有些晚了……” “唔。” “……” “……” 见他仍没有继续说点什么的意思,兰泙心中忐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澧,我没有要戏弄你的意思,只不过刚才见你那般担心,我……”又叹了口气,挫败地垂头道:“总之,对不起……” “唔。” 又是“唔”,兰泙有些恼,突然就有些忍无可忍起来,本有些疲惫的精神也瞬间如同燃火般灼烧起来,面上带着一丝愤愤的意味大步跨向前,蹙着眉头盯着兰澧,半晌不语,突然伸手猛地勾住兰澧颈项拉到自己怀里,低头就着他的下巴就恨恨地咬了一口。 “嘶——”,兰澧吃痛仰首,修长优雅的颈子顿时暴露在青年面前,兰泙忍不住又一口咬住他的喉结,用牙齿细细研磨,末了抬起头,看着那昏黄灯光下犹然鲜明的齿痕,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双唇,又低下头去舔那两枚齿印。 “泙儿——”耳边兰澧略略拖长的嗓音骤然响起,兰泙动作一滞,一颗心子不知为何就突然紧张得漏跳了一拍,就仿若做错了事的孩子突然被父母亲当场抓住,有些情绪没有着落的慌张感。 手中一松,兰泙泄气地抱住兰澧的腰,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闷闷道:“澧,对不起。” “……” 见兰澧不说话,束在他腰上的手更紧了紧,兰泙丧气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真是见鬼,早知就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去逗弄澧了……兰泙心中懊恼不已。 趴在爱人肩上,兰泙根本不知道兰澧此刻唇角勾起的弧度有多么诱人,更不知那双狭长眼眸中满溢的笑意与狡黠。自家小爱人性格冷淡寡情已久,又性格老成持重,虽然过了这么些年有了些许变化,但如同今日这般近乎于撒娇耍赖般的举动实在是少之又少。虽然刚才一瞬间被他的恶作剧搅得心中恼怒,到底小施手段令他服了软,又少见地露出这般神情,心中得意,哪里还会生气,只是不能立刻表现出来便是了。 手抚上兰泙的后背,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兰澧只做没有发觉到,用与面上柔和笑意截然不同的冷然嗓音低声道:“泙儿。” “嗯。” “你可是知错了?” 兰泙立即点头。 “那,以后可记得听我的话么?” “嗯。”兰泙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听。” “唔。”兰澧声音中的冷意消融,掺入一丝柔和,满意地拍拍他的肩:“须记得今日的话。“ “嗯。”兰泙连连点头。 轻咳一声,兰澧轻轻推开他,转身在地席上正襟危坐了,指指对面道:“好了,坐罢。” 兰泙应声,偷觑爱人脸色,见他面上神色虽严肃,倒也褪去那份冷然,知道终于过关,心中吁了一口气,转而将心思转向今夜之事,面色也端正起来。 在席上盘腿坐下,兰泙不待兰澧问话,先将今夜夜探桓王宫一事从头到尾详述一番,见兰澧低头沉思不语,兰泙心中记挂嘉玥儿与那侍女盼儿之事,想了想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澧,那个盼儿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八章:心生疑窦 兰澧知道兰泙的意思。那魏盼儿乃是埋在桓王宫中的一个重要线人,也是将嘉玥儿与宫中暗势力连结一处的纽带,其重要性不言自明。照泙儿今夜所查看到的情况来看,那魏盼儿竟似对嘉玥儿生了异心,只不知症结在何处。倒是嘉玥儿看来倒依然对她信任有加…… 如今身为那提斯宠姬的玥夫人究竟是否背叛了衡国,单从今夜之举来看显然无法做出判断。那提斯深夜来而又去十分奇异,却不知究竟为何生出那般举动。两人既不曾见面,便无法从二者举动言谈中查探出丝毫攸关那兵器秘录的蛛丝马迹…… 唯一能确定的是,玥夫人与那魏盼儿之间虽有嫌隙,却对她十分信任…… 秘录与来自异世之人的情报非一时之功便可得,自然心急不得,不过,这般看来,此事的关键,竟是落在一个宫人身上了…… 片刻沉吟,兰澧面色郑重道:“此事至关重要,我不欲打草惊蛇,一切须谨慎而行。不过好在已找到突破口……魏盼儿的事泙儿暂且不必理会,我自有安排。” 兰泙对他自是信任有加,闻言也不再细究。见兰澧兀自沉思,想起夜探桓王宫时心头泛起那丝微妙的疑惑,又开口言道:“澧,还有一事。” 见爱人抬头看向自己,兰泙蹙眉道:“我深入桓王宫之时,只觉守卫虽不算松懈,但却也不够缜密……即便是与当年的邱敞原与丰邪府邸相比亦是差了几分。” “虽说北桓国民风彪悍粗犷,不若当年的平原诸国那般细致,但堂堂桓王宫的守卫这般稀松平常,总是让我有些在意……”若不是这般容易潜入,兰泙也不会那么贸然深入王宫深处刺探情况。 “哦?”兰澧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泙儿为何觉得这般守卫平常便觉在意呢?” “唔。”兰泙摸了摸下巴道:“我是想……若果真是那提斯下了血本放真饵钓鱼,我们明里暗里终是要去找嘉玥儿探个明白的。既然如此,那提斯不会傻到不知道将王宫守卫,至少是葭月殿的守卫搞得森严些罢。因此,我总觉得嘉玥儿并未背叛衡国……” 兰澧的眸光骤然变利,须臾又收敛了去,垂下眼神细思片刻,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抬头道:“泙儿呵,照常理来想总归是这般情况不错。不过么……”声音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你怎知有人便是这样思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令人防不胜防呢?况,钓鱼,呵……不仅仅是那所谓的守卫森严一途不是么,方法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了,呵呵……” 右手食指轻敲在膝头上,兰澧微微仰头,慢声道:“若果然如此,那我们的对手可着实不简单,心思堪言比海还要深呐……” 兰泙听了心中一动,眼前似乎有什么一掠而过,可那速度太快令人抓它不住,而再观反兰澧,显然刚才那一番深谈已是令他心中有了大体梗概,只是还未曾确定,因而兰泙追问几句,见他暂不打算先提前说出些什么便也撂到了脑后,知兰澧适当时候必不会再瞒他也便罢了 这样一番长谈过后,窗外的夜色已被时光冲淡,泛起蒙蒙的灰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见兰泙眼角眉梢透出一股微微的疲惫之色,兰澧微笑的脸上带出一丝疼惜,遂携了他的手轻道:“泙儿,这些事情我都晓得了。你忙了一夜,早些睡罢。”说着先站起身,伸手将他自席上扯了起来便要把他推上榻。 兰泙皱了皱眉,一把攥住爱人的手,面有惑色:“澧你不睡么?”你也一夜未曾合眼不是么? 兰澧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泙儿不必理会我,有几件事情安排下去后我即刻便休息。” “睡一觉之后再安排也一样罢。”兰泙没有撒手。 “天就要亮了……”兰澧宠溺一笑:“这些事可以即刻去办,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见兰泙蹙紧眉头仍是张口欲言,兰澧低低一笑,低下头含住他的双唇,温柔地辗转碾压,极尽缠绵,便连脸上淡淡的倦意亦融化在那温雅和煦的缱绻之中。 一吻过后,兰泙望着爱人叹了口气,终不再多言,松开了手。 为他掩了掩薄衾一角,兰澧微笑着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 此后几日,兰泙倒是夜间时时寻机深入桓王宫中刺探情况,可惜的是,除了开初那一日,不论是嘉玥儿那边,还是桓王那提斯,都未再见到什么蹊跷情况,更遑论摸到那秘录的影子了。 至于铁卫那边,却也没有什么其他进展。原罄此人性格古怪,虽是朝中左相一派的中流砥柱,拥趸颇多,大多时候却都深居简出,倒是因那提斯对其十分信任,时常出入桓王宫。平日窥其举止言行,却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钟珙那方几日查探下来,竟似是完完全全一个沉迷于音律的乐痴,谈吐虽雅致,又与北桓王关系密切,但他除了乐律与书籍之外,对其他事情几乎毫无热心。兰泙又将他所做的曲子搜集来听了个遍,遗憾的是,不论是曲谱还是曲调,完完全全是这个时代的调调,根本看不出前世世界的影子。 而卫弈·潘随军驻守莫岱河下游疆域,路途遥远,现在尚没有星点消息传回。 就在兰泙盘算着下一步是不是该主动出手之时,负责注意左相府动向的公孙十一推门走了进来。 “属下见过兰统领!”公孙见兰泙独自一人盘腿坐在席上,立即上前躬身施礼,态度恭谨。 虽然私底下十三卫都以“头儿”来称呼兰泙,心理上也对其既敬且佩,又多亲近,可真到了他面前却都不敢随意放肆,只敢正经八百地以“统领”呼之 “可是有了什么新消息?”兰泙抬眼问道。 “正是。”公孙十一点头,脸上不知怎么却又泛起一股古怪之色:“属下已查明雷庭筠独子雷戟性情突然大变的原因。” 兰泙琢磨着十一脸上的神情居然与车乔当时提起此子时的神色颇为相似,心里不由泛出些好奇。想公孙此人性子稳当沉着,不知是何缘故,一提起雷戟居然变了脸色。 不过虽然当时听闻车乔言及雷戟性格突然转变,进而想到“还魂“与“身至”之事而心神颇有些动荡,但是兰泙后来细思一番,却也觉若是单论时间,雷戟便是那异世而来之人的可能性极低。毕竟此子性格的转变只是几个月前之事,而要在这个世界现有的条件下制作出那般威力巨大的炸药之类的武器,这点时间恐怕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况兰澧此刻身处北桓国都,凡事还须小心为上,再者那左相雷庭筠也是局内之人,当分些心神注意此人动向。心内如此计较一番,兰泙于是并未将公孙召回,而令他继续注意左相府。却没想到几人之中反是他这边先有了消息。 “那雷戟突然转了性子,是因了什么?”兰泙摸着下巴问道。 “是因为一人。”说话间公孙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 “什么人?”兰泙皱起了眉头。 公孙十一敏锐地察觉到兰泙的不悦,这种言不尽意的回话方式是头儿向来严令禁止的,今日这般说话大是不该。不过想起看到的那些场景,向来端肃的公孙面上的古怪神色有瞬间的扭曲,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详述那番缘由。噎了半日,却见十一突然单膝跪地,拱手大声道:“属下斗胆请兰统领前去一看便知。” 甫一说完,公孙额上已有冷汗滴下。刚才话脱口而出已经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出乎意料的是,料想中兰泙那令人生畏的冰冷怒意并未如期而至,公孙低着头,屋内安静片刻,却听兰泙道:“既如此,那就去看看罢。” “嘎?”十一愕然抬头。 “怎么?”兰泙扫了他一眼。 公孙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哪里还敢多说什么,急忙低头道:“是!”旋即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此刻雷戟还不能出府,须一个时辰之后才好。” 兰泙点头,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心中想道,下一步还未想好如何去做,便先出去松松筋骨也好。 哪知一个半时辰之后,当兰泙与公孙一同伏在暗处,瞧着那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中正发生的一幕时,同样夜视能力极好的公孙十一敏锐地瞧到自家头儿的嘴角,在那瞬间十分明显地抽了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原因?”兰泙转过头,直直盯着公孙。 第二十九章:少年成双 “咳,正是。”公孙脸上的表情也精彩非常,应了一声便低下头,不敢看兰泙的脸色。 原来两人借助夜色掩护,悄悄潜入左相府不久,便如期看到一道略显纤细的身影费力地翻墙倒院,一路偷偷摸摸地摸到了相府东北方向的一个犄角旮旯处,随后熟门熟路地拨开堆叠在那儿以作伪装的杂草,掏出几块乱石,便在那墙根处扒拉出个不大的狗洞来。之后,这尚是少年身量的雷戟将衣衫下摆往腰里一扎,便火急火燎地,以屁股朝天的姿势自那洞里钻了过去。 兰泙在暗处看得好笑,这少年估计平时没少打点这些个相府里的家丁护卫们,任是他翻墙时一个不慎“啊呀”一声倒栽葱在那护卫们的脚边,居然没有一人眼皮翻动一下,只做夜深天黑看不见。那雷戟倒也是个妙人,自地上爬起来,揉揉摔得甚疼的部位,搔着头壳儿嘿嘿一笑,便继续埋头“光明正大”地往外跑。 眼见正主儿溜出府外,兰泙与公孙便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一刻钟后,当雷戟七转八拐,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处不甚起眼的小院门外时,便连缀在他身后的兰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这少年莫名高涨起来的热情。 “吱呀——”静夜里的敲门声听来尤其响亮,屋主显然深知门外之人的举动,还不待少年不耐再去敲门,已经快手快脚地先打开院门。 “苻藜——”发一声喊,雷戟已如一颗炮弹般撞进对面之人的怀里。 “噤声!”那唤作苻藜的少年年纪虽不大,声音却端是沉稳肃重,接住雷戟的一瞬被那股冲力带得后退三步,却依然不忘只用两字便堵住了怀中之人接下来可能的喋喋不休。 没有任何武艺底子。兰泙只看了两眼,便如此断定。 那少年待推开雷戟去将院门关上,却见雷戟虽没得了允准不敢做声,却依然如同扭股儿糖般胶粘在苻藜身上,任是如何撕扯也拽不下来。待要呵斥他几句,雷戟却只咬着唇,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他,少年无法,只好拖着雷戟向前几步,勉强将院门关上。 仅是自院中向房内移动的十几步路,那雷戟不知道在少年身上缠了几股,摩挲着人家的颈子,又去嗅他披散下来的乌发,只恨不得生在苻藜身上一般,扭个不住。 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了雷戟象头虎面,四六不着调的举动,满面淡定地拖着他进了房。 入了屋内,那少年在雷戟面上略一逡巡,突然脸色便沉了下来,一巴掌将他凑上来的脸拍到一边,怒道:“说过你多少回了,怎脸上又傅了粉?!” 雷戟不说话,只管用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神瞧他。 苻藜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烫,见他不答更是恼怒,气道:“怎今日成了哑子,不知道说话了么?” “是你让我噤声的!”雷戟小声道:“我如果再说话,你就又会把我赶出去……” “你——”少年瞪眼,胸膛起伏,咬牙半日,点着头儿道:“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又一指门外,冷了声音道:“那你立刻现在便走!”他性格向来冷静自持,自己也向来以此为傲,这一点却在遇到面前这人之后土崩瓦解。 “别——别别——”雷戟一见他真的生了怒,登时耍起了赖,死死挂在苻藜伸直的右臂上,又耍娇又撒泼,完完全全一幅惫懒无赖的市井小混混嘴脸。 “苻藜,好苻藜,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再再也不气你了……真的!你看我纯洁又坚定的小眼神儿……你看!”一面嘴里胡言乱语,一面将一双本就又大又黑亮的眼睛瞪得更圆,以此来显示他的“纯洁”又“坚定”。 苻藜瞧着他那耍赖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好笑,半晌终忍俊不禁,别过了脸。 雷戟一见他这样便知道有戏,又是一番打滚耍戏,终将苻藜哄了过来。 伏在房顶的公孙悄悄瞄了一眼兰泙,藉着掀开屋瓦露出的微光,瞧见自家头儿似乎看得颇为得趣,一直悬着的心便也放回了原处。 而房内的一双少年已和好如初,正在亲热地说着话儿。 “……你又不是粉头妓倌,做什么要去见原罄便在脸上傅粉?”苻藜皱着眉头,一行拿了袖子去大力揩他的脸。 雷戟白净的脸皮已被搓得发红,口里哎呦哎呦叫着痛却不躲闪,夹着空解释道:“原罄不是你大师兄么,我既然要去见他,自然不能给你丢了脸么……” 苻藜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做着手中活计,只是力度却轻了些,一时把他的脸擦干净了,也不管袖子已成了花的,这才道:“我虽知道自己有个大师兄,却从未谋面,老师也未曾提过那在我入师门之前便已离开的师兄姓名,故而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果真便是……” “可原罄在大都露面的时候,便说自己是缪氏柯门下,一定是的了。”雷戟摸了摸有些红肿的脸,满不在乎道:“再说,你若是真想知道,回去问问你老师不就得了。” 苻藜面上一缕哀伤划过,轻声道:“老师已经不在了……”若不是如此,我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什么?”向来没心没肺的少年怔了一怔,旋即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心中虽无甚同感,却因了苻藜面上的哀痛而将腔子里一颗东西也绞成了团。 “好了。不说这个了……”苻藜轻叹了口气,收敛起面上表情,转了话题:“对了,你去见原罄,说予他赌马场开设诸般弊处,他作何回应?” “他?”说起这个少年便来了气,跳脚道:“他跟我那老顽固的爹亲一样,一点不把我说的话放在眼里,一个让我乖乖回去读书不要胡闹,一个干脆让人把我撵了出来!哼……”心里气道,不就是瞧我不起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苻藜还说什么原罄是有识见的人,定会有所回应,结果也不过跟其他人一样,哼,啊呸—— “你有把我教给你的话好好对他说过么?” 雷戟一听这话急了眼,急赤白脸地道:“苻藜,你你你信不过我!我有好好说的!” 少年见他发急,急忙出言安慰,待雷戟安静下来方才垂下脸,自言自语道:“不该这般的,如何他会看不出来……” 屋顶上的兰泙闻言眯起了眼睛,赌马背后所隐藏的诸般弊病,难道最终竟是被这样一个小院落里不知名的小少年所察觉到了么? 缪氏柯门下,果然有点意思……呵,只可惜了原罄与那雷庭筠,竟都辜负了这少年的一片好意。 “苻藜,要不然你直接去跟我父亲说去,如何?”雷戟抓住他的袖子,放在自己脸上蹭:“你但是出现,我父亲一定会向大王大力举荐你的!”蹭完又低低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声音过低,苻藜没有听清后半句,只若有所虑,犹豫道:“真正算来,我尚未出师,如何能贸然登门丞相府举荐自己?此路,恐怕不通……况且,我有打算在成年之前游历大陆,以便……” 话未说完,却见雷戟脸上居然扑簌簌掉下泪来,将他唬了一跳。 雷戟定定瞧着他道:“你便是这么讨厌我的么?” “什么?”苻藜莫名其妙,心却似乎被那些眼泪给淹没了,喘息不得。 雷戟哭道:“我就知道,你,你也讨厌我……”掩住面,边泣边道:“自从几个月前我遇到你,有哪一样你要我改的我没有改?我不再去花楼,不傅粉,不吃红,不看戏,不斗狗,每天被关在书房读书……呜呜……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讨厌我?” “是不是如果不是我每次半夜跑过来找你,你还是会狠心把我赶出去?” 见苻藜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半是真切半是虚假做哭泣状的雷戟心慢慢凉了下来,哭了半晌,突然放下湿了的袖子,收了泣声,瞧着苻藜,跺跺脚就要往外跑。 手臂却猛地被抓住。雷戟跑得急,又有武艺底子,虽然只能算是枝节微末,却也不是未曾习武的苻藜拽得住的,一眨眼间,便被那冲力带着向前扑去。 第三十章:暗夜行动 再说雷戟感觉到苻藜的挽留之意,心中正喜,突然察觉到对方收不住脚就要扑跌在地,情急之下返身便躺在了地上,他心急之下速度极快,竟然恰好让苻藜跌在了他身上。两人冲撞之下,一番吃痛滋味自然不好受,顿时齐齐闷哼一声。 雷戟忍着几乎被压断的腰,伸手牢牢圈住苻藜便上下摸索,口中急道:“苻藜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苻藜好笑,心中又大是感动,半晌道:“这句话当是我来问你罢?”说罢从他身上慢慢爬了起来。 雷戟躺在地上冲他笑,一会儿轻轻道:“苻藜,我爬不起来了。” 少年便伸手,将他扯了起来,抱在怀里。 雷戟却没再像往常一般趁机撒娇,只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轻声道:“苻藜,你挽留我了,我很高兴。” “嗯。”轻轻的一声。 “那你别走好不好……当日在山里,你为了救我摔断了腿,我就想,自娘亲过世,这世上大约就没有人像你待我这般好了……你别走好不好……” “……” “好不好嘛?” “……嗯。” ****** 回去的路上,公孙很纳闷儿地想,头儿为何出来这一遭,似乎心情都变好了呢?至少,站在他旁边不会感觉冷飕飕的了…… 复想到那只活宝,脸上又不由得古怪起来。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两少年之间的情愫。心道,同是男子相恋,大王与头儿两个人便是这般登对,不但看起来赏心悦目,而且行为举动皆这般令人钦佩,哪里是那两只小崽子比得了的呢?撇了撇嘴,又暗自唾弃,那什么雷戟,整日价哭哭啼啼撒娇耍赖,为了那少年无所不用其极,真是丢尽了我们男人的脸,哼……还害得我差一点被头儿责罚,果然是个欠扁的家伙! 就在公孙十一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找个机会修理修理那小子的时候,兰泙想的却是,怪不得公孙让我自己来看,他那般保守稳当的性子,就算是不得己接受了我跟澧的事情,估计再看到这种事情也说不出口罢。不过今日出来这一遭,倒也不能算是毫无收获,那唤作苻藜的少年,与那雷戟同是一对妙人呵,呵呵…… 而那时的兰泙显然并未想到,今夜所见的这双少年,哦不,准确地说,是其中的一名少年,会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声名动天下,令兰澧头疼至极,甚至一度令他动了杀意。 ****** 而今夜,对于有些人来说,亦是一个不眠夜。 大都,桓王宫,庭掖深深。 “姐姐,这边儿走。”悄悄躲开那队巡逻的守卫,身段袅娜的少女轻吁了口气,收回视线向侧后方招招手,便当先一步,轻巧提步向那暗影幢幢的莳萝花苑而去。 “果儿。” 手腕被一把拽住,名字唤作果儿的少女回过头,轻轻眨眼,似是有些不解为何姊姊要在这处随时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纠缠。 “你说,那边的人……带了讯儿给我?”年级稍长几岁的女子面色有些疑惑,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是呀。” “为什么让你来传?平时不都是沫冉与我传递讯息的么?现在宫里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亲自见面,而不是寻常递了条子进来?”女子的发问如同连珠箭矢般,带着深深的怀疑。 “为什么让我来传……我不知道啊……沫冉今晨不是病了么?再者说,那人说那是口讯,不能递条子的……” 顿了顿,果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难道姐姐是不相信我么?”一张小脸儿上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扁扁嘴道:“姐姐,你怎么了?我们是亲姐妹不是么?” 听了这话,魏盼儿闪烁不定的目光慢慢安定下来,是呵,这是自己的妹妹,同母异父的亲妹妹,一向与自己亲近的家人,怎么会不相信她呢?呵……最近一定是因为夜里欠眠,脾气嫌躁,结果迁怒于她了…… 再者说……不能递条子进来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说不定……说不定便是那位主子的消息!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 想到这里,魏盼儿原先滞涩的脚步已经变得迫不及待起来,面上也有些许赧然之色,抱歉道:“果儿,是姐姐想多了,我们这便去罢。”说着已上前两步赶上少女的步伐。 果儿欣然一笑,仍然转过身去,轻巧提步,在前带路。 约莫一盏茶过后,果儿终于在一棵茂密的婆娑树下站住,轻声道:“就是这里了,他说让你在这里等他。” “哦,是这儿么。”魏盼儿点点头,转身四处打量周围,却不期然颈间突然一阵刺痛,接着全身迅速麻痹,脚下一软,便一头栽倒在地。 意识在迅速流失,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刻,魏盼儿只觉脑中轰鸣阵阵,腔子涨得满满的似要炸裂开来,不仅仅是因为果儿的欺骗,更是因了她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藉着透过云层洒下的钩月微光,魏盼儿看得清楚,那张脸,与她生的一模一样。 将软成一滩泥的魏盼儿抱起,女子看起来竟丝毫不费力地将她扔给隐在树影里的两人,压低声音道:“她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点头,默不作声地通力将魏盼儿塞进一个黑色布袋中,随后一人抗头,一人扶脚,迅速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只要证实了姐姐没有做错事,主上就不会惩罚她的,对么?”望着三人消失的方向,果儿突然转头牢牢抓住女子手臂,先前的天真表情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忧心与不确定。 “放心罢。”女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这也是为你姐姐的清白着想,总不能一直让主上这么怀疑她对么?再者说,就算是不相信我,难道你还不相信车大人么?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错的。”说着轻轻笑了起来:“车大人是主上心腹,没有把握的话是不会说的,你该相信他才是。”说着脸上竟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少女闻言突地红了脸,轻啐了她一口,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出来的时间太长,容易被人发现的。”说完这句话,女子突然一扫先前的干练爽利,身段放柔,眼神变得轻忽倩然,便连嗓音也一并娇柔起来,吃吃笑道:“好妹子,杵在这里作甚,快快与姐姐一同回去歇下罢。” 瞧着面前迅速化身为另一个魏盼儿的女子,果儿怔了片刻,忍不住喃喃道:“真是像呢……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自然。”女子眼中划过一丝得色,拉过果儿的手,两人遂相携避开守卫,一路悄悄去了 。 第三十一章:如意玉珠 晨曦微吐,万籁尚寂时刻,大都城内辛苦讨生活的小家小户已有人声窸窸窣窣响起,穿戴洗漱,晨炊袅袅,加之早起鸟雀儿啾鸣声声,整个都城内一派平和安然景象。 不多时,紧闭的桓王宫西北角门处已排起了一队衣着粗陋的平民装扮之人,肩上手上或挑或推,筐内车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菜蔬瓜果,颜色鲜艳漂亮。供给宫内的蔬果,自然是最新鲜的,要早起踩着露水到地里摘了来,挑形状颜色最入眼的收拾好,提前到角门处候着,门一开就得送了进去,来换取那比市价行情还要低了两成的银钱。胡人不擅种植,自大都建成,便一直是平原后裔平民被摊派此事,延续至今。 半晌,终有穿着下等宫服的仆役打着呵欠开了门,寂然的队伍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那仆役一行口里不耐烦地呵斥着,一行侧开身放那队久候的平民进去,随即角门又在身后被关上了。 小半个时辰过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挑着空空如也的筐子走出角门,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一名五短身材,衣衫破旧的菜农佝偻着背,步履缓慢地推着一辆笨重的木推车出了那狭小边门,一路慢慢往城东平民聚居区走去。 进了自家院门,那菜农直推着小车往后院而去。一刻钟后,自天将明时便停在隔壁后门的马车终于有了响动,那车夫待身后窸窣之声消停,双目炯炯四处略一扫视,便扬起手中马鞭,口中一声呼喝,马儿“得得”扬蹄向前奔去。 ****** “主上。” “唔。”高大男子转过身,平静道:“人可是带过来了?” “正是。” “那一起去瞧瞧罢。”眸光转向旁侧,有些微难以察觉的温柔浮上男人眼底:“泙儿也去么?” “好。”兰泙干脆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卿便在前带路罢。”视线又重回来人身上。 “是。”车乔轻舒一口气,自地上站起身,微微躬身立于旁侧,先恭敬施了一礼,随后率先向前引路而去。 推开门,兰澧一眼便瞧见那瘫软在地犹然人事不省的女子,视线挪开在四周略微一扫,便径直步上台阶,在主位席上坐了下来,兰泙与车彦分立左右,龚二等几名铁卫则散在四周,室内一片静默。 原本侍立于室内的两名武士见状急忙上前见礼,虽不晓得兰澧是谁,但既然是这般气度排场,自身所侍之主的车彦又只能站着侍候,自然不是普通人物。想到这里,两人忙忙单膝跪地,口呼“大人”。 “你们下去罢。”兰澧点了点头,淡淡道。 两人却迟疑了一下,随即其中一人道:“大人,主上,方才我们在搜这女子的身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起身上前将手中之物递给车彦,又回到原处跪下补充道:“看来像是极要紧之物,这女人藏在衣衫的夹层中,宝贝得紧。” 为防止对主人不利,那两名武士甫一将这魏盼儿带到这里,便将她身搜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短匕药粉之类。又因着这个季节衣衫单薄,居然将其藏得极为隐蔽之物也一并搜了出来。入眼但见此物流光溢彩,温润华美,两人虽不识得,倒也知绝非等闲之物,车乔御下极严,二人自然不敢生什么额外的心思,此刻遂顺势将它呈至车彦面前。 “这是……”车彦打开包裹着的细绢就是一愣,未及细看便急忙转身送到兰澧眼前道:“主上,这不是……” 兰澧眼中一缕异芒闪过,伸出长指拈了那东西细细瞧了,再抬头时,车彦只觉那黝黑的眼眸似乎又多了几分幽深,竟是看不到底了。眉头微微拧起,周身的气势似乎在强行压抑,又根本弹压不住,就那样潜在波面下暗涛汹涌一般,一瞬间令人遍体生寒。 “你们做得很好。” 兰澧眨眼间又恢复了那般淡然模样,打量了那两名武士的装束一眼,慢慢启口道:“你们现在还是二等武士罢……此事记一大功,自今日起皆晋升为一等武士,赏金千两!” 那两人正被兰澧周身的气势压得喘息不得,此刻听了耳边这般说话,一时都惊愣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彦虽有些愕然,下一刻却已醒神过来,急忙道:“还不快跪谢主上恩典!” 二人听闻方才惊醒,急忙身体仆地,大声叩谢。 “罢了,退下罢。” 对视一眼,两名武士分明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那份狂喜,听了这话急忙欢喜跪谢,急急退下了。 “把她弄醒。”兰澧摩挲着手中之物,片刻方才朝那软在地上的女人瞄了一眼,束起手淡淡道。 “是。” 车彦自袖中摸出一支细长线香,用火石燃了,放到那女子鼻端微晃了一晃,随后便熄了那香,再次回到兰澧身边,束手而立。 约莫半盏茶过后,瘫软在地上的身体略动了动,有轻微的软糯鼻音响起,随后那双娇俏美眸便缓缓睁了开来。 “这是……”头痛欲裂,魏盼儿眼前一片恍惚,看不明晰,挣扎着自地上爬起身,入目却是一个背光端坐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 模糊中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却能察觉到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盯住了自己。魏盼儿恍惚起来,眼前之人的眉眼也似乎变得清晰,竟成了自己日思夜想那人。这般想着,一双水眸漾起层层涟漪,竟似有些说不出口的痴迷混杂着不甘与独占之意浓浓流淌出来。 “大胆魏盼儿!居然敢以下犯上,还不快快跪下!” 车彦眼见着那魏盼儿对着大王的神色越来越不对,登时唬了一跳,急忙厉声一喝。 兰泙瞧着面前的女人,亦然不由得抿着唇皱了皱眉头。 被这般厉声呼喝,那魏盼儿的身子抖了一抖,立时便清醒过来。入目却见上位端坐着一人,因了背光而坐,只能约略看清眉眼,气势一派沉稳凝练,隐约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压迫之意扑面而来,令人不敢直视,魏盼儿胆怯,本能地挪移视线,扫过侍立左右的兰泙和车彦,又看到周遭几名带刀侍卫正虎视眈眈地盯视着自己,腿脚一软,顿时跪跌在地,簌簌发抖。 抖了片刻,却见这魏盼儿居然爬起身来,双手恭敬放在身前,额头点地,姿态严谨地行了礼,口中道:“奴……魏盼儿,见过大王,见过兰统领、车大人!”声音虽带了颤意,语声却十分清晰。 “唔,倒是个聪明孩子,猜得出孤的身份。”兰澧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却令跪在地上的小女子又颤了一记,语音开始变得不稳:“奴……奴以下犯上,胡乱揣测……请大王……恕罪……” 兰澧闻言,嘴角噙着的笑意变得越发冷了。他与兰泙和车乔皆未易容,便是为审讯魏盼儿计,在心理上施之以压迫。再者,既把她自宫中弄出来,自然就不会再放她回去,因而也不虞会泄露些什么。而这女人倒也聪明得紧,在场诸人中虽只见过车乔,却一眼便能瞧出自己和泙儿的身份,真真是不可小觑。更妙的是,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猜出自己身份时骇然欲绝,进而跌落在地的失态之举,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此事,甘愿承担一个以下犯上,妄断揣测的罪名。 呵,如若刚才不是这女人自神智未明之中豁然惊醒,眼中流露出的本能的惊骇心虚之色被自己收入眼底,如果不是自她身上搜出了那样东西,恐怕还真是就被她这么蒙混过去了。 ——须知本能的反应方是那最直白最为诚实的语言,她后来所表现出的因豁然发现置身于意想不到的高位之人面前,进而发生的适度惊乱与恐慌仅仅是假象而已。 “那你倒来说说,是如何猜出孤与兰卿的身份的?” 王淡然无波的语声似乎并未带任何责难之意,魏盼儿心中略定,又磕了个头方嗫嚅道:“奴,奴是认出了车大人……车大人既在,大王的身份一定……再者,再者,看到兰统领与大王那般……相似的容貌,奴,奴……”身体再度俯下,魏盼儿小声而急促道:“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 “哦?是这样么……” 听得耳边淡淡一声过后再没有下文,魏盼儿心中惶急,死死压下那波动不断的心绪,脑海中各种念头不停闪过,飞速盘算着应对之策。 “魏盼儿。” “奴在。” “你可知……孤为何要令人将你带至此处?” “……” 魏盼儿的身体闻言猛然一僵,转瞬又迅速放柔下来。她既当初能从众多受训之人中脱颖而出,被送至嘉玥儿身边,自然是一等聪明灵巧之人。会被通过这种方式弄出宫来,自然是因对方对自己起了疑心,可哄骗自己入彀之人却是向来与己感情颇好的妹妹枚果儿,若果然境况凶险至极,甚或是死路一条,相信凭妹妹对自己的感情必定不会轻易答应,想必到了如今,他们也只是疑心而已。换言之,只要自己应对得当,必可脱身。 果然他们所料不差,这位此刻本该在安梁的主子居然真的出现在了这里,这实在是…… “大王恕奴愚钝……奴实不知……” 这般说着,狂乱不断的心跳已然渐渐趋于正常,魏盼儿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浑身冷汗。 “哼,不知么?”兰澧冷笑一声,突然将束在袖中的手抽了出来:“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魏盼儿只觉眼前一花,面颊一痛,便有什么被扔到自己身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骨碌碌滚了出去。定睛瞧去时,脑中顿时轰鸣一声,一片空白。 第三十二章:攻心之战 顾不得许多,魏盼儿已是几步冲上前去,将那样东西牢牢攥在了手中。 那是一颗闪烁着温润光华的珠子,龙眼大小,通体玉白,毫无瑕疵,精细的雕工与繁复的花纹昭示了这颗玉珠虽非绝品,却也价值连城。 “如意珠……呵……”兰澧眯起眼睛,不紧不慢道:“孤且来问你,这样的东西,如何会被你收在身上?” 耳中鸣声阵阵,魏盼儿咬着牙道:“这是……这是玥夫人之物,奴……奴只是代为保管……” 如意玉珠本是原平原国君赏赐给宠爱的姬妾之物,因雕琢所需羊脂籽玉玉料极为难得,因而向来数量稀少。平原国分裂之后,衡曦芜韶四国沿袭了这一做法,而北桓国根本就没有此物。芜韶两国灭亡后,北桓国攻入芜王宫,大肆搜掠方得了这么几枚珠子,其中就有一颗被赐予了嘉玥儿。 兰澧好笑地望着她:“难不成玥夫人之物还要你‘如此贴身’保管么?”长指敲着叠在膝上的手背,兰澧的笑容中带了些不明意味,声音明明和煦,一字一句听入魏盼儿耳中却直令她发起抖来。 “——再者,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这如意珠赐予爱宠的姬妾便是这般简单么?凡是喜爱的女人,国君必会使人在赐予的玉珠上刻有那姬妾的封号或者闺名……而这枚珠子孤早已仔细瞧过了,根本没有任何标记,呵呵……” “怕是玥夫人那枚玉珠早已自己妥当收好,你根本就未曾得了机会仔细瞧瞧罢……” 面上的笑容变得带了些寒意,兰澧微微直起身,冷冷盯着那不停抖索着的女人:“不要告诉孤那是你无意间得了……这种话孤一个字也不会信……怎么,这枚珠子难不成果然是桓王赐给你的么?你又拿了什么来换?对孤和衡国的背叛么?嗯?!” 听到这里,兰泙与车乔齐齐变色,目光猛地盯住了半俯在地上的魏盼儿。 魏盼儿登时抖得更加厉害。 “不过,可惜的是……怕是那桓王那提斯也只是在敷衍你而已罢,呵……” 兰澧瞧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语速:“刚才你刚醒过来之时,对着孤你看到了谁?该不会是桓王罢……可怜你如此痴心,却换来一枚没有刻印的玉珠……看来你的背叛根本没有换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有的仅仅只是敷衍和欺骗……” “哦对了,桓王如此敷衍了事,该不会他根本无意主动赐给你,而是……你主动向他索要的罢?” 魏盼儿闻言像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刚才所有的算计一瞬飞到九天云外,眼前一片血红。一双俏丽的眸子终不再掩饰,褪去了那层伪装的惶恐不安,泛红的双眼射出的眸光几乎说得上恶毒。却苍白着脸大口喘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兰澧知道她的弱点被自己说中,更刻意让自己的面上带上丝丝缕缕恶意的嘲讽与轻蔑,闲闲挑着眉哼笑道:“果然被孤说中了……呵……怎么,感觉自己被骗了么?可那不是你主动要求的么?唉,便连孤都为你感觉不值了……可恨那桓王只愿意宠爱玥夫人,却不肯在你身上多看一眼……唉,可惜啊可惜……” 视线瞄到立在一旁的车乔,兰澧眼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压低声音轻笑道:“哦,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你可知为何孤知道你身上有如意玉珠么?为何会对你心生怀疑么?” 见魏盼儿瞪大眼睛,如同鬼魅一般的可怖神情,兰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慢慢道:“那就要多谢你那忠心耿耿的妹妹,枚果儿了……” 话还未说完,根本无法思考这话是否有漏洞的魏盼儿精神已陷入极度不稳之中,不由得尖叫出声:“不可能!我不相信!不相信……果儿她不会这么对我!我是她的亲姐姐,她是我最亲近的妹妹!我不信,我不信,一个字也不信……” “信不信由你。”兰澧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好整以暇道:“要知道,孤早已将果儿许给了车卿,很快就要脱身离开这里,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说,一个背叛了自己家国的叛徒,她有什么理由还要选择你呢,呵,呵呵呵……” 听到这里,一直冷眼旁观自家爱人信口开河,单凭三寸不烂之舌推动事态发展的兰泙,再也忍不住地抽了抽嘴角,心中暗道,这套说辞可真够恶俗的…… 一旁的车乔却慌里慌张地抬头瞧了兰澧一眼,复又急忙垂下头不敢吱声。 那厢兰澧的笑音尚未消歇,这厢魏盼儿的精神终于被逼得崩溃,纤长的指死死抓扣着那枚玉珠,直扣得指甲掀起来,染了斑斑血迹,披头散发地摇晃着,身子摇摇欲坠,口中却犹然在嘶声大喊:“不可能!不可能……不会,不是那样的,他们不会那样对我……不会……” “那你告诉孤,你还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他们没有那样对你?” 混沌中耳边似乎传来这样一道声音,魏盼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般,眼前一片黑红之色,根本看不明晰,只凭着心思颠三倒四地不停说着,像是要说服别人,又像是要说服自己:“你不知道的,果儿从小就很黏我……很黏我的,虽然年纪小,但什么好的东西都让给我……我打她也不哭……有一次我弄脏了她的新衣服还对着母亲说谎……结果她被母亲打得脸都肿了,都,都没有说是我弄的……她不会对不起我的,永远不会……就算我背叛了她也不会这么对我的,不会的,不会的……” 魏盼儿说得虽然混乱,但车乔的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这般自私的女人,如何会是果儿的姊姊?亏得果儿还一再相求自己,若是魏盼儿果然没有犯错,一定要保她周全……哼,果儿,恐怕这次你要失望了……对于背叛了大王的人,我向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哦,是么?那桓王呢?”兰澧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话题的方向。 “大王……大王他么……”魏盼儿充血的眼中浮起浓重的痴迷之色,喃喃道:“大王他那么魁梧英俊,又,又英明神武……对我总是那么温柔体贴,对我嘘寒问暖……还经常到葭月殿来看我,赏赐那么些绢帛饰物,虽然他不常说,但我知道,他待我真是极好的……” 兰泙与车乔听得目瞪口呆,兰澧却轻笑着打断她:“难道那些不是给玥夫人的么?” “你知道什么?!”魏盼儿立时竖了眉眼,厉声喝道:“都是那个贱人仗着自己的地位,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些!” “可孤听说的好像不是这样……” “你根本就不知道!”魏盼儿白了兰澧一眼,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之后又是一番絮絮叨叨。 兰泙瞧着这一幕只觉得面目有些扭曲,一会儿方才正了面色,下一刻却猛然被入耳所言惊住,动弹不得。 “……这件事情连嘉玥儿那个贱人都不知道!大王他只对我说了呢……谁让那贱人根本不懂大王一片苦心!”魏盼儿神智已是不清,面上骄傲凌厉之色却依然如故:“那什么神秘兵器之事根本就是假的,哼……大王他只是想通过那贱人之口将这消息传回衡国而已……亏得她还踌躇了半天,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兰澧面色迅速凝重下来,却依然以一种轻快的语调不解道:“那桓王让这个消息传回衡国,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鬼才相信那提斯会对你提这么紧要之事。 “哈哈,你不知道了罢?”魏盼儿有些得意地昂起了头:“大王是想引那兰泙来大都,将他一举擒获……那兰泙可是衡王的心头肉呢,只要抓到了他,就不怕衡王不就范……哦对了,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便连衡王也一并能捉住呢……哈,这样一来,衡国必将陷入被动,大王霸业指日可待!哈哈……这可是大王亲口对原大夫和我说的,怎么样,我说大王宠爱我罢?他将来一定会封我做王后的!哈哈哈哈……” 魏盼儿仰头尖利狂笑,状极痴颠。 …… ****** “砰——”铁质的大门在身后阖上,也将那疯疯癫癫的魏盼儿关在了里面。 兰澧扫了旁边的车乔一眼,淡淡道:“那魏盼儿,就交给你了。” “是!”车乔领命躬身,眼中凌厉寒芒一闪而过。 “还有,此事过后,便令枚果儿抽身入府罢。” 车乔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急忙单膝跪地:“谢主上恩典!”能得大王如此开言,果儿自此便是自己的人了! 兰澧见他那般兴奋神色,不由得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看了看旁边兀自沉思的兰泙一眼,对车乔又道:“今日之事始料未及,揭过这骗局不说,接下来的计划需要做变动,未时二刻后过来见我,届时再行商讨。” “是。”  车乔领命退下,兰澧便带着兰泙与众护卫径直往主院方向行去。 其实就连兰澧自己都未曾想到,这魏盼儿知道的居然比他们想的要多得多。即便是她神智迷失,说话不可尽信,但今日一番言论也着实令他们大吃一惊。在兰澧有意识的引导下,魏盼儿虽说得混乱,倒也把自己所知的尽数抖了出来。根据对方所言,再加上兰澧自己的合理推断,整个骗局的情况便基本明晰了。 ——当年兰澧为寻找兰泙搅得整个冶州大陆天翻地覆,恐怕普天之下无人不晓得兰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桓王那提斯此举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杜撰了一种所谓的神秘兵器,并设法使嘉玥儿“无意间”知晓此事,随后籍由她之口传回衡国。或许是为了尽快促成此计,他刻意夸大那兵器的威力,唯恐无法引得兰泙的兴趣,却没想到恰好被兰泙误作是前世所见的火药类武器,于是顺理成章排除万难潜入大都,想要盗取此物。 对方既算准了兰泙会来,必是知晓他超乎寻常的身手,敢于深入桓王宫,又知道兰澧的长情,恐怕此行亦会一同贸然深入险地,甚或一开始对方就是打定了主意,将矛头对准了衡王兰澧。之后桓王收买了嘉玥儿的贴身侍女魏盼儿,以一颗如意珠和许诺的后宫头衔,诱得她的背叛。而可叹的是,自那魏盼儿颠三倒四的说辞来看,桓王那提斯宠爱嘉玥儿是真,对她却只是利用而已。 恐怕桓王之所以未曾将王宫守卫戒备得十分森严,也是料到兰泙必会深入桓王宫去见玥夫人而大开方便之门。相反,若是守卫过于森严反而会令兰澧等人生疑。而有了魏盼儿做内应,一旦兰泙现身大都的消息落实,便正好落入那提斯等人提前设好的圈套,甚或殃及到一同来到大都的兰澧,从而陷入险境。 要知道在都城安梁的衡王兰澧,不仅有兰泙和十三铁卫的护卫,还有数以万计的精锐禁卫,若要刺杀他纯粹是痴心妄想,但若是深入敌境,那就另当别论了。 虽说衡国储君康帏亦是英武聪慧之人,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只是令兰澧受制于人,也必将引起衡国大哗,从而陷入被动。 想到这一切之时,饶是兰澧也不由暗道一声险。 “你们便侯在这儿罢。” “是,主上!” 及至进了主院,兰澧令众护卫侯在院内,自己径直携了兰泙的手进了房内。 第三十三章:渐趋明朗 “泙儿,此事你待如何看?”甫一进了屋,兰澧便试探问道。 “这女人很显然是得了妄想症。”兰泙想到那番惊人之语笃定道。从她将桓王待嘉玥儿种种幻想成是自己所历之事便可窥一斑。而其中所谓“大王亲口对原大夫和我说的”,那般言语根本不似她妄想所能得,倒很有可能是桓王那提斯与那原大夫密议此事时,却巧不巧正被她无意间听了去。虽然言不可尽信,但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我觉得她所说之语,内容基本可信,只是需要再设法确认一番。”兰泙思索着认真道:“魏盼儿口中的原大夫应是那尚正大夫原罄,此人如此受桓王器重,却不知在这件事情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且这般看来,那嘉玥儿果然没有背叛你,只不过桓王恐怕早就知道她是我们埋在宫中的耳目,对她有所提防……不过尽管如此,那提斯似乎还是十分喜爱此女……” “今次之事当真险要,若不是当初成行之前,荀良玉对此事生疑,一再叮嘱我们先不要贸然联络嘉玥儿,恐怕就要掉入这事先布好的陷阱中了……” 想到这里,向来冷静的兰泙后背一股凉意蹿过,居然在夏日里生生抖了一抖,拳头也不由得攥紧了些,更对自己当初的判断生了不满,有些懊恼后怕庆幸种种复杂情绪混成一团的焦躁与安慰感,极为矛盾,在此刻却又显得如此鲜明。 今次之事若不是在桓王宫中无意见到魏盼儿之举,似是对嘉玥儿生了异心,进而将她带出宫外审问;若不是那两名武士搜出了那枚如意珠,而令兰澧心生疑窦;若不是兰澧心思缜密,对魏盼儿的攻心手段奏效,将她所知所想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如何能知悉这天大的阴谋? 如此想来,此事竟都应了一个“巧合”二字,若是没有这般巧合,此刻又会是何种光景……兰泙此刻细细想来,只觉庆幸。 绕过那不明不白的“妄想症”三字,兰澧还不待兰泙继续开口便打断了他,神色中居然带了些奇异的小心翼翼之色,瞧着他轻声道:“我是说,那泙儿你,现在……还好么?” 兰泙闻言一怔,澧这话是什么意思? 视线落到兰澧面上那与他向来流露出的笃定与沉稳所格格不入的小心试探之色,电光火石间兰泙居然蓦地醒悟过来,先是有些哭笑不得地唤了一句“澧”,之后倒是真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澧那句“现在还好么”,居然是怕自己由于会错了意,错将桓王捏造出来的兵器当做前世所见的火药类武器,继而以为另有异世之人闯入这个世界,进而执意前来大都一探究竟,甚至差一点落入对方的圈套而自尊心受创,尴尬懊恼地心中不好过呢。 抿着的唇线向两边拉直了些,兰泙一步上前便将兰澧拥紧,双手牢牢圈在他腰上,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轻轻蹭了蹭,心里有丝丝感动溢上来,不由得贴着他的耳廓笑了出来:“澧,你不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先是担心我会因为弄错了事情来由而感觉尴尬么?” 兰澧回抱住他的手在兰泙背后温柔抚过,却没有回答。 “其实尴尬懊恼是有一些的,不过更多的是庆幸。”兰泙闭上眼睛嗅闻着兰澧身上熟悉的味道,轻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我会错了意……所以我希望那些都是真的……” 那样便意味着自己所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没有那样一个自异世而来的强劲对手,没有凭空出现的火药武器,没有失去自己花费了诸多心血方才令衡国军占据优势的兵器配备…… 还好……还好…… 接下来只需要再想方设法证实这魏盼儿所言真实与否便是了…… 兰澧闻言低笑了笑,侧过头去吻兰泙的耳后。痒痒的触感令怀中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兰澧也便打住,只抬头微笑着看他。 “不过,澧你今日真是让我有些吃惊。”受不住那番温柔的目光,兰泙面上一红,岔开了话题:“你是如何想到用那种方式逼得那女人把知道的事情尽数抖出来的?” 澧总不会一眼便能瞧出魏盼儿有妄想症,进而找准她的弱点生生逼疯了那女人罢? 想起兰澧刚才信口雌黄,睁着眼说瞎话的场面,兰泙根本就无法将那人与面前这个儒雅温和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不过逼疯了也好,相信车乔的手段也够干净,敢于背叛澧的人,自己就第一个不会放过…… “唔。”兰澧轻应一声,右手轻抚着兰泙长长的乌发,微笑着道:“那魏盼儿太过聪明,擅于伪装,这样的人往往自负骄傲,受不得别人激她,只要找准她自傲所掩盖下的自卑之处,或者向来笃定坚信的地方,然后想法设法摧毁了便是。要知道再厚的壳儿总有薄弱的腹部,所谓打蛇要打七寸便是这个道理。” 兰泙听得一本正经,这刻便笑道:“澧是说你一眼便能看出那魏盼儿擅于演戏?” 兰澧含笑不言,兰泙耸了耸肩,看来果是如此。 “这样一来,赵三他们也得重新部署一番,也不能总是晚上在原地蹲点儿……” 兰泙摸着下巴思索,耳边却传来爱人郑重的语音:“泙儿,着重点恐要放在那尚正大夫原罄身上,这人不简单……” 兰泙眼神一凛,随即肃神点了点头。 ****** 大都,尚正大夫府。 “主上,那雷戟已被赶出去了。”来人躬身行礼,十分恭谨。 原罄扫了他一眼,歪在软榻上没有动弹,只点点头,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旋即又闭了目养神。 那人却并未如以往般识机退下,踌躇片刻,又拱手道:“请主上恕稽延冒昧……属下有一事不明。” 榻上男子却一动也不动,既不出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稽延小心瞧了那羸弱单薄的男子一眼,却知他这是允了,便斟酌着词句开口道:“那雷戟虽向来不学无术,但而今的变化却是有目共睹……他三番两次闯到府上,对主上言述那赌马诸多弊处,希望通过主上说服桓王加以限制。其所叙内容虽不乏偏颇之处,但也并非毫无道理……单说这大都,便有多少人沉溺于赌马不得自拔而输得倾家荡产……为何主上却……” “……却置之不理,对么?”男子的唇色有些淡,声音更是冷。 稽延没有回话,垂首沉默。 睁开眼,原罄一双星眸直直瞧着稽延,片刻方启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雷戟本是左相雷庭筠的独子,却为何会舍乃父而就我呢?” 稽延一愣,脱口道:“莫非……” 略略点头,原罄道:“既然雷庭筠持这种态度,你说即便是我出面,情况会否有所不同?” 稽延一脸的若有所思。 “再者,稽延,你为何会跟在我身边呢?” 骤然听到这一句,稽延有些愣怔,不是那位主子的派遣,我才来到这里的么…… 却听那人叹息一记,继续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 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轻轻攥成拳,原罄的面色变得有些诡异起来,似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我还要为这蛮夷之国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治理出一个盛世江山来么?!我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人的命,而已……” 第三十四章:推测揣度 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属下明白了!” 稽延施了一礼,想到此刻仍远在他方的那人,再瞧瞧面前羸弱的瘦削男人,不由得在心底里叹息一记。 “大都城里最近情况如何?” “禀主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可疑动静。” “宫里呢?” “……亦然。不过算时间……那人若是中计,也该差不多到了……” “那人本不可小觑,身边那兰泙又厉害得紧。”眼前闪过少年敏捷的身手与一双湛然乌眸,原罄眼中射出冷光,沉沉打断他道:“成败在此一举,你知道该怎么做罢?” “属下知道!” “唔。还有,送信给椒兰,务必盯紧达答那蠢货,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再额外生出什么枝节来!” 放开攥着的拳头,原罄微微直起身,眼底滑过一丝鄙夷与恼怒:“哼!居然还学人搞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复又想到什么,眉眼间怒色更为浓重:“还有那桓王,一样的愚蠢!明知玥姬那贱人是那人的眼线,却还是蠢得不肯撒手!” 这些话非同小可,虽知这处书房无人敢随意接近,周围护卫也都是心腹之人,但稽延还是下意识地四处扫视一番,确保无人偷听。 压抑挣扎了这么些年,终于有望大仇得报,这向来冰冷沉寂之人居然也失态了。稽延不由暗叹。这人看起来冷冷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内里却尖锐锋利,又聪慧骄傲,出身高贵,是那最为惊采绝艳之人,当年经过那么些磨难,虽磨了些棱角去了,到底锋利依旧,又偏性执拗,只望他得偿夙愿之后,能抛去了那些,遂了主子多年来的念想。这般想着,不由得叹息出声。 耳边传来的叹息声令原罄回神过来,省起刚才的失态,心里也大觉不该。只是方才怒火太炽,令他喘息有些不匀,半晌方平复下来,瞧着眼前之人,不知为何竟就又恼怒起来,对着稽延厉声喝道:“下去!” 依然是对着这位主子的古怪脾性摸不准,稽延不敢违拗,急忙道一声“是”,急匆匆退了下去。 室内又恢复一片寂然。原罄布满怒意的脸渐渐涌起一股疲惫,脱力般地歪倒在榻上。半晌,左手慢慢抬起,原罄着魔般地瞧着自己的手,又轻轻地放到了左颊上。 夏日里依然薄凉的手指触到脸上的肌肤,原罄猛地颤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手也慢慢攥成了拳。 是日夜,当原罄终于满面苍白地自书房中走出来,偌大的尚正大夫府里谁都没有察觉到,有一道暗影紧接着自房中悄然而出,一路攀墙翻院,身手矫健,如同夜之精灵般迅速融入了黑暗中。 ****** “嘿嘿,果然还是头儿厉害。” 在一众护卫望向自家兰统领的崇慕眼神中,刘四的嬉皮笑脸显得分外碍眼:“长时间潜伏在室内而不被人察觉,这种本事,怕是普天之下也仅头儿一家,别无分店呐,嘿,嘿嘿……” ——若是刘四知道几年前兰泙悄然潜入勤文殿探视兰澧,对方却全然没有察觉的话,或许就不会这般惊讶了。 想起受训时兰泙那几乎完全消失的存在感,以及既便是在落针可闻的静寂空间内也完全听不到的呼吸声,铁卫们登时深有同感,不由齐齐点头称是,不过么,“头儿”……居然敢当面这么称呼兰统领,嘿,刘大哥你忒是得意忘形了罢? 果不其然,兰泙闻言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将赤冕自换下的衣衫中抽出来,重新袖入怀中,抬起头来直视刘四:“你刚才叫我什么?” 刘四登时哽住,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他吃瘪,顿时窃笑不已。 “行了,都下去罢。”兰泙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龚二却敏锐地瞧到自家头儿微挑的唇角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是!”众武士轰然应诺,各自散去不提。 这边兰澧已是走上前来,握了兰泙的手将他推到席上,轻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先休息一下。我吩咐厨房做了细点清粥,虽不是进膳的时辰,你也多少吃一点。” 为了能从原罄身上探出些消息,兰泙连续几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无法跟踪的所在,几乎一直暗中潜在他身边,称得上是不眠不休,如同一只耐心等待最佳时机捕捉猎物的豹子,小心、谨慎而又耐力绝佳,直到方才才探得具体消息回来,饶是兰泙的好精力好体力,此刻也显得疲累不堪,这时也便顺势坐在席上,嘴里仍道:“其实还好,并非完全没有时间进食休息……那个……” “先吃点东西。”兰澧用温柔而又毫无转寰余地的语气打断他道:“既然消息探到了,具体情况等车乔来了再说也不迟。”一行说着,一行已不容置疑地将杯碟推到他面前。 兰泙闻言身体僵了一下,他竟然感觉到兰澧身上似乎有些薄薄的怒意散发出来,抬眼看他时,面前的爱人却依然是一副温和儒雅的亲切模样,这种认知让他呆了一呆,疲惫的脑袋有些想不明白,一时也便愣在那里没有动弹。 “呵……泙儿不动筷,是想让我亲自来喂你么?”兰澧脸上的笑容变得大了起来,在昏黄的烛光下看去却有股子说不出的诡异,还没等兰泙回神过来,兰澧已舀了一勺熬得细细的粥送到他唇边,嘴角含笑柔声道:“泙儿,张嘴。” “呃……” 于是,接到消息连夜赶过来的车乔入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面孔有些呆愣迷茫的兰大统领正被自家大王半搂在怀里,低头细细用筷子夹了菜亲手送入他口中,一边与他轻声细语,一边不时取了帕子去给怀中人轻拭一下嘴角,表情温柔宠溺,烛光温暖,气氛和煦,那个……咳,暧昧有加……两人相偎相伴,儒雅英俊,相得益彰,难分难舍……呃,好像用词有点不大恰当……咳…… 一回头看到车乔那张呆滞的脸,向来冷性的兰泙竟然脸微微红了起来,轻轻侧开头,对兰澧低声道:“我饱了……” 然后,车乔便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大王,就那么含着笑,在,在在兰统领唇角处亲,咳,亲了一下…… 轰,车乔顿时觉得自己被烧着了…… 兰泙觉得自家爱人刚才的态度好生奇怪,可又一时说不清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兰澧放开他之后,终于收了那股诡异的温柔,又恢复了寻常模样。 只可怜那自进了门起就在一张脸孔上变换了几十种神色的车乔车大人,彻底被面前的一幕所刺激,直接不知道该以何种样的态度来面对眼前的主子和同僚。 好在兰澧状若平常的一句话打破了这尴尬的一幕,也终于令车乔灵魂归位:“车卿既来了,便开始罢。” 示意车乔在对面席上坐下,兰澧将目光投向兰泙:“泙儿。” “呃,咳,好。”待车乔告罪跪坐在席上,端正了神色,兰泙方轻咳一声,将自己所听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又道:“看来所谓神秘兵器一事果然是个陷阱,他们的真正目的,却是澧,你。”兰泙如此说着,面色已阴沉难看,若因自己之故使得兰澧中计,令心爱之人深陷敌手甚或丧命,他不知自己会否失了心智发狂。而与之相较,雷戟一事自然被他略去不提。 兰澧安抚性地瞧了兰泙一眼,思索片刻问道:“那原罄除去失了右臂,面貌身量年岁几何?吃穿用度是否极致精细奢华?” 兰泙回忆着一一答了,复又皱起眉道:“吃穿用度虽说不上朴素,却也只是精致些罢了,奢华是绝算不上的……澧可识得这样一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爬到尚正大夫高位,又颇得桓王信任,才智必然超人。而他费尽心机欲置澧于死地,却不知会是何人。 虽之前已大略心中有数,但所猜测之事终于获得证实,车乔依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拱手道:“主上,这人言辞间对桓王十分不敬,又称北桓国乃是‘蛮夷之国’,恐怕出身原是平原后裔,怕是那异人缪氏柯门下之说也只是杜撰而已。而且照这般来看,他之所以会入北桓朝局,根本就是想以目前的地位与对桓王的影响力来复仇而已……却不知那原罄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何人?”照主上如今的地位而言,对其怀有杀意之人不下少数,这般推断却是难了。 “身量面貌看来并不相似……不过却也难怪……”兰澧似自言自语,并未理会车乔刚才所言,不答反问道:“车卿,七年前芜国储君邱敞原自大风殿消失之后,其踪迹所在可有查到?” 车乔闻言惭愧道:“当时情形甚是混乱,且时隔多年,详细情况暂未查到……只不过有消息称,当年芜韶联军节节败退之时,芜王邱木有意求和,但邱敞原坚决反对,一意求战,因此惹恼芜王将其软禁在大风殿,其后却突然消失,不知所踪。” 顿了一顿,车乔补充道:“关于邱敞原后来的行踪,有人称他早已自芜王宫中脱身,之后却为仇家所杀;也有人说邱敞原隐形匿迹去了大陆极南之地,隐姓埋名;而这么多年也一直未曾见到他再出现过。” 说到这里,车乔油然一惊,睁圆双目道:“主上可是怀疑原罄此人……”就是那失踪多年的邱芜君邱敞原? 第三十五章:花间月下 “唔。尚是怀疑而已……毕竟外表相貌,举止秉性相差甚大。”兰澧沉吟着点了点头:“只是邱敞原的思维方式向来异于常人,而这一点,原罄与之太过相像。” 一语既出,兰泙脑中白光一闪,有什么自混沌中蓦然清晰,眼前也骤然明朗起来,不由对兰澧脱口道:“原罄……桓王宫守卫!” 虽然与邱敞原接触不多,但当年身担出使芜国的重任,中途却被曦国意图颠覆三国联盟的阴谋所阻,兰泙只好只身前往芜国都大郢城,秘密与邱敞原见面。当时对方那种奇异的思维方式便给兰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如今细细想来,前些时日夜探桓王宫时对方那稀松平常的王宫守卫,岂非正与邱敞原向来的思维方式恰好相合?虽着意寻个由头,诸如前些时日王宫中闯入刺客而加强王宫戒备并不算什么难事,但难免会令有心人生疑,怀疑其中有诈,邱敞原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并未刻意作何增减,只作平常,反容易令人放松戒心。 怪不得当日自己夜探桓王宫归来之后,澧会说那样一番话,估计那个时候起,澧便在怀疑了罢,因而会令车乔去查邱敞原后来的下落。 而按照邱敞原的思维,虽言胜者为王败者寇,但从当年处于权力的顶峰而骤然被摔下落入塔底,依他那般骄傲的性子,又向来与澧不和,内心如何肯甘休,恐怕将这一切都算在澧的头上,进而对他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过若果然是他,容貌不同自是因为易了容,却如何会残了身体? 兰澧见面前的青年带了疲色的眼眸骤然熠熠闪光,虽只寥寥几语却也明白他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心中不由暗赞兰泙的敏锐与聪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这一切尚不能就这般定论,毕竟也有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车乔在旁虽听得莫名其妙,却也知道恐怕这原罄便是那失踪许久的邱敞原的可能性极大,面色也不由端肃起来。要知道这邱敞原当年能与主上齐名,自是一等高贵有才能之人,又向来与主上不睦,若果然是他,此次在北桓国的举动更要加倍小心。 “泙儿,你继续使人盯着尚正大夫府,看看还能否探出些什么消息来。” “好。”兰泙略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干脆道:“澧,不论那原罄是何人,既然与桓王联合陷害于你,干脆便一道杀了如何?” 车乔闻言脑门淌汗,暗道这还真是兰统领向来风范,提到要刺杀一国君王与其重臣,简直就如同樵夫砍柴一般轻车熟路,换作其他人恐要被吓得瞠目结舌了罢。 悄悄抬头却见其主兰澧面色不变,显是习以为常,只笑道:“泙儿不必心急,此刻尚不是最好时机,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兰泙这才罢了。 车乔想了想又道:“主上,这件事情恐怕还涉及到北桓国朝局内胡裔与平原裔两派间的争斗。” “哦?此话怎讲?” “此番毒计涉及到玥夫人,应是原罄向桓王提出,获得其同意方才依计行事。”车乔有条不紊道:“而原罄所言达答险些坏了其大事,恐怕是指几个月前达答突然调兵前往沛山一带,最终却又突兀撤兵一事。所谓调虎离山之计针对的应是岳大将军,幕后之人确实是达答,可惜此事并未得到桓王那提斯的同意。因为当时已与原罄定下这条毒计,桓王必不会如此自乱阵脚,故而知道达答擅自行事之时方才急忙下诏,令他火速退军。” “而北桓朝中两派矛盾争斗由来已久,互相看对方不起,原罄会有鄙夷达答的那一番话也就不稀奇了。” “车卿言之有理。” 兰澧听罢此言眼中赞赏之意愈浓,如此一来,几个月前阳原伯意外知悉其弟与岳殊之间种种与达答离奇退兵之举便说得通了。心中对车乔甚为满意,不由对他称赞有加。 车乔连连道愧不敢当。 又商议一番,兰澧笑了一笑,面上带了些傲然之色道:“桓王与那原罄倒也是聪明人,使了这么一出计谋。不过可惜的是,他们不但漏算了一个聪明绝顶的荀良玉,也小瞧了我的泙儿。毕竟做平常想,我们是绝计不会想到原罄身上去的……正是天意助我衡国!那提斯与那原罄各怀鬼胎,这就注定了事情不会像他们所想那般行进。” “呵……接下来,我们的计划也差不多当开始了,呵呵……” 车乔先是听到“我的泙儿”四字而不自觉抖了一抖,及至闻听兰澧后来之语早已热血沸腾,不由肃神敛容,郑重施了一礼道:“臣,遵命!” 心中担忧兰泙疲惫难撑,兰澧不再多言,令车乔退下后,便自安置心爱之人就寝。兰泙多日来未曾好好安寝,这几日又多辛劳,此刻终于弄清楚一切,心中一松,便沉沉睡过去,便连兰澧何时躺在自己身边都不知晓。 一夜无话。 再次清醒时刻,已是日近黄昏。兰泙揉着额头起身,早有哑侍进来服侍他洗漱更衣,又有人端了精致膳食送入房中,兰澧却是不在。 洗漱完毕,兰泙盘腿坐在席上,自窗口望出去,便见庭院中染上霞光的乔木花树更显柔和,天边晚霞色泽妍丽,不远处一棵茂密的婆娑树下,那熟悉的儒雅身影正与车乔及另外几人说着什么,周围数名护卫按剑而立,神态严谨。 随手舀了勺粥送入口中,兰泙顿了顿,收回视线将盘碟里的食物都试了试,意料之中的刚好不凉不热,温度刚好。自己睡了这么久,恐怕这些食物早就预备好了,只等自己醒来便可入口。又绝对是刚刚做好凉到这个温度,却不知这是做了第几回了…… 视线重新投射到那熟悉的人影身上,兰泙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 “泙儿。” 车乔几人刚刚退下,兰澧抬眼便瞧到那沐浴在晚霞光辉中的修长身影,不由得微笑起来:“怎么过来也不吱声?” 兰泙隔得距离稍远,此刻见人走了,方才上前任兰澧握住自己的手,轻轻道:“你在忙。” 兰澧听了只宠溺笑了一笑:“不相干。”又道:“醒了可吃过东西了?” “嗯。” “睡了这么久,最近真是累坏你了。”兰澧眼中有疼惜泛上来,牵了他的手在小花园中慢慢踱着步:“这几日先休息一下。” “嗯。”兰泙握着兰澧的手紧了紧,抬眼去看他。 “怎么?”兰澧见他停了步子,有些疑惑地望过来。 “你也很累。”手指轻触爱人眼底的青黑色,兰泙轻轻道。 一把攥住那长长的手指,兰澧细细摩挲着低声道:“无妨。”又转过头对着那缀在二人身后十来步远的龚二等人道:“你们先退下。” “是。” 众铁卫齐齐应声,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两人继续慢慢散着步,没有人再开口,也无意开口。苍茫暮色下,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身旁之人,与己携手,慢慢行走在前行的路上。 眨了眨眼,兰泙迟疑地住了步子。两人此刻已身处小花园的腹地,周围花木成荫,绿草盈盈,鸟儿啾鸣,树影婆娑,景致优美……妙……不可言…… 愣神间已被兰澧扯住坐在了地上,身前背后皆是一丛茂密灌木,身下则是柔软的草坪。兰泙舔了舔嘴唇,却意外地被放在唇上的手指惊得一呆。轻轻抚弄着怀中人那浅色的薄唇,兰澧幽深的双眸在暗色天幕下闪烁着微微的火光,瞧来诱惑十分,而又危险十足…… “澧……”喉结上下滚动一记,兰泙只觉喉中干渴,刚一开口,却又被长指抵住双唇:“嘘——” 兰泙顿时噤声。 耳边痒痒的,又听那温柔醇和的声音轻道:“泙儿可还记得账上存着东西未曾还我么?” 兰泙身体一僵。 “今日,还了我罢……” “唔……” 有热烈的双唇重重碾压上来,兰泙低哼一声,却在下一刻便被轻声制止:“嘘——不要出声。” 衣衫被层层褪去,里衣挂在肘间顺势打了个结,兰泙于是双手不能动,只低低喘息着,微微弓着腰。青年柔韧的躯体被男人打开,进而温柔抚弄,在他唇间耳畔喁喁轻言,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微微睁开眼,暮色四合,倦鸟归巢,不远处的婆娑树上鸟儿声声鸣唱,渐趋浓重的夜色在幕空染上瑰丽的浓墨重彩,白云苍狗,俱成暗色,慢慢沉入深沉的夜海之中。 正如又重新阖了眼的俊秀青年,压抑着的呼吸,抵不住来自面前之人的诱惑,终是放任了自己,与爱人交颈亲吻,肢体交缠,亲密无间。 月亮渐渐升起,有朦胧月华自繁茂花叶间投下,轻轻触摸那一对沉浸在爱河中的爱人,两人却都浑然未觉。双手抵住青年的背,将自己重新送入,兰澧额上滴下汗来,又侧头去亲吻青年已被吮得红肿的唇。 双唇粘合间,浓重的喘息渐渐溢出来。 “澧……好了……”紧紧抓住男人的小臂,将脸埋进去,兰泙的声音听来低沉暗哑,又模糊不清,却依稀是推拒。 “好泙儿……这就好了……”兰澧汗湿的发与兰泙凌乱洒落在地的乌发纠缠在一起,随着二人的动作,汗水飞溅,乌发乱舞。 “唔——”双唇重新粘合,将二人的低吼一同湮灭,眼前乱动的草木,旋转的天幕,混沌的夜色方才终于沉淀着安静下来。 “抱歉,泙儿。”喘息一记,兰澧有些歉然地拿自己的里衣为兰泙揩身,拂开他额上的乱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兰泙闭着眼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没有应声。 爱人向来薄凉的身体居然发了汗,这让兰澧心中十分满意,动作益发变得温柔了。 “澧?” 望着依然闭了眼的青年,兰澧笑着应声:“什么?” “能与你一起,感觉……很好。” 兰澧面上神色一怔,恍然便微笑起来。 兰泙久久不见爱人应声,刚要睁眼,却觉眼前一黑,爱人的吻便落在了他的眉毛,和眼睫上。 “会的……会一直这般好……” 墨色天幕上星子闪烁,空气清亮,地上花木扶疏,翠色怡人。有人在那花枝绿叶间弯下身,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周遭安谧,令人心境安宁。 兰泙安心闭上眼,与那人静静相拥。 第三十六章:龙马九耳 昨夜过雨,今晨虽艳阳高照,空气中犹能嗅到雨水残留下的味道。草木叶儿上的水珠被蒸干,倒是显得愈发精神了。 广阔的草场上,放眼过去皆是绿意,眼界开阔,在这雨后时节,着实令人瞧来心情舒爽。 “主上,此处乃是以萨里乔名义购置的私人草场,放养良驹好马,臣已令人在四周仔细把守,不虞有安全之患。” 车乔潜伏于北桓国便是化名萨里乔,这般草场遍及北国各地,势力不容小觑,等闲之人也不敢随意招惹。 见兰澧满意点头,车乔这才招过身旁一名随从,低声交代几句。 兰泙骑在马上,有些疑惑地望过去,兰澧含笑对他道:“泙儿不必心急,车卿可是备了一份大礼呐,呵呵……” 大礼?兰泙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 兰澧只微笑道:“等一下泙儿就知道了。” 兰泙只好作罢。 不多时,远远便有两人牵了两匹马往这边而来。距离尚远,目力极好的兰泙与众铁卫已是眼前一亮,再近几步,兰澧亦然眯起双目,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见兰澧翻身下马,兰泙等人亦紧随其后,跟上前去。 只上下略略打量几眼,兰澧已立住脚步,朗笑赞道:“好马!好马!好!哈哈哈……” 那是两匹极为高大神骏的宝马,一眼望去便知非凡品,更妙在两匹马一匹通体雪白,唯额部一点漆黑乌亮,若水滴状,映衬一双码眼更加有神;而另一匹马则浑身油亮光滑,如同黑缎子一般,四蹄处却是白欺霜雪,神骏非凡。 车乔观兰澧神情举止,知他中意至极,心中欢喜,急忙上前一步道:“主上,这是臣遍寻整个北桓国方得了这么两匹宝驹……这匹马唤作九耳,自头至尾一丈有余,首高九尺,双耳尖削劲挺,昂举若凤,又通体漆黑,脚踏霜雪,端的是高大威武……” “……九耳一族数量极是稀少,据说拥有上古龙族血脉,就是所谓的‘龙马’,放眼整个北桓国,都极难寻得其踪影,传说此马一出,必定是君王坐骑……” “这还是臣下之人数月前无意间在陌南山间套得此马……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才驯服了,得以进献给主上……九耳虽傲了些,秉性却最是通人的……” 兰澧一边听着车乔之语,一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匹皮毛黝黑,在阳光下似乎犹在闪耀着乌金般光泽的宝马,无意间侧头,却瞧见兰泙一脸怪异之色地盯着九耳的耳朵瞧个不停,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澧见了心中好笑,故意打断车乔道:“车卿,这马为何叫做九耳?” 车乔拱手解释道:“回主上,盖因这宝马速度极快,奔跑如白矾顺流,如踏云逐风,飞奔之时甚或留下残影达九身之多,故而命之名曰九耳……” 兰澧闻言笑着凑到兰泙耳边,调笑道:“泙儿刚才该不会是在想这马是否是长了九只耳朵,故而命名‘九耳’罢,呵……“ 兰泙身体一僵,面上有些心事被说破的尴尬浮上,不由着恼地瞪了兰澧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挪到那九耳身上,神态专注。 笑了一笑,兰澧不以为意地回过头,眼角余光犹能看到青年那熠熠闪烁的眸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车乔离他们极近,兰澧又并未刻意压低嗓音,是以将这话前前后后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当自己是聋子,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指着另一匹马对兰澧与兰泙道:“此马名唤作大缨,虽不若九耳那般血统高贵,却也是世间难得的宝马……“ “大缨背至蹄约高八尺,骨峻神清,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关节筋腱壮实,耐力惊人,疾驰如风。更难得通体雪白,只在额间一点墨迹,体态优美,亦是臣花费诸多心血方才寻到的世间宝驹……“ “又兼与寻常马匹不同,马鬃若缨絮状,故而得名‘大缨’,实是既英武又俊逸……” “因此,若是主上与兰统领中意,这九耳便进献给主上,大缨则送给兰统领为坐骑……” 一语既出,虽面上无甚动容之色,龚二等铁卫与一众护卫眼中亦然发出羡慕之色。自古英雄宝剑,骏马美女,财货田地,武士们如何会不心动? 车乔自然将这一切收在眼里,此刻适时对兰澧道:“除此之外,臣在此处草场还预备了数十匹好马,在此一并献给主上,若然……吓……” 话尚说到半截,车乔下半句话便被兰泙的举动吓回肚中。 却见那身材颀长挺拔的青年根本没有理会那宝驹大缨,竟是直直朝着九耳走了过去。 以手轻抚九耳那漆黑油亮的马鬃,兰泙转头去瞧那一双极通人性的码眼——车乔在那一瞬似乎还看到了九耳望向兰泙眼中的好奇与疑惑,这令他心中大感不可思议。随后,车乔眼睁睁地瞧着九耳打了个响鼻,四蹄只略显不耐地在原地点了点,便任由兰泙圈了马颈细细抚弄,哪怕是被揪了马耳捋了捋,居然也没有挣脱那人的手,只喷着鼻息凑在兰泙颈间,倒似是与之亲昵一般。 车乔只觉惊吓,若是陌生人靠近,这脾性傲烈的宝马必定暴起踢人,故而驯了这么许久他才敢将之献给兰澧,结果还未及开言请主上与之磨合数日再将之充为坐骑骑乘,就令他见到这般几乎眼珠脱框的场景。 兰澧却只看得有趣,倒并未如车乔这般惊讶不堪。这九耳既然是所谓的‘龙马’,必然脱了普通骏马的范畴,怕是什么天地灵物也未可知。而泙儿既当初豢养了一只五梅灵猴儿,又曾吞食了那么些天地奇物的灵果儿,那九耳如此亲近于他也就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随着兰泙亲昵的动作,九耳那双拟人般的码眼中狂傲之色渐褪,代之以未曾见过的温顺与驯服,竟是主动低下头颅去蹭兰泙,似是邀他上来一般。 兰泙明了,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站在身后不远的爱人,眼带问询。 毕竟,这九耳乃是车乔送予澧的不是么…… 兰澧是向来以兰泙无欲无求的性子为恨,巴不得他主动向自己索要点什么,这刻见他这般态度哪里有什么不肯,根本未加思索便点了点头。 这边厢车乔见状大惊,扑上前去急急道:“主上不可!这九耳是龙马一族,乃是君王坐骑啊……” 一语未曾说完,那边厢兰泙得了允准早迫不及待一手抓缰,一手撑住马背,足底发力猛然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马背,口中清叱,九耳扬蹄长嘶一声,已如利矢般瞬间离弦疾驰而出。 兰泙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利落至极,又洒脱至极,众武士不由齐齐喝了一声彩!要知道这九耳性子刚烈,车乔担忧它不肯就软,本意今日不欲请君王骑乘,故而连马鞍都未曾设,兰泙居然也能驾驭得了,伏低身体在马上骑得稳健,就无怪乎众人那般叹服了。 许是多日受驯,这龙马九耳亦是抑郁不堪,今日一朝得以纵蹄狂奔,竟是愈跑愈快,在偌大的草场上就如刮起一阵狂风,所到之处,卷起碎土点点,茂密高草尽数伏低,马身愈轻,似是踏风而行,兰泙稳稳骑在马背上,耳过风声如同尖啸,瞬间竟生了错觉,似是胯下骏马生了双翼,直欲裂空而出,飞上九霄! 心中快意至极,兰泙忍不住长声清啸。 兰澧瞧着那仍在远处狂奔的青年,心中感慨,泙儿这般恣意放纵的身姿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了?似是他下定决心跟自己在一起开始,就将那颗任意随波的心锁起来,不再松动了罢…… 能得他这般相待,自己何其有幸呵…… “……主上,此事万万不可!兰统领固然……但是……他……” 车乔犹在耳边喋喋不休,兰澧却根本没留意他在说什么,这时候只轻笑一声打断他,目光犹然追随着远处那道纵意驰骋的身影,淡淡道:“车卿。” “臣,臣在。”车乔一愣,急忙俯首。 “卿的好意孤接受了。九耳与大缨,皆是神骏宝马,卿有心,孤必重重有赏……其他的,就不必再说了!” 耳边听得兰澧改了自称,车乔便知自己啰嗦不堪怕是令得君王生了怒意,登时噤口不再敢言语,但是眼见着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龙马就这么易了主,总是心有不甘。 正待瞧着大王的面色试探着再说两句,却忽觉身后传来阵阵如同针扎般的慑人目光。车乔身子一冷,却见数十护卫团团围在四周对自己怒目相视,冷冷得甚是渗人。 车乔心里一哆嗦,暗中纳罕,自己刚才没有说兰统领的坏话啊!那龙马本来就应是大王坐骑!细想着又哆嗦了一下,呃,刚才那些,该不是坏话罢……不是罢…… 虽是这么想着,车乔到底不敢再开口,只在心中暗叹大王对这兰泙的宠爱,当真是旷古绝今。 那边兰泙痛痛快快地跑了几圈,与九耳越加默契,心中畅意至极,一路催马狂奔而回。那龙马神骏狂傲,及至众人面前仍不减速度,兰泙见状急忙勒紧缰绳,九耳狂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扬起,兰泙几要被它摔下马来,紧紧箍住马颈稳住身形,那龙马嘶声却长久不息,声裂长空,似要冲破天顶一般,间中竟还隐隐夹杂着若龙吟一般的悠长低沉之音,长久不息。 众人顿时都被惊得呆了。 第三十七章:万马齐喑 龙吟…… 这边九耳终于平静下来,兰泙平息了一下狂乱的心跳,深吸一口气跃下马来,那龙码眼中最后一丝孤傲之色终于消失,代之以拟人化的忠顺之色,头颅摇晃着去蹭兰泙的手臂,又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头脸,状极亲密,又似对刚才之事满怀歉意地道歉一般,竟是通人性至极。 而兰澧等人却仍是沉浸在刚才的一幕中,震惊不可自拔。刚才九耳那声长嘶,分明就是传说中的龙吟。虽然这世上似乎根本没有人见过所谓神龙是何模样,龙吟到底作何声音,但是在场诸人没有任何人怀疑刚才那声嘶鸣中夹杂的,必是龙吟无疑。 九耳,竟真是龙马…… 车乔目光复杂地看看周围数十匹在那声龙吟中悉数垂下头颅,不敢发出丝毫响动的马匹,包括大缨,亦是恭顺地对着九耳低下马头,再回望那面色略显苍白的青年,车乔只觉腔中一颗心子不知是何滋味儿。当年大王为了他几乎丧命,自己犹然觉得有些不值,而今日连一声长嘶便令得万马齐喑的龙马都肯认他为主,虽然自己仍有些不甘心,这兰泙,竟果然不是普通人…… 见有惊无险,诸人皆安好,兰泙这才放下心来,伸出手拍了拍九耳的头颅,走上前来。 “车乔,谢谢了。”多亏了你今日方得了这么一个好伙伴。 兰泙不由微微一笑。 “呃,兰,兰统领客气了……”许是天光太过灿烂了罢,瞧着那少见的笑容,车乔竟觉得有些眩晕起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惊魂甫定的兰澧这才回神过来,抓住青年的手,见他那般歉然目光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好长叹一声,好泙儿呵,为何你每次骑马都要搞点状况出来? 摸了摸鼻子,兰泙咧了咧嘴。 兰澧到底不忍多说,见他那般模样又忍不住发笑,一时胸口满满的,忍不住便拽了兰泙进怀里,右手习惯性地揉着他一头乌发,轻声责备着,意态极是亲昵。 车乔及众护卫急忙望天的望天,瞧马的瞧马,数蚂蚁的数蚂蚁,都只当自己是空气,对面前的一幕视而不见。 “澧,今日有了九耳,又有大缨,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赛他一场?”不过片刻,兰泙已又有了兴致,一双乌亮的眸子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就那么直直地瞧着兰澧,令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个提议。 “唔,我们确已许久未曾痛快跑马了。”兰澧微笑着点头,眼中竟露出一丝挑衅的光芒,对着兰泙道:“我知泙儿骑射技艺日渐精湛,非昔日可能比,此刻又有九耳这般神骏宝马,但仅凭这些恐怕还不足以胜过我,怎么,敢与我赌一把么?!” 兰泙哪里肯服,面色虽依然如惯常般淡然,眼中已射出丝丝好战眸光,此刻抿了抿唇,只简单道:“如何不敢,可有彩头?” “唔。”摸了摸下巴,兰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故作随意道:“彩头当然有,只不过暂时没想好……这样罢,若是我输了,便答应你一件事,若你输了,便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兰泙没漏瞧兰澧眼中那抹算计的神色,却也仗着龙马在侧根本不惧他,干脆地点了头:“一言为定。” 那边厢刘四早带头起了哄,纷纷大声叫好,又见两人宝马在骑,一时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一同上场。 解下腰间玉佩,兰澧随手扔给刘四,又一指远处一株大树道:“刘四,你将这玉佩绑在那树最高的树梢上!” 刘四轰然应诺,捏紧手中玉佩翻身上马,一紧缰绳,便一路疾驰着去了。 兰澧又转头对兰泙道:“泙儿,我们就以那棵树为终点,只要能先取了那玉佩便为胜方,如何?” 兰泙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高大男子随手取了一把硬弓与一壶羽箭背在身上,轻笑着瞧了面前的青年一眼,便率先认蹬上马,动作极为潇洒利落。兰澧本气度高贵凛然,胯下宝驹大缨又通体雪白,高大神骏,此刻端坐马上益发显得他英气勃发,豪气干云。随手一挥手中长弓,兰澧傲然一笑,顿时赢得身后一片轰然叫好,那副洒脱姿态竟是令兰泙也看得失神片刻。 “兰统领,是否要为九耳配一副马鞍?” 耳边听得车乔问话,兰泙回神过来摇摇头,径直走前重又跃上马背。虽说自己有八成把握可以赢了这场比试,但毕竟澧的实力不可小觑,没有马鞍的负累,九耳当还可跑得更快一些……这般想着,兰泙微微伏低身体,与兰澧并辔而立,只等一声号令开始,便要纵马狂奔! 却在此刻,听到耳边一声轻唤:“泙儿。” “嗯?”兰泙回神侧头,望向那刻意靠过来的身影。 “这场比赛输给我,龙马归你。” 这句话用一种极轻极快的调子在耳边窃窃吐出,令兰泙一时呆了呆,没有反应过来。 “什……什么……” 兰澧只笑吟吟地望着他。 “可是九耳……你不是已经答应送我了么?”兰泙瞪大了双眼,面孔有些微扭曲。 “哦?我有明确开口说,将龙马赠予你么?”兰澧烦恼地仔细想了想,随后认真摇头,下了结论:“我没有。” 瞧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兰泙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这,这是阴谋,赤裸裸的阴谋…… 可是他也很快悲哀地发现,兰澧确实没有说过要将九耳送给自己,最多就是在自己以目光相询是否可以骑上去的时候,点了个头而已! 仅此而已…… “不要妄想先赢了这一场,然后问我讨要龙马。” 兰澧见切齿不已的青年突然面色转柔,镇定下来,立刻继续笑吟吟地戳破他的幻想:“若你有这个打算,我们便换一下坐骑如何?呵……龙马本就是我的坐骑不是么?” “……” “九耳虽认你为主,但若我无法驾驭,为公平起见,我会令车乔重新准备两匹骏马,以策‘公、平’。”兰澧一字一句说着,笑得十分坦荡。 兰泙咬牙,继续咬牙,还是咬牙…… 九耳……龙马…… 这边厢兰泙在咬牙切齿,那边厢诸铁卫与车乔等人也是面带惑色,甚为不解。不知为何两人都已到蓄势待发时刻,却突然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个没完没了,若果然是什么绵绵情话,自己又不敢贸然打断,一个个站在侧面后方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好半晌,方才见那僵坐在九耳背上的青年,甚为僵硬地点了点头,而旁边的兰澧也终于收回侧过去的身体,在马上坐正,面上一派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微笑。 这一幕令得那些心中暗暗笃定兰泙必胜的人也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不定。 须臾,车乔一声令下,早已等待多时的兰澧二人立时催动胯下神驹,瞬间疾驰而出,口中咤喝连连,直向那终点的大树风驰电掣而去。 九耳不愧是世所罕见的龙马,全力而出之时爆发力惊人,龚二等人眼前一花,竟真的在原地看到九耳留下的数枚残影,而此刻,马儿已跃出几十丈开外。虽然大缨亦是少见的宝驹,但却仍无法与马中之王的龙马相比,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大缨先是落后一两个马身,不多时已被九耳甩在了身后,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渐趋扩大的趋势。 或许单论骑术而言,兰澧与兰泙尚在伯仲间,可惜了坐骑不同,便高下立现。 两人身在北桓国,便都换上了北国男子常穿的窄袖短衫与羊皮马靴,骑马之时便显得犹为利落干练。兰澧是月白衣衫,胯下大缨白马;兰泙则是黑色外衫与乌色九耳,两人两马一黑一白,倒似是鲜明的旗帜一般,一前一后,飞驰疾掣,看得众人热血沸腾。 刘四早已绑好玉佩回来,此刻看得兴起,又见二人愈发跑的远了,心里痒得很,忍不住发一声喊,回身翻身上马,便跟着向前冲了出去。 其余武士见状如梦初醒,纷纷跃上马背,衔刘四之尾而急追,一个个兴致勃勃,亦在无声无息之间拼起了骑术。 车乔率身边心腹之人猛追,却仍是毫无悬念地被甩到了最后,心中不由苦笑,大王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真真令人不敢小觑…… 正当众铁卫兴奋难当地吆喝着向前冲的时候,却见自家头儿明明先到了那大树底下,却不知为何就那么勒马停步,竟在那树下望着树顶的玉佩发起了怔。 刘四急得大叫,可惜的是自家头儿竟似是完全没有听到,仍是那么呆呆地没有动作。 而这时,身背羽箭的兰澧已疾驰近前,马速稍减之时早张弓搭箭,只凭双腿控马,眨眼间,一枚长箭破空而出,去势凌厉,直往那绑着玉佩的枝条而去! 第三十八章:高下立现 还未等龚二等人失声高呼,却见那飞出的箭矢似突然撞上了一堵墙壁一般,竟生生在半空中顿了一顿,随即失了劲力跌落在地。 目力极好的公孙十一见状顿时眼前一亮——铁柳叶!竟是铁柳叶! ——以腕力将锻造成柳叶状的铁片甩出,硬生生将飞出的箭矢击落,据说当年头儿就是用这一招帮助襄国平定了宫廷叛乱,又曾数度救了大王,这等绝活儿,即便是身为铁卫的自己也不多见呐,哈哈哈…… 公孙简直要忍不住仰天大笑三声了。大王的羽箭遇上头儿百发百中的铁柳叶,结果会当如何?哈哈,自己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见首战失利,兰澧眯眼瞧了瞧那面带不甘之色的青年一眼,倒也不在意,反手又抽出两支铁箭,以三指夹住,同时搭在弦上。只听铁弦铮铮两声破空而出,两支箭竟似是同时激射而出,直奔那枚玉佩而去。 兰泙眼神一凛,双手左右开弓,刚甩出两枚铁柳叶,却闻第三声弓弦震动之声响起,兰泙耸然一惊,抬头望过去,却发现兰澧第三支箭竟是后发先至,在那两枚铁箭被击落的同时,已准确地射中绑住玉佩的嫩枝。 树冠顶部响起一点簌簌声响,过了一会儿,方见那玉佩穿过枝叶的层层阻拦,悄然落了下来。兰澧驱马上前两步,正正将那枚卵形玉佩接在了手里。 “呵……我赢了。” 兰澧将玉佩在青年眼前晃了晃,笑得意味深长。 方才鼓噪不已的众铁卫此刻也终于赶上前来,瞧着兰泙阴沉的面孔,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有史以来,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家头儿落败…… 可怎么看,都觉得这次的比试十分蹊跷……凭着头儿的手段,总不至于因为不知该如何取下那绑在树冠顶部的玉佩而停在树下束手无策罢?不说那铁柳叶儿,单说是爬,难道您爬不到树顶上去么? 刘四等人面面相觑,搔着头壳儿各自纳罕不已。 场景一时诡异地十分安静,有夏风儿悠悠吹过,众人无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唔。”兰泙含糊着咕哝了一下,低了低头:“我认输……”说着就要拨马回走。 下一刻却被奔至身边的人一把攥住手臂。 只听那人在他耳边低笑道:“这就要走么?呵呵……我说话算话,龙马自是归你了,只不过……彩头我还没拿呢……” 兰泙身体一僵,耳边又传来那熟悉的嗓音,却不是对他而发:“好了,你们先下去各自休息一番,‘一个时辰’后再行回来……我有事要与泙儿商量。” 众人互相对视一番,不知主上特意强调这“一个时辰”是否有其他意思?车乔见诸人犹在发愣,咳嗽一声,上前拱手道:“是,主上!” 诸武士见状亦纷纷上前行礼,随后在车乔和龚二的带领下,带着些微不解,远远地先自去了。 见众人已走远,兰泙试着微微挣动了一下,居然意外轻松地便将自己的手臂脱出那人的钳制。 抬头瞄了兰澧一眼,兰泙跳下马背,先在地上寻了掉落在地的几枚铁柳叶,谨慎地收在了怀里。 如此非常时刻,非常之地,做任何事情都要十分小心才是。 身后传来脚底踩着草叶儿的轻微脚步声,有人上得前来,自背后抱住他,在耳边沉沉道:“泙儿不守信用呢……” 兰泙黑着脸道:“你不是已经赢了么?”想要挣开那人却反被抱得更紧。 “可也差一点就赢不了泙儿啊,呵呵……” 脸被扳过去,在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兰泙脸色更黑了,只咬着唇不说话。 被算计了的滋味儿,换做谁都不好受罢。特别是被如此“光明正大”地算计,自己明明知道却反抗不了,就更令人火大。 既如此,那小小反抗了一下又如何? 这般想着,下一刻却被自领口滑入的那只灼热大手惊得一呆。 左手用力压住那犹在滑动抚触着自己胸口的手,兰泙侧过头刚要启口,却被骤然压下来的双唇猛地堵住,微启的齿关被用力撬开,有湿滑的舌蛮横地闯了进来,霸道地扫过他口齿每个角落。 呼吸被剥夺,兰泙难受地皱起眉头,手中推拒的动作显得更加生硬坚决,却被男人推搡着挨到了树荫下,紧紧压在了树干上。 “澧!”终于被放开,兰泙恼怒叫道。 “泙儿可是生气了?”兰澧舔了舔唇,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眼中的怒火与欲火却是压也压不住,温柔而强硬道:“我只是来收回彩头而已。怎么,泙儿待要说话不算话?” “你所要的彩头……就是这个吗?”兰泙听罢动作一顿,不知为何居然胸中怒火更炽,竟是压也压不住了。 “怎么,我要你,有何不可么?”兰澧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转过头来:“泙儿刚才违背约定出手,此刻又要不认账么?” “你——”兰泙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却又一个字说不出来,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其实他并不厌恶与爱人之间这种激烈的肢体交流,相反,他向来是十分享受的。只是如此被人算计却只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对方用的底牌又是自己十分珍惜的伙伴九耳,竟不自觉地动了怒,对着爱人生起气来。 而兰澧一来是恼兰泙违背约定出手,二来对他这般执拗态度大不以为然,对方的抗拒又激得他血气上涌,更是难以罢手,不禁手上加了力气重重道:“泙儿可是愿赌服输?” 定定瞧着爱人的眼眸,兰泙轻易便望穿了那潜藏在眼底的灼热情意与压抑着的怒意,一颗心子颤了颤,眼中的决绝坚定意味渐消,半晌竟是哼了一声垂下眼去,身体也慢慢放软了。 兰澧心中暗喜,炽热情潮再压抑不住,下一刻早压下头去,重重吮住了那令他心动不已的薄薄唇片,一双手也按捺不住地解开青年的腰带,滑了进去。 爱人蓄起的短须扎在脸上唇上麻痒不已,兰泙微微缩着脖子,却被拽住了躲闪的动作,又是一轮新的挑衅折磨。 胸口的敏感部位不住地被手指摩挲揉弄,又有须髯在其上不时抚过,令青年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外衣好好地披在身上,被压住抵在身后的粗壮树干上,内衣里衣却全被扔在了地上,站立的姿势,孟浪的动作,又心中都有火气,力度便嫌大了些。兰泙在爱人的冲撞中受不住,忍不住便收紧了手上的力气,在兰澧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又发狠地回吻着对方,啃吮吻咬,无所不用其极,竟是发了狂一般。 情至浓时,对周遭情形已是全然顾不得,两人狠狠纠缠在一起,嘴里喃喃唤着对方的名字,只觉天旋地转,似乎对方疯了,自己也是一样疯了。 一个时辰后,当车乔带着选好了各自中意骏马的数十名护卫兴高采烈地原路返回之时,远远便瞧见九耳与大缨正在远处悠闲地嚼着草,而自家大王与兰统领则坐在那株大树底下,靠在一起似在说着什么亲热话儿,意态极是亲昵。 车乔步子一顿,正犹豫着,兰泙已发现了众人的身影,低头对兰澧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一起站起身来。 车乔等人急忙快步上前,拱手施礼。 “罢了。”兰澧挥了挥手,神态和煦。 见大王眼神扫过众武士身边那一水儿高头大马,车乔忙上前解释道:“主上,这是方才言及所预备好的几十匹骏马,皆是马中翘楚,在此一并进献给主上。” 兰澧呵呵笑道:“卿一番美意岂有不接受之理……待卿回国后自有重赏!” “谢主上!” 见车乔退下,兰澧又道:“诸护卫何在!” “属下在!”众人轰然应诺。 “这批得自车卿的好马就转赐给你们了。” “谢主上恩典!”虽早知如此,又是顺理成章之举,众武士依然大喜过望,急忙跪谢君恩。 “车卿,这些骏马也就罢了,但九耳与大缨太过惹眼,今日暂且都先留在此处,改日你再设法送过来。” 车乔自然诺诺应是。 “时辰不早了,那我们回去罢。”兰澧侧过头携了兰泙的手轻道。 兰泙不答,只点了点头。 车乔见状急忙去安排。 这边刘四却在旁戳戳龚二,有些鬼鬼祟祟道:“嘿,老二,你不觉得大王跟头儿有点儿不对劲儿么?” “有么?”龚二抬起眼皮瞧了瞧两位主子,低下头淡淡应了一句。 “当然有!虽然大王和头儿衣饰齐整,头发也纹丝不乱,不过么……嘿……”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下,刘四一脸猥琐地凑到龚二旁边,笑得十足下流:“不过么,他们身上的气息是掩盖不了滴……他们刚才肯定是……哎——哎你干嘛打我?!” 龚二冷冷地收回手,冷冷地瞧着他。 刘四委屈地摸着脑门小小声道:“难道我便是猜猜大王和头儿刚刚过了几招都要挨打么?” 龚二身体一僵,继而恶狠狠地瞪了刘四一眼,转身,走了。 刘四在背后笑得十分得意。 第三十九章:疑心顿起 情人间便是如此,饶是片刻前对对方如何着恼,一番温存后往往就都将那些忘到了脑后,男人尤甚。兰澧与兰泙虽说彼此间都带了火气,但适才一番激烈的厮磨纠缠后,将心中一股邪火儿尽数发泄出来,再度平静下来便又和好如初。 回到暂居的大宅,先是沐浴更衣,兰澧又怜惜爱人面上露出的淡淡疲色,自去安置他休息。兰泙今日得了龙马,心中欢喜,虽是身体略有疲乏,终究没有多少睡意,但又拗不过兰澧,只好阖了眼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 却在此时,只听门扉轻响,一阵刻意放轻了的脚步蹑进屋内。 “主上……” 来人刚低低出了声便即刻止住,显是身边之人阻了他,只听兰澧压低声音道:“出去说。” 还未及站起身,放在榻边的手便被一把握住,兰澧转过头,见兰泙一双乌亮的眼睛正瞧着他:“澧,在这边说也无妨,我本不困的。”说着已翻身坐起。 兰澧无奈,只好点点头坐了下来,视线投向恭敬立于房中的那人:“何事?” 来人原是去而复返的车乔。躬身施了一礼,车乔道:“回主上,桓王宫中传来消息,玥夫人恐已对那‘魏盼儿’生了疑心。” “哦?” “莲城虽擅长模仿他人言行举止,到底非魏盼儿本人,些微习性惯常言谈举止,时间一长便容易露出破绽。况且魏盼儿长年贴身侍奉玥夫人,对她是极熟稔的,恐怕玥夫人既对她生了疑心,就不会那么容易混得过去。” 兰澧沉吟片刻,点头道:“无妨,便是在适宜时刻令玥夫人知道‘魏盼儿’乃是换了一人倒也无甚紧要,必要时候还需要她胁从隐瞒此事,只是除此之外,其他事情必不可泄露半句口风!” “是!”车乔领命,迟疑片刻后又问道:“主上,既然玥夫人并未背叛,为何此次计划要对她一再缄口不言?” 兰澧闻言瞧了车乔一眼,意味深长道:“车卿当晓得,人之情感最是善变,况桓王对玥夫人宠爱已久,令她涉入此事太深,并非是件好事。” 主上这话说得太过含糊,车乔听来虽有些意味不明,却也不好继续追问,又商议几句,正待退下,却听门外传来一道通禀声—— “主上,龚二求见。” “进来罢。”兰澧略略提声道。 龚二大步流星步入屋内,单膝点地:“属下拜见主上,兰统领!”站起身来,见旁边立着的车乔,又出声打了个招呼。 “何事?” “主上,这是安梁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将手中一枚细细的竹筒送至兰澧手中,龚二立在旁边不再言语。 兰澧拆了那竹筒,将卷在筒芯中的帛抽出来细细读了,未几面色已变,渐渐阴沉下来。 车乔在旁觑着主上神色,正在犹豫是否该出言相询,却听一道清泠泠的嗓音插了进来:“澧,安梁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兰澧方才收了那帛袖在袖中,摇头道:“安梁一切安好,只是康帏……”蹙眉片刻又摇摇头:“此事且看他后续如何处理了。” 兰泙闻言皱了皱眉头,想着有车乔等人在前,也不好继续寻根究底,只好暂且放下。 此刻又见龚二拱手道:“主上、兰统领,钱五传讯回来,已动身返程,想来这几日便该回来了。另外,钱五探听到的消息,卫弈潘不日即将带着大将军赫果尔的第三子额泯一同赶赴大都,参加一年一度的哈慕尔大会。” 兰澧与车乔对视一眼,对龚二问道:“对方带了多少人?” “据说有万余人,皆是精锐,且哈慕尔大会开幕之时会接受桓王的检阅。” “这么些……”车乔一惊,又很快想通当中关节,对兰澧道:“主上,赫果尔但凡这般作为必是受到桓王授意……会有检兵之举……看来是存了威吓铁烈之意。”哈慕尔大会乃是北桓国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与盛会,各大异姓旗届时俱齐聚大都,博哈图旗主铁烈自然也在内。 “铁烈近来是越发按捺不住了。”兰澧呵呵一笑,对车乔道:“既如此,我们怎能不‘成人之美’呢,呵……” 车乔会意,刚要开口,又听兰澧接着道:“不过如此以来,我们的返程时间也该调整一下……” 心知大王想要亲眼瞧瞧哈慕尔大会检兵之时,北桓军风貌战力如何,车乔心下不由有些焦急,不由阻拦道:“还请主上收回成命!哈慕尔大会之时本就情况复杂,若然有何闪失,臣下万死莫难辞其咎……请主上以大局为重,按原计划尽快返回都城!” 兰澧笑笑道:“既然卿担心有何闪失,就安排得再周密些便罢了。” 见大王这般说话,车乔额上不由急出一片冷汗,绞尽脑汁出言连连劝说,无奈兰澧只是不允,笑道:“无非是晚几天而已,卿不必再坚持。” 车乔虽是兰澧心腹,到底资历不如车彦荀良玉等人,见大王脸上露出不耐之色,终是煞了话头,无奈跌脚叹息一番,转身自去了。 待龚二亦退出门外,兰澧这才回身望向榻上的兰泙,微笑道:“怎这回泙儿不劝我了?” 兰泙摇了摇头道:“怕是我劝了,澧也不肯听的罢。” 闻言,兰澧哑然失笑。 “所以,我只要好好保护你便是了。”兰泙睁了一双黑眸瞧着兰澧,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温情。 兰澧心中一暖,握了他的手,倾身吻住青年的双唇。 未有言语,已成默契。 ****** 大都,桓王宫外。 慢慢踱步走出宫门,原罄心绪十分繁杂,搅得他胸口滞涩烦躁不已。眨眼已是数日过去,仍不闻那人丁点讯息传来,虽然衡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依然是“王于别苑静养病体”,但此刻各个渠道仍不闻那人出现的蛛丝马迹,令本是胸有成竹的他也开始有些惶惑起来。 按照时间来算,那人早就该到了,可是不论宫里宫外,大都内外都丝毫未闻其踪迹。难不成那人根本没有中计,而果真在禺山休养?还是说他早已到达大都,只是精于掩藏行迹而无人发现?或者玥夫人传讯出了什么差池,那则消息根本未曾到达那人手中? 细细将每个环节又推敲了一番,却仍是不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刚才桓王召见自己时所问询之语,虽说当时的自己不慌不忙,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唯有自己心知那一番应答只是面上强装而已。 ——“原卿,当初我们着意夸大那兵器的威力,怕不是对方识破了那根本就是假讯而不予理睬罢?否则为何时至今日仍不见他出现?” ——“回大王,那人秉性向来持重谨慎,即便是心存疑虑,也必定不会贸然不加理睬,而肯定会着人细细查探……” “衡都那边传来的消息既然一直是衡王于禺山静养,储君监国,那他亲身涉险来到大都的可能性就极大……我们布下这计谋,当是算无遗策,大王且耐心等待……毕竟那人生性谨慎,比我们预计得进展要慢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虽如此道哉,但内心怎可能果真是这般想法? 眼见着时间流逝却毫无进展,原罄如何能不心焦如焚?况再过几日便是哈慕尔大会了,各异姓旗主陆续到达大都,情况将变得更为复杂。若一切进展顺利便罢了,若又额外生了什么枝节,情况超出预料之外,恐怕连自己应付起来都有些吃力…… 该死!莫不是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脚步一顿,原罄悚然一惊,面上已是变了神色。旋即却又摇了摇头,暗道不可能。这里毕竟是大都,乃是北桓国王旗都城,那人再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处而不被人察觉…… “主上!” 正当原罄苦苦思索之时,冷不丁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稽延?”原罄一怔,凝眉朝对面之人瞧去:“你怎么在这里?”往前望了望,接他回府的几名仆从与马车皆在不远处。 稽延迟疑片刻,道:“属下来接主上回府!” 原罄斜睨着面前之人冷笑:“我竟不知你扯谎的水准居然这般高了。” 稽延面上有几分尴尬之色,终还是低下头去拱手施礼:“回主上,潘将军已到达大都,今夜……” “住嘴!”原罄勃然变色,瘦削的脸上面色变换几度,冷哼一声竟是转身便走。 稽延怔愣间,便听那人身后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好奴才!既然这般听你那主子的话,便不要再跟着我了!” 第四十章:胡人盛会 稽延闻言大惊,急忙抢上前去跪倒在地:“属下不敢!” 武士情急之下,声音极大,不免引起路人驻足,原罄见状,面色更是阴寒,回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终是从口中吐出几个字:“跟我上车!” “是……主上!” 不敢再有所违拗,稽延急忙爬起身,跟在原罄身后上了马车。车厢内空间虽不算狭小,再多一身强力键的武士不免显得拥挤,原罄将本在马车内伺候的小侍女赶了下去,又嫌恶地瞄了稽延一眼,没有说话,只自己坐在惯常的织锦软垫上,将一条薄薄的毯子搭在腿上。 即便是北国夏日没有南方那般酷暑,终究闷热,稽延不敢随意坐下,甫一上了车便单膝跪在车厢内,大气不敢出,不多时,已是热得满身大汗。 原罄倒是在这暑热天气中方觉得舒服,懒懒倚靠在车厢壁上,听着车轮碾压过路面的辘辘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虽暗恨那人行事不知轻重,到底知他只是情难自禁,遂不由叹息一声转过头来:“稽延。” “属下在!”稽延急忙应声,听得出面前之人情绪终于平稳下来,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见面太过冒险,他毕竟是右丞相那边的人……你回去告诉他,待此间事了,我……定不会食言……” 听出那艰涩语调中的真诚之意,稽延不由大喜,虽然今次无法遂了那位主子的意思,但他肯如此说话,那待大事毕了,必是肯跟主子走了的! 一时胸中兴奋,急忙应声道:“是!” 原罄垂目,不再说话。 稽延却并未即刻告罪下车,此刻按捺下喜悦又道:“主上,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什么事?”原罄抬眼望过去。 “博吉·朗巴的心腹萨里乔数日前已抵大都,但是是以巡视马场的名义。不过蹊跷的是,此人虽言巡视马场,但他来到大都之后,却仅转了郊外几处马场而已,且行色匆匆,这般看来倒似是走个过场,掩人耳目一般。而且居于大都这段时日以来,行事一直十分低调。” “再过几日便是哈慕尔大会,届时朗巴旗主博吉必然会来大都,属下怀疑萨里乔这时候来到大都,倒似是在谋划什么一般……” 原罄闻言眼中射出冷光,怒道:“难道博吉那蛮人终是不肯安分了不成?!” 稽延小心道:“博吉虽愚钝不堪又贪恋财色,但毕竟是三大异姓旗主之一,铁烈又向来有不臣之心,对他一意拉拢,难保博吉不会被说动。” 原罄面露不屑,这两个人,他向来未将之放到眼里,但也知道他们毕竟乃是一方藩主,手握重兵,那一帮胡人蛮骑战力着实不可小觑,况又是在这般敏感时刻。 暗自计较一番,原罄道:“我不欲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是绝不能令这起蠢货在这般时候坏了我的大事,你着人盯紧萨里乔,有任何异动随时告予我知晓!” “是!”稽延领命,犹豫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属下另听闻一件奇谈。” “什么奇谈?” “数日前,大都南郊有人日间曾亲耳听到一声龙吟,但有人说那只是马嘶而已。因此事太过奇异,故而争论不休,倒是无有定论……” “龙吟?”原罄冷哼一声,斥道:“纯属无稽之谈!” 稽延对主上这般反应早已预料到,倒也并不在意,只继续道:“不过北桓国向来有‘龙马’之说,所谓马中之王,拥有上古龙族血脉,乃是王者坐骑。如古时名马追云、乌烛、越影、逐霄等,据称都是龙马,其声‘低沉浩广,如同龙吟’,倒也并非全然杜撰。而且令属下在意的是,大都南郊数片草场,其中最大的一块便是萨里乔所有……” 原罄何等聪慧之人,又熟识历史古籍,如何会不知道这“龙马”一说?只是向来不以为然罢了。 此刻听稽延这般说话,片刻已是明白过来:“你是说可以借这‘龙马’之事做一番文章?” “主上英明!”稽延立即点头。 原罄微微眯起眼,心中不由暗暗点头,这件事若是好好利用,倒是可以暂时调节北桓国三大异姓旗与王旗之间的矛盾,进而压制铁烈的野心,防止在这般敏感时候北国朝局发生动荡…… 试想那“龙马”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现实中如何能有?若使人假称得了密报,知晓萨里乔私藏“龙马”,令其立即交出,那萨里乔如何能交得出来?如此便可以指责其存有不臣之心,在对方窘迫之际,“不小心”泄露出原来那密报得自博哈图旗,使萨里乔信以为铁烈为将朗巴旗拉下水,便使手段把他逼入绝境使之不得已与其合作,于是“明白真相”的朗巴旗一怒之下与博哈图旗决裂,从而将三大异姓旗中的两旗掌握在手中,以此逼迫铁烈不得轻举妄动。 要知道萨里乔作为博吉第一心腹,对其影响力巨大,而此前龙马一事又有市井流言做依据,再好好谋划铺陈一番,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当然,在此之前,当先设法探一探萨里乔,看看朗巴旗与博哈图旗的关系已到了什么地步…… 可惜此刻正细细盘算着的原罄万万没有想到,萨里乔的真正立场,他一开始就没有看透。 ****** 广袤肥美的哈慕尔草原位于大都北郊,向来为王旗穆穆尔一族所有,乃是历代国主的私人产业,亦是历年哈慕尔大会召开之地。莫岱河自莫呼拉尔山发源,穿过哈慕尔草原,一路蜿蜒向南,滋润了大片草原,胡人的祖先即发源于此,因此,莫岱河堪称是北桓一国的母亲河。 “……也因此,穆穆尔一族王旗据守莫岱河流域,既是实力,亦是地位的象征。” 尚未天光大亮,周围已是人来人往,人声马嘶,热闹得紧。绣着不同部族图腾的毡帐如同云朵,或星星点点,或成群连片点缀在广阔的草原上。空气中有特属于草原的清爽气息,混合着青草与野花香,天高云阔,令人心旷神怡。 “每年哈慕尔大会之时,北桓国各部族,不论大小皆会派出族中好手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相互切磋比试,角逐盛会魁首。优胜之人不但可以得到哈慕尔草原上最为肥美的一片草场一年的放牧权,更能给自己和部族带来无上荣耀,是姑娘们心目中的英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桓王和旗主们的青睐,从此青云直上。因此每年的盛会,不论是贵族后裔还是平民出身,都会有大批年轻人赶来参加。”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简洁明了,且言语间不卑不亢,显是个精干之人,可观其样貌,却是双眉斜堕,身形佝偻,脸上始终带着股子谄媚的笑意,不停地搓着双掌,一身猥琐,整个贱奴模样。 虽晓得那不过是刻意为之,但这般瞧来仍不免令人大起违和之感。 兰泙机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打量着周围,不动声色地护在兰澧身边,此刻听到这里,终不免将眼角余光瞥到那仍在压低了嗓音细细解说之人身上,顿了顿,又瞬间移了开去。 此人名唤苏里盟,胡裔与平原裔混血,乃是车乔心腹,因朗巴旗旗主抵都,车乔便仍化身萨里乔前去迎接,这边则交给了苏里盟。在此之前,兰泙已见过他两次,感觉虽算不上相貌堂堂,倒也进退有度,颇为干练,没想到今日仍是那张脸,只是举止神态变了一变,倒似是完全换了个人一般,看到这番景象,饶是兰泙也不由觉得暗暗吃惊。 兰澧与兰泙仍是易了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除龚二与刘四扮作家奴模样跟在兰澧身旁之外,其余护卫皆乔装散于四周,不动声色地护在主上周围。 “胡人擅骑射,哈慕尔大会最重头的三项便是赛马、射箭与摔角,其下又分数个小类……头三日的比试任何人都可参加,不过最后三日的比赛只有各小组选拔而出的头魁方有资格做最终角逐……” “哦?如今北桓国内这么多平原后裔,可有人来参加这胡人盛会?”兰澧脚步顿了一顿,微微侧过头低声问道。 “有是有……”脸上挂着的谄笑不变,苏里盟搓着手,眼中划过一丝古怪之色,信手一指道:“不仅是平原后裔,胡人与平原后裔的混血亦有人想来参加。只不过往往受到排挤和轻视,而且,便连毡帐也只能搭在远处,不被其他胡人部族所接受……主上请看!” 循声望去,兰澧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在远离各部族驻扎的毡帐群外沿,零星散步着几个小帐篷,鲜少有人走动,与这边旌旗招展,人声喧闹的场景一比,更是显得寂寞寥落。 兰澧驻足片刻,方才低低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一句:“回帐!”便转身提步向来处走去。 苏里盟忙道一声“是”,亦步亦趋跟在兰澧身后向提前预备好的毡帐走去。 第四十一章:帷幕揭开 这处毡帐早几日便已搭好,视角极好。在车乔的暗中安排下,并没有大部族前来寻衅生事,或霸占地盘。帐内铺着颜色鲜艳的手织地毯,备着北桓国特有的奶子酒和酥酪,以及乳轧糖块和其他小食,瞧来令人食指大动,可惜的是,帐中人似乎根本无意于此,眼神只瞧着外面,不时低语几句。 帐外不时有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姑娘唱着歌儿结伴走过,更有年纪甚小的孩童有模有样地骑在小马驹上跑来跑去,更多的则是参加盛会的年轻人与看热闹的人群,高头大马,神采飞扬,大步流星,笑语喧哗。 从帐中向外望去,放眼便可看到在远处草场上搭起来的高台,装饰着各色彩带和精致的地毯。那是供桓王那提斯与众贵族,以及三大异姓旗主和其亲随观赛的地方。 不多时,原本喧闹吵嚷的草场迅速安静下来,风过,人群如同伏低的高草般跪倒在地,远处隐隐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苏里盟眼神一闪,脱口道:“来了!” “主上,那身材高大,头戴金色阔沿扁冠王冕,居于正中的乃是桓王那提斯……左右两名美姬则是备受桓王宠爱的玥夫人与雪雪赛尔……”虽距离甚远,看不明晰五官,兰泙依然一眼认出那举止优雅雍容,身段窈窕美好的玥夫人嘉玥儿。桓王那提斯步伐稳健,器宇轩昂,威仪中又透着一股平和端正,倒是与那夜夜探深宫之时所见所感大不相同。 “……桓王身后两人分别是右丞相莫脱与左丞相雷庭筠,两人分别代表朝局中胡人派系与平原派系,向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兰泙望了望,随行贵族士卿人数众多,一时无法找到原罄的身影,倒是众人往登高台之时,发现了乐师钟珙的身影——看来桓王果真十分宠信此人。 “王旗穆穆尔一族崇拜白狼图腾,而朗巴旗则信仰海东青。那黑胖肥硕之人,便是旗主博吉·朗巴……”看清那落座后几乎占去三个人的位置的痴肥矮短之人时,便是兰澧都微微皱了皱眉,与那博吉相比,随行一旁的萨里乔,也就是易容乔装后的车乔,倒是显得格外玉树临风,卓尔不群起来。 “那是科沃尔一族,其信仰的图腾乃是棕熊,旗主达答·科沃尔十分悍勇,乃是北桓国有名的旗主战将,十分得那提斯宠信……” “最后出现的那支队伍则是以战斗力彪悍着称的博哈图旗,崇拜金雕图腾,旗主铁烈高大勇武,又有些头脑,早些年起便有不轨之心……” 兰泙循着苏里盟的解释一一望过去,果见达答与铁烈,俱是昂藏大汉,气势彪悍。 桓王等人落座后,便宣告哈慕尔大会的开始。先是早前便已安排好的阅兵,由已升任骁骑参领的卫弈·潘指挥,上万精骑兵身披铠甲,手提弓箭,身背弯刀,胯下骏马来去如风,做出骑射、冲杀、回刺等动作,蹄声阵阵,大地颤抖,呼声震天,气势端的是锐不可当,令人见之色变。 胡人骨子里的掠夺野性注定北国军力的彪悍异常,以前但有耳闻,如何及得上亲眼所见?况多年前五国之争,衡国与北桓国乃是联盟,二者并未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虽近年衡国战力上升以及在兵器改革上的诸多成就令得众人信心大增,但今日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倍感冲击。就基础战斗力而言,两国军队的战斗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兰泙心中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虽然火药武器并未在北桓国出现,着实是一大幸事,但北桓国铁骑着实太过厉害……如果不是澧定下这一计策,令北桓国内部互相消耗,恐怕…… “泙儿,来试试这个。”鼻端飘过一阵乳香,有细长的指拈了块糖放在他唇边:“味道不错。” 兰泙低头瞧瞧那块糖,淡然的表情顿时出现了一条裂缝。 兰澧只是微笑,见他不动,又用那糖块轻轻触了触爱人的唇。 蹲在旁边的刘四见自家头儿一张黑脸差点憋不住笑出声儿来,被龚二狠狠掐了一把好歹敛了,急忙跟其他兄弟一般做随意看射箭比赛模样,眼角余光瞥见苏里盟也收了那谄媚模样,装模作样地看比赛,暗自在心里笑得打滚儿。 兰泙嘴角抽了抽,无奈张嘴含了那糖,脸色犹然难看。 却闻那熟悉的气息靠近,在他耳边轻声道:“泙儿不必忧心,北桓国骑兵战力固然厉害,我们也一直未曾小瞧了他们去,今日一看更是心中有数……再者我们已是知己知彼,对方却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会是我们的对手?呵……泙儿接下来,只要静观其变便好……” “嘎嘣”一声,口中的糖被咬碎,兰泙眯起眼睛点点头,这糖滋味儿果然不错。 ****** 夏夜的草原十分美丽,天幕低垂,星子似伸手可摘,绿草柔软,绵延至天际。空气中漂浮着烤肉的香气,点点篝火,伴着歌声笑语,听来十分宁静祥和。经过了一天的比赛角逐,虽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到底节日气氛浓郁,众人载歌载舞,笑声不断。 可惜这当中却不包括—— “给我滚开!狗才!” 一脚踹在跪伏于地的从人肩上,那人惨叫一声滚了出去,胳膊软软地垂下来,在地上摆成一个扭曲的姿势,看样子却是断了。达答怒火不减,想起刚才在大王跟前,被那病秧子残废一顿抢白,被狠狠驳了面子,直气得他额上冒出火来,恨不得一拳将那人打死!要不是被大王厉声喝止,恐怕那原罄早就被自己剁成肉酱了! 结果好死不死,刚一回来就有不长眼的奴才在挡在路上,真是活得腻歪了!这般想着,达答更是怒火中烧,暴戾之气窜上脑门,对着那缩在地上的从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想他暴怒之下力气如何之大,那从人先是惨呼连连,哀求饶命,不多久已是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地上淌了一滩,待达答终于气消收手,那人显然已经没了活人气息,竟是被他生生打死! “拖下去!”达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股火气发泄出来,令得他烦躁的情绪消解不少,只是脸色依然阴沉。活动了一下手腕,这才往不远处的大帐走去。 “奴服侍旗主更衣……” 刚进入大帐,便听一道柔柔的声音传入耳中,达答只觉自己骨子里酥了片刻,回神过来方才省起——大帐里居然有人? 要知这里可是旗主的大帐,没有允许,谁能随意进来?! 可待看清眼前之人时,达答本要怒吼而出的“混账”两字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又被他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女子小巧玲珑,肌骨丰润,白皙的皮肤仅是那般看着便知有多么滑润细腻,五官精致,面容姣好,特别是右边眼角一颗泪痣,溜眼儿瞧人的时候,便如同含情脉脉地说着体己话儿一般,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惹人怜爱的气息。更兼之夏日衣衫单薄,掩在薄衫下的美妙景色在灯光映射下若隐若现,这番场景直看得达答脑中一空,竟是呆了片刻。 达答地位极高,见过的美女不知凡几,姬妾亦然无数,却少见有这般风情的女子,更重要的是,此女正是他最为偏爱的类型,故而一见之下竟失神片刻,看呆了眼。 那美女乍一见到达答样貌,竟似面上也怔了一怔,旋即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见对方朝自己慢慢走过来,吓得后退一步,娇躯微颤,竟是楚楚可怜得令人不忍伸手。 “你是何人?”达答见她瑟缩着后退,差一点就要摔倒,少有的怜香惜玉之心大起,立即大手一伸便将那女子捞到了怀里。 男人的气息喷到自己面上,美人儿微颤了一下,缩在达答怀里,怯怯道:“奴……奴不应在这里的……怕是出了什么错……旗主,旗主请放开奴……” 一旦抱到怀里,女人那番清雅淡香直冲鼻端,怀中的身体柔若无骨,更是引人垂涎,达答简直是一刻也忍不住,一双大手不由得在那美女身上来回游移起来,口中说道:“既知道我是旗主,哪会有什么错?小美人儿,你是自己偷偷跑进来的?还是谁送给我的?不要怕……我会好好疼你的……” 那女子还伸了一双小手在他怀里推拒,泪水涟涟道:“不是的,旗主……请放开奴……” 达答哪还顾得那么多,只当这女子是哪里的姑娘或者低等侍女,仗着美貌偷偷跑进来勾引自己,又或者是别人送给自己的美姬,以前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事。加上这女人实在太合达答的心意,只恨不得立即轻怜密爱一番,哪还愿意听她啰嗦?早一把撕了那美女的薄衫将她压倒在地毯上! 说来倒也奇怪,那美姬先是推拒挣扎,后被达答撕干净了衣衫,一番动作后居然也不再反抗,反放软了身体,慢哦轻吟,婉转相就。那女子大约是天赋异禀,达答只觉一沾了她的身,就恨不得化在她身上一般,只觉得内里紧致火热,娇躯又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竟是随意攀折也不怕弄坏了她,一双粉臂玉腿缠在达答颈间腰上就如同一尾美女蛇,令他大汗淋漓,敞快至极。 一夜颠鸾倒凤,直到天际显露鱼肚白,达答这才尽兴,搂着那美姬心满意足睡去。 第四十二章:离间之计 天色尚未大亮,旗主大帐外便响起一阵喧闹吵嚷之声。达答一夜荒唐,此刻尚抱着怀中美姬鼾声雷动,骤然被吵醒心中登时恼怒,刚要起身呵斥一番,那美人儿已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见怀中美姬面色晕红似霞,赤裸女体滑腻若无骨,因了美梦刚醒,又自然流露出一股子娇媚慵懒来,想起昨夜此女缠在自己身上诸般迷人风情,达答登时下腹一热,干脆也不去理会外面的吵嚷声,在那丰乳肥臀上一番揉搓,便在美姬的娇嗔浅呼声中腰身一送,把晨起的硕长欲望深深地刺入那窄小紧凑的势子中去,一边搓弄着身下的美人儿一边又开始大动起来。 帐内春意正浓,如火如荼,帐外的喧闹声却是越来越大,隐隐伴随着阵阵刀戟相击之声,有杂乱脚步声随着高喝迅速朝着主帐而来。 达答心中恼火,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根本抽不出身来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暗道等会儿完事后就把那些闹事的家伙统统都给砍了,于是干脆埋首在娇吟连连的美姬身上,只管一个劲儿地猛冲猛撞。 却不料大帐前短短的兵刃相击与守卫阻拦呼喝声之后,帐帘一掀,便有数人猛地闯了进来,齐齐堵在了帐门处。 达答没想到来人居然如此大胆,胆敢未曾得到自己准允便贸然闯入,一时间怒火炽烈,从美姬身上猛抽出来,便扯了薄毯把女人卷了,也不顾自己尚且不着寸缕,转头怒喝道:“哪个如此大胆!胆敢硬闯……” 话尚到半截,为首闯入之人见到此间场面已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随手抽出身侧随侍腰间所佩弯刀,一声大喝:“达答你这奸人!欺我太甚——”便劈头朝达答砍了下去。 达答何等身手,怎可能这样就被轻易伤到,就地一滚已是避了开去,同时扯了散落在地上的外衣随意裹了,站起身来,望过去的时候神情有明显的诧异:“博吉?怎么是你?”转而又怒道:“大清早你跑来发什么疯?!这里不是你朗巴旗的地盘,要撒野就滚回去!” 怪不得外头的人拦不住,朗巴旗旗主亲自闯来谁人敢真动手? 博吉怒不可遏,瞪着达答的目中几要喷出火来,也不答言,看到蜷缩在地毯上薄毯裹身的美姬泪水涟涟,抖作一团的可怜模样更是怒火万丈,见达答躲开,又是一刀冲他兜头砍了过去。 达答这回是真怒了,见刀势欲来也不躲闪,长臂一伸架住博吉举刀的手腕,劈手夺了那利刃下来,哐啷一声掷在地上,又大力一推,已将矮短痴肥的博吉推出三丈开外。 博吉常年耽于酒色,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如何是达答这等猛将的对手,被这着力一推早站不稳身形,啊呀一声就要朝后倒去,却被人一把架住。 扶着博吉重新稳住身形,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萨里乔示意其主稍安勿躁,随后转过身来右臂贴在胸前对达答施了一礼,沉着脸道:“萨里乔见过科沃尔旗主。刚才多有冒犯,请旗主勿怪!” 博吉在旁边瞪圆双目叫道:“萨里乔你跟他客气什么?!达答这奸人如此辱我,若不加倍讨回来,我博吉·朗巴还有何颜面可存?” 倒是达答多看了萨里乔一眼。此人倒是博吉身边少有的能干之人,就凭刚才那番姿态就比其主高明了不知多少,跟着博吉这种蠢货,可惜了。 只是今日这博吉口口声声说自己辱了他,倒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达答于是黑着脸道:“博吉,你最好别血口喷人!你清早闯入我科沃尔旗营地,又擅闯旗主大帐,坏我好事,明明是你欺我辱我,现在反而倒打一耙,难不成你以为我达答·科沃尔果真是吃素的不成!” 博吉气得满面黑红,跳脚道:“你还敢装蒜!”又指着缩在旁边一直小声抽泣的美人道:“你抢了我的美姬,藏于帐中肆意银乐,还敢说我血口喷人!你这奸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达答一愣,这边萨里乔已适时接口,冷声道:“这位良姝夫人是我家旗主前些时日来都之时,在路上新收的姬妾,宠爱非凡,一直侍奉在我家旗主身侧左右。哪知昨日里比赛结束之后,本应被人提前送回大帐的良夫人不见了踪影,我家旗主心中担忧,直找了一夜方才知晓居然是被科沃尔旗主的人带走了,而今良夫人果然在这大帐中,却不知科沃尔旗主到底作何解释。” “什么?”达答倒是真有些始料未及,转头看看那哭泣的美人儿,再瞧瞧痴肥的博吉,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遇到了麻烦,反倒是心中可惜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姬,竟生生被博吉这蠢猪给糟践了。 不过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昨夜一见到自己之时,美人儿态度会那般奇特了。 “达答,你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一个交代!”博吉暴跳如雷。 达答向来瞧不起愚蠢而又贪财好色的博吉,又与桓王关系密切,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候也不慌张,只无所谓道:“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反正这个美姬我已经睡过了,就干脆送给我好了。不过呢,我达答也不会白白让你吃亏,用十个美女换她一个,怎么样?” 博吉哪里肯依,这良姝的妙处与其他姬妾大不相同,若没有试过还好,既然知晓个中滋味儿,又正是最新鲜的时候,哪里那么容易就答应对方的提议。 还不待博吉开言,萨里乔在旁边看他脸色,这时候已上前一步沉着脸道:“科沃尔旗主此言差矣。良姝夫人本就是我家旗主的爱妾,科沃尔旗主既令人夺了她侍寝,便是扫了我家旗主的面子,有辱朗巴一族的尊严。今日不但良夫人我家旗主必然带走,您也须对此做出些补偿才好。依在下之见,不若将那十个美姬作为赔偿赠与我家旗主如何?” 博吉一听,顿时乐了,立即点头:“嗯,这个提议不错。” 达答脸色一黑,刚要说话衣襟已被扯住,低头却见那良姝跪在他脚边哭泣道:“请旗主不要将奴送回去……奴愿跟随旗主,不愿回去……” 一句话既出,博吉连同身后随人全然变了脸色。 博吉怒道:“你这贱人!这些事哪里容得了你愿与不愿?!快快给本旗主过来,姑且饶你不死!” 良姝哭得梨花带雨,却只偎在达答腿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达答见状不由心中得意。这美姬自己当然舍不得放手,不过仅是一夜功夫这女人就不愿离了自己,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更有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 达答于是道:“博吉,你说我令人抢了她来,可有什么证据?明明是你的人弄错了旗主大帐,硬是送到我这里来,既然来了,自然没有不笑纳的道理,现在全推到我身上来,你也太不地道了吧?” 博吉听他如此强词夺理,更是愤怒不已。可是昨日护送良姝回旗主大帐的两名女侍以及一个小队的护卫全被人敲晕,绑在了远处的一个小树林里,若不是后来终于有人逃脱捆缚跑回朗巴旗旗营,说是良姝被达答的人抢走,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但是一样,不管是侍女还是护卫都是自己的人,达答一句,那些人都是听命于你,自然你让他们怎么说他们便怎么说,来个死不承认,这件事还真是没法说清楚。 博吉心恨那美姬口述不愿跟他回去之语,令他扫了面子,又有萨里乔的好口才在旁帮忙,自然不肯让步。而达答一心认为这件事是个误会,又见那美姬痴缠自己,心中得意,便一口咬定这个女人自己要定了。 两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都心里憋了一口气。争执半天,最后还是萨里乔提议,既然正值哈慕尔大会之际,大王亦然在场,不若请他评判定夺一番。两人心觉有理,于是被簇拥着一路气势汹汹地朝王旗大帐方向赶去。 北桓王那提斯·穆穆尔此刻刚刚起身,还未等进早膳就被博吉与达答闯进了大帐,听了半天弄清楚是这么一桩子龌龊事后,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将两人都大骂了一顿。 不过达答毕竟是他向来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而博吉刚刚私下里向他大表忠心,令他不必再忧心朗巴旗会被博哈图旗拉拢过去造成内乱,因而虽然此刻怒气盈腔,这档子事情又大为荒唐,到底那提斯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打发了两人。 知道这种事是个烂泥塘子,又不过是争一个女人而已,那提斯根本不去细查,干脆各打一百大板,将俩人都痛骂一顿后再从中斡旋,最终将那良姝转送给了达答,而达答相应要补偿给博吉十个美姬,然后便将两人打发了回去。 达答自然心中得意,而博吉却十分不甘,回去后就在自己的旗主大帐里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萨里乔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礼之后,萨里乔将侍从都赶了出去,随后面色凝重道:“旗主,可还记得那龙马之事?” 博吉面色难看,闻言点了点头,问道:“怎么?” “当日大王遣人前来责问我们朗巴旗私藏龙马一事,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后来我们无意间知道居然是铁烈密告,妄图令我们受到大王猜忌有不臣之心,从而不得不与博哈图旗合作,共同对抗王旗……” 博吉不知道萨里乔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毕竟若不是如此,朗巴旗也不会断然与博哈图旗决裂,第一次弃了中立的地位而向桓王大表忠心了。 谁知萨里乔接着道:“其实这件事根本与铁烈无关,一切都是大王与那原罄在背后一手策划。” “什么?”博吉肥胖的身体差一点自地毯上跳了起来。 “旗主请看这个。”将手里的一小块羊皮递了过去,上面写满了密密匝匝的小字,萨里乔道:“大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与博哈图旗敌对,从而孤立铁烈,稳固他的地位。” 见博吉的脸色越来越黑沉,萨里乔面有不忿之色道:“原本大王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如此利用我们朗巴旗却实在是太过分了!今日之事亦然如此,大王分明是偏袒那科沃尔旗主达答,想那良姬本就是旗主的人,既被他掳了去,却为何不归还给旗主,这样抹我们朗巴旗的面子,哪怕是赔偿了那十个美姬又如何?怕只怕开了这个先例,岂不是旗主的其他姬妾夫人也可以随意被人染指了么?” 这番话十分厉害,直听得博吉脸上的肥肉都开始抖索起来。其他的倒还罢了,博吉向来沉迷美色,只是因为达答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若是他再看上博吉其他的美姬,来个历史重演,不光是面子,连里子恐怕也得被扒得一点不剩了。 博吉开始还未想到这一层,等到被萨里乔一语点醒,怒火已几乎将他脑仁都给烧空了。 “不仅如此。”萨里乔怒意更盛,忿忿道:“大王这般手段孤立铁烈,无非就是想把他拉下水,把博哈图旗给并了。我们朗巴旗现在尚且有用都被这般对待,若是以后博哈图旗真的被灭,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旗主,这……这实在是不由得人不忧心啊……” “哼!”博吉满身阴沉,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双小眼儿闪着怨毒的光,恨恨道:“想耍我?没那么容易!” 萨里乔低着头不说话,嘴角却在博吉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地上勾了一下。 第四十三章:横生枝节 “萨里乔,我觉得这事还是不怎么妥当,若是事成当然最好,可如果败了,我整个朗巴族定当死无葬身之地,再无翻身的可能啊……”所有的地位财富,荣华尊崇,美色醇酒悉数化为乌有,若是果然如此,可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黑硕肥短的博吉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坐在精美的手织地毯上,脸色掩在帐中烛火的暗影里,显得十分阴郁且犹豫不决。不过几十年酒色浸银的安逸生活,便将其朗巴一族胡人祖先留下来的悍勇好斗消磨得一干二净。 如果说当初刚刚听闻那提斯对朗巴族种种手段令博吉怒火万丈,恨不能拆其骨啖其肉,生了反意的话,那么,经过三天的情绪沉淀,再加上今夜与几个心腹刚刚结束的谈话,令他总算清醒了些许。 博吉不但愚蠢,而且胆小,尤其害怕到手的富贵生活不翼而飞。虽然心中担忧以后那提斯会对朗巴旗出手,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若朗巴不与博哈图旗结盟,在可预见的短时间内,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还可以持续一些时日。反之,若是立刻便按照与铁烈私下里商量好的计策进行的话,一旦事情败漏或者计划失败,不仅会被安上反贼的罪名,手里的一切也必将统统失去,这对博吉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尤其是朗巴旗即便与博哈图旗结盟,其总体实力也依旧逊色于那提斯与达答两旗一筹,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而这番话,在经由博吉手下第一大将花八思一番苦口婆心,力争谏言之后,令博吉愈加惴惴不安犹豫难决起来。虽然花八思最后被萨里乔一顿反驳最终偃旗息鼓,几个心腹也都表示支持与博哈图旗结盟或者干脆沉默,但这并不影响博吉内里草莽一团乱麻,与还未曾动手就已忍不住开始变得慌里慌张起来的情绪。 萨里乔跟在博吉身边几年,虽只寥寥数语,哪里还不知道博吉已生了怯意?眼里不由划过一丝讽意与轻蔑,嘴上却恭敬劝道:“旗主请放心,我们只要与铁烈的人暗中配合,杀了那提斯和达答,再将那提斯的几个儿子掠到手上,顺利潜回我们的领地,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想那铁烈早已谋划多时,那提斯与达答身边都有他的人,成功刺杀他们的可能性极大,再加上有几个王子在我们手上,一旦我们与博哈图旗联手对敌开战,我们的勇士悍勇无畏,奋勇向前,而穆穆尔一族与科沃尔一族则群龙无首,又投鼠忌器,裹足难前,即便我们总兵力略逊对方一筹也根本不必畏惧他们。 只要我们与铁烈顺利吞并了穆穆尔旗与科沃尔旗,从此整个北桓国都将为您和铁烈所有,以莫岱河为界一分为二,朗巴旗的领地将会扩大三倍不止,您也将拥有更加荣耀的地位和无上财富,成为北桓所有部族女子心中的英雄,受人敬仰!” 虽然这番话说得博吉颇为意动,信心也坚挺了片刻,可不过一会儿功夫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虽然如此,但若是其中任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恐怕场面都会变得难以收拾罢,唉……” 萨里乔继续劝道:“旗主请安心,整个计划我们都已经仔细推敲过,不虞会有什么疏漏,您看过之后不也认为此计甚妙么,只要我们小心行事,相信成事之日必不远矣!” 博吉下巴上的肥肉抖了抖,依然在唉声叹气,萨里乔劝说半天,却见他只是一个劲儿前思后想,做不了决断。半晌,博吉突然皱眉道:“萨里乔,以我之见,不若我们与那铁烈说说,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如何?他若要刺杀大王,我们只做不知,也不去阻拦密告,这样如何?” 萨里乔脸色一沉,倏忽又敛了去,心中破口大骂博吉蠢得不可救药,口中却委婉道:“旗主此事万万不可!想那铁烈何等样人,若是临头反悔,我们又熟知其详细计划,保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对我们痛下杀手,到时候可就真的后悔莫及了!” 被他这么一说,博吉登时没了主意,讷讷半天后又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去见大王,将铁烈意图谋反之事悉数告予大王知晓,再表明我们朗巴一族对王旗的绝对效忠,这样总可以挽回一切罢,毕竟如果我们三旗联合共同对付铁烈,定是胜券在握的了……” 萨里乔越听心越沉,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一个劲儿地劝着博吉不要随意毁了与博哈图旗的盟约,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着。 因为深悉博吉的性情,三日前一旦得其允准,萨里乔便立即私下与铁烈见了面,详述朗巴旗愿与其结盟的意愿,铁烈自然大喜。 其实早在一年前,铁烈便多方设法与萨里乔接触,希望藉由其对博吉强大的影响力达到自己的既定目的,只是一直未能如愿。直到兰澧与兰泙秘密潜入大都,定下整个计划后方才确定下一步行动。于是在兰澧的授意下,萨里乔很快便接受了铁烈送来的巨额贿赂与其他允诺,答应为其周旋,并在哈慕尔大会召开的第二天便将结盟的意向送到了铁烈手中。 铁烈自然大喜过望。他原本便有计划腹稿,一旦得朗巴结盟,很快便与萨里乔确定了行动计划,并给博吉画了一张天大的饼,许其好处不计其数,心中却根本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心道等把那提斯和达答收拾了,再回过头来料理博吉这个蠢货。 铁烈虽有些头脑,却未免刚愎自用,又生性傲慢。他看不起位处南方的衡国战力,根本没将其放在眼里,更是心中笃定衡王兰澧不至于不自量力地趁着北桓国内乱之时前来偷袭,因而这几天一直在紧锣密鼓心无旁骛地筹备刺杀一事,又秘密调兵遣将,暗地里蠢蠢欲动。 博吉犹然在帐内忐忑犹豫,萨里乔苦劝不下,却见他倒是反悔之意愈来愈浓,到得后来竟推开萨里乔站起身来,想要立即前往王旗大帐密见那提斯,告发铁烈! 萨里乔眼中凌厉之芒疾闪,心道怎能让你这蠢货坏了大王的大事!一时心中迅速计较已定,原本略显焦虑的心绪也被强压下去,萨里乔面色沉郁如同覆霜,掩在袖下的手微微垂下,便有一柄短刃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之中,被他暗暗握住。 盯着博吉那痴肥的背影,萨里乔钢牙暗咬,心中已是动了杀机。 博吉匆匆忙忙站起身来,摇晃着刚要大声唤人又觉得不妥,便还是打算令萨里乔跟他一同前往王旗大帐,正准备回头,眼角余光却撇到一边映射到旗主大帐的影子上。 摇曳的烛火在这刻显得格外诡异,将博吉和萨里乔一矮短一高大的身影拉扯得变了形状,却并不影响博吉看到那后一个影子突然身形暴涨,一柄利刃裹挟着凌厉的气势兜头自后向自己劈来! 博吉骇然欲绝之下本能地回身,骤然扩大的瞳孔里便见一点厉芒倏然爆闪。 下一刻,猩红的血已伴随着最后一声闷哼,溅在三尺外的大帐之上。 ****** “嗯?” 花八思看着近在咫尺的旗主大帐,有些疑惑地住了脚步。 大帐中依然燃着烛火,显然即便是如此深沉夜色,帐中之人依然未曾就寝。想起刚才匆匆忙忙跑来传讯的旗主护卫,花八思心中暗忖,不知旗主这般时刻相招可有何事。 难不成是刚才那件令自己无法安寝的秘密之事?回想起不多久前,那旗主面前第一宠臣萨里乔将自己批驳得无法还口的场景,花八思面色一沉,心中暗恨。 教唆旗主如此行事,朗巴旗之祸不远矣!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令旗主回心转意。 这般想着,花八思定了定神,粗犷的面上又浮起些惑色。帐中怎如此安静?还有,旗主大帐前的护卫都去哪里了? 眉头一皱,花八思一掀帐帘,已大步跨入帐内。抬眼一扫,顿时大惊失色,大叫一声“旗主”便急忙抢上前去。 入目却见朗巴旗旗主博吉圆睁双目躺在血泊里,脸上满是惊异与不可置信之色,胸口尚有血液淌出来,身体温热,显然刚刚断气不多久,除了这一处致命创伤之外没有其他伤口,乃是一刀毙命。 而在他手边,一块婴孩手掌大小的椭圆形系缨金牌遗落在地,沾满了血迹。花八思眸色一凝,急忙拾了起来握在手中,正是朗巴旗旗主令,向来只有一旗之主方有资格掌管,以此为凭可以调动整个旗领中的所有军队! 花八思一见此令便觉不好,刚要起身,身后帐帘一挑,一个高大身影已闯入帐内,见到此间场景登时目眦欲裂,口中叫一声“旗主!”,已抽出腰间所佩弯刀,劈头向花八思砍去,怒吼道:“花八思你这狗贼,居然胆敢弑杀旗主,给我纳命来!” 第四十四章:风雨雷动 花八思登时大怒,心知落入陷阱,来不及细想已抽出佩刀一下荡开兜头而来的利刃,怒吼道:“萨里乔你休要血口喷人,旗主不是我杀的!” 萨里乔哪里听得进去,一被荡开,立即回刀又刺了过来,其势若猛虎,竟似是搏命一般。 花八思忍无可忍,连连抵挡,他身高体壮,力大无比,不过片刻已将萨里乔击得节节后退,右手腕一抖,大刀劈向对方锋刃,想要将其弯刀磕飞,却不料萨里乔眼见刀势凌厉,急切间乱了步子,身形一滞间不但利刃脱手飞出,上臂也被那花八思佩刀劈来余势划出一道口子,萨里乔踉跄半步方才稳住身形,不过片刻间,淋漓鲜血已爬满他小半边身体。 花八思见萨里乔终于停手,刚要上前一步说话,冷不丁帐帘一挑,又是几个人陆续冲了进来。放眼过去,竟全是今夜与博吉共议联盟博哈图旗的心腹之人。他们原本便将毡帐扎于旗主大帐附近,听到此间动静不同寻常便匆匆披衣赶了过来。此刻见到帐内情形,无不大惊失色,骇然欲绝。 萨里乔脸色有些苍白,后退一步居于几人中间,眼露怨毒之色怒视花八思,口中道:“花八思,真没想到你居然胆敢弑杀旗主,枉费旗主平日如此信任于你……实在是太可恨了……难道你想造反么?!” “一派胡言!”花八思见众人齐齐瞪视自己,眼中满是怀疑、震惊与愤怒,不由得急怒交加:“今夜乃是旗主相招,我才来到大帐,没想到刚进来就发现旗主已被奸人杀害,此事根本不是我所为!” “住口!”萨里乔怒不可遏:“旗主议事完毕便令众人退下,怎么可能这么晚再要单独找你过来?!今夜所议之事何等重要,你返过身来就杀了旗主,莫不是生了异心转投那提斯麾下,想要换取那荣华富贵不成?!而今被我发现,事情败露,就又想来杀了我是不是?!” 今夜花八思竭力反对与博哈图旗联盟一事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一句话既出,诸人面上怀疑愤怒之色更重,瞪着花八思的眼中几要喷出火来。 花八思大怒:“萨里乔,我看你才是那奸恶之人!一味污蔑于我,你到底存了什么心!” 萨里乔根本不去理他,口中喝一声:“来人!”早有数名魁梧武士扑入帐中,在萨里乔的命令下朝着花八思冲了过去。 花八思哪里肯束手就擒,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水泼不进,根本不容人近身。孰料那帮武士中有几人身法诡异,又是在帐内狭小之地,花八思猛则猛矣,毕竟全力施展不开,对方又人数众多,不过盏茶时间已被人制住捆成了粽子扔在地上。说来奇怪,他本力大魁梧,又武艺高强,刚才混乱中只不知被何人在腰肩几个关节处击打了一下便失了力道,因而才这么快就被制住。 就在众武士轰然散开的一瞬,一块尚且沾着血迹的金牌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竟是花八思与众武士争斗之时掉出来的旗主令。 一见此物,众人再度色变。 一直在旁边皱着眉头保持沉默的大贵族加末里上前几步,将令牌拾了起来,略一沉吟,脸色已阴沉如铁,猛然转头愤怒道:“花八思,杀了旗主的竟然果真是你?!你先是背叛旗主跟大王密告,又来夺了这旗主令想要掌控整个朗巴旗军队?你,你……算我加末里瞎了眼,居然跟你这样背主弃恩,狼心狗肺之人结为安答……从此以后,我与你势不两立!” 一句话既落,众人皆怒目而视花八思,愤而出声指责。 花八思见加末里居然也信以为真,急怒攻心之下刚要大叫,萨里乔暗中使了个眼色,已有武士快步上前而来将一把胡桃塞进了花八思的口中,令他有口难辩。 胡人部族对于领袖的尊重传统由来已久,因此虽然博吉愚钝不堪,但只要他在位一日,部族贵族将领皆以其马首是瞻,这也是见到博吉被杀众人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之一。 而博吉的众位心腹之中,大半都已被萨里乔几年如一日的金钱美色醇酒所收买,向来看他眼色行事,唯有加末里和花八思这两个在朗巴旗中地位举足轻重之人对萨里乔不怎么感冒,反而对他时有指责。 而今见加末里如此反应,萨里乔心中满意,这刻在旁捂着仍在流血的伤口急忙道:“如今旗主身死,此事非同小可,恐怕被花八思告密,那提斯已经知晓我们与博哈图旗结盟一事……好在花八思已被我们捉住,那提斯此刻尚不知道此事……即便如此,此人犯下如此大罪,我们已经留不得了……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再迟一刻,我们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闻听都知道事情严重已极,听他这般说话自然无甚异议。加末里痛心而愤怒地瞪了花八思一眼,出言问道:“依你之见,如今当应如何?” 萨里乔不假思索道:“而今之计,已不能完全依计划行事。所谓先下手为强,我们要立刻与铁烈联系,今夜就动手!” 加末里皱眉道:“这样一来时间太过仓促,恐怕容易有什么纰漏……” 话未说完已被萨里乔打断,斩钉截铁道:“若再迟一刻,在场诸位恐怕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都成了未知数!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放手一搏!” 加末里知道萨里乔说得没错,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其余人等自然更是频频点头。 见加末里仍有话似要出口,萨里乔心中暗笑,已快速道:“旗主既然已经身死,那我们今后就要全力辅佐少旗主扎沓,以后大事既成,便尊少旗主为王!” 扎沓是博吉的大儿子,今年刚十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加末里知道萨里乔的势力极大,生怕他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此刻见他如此表态,终于将悬着的心放入肚内。 已进入下半夜,草原的夏夜本应繁星璀璨,伸手可摘,十分美丽,此刻却是狂风骤起,黑云压城,遮掩了满天星光,气氛沉闷,令掀帘出帐的萨里乔与加末里等人心头沉重。疾风扬起众人的衣摆长发,无人开口出声,心中却已是狂风骇浪,风起云涌。 天色越发黑沉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 “轰隆——” 又是一道响雷携万钧之势轰然落地,炸得人耳嗡鸣不已,远远有马嘶隐隐传来,却是被这雷公天怒所惊,暗夜中竟也踢踏着四蹄,犹自胆颤。浓黑天幕裹挟着匹练般的雨幕一同压下来,如同塌陷在了黑漆漆的草原上,将这白日里一片热闹欢腾,辽阔优美的草原生生扭成了令人惊怖的炼狱。 瓢泼般的雨激烈地下,草原上肥美的高草悉数被击打进了泥地里,倾覆一片,狼狈不堪。本是黎明将近的静谧时光,偏偏因了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令得天地失色,惊慌弥漫。须臾,又是一道赤红色的闪电蜿蜒在天边爬过,割裂了整个夜幕,也瞬间照亮了这片漆黑无边的草原。 闪电般的一瞬,厉光掠过一人一骑,将那人蓑笠下的脸映照得格外苍白。 身旁的马儿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颅,那身材颀长的青年圈住马颈,安抚性地拍了拍,视线却是一瞬不瞬,依然紧紧盯视着远处那闪烁着几点光亮的硕广营盘,黑压压地覆在地面上,如同一只蠢蠢欲动的狼。 惊雷闪电不时在他头顶耳畔凄厉而过,暴雨倾盆早已将他全身淋得精透,夏夜草原的雨寒湿冰凉爬满他的全身,青年却如同一概未觉,一人一马默默隐在浓黑的夜色里,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那营盘处隐约欲灭的光点骤然增多,点点星亮渐渐汇聚成几条扭曲的光龙,不过片刻功夫,已迅速变得混乱起来,渐而向外急速逃窜,即便与此地相去甚远又夜黑如墨,即便此刻暴雨如瀑令人视线模糊,亦隐去了那混乱的嘶喊叫嚷,也可隐约猜测得出定有大事发生了。 紧紧攥住手中缰绳,青年凝目仔细搜索着东边一处幽暗的角落,一动不动。一刻钟后,那边忽然有什么亮了一下,旋即熄灭。片刻,又亮了起来,随后再次熄灭。青年紧抿的唇角绷出一条锐利的弧,死死盯着那处暗角,生怕错过一星半点,心中则在暗暗数着,一……二……三…… 成了! 心头一松,青年迅速拉马过来,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马背,在雨夜里依然湛然乌亮的眸子约略辩了一下方位,便双腿一夹马腹,往来处方向纵马狂奔。 风声雨声呼啸而过,青年伏低身体靠在马上,不理兜头而来击打得人脸颊生疼的雨水,只手中紧着缰绳口中低叱连连,马儿于是越奔越快,不过片刻功夫已然消失在混沌的天地尽头。 ****** “主上!” 两名玄衣武士冒雨疾驰,胯下骏马四蹄翻飞,身旁尚带着一黑一白两匹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如风般奔入大都城东郊一处不起眼的小树林里,待视线中映入那由数十名武士团团护在中央的尊贵之人时,齐齐勒马停步滚鞍下马,轰然拜倒在地:“禀主上,九耳与大缨俱已带到!” 兰澧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说话,只向后挥了挥手。赵三与刘四会意,立即牵马归队,九耳与大缨则被护兰澧身后的李九与公孙十一伸手牵过。 九耳在雨中低低地喷着鼻息,似乎有些焦躁。 兰澧回头看了它一眼,皱紧了眉头。虽然暴雨如注,天色暗沉,此刻确已是清晨,大都城门已然开启,估计哈慕尔草原上的骚动还没有传到这里,否则赵三与刘四也没那么容易便出得城来。虽然九耳与大缨过于惹眼,这种天气倒是无形间帮了己方一个大忙,守城卫兵根本没那个耐心在暴雨天里盘查路人。 只是泙儿呵……怎这个时辰了你还没有回来呢? 兰澧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第四十五章:远遁离都 因了博吉·朗巴临时反悔,车乔不得已只好出手杀了他,并将原本定于两天后的刺杀行动生生提前至今夜动手,并迅速令人送信给兰澧,让他们立刻离开大都,这也就打乱了兰澧原来的计划。 兰澧性本谨慎,既已决定多留几日,借哈慕尔大会阅兵之际查探北桓军队战力,便干脆于暗中坐镇,指挥车乔的下一步行动,意在激化北桓国内部矛盾,使其发生内乱,相互消耗,并于混乱之际趁机离开大都。 只是今夜猝然行动,虽然兰澧等人闻讯可绕过大都城,直接从扎营的哈慕尔草原往南远遁回衡国,但九耳与大缨因为其过于神骏,并未被兰澧与兰泙带到草原之上,一直被圈在车乔位于大都城中的私宅之中,尚未来得及被提前送出城外。 而所谓的刺杀桓王只是个幌子,兰澧的真正目标其实是科沃尔旗旗主达答,毕竟衡国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挑起北桓国内乱,两方若是势均力敌,自然会相互消耗实力,混乱局面也不易被镇压下去,但若是一方势力过于强大,造成压倒性的局面,甚或令铁烈果然取代那提斯成为新的北桓国王,那衡国这些年的作为岂不白费,平白为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当车乔提前动手的消息传来之时,兰澧并未太过忧心,一面令人去将九耳和大缨带出城来,一面迅速率人离开暂居的毡帐,绕过大都城,商定在城东郊的小树林里集合,一同赶回衡国。 毕竟只要车乔动手,北桓国必将陷入混乱,至于乱的火候如何,就不太好说了。兰泙心知兰澧担心这一点,干脆独自潜在王旗大帐扎营的草原外沿,隐在暗处默默等待传讯的灯光亮起。兰澧拗不过兰泙不肯换其他人在此等候的执意,只好退步,在众铁卫武士的护卫下先行来到这里,按捺住焦急等待他的出现。 而今九耳与大缨已经被顺利带出城了,泙儿你怎还不曾出现呢? 兰澧心中有些焦躁起来。 等待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兰澧不语不动,其他人更是毫无声息,就连马儿都俱静默,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哗哗雨声与不时滚过头顶的雷鸣声,不绝于耳。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却因了暴雨倾盆,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格外晦涩不明。路上行人极其稀少,俱是一身雨具低头匆匆赶路,谁也不曾注意到隐身于不远处那片小树林里的兰澧等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者并未等待多久,就在兰澧的耐心几近被消磨殆尽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尽头。 那人胯下一匹黑色骏马,伏在马背上压低身形,速度极快,直朝着这处小树林疾奔而来。虽距离尚远,又大雨如注,仅是看清那人身形,众人都已是一阵兴奋,心知那是兰泙回来了。 希律律一声马嘶,来人冲入树林之际立即勒马停缰,一个翻身跃下马来,却还未曾站稳脚步就已被兰澧一把抢入怀中。 “泙儿,你怎么样?” 兰澧搂住青年腰身,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触及处却是一把冰凉,再看他面色苍白,淡色的薄唇几乎没了血色,心里不由有些发慌,口中一边急急问着,一边已经上下摸索查看他是否受伤。 兰泙轻喘片刻已一把握住兰澧手臂,轻声道:“我没受伤,你别担心。只是淋了雨,体温有些偏低罢了。” 兰澧一听登时放下心来。兰泙曾经中过殇毒,痊愈之后体质改变,体温要比常人低一些,这刻显然是长时间处在雨中,温度流失很快,故而面色方才如此苍白。 “车乔那边已经成了,事不宜迟,我们立刻离开大都!” 耳边听得兰泙这话,兰澧心中登时大安,也知事态紧急,恐怕这里很快就会乱成一团,遂立即回头,命众人即刻认镫上马,动身返程,赶回衡都安梁。 九耳兴奋地摇着头颅凑到主人颈间蹭了蹭,兰泙拍拍马头,动作利落地上了马背,甫一坐定,龚二已经驱马近得前来,急急道:“禀兰统领,刚才属下等人在树林外缘发现有几人行迹鬼祟,似是冲着我们而来,便令钱五带着几个兄弟把他们给料理了。属下担忧我们行迹泄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以防万一,恐怕要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国都!” 兰泙听闻,俊秀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对龚二略一点头已经催着九耳赶到兰澧身边,两人在马上低低攀谈几句,便并骑而立,坐直了身形。 此刻,以龚二为首的八名铁卫与数十名卫队武士皆列好阵势跟在二人身后,但见兰澧回头略一巡视,口中喝一句“走!”,大缨已是一声长嘶奔出数丈开外,兰泙紧随其后狂奔而出。众人于是一抖手中缰绳,口中低叱,便跟着在前的兰澧二人纵马疾驰,如同一柄利斧般骤然劈开雨幕,以最快的速度直往南飞驰电掣而去。 ******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冒雨快走几步进到王旗大帐旁边一个临时扎起的小帐篷里,原罄看着面前单膝跪在地上的武士,面色十分难看。 昨夜骤然而起的一场内乱闹得天翻地覆,整个哈慕尔草原几乎血流成河,也着着实实打了原罄一个措手不及。朗巴旗本已宣誓终身效忠桓王那提斯,怎料昨夜突然联合博哈图旗造反,夜袭王旗大帐,若不是玥姬于事前突然闯入大帐示警,令那提斯有了准备,恐怕能否逃过这一劫都很难说。 即便如此,二王子哈利郎被人掳走,生死不明,科沃尔旗旗主达答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人乱箭射杀在旗主大帐内,浑身扎满了利箭,成了刺猬,朗巴旗旗主博吉被杀。铁烈一击既出,便率其精锐亲兵往西逃窜,朗巴旗的萨里乔与加末里等人亦趁乱逃脱,不知所踪。 一切皆发生在须臾之间,令原罄既恨又怒,却也无可奈何。铁烈等人骤然发难,又有朗巴旗之前宣誓效忠做掩护,加之昨夜夜黑雨急,又是在草原之上,铁烈等人才会这般顺利就能得手。 而今桓王那提斯吃了这样一个大亏,怒火万钧自不必言说,即便原罄已出了大帐,隔了这瓢泼雨幕也能不时听到桓王的怒吼传入耳际。以左右丞相为首,众文武大臣,包括科沃尔旗随行旗主达答前来参加哈慕尔大会的贵族与将军们,皆齐聚王旗大帐听从那提斯的训话并商议对策。 早在铁烈等人趁乱逃窜之时,桓王已命护都将军窝廓尔与镇旗将军左巴抽调所有可用宿卫军精锐追击铁烈和萨里乔,务必将其一举成擒,而卫羿·潘则受命率军队镇守哈慕尔草原,护卫国主和众文武大臣们的安全,并搜索遗漏乱党,追捕关押。 原罄身居尚正大夫高位,又向来为桓王所倚重,此刻当然正在王旗大帐中商议对策,却不料稽延想方设法令入帐侍官递进话去,说是有要事禀报,言语间竟似是一刻也无法拖延般的急切。原罄心中疑惑,于是找了个借口退出大帐,见到了稽延。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帐内无人,原罄面色不虞,只瞧着跪在身前的武士淡淡问道。 稽延急忙道:“回禀主上,若是其他事宜,属下自不敢莽撞于这般时刻贸然请主上出帐见面,只是属下心中大胆猜测,恐怕将要向主上禀报之事是涉及到了那个人……” 原罄耸然动容,急急打断他喝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稽延稳了稳神,沉下声音条理清晰道:“属下刚才统共收到两则消息。其一是我们埋在玥姬身边的人传来的讯息,说是那玥姬的贴身侍女魏盼儿已被掉包,现在替身之人叫做莲城,擅长模仿他人举止,惟妙惟肖,玥姬似是早已察觉,却主动替其遮掩身份,再无其他人察觉……” “第二则消息则是,我们派去监视萨里乔的人前些时日发现他于大都城内一处私宅出入频繁,但其内部防范甚严,为防打草惊蛇,我们一直在外围监视,无法入内打探,偶尔见有人出入,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直到今晨时刻,突然有两人冒雨骑马自宅门奔出,身旁还带着两匹神骏宝马,火速往城外而去…… 想这种暴雨天气,这两人的行为着实奇特,我们的人于是分了两批,一批继续在宅子外面监视,另外几人则悄悄尾随其后,跟了出去。之后,我们的人收到萨里乔叛变的消息便即刻闯了进去,却发现里面只有十几个哑侍,天生聋哑,什么也不知晓,而那几个尾随那两人出城的武士尸体却被人发现丢在了城东郊的一处小树林里…… 属下大觉此事不同寻常,故而不敢拖延前来禀报给主上知晓,请主上定夺!” 原罄尚在稽延话头到一半之时已是变了脸色,待到将他所禀之事从头至尾悉数收入耳中,心跳不由慌促疾快起来,直如要蹦出腔子中一般,渐渐眼前开始发黑,脚底虚浮,身体竟也抖了起来。他身体曾严重受创,这么些年来又多劳心费神,疏于保养,况心情郁结难以开解,此刻竟是心神大乱之下难以硬撑,摇摇晃晃,几要摔倒在地! “主上!” 耳边一声惊呼,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原罄满身皆是冷汗,眼前看不明晰,良久方才长吐一口气,缓过神来。 “好!好一个衡王!好一个兰澧!” 第四十六章:情势危急 原罄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面上青白一片,却是额角青筋暴起,浑身剧颤,显是愤怒已极。他原本就在心中疑惑为何玥姬会于铁烈等人发难前突然闯入王旗大帐示警,如此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当初与桓王那提斯定下此计,除了有魏盼儿做内应之外,为以防万一,原罄还想方设法收买了玥姬身边另外一个侍女,时刻注意其主周围风吹草动,以随时向自己通风报信,算是暗中有了自己的眼线,目的也无外乎是多一重成功的保障而已。这也令他对如此计谋成竹在胸,相信只要兰澧中计,定逃不过自己掌心。 谁料事情似乎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进展顺利。一直到哈慕尔大会开幕伊始,不论是何处渠道都没有收到兰澧现身大都的消息。原罄原本就怀疑那人早已出现,只是因了不知名的原因一直没有查到其踪迹,时至今日,竟是果然如此! 魏盼儿已成了那提斯的人一事知者甚少,便连玥姬本人都不曾知晓。而今骤然被掉包,除了被人发现之外不做其他解释!以兰澧的聪明,若是魏盼儿果然落入他的手中,自那个女人口中获得一星半点蛛丝马迹,进而推测出整个计划的内幕,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再联想到之前的龙马一事,萨里乔果然中计,博吉很快便如他所想一般主动前来向桓王表示忠心,之后却是朗巴旗突然联合博哈图旗造反,博吉本人被人杀死,达答被杀,身为衡国人的玥姬却突然闯入王旗大帐示警,令得那提斯逃过一劫,再想起萨里乔的那处私宅与今晨不同寻常的动静…… 深吸一口气,原罄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萨里乔恐怕也是隐姓埋名潜入博吉身边的衡国人,目的便是挑起北桓国内乱,令其内部互相争斗,消耗实力,衡国得以趁机攻打北桓国。恐怕玥姬救那桓王一命,也只是受命而为,为的只是保全那提斯的性命,从而无法使铁烈轻易取而代之,进而加剧北桓国的内乱。 原罄可不会如那提斯那般天真,真以为玥姬如此行事果然是恰好无意间发现有人想对桓王不利,故而甘冒性命之危闯入大帐示警。他甚至在想,今晨匆忙出城的那两人会不会就是改换容貌潜入大都的兰澧与兰泙,趁着草原一片混乱之时出城,以伺机赶回衡国…… 原罄何等样聪颖人物,昔年亦是与兰澧并肩声名闻达于天下的人物,不过片刻已将脑中思绪理顺清楚。只是这么长时间的精心谋划,甚至不惜放下高傲的自尊隐姓埋名,改换容貌投入那提斯帐下为官,甘愿为其驱使,为的无非便是将兰澧引入此地将其一举擒杀,以报自己家破国亡之恨,身残容毁之仇!怎奈如今事情发展却远超出自己所思所想之外,竟朝着一个不可预期的方向失控而去,着实令他始料未及。 不错,兰澧果然不愧其赫赫声名,是个人物,只是……原罄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一切便都结束了么?那就未免太小看我了,哼…… 稽延见他眼神阴沉,面色变换不定,嘴唇犹自颤抖不已,心中担忧,口中唤一句“主上”,刚想要搀他坐下却反被一把推开:“放开!” “主上!您……” 话尚未到半截却见原罄突然转身,疾走几步打开帐门竟是一头扎进了雨幕。 稽延登时大急,知道这位主子身体极差,这样无遮无拦地淋雨恐怕极易生病,又不知道他这般是要到何处去,只好急急忙忙拾了挂在一边的蓑衣追了出去。 “二弟?”疑惑自语一声,见那单薄人影在雨中淋得狼狈,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刚刚掀帘出帐的卫羿忍不住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避讳他人,抢上前去便将他一把裹在了怀里,遮住外面的倾盆暴雨:“你怎么连雨具都不披就往外跑?发生什么事了……” 原罄并未如往常那般对他的亲密行为避之唯恐不及,反一把抓住卫羿的前襟,打断他的话急急道:“快!带我去追……”雨水顺着原罄的脸不断往下淌,显得他一张脸更是青白得可怖:“那人出现了!他出了大都城……我们一定要追上他!一定要!快!快带我去!” 卫羿一惊,立刻便明白过来,只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他?“ “是!”原罄嘴唇发紫,一直在哆嗦,声音却十分肯定:“我有一半以上的把握确定就是他!” “好!”卫羿不再迟疑,一把将他抱起来便往大帐走去,见原罄待要惊怒喝骂,又急忙低声安慰:“那人身边的兰泙等人不可小觑……给我一刻钟时间点齐人马,也正好给你换了衣衫再去,否则恐怕你撑不了太久。” 见原罄默然,卫羿给早已跟上前来的稽延使了个眼色,便急忙大步跨进帐内。 ****** 草原上的雨向来持续时间并不久,尤其是这般瓢泼暴雨,可今次却不同以往,北国的天似乎被人戳了一个大窟窿,源源不断的雨水如同倾覆的冶江,滔滔而下,竟是自昨夜下半夜起始,几乎下了一天一夜。 因离开大都之时曾有人尾随窥视,兰澧等人不敢托大,这一天几乎马不停蹄,冒雨赶路。数十人如同疾风过野,不过一天时间便已奔出七百里开外,九耳与大缨尚且无碍,其他马儿虽神骏却已渐渐显露出疲态,这般时刻显然是休息一下为好,毕竟接下来的路程还很遥远。 兰泙翻身下马,便急忙去搀兰澧,皱眉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刚才一段路程兰泙一直在关注着这边,他发现兰澧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在马上有几次像是连缰绳都抓握不稳一般,这也是他为什么急着要众人停下休息片刻的主要原因。 兰澧安慰地冲他一笑,下马的时候却是一个踉跄,差一点站不稳身形,被兰泙眼疾手快地搀进了怀里。 触手灼热的温度令兰泙神色一变,兰澧却低声道:“无碍的,只是有点发烧而已。” 有点发烧而已? 兰泙的嘴角抿成了一个向下的弧度,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烧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开口?!”是不是若是自己不开口要众人停下,他还要这么继续硬撑下去? 兰澧却只是温柔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缕宠溺的笑意,完全没有身为病人隐藏病情被当场抓包的自觉。 这个时候,龚二已经指挥着众护卫支起帐篷,排布哨岗,安顿马匹,就如他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兰泙也不再多言,见有帐篷扎好,便抱着兰澧低头钻了进去。 雨水被帐布隔绝在外,湿冷之气却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不去。兰泙解了蓑衣,便将从马匹上卸下的用油布裹好的毛毡和绒毯铺在地上,然后将兰澧身上的雨具和湿衣褪去,擦干身体和头发放在上面,把他用毯子裹好,这才又披上蓑衣钻了出去。 片刻,兰泙手里握着一个酒葫芦进得帐来。他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稍稍打理了一下,就翻出离开都城之前从大医官蒲磐处讨来的各种药丸,仔细琢磨。兰澧与兰泙等人不同,他毕竟身处高位久矣,体质本就相对略差一些,再加上几年前身患咳血之症伤及肺腑,虽然这些年好生调养之下不曾复发,但如今这般恶劣处境,兰泙实在是有些担心会引发旧疾,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兰澧一直都在微笑着看他忙碌,见兰泙只顾着照顾自己却未及打理自身,便轻声道:“我不打紧的,泙儿不必忧心……倒是你先把湿衣换了才好,若是受了凉可怎生是好。” 兰泙不吱声儿,只皱眉看了他一眼,随后把那一堆瓶瓶罐罐收起来,手里只剩下几粒药丸,起身来到他身边,将兰澧扶起来,把丸药送到他嘴边。 兰澧微微一笑,便将药丸悉数含进了口中。见他吞咽有些困难,兰泙不待他开口又转身钻出帐篷。 大约两刻钟后,兰泙手里拿着一个水壶走进来,那壶的样子有些奇怪,却也算得上便捷,乃是工匠们按照兰泙的要求打造而出,虽然跟他所想有些差距,用起来却也算差强人意。兰澧见他总是不声不响的,知道兰泙还在生气,也就不违逆他的意思,顺从地张口将水喝了下去。 “泙儿,这水……居然是热的?”兰澧显然十分惊讶,这种天气如何能烧水? 兰泙抿着嘴唇,仍旧坚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一句话也不说。 兰澧无奈苦笑。 把身上的湿衣换了,又把头发胡乱擦擦干,兰泙只穿着一件里衣坐在爱人身边,拿过放在一边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随后便将烈酒倒在手上,给兰澧按摩手心脚心和后背。兰澧的身体在微微发着抖,却始终一声未出。 一时毕了,兰泙想了想,干脆解开衣衫赤裸着身体抱住爱人,再用毯子把俩人齐齐裹了,紧紧拥在一处。 兰澧的呼吸间带着扑面的热意,眼中又有些模糊的睡意,却始终微笑地看着兰泙,带着点温暖和喜爱,似乎还有些满足和……惬意? 兰泙不知为何有些着恼,忍不住猛地低下头吻住那两片薄薄的唇,在犹然带着药香的口腔里激烈地扫荡,勾住爱人的舌纠缠不休,只把怀中人的唇啃咬得红肿起来方才干休。 兰澧见他退开,又忍不住主动亲了他一下,这才模糊着低声道:“泙儿,时间紧迫,我们还是……” “你的身体要紧。雨太大,好好休息一夜,我们明天一早再动身!”兰泙生硬地打断他的话音,带着不可辩驳的语气。 兰澧凝目看了他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撑不过汹涌而来的倦意沉沉睡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柔和的霞光渐渐蔓延在大草原上,也照在了小小的帐篷顶,显得十分温暖。兰泙松了口气,吻了吻爱人的额头,记挂着他还未曾进食,正准备悄然起身为他张罗点果腹之物,却闻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随后是龚二低声却急促的话音:“禀报兰统领,事情不妙,怕是有人追来了!” 第四十七章:西山遭困 什么?! 兰泙一惊,蹙着眉头看了怀中的兰澧一眼,把他轻轻放倒在毡上再次用绒毯裹好,这才快速穿好衣衫,急急钻出帐外。 “究竟怎么回事?” 雨过天晴的草原在西天火红夕阳的辉映下美丽得不可思议,广袤的原野泛着湿漉漉的温润水光,空气中都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新香气,嗅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可惜的是,不论是这这刻的兰泙还是龚二等人,都完全没有欣赏这般美好景致的心情。 “兰统领请看。”龚二神色凝重,抬手一指头顶。 兰泙循其手指的方向看去,立时眯起了眼睛。在众人扎营的天空之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住地盘旋,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竟赫然是北桓国特有的鹰类,被军方时常用来搜寻敌踪,在战场上传递军情之用的云鹰! “好大的手笔!”兰泙心底一沉,这云鹰驯化极其艰难,即便是在北桓国内数量也极其稀少,向来只被用在战场之上,兰泙虽早有耳闻,如今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倒不知是何人为了追踪自己,竟将云鹰也遣了出来!该死的,难道澧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成?! “恐怕这鹰早就被放了出来,只是自昨夜起一直暴雨不断,这云鹰也就无法准确找到我们的位置,如今天气放晴,就无法躲开这畜生的眼睛了!”龚二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兰泙仰首盯着云鹰盘旋的影子,突然回头道:“钱五!” 不远处的昂藏大汉一直注视着这边,听闻此话立即上前道:“钱五在此!” 兰泙眸色沉沉,对大汉道:“试试看,把这畜生给我射下来!”十三铁卫中钱五骑射技术最为出色,尤其擅长射术,乃是衡国数一数二的神箭手,臂力惊人,特别擅长开硬弓,射出的铁箭往往有开碑裂石之威,极为惊人,在这一点上便连兰泙也是力有不及。 不待钱五出声,龚二已在旁边接口道:“禀兰统领,刚才甫一发现云鹰的影子时,钱五就已经试过了。只可惜这畜生实在是飞得太高,飞行速度又是极快的,竟是连试几次都未奏功,恐怕此途不通……” 钱五闻言亦然有些惭愧地垂下头颅。 兰泙的心绪有些烦乱起来,此处尚在北桓国腹地,离着衡都安梁有千万里之遥,附近又是大片广阔草原,无险可守,竟是想躲也无处可躲,再加上有这么个东西盯着,便想脱身也是艰难。 如此可该如何是好? “泙儿……”正在无可奈何之时,身后的小帐篷内却突然传出一道低哑沉厚的嗓音。 兰泙一愣,急忙再次钻入帐内,却见兰澧已经起了身,正动作有些缓慢地系着衣襟处的繁琐盘扣。 “澧,你醒了?”兰泙一步上前,便接过他手中的动作快速给爱人系好,又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却是灼烫依旧,不由更为忧心,刚要开口,兰澧已低道:“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们现在大约在什么地方?”方才在马上烧得厉害,兰澧脑中混乱,最后被兰泙搀下马来,根本无暇细思一行人已到了什么地方。 兰泙想了一下道:“按照脚程来算,我们离开大都已有七百余里,这样算来,再往南走八十多里地就差不多进入布库草原了。” 兰澧撑着额沉思片刻,果断道:“立刻往西走,再往南短时间内我们还是无险可避,这样根本走不脱!既然有人动用云鹰,就必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怕是大队人马也未可知,恐怕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而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可藏身之地,再从长计议。我记得往西一百余里左右是位于穆穆尔王旗边界地带的西艾雅山,先进了山地再与他们周旋,以策万全。” 兰泙知道兰澧虽未曾周游过北桓国,却因局势所需对其地理、风土、政局等了解甚深,自然相信他的判断。眼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细究究竟为何会被泄露了身份,道一句“好”,便立即起身出帐,吩咐众人扔掉帐篷等物,仅携带一点干粮清水,立即往西疾行。 兰澧高烧未退,体力不支,兰泙心中担忧,自然不肯让他单独骑马,只将他扶上九耳护在身前,趁着追兵未至,带着龚二等数十名武士,策马扬鞭,口中叱喝连连,迎着渐渐西沉的夕阳一路狂奔。 那云鹰果然神奇,居然时刻不离众人头顶,时时盘旋鸣叫,着实令兰泙等人切齿痛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眼见红日缓缓坠入地面,天边只剩下绚烂如火的万里霞焰,映照得半边天空似血般鲜红,并渐渐凝转为浓重青墨色,预示着黑夜即将来临。兰泙望着西边天色,心中越发焦急起来,算时辰已走了恐怕不止百里,如何还未曾见到那西艾雅山的影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兰澧的眉头也渐渐蹙了起来,神色越发凝重。 兰泙咬牙,催着胯下龙马疾驰,一刻未歇。众护卫亦然口中连连低喝,奋力追在兰泙身后,不肯落在后面。 地势渐渐爬升,又跑了多半柱香的时刻,地面骤然出现一个向下的悠长缓坡,兰泙率先骑着九耳越过最高点,眼前一亮,一座黑黢黢的半月形山脉陡然映入眼帘,山体南北绵延至几里开外,占地颇广,但单就海拔来说却并不算出色。 正是西艾雅山。 山前一道长河蜿蜒而过,遥远的远处几朵白色的毡帐如同云朵般散落在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正被牧人吆喝着往回赶。 兰泙心中大喜,与兰澧对望一眼,便急催着九耳往山脉方向奔去。龚二等人亦是松了口气,再望望头顶上阴魂不散的云鹰,心中忍不住骂一句娘,亦紧跟着兰泙往西艾雅山方向疾行而去。 却在此时,自东北方向有一队人马同时映入众人眼帘,距离兰澧等人不过二三十里之遥,望去乌压压一片,人数不知凡几,一见众人身影便如见猎物一般直直往这边疾驰而来。 兰泙心中一沉,惊诧于这些人是自何处冒出,更是心知若是果然与这队人马正面冲撞,哪怕龚二等人可以以一当百,在这种平原地带中恐怕也是难以抵挡,正在脑中急速思索之时,手臂却是一紧,接着便听兰澧放声大喝道:“快!渡河!进山!” 寥寥几句,众人却都是精神一震,闻言更加拼命地往山体方向奔去。兰泙这才发觉自刚才伊始自己便一直在发抖。迎着风声,兰澧在他耳边低低道:“泙儿,别怕……” 兰澧的话音被疾驰的风撕碎,飘忽不定,却令兰泙奇异地心境安宁下来,抓缰绳的手攥得更紧。自己一个人也便罢了,既然澧在自己身边,就绝不允许他在自己面前受到伤害!谁,也不能! 行得越发近了,兰泙已能看清那队人马皆是甲胄及身,头戴扁长毡帽,肩背长弓,腰悬弯刀,气势如虹,身边还各带一匹换乘马匹,显是不休不停,长途奔袭而来! 竟是北桓国的正规铁骑! 兰澧眉头锁得愈发紧了,难不成那提斯竟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派出军队前来截杀不成?! 不过寸许时刻,已有先头部队迅速逼近,一旦两方距离接近射程,便有北桓国铁骑张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飞将而来! 龚二等人护在兰澧与兰泙右侧,外围之人抽出长剑将箭雨削落,另有人紧接着用随身弩机放出短箭,一弩三矢,第三拨跟在兰澧身侧之人则趁机张弓射出长箭,竟是遇乱不慌,有条不紊,倒是对方军队猝不及防之下,先头数十人中箭落马。 饶是如此,被如此耽搁片刻,对方军队已一分为二,一队沿长河疾驰,截断众人目的必经之路,一队抄后包围上来,呈钳状分开,又迅速围拢,将兰澧等人围在了中间,却是并未再放箭,只困住众人的脚步,令其无法向前。 兰泙再驱马奔驰片刻,已一勒缰绳,顿住前行的步子。九耳长嘶一声,只好停住脚步,马蹄犹然在原地踢踏不止,显得十分不甘心。龚二等人即刻跟上,散在九耳身周,护住中间的兰澧与兰泙,默然不语,只手中紧握弓箭长剑与随身武器,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稍落在后方的北桓国铁骑此刻已然跟上前来,包围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厚扩大。兰澧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摇了摇头,低低道:“这般架势,此处恐怕至少有三五千人罢……” 兰泙的心激烈跳动片刻,闻听这话竟慢慢平息下来,并未答言,只双手紧紧地圈住了身前的爱人。 兰澧的体温越发高了,侧过脸的时候,便有灼热的气息扑到兰泙脸上,轻笑道:“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了呵……呵呵……” 感觉到圈住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紧,兰澧抬手握住兰泙的手臂,抬眼却见爱人绷了许久的脸居然微微松动,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衬着他苍白的脸色,倒是带出些坚决又释然的微妙颜色,瞧来极是动人。 兰澧乍然见他这般神态,不觉愣了一下,那边兰泙竟靠近身前,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不管怎么样,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兰澧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微微一笑道:“若是来人是受那提斯之命而来,事情或许还并未到最坏的时候……” 话音未落,却见队伍渐渐从中一分为二,有一骑二人渐渐步上前来,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傲然与恨意,冷冷道:“兰澧,好久不见。” 第四十八章:前尘往事 兰澧循声抬头,便见那人裹着一件宽大外衫端坐于马上,面色青白,嘴唇乌紫,头发犹然湿淋淋地散在身周,显得有些狼狈,但一双炯然双目却是璀璨生光,隐隐带着些尖锐与似是与生俱来的傲然之气,虽是被身后之人圈在怀中,却脊背挺直,浑身一股浑然气势自然散发出来,生生压住了那份长途奔波的劳累,丝毫不显露出一点疲态。 其人身后执缰男子在距离兰澧等人几十步远处便已勒马停步,迅速便有几个军官模样之人围在两人身侧,周围则是护卫森严的北桓国铁骑,将中间二人一骑保护得滴水不露。 兰澧的视线碰触到那双锐目中饱含的冷嘲、尖利与刻骨恨意之时,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心又沉了几分。 看来车乔提前动手还是出了疏漏,竟让这人仍存在于世上,一着不慎,居然酿成今日这般危险境地。原本兰澧就对如何会暴露身份之事百思不得其解,不必说车乔的行事小心,便连那嘉玥儿也只是奉令行事,甚至连他曾在大都出现过都不知晓。如此看来,这件事的关键竟是落到面前之人身上了。 见兰澧只是打量着自己不语,那人冷笑一声,目光停留在对方显是易容过的面上,讥嘲道:“衡王好大的忘性,居然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复又冷笑道:“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呢……呵,想着要你的命!” 如果说在持续一日未曾停歇的追击之中,原罄曾对自己的判断有过短暂的动摇,但一旦与面前之人见了面,便再无任何怀疑。想他对兰澧切齿痛恨已久,急欲杀之而后快,数年来从未曾将此人容貌情态摒弃于脑海之外片刻,真切可谓之日思夜想。 如今兰澧虽蓄了短须,又用料胶将眼睛的形状改了一改,脸颈与手上的肌肤亦然染成了蜜色,面貌乍然看去确然大改,但落在原罄的眼中,却很容易便与之前的容貌重叠,看出些端倪来,再加上兰澧周身儒雅高贵的气度,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兰泙虽容貌平淡却迥乎常人的眼神与气质,这对于对二人印象深刻,又有先前推测做依据的原罄而言,猜测出面前之人的身份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 倒是圈着原罄坐在他身后控马的卫羿·潘显得有些怀疑,低声在他耳边道:“二弟,这人果真是兰澧?” 原罄不答,只嘴角噙着冷笑眼神凌厉地盯着兰澧。 兰泙却被他先前那句话激怒,身体登时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危险的直线,刚要启口又被兰澧在耳边的低语安抚下来:“泙儿稍安勿躁……”又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这才突然扬首挑眉笑道:“不愧是尚正大夫原罄原大人,果然敏锐聪慧,不同寻常。” 兰澧知道面前之人的性格,而今的形势,即便是自己隐瞒身份估计也无法轻易善了,身为君王的尊严也令他不屑于这样做,因而只笑道:“原大人好生了得,恐怕能从云鹰一路追踪而来的轨迹中察觉到我们的目标改换成了这西艾雅山,进而半途修改前行路线,抄近途缩短路程提前追击到此,也是出自原大人的手笔罢。” 不等对方答言,兰澧眸中光芒一闪,慢慢道:“或者是澧失礼了,该称你做邱芜君邱畅原大人,还是芜国储君殿下?” 听到“芜国”二字,邱畅原心中一痛,似乎原本早已愈合的断臂也开始激痛起来。他身负国破家亡之仇,身残容毁之恨,隐姓埋名,改换容貌,委身北国朝野,从高贵的一国储君堕落到一个小小的尚正大夫,甚至要给桓王那提斯见礼叩拜,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生性高傲的邱畅原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如今被兰澧一口道破身份,忆起往昔种种,竟是心中一时激荡翻涌,神情恍惚说不出话来。 “哼!兰澧,既然你猜到了二弟的身份,那就该明白尔等今时处境。你放着好好的衡国不待,偏生有胆潜入北桓国境,既然如此,我们怎能不好好备一份大礼馈赠于你……今日我定要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卫羿声色俱厉地说完,神色放柔低头看了怀中之人一眼。 邱畅原看他面上安慰之色甚浓,眸中不由得一暖,此刻业已回过神来,遂牵了牵嘴角对兰澧冷道:“我原道衡王贵人多忘事,谁知竟仍记得我等,畅原实在是荣幸之至……既然如此,那这么些年来我们积攒下的仇怨,也便该清算一番了……” 兰澧却并不接着二人的话说下去,只摇头道:“我原本便心中揣测,尚正大夫原罄便是芜国储君邱畅原,毕竟当年的邱芜君智计迭出,惊才绝艳,乃是世间少有的风流人物,如此精彩之人,怎可能会为北桓国所有……只是我却不觉我们之间有多少仇怨可该清算。” 耳边闻得邱畅原一声哼笑,似要开口,兰澧却打断他的话,继续道:“既然潘将军称邱芜君为二弟,相必便是当年的韶阳君韶蟠罢?既然如此,便请韶阳君评这一理……自当年平原国分裂,冶州大陆分崩离析,多少年的征战之后方才形成衡曦芜韶与北桓五国并立的局面,虽然如此,时局却并非平稳。当年曦国欲对衡国不利,我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故而派出使团出使芜国,一方面恭贺邱芜君大婚,另一方面亦是寻求三国联盟,以共同御敌于国门之外,保我衡国平安昌盛。 孰料芜韶联军竟在曦国将灭之时突然撕毁盟约,转而掉头攻击我衡国军队,妄图吞并我国疆土,如此失义背约之举,我衡国不得已与北桓国结盟,共同出兵退敌,奋起自卫,又有何不妥之处?安邦定国,保我子民平安乃是一国之君不可抗拒之使命,如此作为,又有何可诟病之处?” 兰澧虽高烧未退,却眸色湛然锐利,语调清晰,神情坦荡,侃侃而言,根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你我既生逢乱世,又身为王族,自当知晓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邱芜君既不肯服输,心存恨意也便罢了,毕竟此乃人之常情。只是衡国与北桓国结盟,当年算是共同灭亡了芜国,可为何邱芜君只执着于取澧之性命,却宁愿抛下储君的高贵身份,甘愿入北国朝局为官,奉桓王那提斯之令,心甘做那灭亡本国之君的臣子,难不成只是为了报这有失偏颇公允的亡国之仇不成? 再者,澧虽薄有微名在外,不足道哉,大约邱芜君亦然知道,澧不是嗜杀之人。当年兵临芜国城下,情势虽然危急,但芜国都尚且安然,但邱芜君却突然间在大风殿消失,从此不知所踪,几年后原罄出现在北桓国,却是残失了一臂,言及此,澧是否可厚颜道出一句,邱芜君身残之恨非是澧一手造成?既然如此,邱芜君为何如此执着于向澧复仇,如此偏待于我呢?” 一席话让邱畅原的思绪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竟一时无法反驳。当年衡桓联军兵临城下,芜国势如累卵,危在旦夕,朝野之内以芜国君邱木为首的大贵族们却只寄望于求和一途,妄图苟安于东部一隅,苟延残喘,这令得邱畅原十分不满。但不仅是邱木如此坚持,便连那些份属于邱畅原势力的诸多士卿大夫和将军们也口风一转,根本不再理会主君的意见,只管要求向衡国求和。迭起的兵戈吓破了他们的胆,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邱畅原虽然贵为芜国储君,在那一刻却深感无能为力,多次游说芜王无果,最后却触怒邱木,被软禁在了大风殿。孰料之后的事情更加超出了他的想象。 邱畅原男生女相,容貌极为秀丽,世间可及他之人鲜少有之,自幼时起便有人因他姿容过于艳丽而对他生了邪念,怎奈邱畅原地位高崇又傲冷心狠,对于垂涎他容貌之人手段狠厉残忍而渐渐为人所忌惮,之后这种情况方才遏制下来。 怎料邱畅原被芜王软禁在大风殿之后,负责监禁看守的禁卫首领换成了一个叫做傅畴的人,这人本有一个亲弟名唤傅渊,本是分派到邱畅原身边的护卫,当年却因初次见到主上面容惊艳不已,挪不开视线,从而惹怒了邱畅原,生生被乱棍打死,从此傅畴一直对他暗自怀恨在心。 世事难料,邱畅原因冶州大陆兵戈起主战而失势被软禁,这看在傅畴眼里,就起了为其弟复仇的念头。傅畴胆大心硬,竟趁夜带了两个心腹潜入殿内绑了邱畅原,虽然邱畅原也算是文武双全,但凭剑术而言只能算是二流高手,根本不是三人的对手,殿外护卫禁军又尽是傅畴的人,一番苦斗后终是落入对方之手。 傅畴毁去他的容貌,砍去他的右臂,用鞭子和烙铁几乎将邱畅原折磨致死,若不是后来被韶蟠留在芜王宫中的人救出,恐怕邱畅原就要生生死在大风殿中。之后傅畴等人被杀,邱畅原也被偷偷送出宫外,薛蟠赶到芜国都郢,从此带他离开了芜国。 一番前尘往事细细想来,邱畅原也不禁变得有些心神恍惚,如此这般想来,这国破家亡之仇,身残容毁之仇,似乎确然不能全然算在兰澧头上。只是为何,自遭受那般苦痛起,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一切全部归咎于兰澧身上了呢?自己可以忍受北桓国的招揽与那提斯的命令,却为何独独无法放过兰澧的错责呢? 难不成果然如韶蟠曾经说过的那样……仅仅是无法输给兰澧……那么,我是在……嫉妒……么? 第四十九章:陷入绝境 邱畅原当年既与兰澧等人齐名,并称“平原四公子”而声名动天下,自然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尤其思维方式迥异于常,又极擅诡辩,等闲之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兰澧对其知之甚深,故意以义理之高断其兴师之名,再着意咄咄反问乱其思路,终令邱畅原顺着他的一席话深思下去,心绪动荡,继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而兰澧看着面前这单薄孱弱的年轻男子,再忆及当年那锋芒毕露,骄傲高贵,总是偏爱一身大红锦衣的邱芜君,不由心中暗暗慨叹。虽然如此,兰澧却一直在仔细观察邱畅原的反应,此刻但见方才之举业已奏功,于是趁机道:“此事于澧公允与否想必邱芜君也心中自有论断,澧行事不求无过,但求无愧于天地公心便罢……”说到此处又突然语锋一转道:“如今邱芜君既已尊北桓国君为主,此次与韶阳君一同前来,可是贵国穆穆尔国主有何指教?” 邱畅原正因了方才兰澧一番话而心神恍惚,此刻骤然一句“邱芜君已尊北桓国君为主”入耳,登时心中大怒,想他自来以其王族的高贵出身为傲,根本瞧不起身为胡人后裔的北桓一族,哪怕是国主那提斯亦不例外,若不是为了报复兰澧,邱畅原岂肯对那北桓国君低头道一句“王上”?他本就在心神动荡之中,又加之怒火万丈,根本未及细想便忿而出声驳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那那提斯有何资格令我尊其为主,不过是胡人蛮夷之族,我堂堂……” “二弟!”话尚未及说完已被韶蟠一声高喝打断,邱畅原一怔,心下凛然,脸上已是变了颜色。 果然对面的兰澧闻言笑了一笑,立即高声道:“邱芜君与韶阳君既然并未尊北桓国君为主,那这入朝之举又作何解释?邱芜君受穆穆尔国主宠信甚深,身居尚正大夫高位,韶阳君亦为军方骁骑参领,俱乃国之栋梁,如此说来,难不成二位入朝为官,只是为借助北桓国之强大战力以报这有失偏颇的私仇而已? 如今大都内乱迭起,正是用人之际,两位舍弃穆穆尔国主之安危于不顾,不去追击那叛乱之人,硬是抽调如许多的铁骑前来阻截我等归国之途,如此作为,如何对得起穆穆尔国主一番宠信倚重与嘉望期许?” 话音未落,周围的北国铁骑就是一阵骚动。他们本受潘将军率领,前来追击那起子昨夜发动叛乱的朗巴旗和博哈图旗叛逃余孽,谁知潘将军竟带着他们一路往南狂奔,全然不是原先众人所想的东西两个方向。而今终于围住了这群所谓的“叛党”,两方为首之人竟开始了自说自话,而且全是些不知所谓的言论。 如今越听越不对劲,虽然弄不清楚来龙去脉,众人也大约明白了兰澧等人身份不简单,而潘将军与那原大人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北桓国人,混入朝野与军中只是为了利用北桓国的力量以报私仇,甚至对大王口出不敬之语,鄙薄胡人后裔……怪不得属于代表军方力量的右丞相一派的潘将军,居然对本是死对头的左丞相一派的原大夫那般亲昵,如果两人原本就认识,那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邱畅原心中暗暗发狠,他本就心存利用北国力量之意,今晨一猜晓兰澧等人的行踪,便即刻冒雨去见韶蟠,根本无意点醒那提斯萨里乔的真实身份与此间种种,而韶蟠私下传令所率这三千五百铁骑,除了几个军官是其心腹之外,其余人等俱是北桓国人。如今兰澧一番挑拨之言既清晰语速又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周围已是有些骚动不安起来。 邱畅原为心中执念所惑,甫一交锋已是落了下乘,落入兰澧步步谋划的陷阱之中,反忽视了这数千人的真实立场,韶蟠见情势有些失控,立即怒目高喝道:“兰澧你这小人,休要胡言乱语……” 一语未毕,迎面兜头而来数道微小黑影,速度既快且来势凌厉,韶蟠大惊失色,将邱畅原急急护在怀中,挥剑便挡,紧接着耳边机括声响,又有数十道短箭激射而来。 韶蟠身手十分了得,避开两道切颈而来的暗器,又把大部分击来利刃一一削落,却顾忌着怀中之人,只侧过身以单臂抵挡,不过眨眼工夫右臂与肩背上已有数枝箭矢没入血肉之中,脸亦被豁开一道深痕,鲜血汩汩淌了出来,韶蟠却只是不顾,急急喊道:“放箭!围住他们,就地格杀!”一路却急急扯缰后退数步,迅速被稽延等心腹军官与大队铁骑护在中间。 兰泙牢记兰澧刚才在耳边所嘱之言,一直在仔细观察几人间的动向,一见对方军队发生骚动,当机立断在背后对龚二等人做了个手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铁柳叶悉数飚射而出,随即调转马头便往西艾雅山奔去。龚二与刘四率十几名武士则几乎在一轮短弩箭雨刚刚发出的瞬间,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策马向韶蟠等人的方向直冲而去,如同一支沉默的楔子般锋利而勇往直前地插入整支队伍中,直奔韶蟠与邱畅原而去。 北桓国铁骑身为胡人后裔乃是天生的战士,骑射功夫了得,怎奈遇到的是兰泙一手训练出来的铁卫与王军卫队队员,又被刚才兰澧一番话乱了阵脚,龚二等人冲进队伍中一时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势如猛虎,锐不可当。 虽然整支北桓国队伍因了方才情形对韶蟠不觉生了些芥蒂,但毕竟几年间相处,韶蟠善于治军,赏罚分明,本身又武艺高强,在军中威望甚高,乍一见他受伤,又被兰泙等人的铁柳叶和短弩箭矢伤亡了不少人,故而在韶蟠一系列的施令下,惯于听从他号令的混乱躁动的军队很快便慢慢平复下来。 越来越多的骑兵聚向韶蟠与邱畅原所在,竭力阻挡龚二等人的步伐,保护主将安全,而兰泙则趁着刚才一片混乱,率领其余十数名武士从另一个方向冲破守卫最为薄弱之处,突出包围圈,直直往西艾雅山方向风驰电掣而去。赵三等人护卫在兰泙与兰澧身后左右,一边疾驰一边不停的削落飞来的箭矢,并瞅准时机张弓搭箭,将后面的追兵一一射落在地。他们原本骑射功夫就十分出色,如此时刻更是拼命一般,即便受伤亦顾不得理会,往往一箭射出,便有头戴扁长毡帽的北桓国骑兵从马上跌落下来。 兰泙却全然不管身后如何,将兰澧圈在怀中,以双手持缰,口中咤喝连连,如风一般席卷过广阔的草原,直奔目的而去。九耳乃是龙马一族,神骏非凡,身上载着兰澧与兰泙两人不但丝毫不觉吃力,反而越跑越急,越跑越快,很快便将赵三等人甩在了身后。 而这刻被护在韶蟠怀中的邱畅原终于重喘一记,缓过神来。他张目四顾,便见远处兰澧与兰泙已突出包围圈,正往西艾雅山方向疾驰而去,不由得心中焦躁,一把抓住韶蟠的手道:“大哥,替我杀了兰澧!” 触手却是一把濡湿,邱畅原一怔,这才理会到周围都是一股子血腥气:“你……受伤了?” “无妨!”韶蟠看着他,眸色凝黑:“我说过,只要是你想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双腿一夹马腹,还不待邱畅原再次出言,两人一骑已经跃了出去。 龚二感觉到周围的压力有些微的减轻,厮杀的间隙抬目一看,却是韶蟠往大王与兰统领的方向追了过去,心中不由大急,想要率人杀出去阻拦韶蟠的步伐却身受重重围困,根本有心无力,只能在原地苦苦支撑。 兰泙纵马飞速疾驰,眼见着西艾雅山已越来越近,那蜿蜒长河也近在眼前,心里绷紧的弦终于略略松了一松,不由得低头看了怀中的兰澧一眼。 兰澧的状态很不好,刚才苦撑精神,实际早已力有不支,此刻只是努力稳住身形,强自支撑而已。 “澧,坚持住!” 兰泙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抬头时,却是面上神色一变,手中猛然拉紧缰绳,生生将九耳如同离地飞驰般的身影顿住,龙马长嘶一声,堪堪在接近河沿时煞住了脚步,却仍是控制不住前冲的势子,又沿着河边多跑了一段距离方才停了下来。 “泙儿?”兰澧被那股惯性所趋,仰头靠在了身后人的肩上,不由得有些讶异,混沌的思绪很快又在主人强韧的意志下恢复清明,开口问道:“怎么了?” 兰泙面色难看,紧抿着唇望向面前的滔滔河面。兰澧回头,登时心下了然,进而迅速沉了下去。 近一日一夜的大暴雨令得水位骤涨,十几丈宽的河面翻腾不休,滚涌翻搅,水流十分湍急。而那浑浊的水面之下,这条河究竟有多深,无人可以得知。 放眼往长河左右两侧遥望,水面围绕西艾雅山蜿蜒数里,若要沿河寻找可渡河之处,只怕时间来不及。 回头一望,赵三等人已渐渐跟上前来,而在他们的身后,手握长弓弯刀,头戴扁长毡帽的大队北桓国铁骑亦紧紧追上前来,为首之人赫然正是韶蟠与邱畅原。 第五十章:山崩地陷 水流如此湍急,若要泅水而渡,兰泙一个人或许可能游过长河,但兰澧身染病恙,体力再难支撑,自己即便想要带他过河恐怕也是力有不逮。而九耳已被自己视作伙伴,兰泙也不想将它就这般随意弃之不顾。 望了望后面紧随而来的追兵,兰泙的眉头缩成了两道深重的沟壑。 “泙儿……” 兰澧的嘴唇因为高烧和缺水而显得干涩无比,侧脸的线条刚毅而且坚硬,又有些难言的脆弱在这刻凸显出来,整个人慢慢沁出一股子焦虑与悲哀混杂的气息,似叹息一般地在兰泙耳边低低喟道:“泙儿呵,我的泙儿呵……我不想看到你陷入不测啊……” 兰泙不知为何,突然就被他这一句话熏红了眼眶,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如同走马灯般一一闪过,倏地收紧了怀抱,将兰澧牢牢扣在怀里低吼道:“你不想让我陷入不测,难道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么?!” 双腿一夹马腹,九耳与主人心意相通,立即撒开四蹄,在这夜色渐渐四合围拢的血色黄昏的尾声中,骤然沿着河沿斜过一个巨大的坡度,朝着与西艾雅山和追兵完全背离的方向疾驰而去。 “泙儿!你要去哪里?!”兰澧面色刹那间一片惨白,沙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信我!”兰泙双眼紧紧盯着铺面而来的广阔绿地,一行纵马疾驰,一行在他耳边吼道:“信我!澧,我不会让你死的!!”兰泙向来坚定湛然的双眸隐隐泛出点点血色,此时更带出些疯狂的神色来,一眼瞧去真堪称一句惊心动魄。 天边色彩诡异浓重的云霞渐渐被浓黑的夜色所侵蚀,而在看到兰泙陡然调转方向往东南方向奔驰而去时,不仅是韶蟠等人,便连赵三钱五他们亦然吃了一惊,不知他要去向哪里。要知道即便是九耳的速度非同一般,追兵一时难以赶上,但长途奔驰之下,又是敌众我寡,想要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逃脱谈何容易,更遑论北桓铁骑最擅长在马上追击敌人,一旦目标进入射程,箭雨齐飞,赵三他们若是抵挡不住失了性命,那兰泙和兰澧丧命箭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韶蟠胯下骏马亦然颇为神骏,比起大缨也不遑多让,但他顾忌赵三等人不时返身射来的冷箭,怕伤了邱畅原的性命,故而只被大部骑兵护在中央,并未赶至队伍最前端。此刻见兰泙二人掉转了方向,便立即下令铁骑军队急速追击,并散开两队人手,一队去阻截击杀赵三等数名武士,另一队与大部队形成犄角之势斜插过去,从另一个方向追杀兰泙和兰澧。 却在此刻,异变陡生。 草原上忽然刮起疾烈狂风,自东至西横扫大地,吹得人眼几乎睁不开来,耳边凄厉尖刻的唿哨风声如同实质,双方不论敌我皆被这狂风所阻,提升至极致的速度也陡然慢了三分。 而这刻,兰泙突然调转马头,沿着九耳奔驰的轨迹滑过一个半圆,将目的方向重新标至西艾雅山方向,随后狠狠一踢马腹,纵马狂奔。九耳长嘶一声,借助顺风势骤然发力,在原地留下数枚残影之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朝着山河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邱畅原被裹在韶蟠怀里,骤然遭遇疾风根本睁不开眼睛。他原本便身体孱弱,一直不过凭着一股子心气强撑而已,这刻更是无法看清眼前局势,而韶蟠却瞧着兰泙奔驰的方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满目不可思议之色,直觉那两人该是疯了。 虽然如此,韶蟠还是以他超凡的决断力猛然调转马头,一边口中大声喝令,一边缀在兰泙身后率先奔向西艾雅山方向。 九耳的速度确然极快,一直保持着超出北国军队箭矢射程的间隔,甚至在赵三等人的抵死阻截下将距离越拉越大。韶蟠看一眼怀中之人,心里顿时越发焦躁起来。 而这时,兰泙与兰澧二人已御马奔至河岸边上,却是速度不降反提,但见那马背上的青年绷紧身体扣住怀中爱人,口中大喝一声,手中缰绳猛然提起,说时迟那时快,那九耳长啸一声,声音浩瀚低沉又响亮广袤,竟是四蹄骤然扬起,毫不犹豫拖沓地直直跃升至半空之中,在这渐渐暗沉下来的天幕之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凌厉劈开凝滞的长空,以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气势在空中划过一段矫健刚猛的虚影,直直朝着对岸跃去。 惊鸿一瞥。 韶蟠几乎觉得自己腔中一颗心子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差点窒息而死,却又夹杂着惊愕,兴奋与无法置信,又带着一点无法言说的钦佩,竟是铁拳紧握,几要将那缰绳生生扯断。 虽然如此,韶蟠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邱畅原一心要置之死地之人这般在自己眼前顺利逃脱?若是果然如此,恐怕自己想要带他远走高飞的念想也就全然毁了。这回私自点兵遣将前来追击兰澧,两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以后再不可能在北桓国立身,韶蟠知道此间厉害,亦然明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机会只有眼前这一次! 原本韶蟠就看出了兰泙的打算,那一刻也根本再顾不得一切求全,只口中喝一句“二弟抓紧了!”,已是一踢马腹,将胯下骏马的速度提升至极致,拼命往兰泙前奔的方向追去。一见兰泙策马疾跳,越空而过奔向长河对岸,再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已是单手策马速度不减,右手探后,自背上箭壶中取出一支极长的铁箭来。 韶蟠既精骑射,原本便武艺高强,又在北国军中浸银多年,身手越发了得,以他特制的硬弓铁箭,射程远远超过那些精锐的北桓国铁骑所能达到的距离,堪称北国最顶尖的神射手,此刻虽然仍苦恼于两方距离太过遥远,恐怕连这铁箭强弓也无法一击必中,但今日妖风骤起,正是顺风向,箭借风力,又机不可失,韶蟠根本未做犹疑,只以双腿控马,张弓搭箭,瞄准兰泙后心,弯弓如满月,手指一松,只听弦动裂空之声清吟,一道铁箭割裂疾风暮色,如电般一路直取兰泙性命。 一切的一切,似乎所思所想所虑所做已将时间拉长,实际却不过只在一念之间。 电光火石的一瞬,韶蟠便见那兰泙猝然中箭,身体扑前,差一点滚落马下,而那胯下神驹居然奇迹般地越过长河河面,在浅滩部分扑腾几下便上了岸,随后极通人性地驮着马上二人往山里奔去。 韶蟠丢了长弓,犹然来得及将体力不支差一点抓不稳当落下马背的邱畅原抱进怀里,心中则在暗暗思忖那一箭极狠,看位置恐怕那兰澧也无法幸免,两人该是被铁箭贯了个对穿罢。 却在此刻,疾风狂啸中伴随着隐隐的大地战栗声音传来,似是要天崩地陷一般,空气中混杂着不安与崩坏的慌乱,韶蟠诧异抬头,便见那西艾雅山面河一面竟簌簌落下许多碎石,随后便如同整个山体被劈成了两半那般齐齐堆滑下来,整体的植被与碎石土屑混合成一种诡异的色彩,咆哮着吞噬山河之间的空隙,将那土石泥流一直填到了长河边缘,再被湍急的水流卷走,翻出惊心动魄的水花。 竟是因那长时间的暴雨,西艾雅山崩塌了半边。 再看那越过河岸的两人一骑,哪里还有半点影子可寻? 而如何会这般凑巧,恰好塌在在这一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北国人鲜少遇到这种情形,他们敬畏崇拜图腾自然,相信神灵怪力的存在,此刻见西艾雅山崩塌,竟是同时手中动作一停,相互间纷纷对视,口中喃喃道着“山神发怒了”,敬畏之心令他们根本再无意对敌,反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如何作为居然惹怒了神灵,心中惊恐不已。 于是,整个混乱的草原竟随着山体坍塌蓦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邱畅原怔怔然凝视着那片坍塌后的废墟,先是心中一松,再是一空,随即便是茫然。身体微微摇晃着,似是根本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方才疾风刺眼,他并未看清楚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可是他知道,兰泙已被韶蟠射中,生死两可,而两人虽然过了河,却同时遇到了山崩,大约是再没有活路了。 多年的念想终于成真,却发生得这般突然,邱畅原只觉心中似乎有一块地方被填满了,然后又如这西艾雅山一般塌陷了,空荡得厉害。眼眶却不知为何蓦然泛起一片涩意,泪水便如走珠一般滚落下来。 有宽厚温热的大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温柔地拭去那层水意,邱畅原神思恍惚,便听到有人用那惯有的呵护爱怜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兰澧已经死了,兰泙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唔……”邱畅原张口想要说几句什么,嘴唇却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咬着牙胡乱点头。 “跟我走吧,可好?你答应过我的。” “好。”泪水夺眶而出。 夜色中,两人骑在马上喁喁轻言,说不尽的缱绻温柔,宁静和煦,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拥有,这刻想来,竟宛若重生。须臾时刻,两人便拨转马头轻巧离开,撇下那一群人不管不顾,只带着几个心腹之人翩然远去,从此不知所踪。 而那些北国铁骑被山神震怒所撼,有人眼见韶蟠二人离开竟也兴不起阻拦的念头,更无心再与龚二赵三等人对敌,最终在几个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整队返回大都。 而龚二等人却都是双目血红,身上满布累累伤痕,血迹斑斑,身体簌簌发抖,钢铁一般的汉子此刻却近乎崩溃,直到右臂受了重伤的刘四突然嚎啕大哭,一众人方才如同肆虐的洪水寻到了出闸口一般痛哭失声。 兰泙在用手势暗中指挥众人配合一同冲出重围的时候,最后曾加了一个只有十三铁卫和王军卫队队员们方才知道的动作—— 记住,都给我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 而如今,我们大部分人都还活着,可是…… 有人嘶哑地哭喊,有人想跟那些正在整队准备返都的北国军队拼命,还有人纵马去追邱畅原和韶蟠等人。 唯有龚二一声不吭,肩臂上的伤口有血迹渗出来,然后汇聚成一条细细的血流,一滴一滴地自他紧攥的拳头上滴落下来。然后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句:“找!统统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主上……兰统领……他们不会有事的!” “……是!” 第五十一章:再遇故知 兰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好了许多。他仅着白色里衣,躺在厚毛毡铺就的铺面上,身上盖着一床细绒毛毯。昨夜发了一场透汗,终于退了烧,已没有大碍,只是身体依然有些乏力,又有汗在身,颇有些粘腻不舒服。兰澧却都没有在意,只侧过头看那静静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儿,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兰澧刚刚有些浮躁的心绪立时被压制住,心里也慢慢安宁下来。 兰泙双目紧阖,鼻翼翕动,面上潮红未褪,意识尚未清醒过来。 兰澧怔怔然望着他,一会儿又伸手抚触他干裂起皮的双唇,须臾收回手,心头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后怕,让他忍不住猛地攥住了兰泙放在身侧的右手,如何也不肯松开。 昨日黄昏一战惊心动魄,兵戈相击,敌众我寡,兰泙于重重包围中护着兰澧突出重围,孤注一掷驭驰龙马飞渡长河,几乎是与天争命,疯狂至极,本以为就此可以脱险,却不料横来一支铁箭,直刺兰泙后心。 两人明明并骑于马上,前后交叠,兰泙大约是感觉到那长箭来势汹汹,又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居然一把将兰澧身体压低,自己一人生受了那一箭,结结实实被刺了个对穿,差一点滚落马下,好在他意志力极强,最终还是圈住兰澧,驱使着九耳奔上了长河对岸。 哪知境况刚有好转,又倏然急转直下,谁也没有想到,那西艾雅山居然在一日夜的暴雨之下出现山崩,且恰巧正在两人一骑跃上河岸的那一瞬出现崩塌。兰泙本被韶蟠一记铁箭伤了脏腑,吐出血来,却依然勉强维持着灵台清明,山石甫一出现松动的那一刻已然察觉到不好,便立即驱使着九耳沿着山河之间的空隙横向奔驰。 九耳本就是龙马一族,乃是天地灵物,对来自外界的危险保持着惊人的敏锐性,因此几乎是在兰泙叱喝的前一刻,便自发载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飞驰而去。 也正是因了九耳近乎飞一般的速度,两人险险在石崩泥流覆顶的前一秒冲出了危险地带,避开泥流边缘飞溅而来的石块碎物,成功脱身险境,抢得两人性命回来。 而一旦心神略有放松,兰泙再支撑不住翻落马下。兰澧本高烧无力,被他一同带下马来,却在落地前一刻被兰泙牢牢护在怀里,结果兰澧尚且安然,兰泙却遭受重击,终是晕厥了过去。 兰泙顾忌怀中人的安危,落地时躲闪不及,折了左臂,箭伤处再度受创,几乎丢了半条命去。 出神地望着青年的睡颜,兰澧的胸口处一阵簌簌的疼。自从来到自己身边,这个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伤啊…… 闭上眼睛,兰澧长叹一声。 许是手中握得太紧,尚且挣扎在混沌意识中的兰泙蹙紧了眉头,喉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兰澧醒神过来急忙松开他的手,轻唤道:“泙儿……泙儿?” 青年却又再次陷入昏沉之中,对兰澧的呼唤毫无反应。 兰澧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泛红的双颊,低下头用唇轻轻抵在他额上,一会儿,提至高处的心终是微微放松下来一些,虽然有些发热,毕竟昨日及时处理了伤处和断臂,又喝了药,情况倒是没有太过糟糕。 轻轻揭开搭在兰泙身上的毛毯,兰澧拨开他的里衣细细查看昨夜固定好的左臂和裹好的箭伤处,见没有被扯动碰到的痕迹,心下略宽,又四处略略打量一下,便从枕边取了那粗糙不堪的水碗,从中含了一口,再轻轻覆在兰泙唇上,如昨夜喂药一般给他一点点哺了进去。 似是在昏睡中也依然熟识爱人的独有气息,兰泙丝毫未有抵抗,只无意识地吞咽下去,十分配合,不消片刻,那碗水便悉数被兰澧喂了下去。 喂完水,兰澧稍稍松了口气,便慢慢起身,将搭在一边的衣物拿过来,一件一件悉数穿戴好。 这是一个在北桓国草原上四处可见的牧民们常住的毡帐,不大不小,布置简单,唯有毛毡绒毯与简单的家什器物以供日常生活之用,根本没有什么饰物之类,可称得上是简陋。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晨光渐渐浓厚,帐内却依然灰蒙蒙一片,光线有些模糊,而远处已有人声马嘶隐隐传来,空气中飘着奶香与酥油的味道,伴随着晨起草原的新鲜气息,又夹杂了些许肉香,正是一日生计伊始。 兰澧刚刚系好最后一颗盘扣,帐外已响起脚步声,下一刻帐帘一挑,一个身材颇高,一脸须髯做牧民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长髯甚浓,看不太出来确切年纪,却眉目分明,轮廓清晰,脸上的皮肤带着长时间日晒雨淋的粗糙痕迹,但却无端让人觉出些干净的彬彬气息来。 “你醒了?”那人踩着脚上的马靴大步走上前来,却在距离兰澧丈许远处停下,将手中汤药放在地上,抬头看了兰澧一眼,道:“你的药熬好了,先喝了罢。”然后又指指兰泙:“他的药等一下才能好。”说完也不待兰澧做出反应,便径直走上前来,掀开绒毯查看兰泙的情况,又伸手去摸他的腕脉。 兰澧也不阻拦,目光循着他的动作游移,一会儿便默然无声地将那碗汤药喝了下去。 昨日兰泙伤重昏厥,兰澧心焦如焚,却又体虚力乏,无奈只能在原地等龚二等人来寻。正没耐何间,却不知从何处冒出这样一人来,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了二人。 他背着兰泙,让兰澧跟在他身旁,走了一段路,从西艾雅山一侧的河道平缓处以一只小木筏勉强渡了河,随后来到这处距离西山并不算太远的毡帐,将二人安顿下来,给他们疗伤熬药,悉心照料,一直折腾到深夜。好在这里距离其他牧民的毡帐还有段距离,到达此处时天色又已然透黑,倒是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九耳则被留在了山里,兰澧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说来蹊跷,这人突然出现之时只言道要救他们,却既没有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提救他们的原因为何,甚至连自家姓名都未告知。而兰澧的反应就更奇怪了,他只是在初见此人之时略略怔了片刻,凝神仔细打量一番之后,居然什么也没问就跟着他走了,实在与他平常的谨慎性情大为相悖,称得上是奇哉怪也。 这人似乎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牧民,身边不仅常备有各种药材,更通医术,为兰泙裹伤治疗轻车熟路,就连兰澧的退烧汤药也是他一手熬的。兰澧却一副见怪不怪模样,并未表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只是在面对此人时显得有些沉默。 “他有点发烧,不过不打紧。”那人给兰泙重新盖好绒毯,站起身道:“等一下把药给他喝了,很快就能醒过来。” 兰澧点点头,起身走近身前,望着他道:“这次……多谢你了。” 听兰澧这般说话,那人似乎窒了一窒,却又摇摇头,然后低声问道:“你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再给你诊诊脉?” 兰澧本想说不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想了想却又将唇边的话咽下,将手腕递了过去。 那人便在他腕上摸了一回,然后抬头看看他,再垂下眼神道:“你的脉象已经平稳多了,该是没有大碍了。” “唔。”兰澧应声,面上随之泛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多谢。” “不必客气。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被面前之人的眼神盯着,那人显得有些僵硬,顿了一顿方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旋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兰澧垂下眼睛,站在当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面上也不动声色,依然坐回兰泙身边,默默守着他。 果不其然,给兰泙喂了药之后不多久,便见那面色苍白的青年轻轻哼出一声鼻音,紧阖着的双眼也慢慢睁开了。 “泙儿……”兰澧放下心来,面上露出一个发乎内心的欣慰笑容,既是喜悦又是宽心,目光柔和动人,令人如沐春风:“你终于醒了……” 兰泙皱了皱眉头,他摔下来的时候似乎撞到了头部,现在还有些眩晕,又伤处剧痛,一时动弹不得。昨夜的场景如同潮水般袭面而来,模糊中似乎还曾被人拔箭裹伤,含哺喂药此间种种,思绪一时有些混乱,分不清楚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好一会儿方理顺清楚了,不禁打量着周围疑惑问道:“澧,我们这是在哪里?”一行说着,一行身体动了一动。 这一下登时唬了兰澧一跳,急忙压住他道:“泙儿先不要乱动,这里尚算安全,你的左臂摔折了,肋下箭伤又伤得厉害,若是碰到可如何了得!” 兰泙呻吟一声,知道兰澧所言不虚,只好作罢乖乖躺好。 兰澧见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由心下酸软,唇角弯出一道优雅的弧度,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兰泙舔了舔嘴唇,方才尚且带了些模糊意味的眼睛此刻晶亮得耀人眼眸,盯着爱人一瞬不瞬。 兰澧低低一笑,又低头含住了他的双唇,毫不犹豫地撬开齿关侵入进去,与青年的舌叶相互勾缠嬉戏,用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方式交换彼此终于得脱险境的庆幸与大难不死的欣喜之情。 一吻毕了,兰泙这才意犹未尽地喘息一记,问道:“澧,这是哪里?” “唔,这里么,正是西艾雅山附近的草场。” 兰泙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又问:“龚二他们呢?” 第五十二章:携君同归 兰澧不答,却突然道:“泙儿,可还记得郭舷峰?” 兰泙眉尖紧了一下,眼神瞄向帐外,这样渐渐响起的脚步声,照理说澧也应当能听得到才对,显是有人来了。但此刻澧说话这般毫不避忌,若非是妥当之人,就是想要故意说给来人听了。 心念电转,兰泙便顺着兰澧的话接下去道:“自然,澧怎突然提起他来?” 当年兰泙身染殇毒未愈,身弱体虚,又与兰澧情误生隙远走天涯,就是经由郭舷峰之手安排出了王宫,开始了与兰澧长达四年的分离生涯。虽是间中缘由几多,兰泙对郭舷峰多少还是有些亏欠之感。毕竟此人爱慕兰澧已久,虽然当初是甘愿被兰泙算计,飞蛾扑火一般的以身试法,但后来事发被兰澧施以重惩,不仅失了大好前程,甚而被君主一柄宝剑几乎刺死丢了性命,后来被发配至西南边陲服劳役,再未见过其踪影。 如今澧骤然提起这人,难道与今日之境况有何关联不成? 却听兰澧沉声道:“当年他私下里将你送走,我是极怒的。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必分离达四年之久,又正逢与曦芜韶三国对敌,既要寻你,又百般找寻未果,家国天下几乎熬干了我的心血。当日里,若非是你兀自返回王宫来寻我,恐怕我早已心力交瘁,无心再存活于世,抛了眼前这一切……” 数年前种种,虽已是过眼云烟,今日想来,依然有些惊心动魄之感。兰泙怔怔然听着,心中一时百感交杂,默然无语。而帐外的脚步声早已停下,静静立在外面。 兰澧声音缓了一缓,这才接着道:“但舷峰毕竟与我多年君臣情分,入我门下以来亦兢兢业业,勤恳多劳,可当得一句‘劳苦功高’,我当初急怒攻心之下差一点伤了他性命,又剥去他贵族地位发配边陲之地服役,生生毁去他的前程,若然说心下一点无悔,那是妄言。只是你一日未曾寻到,我又如何能够谅解于他?” 叹了口气,兰澧又道:“虽然如此,当初我病重立康帏为储君之后,已然心灰,便打算第二日下诏令人赦免了舷峰,准他回都。我也没有料到你当日便回来我身边……之后,我便有意令舷峰重回朝堂,毕竟此人慧言敏行,又通药理术数,乃是我衡国不可多得的人才,这般生生毁了却是我之过失。只是没想到他却断然拒绝了我的使者,当其面脱了役服掷于地上,从此不知所踪。” 兰泙倒是第一次从兰澧口中知晓郭舷峰后来之事,不免有些沉默。说到底,此人之所以陷入后来那般境况,与他脱不了干系,但郭舷峰毕竟对兰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切所为也是心甘情愿,这一点使得兰泙虽然有时会想起此人,但却并无意干涉兰澧的做法。 说到底,兰澧,只是他一个人的,而已。 “这几年来,我一直差人在衡国各地搜寻舷峰的身影,却一直毫无所获,却不知,原来他竟栖身在这北桓国内!” 兰澧一语毕了,登时收声默然。 兰泙却是听这一句话,眼神一凝,瞬间投向帐外。 帐帘静默片刻,终是被挑开,有人走了进来。 沉默着跪坐在地上,面对着兰澧与兰泙二人,那普通牧民装扮之人将遮住半边脸的浓密须髯自面上取下,便露出一张干净俊脸来。虽然风霜沧桑之色染在了眉梢眼角处,面容也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但兰泙一眼便认得出来,此人正是多年未曾谋面的郭舷峰。 “是你。”兰泙心中敞亮,看了兰澧一眼。 “大王……”口中低喃出声,郭舷峰垂眼望着地面,一动未动。 兰澧凝神瞧着他,并不做声。 好一会儿,郭舷峰才低声道:“大王不必忧心舷峰会起二心,当年虽然……舷峰毕竟有错在身,自然不敢心生怨怼……遇到大王之事舷峰必当守口如瓶,不会向外透露半句口风,陷大王于险境……” 话尚未及说完已被兰澧冷声打断,眉目间亦堆了些压抑的怒气:“呵,好一个不敢心生怨怼!依你之言,是以为我刚才那番话是故意说来哄你不成?笑话!” 兰澧傲然道:“我昨日虽有恙在身,但也非手无缚鸡之力,我既敢孤身深入北桓国境,就不怕那些个魑魅魍魉宵小之徒!若不信你没有二心,岂会就这般跟你走么?居然会以为我是故意拿那番话来哄你,以换你不跟北桓国暗通讯息捉拿于我,偷来一条性命,哼,郭舷峰,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舷峰不敢!”弯下腰,那人埋首于地,未曾起身。 兰澧只冷笑道:“你哪里不敢,你敢得很!若是你不曾心生怨怼,如何敢当我使者之面将役服掷于地上,又如何敢视我之令于不见,宁愿躲入这北国千里草原,隐姓埋名,牧马放羊,只为赌这一口气?!嗯?” 郭舷峰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 兰澧看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起身走到郭舷峰身前,握了他腕子将其拉起身来:“罢了,多年未见,依然这般如孩童一样滞气,却是落了下乘了。你身负高才,一身本事,难道就甘愿埋没在这草原之上,任其风吹日晒,了此一生么?回去罢,右卿之位我还给你留着……这么多年了,一切都过去了,既然上苍之安排能在此处相遇,当不辜负老天一番美意。” 郭舷峰先是被兰澧一通斥责无话可说,心中酸痛,又被这番软语直说入心底之中,触动自己多年来苦心遮挡掩藏起来的柔软之处,一时间只觉得一颗心子五味交杂,眼眶酸涩,几要掉下泪来。 他多年来爱慕兰澧未果,又亲眼见到心上之人对别人的爱恋疯狂,也因此自尝苦果,几乎丧了性命,在西南之地的那几年,真可谓是心如死灰。及至兰澧脱其罪责,郭舷峰选择避走他乡,在这北国之地苦度几年,却依然抹不去那份爱慕眷恋之情,苦求不得心中愤懑,却也只能黯然神伤。 及至昨日那惊心动魄的一战,郭舷峰远远瞧到两方对战的一幕,虽看不清楚兰澧容貌,却因他是心中恋慕之人而心中暗暗存了疑惑,总觉得那人与兰澧有几分相像。虽心中唾骂自己是鬼迷了心窍,终是忍不住悄悄找了过去,并在龚二等人发现兰澧两人之前找到了他们,带到了这里。 毕竟虽然兰泙以易容完全改换了容貌,兰澧却只是在原有相貌的基础上做了矫饰,郭舷峰还是看出了端倪。 郭舷峰亦然心知兰澧必是认出了自己,虽然他以假髯做伪装,又日晒雨淋,肤色大改,毕竟脸型轮廓未变,身形气质也存了当日的影子,若是有心之人,认出来也并非是什么太奇怪的事情。只是兰澧自昨日伊始一直未有任何表态,郭舷峰也忙着给两人疗伤熬药,也便惴惴着过了一夜,直至刚才听到兰澧与兰泙在帐内言及自己,知道避无可避,只好将话说了开来。 郭舷峰本就对兰澧情根深种,此刻见他这般说话如何还能拒绝,只反握住心上人的手说不出话来。兰澧也不催他,只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郭舷峰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慢慢点了点头:“舷峰谨遵君命。” 兰泙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又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虽然现在身不能动,却在心里暗暗给兰澧记了一笔,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与别人如此亲近,以后想要简简单单地揭过不提?休想!就算是为攻心之举,也难逃其咎!哼! 且不说兰泙这厢气哼哼地在肚内盘算着如何跟兰澧算账,那边郭舷峰应允了这话,令兰澧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儒雅动人。 至下午时刻,还围着西艾雅山苦寻不休的龚二等人被郭舷峰找到,集合人手之后,待到入夜时分便悄悄来到兰澧帐前,连同被暂时搁置在西山,显得有些暴躁的九耳一同,往见兰澧二人。及至见面,众人大难逃生,免不了一番唏嘘嗟叹与按压不住的激动与低泣,在此按下不一一表述。 兰泙身受重伤,本该好生将养,无奈身在敌国之内,又逢天下局势风云迭起之时,真是一刻也在此耽搁不得,于是郭舷峰想办法弄到一辆马车,过了一天之后,便在一日夜里,与兰澧兰泙和众护卫一同踏上归途,连夜赶往衡国。 第五十三章:以爱为名 三个半月后,衡都安梁,东宫秋阳殿。 “砰——” 杯盏被重重地搁置在几面之上,藕色的暖汤撒了出来,瞬间在主人的墨色大袖王服上蜿蜒爬出一团濡湿的痕迹,兰澧却浑然未曾在意,只盯着跪在当地的青年沉下声音道:“你刚才说什么?” 康帷抬起眼来,梗着的颈子抻出一条倔强而燥怒的直线:“这件事是我的私事,请叔父不要插手!” 多日来郁炽于心的烦躁、伤痛、愤怒、憎恶与恨意种种杂糅在一处,闷在腔子里发酵膨胀,令得康帷在面对兰澧的咄咄逼问之时越加滚涌沸腾,几乎失去了理智,只重重要求道:“这是我和傅昔之间的事,叔父还是去照看师傅罢,这件事情就不要插手了!!” 近乎无礼莽撞的言语令得兰澧的容色越加沉郁,却在对上康帷眼底无法掩饰的疯狂与受伤时,慢慢和缓了神色。 “小帏。” 骤然听到这亲昵的称呼,康帷怔了一怔,原本勃发压抑的怒意与暴躁也不觉平息了几分,不由得微微垂下了头,应道:“叔父。” “不过数月光景,你何时竟敢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了?” 兰澧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动,说话间也并未称孤道寡,只用长辈对待小辈的神色瞧着他,不觉间却有一股肃然的气势散发出来,淡淡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你身负监国之责,处理朝事可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所行所言亦可圈可点,在这一点上,满朝文武大夫皆有目共睹,赞誉之言时时入耳,是不是令你觉得,你已经是一派明君风范,可与我平起平坐了?” 康帷一听心中陡然一惊,惶然拜倒在地,大呼道:“康帷不敢!” “呵,是么?”兰澧轻描淡写地反问一句,复又沉了声音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你当殿戳指怒斥荀相,杖责程爱卿又是何故?!他们都是追随了我多年的旧臣,劳苦功高,对我衡国忠心耿耿,一派赤胆忠心,若然说是你的前辈亦不是妄言,连我都未曾这般对待过他们,你如何敢这般行事?嗯?!” “那是……那是因为……”康帷脸颈涨得赤红,双拳紧紧攥住,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是因为,他们谏言之事仅为一人,那便是傅昔,对么?”兰澧望着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因为他们要你放了傅昔,你便斥责杖打他们,对么?” “我……” 兰澧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他身前,沉重地望着康帷道:“小帏,我对你期许几何,你当心知肚明,今次却真是让我失望了……原本你钟情于傅昔一事,我自是心知肚明,原便打算你若行止妥帖,安排得当,我也无阻拦你之意。只是如今看来,我却是高估你了……” “你身上本就有股子急躁之气,这么些年的历练几乎已褪去殆尽,如何却在傅昔身上犯了这一点?你疑他心中存了他人,不是你纳为妾室的木槿夫人便是他久别偶逢的族弟,不去细想雕琢期间种种,只管凭着一股子心气胡闹,直闹到他声名狼藉,一代储君师卿之名毁于一旦,代之以沦入脔宠佞幸之流,最后被你囚禁于此,还差一点弄出人命……我且来问问你,你果然是钟情于他?还是想就这么毁了他?” “我……”康帷喉头哽着,额上有青筋凸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昔昔年乃是我麾下旧臣,品性如何我自是知之甚深,此事原本不必闹到这一步,而今,说什么也晚了。” 兰澧转过身,负手而立淡淡道:“我给你机会,等你主动前来对我言明此事,却从回都至今直等了两个月也未见你踪影,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必再等下去了。傅昔既是从我门下出来的,又是朝局重臣,我自然不能就这般袖手旁观,令他失了清名不说,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言罢又叹道:“小帏,你负了傅昔呵,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却亲手把他给毁了。” 康帷闻言心中大恸,眼泪无觉间自大睁双目中滚滚而落,察觉到兰澧言中之意又惊慌不已,急忙膝行两步上前攥住叔父衣襟,颤声道:“小帏……小帏知错了……只求叔父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带他走……我,我不能……也没法……放手啊……” 兰澧叹息一记:“现在放手,还来得及,若非如此,毁的就不仅是傅昔一个人了……” “不!叔父!您不能这样对我!傅昔他……他不能走!不能走啊……”康帷惊慌骇然,几乎扑到兰澧身上,声音高促而短急,力气之大几要将他的衣摆撕裂。 兰澧俯下身捉住康帷的手,低低叹道:“小帏可还记得我曾教过你的话?既是错了,就要担起错了的后果,即便是无心如此,但已铸下,便无回头之路……” 康帷双目泛起血丝,攥住兰澧衣襟的手不松反紧,拼命摇着头急促道:“不,不是这样的!您当年和师傅那般……最后也回来了不是么?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的……不要送他离开,别,别!叔父,小帏求您,求您了!” 说话间,康帷哀戚眸中眼泪如走珠般滚滚而落。 兰澧摇摇头:“不,你错了,我当年虽亏欠泙儿良多,却从未想过要折断他的双翼囚禁他……并非所有以爱为名的伤害都有机会被原谅……小帏,你身负储君之位,木槿夫人也已有了身孕,凡事再不可任性妄为,经此一事,我希望你能切切实实地记在心里。” 康帷知晓事情再无挽回的余地,攥住兰澧的手渐渐放松,身体萎颓在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紧闭半日的秋阳殿大门终于洞开,一身黑色绣金线王服,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儒雅俊朗的兰澧走了出来,候在殿前阶下的方大等几名铁卫急忙跟上前去,殿内犹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诸人却似乎全然未觉,只跟在大王身后,等候示下。 “傅昔呢?” 方大上前一步作礼,恭声道:“回禀大王,傅大夫已被救出,此刻尚处在昏迷之中,属下已令龚二带人送他出宫了。” “唔。”兰澧目光直视前方,没有什么波动,淡淡道:“把他送到西南偏远之地,着人好生照料,除此之外,任何人若要问起傅昔行踪,都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是!” “泙儿呢?” “回大王,兰统领此刻在朝花苑。”方大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句什么,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齐一昊齐统领此刻也在那里,到底要不要跟大王禀报呢……真是头疼…… “跟小川那孩子在一起?那相昊然呢?” 数日前,本应呆在眉山修习入世之道的吉纳·辛川突然下山,与其同门师兄相昊然一同来到安梁,找到了兰泙身边。虽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却生得气韵灵动,容貌隽秀,十足讨人喜欢。而他那师兄相昊然也是姿容不俗,一身书卷气中又带着一缕狡黠之色,据兰泙说此人武艺甚高,深藏不露,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两人皆出自隐士之门眉山门下,又与兰泙渊源颇深,兰澧自然是着意招待,以求周到,只是据他所知,眉山门下弟子除非业已成年,否则定然不许下山游历的,如何这名唤作辛川的十五岁少年竟可破了这番规矩,径直找上门来?言谈间兰澧曾有过试探,不过不论是那少年小川还是带着他找上门来的相昊然,都口径一致地透露出这是眉山老人的授意,至于究竟为何,他们俩也似乎并不知情。 “相先生二人方才是不在的,至于现下如何……属下这就差人去看一下。” “不必。”兰澧摆摆手,迈步下了台阶:“孤去瞧瞧去。” “是。” 眨眼自北国归都已近两个月,离开之时安梁尚是一派夏日风光,而今竟已是满目秋色。南国秋冬来得迟,虽然如此,此刻放眼望去亦然带了些萧条意味,不复春夏时节的苍翠生动,有枯黄落叶萧萧而下,或盘踞枝头渐渐干枯。兰澧一路行来,睹景思人,想起康帷与傅昔,心中嗟叹连连,心绪也有些沉重。 处理好与傅昔的关系,算是兰澧留给康帷最后的考察科目,只可惜了康帷所为令他一再失望,不得已只好亲自出手了结了这件事,否则依康帷的脾气,事态恐怕会变得更加糟糕。都道时间是了却一切最好的良药,既然硬绑在一起只能徒增伤害,不若暂且将傅昔送走……只希望那个倔脾气的小子能明白自己一番苦心。 正想着二人之事,迎面匆匆走过一个人来,却是个身着墨绿色官服,身材颇高的青年,见到兰澧一行登时大喜,急忙上前见礼:“拜见大王!” “郭卿。”兰澧笑了一笑,道:“可有事要禀?” “回大王,正是,事关北桓国局势,微臣不敢耽搁……” “走罢,一边走一边说。” “是。“ 兰澧慢慢听着郭舷峰条理清晰的汇禀,心中暗暗计较。 如今三个半月过去,天下大势又一次风云变幻,波涛汹涌。兰澧既苦心挑起北桓国内乱,自然不肯在局势混乱伊始便开始出兵,打定主意要他们内斗损耗到元气之时方才动手,而这刻,似乎已经不远了…… 那提斯架空了科沃尔一族的权力,除了保留一个名义上的旗领之地,几乎将整个科沃尔族都纳入了穆穆尔王旗的范围之内。二王子哈利郎不知被何人刺杀,铁烈失了使对方投鼠忌器的砝码,联合以化身萨里乔的车乔为首的朗巴旗,铁了心地要跟那提斯一较高下。 而当日化名卫羿·潘和原罄的韶蟠与邱畅原私自遣兵后远遁,更是给了那提斯一记重击,令他切齿痛恨不已,而同时听闻兰澧葬身山崩之中,令得那提斯大松了一口气。孰料不多久之后,南方便传来衡王兰澧禹山静养病体已恢复康安,返回衡王宫的消息,登时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那提斯并非铁烈那等刚愎之人,将如今局势看得十分清楚,深知若是北桓国内内乱伤到元气,兰澧必当率兵来攻,只是虽对此心知肚明却无法控制目前局势,镇日里焦头烂额,一片烦躁。 思忖片刻,兰澧刚要开口,视线偶然间扫向旁侧,却倏忽闭了口。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朝花苑。 而就在兰澧视线所及的不远处,有一身淡蓝色深衣的俊秀青年随意靠在一处怪石旁,正跟趴在自己腿上仰着头的小少年说着话儿,态度是少见的亲热。一只黑毛猴儿懒洋洋地窝在青年怀里,把自己团成个球儿眯眼晒着太阳,尾巴还时时不老实地扫过主人的下巴,青年也不恼,只展开小猴儿身子,捏它肚皮上的软肉。 一身军官装束的齐一昊齐统领则蹲在青年身边,盯着他的左手,一脸疼惜的表情,这刻还不老实地伸出了爪子,去捏那人的手。 而侧身卧在粼粼湖边一块巨石上的白衣青年则正眯着一双细目,意态闲适地瞧着面前这一幕,目光在几人身上兜兜转转,却始终未曾离了那小少年的身。 似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兰泙倏忽间收了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射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兰澧,本带了些暖意的目光却在触到爱人身后的郭舷峰之时陡然降了温度。原本要躲避齐一昊的手也骤然停了动作,被那个蹲在边儿上满脸色相的家伙牢牢地捏住了手腕。 兰澧眸色一寒,脸色也沉了下来。再看兰泙,却见那清俊惑人的脸微微扬起,下巴略略抬高,向来湛然清亮的乌眸中划过一丝挑衅的光芒。 第五十四章:针锋相对 “泙儿。” 兰澧迎面对上青年挑衅般的眸光,片刻竟和缓了面上神色,反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来,瞧来极是奇特。 兰泙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只瞬也不瞬地盯着爱人的面容,唇角的曲线扯作一段锐利的弧,毫不遮掩地显示着这刻主人不爽的心情。 而听到这句唤声,不论是正在嘴角淌着馋水笑容猥琐神游九天的齐一昊齐大统领,还是那趴在兰泙腿上的小少年和卧在巨石上的白衣青年相昊然都齐齐回神起身,按足礼节对这执掌一国权柄的衡国君王恭敬施礼。 齐一昊甫一看到兰澧的时候,尚未来得及将满脸涎笑收起来,一张歪斜五官了的俊脸与捉住兰泙手腕的场景实打实地落入兰澧眼中,令得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而又高贵儒雅的君王面上的笑容都多了丝阴沉,瞧来极是慑人心胆,直吓得齐一昊急忙撒了手单膝跪在地上,一颗头颅低得恨不得挖个坑钻入地底,心里一个劲儿地挠墙,苍天呐,大地哇,为什么我每次要做点坏事儿的时候,都正巧被大王抓个正着……天知道我是等了多久才等到能跟兰统领在朝花苑里“偶遇”一次啊,老天不开眼,苍天不公呐…… 且不论这边厢齐大统领如何暗地里抓狂,兰澧目带阴翳地盯着他瞧了半晌,也不发一语,只将目光移到旁边规规矩矩躬身施礼的两位眉山弟子身上,又单令二人起身,好声说了几句话。 毕竟这两人身份特殊,这小少年辛川又与兰泙颇有渊源,兰澧并未慢待两人,反显得十分客气。因了几年未与兰泙见面,这个眼睛大大的活泼少年十分痴缠自家哥哥,这几日以来可以说是与他形影不离,化身小尾巴一般兰泙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兰澧自归都两月以来,政务十分繁忙,倒也乐得见辛川跟在兰泙身旁撒娇耍痴,给他解闷。而这个出身自大陆极南之地,本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子,虽然在兰泙面前一如既往的天真开朗,明媚活泼,却在面对兰澧之时进退有度,对答得体,有着与其年龄截然不同的妥帖之处,倒是颇令兰澧暗自赞赏,心叹果然不愧是眉山门下,不过寥寥数年光景,竟有这般风骨。 至于随在辛川身侧的白衣青年相昊然,却是生的鼻如悬胆,唇如涂丹,一派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里还带了些类似玩世不恭的轻佻意味儿,兰澧自然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既曾记得兰泙评价此人身手极好,又是出自眉山,自是着意试探过,只不过此人却是摆出一副装聋卖哑的姿态,兰澧于是对此人心性大略有数,倒也不恼,只是注意到相昊然时不时流连在辛川身上的宠溺之色时心中暗叹,只不动声色,也不知心中作何计较。 这刻跟俩人说了几句话,兰澧便打发二人退下。相昊然倒也罢了,那少年小川却眨了眨眼,眸中带了眷恋之色瞧向一直靠在怪石旁侧不言不语的兰泙,显得恋恋不舍。 兰泙淡淡一笑,眼光柔和了些:“小川且先去罢,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嗯!哥哥一定要来找我哦!” 得了兰泙的答允,辛川瞬间又高兴起来,施了一礼之后还不待回首再多看自家兄长一眼,就被相昊然牵着手一路拖走了。 “你们也退下罢。”兰澧眸光一扫跟在身边的郭舷峰与龚二等人,口中淡淡吩咐道。 “是!” “是……”郭舷峰有些失落地看了兰澧一眼,终是不敢违拗,与龚二等人退了下去。 兰澧往前缓缓踱了几步,来到兰泙身前,微微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盯着怀抱一只小毛猴儿的爱人,不动如山。 兰泙眯眼抬头。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将兰澧高大的身形整个儿笼在一团金光里,衬着那剃去短须恢复了原本风采的无双俊颜,竟令人陡然自心底生出些迷幻般的不真实感,那一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含了意味不明的情绪,生生又流露出些危险的气息来,兰泙这样看着,数日来颇有些不平的心境竟然一瞬恢复平和,又突然将如大潮袭来,猛然撞上堤坝一般怒吼着激起惊天巨浪! 蠢蠢欲动。 兰泙舔了舔嘴唇,突然想到,他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自西艾雅山大难得脱过后,兰泙身受重创又无法在北桓国久待,少不得一路舟车劳顿速速潜回衡国。虽有兰澧悉心照料,郭舷峰又通医术,且那提斯自顾不暇又以为兰澧身死而暂时无虞,因而没有下令在北国境内搜索众人行踪,他们几乎是有惊无险地返回了衡国境,怎奈兰泙重伤在身,长途奔波令他伤势曾经出现过恶化,好在入了衡境之后及时得到有效救治,时至今日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受创的肺腑也只需好生将养些日子就可痊愈。 只是自归国后兰澧政务缠身,日理万机,虽是时常抽了时间出来亲自照料兰泙,却是顾虑着他的伤势,二人一直未有亲热举动。而那郭舷峰再次出现在衡都,身居右卿高位,又得以时常跟随在兰澧身侧,更是令兰泙大起不自在之感,再想到是郭舷峰救了他的性命,又在归程之中一路照料他的伤势,那股子郁结之气竟是愈积愈厚,直令兰泙这等习惯了心湖无波之人亦是萌了酸意,呷起了那陈年老醋来。 说到底,今日之事也无非只是个引子罢了。只是没有想到,这引子会来得如此之快。 兰澧与兰泙两人目光交缠,你来我往地无声打着机锋,那边厢小猴儿跟齐一昊不干了。 齐一昊自跪在君王脚下起就再没被搭理过,堂堂七尺昂藏男儿被堂而皇之地无视,生生化作了空气,满面幽怨与尴尬无处诉,视线中仅能看到大王一角绣了金线的墨色王服下摆,却头不敢抬,又不敢贸然出声。毕竟一时情难自禁伸了咸猪手去捏大王心上人的手腕又被当场“抓奸”,且不论这种几率如何难得,单说英明神武的大王遇到兰统领的事就容易翻了醋缸醋瓮,自己这有“前科”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到大王的头上去……这可该如何是好……让俺老齐情何以堪呐…… 齐一昊齐大统领满脸血泪不敢吱声,可不代表窝在兰泙怀里的猴儿大爷不敢。本来好生生地赖在主人怀里撒着娇,被摸着肚皮哼哼着晒太阳,这等悠闲日子何等自在!偏生有人不长眼力劲儿挡住那暖和秋阳,扰了自己的好兴致,猴儿于是深深地愤怒了。 “吱——吱吱——” 猴儿小小毛毛的一团跳将起来,冲着兰澧呲牙咧嘴,在主人怀里上蹿下跳地抗议,刚才小憩时刻被弄乱的猴儿毛支棱着,在脑袋上堆成个可笑的形状,偏生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对着这面前的一国之君也毫不买账,挥动着猴儿手愤怒地指控对方的罪行。 两人间的凝滞气氛被生生破坏,兰澧视线兜转,落到了这炸了毛的灵猴儿身上,凝睇的眸光渐渐浓黑如墨,变得深不可测。兰澧唇角上挑,突然低笑一声,伸手抄了那小猴儿便扔到了依然跪在一边的齐一昊身上。 “看着它!” 变起一瞬。猴儿虽是世间少见的机巧精灵,怎奈兰澧那一番动作实在太快,没人没猴儿会认为他突然出手,于是猴儿便被抄了两只猴儿手制住,然后眨眼便被撂到了齐一昊身上。 而齐一昊身为禁卫统领,又曾是兰泙一手TJ出来,更是身手不凡,几乎在听到君王号令的一瞬便反射性地将那扔过来的一团不明物体扑到了怀里,然后瞪着双臂里的猴儿那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猴儿眼,怔住了。 “好好看着它,别让它乱跑。” 兰澧面上一丝波动也无,淡淡吩咐了这一句之后,竟然蓦地上前一步扯住兰泙的手腕拉他起身紧紧扣在了怀里,然后拥着尚处在惊愕之中脚步踉跄几下的爱人往长乐殿疾步而去。 “吱——吱吱吱——吱吱——” 猴儿更愤怒了,它半年未见主人,今趟好不容易能够回来粘着兰泙,简直是一刻都不愿意跟他分开,连自去玩耍都少,这刻眼睁睁地瞧着自家主人被兰澧掳走,几乎是气急败坏,拼命拍打着齐一昊的脸想要挣脱禁锢,一双猴儿手扒着齐统领的脖子将小猴儿身子拉得老长,却又一时挣脱不开,简直就要出离愤怒了。 齐一昊更是有苦无处诉,没有君王的命令,他甚至连起身都不行,只好在地上干巴巴地跪着,又怀里多了一只猴子,真真的打不得骂不得又决计放不得,一时间愁得五官都耷拉下来,生生挤成一个囧字,连兰统领被大王拉走的事一时都顾及不得,几乎连头发都要愁白了。 长乐殿距离朝花苑并不远,兰澧扯着兰泙疾走,不过片刻功夫已入了内殿,伺候的宫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被赶出殿外,漆成朱色的雕花殿门便在身后被重重地关上了。 第五十五章:长乐未央 “唔——” 被一把甩在殿门上用力压制住,兰泙尚未曾回神过来,双唇便被牢牢吻住。爱人的气息一路顺着撬开的齿关侵入柔软的内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来势汹汹,直令兰泙呼吸困难,腔中一颗心子亦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腰带被迅速扯下,兰澧禁锢住兰泙的身体,逼住他扬起脖颈,重重啃咬那双薄薄的肉色唇片,又一路啮咬啃噬,湿热的吻一直向下,游走在青年的颈项肩膀,带出一串电流般的火花,生生将二人早已燃起的热情瞬间挑引至爆裂状态。 低哼一声,兰泙深长呼吸,努力让过烈的心跳平复一些,一旦回神便不甘示弱地去扯兰澧的衣衫,却在下一刻被人牢牢按住。 “泙儿就这么想让我吃醋?嗯?” 兰澧眯起双眼,紧紧攥住兰泙尚不安分的双臂,又腾出一只手来,顺着青年凌乱的衣襟处慢慢爬升,直至胸口,停住。 而后,单手攥住兰泙的深衣、中衣和里衣,一把撕裂! 裂帛声起,兰泙低喘一记,骤然赤裸的皮肤遭遇微凉的空气,浑身登时窜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兴奋感,胸前的两颗茱萸亦然在主人无觉间挺立起来,映入兰澧的眼中,令得他的眸色更为幽深,暗暗潜藏着骇人心魄的波涛暗涌,一触即发。 毫不犹疑地将手插入爱人的身体与摇摇欲坠的衣衫之间,兰澧放重了力道在兰泙劲瘦的腰身上来回摩挲,所过之处泛起片片红色,加重了青年愈加急促的呼吸,更带出一片无言的战栗。 兰澧看着兰泙隐忍情动的模样,心中满意,却着意凑近青年耳畔,手中动作不停,更在气息交缠中,刻意压低了语声含着他的耳珠模糊道:“小川整日里缠着你也便罢了,如何竟让齐一昊近你的身?你可知这番作为,不单是齐一昊……我也必要在你身上讨回来么?” 兰澧带了薄茧的手专挑了爱人身上敏感处不住游走,揉搓抚弄间,兰泙闭了眼喘息不住,呼吸愈加沉重,却似是被这久违的热情所俘获,根本答不出一个字来,只靠在殿门上,轻喘着任由兰澧肆意施为。 见他不说话,兰澧亦然不急,只低笑一声微微俯下身去,唇舌一路游走,从形状完美的锁骨渐而向下,吮吻过那两颗挺立的红豆,留下几颗草莓,便直直寻到兰泙当日所受箭伤之处,照着那新长出的软肉便径直吻了上去。 “嗯——”兰泙身体抖了一抖,压抑的呻吟声终于不受控制地自喉中溢出。想这新伤方愈,那处肌肤何等敏感,生生被兰澧这般含咬啜吸,兼之周身多处被不停抚慰逗弄,迭起的快感如潮涌袭来,这多时禁欲的身体亦然忍不住微微蜷曲起来。 兰澧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兰泙这般温顺倒是令他颇有些讶异,只是他毕竟想了兰泙许久,之前顾忌爱人身体伤势未愈,又甫一归国诸多忙碌,也只好生生压了这番心思,这刻见兰泙情动如斯,自己如何忍得住,一双幽深的眸子更显晦暗,在他身上纠缠厮磨片刻已是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再去责问吃味,伸手便去扯兰泙身上碍事的残破衣衫,一直禁锢着兰泙手臂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却在这一刻,兰澧只觉手中蓦地一空,下一瞬腰眼处被人拿捏了几下,同时肩上被摁了一记,已是半边身体酥麻,登时失了力道。兰澧心中暗道不好,却为时晚矣,眨眼一瞬间,双臂已被人禁锢住扭到身后,青年迅捷的身影一闪,整个人便被重重地被压在了殿门上,动弹不得。 青年向来薄凉的身体这刻显得有些过分热了,贴在兰澧身上毫无间隙,呼吸间的热意拂在他后颈上,有些痒痒的。 兰澧不觉有些气恼,被面朝殿门地压制住,手足被锁,居然一动也动不了。看不到兰泙的样子,却能明显感觉到他越加沉重的呼吸,和那明显情动的下身在自己身后轻轻重重的摩擦顶撞,很快心头又热了起来,一会儿终忍不住放低了声音笑道:“泙儿……你使诈……” 不过短短几个字的一句话,却被兰澧说得荡气回肠,浓情蜜意,只听得身后的兰泙呼吸一窒,骨子里都轻了三分,紧接着拂过来的气息愈加灼热。 兰澧见他不答亦不生气,只轻笑一下,突然扭头去捉兰泙已然红肿的双唇,却被那身手敏捷的青年轻而易举地躲了开去。 “泙儿……可是今日不愿与我亲热?”兰澧故意这般低喘着问,尾音里似乎还带了些委屈,身体却在不自觉地回应着青年纠缠过来不停摩擦着自己身体的动作,至挑弄得兰泙几欲抓狂又欲罢不能,脑中名为理智的弦也在无觉间越扯越细,几欲崩溃。 兰泙本是心中带了点恼火之意的,毕竟这段时间与兰澧见面的时间都少,又有素日“情敌”不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虽然知晓与兰澧的情意牢不可破,也从未对此有过什么担忧的意思,只是理智与情感向来容易背道而驰,虽心知这番吃味毫无道理却又无法控制得住,再加上方才被兰澧一番逗引便轻易惹得情火炽烈,直烧得他心中恼意更甚,寻机便将兰澧反手制住。 兰泙本是打算制住兰澧,然后好好与自家爱人算算这笔关于吃味的糊涂账,却未料被兰澧两句话轻飘飘迎面兜来,心中恼意犹存,却是瞬间欲火更炽,这刻竟再忍不住,也不啰嗦多言,只将兰澧猛地翻了个身,便照着那两片犹带着笑意的双唇凶狠地吻了上去。 一路纠缠着跌倒在宽大的龙床上时,两人都已是衣衫散乱,近乎赤裸。兰澧任由这像小豹子一样有力的健美青年在自己身上肆意胡为,啃咬抚弄,眼底带着浓浓的宠溺之色,只尽量放松身体承受他接下来的狂肆冲击。炽热的情火里,方才的些微气恼早已不翼而飞,兰澧心中空明,只余情潮翻涌,高朝的一瞬,口中犹然轻唤,泙儿。 被兰澧翻身压在下面的时候,兰泙已然自方才释放过后的眩晕里挣脱出来,他抬眼瞧着爱人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心中突然一瞬间被填得满住。这么些年的风雨纠葛,始终有人如此伴随在自己身旁,不离不弃,使得自己终于不必再去过那种自我放逐的生活,该是何其有幸。 多少年的追逐与保护,只为你一人。 被握住腰身缓缓进入的时候,兰泙伸出手勾住兰澧的颈子拉低,吻住了爱人的双唇,亦然将那些压抑不住的喘息吞入彼此口中,姿态霸道而坚定。兰澧在那一瞬间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顿,亦不抬眼去看,只就着这个姿势猛烈冲撞,生生在二人身上燃起一团奔腾的烈火。 “泙儿,我的泙儿……” “唔——” 长乐未央,只因爱火炽烈难熄。 第五十六章:殿议荐才 公羊历235年,春。 随着酷寒渐渐缕缕消散在暖意融融的潺潺春水之中,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大地萌发出蓬勃的生命气息,同时也昭示着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属于冶州大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时代即将来临。 一切正如兰澧所料,经过半年多的耐心等待,进攻北桓国的最好时机终于到来。 北国“一首三足”的相互制衡局面早已崩溃,内乱横生,加之车乔在此间种种作为推波助澜,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北桓国内战不但丝毫未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战火愈发熊熊燃遍全境,将整个北国悉数卷入内乱之中,焦土遍野,元气大伤。 公羊历235年三月初一,备战已久的衡国国君兰澧终于下诏,以岳殊为伐北大将军,车彦为讨虏大将军,章荆与秦逸作副将,宫辖、盖力为先锋,率四十万大军分两路越过卡拉泽山与沛山一带,东路直扑穆穆尔王族旗领之地,西路则将目光对准了铁烈执掌的博哈图旗,从而正式揭开了南北两国对战的序幕。而上将军高长卿与左将军高子赋则据守斐水一线,枕戈待旦,时刻防备着意外的出现。 由此,拉开了冶州大陆历史上著名的“讨北战争”大幕。 ****** 衡王宫,泽日殿。 “澧可在里面?”看到沅方,兰泙停下步子问道。 沅方甫一见到青年身影,忙堆叠起一脸的笑打躬作揖道:“回兰统领的话,正是……大王这刻正在殿内与储君殿下和荀相他们议事呐。”回完话又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瞄兰泙的脸,试探道:“兰统领可要奴才通禀一声?” 兰泙眯眼瞧着远处大殿飞檐一角反射的刺眼日光,捏了捏袖袋中的信思忖片刻后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殿前青阶处快步而去。 沅方闻言便也罢了,依然老老实实地守在殿门前,听着那被大王宠爱无双的青年毫无顾忌地推开殿门,迈开大步径直走了进去。 “泙儿?”一见那熟悉的身影,兰澧即刻便将目光自正侃侃而言的郭舷峰身上移开,落到自家爱人身上,见他在殿内略略扫视一番,与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到自己身边,摆出一副“我也要一同参加议事”的表情,不由奇道:“你今日怎有空过来了?” 兰泙向来是不怎么耐烦参加各种大小朝会与大殿议事的,主动现身于类似场合之中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也就无怪乎兰澧如此这般惊讶了。 兰泙轻咳一声,凑近兰澧耳边小小声道:“我就是来看看。” 耳边听着爱人这番模糊的说辞,兰澧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到底此刻不适合深究,只好微笑着颔首,便回过头去,与储君康帷和荀良玉、郭舷峰等几位心腹大臣们继续议事。 兰泙凝神听着众人的议论之声,不发一语,心中大略有数。他虽然参加朝会的次数甚少,却因了兰澧的原因,对衡桓两国战事情况十分关注,了解的自然更多。 战事爆发伊始,北桓国便即陷入劣势之中,内乱导致政令不通,战力分散受损,元气大伤,加之几年间由兰泙牵头在新式兵器上的锐意改革之举,连机神弩、大型弩机、百变弓、铁蒺藜与鹿角等等在战场的灵活运用,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衡国军队在身形体力上的先天劣势,更大幅度的克制住北桓国军队快速机动的特点,再加上衡国王军的出色战斗力,使得两军甫一交战,北国军队便节节败退,一溃再溃。 那提斯见此心焦如焚,极力想与铁烈和萨里乔议和,共同抵御衡国军队,怎奈事与愿违,不消说那萨里乔,便连铁烈都秉持“欲要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坚决不肯理会那提斯的建议,将王旗使者打发回去的第二天就派遣博哈图旗最精锐的军队,千里奔袭直取大都,想要出其不意打王旗一部一个措手不及,直将那提斯气得暴跳如雷,双手拍打着王座怒喝“蠢材”,却不得不分出精力三线作战,同时应付博哈图旗、朗巴旗与衡国军队三方进攻,苦苦支撑。 数月内战,王旗与两大异姓旗虽各有损伤,到底穆穆尔手下名将几多,兵强马壮,其人又通谋略,早便占了上风,如果不是衡国军队突然来袭,虽然王旗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若要将两大旗军压制住,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如今衡国军队骤然攻来,那提斯联合三旗计划破灭,朗巴旗军队折损严重却不是衡国的主要目标,铁烈则是一门心思地对付那提斯,望衡国军队而旋走,只打定主意待来日坐上王位再将南国军队逐出境外,唯有王旗一部支撑最为艰难,内外夹击之下举步维艰。 正因如此,两国交战的前两个月,战况几乎可用一边倒来形容。衡国军队所到之处,几乎可称之为所向披靡,北桓国军队节节败退,在可预见的将来,似乎战争的结束已为时不远。 却不料好景不长,数十日前那提斯麾下大将赫果尔趁夜伏击岳殊所率东路军,以少胜多,衡国军大败,恰巧秦逸率领西路军一部追击博哈图旗军队赶到附近,收到信号急急赶去救援,却不料正正落入北国军事先布好的陷阱之中,衡国军再次大败,死伤惨重。 之后,北桓国军队士气大振,奇迹般地将战争颓势渐渐挽回,近两个月的交战之中胜多败少,战绩斐然,更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方法来克制衡国的各种新式兵器,虽然效果并不理想,却不妨碍整个北桓国军队战斗意志的复苏。更为令人忧心的是,据车乔传回的消息来看,铁烈似乎不知为何人劝动,竟动了与王旗联合对外的念头,既已意动,恐怕与那提斯的联合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源自于一个突然出现在北国军中的年轻小将,其智计之高妙,兵法之通达,意志之坚韧,世所罕见,乃是北桓国主那提斯慧眼识人,亲聘其为君主客卿,在军中授职,为其出谋划策,扭转战争颓势。而这名年轻小将,也确实未令其主失望。 也因了这横空出世的变数,这场战争已渐渐往泥潭的方向发展,长此以往,对于衡国而言十分不利。 荀良玉细思良久,这刻上前一步道:“大王,这苻藜如此了得,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对我衡国军队而言极为不利,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非人力可以时时预见……因此上,微臣斗胆请命,明日便启程赶往前线,协助岳大将军和车将军作战,共同对敌!” 荀良玉此言既出,众人皆微微颔首,毕竟此人智计之高天下间少有人可出其右,若是荀良玉出马,随军出谋划策,想来便是那苻藜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荀良玉丞相大任在身,身居战场后方协助君王处理全国政务军务,调度协调,十分繁忙,如此一来,只能寻人暂代他一部分职务,即便是差强人意,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兰澧心念电转,刚要开口,却闻身后传来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那人……可是叫做苻藜?”那年轻小将的大略情报直至昨日方才传回衡国,故而兰泙并不晓得这人的姓名。 众人一愣,兰澧转头应道:“正是。苻藜……这人可有什么不妥么?” “唔。”兰泙摸着下巴,眼中一道奇异之光闪过,唇角却是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意来,点点头道:“不,很妥当,非常好!” 兰澧看着爱人嘴角那抹调皮的笑意,心中一时有些痒痒的,却也只是微笑着问道:“兰卿何出此言?” 既是被称作“兰卿”,便是兰澧要他当众将话解释清楚了。兰泙对此心知肚明,却故意转了话题,对兰澧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对付这么年轻的小将,何须荀相亲自出马。我在此举荐一人,相信此人一旦出手,必定不孚众望。” 诸人听闻不由心中吃惊,且不论他会推荐何种样人物出来,想这兰泙自来到大王身边,何曾举荐过什么人,若非必要,便连朝局事务都懒得插手一星半点,今日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也正因如此,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都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不知兰泙会举荐一个什么样的人来,不由齐齐望向这个面容俊美的年轻人,等待他揭晓谜底。 兰澧也是颇有兴味地噙着笑意,目光柔和地望向他,笑道:“哦?那兰卿可要举荐何人?” 兰泙笑了一笑,淡淡道:“此人武艺高强又极通兵法,出自眉山门下,名唤‘相昊然’!” 第五十七章:大局已定 兰泙一语既出,殿内诸人皆愣怔,各各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众人倒并非被相昊然的声名所惊,这番惊愕神情皆只为那“眉山”二字。想这名满大陆的隐世之门,君王但得其门下弟子相助,便如同虎生双翼,得以一展宏图大业只是朝夕之事,故而当年荀良玉一旦入朝表明自己出自眉山门下,便连跟随在兰澧身边多年的谋臣之首周镜襄都甘愿身居其后,再不敢露出丝毫轻鄙之色。而荀良玉之所以能在姜鲤老丞相故去后顺理成章地接任相国大位,除却其本人身负大才,为衡国立下诸多功绩之外,其崇高的出身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只是相昊然自来到安梁之后,每日只是带着小川与猴儿在衡王宫中嬉戏玩耍,或者督促小川课业,即便是面对兰澧的试探之举也是言辞含糊,丝毫未流露出愿入朝为官的想法。而在君王的刻意安排下,相昊然与少年辛川亦是出自眉山门下之事并未被朝中士卿大夫们所知晓,所以兰泙此刻一番举荐之言出口,不但是殿内众人诧异于哪里又冒出一个眉山门人来,便连兰澧都蹙起眉头,有些疑惑地望向身旁的青年。 “大王。”还未待兰澧开口相询,荀良玉已跨前一步,恭敬施礼道:“兰统领所举荐之微臣同门相昊然,乃是我眉山一门专兵法武学历来不可多得的有为之人,在兵法上的造诣犹在微臣之上……昊然师弟但若肯受大王延请入我衡朝局,以将官之身率兵伐北,臣相信师弟必不会辜负大王期许重托,荡平胡裔,统一冶州大陆指日可待!” 荀良玉这一番话登时令得殿内一阵低哗,兰泙亦然多看了这相貌高瘦气度超然的丞相一眼,心中暗叹荀良玉果然不愧是一代名相风骨,不但雅量豁然,坦然承认相昊然的兵法之能犹在其人之上,更丝毫没有嫉贤妒能之举,反为衡国局势计,大力举荐同门师弟一力扭转战争局势,甚至不惜一扫往日恭谦严谨的谏言方式,如此这般断言此人之能,以此扫平相昊然入朝之后可能存在的掣肘之举,其一番苦心,着实难得。 下一刻,荀良玉却已转了方向,面向兰泙,面上一派谨慎之色继续道:“……因此,听闻兰统领举荐昊然师弟,臣十分欣悦……只是昊然此人较其他同门而言性格略为乖张,不知兰统领是如何得师弟所托,愿从此入朝为将?” 也怨不得他有此一问,当日一知晓相昊然来到安梁,荀良玉可说得上是大喜过望,遂撂下手中事务匆匆入宫往见同门。只可惜几次接触下来,却发现相昊然根本没有入朝为官的意思,几番劝说亦然不得,使得荀良玉只能暗自摇首叹息。而今骤然听闻兰泙举荐此人,如何不欣喜至极却又心存疑虑?而这番想法也正是兰澧此刻所思,这时听到这里亦然忍不住道:“是了,兰卿是如何得此人所托,愿从此入我衡国朝局?还是说……此事尚且在计较之中?” 兰泙眨了眨眼,面上浮上些奇异的神色,不答反问道:“澧可记得相昊然是为何来到安梁的?” 兰澧一怔,脑中几多念头闪过,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挑眉道:“难不成……”几个字过后却又倏忽收了音。 兰泙叹一口气,知道爱人已经想明白过来,于是含糊点了头,道一句:“唔。” 荀良玉等人看兰澧二人这般打哑谜一样地说话,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兰泙虽应答过后神色如常,兰澧却知道他心情有些低落,一时也没有心思再继续议事下去,草草又说了几句话,便令人退下。 康帷这刻却上前一步道:“大王,如今局势愈发微妙紧张,臣以为是时候将车乔车大人召回国来,再继续留在北桓国,恐怕对局势补益匪深,反易陷落险境。” 兰澧沉吟片刻,点头道:“卿言之有理,准!” “谢大王!”康帷低头一礼,退回队列。兰澧看他一眼,心中暗叹。自送走傅昔之后,康帷变得沉默了许多,亦然稳重了许多,行事更多一派大家风范,只是笑容愈发少了。虽有些心疼这倔小子,到底知道此时不是心软的时刻,只随意挥了挥手,众人便依礼鱼贯退出,殿门在身后随之关了上来。 “泙儿,那相昊然……难不成果然喜欢小川不成?” 携了兰泙的手进了内殿,兰澧叹息一记道。 “嗯。”兰泙神色有些怔怔然,又伸手进袖袋里摸出一片墨迹淋漓的帛来,低低道:“这是眉山老人令人送来的信。” 眉山老人? 兰澧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这才完全确定自己心中所想,一时心中感慨无言。原来眉山一门创立之初,便为揣测天意,以顺势而为,当年令荀良玉与兰澧结识便是如此,令兰泙了解重生而来的真相以做出抉择亦是如此,便连如今将相昊然和小川遣至安梁依然如此。 数年前,眉山老人之所以将小川收入门下为入室弟子,并非因其资质上佳,乃是因了推算出相昊然的姻缘命格竟是应在了当年尚是孩童的辛川身上,两人但若相遇,必生情愫。而相昊然命主兵戈,一旦出世便为一代名将,却偏生性格带些乖张蹊跷,眉山老人也无法全然勉强之,于是便令相昊然带辛川下山,来到安梁衡王宫中,往见兰泙,如此,便是存了顺势天命推波助澜的意思。而将这一切悉数告知兰泙,也多少带了些任君抉择的意思。 “眉山老人哪里给了我什么选择啊……”兰泙靠在兰澧肩上,闭眼喃喃:“他早就代我做出抉择了……”要不然就不会将小川收入眉山门下了…… 兰澧揽住爱人的肩膀,轻轻抚触那一头漆黑乌发,在他耳边轻喟道:“泙儿可是已对小川说过了?” 兰泙没吭声,半晌才点了点头,呻吟一般地道:“我将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小川了,可这个孩子……” “根本不曾在意对么?”兰澧低低一笑,在他唇上轻轻尝了一口,道:“非但如此,还主动跑去将相昊然说服,令他答应入朝为将对么?” 兰泙头疼扶额,想起小川把相昊然驳斥得哑口无言的场景又是一阵好笑,可无论如何,心中那股子郁结之气都无法消散,不由又沉下情绪,不再言语。 兰澧哪还不知道他在郁闷什么,便将青年圈在怀里,柔声安抚道:“泙儿不必觉得因自己的缘故而生生更改了小川的命运,便觉得心中不安。这般事由,只能是说天意如此。况且小川自遇到你以来,生活得一直很开心不是么?相昊然亦不是奸恶之人,我看待小川亦是极好的,两人若是果然长久在一起,也并非是什么坏事。既然小川都不曾在意,你又何苦这般苦恼呢……” 兰澧知道爱人在小川身上倾注了类似父兄一般的情感,自是非同一般,一时便打叠起十二分的温柔言语安慰着,兰泙方才释然。 一时见他情绪好些了,兰澧这才又问道:“泙儿方才说到那北国小将苻藜之时,如何那般说话?”如此说着,眼中却闪过一道凌厉锋芒,显是对此人生了杀意。 兰泙没有漏看爱人眼中的厉芒,只径直坐起身体,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脑中却浮现出去岁在大都小巷民房屋顶上,深夜探访的那一双少年亲热痴缠的场景,心中不知怎么居然染上些暖意,须臾散去,眸中已是越发清亮起来,于是笑了一声道:“澧不必忧心,有了相昊然,再搞定那苻藜,便是大局已定了。” “哦?” “那个苻藜就交给我罢。” “……唔。” 一个月后,衡君兰澧拜相昊然为大将,率十五万衡国军过冶江,渡斐水,浩浩荡荡赶赴北桓国境,增援东路军,从此正式开启了属于他的名将传奇时代。 第五十八章: 公羊历235年八月十八日,相昊然亲率衡国军一部入察古丽草原,疾行一日一夜,奇袭科沃尔旗南部重镇吉丽,翌日,城破,杀敌八千,一胜。 公羊历235年八月二十五日,北桓国大将卓里木循迹追击东路残军至赛金川千里大裂谷,原本应在数百里之外的古丽的相昊然却突然出现,北国军遭伏击,大败,折损数万人,在护卫队的拼死保护下,卓里木单人独骑突围,狼狈赶回大都,二胜。 公羊历235年八月三十日,相昊然与东路军副将章荆一部汇合,挥师北上,围北国南部第一大城努库,守株待兔,围点打援,先后斩杀北桓国数名将领,挫杀敌军数万,三胜。 因相昊然沙场纵横之时必带一鬼面遮掩容貌,战场上却是卸甲运筹帷幄,持剑便若蛟龙入水,智计高超又悍勇无匹,故而被称之为“鬼面将军”。又因其短短数十日便获得的骄人战绩,鬼面将军的声名很快便闻达于天下,直逼数月前于南北战争中赫然崛起的年轻小将苻藜,两人也因此被后世史学家们并称为“南北双骄”。 面对相昊然如此惊人的战斗力,远在大都的那提斯终于按捺不住,下令大将赫果尔率军十万速速前去增援,苻藜自当随行。毕竟努库作为南方第一大城池,战略政治地位险要,其重要性可想而知,那提斯自然不能这般坐视不管。 孰料,就在两方大军相聚不过数十里之遥,俱皆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开战之时,数月来已隐隐成为北桓国军方提升士气灵魂人物的小将苻藜却突然失踪,遍寻踪影不得见其踪迹,只令得赫果尔大怒,却又完全在此事上摸不清楚头脑,而北国军则闻讯哗然惶惶,士气大跌。 且不论这边战场情势如何变化,不论是那提斯还是赫果尔,或者北桓国其他人等,俱都不曾知晓,他们正手忙脚乱到处找寻的苻藜将军已被以方大为首的数名铁卫悄然自北桓国军营中“偷”出,连夜送往南国都城——衡都安梁。 而此刻,以北桓国君那提斯为首的正为南北战争诸多事宜焦头烂额的诸位贵族将军们也都未曾留意到,除去失踪的年轻小将苻藜之外,同时消失的,还有远在大都被其父关在家中的左相独子——少年雷戟。 ****** 深夜,安梁,衡王宫。 紧闭多时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有橘黄色的灯光自殿内透出,在层层石阶前铺成一片模糊的暖色暗影,不大的开门声在这夏末时节的安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数道脚步声响起,须臾自殿内走出几个人来。 若是那提斯在此,必定一眼可以瞧出那纠缠着抱在一起踉跄走出殿外的一双少年,正是数十日前奇异失踪四处搜寻未果的君主客卿,一度高振北国军士气的年轻小将苻藜,以及,左相雷庭筠唯一的儿子,不成器之名名扬大都,纨绔子中的极品,少年雷戟。 经过几个月的战争洗礼,苻藜年轻的脸上稚气几乎褪去殆尽,向来稳重的气质更显深沉,还带出些隐隐的凌厉决断气息来,唯有面对那满面泪痕,挂在他身上缠成扭股糖般哭个不住的少年雷戟之时,才会露出满目的温柔,即便是被缠得走路不稳,却也始终未曾推开雷戟,只松松地圈着他的腰,一路走一路低声安抚。 雷戟却只是哭,眼泪顺着手指缝隙不断地流下来,口中只哭着叫道:“苻藜……都怪我,都怪我……呜……”若不是自己被这起子卑鄙的衡国人掳了来,被用来要挟苻藜,苻藜怎么可能会答应在战争结束之前一直被软禁,不得自由,早就上战场击退强敌,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都怪自己不中用,都怪自己,呜…… “好了,别哭了。”苻藜满面无奈,语声却温柔,停了步子习惯性地用袖子去揩他的脸,低声安抚道:“这都不管你的事,不要把什么都揽自己身上……虽然被软禁,好歹还有你陪着我不是么?既然他们答应不会伤我们性命,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可以走了,到时候你想我陪你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这样不好么?” 雷戟还是哭。 跟在兰澧兰泙与康帷身后一同走出殿门的方大等人看雷戟哭成这个模样,简直就是暴雨摧梨花,不由纷纷侧目,一脸鄙视,苻藜却早已习以为常,依然在宽慰着:“当初我肯受左相举荐,做那君主客卿,无非也是因你这般想,局势安定,我们便可以在一起……如今虽然与当初所想不同一般,但依然可同你一处,只不过丢了那将军的位子而已,又有什么不同?我既然都不曾在意,你又何必再哭呢?” 雷戟听了这话,又哭一会儿,终于慢慢收了泣音,反将苻藜圈得更紧,也不做声儿,只如同撒娇一般将头脸埋在少年怀里,浑身失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那边厢尚在喁喁轻言,这边当值的七名铁卫却是抖落一身寒战疙瘩,只恨不得将这个只有名字威武却浑身上下丢尽了男人脸的雷戟打飞,于是纷纷将眼挪开,鄙视得不行。 康帷站在面带微笑的兰澧身后,默默地看着二人的亲密场景,神情恍惚,兰泙回头看他一眼,又去瞧兰澧任何时刻都易令人怦然心动的俊美容颜,须臾,视线终回归至面前的一双少年,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一刻,唇边竟也渐渐浮起一抹淡淡的动人笑意。 临行前,抱着雷戟的苻藜突然又住了步子,转身对兰澧深深地施了一礼,语气真诚,说话间却是为了道谢。原来苻藜天资聪颖,心知肚明自己这条命可谓是捡来的。要知道衡国人既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北国大营中将自己偷出来,秘密带回衡国都,这便意味着对方若要着意取自己的性命,更是易如反掌。可对方却并未如此作为,反大费周章挟了雷戟要软禁自己。 若说衡国君的目的是想令自己成为彼方助力,甚或带兵攻打北桓国亦然说不通,因为兰澧虽有此意,却在自己拒绝之后并未勉强,只言道战争结束之后,便放自己与雷戟离开,如此却不知是何故了。这般看来,对方一番作为,竟似是既要令自己离开北国军中,又想法设法想要留自己一条性命一般。 这刻贵为衡国君主的兰澧却是摇着头低低一笑,只道:“如此你可是谢错人了,若非泙儿,我是决计不会留你性命的。” 苻藜闻言一怔。兰泙却是一脸酷酷的表情立于兰澧身侧,这刻也不待对方开言再问,只微微侧了头,口中喝一句:“公孙!” 公孙十一立即上前,大声应道:“属下在!” “带他们下去罢!” “是!” 眼见着苻藜面带惑色与依然满脸不甘的雷戟一同离开,兰澧轻笑一声,转身拉了兰泙入怀,在他耳边调笑道:“泙儿这么着急让他们离开,可是不好意思了么?” 兰泙面上一红,却依然酷着脸否认:“没有。” 兰澧大笑。 ****** 正如兰泙当初所言,有了鬼面将军相昊然,又软禁了苻藜,从此大局已定。 公羊历237年二月初二,衡国军队攻破北国都城大都,北桓国正式灭亡,也由此标志着延续时间达两年之久的讨北战争的结束,分裂上百年的冶州大陆再次一统为一个国家,并将衡国的疆域扩展到整个冶州大陆,从此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一统时代。 大都城破前,北桓国最后一位君主那提斯·穆穆尔拒降自尽,获得其无上爱宠的玥夫人自杀殉情。一直陪在嘉玥儿身边的莲城潜回衡都之后言道,玥夫人自尽之前曾言,当年蒙大王救命之恩,自当尽其所能以报当日恩情,如此多年身居异国,从未生过异心,天地可表!只,一日夫妻尚百日恩情,夫君既殉国而亡,自当追随泉下,以报相知相恋之深德厚爱。 言罢,莲城潸然泪下。 兰澧则居于案后长久无言。 战争结束后,兰澧忙于封爵分赏与战后重建,夙兴夜寐,十分繁忙。储君康帷与荀相等重臣每日来往于乾箴殿与泽日殿之间,络绎不绝。如何镇压原北桓国境内时有发生的小范围暴动,如何将北方大片土地重新划分州郡县,如何缓和境内民族矛盾,如何安抚臣民,与民休息,鼓励农耕与牧业,如此,日理万机,呕心沥血。 最终,大将军岳殊、车彦等人战绩卓着,封爵赏金; 车乔居功至伟,授伯爵衔,领上将军职; 相昊然战绩斐然,立不世之功勋,破例受封上将高位; …… 天下一统,举国欢腾。 孰料,就在臣民皆翘首以望完成冶州大陆统一大业的衡王兰澧,统御整个衡国再创辉煌的时刻,兰澧却突然下诏退位,将王位禅于王储康帷,抽身于已渐渐显露出政清人和,天下大治之势的权利中心,从此销声匿迹,从后代史书中淡出踪迹,不知所踪。 第五十九章:归去来兮 一年后,夏夜,泽日殿。 “大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内宫总管沅方胖胖的身影凑上前去,对着端坐于案后,一脸恍惚神色的康帷恭敬道。 灯花适时在此刻爆了一下,身着墨色金边宽袍长袖王服,头戴九旒冕冠的年轻君王怔了一下,终于回神过来,面上恍惚神色褪去,只是望向沅方的眼神,还是带了些迷茫之色。 沅方低下头去,心中暗叹。 似乎自从前衡王兰澧携其爱人兰泙离去之后,大王就时常于独处时露出这般茫然神色。如此算来,他们离去业已近一个月了罢?今日乃是大王的登基大典,大约劳累了一日的原因罢,似乎大王恍神的时间比往常都要长呢。 “沅方。” 耳边听得这一声唤,沅方醒神过来,急忙应一声:“是,大王。” “你说……”似乎心里积存了什么东西,重压之下不堪其苦,康帷的声音沙哑低沉,眼神也不复往日清朗,只忍受不住一般地低喃:“你说……叔父他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要带师傅走呢?” “这……”沅方不敢言语了。虽然他早在几年前就有这种预感,但直到今日成真,还是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觉匪夷所思,只是这些王族之事,哪里轮得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内宫总管插言呢…… 康帷却似根本无意听沅方所言,只闭上双目,以一种摇摇不定的语声低低道:“你不知道对么?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叔父说……大凡他在这个王位上一日,即便非本心,也必会让师傅承担一些他原本不必背负的东西,无论声名与性命……无法自在地生活,这是他欠师傅的……他欠师傅一份对等付出与获得的感情……即便师傅不在意,可他会在意……叔父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将这份基业放心地交予我手,可以安心带师傅离开……” “所以,现在时机成熟,他便放心离开了……” 说到这里,康帷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沅方,声音嘶哑着大声质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不是在我做错之前就明白过来?!现在……都晚了,什么都晚了……傅昔走了,你们也走了,只留我一个人,这算什么……算什么!” 眼泪如走珠般滚滚而落,康帷泪流满面,拷问着远方,也在拷问着自己一颗痛得近乎麻木的心。 沅方默然,在年轻君王渐渐不成语调的泣声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 放飞讯鸽儿,兰澧转过身来,神色不明。 兰泙肩上坐着小小黑猴儿,见他转头过来,一人一猴儿乌亮亮的眼珠齐齐转了一轮,瞧向兰澧意味难明的脸。 “怎么?”兰澧挑了挑眉。 兰泙嘴角抽了一下:“澧这算是假传消息么?” 兰澧闻言低低笑了一下,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再过几载,傅昔必定肯答应见小帏一面,所以我这般传讯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假传消息。” 兰泙嘴角继续抽搐,十分无语。 澧,你确定不是先用这一招假消息骗得康帷振奋精神,励精图治治理衡国,得来一片大好江山,令得傅昔心情宽慰,然后再辅之以攻心之举缓解两人矛盾,最后令傅昔答应见小帏一面么?唔,虽然澧多少有些骗小孩拼命干活的意思,到底还是心疼这俩人,想令他们最终可以解开心结,从此不必再为情所苦罢……罢罢……既然如此,我就好心不揭穿你了……呵…… 正是雨后清晨,朝阳自东天徐徐跃出地平线,眨眼间万丈霞光遍洒大地。清润的草芽儿在微风中缓缓摇曳,叶儿上滚动不休的露珠儿在晨光辉映中绽出莹润华光。花香阵阵,鸟鸣儿啾啾,嗅闻着天地间混合了青草香的夏风气息,兰泙的心情变得越加飞扬起来。 小猴儿早耐不住寂寞自主人肩头溜了下来,扑腾着跳着去抓几只娇媚翩翩的蝴蝶,一会儿又打着秋千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不肯有一刻安静。一时被主人呵斥了几句,便蔫头耷脑地熄了精神,刚懒洋洋地扒着主人的大腿爬到腰上,见主人要往不远处悠闲嚼着嫩草的九耳身边踱去,又突然来了精神,一个高跳便扑在了马脸上,蹬着腿儿往马头上爬,直把脾性傲烈的九耳激得暴跳如雷,差一点发狂。 兰泙好笑地将猴儿从马头上撕下来,给了它一个爆栗,又圈着马颈细细安慰一番,待九耳终于安静下来,这才抬起头来。却见兰澧一直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兰泙不由得心中一动,展开右臂将猴儿放出去玩耍,便慢慢走到爱人身边。 “澧,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哦?”兰澧有些诧异,一会儿又摇头笑道:“若是泙儿不愿说,不必一定要告诉我。” 兰泙摇摇头,认真道:“以前不打算告诉你,自是因为心中有些顾虑,如今这些顾虑不在,自然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兰澧见兰泙这般神色,面色也郑重起来,轻声道:“既然这样,泙儿要说的却是何事?” 兰泙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望着爱人的眼睛道:“澧可记得,我曾经说过,‘两个泙儿都是我‘的话?” 兰澧面色一变。他自然是记得的,并且一度为之挂怀,曾询问爱人这番话是何意思,却被兰泙胡乱混了过去,之后也未曾提及,难不成泙儿如今提起这句话……心头几多念头闪过,兰澧的神色蓦地僵硬起来。 兰泙这刻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这句话是真的,也是字面的意思,也就是说,两个泙儿都是我……” “……” 一整个上午,兰澧都处在一种如梦似幻的境界里,兰泙的那些娓娓道来的话入到耳里,就如同鸣钟一般在脑海中缠绕不去,回荡几番,细思良久,竟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但既然是眉山老人批格推算而出,自然不可能是荒谬之语。怪不得……怪不得当年泙儿会突然回来,怪不得泙儿没有留下心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原来今日的“泙儿”便是当年触柱而亡的“泙儿”强自挣命重生而来,两人原本便是一个人…… 怔然良久,兰澧突然低低地,低低地笑了出来。 兰泙蹙着眉头,颇有些不安的神色在面上,轻唤道:“澧?” “唔。” “你没生气罢?我只是……”兰泙噤声,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泙儿瞒得我好苦呵……”兰澧摇着头轻笑,面上的无奈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宠溺,只将兰泙圈住拉到怀里,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泙儿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兰泙皱了皱眉头:“我不想当什么王储国君之类的,而且……”抬头认真地望着兰澧,青年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澧真的不介意我们真正的父子关系么?” 兰澧笑了一笑,醇厚低沉的声音带起胸中一阵微微震荡,引来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以前或许会介意,但是如今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如何还会介意呢?我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泙儿哪一日就离开我的身边,从此不知所踪……” 兰泙心中微痛,急忙摇头:“我不会离开你的!” 兰澧笑起来,饶有深意的目光凝住爱人的脸:“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离开么,我的小泙儿?” 兰泙闻言,不知为何突然眼眶一阵酸涩,直要逼出泪意来一般,喃喃低声道:“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样的离别,只要一次,就够了,那已经……太多了…… 许久,兰澧终是长叹一声,从纷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一些似乎重生般得来的安定与解脱:“泙儿,人生短暂,去日苦多,你我以往担忧的事情,以后俱不会发生。如今诸事已了,我早年便说过要带你畅游大陆,领略这天成的秀美山川与深潭湖泊,如今还有一天的路便到陶渚山了,我们在山顶小筑休憩几天,便南下循着你当初离开的足迹走一遭如何?那失去了四年的泙儿,我总是要找回来的……” 兰泙心中酸涩,望着爱人鬓角的霜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好。” 金乌升得越发高了,艳阳下,草径中,有两人两骑持缰缓行,一只黑毛猴儿得意洋洋地蹲坐在主人肩头,还不时招蜂引蝶一番,端的是逍遥自在。两道身影一青一白,即便是坐在马上,依然距离靠得极近,姿态亲昵而自然,就如同这么多年的陪伴,从未曾分离过。 “泙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生未同衾,死愿同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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