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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代理人——by西蓝花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22

 文案:

 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蹩脚记者莱尔遇到了文斯,一个吸血鬼,并成为了他的代理人,为他处理人类世界的事情。 随着对文斯的了解加深,他发现一切并非如此简单……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血族 黑帮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莱尔,文斯 ┃ 配角:鲁兹,穆罕穆德 ┃ 其它: 1、眼睛 我躺在病床上(不是什么重症),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进来,投下一块方形的光亮,另一侧的阴影中,一个身影坐在那里,他的黑发稍稍有些凌乱,面庞苍白而英俊。 他是文斯,过去的两年里,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身为一个男子汉,这么坦率的表达多少有些难为情,但我决定暂时抛开我的自尊心。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已成为我最难割舍的一部分,我最好的朋友、家长和老师。遗憾的是,我很快将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那样。 他沉默地递给我一个黑面的笔记本,上面夹着一支钢笔,我伸手去接,在视线短暂的交错中,他一定读出了我的犹豫,因此点了点头,小心翼翼而又带着些许鼓励。 于是我打开那个笔记本,开始写下这个故事。 人在少时普遍都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就比方说我,在我还沉迷于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的年纪时,曾经幻想过长大了当一个天文学家,徜徉在群星之中,现在想起来真是个笑话。后来我还立志当一个画家,也确实学过一段时间,结果在第一堂水彩课上因没带颜料而嚎啕大哭之后就放弃了。 到了思想状态更加稳定的时期(也就是十五六岁吧),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一名自由撰稿人。家里人很不以为然,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因为自由撰稿人,在很多人听来这只是一个偷懒的借口,或是在工作没着落却又要在人前顾全面子的说辞。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认真的。 高中毕业之后,我半工半读的取得了文科的学士学位,父亲因此很高兴,托他的老朋友在城里一家上市公司给我找了个文员的职位。 七月天的一个晚上,大家——包括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和一条狗——聚集在客厅里。妈妈将这个好消息和着邀请函呈现在我面前,使得我无比诧异,我说:「不,我不是说过,要当一个自由撰稿人吗?」 客厅里顿时陷入死寂,只听嘣的一声,爸爸手中香槟酒的木塞弹开了,气泡啵啵的涌出来、破裂。 自那以后,除了老奥托(那条狗)之外,大家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疯子」。我极为大度地原谅了他们的无知,并且时常回想那个充满戏剧性的场景,暗自开心。在我看来,我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文坛大放异彩,到那时,大家就会理解我,并匍匐在我的脚边承认自己鼠目寸光。 这种白日梦似的空想自然没有实现,三个月后,在我那间租来的地下室里,周围堆满了一摞摞有用的、没用的手稿,我蜷缩在书桌前,对着电脑,痛苦地意识到错的人是我。简单说来,我弹尽粮绝了。 这间地下室狭小得说是一间地牢也不为过,在墙沿顶端,有一扇小小的、窄窄的窗户对着外边,当我闷得发慌时,经常站在椅子上,往外张望。看看草坪、柏油马路和远处的天空,有时惊喜地发现一只蓝背鸟或是猫咪。这种消遣在秋天开始发威后越来越兴味索然,今天尤其让人提不起劲。只见深秋的狂风夹着枯叶呼啸而过,秋千被粗暴的幽灵拼命拉扯,咯吱乱响,乌云迈着沉重的步伐渐渐逼近,一场大雨在所难免。 我的内心世界就跟此刻的大自然一样,一片混乱。如果我接受了那个文员的职位该有多好!起码现在我能用芝士牛肉汉堡美美地填满肚子,而不用忍饥挨饿! 我诅咒着——其实也没什么可诅咒的,因为这完全是我的咎由自取,但坏事发生时,人总会找到一些什么来诅咒,这是天性,于是我埋怨我父母没有尽到规劝我的责任——他们至少应该试试吧。 不过很快,我就忘了这段插曲,又变成了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膨胀着,随时准备朝云端飞去。我收到了一封信。 我说过我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吗?没有,那好,现在来认识一下吧,莱尔¥费斯,喜怒无常大师。这封信由我的房东送到我手中,三个月中她唯一一次不是来收租金或水电费。信封上的地址是打字机打的,里面有一份报纸、一张薄薄的纸、一张五十块钱的邮局汇票。我翻来覆去欣赏了老半天,才开始读信,省略客套话,大致意思是感谢来稿,我绞尽脑汁才想起来是我在两个月前寄出的一篇书评,那家报纸的名字似乎是叫做「月光晚报」。 这意味着我又可以支持一个星期了,我舒了口气,踩进皮鞋里,打算抢在邮局关门前兑现,就在匆忙中,我瞥见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十分欣赏您的文字,本社目前正在招聘职业记者,如果您有兴趣,可在任意工作日前来详谈,待遇优厚。」 对不起,我猜是饥饿引发了我体内原始的兽性,当我看到「待遇优厚」这四个字时,跟闻到饼干的老鼠一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第二天,我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背头,乘车来到「月光晚报」所在的地方。也难怪它要取这么个听起来就不入流的名字,原来是这个镇子名叫月光瀑布。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城,坐落在一片山谷之中,远离尘嚣。我在大巴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赶到了。 生活版的编辑,也就是写信邀请我的人,热情地带领我参观了报社,一栋四层楼的建筑。一楼是大厅,二楼和三楼办公,四楼是休息区域。咱们逛了一大圈,最后在二楼,他的办公桌前坐下来。他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包括学校、工作经历,并在我回答时不停地点头,似乎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工作?」最后,作为总结陈词,他问。 「马上。」我说。 他满意地笑了,我们握了握手,他邀请我一同吃晚饭,还承诺帮我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哦,我真想赞美上帝的仁慈。 六点钟,他拿起外套,咱们一起往外走,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文斯。 起先我没太注意他,他对于我来说只是抱着一摞文件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我满心感激甚至于连他怪异的穿着都忽略不计了,现在想想真是可疑,黑色的长风衣、黑色的皮手套、黑色的裤子和靴子……等等,这可不是在演骇客帝国吧? 我们自走廊两端逐渐接近,出于礼貌,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天,那一眼使我毛骨悚然。 怎么说,文字在这时该死的贫瘠,文斯的脸色很白,是那种令人感觉不舒服的苍白,即使在昏暗的暖光灯的照射下,也能明显的看出来。他极为英俊,五官、轮廓无可挑剔,不是什么姑娘们喜欢的花样美男,而是任何男人都会认同的充满阳刚之气的英俊。以及,哦,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首先我连它的瞳色都无法描绘,它时而燃烧着,像是一团金色的烈焰,时而又柔和下来,像是灰蓝色,或是祖母绿色的火苗,随着光线的变化而跃动,扣人心扉。那双眼睛还具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抗拒,在它盯着我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我站在那里,天旋地转,宇宙在我身边被无限拉长,一种像是海啸或火山爆发一般宏大的力量朝我席卷而来,我瑟瑟发抖,全身瘫软,视野里只有那双慑人的眼睛,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擦肩而过时,他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而向我微笑了一下,再不会有比那更倒胃口的微笑了。刚才的神妙经历如潮水般退去,我意识到时间才只过去了几秒钟。 「这家伙怎么回事?」 「你说文斯?」编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平淡无奇,显然没有我刚才的体验,「他是我们这里的明星记者,你会认识到他的。」 2、晚餐 就这样,我在月光瀑布安顿了下来,现在说出这个名字仍然让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跟我之前居住的大城市相比,这儿真算得上是穷乡僻壤,连父母(亲生的)都不屑来看望我。 不管怎么说,我得到了一份工作,现在我住在一间一室一厅的公寓里,每月有闲钱,还有社保,最重要的是,我靠写字赚钱,我是一个撰稿人,虽然不怎么自由,让之前嘲笑我的人去死吧,万恶的资本主义。 我买了新西装、新电脑和一张两米宽的新床,如果超市里有女朋友卖的话,我想我也会买一个的,生活不能更好了,唯一的困扰,其实也算不上困扰,就是我的同事,尊敬的明星记者——文斯。 编辑从不开空头支票,我果然在隔天就认识到了文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在这里工作了,」编辑的原话,「不过有他在,我们再高兴不过了,他帮助我们度过了数不清的难关。」 除了「摄魂之眼」,我又给他贴上了两个标签:「元老」和「乐于助人」。 不过没有更多了,文斯就像一个谜,虽然我总是听周围人说起他和他的光辉事迹:成功地揭露了前市长腐败内幕、破解少女失踪奇案……但似乎没人知道或者至少关心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哪里来,有什么过去,他的家庭状况……弄得我尽管好奇,却也羞于启齿。 渐渐地,我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这种设定,他就是那种神秘的超人般的英雄。这么说毫不夸张,起码在办公室里,他就是大家爱戴的英雄。有几次,在我感到倦怠之时,他「无意中泄露的线索」让我重新逮住了灵感的尾巴。他帮助人的时候总是这样,让你感觉他似乎并没有出力,只是一个不小心。谁不喜欢这样?你不必感到欠了他什么,自尊心也保住了。 转眼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又到了秋风瑟瑟的季节。一天中午,大家都出去觅食,偌大的办公室一时间空空荡荡,我坐在电脑前,写一篇六旬老人收养十九只流浪猫的报道。文斯一直在讲电话,我知道,因为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左边的左边,远离窗户。这挺遗憾的,今天阳光灿烂得出奇。 我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文斯放下电话走到我面前:「你晚上有安排吗,莱尔?」 这是我第二次直接对上他的目光,我一直以来都避免那样做,不过今天,奇异的感觉没有出现,他的眸子介于灰蓝和灰绿之间,很深邃,很正常。那天一定是光线的作用,我想,哪根筋搭错了出现的幻觉。 「这取决于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说,「请我吃饭,没有安排,留下来加班,有安排。」 文斯笑了一下:「我想是前者。」 我点了点头:「你确定知道我不认识什么美女吧,我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已为人妇。」 文斯摇摇头:「你的姐姐很安全。」 「那好。」我说,这事就决定了,虽然我不清楚他干嘛要请我吃饭,但我相信,上了餐桌一切就会水落石出。最坏也不过是借钱,对吧? 晚上我和他结伴走出去,在富丽堂皇的火烧云下驱车前往「红天鹅绒酒吧」,那地方在河滨,靠近郊区,周围有一片漂亮的森林。车里没有开空调,所有的窗子都摇下来,晚风舒适,我的旅伴很沉闷,专心把着方向盘,几乎不开口说话。 只有一次,我记得,我打趣地问:「你不是要把我卖了吧?」 文斯说:「试过了,没找到买家。」漂亮的回击。 夜色降临时,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红天鹅绒跟我印象中的酒吧没有丝毫相似,这里一点也不嘈杂,岂止是不嘈杂,简直又黑又安静,没有浓妆艳抹的女士,没有镭射灯光,没有摇头晃脑的失足青年,客人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喁喁细语,一个女人在舞台上弹钢琴,正好衬托着周围更静谧了。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倒在桌上睡着我都不会吃惊。现在我看穿了文斯的计划。 「你要点一首我心永恒,然后向我告白?」 文斯根本懒得回答,他打了个响指:「菜单。」 那天我点了小羊排,菜上来之后我就忘记了胡思乱想,文斯吃得很少,给人感觉好像是不好意思让我一个人饕餮,才勉为其难假装对食物感兴趣。 饭后,我喝着咖啡,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喷了出来。 「你看上去是个可靠的人,莱尔,我就直说了,」他说,「我不是人。」 我赶紧拿纸巾擦嘴,「是啊、是啊,你是个超人——这是一个笑话吗?」 文斯看着我手忙脚乱,「不,我是说……」 我停下来侧耳倾听,他犹豫了一下,「好吧,你会知道的。结账。」 他说结账的时候,似乎也在说,话题关闭,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去,他说他还有一些事情,让我自己搭车回家,然后走掉了,夜色将他包裹进一片黑暗。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不远处,飞虫围绕着一盏路灯打转,水泥地上的光线闪烁不定。我思考着文斯说的话,你会知道的,知道什么?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但他的语气给我一种不详的预感,让我无法放下心来。我做出了一个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诧异的举动,我顺着文斯消失的方向走去。 当时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这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你不可能在这里拦到出租车的,然而这个距离要徒步回去也太累人了,找到文斯,去跟他说你可以等他把事情办完。 他走的是酒吧靠河岸边的一条小道,没有路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弦月打在河面上,泛着黯淡的波光,道路很平坦,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遇到什么歹徒。看那座斑驳的石桥,绝对是十佳抛尸地点之一。 就这样走了大概有五分钟,视野渐渐亮堂起来,灯光来自于一片仓库似的建筑物,乒乒乓乓的垃圾音乐传入我的耳中。这里像是红灯区和跳蚤市场的结合体,霓虹灯此起彼伏,到处是醉汉、妓女,以及其他来找乐子的三教九流。 跟丢了,我沮丧的想,文斯一定在哪里拐了弯,他那一本正经又清心寡欲的样子,我真难以把他和堕落两字联系起来。正当我垂头丧气准备往回走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熟悉的影子。 就在十字路口,穿着红色短裙,上半身几乎赤裸在外的女人身边,文斯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可以说是魅惑的微笑。我的惊讶程度不亚于看到袋鼠与考拉搅在一起,费了很大劲才把下巴合拢,藏在一辆SUV车后。 你这是跟踪,明白吗?在我心里,一个声音说。但是我不可能现在出去对文斯进行道德讲坛吧?而要我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走开,我会一个星期都耿耿于怀的。所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他们交谈了一阵子,更准确的说是调情,文斯搂着女子离开了,我沿着街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直到一条阴暗的小巷。文斯把那名女子按在墙上。 「不要在这里吧?」我听见她笑着说,文斯没有放她走,而是用鼻子磨蹭着她,我觉得我该离开了。 我确实是准备这么做的,但是文斯突然缓慢地转过头,远远地看着我。 不,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不能肯定他看见了我,我们隔着半条街,而且我站的地方一片漆黑,但是那种目光,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让我动弹不得。一个画面滑过我的脑海,非洲平原上,猎豹潜伏在草丛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悠闲漫步的羚羊宝宝。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让我恐惧不安,因为那是属于捕猎者的眼睛,藏着利爪和尖牙。 文斯和女子的温存继续着,他的动作看起来充满柔情,女子最终放弃了抵抗,任他的手向自己腰部以下滑去,闭上眼睛,一脸享受。然而文斯自始至终都望着我的方向,我突然觉得,他是故意让我看见的。是有多变态? 接着,他开始亲吻女子的颈项……哦,这真是一部糟糕的情色电影,我得离开了,立刻、马上。不,等等,那女子的反应有些奇怪。她确实是兴奋起来了,全身痉挛,紧紧得攀在文斯肩膀上,几乎无法站立,但和「那种兴奋」相比,里面混杂着一种……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这绝对不正常,像是癫痫。 我不由得离开了藏身之处,等我走到大概十码远的地方,我明白了,或者说是陷入了完全的混乱,文斯离开女子的颈项,抬起头来,他的眸子此刻呈现出耀眼的金色,瞳孔像猫眼一样收缩成一条线,嘴唇鲜红,一滴血从尖锐而雪白的犬齿滴落下来,滑过下巴。 他把女子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任她滑落在地上,像是对待一只空饮料盒。 「这才是我的晚餐,你明白了吗?」他舔净嘴角的血渍。 3、邀请 除了一点儿头晕之外(血,那么多血!),我觉得我还算镇定。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报警。」我挥挥手,似乎要在面前形成一道防线。 文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如果你觉得报警有用的话。」 「哦,我对警察局不太了解,说不定他们有吸血鬼猎人小分队这种部门呢?」我虎视眈眈,纸老虎。 「你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文斯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来吧,我们边走边说。」 我不太情愿的服从了,咱们一道离开了犯罪现场。 「所以,你是一个……吸血鬼?」正儿八经地说出这个词我觉得自己傻透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文斯耸了耸肩,「是你自己发现的。」 「你故意让我发现的。」我强调。 他摇了摇头,那么无辜,「我都不知道你跟踪我。」 骗子。 「那个女孩呢?就把她丢在那合适吗?她会死吗?还是会变得和你一样?」再来一个麦克风,我就变成狗仔队了。 「不,我只吸了她400毫升的血,过一会她就会醒过来了,而且我付了钱。」他听起来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混蛋——他付了钱。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回到那条黑漆漆的河滨小道。文斯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下来,他俯身拾起一枚鹅卵石,打了个水漂,那块光滑的石片像蜻蜓一样越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消失在对岸枯黄摇曳的芦苇丛中。 一阵冷风袭来,我突然打了个寒噤,「你不会要吸我的血吧?」我想起那些恐怖故事中的主角,他们总是死于好奇心过于旺盛。 文斯笑了一下,是那种很讨厌的笑,「不,你不在我的食物清单上,你的血的味道我不喜欢,就像压缩饼干,关键时刻可以救命,但平时你不会想要去品尝它。」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我却觉得受到了侮辱,「很抱歉,我只是一块压缩饼干。」 「没有冒犯之意。」文斯解释,「事实上,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 「为什么?」我懒洋洋地问,「我还以为吸血鬼只需要喝喝血就能长生不老呢。」 「这并不错,不过长生不老有的时候会带来许多麻烦。」他顿了一下,我还在引颈期盼时,他突然收住了话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等等,你还没说到重点呢。」我表示抗议,感觉像是看得正起劲的连续剧停播一周,但他已经迈开脚步。 「我想你需要时间消化一下。」文斯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乖乖闭上了嘴巴。我随他来到停车场,他送我返回公寓。 下车时我想到一个问题:「你多少岁了?」我趴在车窗上问。 他审视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考虑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你祖父还活着吗?」 「不,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了——你是想说你和他是一个时代的人吗?」 对于我的自作聪明,他摇了摇头,「如果我有重曾孙子的话,差不多和他一般大。」 说完,他一踩油门,留下还在推理计算的我狂飙而去。重曾孙是个什么辈分? 那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好在我房间的斜顶上有一扇天窗,我可以透过它看到星空,这有助于思考,虽然除了那把「勺子」,我一个星座也不认识。 困扰我的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文斯到底要我帮他干嘛?二:我的血怎么不好?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做出了各种邪恶的、惨绝人寰的假设,比爱伦坡的暗黑故事集还要暗黑。他或许是要利用我接近他的某个猎物,然后带到他这位德古拉伯爵的祭坛上。又或者是他要把我变成他的同类,然后帮他统治世界,后者我大概会考虑一下。 总之苦思冥想一阵之后,我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事实上我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到让我觉得自己蠢毙了,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呢,文斯一定是想让我帮他出一本自传!不难猜想,他的一生定然充满了跌宕起伏,交织着血与玫瑰,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只能踽踽独行,直到他遇见了我,他终于知道,我就是他的那支笔。 这个想法让我大受鼓舞,我一定会火一把的,我用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好了三个开头,每个都帅气得让人爱不释手。然后第二个问题浮现了出来,从某方面来说,我更加关心为什么我的血像压缩饼干,是因为我是AB型的?或者这只是文斯的个人口味?这太让人泄气了,并不是说我更乐意被吸血鬼称赞美味,但……你明白的,人类总有一种想让自己各方面都超越大众的心理。 第二天清早我就起了床,决定杀到报社去,找文斯问个究竟,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阻止了我,我又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是,哦,我的前女友,我和她的感情纠葛可以一直追溯到三年级。她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浓情蜜意让我心都碎了,刹那间,世界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恨不得扯下一朵云彩飞到她的身边。 目的地改变,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搭上了回城的巴士。在等车时,我高速运转的大脑得以稍稍空闲下来,于是我给文斯打了个电话:「嘿,伙计,我有一些急事,大概得离开几天,可以帮我请个假吗?」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我正准备破口大骂,面前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阵无形的波动,像是被吹皱的湖面倒影,文斯的身影显现出来,他摘掉墨镜。 「什……」我向后一个趔趄,差点坐倒在车站的台阶上。文斯拉住了我,「这不值得。」 「什么?」 「为了一个女人。」他解释说。 「不是一个女人好吗?她是米娜……」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文斯在我和他的双眼之间指了指,「我会读心,你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现在关上了!」我生气地说,「就算你活得时间再长,也不代表你就能随意评判别人的生活,明白吗?」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我朝司机挥了挥手,然后转向文斯:「好了,我得走了,记得请假的事。」 他的神情像是一位眼看着学生误入歧途的老师,「快点回来。」 我和米娜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趁着黄昏之际在海滩上漫步,拍摄梧桐树的落叶,在公园里泛舟,用面包屑喂天鹅,她躺在我的膝头,我给她念她最喜欢的书。在从前,米娜对于我来说,有种毒品般巨大的魔力,让我无法自拔,我就像是一颗围绕着她打转的小行星。所以不用说,她提出分手时,我整个人都被打进了地狱。恢复的过程是痛苦而缓慢的,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她。现在,感谢上帝,她终于意识到谁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我把文斯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七天后,编辑给我打了一通电话,称有一个重要的报导——史无前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才恋恋不舍地和米娜话别,踏上了归途。 编辑就像瑞士手表一样精准,从不让人失望,等待我的确实是月光晚报创立以来最大的事件。政府决定在峡谷上游修建一道水坝,民间环境保护组织奋起反抗,大量的游行、示威,我们和电视台进行了跟踪采访,而且还像贝尔¥格里斯那样深入荒野,拍摄了据说会被水坝夺走生栖地的动植物。文斯没有参与后者,因为他「不想靠野兔血充饥」,真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这一系列报导大获成功,甚至吸引了一些在全国范围内有影响力的媒体。政府迫于压力,放弃了水坝的计划,大自然又一次得到了保护,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星期五晚上,编辑做东,邀请大家好好放松放松。 比起派对中心的那些型男靓女,我更符合书呆子的形象,所以我并没有勉强自己挤进狂欢的人群,我端了一杯香槟,站在泳池边上,秋天的池水已经很凉,没有一个人在游泳,池底的灯光让水面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帕托石,一片枯叶在上面荡来荡去。 屋里传来阵阵喧闹,我听见嘎嘎女士的歌声,正是这若有若无的喧闹,更显得我所处的地方萧索而宁静,我喜欢在这种氛围下思考。 「我希望你会接受。」突然,我的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我转头看着文斯,「为什么?」然后我懊恼的意识到,他又擅自读了我这本书。是这样,城里的一家报社向我提出了邀请,可我不确定应不应该接受,虽然我很想回家,米娜在那,可是编辑曾经在我最低迷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怎么能够就这样走掉? 「首先,对方已经和编辑谈过了,他也同意了这个提议。」文斯说,「其次,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人们已经开始怀疑,我必须换一个环境。」 我为编辑的大度而感动,至于那个其次……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以为我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只是因为寂寞吧?」文斯斜眼看着我,他这样真像一个老头子。 我想起了他的自传,兴奋起来,「哦,当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而我的回答是,你找对人了!我已经想好了三个开头……」 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等我把三个版本说完,他才笑了一下,我现在知道,这是他「愚蠢的人类式」微笑,「你怎么没去好莱坞?」 「这是他们的损失。」我挺起胸膛。 文斯摇了摇头,「十分有趣,等我快死的时候我一定会慎重地考虑你的建议,不过现在,我的意图并不在此。」 「那你干嘛不一开始就打断我?」我有点生气,等他快死的时候,那这个世界差不多也得完蛋了吧。 「别这样,谁不喜欢听笑话?」文斯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得声明,这一点都不可爱,「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找你干嘛?」 我语气严肃:「不,你死心吧,我不会为了你的秘密而杀掉全家的。」 文斯再没有理会我下三滥的笑话:「我需要你,作为我的代理人。」他突然转过头,望进我的眼睛。 4、代理 「啥?」我发出了傻瓜一样的声音,「你应该知道,我不懂经济,而且基本上是个法盲。」 「这不重要。」文斯向我招了招手,我欢快地摆着尾巴跟了上去,我们绕着泳池兜圈子,粼粼波光照在我们身上,「我曾经跟你说过,长生不老会带来许多麻烦。」 「是的?」 「其中一个就是,人们会发现你没有变化。」 我想象着,五年、十年……岁月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永远都像是三十岁,这当然会引起大家的怀疑。 「你可以换一个地方嘛。」我耸耸肩膀。 文斯的目光深暗了几分,「是的,从一个城市消失,在另一个城市出现,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几十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但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你越来越难做一个人群中的影子了。」 「所以呢?」我心里嘀咕着他干嘛一定要窝在人群中。 「所以我决定退居二线,」他比划了一下,「在必要的时候,由你出面和其他人打交道。」 「我明白了,就像管家,或者这之类的。」 「孺子可教。」文斯点点头。 这听上去像是个灰色地带,我不想搅进任何麻烦,「但是……」我摊开双手,准备回绝,才说了两个字,文斯就打断了我。 「佣金是每个月十万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金光四射的卡片。 「乐意效劳。」我迅速转变了口风,这里需要澄清一下,我并不是一个拜金的人,但开玩笑,那可是十万块! 文斯满意地笑了。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虔诚地膜拜了那张金卡后,我将它小心翼翼的塞进皮夹,抬起头问。 文斯努力地回忆了一阵,「那是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好了,」我及时伸手阻止了他,「还是把你的成功经验留给你自己吧。」那听上去像是会上军事法庭的。 就这样,我给自己找了份兼职,老板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发迹于二战的吸血鬼,听上去真刺激。后来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文斯打算立即着手搬家,明天一早就启程,我本想更体面的离开,比如办个告别派对什么的,但文斯坚持不让,「我们要做的是低调地淡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他说,我似乎已经被排除在人类之外了。 当晚狂欢结束后,他带我来到他的「城堡」。我无意夸大事实,他住的地方,放在中世纪,确实是一座城堡。那幢三层楼的平顶现代风格别墅坐落在月光瀑布北边的森林边缘,一面临湖,在乔木和灌木的掩映下,极为隐蔽。 整个一楼用大块大块的玻璃围成,被用来当做车库,停满了豪车,我甚至看到了一辆1941年就停产了的迈巴赫。二楼和三楼则像博物馆,一面隔墙也没有,广大得一眼望不到头,月光从落地窗撒落进来,轻纱在晚风中上下摇曳,整个房间像是波浪下的水晶宫。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陈列在玻璃柜子里,高耸及顶的橡木书柜上摆满了大部头的精装书籍,称得上文物的古董家具,东方的瓷器、挂毯,大理石雕成的地球仪,油画,枯萎的鲜花和落满尘埃的孔雀翎插在落地花瓶里……所有这些挤在一起,组成了一座错综复杂的丛林,我跟在文斯身后,穿行其间,搜罗他需要的东西。 我觉得像是柏拉图走进了苏格拉底的麦田,每一颗精美的麦穗都不想舍弃。一个人得多狠心才能抛下这些?然而文斯只拿了一串钥匙,一个被纸张塞满的风琴夹,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他把这些都装在一个超市购物袋里。我注意到他对墨镜的爱好近乎偏执,我是说,谁会有一整个柜子的墨镜? 最后我们通过飞架在湖面上的玻璃桥来到修建在湖心小岛上的一座温室,我更乐意称呼这里为「植物王国」,他叫我拿上一盆兰花。 准备工作这就算做好了,我提出要回去拿我的电脑和多交的房租,被文斯一票否决。奇怪地是我并没有生气,想想那十万块。 临走前,我们为车的问题发生了一点争执,他竟然不肯让我染指他车库里的任何一辆,称那样会「毁了他的收藏」。所以你看,要是再有人告诉你时间会让人变得大度,你就告诉他:放屁。 天蒙蒙亮时,我们上路了。文斯在后排大睡。这让我感到稀奇,书上说吸血鬼都住在棺材里。 「书上还说吸血鬼怕大蒜。」后视镜中,文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不怕吗?」我说,「还有,不要再卖弄读心术了。」 「要不是味太冲,我倒愿意来一颗。」 又一个谣言,「那阳光呢,大概对你也无效?」我瞥了一眼公路远端升起的红日。 「对于那些新生儿来说,阳光是致命的,不过我已经活了很久,大量的人血让我变得强壮,对阳光产生了一定的耐受力。」他的口气好像电视里的牛奶广告:每天一杯,让你健康。 「厚颜无耻。」我评论。 「是吗?但是你心里好像在说,酷毙了。」 「我说过别再对我用读心术!」 就这样,欢快的旅途向前延伸。 再次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我以为我会有衣锦还乡的感觉,结果我错了。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想说请大家美餐一顿,还没开口,妈妈就悲天悯人地说:「我可怜的小宝贝,你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就回来吧,虽然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但你可以和布莱恩(我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弟弟)挤一挤,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可是我非常介意,所以我表达了对她的爱,然后婉言谢绝了。我又给米娜打了个电话,回答我的只有冷冰冰的答录机。能怎么说呢?这是个大城市,看那些林立的钢铁大厦,人们都很忙的。 我只好带着沮丧的心情去新的工作地点报到,我的责编一边校对样刊,一边从他的眼镜后边斜眼打量着我,「莱尔¥费斯,哦,很好、很好,让我们开始吧。」他不咸不淡的说,然后交给我了一堆录音,「把这些整理出来,十二点之前就要。」 这突然一枪真是打得我手忙脚乱,不过我好歹还是完成了,当我把稿件交给他时,他看也没看一眼就放在了一边,说:「恭喜你,你通过了测试,我们希望新来的员工能够迅速进入角色,而不是整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很显然,你是专业级的。」 哦,我真讨厌我的新上司。 走出报社时,已经夜色阑珊。一声汽车喇叭告诉我艰苦的一天还远没有结束,我叹了口气,走向停在街角的那辆蓝色福特。 文斯摇下车窗,「上车。」他看起来精神奕奕。 「给我找一间别墅,我六点之前就要住进去。」我刚一上车,文斯就用一种专断独行的口吻说。 我看了一眼手表:「你是说在五个小时之内?」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有闲功夫跟你开玩笑。」他严厉的神情令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大半夜的我到哪里跟你找别墅?」 「这是你的问题,你应该知道,拿多少钱干多少事。」 我不服气:「这么说,我成你的奴隶啦。」 文斯想了一想,「更像是仆人吧。」 他一脚踩在油门上,差点把我甩出去,从而结束了争论。 「喂喂,慢点!」副驾驶是车上死亡率最高的位置,我可不想钱没花完,人去见上帝了。 很显然他没有理会我的抗议,更没有理会被他超越的司机竖起的中指,以八十迈的速度在车水马龙中穿梭。真奇怪,这座城市的公路从不休息。 「我的别墅,不能在闹市之中,那样太吵,但是也不能离开闹市太远,否则觅食不方便。你记下了吗?」 他根本没有看路,轻松地转动方向盘,与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擦身而过。「喔喔!」我回答,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都快吓死了好吗?听那嗡鸣的喇叭,死神的气息喷在你脸上就是这种感觉。 「起码要有五个车位。」最后,他加上一句,兵行险招地从两辆并排行驶的小轿车之间穿过(好孩子千万不要模仿),一个急刹车,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停在了人行道旁。还好我系了安全带,否则现在已经破窗而出了。 「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可别让我失望。」他优雅地用两根手指拎起车钥匙,交到我手中,叮嘱道,然后打开车门,扬长而去。 我伸出头,尽量不去理会周围行人和司机的谩骂:「你去哪?」 他回头对我眨了眨眼睛,那双绿眸闪闪发亮:「我闻到了晚餐的味道。」他尾随一位漂亮姑娘,步入了迷离的夜色。 「混蛋。」我爬到司机的位置上,车刚启动,一位交警跨在摩托上,敲了敲车窗,「先生,你超速了。」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这句话确实不错,我圆满地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过程之艰辛,不多赘述,总之,有一个搞房地产而且乐意在凌晨三点半为你四处奔波的大学同学真好。 我何止为文斯找到了一幢别墅,那个地方,哦,你真应该去看看,只差一片葡萄田,就能称得上庄园了。超大的草坪,环形车道,天使雕像喷水池,房子主体更加堂皇,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一个缩小版的万神殿。 所以第二天,当文斯到达那个由一排爱奥尼亚式石柱支撑的宏伟的门廊前,他取下墨镜,打了个呼哨。 「我通过了考验,对吧?」我做了一个脱帽致敬的动作,「老爷?」 文斯清了清嗓子,似乎想以此掩饰笑意,「我给你打九十分。」他走上前来,我带他在整座房子里巡视,大厅、会客室、小客厅、书房、餐厅…… 「为什么扣十分?」我感到好奇。 「不为什么。」 「那凭什么?」凡事总要有个规则吧。 文斯停下来,「你该感到庆幸,我本来打算,如果你敢用一桩复式小洋楼来打发我,我就吸干你的血,然后砌进壁炉里。」 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感到一阵恶寒,「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对吧?」 文斯眯起眼睛笑了一笑。迷死人了。 5、辞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日以继夜,马不停蹄。不光要写报道、采访,当文斯大魔王精力正旺盛的时候,我还要应付他层出不穷的花样。他什么时候精力不旺盛?好问题,答案是没有。 看着我疲于奔命的样子,文斯建议我辞去报社的工作,可是由于自尊心作祟,我没有这么做。给别人当仆人,这只能是一份兼职,陈述完毕。 收到第一个月的薪水之后,我向文斯告了三天假。 「我应该扣下你头一个月的工资。」在我离开前,他幽幽地说,像个悭吝的包工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卷款逃跑。」 我觉得他完全多虑了,「拜托,你不是会读心术吗?你随便读一下就知道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我就住在你的房子里,你还要怎么样?往我脖子上套个项圈吗?」 他突然不说话了,看着他沉思的样子,我赶紧逃跑了。言多必失啊,说不定他真的会给我套个项圈。 是的,这个时候我还住在他的迷你万神殿里,这里面没有什么值得幻想的绮丽成分,他住在主人房,我住在门房,我没有抱怨,因为二者之间只是标准间和七星级总统套间的差别。 但是很快,我就会拖着我的行李,气呼呼地搬回父母家。原因得从头说起。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得承认,我告假是为了米娜。我为她准备了一个巨大惊喜。钻戒?太对了!当然只可能是钻戒。珠宝行那几百种款式让我眼花缭乱,特别我又有点选择恐惧症,我花了几乎一个星期换来换去以至于接待我的店员一看到我就一脸便秘的表情才确定下来,我让他们帮我在内圈刻上一行字:「永恒的爱」。 为着这个,我窃喜了好半天,米娜一定会感动地投入我的怀抱的,因为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一逃出文斯的魔爪,我就给珠宝行打了个电话,被告知您订购的戒指后天才能取货,我发了一通牢骚,他们感到非常抱歉然后挂断了电话。 可是我等不及要见到米娜了,于是我在街边买了一束玫瑰,约她出来吃晚餐。就当是彩排,以免到时候一紧张咬到舌头,把结婚说成结分什么的。 在龙虾和烛光中,我们度过了妙极了的一小时。饭后,我提出去看电影,暮光之城正在上映,可米娜说她累了,想回家。我把她送上出租,目送她消失在熙攘之中,才开始慢慢地往回走。走路回去要经过几个街区,十一月的晚上已经有点寒气袭人了,但我豪不在乎,脑海中米娜的笑容让我全身都暖烘烘的,我敞开风衣,像个坠入初恋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时而踩进道旁的积水之中,溅起一滩水花。 「喂!喂!莱尔!仆人!」「嘟嘟嘟!」我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直到一连串呼喊和汽车喇叭把我拉回现实。天早就乌漆墨黑了,路灯惨淡地照着大街,被夜雾驱赶得四散奔逃。 我定了定神,侧目一望,文斯正停在我身边,透过墨镜瞪着我,在他后面,一溜车的司机发疯似的捶打喇叭。 「躺在床上才是做梦的时候,你不知道?」 「你……」毫无疑问,我脑海里的美丽新生活他全读到了,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很快,怒火取代了难为情,「我在休假,没空理你。」我迈开步子。 文斯驱车赶上我,真烦人这是条直道,「不是公事,是私事。」 「随便什么!」 「米娜有外遇。」 他成功了,我停下脚步,「你……」 「上车,我带你去。」他打开车门。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虽然我认为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掉了个头,朝市中心开去,一路上,我的心里都在微微发抖。我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他是个骗子,米娜不是这种人,我告诉自己,但是如果文斯需要我帮他做什么事情,他有一百个理由可以逼迫我这样做,而且他知道,我总会屈服的,犯不着把米娜扯上。 在我内心饱受煎熬的时候,文斯在影院门口停了下来。 我把头伸出去,像只猫鼬一样四处张望:「在哪?」 文斯靠进椅背,开始玩手机上的数独,「等着。」 不一会,电影散场了,是暮光之城,观众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米娜,我的女神,然后大松口气,她是一个人!一个人!但还没来得及欢呼,一个高大结实的金发小伙追上了她的脚步,他递给她一个冰激凌,米娜开心地接受了,他们手挽着手,走下台阶。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该死的!这真是一部糟糕的电影!」 文斯填上最后一个数字,「我同意,吸血鬼不能生小孩——我试过。」 「不!我是说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我吼道,扒开车门,矫健地冲过了马路,我还不知道我能跑这么快。 「冷静……」文斯的声音在脑后被车流冲散。 「米娜!」我一直冲到那两人面前。 米娜愣住了,金发小子不友善地眯起了眼睛:「你是谁?」他走上前来。近距离看,他更高大,手臂上肌肉鼓起。凭着肾上腺素,我才没退缩。 「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深吸了口气,说。 金发哥回头望了望米娜,令我心寒的是,米娜摇了摇头,金发哥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走上前来,「嘿,老兄,你是嗑药磕多了吧?米娜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交往一年多了。」他戳着我的胸口,「现在,从我的面前消失。」 一年多?! 「不,这不可能!」我试图推开他,「米娜,是这个大块头胁迫你的,对吗?告诉他我们的关系,我们才是真爱,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绝不!」 「别发疯了,老兄!」那个金发男像一堵墙一样堵在那,「你最好识趣点,否则我就不客气了!」他挥挥拳头,骚动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在场面变得更加难看之前,米娜走上前,将手放在金发男的胳膊上,「好了,拜森,让我跟他说两句。」她向我转过头,脸上柔和的表情中参杂着一种愧疚的笑容,「莱尔,对不起……」 我感到天空塌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那站了多久,总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最后一场电影也放完了,前厅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只有招牌的霓虹灯还在一闪一闪。 米娜感谢了我为他做的所有事情,说我是个好人,唯一不好的地方只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或许是我们在一起太久,彼此又太熟悉,早已没有新鲜感,她需要的是火焰一般的炙热的爱情(爱情,她强调这个词),而不是平平淡淡的温开水,所以…… 「一万个抱歉,莱尔。」她最后在我的脸颊上礼节性地触碰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带走了我的希望和未来。 突然,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个甜蜜的女声说,「打扰了,您订购的钻戒我们给您进行了加急处理,现在已经制作完成,您明天一早就可以来取件,祝您求婚顺利。」 我连谢谢都懒得说就掐断了。为什么早点不这么做?如果米娜看到那枚戒指……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鬼用? 我走回路边,发现文斯正在和一个姑娘(或者说他的晚餐)在车里亲热,平时我就知趣地消失了,可现在,不,我正处于愤世嫉俗模式。 我敲了敲车窗,指着副驾驶座:「对不起,女士,那是我的座位,请你离开,不然我很乐意拨通扫黄组的号码。」 「神经病!」红唇辣妹白了我一眼,将几张钞票塞进去,扬长而去。 文斯不满地盯着我,「我还饿着呢。」 我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他面前,「喝吧,最好把我喝干了砌进壁炉。」 他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头,「我还是饿着吧。」 我想起他那套压缩饼干的理论。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也可能他说了什么,反正我没听进去。我们一同走进门廊,在通往二楼的旋梯前分开,我拖着步子准备倒在床上睡一觉,以此修补破碎的心灵,文斯突然叫住了我,「嘿,莱尔。」 我转过头,他站在大理石阶梯上,隔着扶手与我相望,我以为他要说些安慰的话,他总算有点人性。 「你明天可以继续干活了吧,我有一幅喜欢的画要拍卖。」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还好我有良好的教养,才没有骂他个狗血淋头,然而激愤好像联通了一个新的线路,我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一个可疑的地方,「为什么你会知道米娜她……?」 他似乎被我问住了,隔了很久,才说,「我调查了你的背景。」 「你背着我调查我?」我有点生气了。 「我得确定你是个可靠的人。」文斯毫不让步。 好吧,算他过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两个月之前吧,怎么了?」 那就是上次我请假回去的时候,「那你……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看我像一个傻瓜一样蒙在鼓里很有趣吗?」他一定在背后偷偷嘲笑我好久了,我的怒气值一下窜到了胸口。 文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那时候她没影响到你为我工作啊。」 如果说我是一个炸弹,这句话就是引爆装置。好了,现在我知道我的角色了,我一直以为他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我们并不是完全的雇主和仆人,而是有点朋友,或者搭档的感觉参杂在里面,现在我清醒了,那都是我的臆想,我脑袋被门夹了的一厢情愿,我对于文斯来说,就是一个工具,要是坏了,就拿去修,谁会理会工具的感受? 「QJ吧你!」我说,「我不干了!」 6、婚礼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游荡了半夜,发现要找到一间出租公寓是不能可能的事情。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家里,跟我妈建议的那样,和布莱恩挤一挤。 离开文斯之后,我在报社的工作蒸蒸日上,一连接到了好几个名人专访。没有他的骚扰,我终于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下来好好地遣词造句,或者是对着镜子模拟采访了。不过我还是时常想起他,能怎么说呢?文斯可不是那种你能在一夜之间忘掉的角色。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在我搬走三天之后,文斯来拜访过我一次,那时我正坐在窗口给镜头做保养。布莱恩的书桌对于我来说稍微有一点矮,上面贴满了复仇者联盟里的英雄贴画,以及一句用小刀刻的脏话。你知道的,青春期嘛。 「咚咚」 窗户上的两声叩响让我抬起头,我扶了扶眼镜,发现文斯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挂在我家屋檐下,像只巨大的蝙蝠。 「哇哦!」我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台灯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别提多恐怖了,简直是真人版咒怨。我废了好大的劲才爬起来,仍然惊魂未定,「你想吓死我吗?!」 他轻巧地翻了个身,在窗台上坐下,「明天你的假期就结束了。」他的口吻好像是在说「温馨提示,请您系好安全带」这类的。 「你搞错了吧,我说我不干了,辞职了,劳动关系解除,懂吗?」我双臂交叉,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文斯摇摇头,「你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我斩钉截铁地说。 文斯叹了口气,「好吧,先不谈这个,难道你不邀请我进来坐一下吗?」 「哦?」我抱起双臂,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你连阳光都不怕,却需要邀请才能进入别人的房子吗?你到底也不是万能的嘛。」 文斯威胁性十足地眯起眼睛,「我是个绅士,别逼我。」 我抖了抖,立刻打开了窗户,「请进。」 下一瞬间,他已经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舒服的扶手椅上,手里还拿着我的一篇幻想小说的开头——我偶尔会写一些,但从未发表过。 「我养了一只俄罗斯蓝猫……」他大声的念出来,我冲上去夺了过来,「停下,这是我的隐私!」那个开头我本来还挺满意的,但被他这样一搞就倒胃口了。 文斯摇了摇头,「你就为了这些垃圾离开我?」 「你才垃圾。」我反驳,「放过我,好吗?咱们好聚好散,有十万块的月薪,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十项全能的辣妹秘书,而且还是MBA。」 「不,那样我会忍不住吃了她的。」文斯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真诚地看着我,「莱尔,你不知道你有多独特,我物色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像你这样对我毫无吸引力的。」 这算是……夸奖?我挥开他,感到心情很复杂,「谢谢,我简直受宠若惊——你说完了?」我朝窗户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别这样,我只是陈述事实。再说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文斯露出思索的神情。 「哦?」我停下来,看他还能怎么变着法的打击我。 文斯支吾了半天,终于说道:「重要的是,莱尔,你是一个好人。」 太棒了,米娜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她拒绝了我。 「你是说傻瓜那种?」 「不,老兄,」文斯摇摇头,「我是说真的,我观察了你一年。」 「什么?」 「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 我竖起手掌,「等等,这有点瘆人了。」 「我得确定我找对了人。」文斯继续说,「他必须勤劳、忠诚、善良,而且守口如瓶——」 他这么夸奖我让我有点飘飘然了,「哦……这个嘛……」 文斯的下一句话让我回到了地面上,脸朝下的,「——就像一条老黄狗。」 「滚……」 「所以说你会回来,对吗?」文斯笑着看着我。 这时我弟弟推门走了进来,「你又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了……」看到文斯,他愣住了。 「我等着你。」文斯最后说,跃出窗户不见了。 「哦,他是……」我正准备向布莱恩解释,他打断了我,「你男朋友?」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没关系,你告诉他下次可以从前门进来,妈妈一直认为你是同性恋,我们都做好了准备。」 显然我没有回去当文斯的「老黄狗」,他这么形容我让我肺都气炸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德牧或者金毛我也好想点儿。我更加努力工作,好让妈妈不再叫我「可怜的小宝贝」,很快,时间到了圣诞节前夕。一个星期五晚上,为了庆祝年关将至,我和同事们狂欢了一场。 我挺身而出,主动承担下把大家送回家的责任,免得喝酒。虽然我也很想大醉一场,但当你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还和中学生弟弟挤一张床的时候,这样就不太合适了。派对一直持续到午夜,当我把最后一个满口胡话的家伙扔给他的老婆之后,我把报社的车停回去,走到街上。 天空布满了乌云,路上冷冷清清的,我突然生出一种厌烦,我不想回去,不想躺在布莱恩那张铺着哈利¥波特床单的床上(绝不是对哈利¥波特有什么意见),听着隔壁爸爸的呼噜声睡着,但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我背着相机在街上游荡,拍一些夜景,这是一个大城市,我完全不用担心走回头路,大厦和高架桥在镜头下更加阴森压抑。后来我完全迷失了方向,相机的电量也见底了。天色一寸一寸的亮了起来,我坐在车站的长条椅上,准备搭第一班巴士回去。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停在马路对面不远处的蓝色福特。根本不用看牌照,我知道那是文斯的车。 他跟踪我?这是我的第一想法。不过我很快就知道我自作多情了。车窗开着,他的一条胳膊挂在外边,手中松垮垮地握着一束玫瑰。红色的花瓣在蓝色的车门的映衬下格外艳丽。 我不知道他发现我没有,反正他就在那等着,一直到天色发白,一个送报纸的小孩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束花,和一张钞票。 那小孩越过马路,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将花和报纸交给一位护士打扮的女人,然后跑走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差点没忍住上去问个究竟,但我想起来文斯与我已经毫无瓜葛了,这时巴士来了,我上了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圣诞节在忙碌中来临,编辑安排我报导一个大型活动,这与家族滑雪度假相冲突,我没怎么挣扎就决定留下来,我根本不会滑雪…… 不过一个人过平安夜还是比想象中要困难,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悲惨,我在超市买了一只火鸡,一颗小型圣诞树,还用彩灯做了装饰,结果看起来糟透了,好像是被暴风雪袭击过一样。 家里静得可怕,所以我把电视打开了,虽然鬼才想去看它。我挨个给认识的人打电话,祝福他们,家里人的电话全都不在服务区,同事给我的回答大同小异,欢声笑语的背景加上「嘿,圣诞快乐!我等会再跟你说好吗,我们正在……」 我扔掉电话,歪在沙发上。真后悔我没去滑雪,我本可以学的。 然后我想到了米娜,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再也坐不住了。被拒绝一次两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像个战士一样鼓起勇气,我知道我会给她幸福的,我不应该放弃。 我冲去珠宝店,那里已经关门了,我给经理打电话,威逼利诱之下终于取到了戒指,我冲向米娜的家。 「叮咚」 三声门铃之后,门打开了,屋里温暖的灯光撒落在我身上,我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 「哦,莱尔,是你?」米娜看起来很吃惊,但很快,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天,她看起来简直美呆了,「很高兴你能来。」 「我……」我伸向口袋,触到了装着戒指的盒子,因为紧张而满手是汗。你觉得我是说我爱你还是我仰慕你好?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从后面搂住米娜的腰:「宝贝,是谁?」 我认出了那个金发男,我突然希望我能掏出一把枪来。 「哦,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中学同学吗?」米娜在金发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重新转向我,「别站着了,莱尔,进来喝杯香槟吧,你怎么知道我的婚礼是在今天?」 婚礼? 我有种听到自己被判了死刑的感觉。哦,是的,气球鲜花拱门,满地的玫瑰花瓣,米娜穿着婚纱带着头冠,那个金发男打扮得像帝企鹅,我的智商一定是拉低了社区平均值才能没注意到这些! 「一定是哈伊尔告诉你的,对吗?」她最后说,转过了身。我看着她的背影挽着金发男走回了欢闹的人群当中,门仍然开着,我默默离开了。 这个平安夜真是棒极了! 7、福利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去找文斯的。可能是出于幸灾乐祸,我很寂寞,所以我要找一个比我更寂寞的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 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我可悲的社交圈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找到他费了一番周折,他不在「万神殿」里,我以为他去觅食了,可是突然间,我想到了那个地方,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在那里。 他果然在那。 每家每户都挂着冬青、铃铛、一闪一闪的彩灯,玻璃上喷着拐杖和帽子图形,好像全世界都被欢乐包围,除了我和面前这辆蓝色福特。文斯一个人坐在里面,汽车广播的点歌频道里,各类人隔着电波大秀恩爱——嗯,他确实比我寂寞多了。 「平安夜快乐,看我带来了什么。」我趴在车窗上,挥了挥手中早已冷掉的塞料火鸡。 文斯看了一眼那个沃尔玛的塑料袋,「谢谢,我感动得都快死了。」他打开车门,我坐了进去。 「你在这干嘛?」我发现他一直盯着对街那栋房子,里面一个苗条的人影映在窗帘上。要不是我了解他,我一定以为他是个跟踪狂还是什么的。 「你上次就想问了对吗?」 「你发现我了?」对于他的全知全能,我已经不意外了。 「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你的味道了。」 他把我说得像一颗大蒜让我有点不满,但我没抗议,「现在问也不晚吧。」 「还不如说一说你在这干嘛。」文斯又把球扔了回来。 「你不是已经读到了吗?」 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看来今天不是你的幸运日。」 「咱们可以成立一个悲惨的平安夜互助会,」我耸耸肩膀,「现在可以分享一下你的经历了吗?」 文斯摇摇头,「不、不,我的故事只能告诉我的代理人。」 「你真顽固,你知道吗?」我还以为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呢。 「这不算新闻。让我告诉你点新鲜的吧,我本可以控制你帮我干活的,你知道吗?」他突然转过来,表情意外的认真,「我可以洗掉你的记忆,让你成为我的奴隶。」 这未免有些夸张,我一点儿也不信,「那你干嘛不这么做?这不是简单多了吗?」 他没有解释,而是指了指蜷缩在街角的流浪汉,「看到他了吗?」 「怎么了?」 「你,过来。」文斯向他招了招手。 流浪汉不感兴趣的瞥了他一眼,文斯取出一张百元大钞招了招,他站起来,走了过来。 「是给我的吗?」他接过钱。 「是的。」文斯说,然后看着我,「你信不信我能让他变成一只螃蟹。」 「下一秒你就要告诉我你是大卫¥科波菲尔了吧?」 文斯没理会我的笑话,他抬起头,盯着流浪汉的眼睛,金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幽幽发光,「你是一只螃蟹,明白吗?」 流浪汉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彩,他呆站在那,「好了。」文斯说,但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笑出来,「他仍然……」 流浪汉开始挥舞双臂,岔开双腿,横着窜来窜去。我傻眼了。 「上车。」文斯命令他。 他矮下身体,以食指和中指钳开车门,横着爬进了后排。 这下我信了,「你为什么不这么做?」我带着后怕问,还好他没这么做。 文斯没有正面回答,「当一个人手中有一把枪,却不用它来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看起来忧郁极了,我一定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我说,「好吧,我的回答是,好吧。」 文斯立刻笑了起来,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莱尔。」 「别再让我听到好人两个字。」我恨透了好人,「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不想完全听命于你,咱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有事情商量着办。」 文斯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要签一份劳动合同吗?」 「我是认真的。」我强调。 「好吧,」文斯摊开双手,「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像上次那样说走就走了。」 「这个权利我保留。」 「你变坏了。」文斯皱起眉头。 「谁叫我身边坐着一个坏蛋。」 平安夜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给对面房子里的主人送花,看来文斯这样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不明白他干嘛不自己去,不过这个小忙我是不会拒绝他的。 我捧着玫瑰,按响了门铃,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打开了门,看到我手中的花,她笑了起来:「请进、请进!她一直希望您能够亲自前来,她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 显然她误会了什么,我连忙摆手,「不,我只是受人所托。」 护士看起来很失望,「哦,对不起,我还以为……」 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圣诞快乐,我可以见见她吗?」 护士重新露出一个微笑,「当然,她已经睡下了,不过我会叫醒她的,她一定很乐意见到您。」 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说我只是顺便拜访一下,她带我走进一间卧室。昏暗的灯光中,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老人躺在床上,面容安详,手边搁着一本摊开的相册,那里面的相片看上去像是一个世纪前拍的。 护士将相册收起来,然后将玫瑰插进床头的花瓶里。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角落里的氧气机低低的响着。 我在那只待了一小会就退了出来。 回到车上时,「螃蟹」在后排吐泡泡,「你就不能把他弄出去吗?我已经知道你的能力了。」我擦掉脸上被喷到的口水。 「仁慈点,今天可是平安夜,你不能把人就这样赶出去。」文斯说着,发动了汽车,「她怎么样?」 「她睡着了,我想她挺好的。」 文斯点了点头,我正想提问,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你觉得看极光和滑雪哪个更酷?」 「当然是看极光,怎么了?」 「我也是。」文斯一笑,「咱们去看极光。」 「现在?」 「我没说过关于年终福利的事情?」他一脚踩在油门上,汽车狂飙出去。 一小时后,我们在文斯的私人飞机上。 机长是一个终结者一样的家伙,一直顶着张扑克脸,他没有抱怨在平安夜加班,甚至没有吐槽文斯在大半夜还戴着墨镜。当文斯告诉他,「去赫尔辛基。」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咱们(一个吸血鬼、一个人类还有一只螃蟹)就起飞了。 当你坐过文斯的私人飞机,就不会再想坐任何其他的飞机。那上面真是太舒适了,真正的小羊皮躺椅,家庭影院,杜比环绕音响,而且,他绝对是有天才的头脑,才会在上面装了一个按摩浴缸。 凌驾于数万英尺的高空上,我们在翻涌的水流中玩塑料鸭子,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茫茫云海,屏幕上播放着小鬼当家之类的圣诞喜剧。我点了一杯红酒,而文斯则取出了他「窖藏」的O型阴性血。当身材火辣的褐肤美人空姐将高脚杯递给我时,我仰头欣赏她晃荡的双峰间诱人的深涧,我并不想看上去像个色胚,但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挡这种画面…… 「你最好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她夸张地摆动着紧裹在白色短裙的臀部走开后,文斯靠在浴缸边缘,呷了一口饮料说,「他是从泰国来的。」 还好他提醒得及时,我转回头,看见她走进了男厕所。 「伙计,你真是救了我一命。」我们碰杯。 我猜是因为在北极圈内的关系,黑夜一直持续着。飞机在赫尔辛基降落,严寒让我这个南方佬很不适应,我觉得我的屎都要被冻住了。旅途还未结束,我们换乘火车,来到拉普兰,从这里开始,放眼望去,莽莽雪原无边无际,森林、高山、河流,所有的一切都被皑皑白雪覆盖。 我们的运气很好,没有遇上暴风雪。雪原上一片宁静,两头麋鹿拉的雪橇带着我们一路飞驰,很快,我们远离村庄,来到了结冰的河边一处开阔地带。这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充满的原始的纯净。 车夫被打发走,我们沿着河岸慢慢向前走,让我不理解的是,「螃蟹」仍然跟着我们,我回头就能看见他挥舞着钳子窜来窜去。文斯大概是想养一只宠物了吧。 「你说今天能看见吗?」我问文斯。 「试一下总没坏处。」 我问完不久,夜幕中渐渐明亮了起来,一幅眩目的蓝色飘带在天地间缓缓垂落,像被风拨动的轻纱延绵起伏,银河慷慨地将大把大把群星撒落在光晕背后,整个苍穹就像一块缀满了钻石的巨大的荧幕,正在上演宇宙中最宏伟壮丽的纪录片。这是太阳创造的仅次于生命的奇迹。 「哦,我的……我的老天爷!」这台词超级傻,但现在真的不是遣词造句的时候,我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天空中移开,就连眨眼都显得是一种负担。我的大脑已经被震撼得麻木了。 「是的,这是……」文斯显然是想来一段听起来比我高明的评价,但是没成,我突然抱住了他,像一个小学刚毕业的丫头一样上下蹦跶,把雪溅得满头满脸。 「太棒了!太棒了!你看到那个了吗?!这真是太棒了!」一连串傻了吧唧的词从我嘴里语无伦次的迸出。唉,管他的呢!极光可不是你每天走出家门就可以看到的景象,你一定有过这种经历,在鬼斧神工的自然界面前,比如说云海日出什么的,你首先是怀疑这一切是真的吗,然而当你确定了这一点,在极度喜悦之中,你会忍不住想要拥抱(甚至亲吻)身边的不论是谁,因为你们都是上帝的幸运儿。 好吧,去掉上帝…… 文斯使用了他的能力才挣脱出来,他姿势优雅的掸落身上的雪片,「这就受不了?那你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啊。」 他说的对,半个小时后,我对着一只蓄势待发的热气球爆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喷火器让五颜六色的伞盖迅速鼓胀起来,我登上柳条筐,文斯打了个响指,「飞吧,宝贝。」于此同时,热气球像是接到了魔法师的指令,带着我们冉冉上升了。 我们一直上升了一英里,才控制喷火器让高度稳定下来。寒风刺骨,但我根本顾不上。我将身体尽可能的伸出柳条筐,从空中观看,极光的壮美一览无遗,似乎近在咫尺,但当我伸出手臂想要抓住它的一角,它却又飘渺得不可捉摸。 「真遗憾我没带相机!」 文斯坐在柳条筐里铺的地毯上,「你可以去纪念品商店买一套明信片,我打赌里面总有一张差不多的,而且拍摄技术上比你卓越。」 「我相信。」我竟然没回击他的冷嘲热讽,看来大自然能治愈人的心灵不是吹牛的,最后恋恋不舍的望了天空一眼,我坐下来,「嘿,你怎么想出来的,在这准备一个热气球?还好我不是个女的,否则我真的会爱上你的。」旅行社完全应该开发这个项目。 文斯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我等着他说下去。 「这是……」他想了想,似乎在权衡该不该告诉我,「这是蕾奥妮想出来的。」 「蕾奥妮?」我重复说,「你是说那个老奶奶?」护士告诉我她叫这个名字。 文斯表示肯定。 「那就不奇怪了,」我是说,女人,天生就是浪漫的代名词,「但是,她……和你……」我问了一半,然后摆摆手,「哦,算了,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好像是为了要让我吃惊,文斯在我放弃时突然说,「我爱她。」 我完全惊呆了。好一会,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暗绿色的眼睛反射出极光的影子,然而在其下,它好像冬天被冰封的湖水,读不出任何信息。 「可是她……她起码得有七十岁了吧?」我保守估计,「你……」 文斯笑了一下,「我的傻莱尔,她又不是一生下来就七十岁。」 哦,我怎么会没想到,他是在她年轻的时候遇见她的。我讨厌文斯的语气,跟我妈称呼我「可怜的小宝贝」时一模一样。 「所以,你们是什么,老相好?你才每天给她送花,懂了——你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 「这是采访吗?」文斯警觉的问。 「不,只是普通的谈话。」 「记者都这么说,然后第二天,磅,你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就上了头条。」 「嘿,我现在不是记者,只是你的代理人,好吗,而且我都没拿出录音笔。」 文斯审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移了视线,「好吧,算你过关。」 然后,他开始讲述他和蕾奥妮的故事。 8、回忆 关于这段感情,我已改编成一部小说出版,因而不再在此赘述。是的,我用了感情,因为我认为,当文斯说他爱蕾奥妮时,他所指的不是,至少不完全是爱情。当他第一次遇见她时,蕾奥妮还是一个孩子,不到十岁,而那时他已经像一缕幽灵一样在世界上飘荡了一个世纪。 蕾奥妮是德裔犹太人,在她那个时代,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身份,她的父母被抓进了纳粹集中营,之后蕾奥妮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她被寄养在布达佩斯的亲戚家里,但是很快,匈牙利也沦陷了。她被迫逃亡。在途中,文斯与她相遇,成为了她的保护者。 经过芬兰的时候,他们为了看极光而在雪地里等待了七天七夜,然而好运没有光临。之后,他们乘船离开了欧洲。在文斯的教导下,蕾奥妮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并被一对中产阶级夫妇收养,进入女子学校读书,灰暗的一页过去,她的人生开始走上正轨。文斯偶尔去看望她,在她十八岁时,他们重新回到她的故乡,战火已经熄灭,但带来的创伤仍未恢复,蕾奥妮花了两年来寻找自己的旧识,这次,命运没有让她失望,她奇迹般的与她后来的丈夫相遇了。他同她的经历几乎完全相同(当然除了文斯的部分),他们闪电式的坠入爱河,在回程的邮轮上举行了婚礼。文斯悄悄地离开了,淡出,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柳条筐的毯子上仰望极光,他告诉我这些,从他的讲述中,我觉得好像窥见了他内心世界的一角。如果不是他的叙述那么干巴巴,一点抒情的形容词都挤不出来,按照这个故事的煽情程度,本来足以收录进心灵鸡汤的。 「你后悔过吗?」等他说完很久,我问,蓝色极光仍垂在天地之间,变幻莫测,「我是说,你应该可以把她变成你的同类吧,这样她就会留在你身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有种憋闷的感觉。 文斯一笑,「爱她就杀死她,真是个好建议。」 他又恢复了那个令人讨厌的文斯,「别这样,是你说的,现在可是平安夜。」 「好吧,」他屈服了,「有一段时间,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但是,她拒绝了,我不想强迫她,我想让她拥有我不曾有过的选择。」 我能理解蕾奥妮,但是…… 「这真是……」我词穷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救了她,却看着她嫁给别人,慢慢变老,然后现在……」 文斯看着天空,「如果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记忆是一种负担,你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背在身上。」 我眼前的星星好像在排列重组,变幻成一张女人的脸,我想起了米娜。是我陪了她半辈子,可是现在,她躺在别人的怀里。 「但是你从来没有释怀过吧?」 「从来没有。」文斯这下还算坦白。 「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告诉她,你对她的感觉。」 文斯想了想,好像在认真考虑,然后不厌其烦的摇了摇头:「这改变不了什么。」 「至少你可以对自己说,我做了我能做的。」我继续劝说他,「听着,就这么办,带她来这儿,然后告诉她,她和你不一样,等不了很久。」 文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考虑。」 我很满意,这是他第一次不那么专断独行。然后,好像有人在无形中按了一个开关一样,敞开心扉的气氛改变了。文斯又变成了冷漠孤傲的吸血鬼,我是他疲于应付的代理人。 「走吧,我饿了。」他说。 「还好我带了这个。」我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塑料袋,发现火鸡早就冻成了一坨冰块,「该死!」 文斯微笑着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萌生写小说的念头。我以前也写过,但都以失败告终。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买账。所以渐渐的,我就没把这当做一份事业了。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不是为了消遣而写,而是,有一个想法卡在我的胸口,我必须把它吐出来,否则就浑身不畅。我征求了文斯的同意,他要我发誓不用于发表,否则……你知道他威胁人的方式。我没理他,我甚至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征求他同意只是走走过场,现在我不是那么怕他了,反正他最多只是说说而已。 回到拉普兰已经是二十六号晚上了,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时间停留在平安夜(蠢死了)。我和据说是经过联合国认证的圣诞老人合了影,还洗了芬兰浴,抱歉的说我还是更喜欢按摩浴缸。 再度登上文斯的私人飞机,他提出要盘点一下他的固定资产。每隔几年他就会这么做。我天真的答应了他,不就是一两座房子吗?但是当他拿出一张世界地图的时候,我开始深刻的反省自己的错误。 他在至少二十六个国家都有别墅、度假屋、写字楼、剧院或者别的什么,甚至还拥有几座小岛。上帝告诉我他买下一个牧场是干什么,好像他会对牛奶着迷一样,完美的伪装。 我粗略的计算了一下,跑完这一趟,即使不算停留的时间,也要一个多月。 「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严肃的告诉他,「你知道我只有十五天的假。」 「你答应我了,就在两分钟之前,你想食言吗?」文斯挑衅地问。 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你这个坏心眼。」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文斯丢给我一个小本,「上面有详细地址和联系人,背下来。」说完,他走进了后舱的卧室。我独自跟有些我根本读不转的人名地名战斗。 我就是在这趟环游世界的旅途中开始创作的。长途飞行给了我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写作过程很顺利,几乎是一气呵成,我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完成了。整个故事取材自文斯的经历,里面的人物,当然采用了化名。假期结束的那天,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我父母,说很遗憾没能参加滑雪旅行(才怪),我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离开几个月,第二个给报社,说我和家人正在进行滑雪旅行…… 润色只花了我两三天的功夫,主要是纠结到底是用「美丽」还是「漂亮」更合适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完成之后,我把它给文斯过目。当时我们在他蒙皮利埃的庄园里。 「我会看的。」他说,然后将它随手放在了茶几上。我觉得他大概只是在敷衍,我有点失望。 但是等我指挥工人修好漏雨的阳台(以我的法语水平,这超级难),我发现手稿有翻动的痕迹,文斯用铅笔做出了修改。他把我大段大段的俏皮话毫不留情的咔嚓了,使得行文沉稳,这是一个惊喜。还有一个地方,我印象特别深刻,他在一段缠绵悱恻的内心独白旁写道:「我不是情圣!」底下还画了两条又粗又黑的横线。 不得不说,他是专业的。我之前担心,这个故事作为长篇太短,短篇太长,经过他的删改,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当即把它封起来寄给了一位编辑。 等待回复的时间,我们走过了那不勒斯、开罗,澳大利亚中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据说原来是个宝石矿还是什么的……在太平洋的某个珊瑚礁环岛上,我们只穿着一条泳裤,潜入海底火山爆发形成的山峰下的岩洞,阳光束照进幽深的蓝色之中,成群的水母宛如海洋精灵,上下沉浮,半透明的柔软身躯似乎随时会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日落时分,我收到了回信。它是由我们性感撩人的空中小姐送到我手中的。我躺在沙滩上拆开了它,那一刻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宁静美好的时刻。 我看着它,轻声笑了出来。 海风唱着母亲的摇篮曲。远处大洋和天空好像两块连在一起的绸子,全被夕阳浸染成橙红色,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是用PS把整个世界调成了暖色调。文斯坐在我身边,戴着一副哈雷墨镜,他肯定听到了我的笑声,「看来市面上又要多一部垃圾小说了。」他假惺惺的叹了口气。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部垃圾人物传记吧?」我举起手,「击个掌?」 他把墨镜倾斜下来,用家庭主妇在超市里挑选猪蹄的眼光看了看我的爪子,然后扶正墨镜,「我还是在心里祝贺你吧。」 编辑给我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您应该尽快为此书作序。」 写序言比想象中要困难,因为我想面面俱到,我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从父母到小学班主任,恨不得连报社楼下的热狗贩子也要感谢一下(那通常是我的午餐),然后就像烤箱的时间到了,我的脑袋里响起「叮」的一声,我把那张涂改的乱七八糟的纸揉成一团,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下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文斯。」 「走吧。」等我封好信,文斯说。空气开始变凉了,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 「去哪?最好不要是南极。」 「真遗憾,我本来是想去看企鹅的。」文斯少有的配合我的调侃,然后他摇了摇头,「不,咱们回家。」 「真的吗?」我回想了一下他的不动产地图,上面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插上小红旗。 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海平面,像一枚燃尽的木炭,挣扎着闪现最后一点红色,然后消失。 文斯盯着起伏的海浪,「我想过了,我接受你的建议。」 「什么?」 「我想见蕾奥妮。」 他的声音和沙袋一样沉。 9、结局 他没有再见到蕾奥妮。 我再次回到那座房子时,里面空荡荡的。护士穿着一身便装,正在将床单叠成一个方块。 「嗨,你好。」我不确定的打了个招呼。 她转过头,「哦,你好,」看到我她很吃惊,「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我们握了握手,「我是来看望蕾奥妮的,她……?」我环顾四周,发现氧气机、花瓶和墙上挂的相片都不见了,整个房间透露出一种荒芜和气息。 护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不知道?」 「什么?」 「她已经去世了。」她说,我感到腹部一阵紧缩,脚下的地板似乎在塌陷,「事实上……」她脸上带着一种抱歉的笑容,小声说,「今天是她的葬礼。」 一声引擎的轰鸣,我抬头向窗外望去,文斯驾车狂飙而去,一个转弯就不见了。 该死,他干嘛老是要读别人的想法!这真是个坏习惯! 「不!」我冲出去,心里涌起一阵罪恶感。老天,我到底干了什么?蕾奥妮本来已经像被时间滤去的金沙沉淀在了湖底,可我却兴风作浪打破平静,重新把她翻搅起来,让文斯以为……以为他可以抓住什么。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些。尽管,这听起来大概有点可笑,我想保护他,虽然他比我聪明、强大,在他面前,我一无是处,可是我仍然觉得我有义务保护他不受伤害。俗套点说吧,表面上,他想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无耻混蛋,但实际上,他有一颗比大多数人都好的心。 我拦了辆出租,直奔而去。 路上下起了雨,春天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到墓地的时候,世界已经是一片模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坪上跋涉,越过一排排墓碑,直到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显然,葬礼早已结束,就连最亲近的家属也已离去,那片新盖上的坟墓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白玫瑰花瓣,雨水顺着墓碑石流下来,渗进地里。文斯站在那里,低着头,好像在看墓碑上的照片,一张被岁月侵蚀布满沟壑的女人的脸。底下写着蕾奥妮,1935——2013,和一句短短的墓志铭。我感到一阵酸楚袭击了我。虽然作为旁观者,我从来没和蕾奥妮说过一句话,但文斯在无形中已经将我们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两个人都淋得稀里哗啦,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他一定知道我来了,但并未作出任何反应,我走上去。 「不要感到抱歉,莱尔。」文斯突然开口说。 「我……我没想到会那么快……真的……」真失败,我本来是想安慰他的,但是听起来却像是尽力为自己撇清干系。 他看着我,深邃的目光透过纷飞的雨幕,「就算我是你书里的主人公,也不代表你就有义务给我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就是现实。」 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唔……如果这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说,「护士说她走得很安详,在最后的时间里,她的儿孙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她在睡梦中结束了生命,寿终正寝。」 文斯点点头,「这一天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突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长生不死会带来很多麻烦。 你会看着你身边的人、你爱的人逐渐老去、死亡,而你仍停留在原地,就像被抛弃在了一条无限延伸的孤单的公路上。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留下来,亲眼看着它发生。」文斯继续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内心是否也一样,「我的计划一直是,把眼睛转向别处。」 「假装当它没有发生,对吗?」我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我总幻想着那天我成功地向米娜求婚。真正的不幸不会消逝,它会一直跟着你,像一匹梦魇,有时候你以为你忘记了,可是它只是在等待你回头。 「呃,你知道……我就在这,如果你……需要一个肩膀的话。」我到底在说什么?需要一个肩膀?这是什么三流肥皂剧吗? 文斯笑了一下,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我不会倒在你身上哭到崩溃的,别妄想了。」 「我是好心的,行吗?哭是一种宣泄,总比老闷着好。」 「谢谢。但你应该知道,我无法流泪。」 我哑口无言。那一天,我们一直站在风雨中。 「你干嘛这么写?」文斯把书「啪」的一声扔在茶几上。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坐在客厅里,暮春暖意熏人,空气里混合着阵阵花香。从落地凸肚窗看出去,「螃蟹」正在打扫草坪上被风吹落的兰考泡桐。被洗脑的流浪汉园丁,太前卫了。 那是我的小说,我拾起来,书摊开在扉页:「什么?」 「谨以此书献给我?」他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睛,「你把我写的像个死人。」 「那就对了,」我就着咖啡咬了一口土司,「你死过的,记得吗?」 文斯盯着我,我意识到不该跟他开吸血鬼玩笑,两秒钟,他说:「你该去上班了。」 于是我的度假结束了。我很高兴文斯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倒不是说我喜欢他这样,但是总比他沉郁的样子要好,蕾奥妮刚去世的那会,他整天一言不发,好像一尊雕像(肤色也一样),我别提多担心了。 我回到报社,惴惴不安地以为等待我的是:「你以后不用再来了。」因为上个月,编辑给我打了三个电话,都被我掐断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不过还好,对于我回来了,他既没有愤怒,也并不吃惊,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好的,行吧。」 「唔,那就这样?」我也就点了点头,当我转身准备出去时,他咳了一声,「听说你写了一本书。」 我回过头,「呃……」 「还算是一篇小说。」他小心翼翼地评价,好像如果他不谨慎行事,我的鼻子就会翘到天上去,把木质吊顶戳个洞。 「谢谢。」其实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称赞。 「是滑雪给你了灵感吗?」编辑的口气好像是慢性病患者在询问病友一种新型药物是否有效。 「什么?滑雪?」等我反应过来,我在心里笑开了花,「哦,绝对是,当我站在滑雪板冲下山坡的时候,灵感就跟喷泉似的蓬勃而出。」 编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出去了。 生活重新走上正轨,一方面我是碌碌无为的社会新闻记者,而另一方面,我是文斯,一个吸血鬼的代理人,替他谈判、出席会议,买进卖出股票,管理不动产,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就像他的一个人类替身,决策是文斯的事情,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这段时间忙碌而快乐,举个例子,我连米娜都忘记了。只有一点令我如鲠在喉。有一天晚上,当我看见文斯开着那辆09年的蓝色福特觅食回来,我终于没忍住。 「等一下。」我在车道上拦住了他,车库的门缓缓打开,里面一排豪车闪闪发亮。 「怎么了?」文斯摇下车窗。 「我搞不懂你,」我趴在车顶上,低头看着他,「你干嘛老开这辆车?你有一仓库劳斯莱斯、法拉利什么的。」 「你有意见?」他一副冷傲的样子。 「得了吧,如果我是这辆车,看到里面那些,」我指了指车库,「我会在墙上撞死。」 「你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文斯摇摇头,「我不想太显眼,知道吗?」 「那喷气飞机怎么说?」拥有一个机场的人说他不想太显眼。年度最佳笑话。 「在空中,除了遇上一群迁徙的候鸟,没有眼睛盯着你,看你坐的是什么。」 「好,」我顺着他说下去,「如果你不开的话,那你干嘛要买?你应该知道,这可不是收藏模型。」 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我明白了,你想要一辆,对不对?」 我脸上一阵发烧,「我才没有……哦,不过如果你想送我一辆的话,我不会介意的。」 「好啊。」文斯一笑,「继续想吧。」他刺溜一下开走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自己的格子里,检查便利贴上的待办事项。 「你看到没有,底下有一个疯子。」落地窗边上, 一个同事说。 「一个有钱人。」有人补充。 「 这不是同义词吗?」精彩。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一幕。 首先是一辆违停的红色兰博基尼,酷毙了,跟文斯刚买的那辆一模一样。还有一个穿着细条纹黑西装配红色领带,被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 等等,那个搔首弄姿家伙,原谅我,形容男人穿得像是要去走红毯似的靠在车前盖上,对每一个路人抛媚眼,时不时还抚一下头发,尽管它们并没有乱的是这个词吧? 我想那就是文斯,和他的车。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我一边嘀咕一边冲了下去。 看到我,文斯直起身子,「我错了。」他说。 「什么?」 「关于那套要保持低调的理论。」他解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我只在这等了你半小时,就接到了五个邀请,要我上他们家喝一杯,两男三女,都是绩优股,这以前从来没有过。」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位金发美女从我们旁边走过,文斯摘下墨镜,对她暧昧的一笑,对方也报以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型男靓女的圈子里总有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特殊的电波,就像婴儿的语言。我想如果不是我插在中间的话,这一定是第六个邀请。 可怜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文斯的喝一杯意味着什么。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干嘛像个展牌一样站在这里?有出场费吗?」我抱着双臂问。 「谁叫我有一个虚荣的男朋友呢?」他绕过去,钻进司机位,然后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欣然滑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嗯,兰博基尼就是爽。 「虚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男朋友,你想得美。」 文斯耸耸肩,「而且还经常闹别扭。」他启动了汽车。 这时一个交警走到车窗边,「先生,这里不准停车。」 「你是不是要看我的驾驶证?」文斯问。 交警点了点头,取出一个纸夹。 「那你要先追上我。」 文斯踩下油门,发动机咆哮一声,我们向夜色驶去。 10、绑架 我醒过来,头痛欲裂。 摇晃的视野里,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悬挂在我的头顶上,照亮面前几尺见方的水泥地,其余的地方跟地狱一样黑。我发现我被人绑在了一张椅子上。 鼻子里是血和发霉的味道,我浑身都疼,但最难以忍受的是额头,感觉好像肿了起来,有平时的两倍大,正在一跳一跳的,肯定是裂开了,黏糊糊的血顺着流进我的眼睛里,刚才挡在视野里的就是那些血块,我擦出来。 我得好好想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这样,文斯把我送回家,然后出去觅食,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有我曾经报导过的新闻的最新线索。 为什么不去碰碰运气呢?我想,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所以我来到电话里约定的酒吧。我没有找到所谓的线人。一个恶作剧。我走出出去,在一个转弯处,「碰!」 或许是时候去弄一把枪了…… 「你醒了吗?」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听上去是个挺年轻的男人。 「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说话牵动了额头上的伤口,我倒吸了口冷气。 「别跟我开玩笑!」对方吼道。 我想起来我的处境,被人打昏过去关在鬼知道是什么地方,身上还五花大绑,现在的确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哦,对不起。」 沉默。我很紧张,担心他会不会马上拿着一把凶器出来,把我分尸了。 不过还好,过了一会,他又开始说话:「不,对不起的人是我……」他停了一下,似乎在低声抽泣,「我不该打晕你的……但是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本来想绑架一个警察……可是他们有枪……而且这是重罪……」 按他的说法,好像绑架一个记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起来有些人,疯子,会感到深深的愧疚,但仍然难以控制去伤害别人。我祈祷他不是这样的人。 「能……能说说看吗?」我试探性的轻声说,尽量不刺激到他。该死,这胶带绑得可真紧,我感觉到我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如果我能设法拿到它的话……但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莉丝不是自杀的,你知道吗?」他都快泣不成声了,「她不可能……」 「莉丝?」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三天前……」他吸吸鼻子,说,「你报导过……」 我突然想了起来,是的,三天前我替同事跑了一趟外勤,线索来自一部公用电话,说发现了一具女尸,等我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拉起黄线了,我设法弄到了一张现场的照片。死者,那个年轻女人,就叫做莉丝。 「但我不是唯一的记者。」我说。 「是的、是的……」他有点不耐烦,「一共有三家媒体报道了这件事,但……」他猛地沉下声音,「只有你,没有提到自杀……」 所以这就是我倒霉的根源?报道里没有提到自杀。唉,我真应该写进去的。死者是割腕死的,手臂上满是针眼,大概是时常注射什么违禁药物。一个绝望的毒瘾患者。我没写自杀只是因为,我想严谨一些,法医鉴定还没出来,我可不想被警方找麻烦。 「我只是觉得,」我实话实说,「这个是警察说了算的。」 「警察!」他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女巫被烧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我心脏都快吓停了,努力地蜷缩成一团。 「他们都是猪!我跟他们说了,莉丝不可能自杀的!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听我的!」 这简直是扫雷游戏,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挖一铲子就会被炸飞。 「好吧,是的,警察都是废物……」我顺着他说,「那么,你想怎么样?」 「证明它。」或许是刚才的爆发,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沙哑,「证明莉丝是受害者。」 「我不确定……」这是侦探做的事,而我只是个码字的,看出差别了吗? 「如果你办不到……」脚步声,一个轮廓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当我看到那管幽黑的枪口滑过空气指向我时,我感觉一阵发晕。 但它没有停留,轮廓折过手臂,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我就自杀。」 我被放了出来。七天,我必须证明莉丝的死是一场谋杀。这让我脑袋更疼了。 已经凌晨两点,我一瘸一拐地走在马路边,在搬运我的时候,绑匪肯定很不小心。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干净得可以开派对。我掏出手机,还有最后一格电,我给文斯打了个电话。 「真会掐时间,我刚用完晚餐。」 听到熟悉的声音真是一种安慰,我松了口气,笑起来,令额头的伤口一阵抽痛,「嘿,我只是想说,我要回家几天,你知道……有一些家族事务。」天啊,家族事务,这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听上去像是外遇的隐晦说法。我不想让文斯牵扯进这件事,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或许我的顾虑是多余的,文斯为什么要因为我被人揍了而发怒呢? 他沉默了一阵,我似乎可以看到他皱起眉头的样子,「你在哪?」 「我快到家了。」 「别撒谎,莱尔,你不擅长。」文斯的声音严肃起来。 「是真的。」我说,「你可以试着读一下我。」我知道隔着电话他办不到。 文斯冷笑了一声,「我都读厌了。你知道吗?每次你有事情的时候,都会提前说,心血来潮不是你的风格——现在告诉我,你到底在哪?」 真敏锐,我放弃了,「但是,事实上……」我环顾四周,「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等着。」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一小时之后,一辆拉风的兰博基尼从公路远端呼啸而来。文斯在我面前停下,「谁干的?」他看了一眼我的额头。 「真希望我知道。」我倒进座椅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跟踪你的气味。」他掉转车头,往回开去。 我想象着他沿着墙根一路闻过来的画面,要是我的额头不是那么疼,我肯定会捧腹大笑。 回到家,我简单的清理了一下伤口,绑匪可真狠心,我满脸都是血,额头上肿起老大一个包,看起来像是从行尸走肉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文斯,最后陷在沙发里,说,「她看上去像是自杀的,而且警察也认为她是自杀的,你说说看,我怎么推翻?要是我有这个本事,我早就去考FBI了。」 「让他去死。」文斯淡漠的说,「这跟我们毫无关系。」他递给我一个冰袋,我敷在额头上,灼烧感瞬间被镇压住了,真舒服。 「可是那是一条生命……」眼看着一个人死去,这负担太沉重了。 「所以你决定了?」 「决定什么?」 「展开调查。」 「我有选择吗?」我说。 文斯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袖手旁观的那种人,但是你要考虑清楚。」 「这不需要考虑,正常人都不会坐视不理的。」我觉得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 「不,我的傻莱尔,正常人会报警,然后躲得远远的。」文斯叹了口气,向我俯下身,把冰袋从我额头上移开。 「你要干嘛?」我看着他越靠越近。 「闭嘴。」他说,然后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落在了我的伤口上,这有点痒。不过是舒适的那种痒,而不是有人在挠你的脚板心。 「你要给我一个晚安吻吗,爹地?」感觉他停留了过长时间,我笑着伸出手去推开他,但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这能让你好得快些。」文斯轻声解释,「我不希望你借伤逃避工作。」 地灯温暖的光线笼罩着我俩,我闭上眼睛,没再抗拒,他细心的舔舐着我的伤口,留下一阵清凉,不知不觉间,我卸下了防备,全身放松,睡意涌上来,温柔的淹没了我…… 那天我做了几个零星的梦,准确的说,我不确定那是梦还是文斯的记忆,假设有这样一种可能,在他接触我时,他的意识也会被我所察觉到。 我看到他抱着自己的头跪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个死去的女人躺在那里,血染红了她的裙子,文斯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醒来之时,我趴在床上,一只麻雀在窗台上欢唱。一定是文斯把我搬进来的,我坐起来,额头不痛了,我试着摸了一下,伤口竟然已经痊愈了。吸血鬼之吻?真是神奇。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文斯走了进来,「起床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干嘛?」 「有案件等着咱们,丹诺。」 我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别学檀岛骑警,好吗?而且我自己会解决的,不需要你搅合进来。」 「我不是为了帮你,懂吗?」文斯居高临下地说,「我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一种不错的消遣。」我知道他是好心的,但是他已经帮助我够多了,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首先,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威胁要自杀,我不会管这叫消遣。」我套上牛仔裤,踩进鞋子里,「其次,就算是,也是我的消遣。」我强调了一下「我的」,从床沿站起来,直视进他的眼睛。 我们对峙了片刻,他做出了让步:「保持联络。」 「谢谢关心。」我拍拍他的肩膀(一个大胆的举动),走了出去。 11、讯问 像大多数悬疑片中蹩脚的侦探那样,我回到了犯罪现场,既然绑匪说莉丝不是自杀,那么很显然,这是一起谋杀,所以发现她尸体的这个地方变成了犯罪现场。 这是堕落街(每个城市都不免有个这样的地方,像是每个家庭都有个垃圾桶),我掏出照片,当时她就蜷缩在一间酒吧后巷墙角的垃圾箱旁。现在,那儿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有石砖缝里还残留着一丁点可疑的乌黑。 我能想象出晚上在这里上演的经典剧目,妓女、嫖客、毒虫和毒品贩子,肮脏的非法交易,我皱了皱眉头。 「任何一个良家妇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我的理智说,但我没理它的,如果一开始就带有偏见的话,我就不可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好吧,让我们开动脑筋。早上六点钟,有人发现了莉丝,并通过街对面的公用电话报了警,等我们到达的时候,法医说她已经死了八个钟头了,加上尸检的时间,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凌晨两点左右。我站在巷子里朝外望去,两旁的建筑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即使在白天,这里也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周围没有路灯,只有更深处,酒吧的后门上有一块霓虹灯招牌。 看来,不管晚上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目击者,或许会有人好奇的侧目一瞥,可除了黑暗,他什么也不会看见。 「梦天堂」,我记下酒吧的名字,绕到正门走了进去。里面没开灯,也没有一个人,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搅动着灰尘,像是一片荒芜的战场。一股混合着酒精、烟草、化妆品和人的体液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立刻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你不会找到什么的。」我心里一个声音说。 「她很可能是从这间酒吧走出去的,如果在这里没有收获,别的地方就更加不可能有。」另一个声音反驳。 第一个声音屈服了。我硬着头皮走向吧台,保持缓慢的呼吸,注意不吸进太多这里的混合气体。肯定致癌。 「有人吗?」我一连呼唤了三次,吧台后的铁门开了,一个黑眼圈很重的瘦子钻了出来。 「我们晚上才营业。」他说。 「我不是来买醉的。」我说,「你见过这个女人吗?」我举起莉丝的相片。 他揉着他染成紫色的爆炸头走上前,一脸警惕,「你的警徽呢?」 「我不是警察。」 「嗨,早说嘛……」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像一团泥巴一样趴在了吧台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掏出五十块。 他接过钞票,抖了抖,揣进上衣口袋,「褐发小甜甜。」 「什么?」 「她在这里卖唱,褐发小甜甜是她的艺名。」他解释说。 宾果。 「她十五号晚上来过这里吗?」我继续挖掘。 瘦子又揉了揉他的爆炸头,好像那里面藏着答案,「唔,我不确定——格兰!」他突然扭头朝铁门里面喊道:「褐发小甜甜十五号来过吗?」 「十五号星期几?」一个粗重的声音说。 「星期三。」我友情提示。 「星期三!」瘦子传话。 「来过!」 我又问了几个更为细致的问题,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谁和她在一起?就连格兰也答不上来了。瘦子又黑了我五十块,我离开了。 我刚一走出「梦天堂」,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按下接听。 「你被跟踪了。」文斯的声音说。 他竟然跟踪我?虽然我也对他那样做过,「你真无聊。」我抬起头,试图寻找他。 「停下东张西望。还有别人。」 文斯口吻严肃,不像是玩笑,我紧张起来,「我该怎么办?」 「继续走,我会处理。」 「哦,可能是绑架我的人,你不会伤到他吧?」 「除了猎食之外我从来不伤人。」文斯挂断了,这话真令人放心。 我一直向前走,不一会,文斯开着蓝色福特停在我身边,后车厢里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你把他关在后车厢里?」我不可思议的说。 「他会活下来的。」文斯说。 我们回到小万神殿,后车厢一打开,他就像吓唬人的弹簧小丑一样蹦了出来。文斯挡下他,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带进小客厅。 他被绑在一张扶手椅上。 「看看,风水轮流转不是吗?」不得不说,我着实出了一口恶气。 「你这是绑架!」我们的客人拼命在椅子上摇晃,朝我大吼大叫。 「往好的方面想,我还没有用球棒打你的头。」哦,我真是太冷血了。 「不是球棒,好吗?只是一把大汤勺!」 人类就是抑制不了纠正他人的冲动,我打了个唿哨,「大汤勺,记下了,所以你就是昨天晚上袭击我的人,对吗?」我拉过另外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我们的客人一脸不可思议,「你坑我?」 「我更乐意归纳为询问的策略。」他比我还要矮半个头,也就说,大概五英尺四英寸左右,一头卷发,容貌清秀,鼻子周围还有一圈雀斑。他穿着一家连锁快餐店兼职员制服,胸前有一大块不知名的污渍。 「你多大了?」我问,「迪恩?」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好问题,他别着一块金色的名牌,你不用变成福尔摩斯也能观察出来。 迪恩抿着嘴唇,用青少年特有的中二目光瞪着我。沉默是金,好极了。 「他十七。」文斯适时地参与进来,「死者是她姐。」他坐在沙发上读着今天的早报,连头都没抬一下。 「谢谢。」我在心里为他喝彩。读心术,酷,只要不是用在我身上。 「那个我也听到了。」文斯一笑。 「好了,没你的事了。」我转过身,把他排除在视线之外。 迪恩着实受到了惊吓,他看着我,一脸深深的敬畏,「你们调查了我?」 「当然,我们有信息网。」让他这么以为没有坏处,我向后靠近椅子里,翘起二郎腿,「现在,从头到尾的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提起莉丝,迪恩就变成一条泪汪汪的小狗,「她……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你知道吗?」 「哦。」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我五岁的时候,我姐是怎么逼迫我把妈妈的胸罩戴在头上的,那在我最黑暗的记忆排行榜上(她竟然还照了一张相),这对理解他一点帮助都没有。 「她……我们是孤儿……」迪恩抽了抽鼻子,继续说,「直到被领养之前,我们都住在收容所里……她总是罩着我……」 「我明白,大姐大,是吗?」 他扔给我一个钉子一样的眼神,「别这么说她!」 「好吧。」当我说好吧,我的意思是,随便。 「当她高中毕业之后,她离开了家里……因为她想追求自己的理想……」迪恩说着,眼神里闪现出向往,他是真的崇拜这个大姐,「她太帅了!你知道吗?她在外面租了公寓,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如果不是爸妈不同意,我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了……就像小时候……」 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鉴于莉丝现在已经躺在太平间了,我不确定这个描述是否准确。 「然后……」我抛砖引玉。 迪恩的目光黯淡下去,他深吸了几口气,积蓄勇气,「那天我看到了新闻……他们说,莉丝……但是这不可能!」他猛烈的摇头,「她前不久才到学校去看过我,她看起来那么开心……她说她离她的目标很近了!结果……你看……这不可能的,莉丝是我认识最积极的人,即使在生活最灰暗的时候,她也不会……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迪恩的尾音渐渐低沉,他说完了。 他这么相信他的大姐让我挺感动的,但是这完全是猜测,没有一点根据,「所以你想证明,有人谋害了莉丝。」 迪恩坚定地点点头,「我要让凶手得到惩罚。」 「不过,你必须明白,要让警方重新立案,我们需要更多证据,站得住脚的证据。」我说。 迪恩今天冷静得多,「我知道,可是我……等等,」他突然抬起来,一脸意外,「你说我们,你会帮我?」 「我正在帮你。」我订正。 迪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真是个好人!」 我竖起一根手指,「如果你再提到好人这个词,咱们就拜拜,」我讨厌这个词,上帝为什么要发明它,「还有,不准再拿着枪晃来晃去。」 迪恩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大笑,「那是……」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被搞糊涂了,「那是一把玩具枪!」 为什么我总是那个傻瓜?我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教,却被一声短促的笑声打断了,文斯终于从报纸上抬起头,「精彩!」我希望他是在说今天的新闻。 12、暂别 迪恩和我猫着腰,躲在一幢破旧的平房墙角。 「你左我右,包抄他,好吗?」我悄声说。本来我是想像警匪片里一样用眼神和手势表达,但我不确定迪恩和我用的暗号是同一套。代沟,你懂的。 「懂了。」迪恩说。 我沿着墙根绕到另一侧。 这是莉丝租来的公寓,我们来到这里,打算碰碰运气。屋子很小,装潢已经被岁月腐蚀,但却收拾得十分整洁。莉丝打包了她的行李。我问了迪恩,但他没听莉丝提起旅行或者搬家的事情。 她的座机上有三个来电,我们一个一个的拨回去。第一个是迪恩的手机,第二个是飞机订票热线,第三个是一家音乐培训中心,据说莉丝在他们那里学习吉他高级课程,热情、勤奋、有天赋,那位老师告诉我们,「她什么时候再来上课?」他充满期待地问。 你们在天堂设有分店吗?要尊重死者,我忍住了一句玩笑,挂断了电话。 没有别的什么了,但当我们失望而归时,运气来了。一个带着金边眼镜,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在门廊前徘徊,通过前窗的布纹玻璃朝室内张望。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疑,但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鬼鬼祟祟的气息。 迪恩和我决定放手一搏。 一、二……我还没数到三,迪恩已经冲了出去,一个猛撞,金边眼镜一声大叫,像一张纸片一样被推倒了。说好的共同进退呢?不过我不打算太过纠结。 「逮捕他,丹诺。」我走出去。 「什么?」迪恩抬起头,一脸茫然。 显然,咱们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放弃了檀岛骑警那套,蹲下去,打量起金边眼镜。 他躺倒在坑坑洼洼的木地板上,赤裸着,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 「你们……你们是谁?莉丝呢?」他问。 「我觉得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提问权在我们手中,你觉得呢?」 「他说得不错,老伯。」迪恩很配合,「你在我姐姐的门口转来转去干嘛?是你杀了她吗?」 「莉丝死了?」金边眼镜一脸诧异。 太好了,迪恩刚把一切都告诉了这家伙,之前对付我的聪明劲呢? 「好了,这儿让我来。」我把掌控权拿回来,「老实点交代,你是谁?在这干嘛?否则……」我想了一下,威胁人不是我的强项,「否则我们就放干你的血,砌进壁炉里。」我做了一个文斯式瞪眼。应该是失败了。 金边眼镜看起来吓住了,「别这样,我是莉丝的医生,她一个多星期没联系我了,我有点担心……」 我和迪恩对望了一眼,迪恩摇摇头,「她为什么要看医生?」我问。 「她有糖尿病啊。」金边眼镜说。 迪恩惊呆了,「这不可能,我从来没听她说过!」 「多久了?」我问,看来我们错了,莉丝手上的针眼不是吸毒造成的,但她仍然可能因为恐惧疾病而选择自杀。 「大概有两年了吧,」金边眼镜想想,「但是她是去年才开始在我那里治疗的,哦,她刚来时状况真是糟透了……」 「天哪……」迪恩放开了金边眼镜,站起来,颓唐地靠在墙边,他的眼眶红了,「我竟然没有发现,莉丝她……」他开始扯自己的头发。 「你有证明吗?」我追问,决定等会再去安慰迪恩。 金边眼镜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我接过来,上面写着:「杰拉德¥莫兰的私人诊所。」底下有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座机号。 「你们刚才说莉丝死了,是怎么回事?」他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 医生拧起眉头,好像被搞糊涂了,「这不可能,莉丝的情况正在好转,她的用药量已经减少了很多……」 「不是糖尿病,」我打断他,「有人割断了她的手腕。」 如果刚才医生脸上挂着的是一个问号,现在则多了一个感叹号,或者是几个。 「这、这……这……」他一边摇头一边语无伦次,「你们认为……她是自杀?」 「不是我们,」我更正,「是警方,我们想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谢天谢地。」医生突然松了口气,「这正是我要说的,莉丝绝不会自杀。」 我很奇怪他哪来的自信,「你有证据吗?」 「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医生说,「她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 迪恩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我觉得我的调查并非徒劳了,「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医生说,过了一会,他结束了回忆,「我想是九天前吧……」 「她有告诉你,她要去旅行,或者这之类的吗?」我想起莉丝仍在客厅里的行李箱。 医生抱歉地笑了笑,「我只和她讨论病情,对于她的私生活我并不了解,」突然,他叫了一声,「哦,对了,她和黛比很亲密,说不定她知道什么?」 黛比是他的助手,我们给她挂了个电话,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想,莉丝准备去英国发展。没理由她会毫无理由的突然选择结束生命。 我们去了警局,有了医生和黛比的证词,他们勉强同意重新调查莉丝的案子。迪恩向我道谢,之后我们就告别了。我回到报社,写了一篇后续报道,等回到家时,已经是万籁俱寂。 小万神殿一片漆黑,只有车道两旁指引方向的地灯亮着。这表示文斯不在,当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所有的灯都开着,好像我们住在毕业舞会现场,是的,甚至包括房子周围投向悠远夜空的七彩射灯。我一直不清楚这种东西是干嘛用的,跟外星人发信号,还是告诉游客,这儿是个景点?要是太阳有个开关,我想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打开它。 很奇怪,一般这个点,他已经捕猎回来,在看深夜档节目。或许他今天的胃口特别好吧,我并没有过多在意,毕竟大家都有享受周末大餐的权利。我把自己像个沙袋一样扔在床上,睡着了。 我一直睡到早上十点。 通常情况下,在四个小时之前,我就会被各种噪音闹醒,包括闹钟、编辑的电话、妈妈的电话——温馨提醒我准时吃早餐,有时她一觉醒来以为我还只有七岁——和文斯。两种情况,一是令人深恶痛绝的颐指气使的命令,二是钢琴。 他喜欢弹钢琴,说这样有助于冥想。或许他除了吸血鬼,还是个巫师吧。其实说良心话,他的琴声很动听,不过无论什么声音,在早上六点硬生生钻进你的梦境,都是噪音。 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我扭头看窗外,还好螃蟹还在打扫庭院,否则我要以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爆发了僵尸袭击。 文斯竟然一夜未归。我乘地铁上赶去上班,手里抓着车厢顶部垂下的把手,跟其同行者一样双眼空洞,随着车厢震动的节奏摇晃。这个念头盘旋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不想跟疑心病犯了的妻子一样多加揣测,也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绊住了他。 车祸?不,当文斯开车时,车并不是在路面上行驶,而是在空中飞。抢劫?呵呵,你试试看。新交的情人?对于文斯来说那意味着食物,他从来不在用餐以外的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按照文斯的话说,你想和粘着残渣的空盘子耳鬓厮磨吗? 至于性,我实在记不起我们是怎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的,我只记得文斯脸上带着一种高年级学生嘲笑低年级学生的笑容:「当你体验过吸血的快感时,就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刺激的了。」 一整天,我都徘徊在跟他打电话,和不跟他打电话之间。一方面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问题,另一方面我担心自己的担心是小题大做。如果他有事情,自然会找到你,不是吗?他才不怕给别人添麻烦呢。 中午迪恩打来电话,说警察调用了现场附近摄像头的录像,看到几个黑影在推测的死亡时间经过,正在确定他们的身份。看来,我们离真相不远了。 难熬的星期一就这样心不在焉的度过了,下班时,我发现文斯在楼下等我,不得不说我感到如释重负。 「太好了,我差点要以为我得了精神分裂症,然后你是我虚构出来的。」我假装安抚胸口。 文斯动了动嘴唇,好像要笑出来,「搏击俱乐部?」 「宾果。」真高兴我们这么默契。 我们钻进车里。一辆捷豹,帅呆了,相信文斯今天又收获了不少喝一杯邀请,他还真把写字楼门口当酒吧了。启动时,一位交警走到车窗前,文斯对他飞了个吻,他竖起手掌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看,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莱尔。」回去时,文斯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 「看着路!」我提醒他,拼命抓紧椅垫。就在刚刚,我们斜插进两辆超长卡车之间,冲上人行横道,驱散尖叫的人群,然后一个漂移又回到超车道上。文斯的驾照(如果他真的有)应该备注一行字,禁止搭载老幼病残孕。 「哦,我看着呢。」他漫不经心摆摆手,一点诚意都没有,「我想让你知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不能指望我的大脑在超速状态下还能正常运转,说到底,我只是个可怜的人类,隔了一下,我问,「但是……为什么?」 「有一些事情。」文斯含糊的说。为什么我不会读心术? 「而我还以为我是帮你做事的呢。」我说,「这不会是我被解雇了委婉表达方式吧?」我一脸受伤,记者的策略。 「你认真的回答我,在你面前,我委婉过吗?」文斯看着我的眼睛。 我仔细想了一下,「没有。」除非我们对委婉的理解有偏差,否则文斯从来都是最直接的往我身上插刀子,他甚至不屑于绕到我背后。记得米娜事件吗? 「太好了。」文斯空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希望他还是扶着方向盘。 「所以呢?」自从我成为他的代理人开始,他除了吃晚餐,其他事情一概不亲自出马,就算在房子里发现一只蟑螂,他也会说,「莱尔,上。」为什么不呢?毕竟,他付了钱。这是我的职责,我看不出为什么这次例外。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们到了地铁站,他不顾汹涌的交通流,停在路边。我看到他眯起了眼睛,不是个好兆头,通常他这样做的时候意味着不要过问。 「我……」 文斯打断了我,「你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吗?」 「你是说哪篇福音,第几章第几行?」我问。 「认真点。我说过的,在必要的时候,由你出面和其他人打交道。」他抬起一边眉头。 「当然,」我还以为我错过了什么重大新闻呢,「我不是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吗?」 文斯摇摇头,「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其他人。」 「其他人?」我重复了一遍,「先问一下,这里涉及到微积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你就不用费力向我解释了。」 文斯笑着抚了抚头发,他那头黑发不能再整齐了,「你真是个幽默的傻瓜,莱尔。」 「好了,犯不着动用人身攻击,这件事我不插手,行吗?」我做了个投降姿势。 文斯点点头,然后叫我自己搭车回去,我带着满腹狐疑下了车。 「你证实了迪恩的姐姐是自杀,对吗?」文斯发动汽车,问。 「能怎么说呢,我是个天才。」我不胜烦恼的偏了偏脑袋。 文斯不置可否,「很高兴这件事情解决了。」 我们道别,他驱车消失在繁忙的街道中。 13、转变 我很高兴能度过一个清闲的晚上,尽管没有文斯的骚扰还真有些不习惯。 看完晚间新闻,我打了个哈欠,客厅里的古董钟指向十二点。该睡觉了,我想,将茶几上摊开的报纸拢成一堆。 最上方的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我拍摄的莉丝死亡现场。我盯着它看了一会。莉丝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缩在砖墙角落里。手臂摊开,鲜血从她手腕割裂处涌出来,蔓延到地面上。她还那么年轻,面庞稚嫩美好,如同含苞待放的山茶花,但却已投入死神冰冷的怀抱。 我摇摇头,将报纸折叠起来,从沙发上站起。鬼使神差的,我想到了一件事情。那个航空公司的订票热线。或许警察早已这么做了,但我仍然想确认一下。我拨通了电话,说我遗忘了飞机的班次和时间,然后报出了莉丝的护照号。 「请稍等一下。」接线小姐甜美而机械的声音说,过了一会,她重新开口,「我想您得赶快了,您的航班今天凌晨一点起飞。」 「今天?」 「是的,」对方确认,「请和您的旅伴尽快赶到。」 「我有旅伴?」 对方顿了一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失忆了,不过她仍然耐着性子说,「是的,您订了两张票,头等舱。」 我挂断电话,飞奔向车库。莉丝不是一个人,她有一个神秘旅伴,这意味着什么?就算那个人不是杀她的凶手,肯定也了解一些内幕。我不知道对方得知莉丝死亡的消息没有,但这仍然值得一试。或许他(她)会在机场等莉丝。 当我赶到的时候,乘客们已经开始换登机牌了。我奔向咨询台,假装送行的亲友。动用一些记者的技巧,我从司乘人员那里了解到,和莉丝一道的人叫做奈利,他们还没有登机。 我松了口气,决定在这里等到飞机起飞,如果没有收获就离开。 刚在长椅上坐下,我的手机欢唱起来,我接通电话。 「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是文斯。 「出来哪?」 「抬头,右边。」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照做了,远远的,我看到他在候机厅外面,隔着玻璃向我招了招手。 我挂断电话走出去。 「我以为你要离开一段时间。难道这只是你为了跟踪我而制造的烟雾弹?」我捶了捶他的胸口,「恭喜你,你迷惑到我了,满意了吗?」 路灯在文斯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没有跟踪你。」 「那你在这里干嘛?」 他正要说话,我竖起手掌打断他,「不要说搭飞机,你有一个机场。」我顿了一下,看着他,「是一个吧?」 文斯烦不胜烦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他看着我,好像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又是其他人那回事?」我猜测,「你随便用一下读心术就应该知道,我来这儿和你没关系,我是为了调查莉丝的死。」 文斯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来帮你梳理一下。迪恩请你帮他调查莉丝的死。」 「是的。」 「为了证明莉丝不是自杀。」 「是的。」 「你证明了。」 「是的。」 「事情到这里就应该画上句号了,」他强调,「不要抓着不放。」 我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我说,「你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按照联合国的标准来看,还好。」 「太巧了,对于你,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如果我是闲着没事干,那他一定比我更闲,想想看,去管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听着,我是你的代理人,但那只是兼职,更多的时候,我是一名记者,你要是个人类就知道,记者的工作就是多管闲事。现在告诉我,你阻止我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还是纯粹好玩?」我抱起双臂,决定跟他死磕。 文斯低头看着水泥地,过了一会,他重新抬起视线,望进我的眼睛,「我有原因。」 玻璃的反光中,一架飞机轰鸣着掠过跑道,升上深邃的夜空。 「什么?」 「你。」 文斯的脸上显出一种陌生的忧虑,我被搞糊涂了,「我?」 「是的,这不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文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想让你卷进危险之中……」 「怎么会有危险?」我问,突然,一个闪念,我把一切联系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当你说,其他人,你的重音在人上……」哦,天哪,「杀死莉丝的不是人!」 「欢迎光临吸血鬼的世界。」文斯摊开双手,看起来十分无奈。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你……你什么时候……?」 「当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文斯解释,「我清楚是什么造成了那样的伤口,而且……割腕不会只流那么一点血。」 「世界上除了你还有其他吸血鬼?」我压低声音,东张西望,不知为何,周围的人看上去突然变得可疑起来。 文斯嗤之以鼻,「就像世界上除了你还有其他傻瓜。」 「也就是说,你也在调查莉丝的死。」他一定是跟我一样,给订票热线打了电话。 文斯点了点头,「我必须找到这个家伙。」 「因为这个家伙未经允许在你的地盘上狩猎?」我试探。 「比那更糟。」文斯说,至于怎么个糟糕法,他没有细说,我也没有问,今天我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深入挖掘什么黑暗的小秘密。 直到飞机起飞,我们等待的人也没有出现,文斯和我驱车返回市里。 「现在怎么办?」捷豹在路上疾驰,我尽量不去看前窗。 「你怕鬼吗?」文斯问。 这问题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不过我还是回答了,「你说呢?提示,我身边就坐着一个。」 没一会,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了。当时我们走在夜半无人的停尸间。 盖着白布的推车整齐排列在两旁,房间四壁竖立着一排排金属柜子,冷气从缝隙中泄露出来,像是出来放风的灵魂。我永远不想知道柜子里面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要来停尸间?」我恨不得贴在文斯背后,要不是仅存的一点自尊心阻止了我。 「我给了你在家睡觉的机会。」他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再说,你说你不怕鬼的。」 「我没想到是这种鬼,好吗?我以为是惊情四百年,你却叫我看驱魔人?」 文斯耸耸肩膀。 过了一会,他停下脚步,「好了。」 「什么叫好了?」 「莉丝。」文斯用手机照亮其中一个柜子,「咱们在这等着。」 「这里?」我指了指地下。 文斯笑了。 这一定是我干过最疯狂的事情,大半夜的和一个吸血鬼躲在停尸间。 我们坐在推车底下,白色床单像帷幔一样垂在四周,「你怎么知道那个家伙一定会来这里?」我问。 文斯想了想,「有时候我们会陷入一种假死状态,比方说长时间没有猎食……但一旦情况好转,就会立刻解除。」 「这跟现在有什么联系吗?」 文斯在地上划了一下,「莉丝打包了行李,准备离开,却在此之前受到袭击而死。」 「这是前情提要。」我点点头,「继续。」 「但是她为什么要买两张票?奈利是个什么人?」 「也许是她的合伙人,她说要到英国发展。」 「这不能解释她突然和医生断绝联系,糖尿病是一种需要持续治疗的慢性病,不是吗?」文斯说。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疑点。在她失踪后,医生亲自来拜访她,证明她的病情还没有乐观到不需要医疗援助的程度。如果她计划离开,至少应该先准备足够的药物,可是她没有。为什么? 「因为她不需要了。」文斯静静的陈述。 顺着他抛出的绳子滑下去,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的同类……他想把她变成……」我还是不能顺利的说出那个词。 文斯点点头,「我想奈利就是我们要找的家伙,他准备转变莉丝,然后和她私奔,但是中途……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他只好把莉丝独自留在那里。」 「会出什么乱子?」我问,感觉自己正被一个幽深的漩涡吸进去,但却无法自拔。 文斯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我们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在我快冻死之前,文斯说话了,「待在这里,保持安静,不要出来。」 独自躲在停尸间的推车下绝对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不过我不想表现得像个懦夫。「好吧。」 「莱尔。」在钻出去之前,文斯回头说。 「在。」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向他,我感到他的拇指拂过我的脖子,带来一阵战栗。 「你在干嘛?」这很痒。我很想笑,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大笑出来会很诡异。 他没有回答,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他松开我,「不要出来。」 「你说过了。」 「嗯。」他点点头,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现着光芒,然后他出去了。 我留在寂静之中,白布一动不动的垂着,只有冷气在地板上翻滚。这真是太难熬了。我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文斯去了哪里。 似乎一个世纪之后,一道脚步声逐渐逼近,在我的面前停下来。 「文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听起来像是一头受伤的小羊。 「不然你以为是谁?」按声音判断,文斯就挡在我的面前,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这说来可笑,但他给我一种安全感。 对方叹了口气,有欣慰,也有疲倦,「感谢上帝,你在这儿……我还以为我走投无路了呢!你知道,鲁兹发现了我们,他气疯了,我不得不逃走……」 感谢上帝?好一个虔诚的吸血鬼。 「他是该生气。」文斯不冷不热的说,「你未经允许就想转变一个人。」 「可是……」小羊辩解,「可是我爱莉丝啊!」 「这不是理由,奈利,」文斯用教导主任的口吻说,「你知道鲁兹的规矩,只有宗族中所有成员都同意的情况下,才能转变一个人类。」 奈利哀嚎了一声,我还不知道当一个吸血鬼还有这么多规矩,「这么说,你也是向着他的?我在你这里得不到帮助?」现在他是绝望的小羊了。 「你真是麻烦。」文斯轻叹了一声,「我会帮助你的,毕竟这是我的地盘,我不希望有谁在这里被处决。」 「真的?」奈利发出了天真少女见到偶像的声音。 显然,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想文斯一样老谋深算。 「不过是以我的方式,」文斯补充,「你们要去瑞士,加入穆罕穆德的部落。」 奈利啊了一声,「你不是说那个素食主义者部落吧?」 文斯应该是点了点头,我又听到了一声哀嚎,就像是一个赌棍被告知禁止进入赌场那样。素食主义者部落,可怕啊。 「这不公平,莉丝甚至还没有机会享用人血呢!」 「那更好,她会很快喜欢上绵羊血的。」文斯说,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抱着双臂,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不能这样!」奈利抗议。 「我可以,要么你答应,我帮助你,要么你拒绝,滚出我的地盘。」文斯绝情的说,然后笑了一下,「哦,我想鲁兹会很高兴你选择第二项。」这算是啥,友情提示? 奈利嘟哝说,「好吧,我们去瑞士……」谈判到此结束。 然后我听到金属柜子打开的声音。 「莉丝!」奈利低声呼喊,「醒过来吧,莉丝!是我!」 一声嘤咛,塑料袋摩擦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说,「奈利?」 你的姐姐死了,但是又活了过来,作为……呃……吸血鬼。我不知道迪恩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开心。还是先瞒着他吧。 一堆拥抱、接吻,还有肉麻兮兮的情话,奈利和莉丝就好像吸血鬼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好文斯和我一样受不了这些,「可以上路了吗,情人鸟儿?接下来你们有差不多永远那么久的时间可以谈情说爱。」 他们不情愿的停止了,我知道,因为他们同时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喃喃。「谢谢你,文斯。」奈利说,之后,两道脚步声向外走远,渐渐听不见了, 「出来吧,莱尔。」文斯说。 终于。 14、搏斗 我很高兴的从命了,「你好像没资格指责我多管闲事啊。」我走到他身边,用胳膊撞了撞他。 文斯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总不能让别人在我的地盘上胡作非为。」 还在狡辩,不过我不打算揭穿他,我们一起走出去。然后看到了那一幕。 空旷的停车场里,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等着我们,路灯昏黄的光晕聚焦在他身上。 我从来没见过穿着这么夸张的人,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看舞台剧。他穿着一条红蓝竖条纹裤子,紧得我可以看见他屁股的轮廓,一件黑白条纹长西装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里面没穿衬衣,一条粗重的金项链在他脖子上绕了三圈。我很害怕下一秒他的脖子就会不堪重负的断掉。他的头发是铂金色的,用了大量发胶固定成爆炸头,刘海挡住了左边眼睛。他的脸颊也是瘦长瘦长的,皮肤很白到透明。这么说吧,如果将文斯定义为贵族精英型的白,那么他就是哥特摇滚型的白。 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卡着莉丝的脖子,将她举在半空中,好像拎着一只雏鸡,在他的尖头亮片皮鞋下,一个年轻人,我猜是奈利,痛苦的挣扎着。这姿势真独特,我差点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一张发到脸书上。 「你好啊,文斯,」他挥手打了个招呼,「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多久没见你都不会觉得久。」配合文斯冷冰冰的语气,这句话敌得过一把刀子。 瘦高个子发出一阵类似于尖叫火鸡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伤害我?」他捂住心口。 「起诉我吧。」文斯温文尔雅的一笑。 瘦高个子大笑起来,「你的笑话总是很对我胃口,文斯,」他放弃了装模作样,很遗憾,本来他差一点就能赢得奥斯卡奖了,「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今天并不是专程来拜访你……」他转动右眼珠,视线落在我身上,对着那细长的猫眼,我不禁寒毛直竖,往文斯背后挪了一步,「……和你的人类小朋友。」高个子摇了摇头,「不,改天吧。」 「说得我会欢迎你似的。不,永远不。」文斯冷静地拒绝了他,「现在,放下我的客人,滚。」 文斯说这话时像个任性的暴君,任何珍惜自己生命的人都不由得会照他说得办。 除了这个瘦高个子,「你的客人?」鲁兹重复,低头看了看奈利,「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到文斯家来串门了呢,我可爱的孩子?难道不是我为你打开通往永生的大门,并教会你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吗?」 看奈利扭曲的表情,即使我不会读心,也知道他现在想骂人,但鲁兹加大了脚上的力度,奈利只能大口大口喘粗气,「放开莉丝……」他从牙缝里挤出来。 「青春期啊!」鲁兹叹了口气,重新转向文斯,「谢谢你的好客,不过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要接乖孩子回家了,或许还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比方说打打屁股。」他俯下身,拎起奈利的衣领,向前迈出一步,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你不会阻挡我吧?」 「我不是你的孩子了,变态!」奈利终于呼吸顺畅,他拳打脚踢,「我已经决定加入穆罕穆德的部落!」 「不,你不会的,乖孩子。」鲁兹残忍的笑着,他将奈利拖到面前,伸出尖尖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蛋。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文斯摇摇头。 一场争斗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开始了。 文斯从我的身边突然消失了。他冲向鲁兹。说冲,或者扑,其实很不准确,但人类的语言中着实没有一个动词可以描述文斯的行动。他迅速得我根本看不清。总之,他和鲁兹像两颗小行星一样碰撞在一起。如果说我之前不明白冲击波是什么鬼玩意,我现在明白了。 为了反击,鲁兹扔开了莉丝和奈利,他俩飞出老远,各自撞在一辆汽车上。停车场里,防盗报警器立时此起彼伏的聒噪起来。文斯和鲁兹化作了两团飓风席卷全场,一团黑色的,一团……呃……彩色的…… 几个短暂的瞬间,我捕捉到他俩拧作一团,呲牙咧嘴地向对方示威,有时鲁兹的犬齿离文斯的颈项那么近,我的心也不由得拧作了一团。 一辆汽车的前盖陷了下去,好像被一双无形的脚踩扁了,又有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碎裂成蛛网…… 「哦!天哪!」我呆站在原地,抱着脑袋,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就跟看着自己喜欢的队伍节节溃败的球迷一样。 奈利趁着文斯和「他的家长」打斗的空隙得到了恢复,他爬起来,奔向莉丝。鲁兹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截断了他,朝他挥出尖利的指甲。 文斯插入两人之间,在这一刻,鲁兹突然收回手臂,他的身影消失了,然后,下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狰狞的笑脸。 那双金色的眸子,好像一对黑洞,在我的面前急速放大,我感觉到我的意识不受控制的从大脑里流泻出去。一双冰冷的手臂擒住了我,扣上我的后背。白森森的犬齿如同两排寒光毕露的匕首,向我逼近,整个压下来。 逃走!你得逃走!我的内心在尖叫,可是双脚却在原地瑟瑟发抖…… 一切戛然而止,鲁兹短促的呼叫了一声,金色的眼和尖牙都不见了。文斯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他从我身上扯开,一把掼倒在地上。鲁兹摔得那样狠,把水泥地蹭出了一条深深的凹槽。他痛苦的呻吟着。 「莱尔!」文斯朝我喊道。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浑身都被恐惧占领了,当心跳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感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四肢僵硬,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我还好……」我哑着嗓子说。 文斯点点头,「走。」我听见他说。 他重新转向鲁兹。鲁兹爬了起来,显然,他被刚才的一击激怒了,他的爆炸头被毁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狮子的鬃毛,而他本身,也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他发疯似的撞向文斯,两人一齐撞在一辆皮卡上。一声巨大的声响,至少有七八辆车在这场冲击中挤扁了。 或许是一辆车的油箱破裂了,「轰鹿一声,一朵黑云裹挟着熊熊火焰腾空而起。 我刚刚站稳,又被气流掀翻在地。我望向火舌舔舐的中心。 「文斯!」上帝,或许应该是撒旦?反正吸血鬼的神保佑他不要有事啊! 两秒钟,漫长的两秒。 「走,莱尔,懂吗?」我听见他的声音,浓烟滚过,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离我至少得有三十英尺的距离,但我却觉得他的脸就在我眼前,我一伸手就可以触到那样。 时间慢下来,跟电影里一样,很慢很慢。我清晰地看到他绿色的眸子里神采飞扬,闪现着光芒,「你是需要查字典还是怎么的?」当他说话时,他的气息似乎轻轻的拂过我的脸颊。 他的命令对我总有一种很神奇的效果。我真的不是什么勇士,相反,我或许比多数人还要更怯懦自卑,但当文斯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吩咐我去做一件事情,不管多么异想天开,我却好像被催眠了一样,不管不顾,一往直前,最后竟往往能成。这让我反思,我是不是应该抛开瞻前顾后、斤斤计较,只聆听心底那个催促的声音。 当时,我就这么干了。 「不准打败!」我朝他喊道。掏出钥匙,越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找到了文斯的车。发动、倒车、打方向盘……嘿,要是我驾照考试发挥得这么好就不会五次才及格。我一边狂轰油门,一边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上车!」 经过奈利的时候,速度足有八十码,不过我知道,他能办到。他果然办到了。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我带着他和莉丝,飞驰而去。 身后,爆炸留下的浓烟和火花还在起伏翻腾。 15、标记 我们乘文斯的专机直飞瑞士。 「只有穆罕穆德能救我们。」奈利说。 穆罕穆德是何方神圣?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我,一定会忍不住打破沙锅问到底。但那天我没问。 「冰柜里有血。」我告诉奈利和莉丝。 奈利摇了摇头:「谢谢,但我们得斋戒,如果穆罕穆德感觉不到我们的诚意,他不会收留我们的。」 「好吧。」虽然我有些担心他们会忍不住吃了我、泰国尤物空中小姐或是终结者机长,但这种担心和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我让他们待在机尾的卧室里,给他们一点隐私。然后,我在沙发上坐了整晚,看着干涸的按摩浴缸里的几只小黄鸭。 莉丝在途中发作了几次,不过都被镇压了下去。新生儿总是特别饥渴,奈利解释。我们在瑞士着陆了。 阿尔卑斯山风景如画。穆罕穆德的部落就隐居在少女峰下的山谷之中。 奈利和莉丝不像文斯强大到足以抵御阳光,我们是趁夜到达的。薄纱一般的雾气覆盖在森林里,在飘渺的月色下显出一种幽蓝的色调。溪水漫过石涧。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调成了静音,或者是本来是有声音的,但却被地上厚厚的落叶和灌木吸走了。只有偶尔,猫头鹰壮着胆子鸣叫一声,马上又被黑暗扼住了喉咙。 这确实像是吸血鬼出没的森林。 当我走进穆罕穆德的部落时,那感觉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误打误撞闯进了狼群。那是一块林间的空地,周围不知是人为还是天然,布置着一圈高高低低的石头,所有人都披着斗篷,好像古代的僧侣雕像,在各自的石头上或站或坐,没有一个人动。只有他们金色的眼珠,随着我的脚步而移动。我不记得到底有多少双眼睛,要我说,那一定是数不清的。因为有时我抬头,发现树上也有人盯着我。 我从心底一直到脚趾头都在打颤。「他们是素食主义者。」我不停的提醒自己。但取得的效果却是相反的。因为我想到,另一方面这代表着,他们很久没吃到新鲜的、温热的、人类的血了。 而我,正是一个新鲜的、温热的人类。 穆罕穆德亲自接待了我。吸血鬼有血统的说法吗?如果有,他属于北非血统。和其他人一样,他也穿着长袍,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他抬起手臂,指了指坐在右边石块上的两个身影,然后又指了指奈利和莉丝。一句话都没有,那两个身影将奈利和莉丝带走了。 然后他又朝我招招手。我猜这是叫我跟上他的意思。我们一起穿过一条林间小径,到达了一座靠着水车修建的木屋。 「不,是阿尔及尔。」 当我们都进入屋里,穆罕穆德突然说。我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我意识到,他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也许是来自亚历山大或突尼斯。我懒得表达我对卖弄读心术的厌烦之情了。同时我也理解,要是我会读心,我肯定一天到晚都在卖弄。这座木屋外面很原始,里面倒是紧随时代,有电脑,路由器还闪着光。 「请坐。」穆罕穆德示意,然后脱去斗篷,在桌子对面坐下了。现在我看到,他理着短促的黑发,一双蓝色眼睛,皮肤是深褐色的,我开始还以为所有吸血鬼都白得跟打印纸一样呢。他高大孔武,即使笼罩在直筒长衫下,也能看出手臂鼓鼓的肌肉。 「我收到了文斯的消息。」他说。 「他没事了?」我觉得我好像一部接上充电器的手机。 「我想是的,」穆罕穆德双手搭成塔状,「他现在在蒙皮利埃。」 两天三夜,我的心终于触底了,「太好了!」随即我又发起牢骚,「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我想亲眼看到他完好无损。 穆罕穆德沉默了。我管得太多了,我想起文斯的话,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他说,「他……我放逐了他,他不能来。」 「他原来是你部落里的?」我的惊讶之情难以言表。文斯,素食主义者?杀了我吧,他甚至还挑食呢! 穆罕穆德也被这个念头逗乐了,他笑了一笑,靠进椅背里,「不,不过他是我见过最接近素食主义者的……非素食主义者……」 「你是说,他不会杀死他的猎物。」我什么时候开始说吸血鬼术语了?猎物?恶…… 「文斯不太跟你说他的事情吧。」 「有关吸血鬼的那部分?」我摇头,「从来不说。」 穆罕穆德点点头,「他一直是个边缘分子,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不会吧?他令人厌恶得挺典型啊!」我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说他坏话也就现在了。 穆罕穆德这次是大笑起来,「相信我,他是另类中的另类。」 我体会到一种种深深的受骗上当的心情,「我知道你们不吃人血,但难道你们也不会……」 他打断了我,「我们不会混入人群之中,不会收藏豪车和古董……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终和文斯分道扬镳,我没办法改变他的理念,他太喜欢和人类打交道了,而我对此不敢苟同。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像他那样把握得恰到好处,有的时候我们入戏太深……」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好像一段回忆正从他眼前缓缓飘过。 「这只是你的部落……」我嘀咕说。 「另外一些宗族,」穆罕穆德轻声说,「人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猎物,弱肉强食,他们不会给猎物留活路。」 「没有灰色地带?」 「我认识的,除了文斯,没有了。」 「为什么?你们也曾经是人类,不是吗?」 「你也说了,是曾经。」穆罕穆德指出,顿了一下,然后说,「再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很难。」 「什么很难?」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对于文斯来说,吸取一点血液,然后放手,似乎跟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倒一杯,然后放进去一样顺理成章。 穆罕穆德摇了摇头,「所以我说,文斯是异类。你难以想象,对于我们来说,人血的诱惑力有多大,特别是心仪的猎物,一旦沾上,在对方死亡之前,根本无法罢手。」 我愣住了,「文斯……」 「他是我认识的里面自制力最好的。很久以前,我试图说服他加入我的部落,他则向我学习控制饥渴的方法。」穆罕穆德继续说下去,「你看见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他们盯着你的眼神了?」 我回想了一下,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他们……想吃了我?」我吞了口唾沫。 「每个细胞都在想。」 「还好我的血不好吃。」压缩饼干嘛,文斯说过,我真庆幸。 穆罕穆德露出一种你太天真了的笑容,「那只是文斯的看法,我们的口味不尽相同,比方说,你就很对我的胃口。」 他眯着眼睛注视着我,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我也感觉到如坐针毡,「我该说谢谢?」我转移了话题,「你们是素食主义者,你们不能吃我的。」 「信念这种东西非常薄弱,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失去控制。」穆罕穆德舔了一下嘴唇,「特别是那些新生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远离人类。」 我想起莉丝在飞机上的失控,她差点让我们坠毁了。天啊,我当时就在她嘴边! 「那……」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保护了你?」穆罕穆德奇怪的看着我,两秒钟后,他说,「好吧,你真的不知道。」 「干嘛?」 他抬起手臂,指着我,「文斯对你做了标记。」 我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后颈,在停尸间里…… 穆罕穆德接下来的话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用自己的血对你做了标记,你浑身都是他的味道,在这个地方,除了我,没有谁敢惹你,而我……他知道我不会的。」 穆罕穆德送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清晨的森林比夜晚美好多了,没有那些阴森恐怖的影子,一切绿意盎然,祥和静谧。 我们回到昨天的空地,石头上的雕像全部消失了,跟一场梦一样,阳光搅动着空气,周围就我们俩。 「你要去找文斯。」 「当然。」我说。 「如果我说,文斯希望你留在我这儿呢?」 「你在开玩笑。」我一点都不相信。 「好吧,他没说,是我想让你留下,但是他让你来了。」穆罕穆德承认,「他应该知道,我出于安全起见,会叫你留下的。」 「我是送奈利和莉丝来的,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不明白他说安全是什么意思。 穆罕穆德摇了摇头,他这个表情很令人愤怒,好像我什么都不懂,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文斯这次走得太远了,鲁兹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是一个宗族的领袖,文斯单枪匹马敌不过他的。」 「你不能也保护文斯吗?」就因为理念不同,就要驱逐文斯,太不够意思了吧……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穆罕穆德皱起眉头,「他的背景极为复杂。有些事情,我也解决不了。」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透露更多,只是选择了自我开脱,「我也有我的孩子需要照顾。你应该明白,吸血鬼是靠什么成长的。因为戒断人血,我们不像有的宗族那么强大。还好我有一些影响力,瑞士一直是中立地带,没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可以把你藏起来,但我帮不了文斯。」 我想了想,或许理论上待在这是安全一些,但文斯令我有安全感,这根本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只有一个选择,「我要去找他。」 穆罕穆德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我随时欢迎你回来。」他说,我还没来得及道别,他就隐去了身影。 一个傍晚,我到达了蒙皮利埃。华丽的火烧云装点在天边,夕阳的光辉映在淡黄色的外墙上,使得文斯的庄园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黄金宫殿。我一路爬上山坡。 高大的橡木双开门下,文斯斜倚在露台的石头栏杆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高脚杯,姿势致命的优雅。看到我,他直起身子,绿色的眸子里闪现出明亮的笑意。 「穆罕穆德没有邀请你?」 16、散步 我差一点就冲上去拥抱他了,不过咱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不太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我在台阶前停下步子,模仿黑衣人里酷酷的表情,「我没有答应。」 「你应该答应的。」文斯把杯子搁在栏杆上,走下来,「鲁兹准备围剿我,我得避避风头。」 「你打败他了。」 「简直是落花流水。」文斯朝我眨了眨眼,「男朋友说了,不准失败嘛。」 「哪个倒霉货跟了你?」又一个恶劣的玩笑,我装傻。 话题到此结束,文斯指了指葡萄园,「走走吧。」 「好。」我们一前一后朝田埂走去。 葡萄已经收成过了。我想起在月光瀑布,文斯邀请我吃晚餐的那天。晚风也是如此舒适,混合着夏天的燥热和秋天的凉爽,还有土地和草叶的香味。 「他告诉了你多少?」文斯问。 「关于你是另类中的另类?」 他耸了耸肩。 「并不多,」我在两排葡萄藤之间停下来,扯枯叶玩,「他说你背景复杂。巧的是,这我也看出来了。」 文斯沉默的注视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很多问题不停地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好像有一群热带鱼在底下吐泡泡,我小心翼翼的措辞,「他说你是边缘分子。」 「为了发明这个词,穆罕穆德一定查了不少字典。」 我笑起来,「不过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来看,他和他的部落才更像边缘分子,他们住在原始森林里,而且还不喜欢豪车。」 「他们是吸血鬼里的清教徒。」文斯总结,转向我,「是不是敞开心扉时间又到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热,「干嘛?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每次你想刺探我的隐私,就会这样支支吾吾、拐弯抹角。」 「嘿,别忘了,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有权利过问你的事情。」我极力辩护,「我只是不想让你感到难堪,万一哪个问题捅到蜂窝上了呢?」 文斯摆了摆手,「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裸奔都不会让我尴尬。如果我缄口不言,那纯粹是我不想告诉你。」 「那现在,告诉全国的观众们,守口如瓶先生,是什么撬开了你的嘴?」我递上一个假想的麦克风,「提示,标准答案是,我代理人的忠诚感动了我。」 他盯着我,脸上写着:你不是来真的吧? 「对不起,这一点都不好笑。」我举手投降,正经起来,「从这个开始吧,为什么你……嗯……不属于任何宗族?」 文斯笑了一下,他一定早料到我会问这个,「我曾经属于一个。」他迈开步子,我跟上他,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留下暗蓝天幕下一抹橘色。 「但是……?」 「我和其他成员格格不入。」文斯拾起一段藤蔓,把玩着卷曲的嫩枝,「他们就像哥特小说里的妖怪,陈腐不化,我怕长此以往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脱离出来。」 「像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九世纪末,大概。」 那可是很久以前了,「等等,」我竖起手掌,「我想确定一下,历史上有你的名字吗?」 「不,」文斯摇摇头,我放下心来,但事情还没完,「但是我想如果你仔细找的话,能找到几张我的照片。」文斯轻描淡写地说,「我认识一些人,尼采、王尔德之类的……你知道吧?」 「等等……什么?!」我停下来消化了一下,「是我想象中的那谁吗?」 文斯回过头,我任他侵入我的意识,「正是。」 「这个等会到屋里我再详细的问你。」我说,抓紧时间,「然后呢,你遇到了穆罕穆德吗?」 「猜得好。」 「他试图说服你加入他的部落,你则向他学习控制饥渴的方法?」我转述穆罕穆德的话。 文斯偏着头想了一想,「把试图说服换成跪请。」 「厚颜无耻。」我评价,「你干嘛不答应?哦,等下,让我来读你一下你的心,」我闭上眼,用食指抵着太阳穴,文斯没说话,让我尽情表演。 一会儿,灵媒莱尔抬起头,「懂了,你喜欢豪车,不喜欢住在森林里。」 「哇,你怎么知道的,太神奇了。」文斯一脸漠然。 沉默,蓝色夜幕勾勒出他的剪影,过了一会,他继续说,「事实上,我不同意他的理念。」 我倾听着。 「他觉得自己很高尚,但这不对,你明白吗?对血的渴望是吸血鬼的天性。」 我想起那晚,我走进森林时,他们的眼神。 文斯一定是捕捉到了我的思绪,他轻声笑了一下,「是的,你可以拒绝承认,但这永远改变不了。远离人类,躲在不毛之地,他们想怎么样?悼念自己失去的人性吗?他们应该清楚,无论你多么想回头,它永远都回不来了。避世不能解决什么,只是一种逃避,懦夫才逃避,而我……」他摇了摇头,「不想当懦夫。」 我有点明白他了,「所以,你想在这之间寻找……怎么说, 一个平衡点?」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莫名其妙,他从来不那样看我,好像我令他意外了一样,「怎么了?你说的,你不喜欢传统那一套,也不喜欢素食主义,所以我想……」 「是的……」他缓慢地说,「我想寻找一个平衡。」他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田野。他似乎并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自我肯定。 在这个时候,我走开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想指出这里面的漏洞,虽然它明显得简直像个小太阳。文斯,或许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完全活在谎言之中。我是说,他看不起穆罕穆德。可是如果说穆罕穆德只是在哀悼自己的人性,那么他则是全然的拒绝接受。他远离同类,花了好大的力气,来控制自己对血的欲望,只是为了在我们中间,像人类一样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他看着周围的人出生、长大、成家、老去、死亡,自己却一成不变。这就像是,一只被扔在鸡窝里的天鹅,把自己的翅膀束缚起来,欺骗自己和别人一样。 过了这么久,我头一次同情起他来。如果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场美梦的话,我希望他永远不要醒过来,因为那会非常痛苦。 我把这些从脑袋里清除出去,回到他身边,「说说你是怎么被穆罕穆德驱逐的吧。」 「驱逐?」文斯皱起眉头,「他用了这个词?」 「别咬文嚼字嘛。」 「好吧。」文斯撇撇嘴,「我不是说,我以前是属于一个宗族的吗?」 「你亲爱的父亲来接你回家了?」我想起了鲁兹。 「更像是催债吧。」文斯说,「我不想给穆罕默德惹麻烦,他也不想插手,我们一拍两散。就在这个时候,欧战爆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就接上趟了,我点点头。 剩下的盒子只有一个了,我深吸口气,然后问了那个问题。 我们站在开阔的田野上,天空悠远得让人害怕。 文斯盯着我,绿色的眸子如此深邃,「你真的想知道?」 「可以吗?」 他转过身,抱着双臂,想了一想,然后,他重新转向我,「我可以给你看。」 他走向我,手掌扶在我的侧脸上,然后俯下身,我们的额头靠在一起…… 就这样,我知道了这整个故事。 我知道了,文斯是怎么转变的。 「你饿了没?」 「饿惨了。」我说。 我们漫步在星空下,向回走去。毫不夸张,我已经几天没吃一顿正经的了。 「来点正宗的鹅肝?」 「Merci beaucoup。」 「还是一样糟。」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的法语,「你呢?」 「O型阴性血,永恒的经典。」 我们来到门廊前,我停下步子,「嗯……我想向你道谢,穆罕穆德告诉我了,标记的事情。」 「没办法,」文斯叹了口气,「我忘了给你买工伤保险。」 我笑了出来,他有的时候也可以很幽默,「你想过这个没有,要是我有一天退休了,你会怎么办?」 「工作还没满一年,就想着退休了,你们人类啊……」 「认真点好吗?」我抗议,「我们老得很快的。」跟他比起来,呃,如果他会老的话。 「好吧好吧……」文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想什么时候退休?」 「六十岁吧。」 「好。那么,再等三十五年,我就会告诉你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17、选择 文斯在弹钢琴,我躺在沙发里,两眼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这沙发有多古老了,它看起来像直接从唐顿庄园里搬出来的。阳光从天窗的彩色玻璃里透进来。 电视上全是法文节目,当然了,我们在法国,这很正常。不过我要告诉你,说什么只要有环境,很快就能掌握一门语言,纯属大忽悠。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我说,文斯抬起头,李斯特的爱之梦仍然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充满了整个大屋,「中世纪在城堡里闭门不出,等待黑死病过去的贵族。」 这毫不夸张,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出过门了。 「同意。」文斯说,「不过我是贵族,你是贵族的仆人。」 老天,他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我的机会。 「愿你守口如瓶:严厉的言辞容易伤人。」我引用弗莱里格拉特的诗,他现在弹的这段就是由此改编的,「你就不能对我和蔼一点吗?」我举起手,掐着小指间,「这么一点就行。」 「好吧,我反省。」他眨眨眼,「如果你无聊的话,我可以教你弹琴。」他滑过琴键,留下一串完美的蝴蝶音,跳到了莫扎特频道,「就从小星星开始,喜欢吗?」 「我唯一不喜欢钢琴的时候,」我声明,「就是当弹的人是我。」 「遗憾。」文斯停下来,「这本来可以打发个一两年的。」 「一两年?!」我惊坐起来,「你没搞错吧?」 「这并不难。」 「不!谁跟你说钢琴,我是说,我们要在这待一两年?!」我几乎尖叫起来。 「上次有人追杀我,我躲了十年。」他说,好像还嫌不够,又加上,「在亚马逊。我现在还记得鳄鱼血那糟糕的味道。」 「鲁兹有这么厉害吗?」 「是。」 「但是你还是打败了他。」 「是。」 「但是……?」我预感还有下文。 「他的宗族是西海岸势力最大的一支。」文斯解释。 啊,双拳难敌四手。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放弃?」 「那取决于他有多愤怒。」文斯没有正面回答,「但是你看,我用银匕首把他钉墙上了……」 我想这意思是说鲁兹非常愤怒,「躲在这儿就安全了吗?」 「不。」文斯这么干脆的否定让我挺吃惊,「不过,在我们的圈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如果你惹了麻烦,找一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太招摇,做出反省的样子,这样在算账的时候,他们就会温柔一些。」 「怎么温柔?」 文斯想了想,「锁在棺材里活埋个把世纪吧。」 在他们的世界里,温柔肯定是个糟糕的词,我不想知道什么是强硬手段了,「你,被温柔的对待过吗?」 「没。不过我见过。」文斯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我曾经的宗族的老对头,他被埋在巴黎的一个公墓里,我现在经过那还能听到他在地底下的诅咒。以及,虫子啃他脸的声音。」 我觉得要吐了,「我不想知道细节。」我竖起手掌,试图跟他解释,「你看,我很能理解你不想被找到,但我没法陪你在这里一待好几年。我……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回去。」说到最后,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很心虚。因为一开始,这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插手他的世界。我就像是一个混蛋,擅自做主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然后说,我要走了,你看着办吧。 文斯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了,「就是说,你辞职了。」他木然的口吻让人心里发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试图听上去委婉一点,不过我该死的不擅长,「只是,暂时中止。你知道我在哪里,等到危机结束,你还是可以来找我,我会……等你的。」 文斯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一旦你走出那扇门,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愣住了,「为什么?别这么绝情嘛。」 文斯叹了口气,走到我对面坐下来,身体前倾,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你离开,我必须洗掉你的记忆,关于我的那一部分。否则鲁兹很快就会顺着你找到我。」 我懂了,因为鲁兹和他一样,会读心术。我会出卖他,即使不是出于本意。 「所以,就像莎士比亚说的,留下来还是走?」我的生活和他,二者必须放弃一样,这就是我面临的选择。 文斯点点头。 「可是你说,即使我们保持低调,鲁兹也一样会找来。」 「我会……」文斯缓慢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我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他轻轻地说,极力让自己听起来漫不经心,但他失败了,我感觉到这句话沉重的分量。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亲口对我做出承诺,我的眼眶湿润了。差一点点,我就服从内心的冲动,答应他留下来。但是我想到我的家人,确实,他们并不完美,有的时候甚至是烦恼之源,但他们爱我,我不能就这样消失掉。 「好好想想。」文斯最后说,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斗向我眨眼(我特意选了一间有天窗的卧室),我失眠了。 这不是关于责任、义务、道德……或者类似的问题。症结在于,我到底想要怎样度过我的人生。 妈妈很早就问过我这个问题。「要做好规划。」她总是说。但是一直以来,我都浑浑噩噩的,走一步看一步。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成功了,而我没有,我没有拼尽一切都想要去抓住的那个目标。 但是当文斯出现之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在以往,如果要我列举我感觉最满足的时刻,我会说是和米娜在一起,看着她的笑容。但是现在,她的笑容如此遥远而模糊,好像如果我不每天回想一遍的话,就会淡化进虚无之中。 但是另外一些记忆,在脑海中,仿佛黑夜中的灯塔,那么明亮清晰,振奋人心。 那是在南太平洋上的一个黄昏。我甚至可以闻到海水的咸腥味,感觉到温热的沙子擦过皮肤,感觉到夕阳是怎样暖融融的笼罩着我,感到粗糙的信纸在我指尖展开,迎面扑来墨水的清香,一行笔迹跳入我的眼帘:「您应该尽快为此书作序。」 即使是回忆,我仍然能生动的记起那如何令我怦然心动,幸福得快要窒息。毫无疑问,这是成功的滋味。但是,如果我深入挖掘,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我记起长途飞行中的日日夜夜,当我书写文斯的故事时,虽然这么说有点老套,我觉得我不再是那个蹩脚记者莱尔¥费斯,我的灵魂从躯壳中脱离出来,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时间在流逝,但我全然未察。 按照东方人的话来说,那种状态叫做「入定」。 夜色持续着,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天窗下的掀盖式书桌,在桌面上,一本笔记摊开着。 上面记录着文斯是如何转变为吸血鬼的。我猜的不错,那天晚上,他为我治疗额头上的伤口的时候,我确实瞥见了他的过去的冰山一角。 那是他刚刚成为吸血鬼的时候,他的转变者,迫使他猎食了自己的母亲。他爱她,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这是对他的人性的彻底否认。但是对血的渴望打败了他,让他变成了一头野兽。他狂饮着、享受着、沉迷着,直到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是我记录的他最痛苦的经历。我没有给文斯过目,没必要,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的行文改进了许多。再说,那些记忆折磨得他还不够吗? 在心底里,我知道,终我一生我都不会将它寄给任何出版社,虽然上次的编辑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想过出个系列。我甚至不想跟其他人分享它,我有一种感觉,这是我和文斯之间的秘密,一根将我们紧密联系起来的纽带。 出书、获得名声虽然不错,但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要那种「入定」的感觉。 我放下笔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站在一个孤单的岔路口。一边是熟悉的回家的路,我长大的房子矗立在尽头,爸爸搂着妈妈在门廊前等着我,布莱恩抱着双臂,一副拽拽的样子,只在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喜悦,老奥托衔着飞碟蹒跚地向我跑来……另外一边,是全然的黑暗未知,道路一直延伸下去,一个身影在踽踽独行。 然后,我迈出了步子。 文斯靠在拱形凉台的栏杆上,月光覆在他身上,只有在这时,他看上去确实像个游走在尘世之外的吸血鬼。我穿过起伏的纱幔,走过去。 「不后悔?」他问,依然面对着皎洁的月色。 「我想看到结局。」 文斯无声的笑了,「你知道,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什么结局。」 我耸耸肩膀,「按照专业术语,这叫做开放式结局。」 文斯看着我,好吧,冷笑话,坏习惯。 「你可能会死。」 我想了一想,鲁兹的尖牙留下的恐惧还记忆犹新,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并没有颤抖,「你知道阿拉丁的故事吗?」 「和四十大盗?」 「不,那是阿里巴巴。阿拉丁是那个遇到灯神的,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我经常想,如果我遇到一个灯神,我的三个愿望会是什么。」 文斯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的想法,我不会遇上灯神,我没有理他,继续说下去,「我的三个愿望是,出一本书,环游世界,和中彩票。现在它们都完成了,所以我想,如果我死去,我不会有遗憾。」 「你什么时候中彩票了?」 「没。」我挥挥手,「不过中彩票的重点在于变有钱,现在我有钱了,所以,就算是达成了吧。」 文斯挑起一边眉头,「你管你现在叫有钱。」 「我的账户上有五个零呢!小数点的前面!」我骄傲地告诉他。七年级我把全A的成绩单拿在老爸眼前晃悠的时候就是这德性。 「真好,终于不用卖火柴了。」他抿起嘴,眨眨眼睛,那神情,让我瞬间觉得自己是一只流落街头的癞皮狗,还瘸了一条腿。揪心的可怜啊。 「你不能总是以你的标准去衡量别人……」我泄气的反驳。我从来没弄明白过他到底有多少钱,真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加法还不错呢。 「老实说,我也没弄明白过。」他安慰我,向屋里走去,「走吧。」 「干嘛?」我看见他套了一件百合图案的黑色丝质棒球夹克,要是我穿上,肯定是个活脱脱的性变态,但是他就像是从来年春季新款发布会T台上直接走下来的。 「让你变有钱。」他拎起车钥匙,晃了晃。 18、彩票 然后,我们去了拉斯维加斯。 我站在巨幅穿衣镜前,调整着领结,无处不在的聚光灯让这家店看起来像个舞台,我脚下的大理石光洁得可以滑冰。 「怎么样?」我紧张的问。粉绿色衬衣和白裤子可不是我的风格,不过,试试也无妨。 文斯翘着二郎腿,躺在中央的沙发上,一群凹凸有致的辣妹簇拥着他,好像是某个高端品牌的设计师和他可以组成联合国的宝贝超模们。他斜下墨镜,「雅痞,如果我够善良的话就会这么说。」 「不过?」我通过镜子与他对话。 他摇摇头,「脱口秀表演者。」 「哦,至少现在保安不会把我拦在门外边了。」带着白手套的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来到我身边,我把卡放在上面(有必要吗?那张卡还没有五克重),他离开了,整个就像一出默剧。我走向文斯。 「更糟,他们会怀疑你从哪偷来的西装。」他站起来。 服务员回来了,我收回我的卡。和文斯一起向外面走去。现在超模联合国簇拥的是我们两个人了,这感觉,无与伦比。 一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把我们全部装了进去。几辆路虎在前面开路,我们跟在最后。 夜晚的维加斯一定是这世界上最适合开豪车横行霸道的地方。 我坐在靠近司机的位置,越过唧唧喳喳的姑娘们,远远的看着文斯。他刚刚把车载音响的音量又调大了一格,「梦游」,我最喜欢的一首。我们现在肯定像洒水车一样嚣张。 「我以为,」我压过亚当¥兰伯特富有磁性的声音,朝他喊话,「我们在隐居!」 「大隐于市。」文斯回答,对我眨了眨眼,「再说,我想体验一下,当灯神的感觉。」他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听起来就像是在我耳边说的。 这绝对是他对我说过最动听的话。 我大口呼吸着,「我一定要确保让你知道这点:我脸都红了。」我摸着心口,坦诚说。 姑娘们发出一阵爆笑,或许我可以考虑转行去搞脱口秀。 车在赌场门口减速、停下。司机打开门,我们下到红毯上,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就像该死的……有钱人。两队人马护送着我们,他们统一穿着黑西服,手里提着金属箱子——里面,毫无意外的,全是钞票。我觉得有点目不暇接,我一定是走进黑金诱惑之类的片子里了。 一会儿之后,现金变成了我面前大厦一样花花绿绿的筹码。 文斯从休息室里出来,一身清爽,跟他一起进去的姑娘们,没有。我能想象出里面发生了什么。好在他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呃,享用晚餐。真是太仁慈了。 「开始吧。」他说,我拉开一张椅子,他在我身边入座。 庄家点了点头,开始发牌。VIP室的战斗就这样无声的打响了。 知道读心术用在哪里最爽吗?德州扑克。 我们赢啊赢啊,一直到我觉得可以在筹码里面游泳。一个金色的是五万块,那么现在我有像是……数不清。 中场休息时,一个年轻人悄悄的从后面接近我们。 「你好,我叫雷米,是经营这里的。」他笑着说,没有握手示好的意思,「先生们,我想你们该休息了。」他用法官似的口吻说。 「但是我们还没有尽兴呢!」我像个孩子一样在椅子上摇晃。 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从他背后走上前来,没说话,只是弯曲了一下他的胳膊,肌肉鼓起来,我开始为他的衬衣担心。 「我们应该看哪里?」文斯问,假装不知道他的意思。 「不知道,或许应该给他一个哑铃,和一瓶婴儿油。」我回答。默契啊,来击个掌吧。 「好了,蠢货。」雷米挥开他,「不要威胁客人。」 哦,原来那是一个威胁。吓死了。 雷米再次转向我们,「拿着钱走,或者……」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一下。会令人联想到刀具广告的笑容。这个才是威胁。 我不想惹麻烦,「现在我算是有钱了吗?」我征求文斯的意见。 「等级一。」他不情愿的肯定。 我们从那里离开了。 凌晨的维加斯行人寥寥,我们走在华灯之下。钞票让直升机带回云霄塔的顶层包房。这样安全。上帝也救不了我,今晚我要睡在钱堆上。 一直以来,我觉得坐在豪车里很拉风,可是现在,我知道什么比那更拉风:你走在马路上,周围一整个车队像宠物狗静静的跟着你。 我们路过喷泉、复制的埃菲尔铁塔和自由女神,在小教堂那,一对新人正从拱门里手挽着手、笑着走出来,亲朋好友、或者是雇来的亲朋好友们将剪成桃心的彩纸洒向他们。 不知不觉,我停脚步,看着新郎抱起新娘,吻她。那么热情洋溢,似乎世界上只有他们俩。 我们在路边看着,直到他们驱车离去,奔向美好的明天。 真奇怪,虽然我不再留恋米娜,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仍然忍不住自怨自艾。大概是因为,人们总是会被自己可能拥有而却未曾拥有的东西吸引,而遗憾,正是充满了种种未知的可能性。如果当时…… 文斯一定读出了我的想法,他难得的没有发表任何高论,「想来点惊世骇俗的吗?」 他成功的转移了我的兴趣,「我以为,和一个会读心的吸血鬼一起洗劫赌场,这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呢。」 「或许我还留了一手。」文斯笑了一下,举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下雨吧。」 「你在跟上帝说话吗?」我打趣说。 嘘,他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指了指天上。 我仰头望去,夜空中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直升机划破视野,什么东西,铺天盖地的倾洒下来,四处飘散,充满了整条街道。 是钞票。眼花缭乱的、不计其数的钞票。来见证奇迹的一刻吧!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就像我第一次见到雪的时候那样。我望向天空,振臂高呼: 「我的老天啊!」 一场钱雨,这绝对是我一生中最痛快的淋浴了。 百元大钞不断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我想跳舞。 「嘿,你说这能坚持到我唱完雨中曲吗?」我问,撒丫子飞奔,拉着路灯柱子转圈。 文斯远远地看着我,「应该试试。」 我真的哼起来。直升飞机的探照灯、车灯、路灯和霓虹灯交织在一起,变幻,我感觉世界好像一个万花筒,充满亮晶晶的彩纸,在我周围旋转。 当唱到「准备好去爱」那句时,一个念头滑过,我停下来。 「文斯。」 「嗯?」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前我说我没中过彩票,我错了。」 他等着,我继续说: 「遇见你,已经……已经是中头彩了。」 我说这句话不是一时被金钱冲昏了头脑,而是,绝对是,发自肺腑的。他改变了我的生活,和他在一起时,我不会想到飞驰的时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影响我的,但他身上就是有这种魔力。 我希望亲口告诉他这一点,因为,我有一种预感,好时光不会太长久了。我不想等到离别的时候有任何遗憾。 最后一波纸钞缓缓地降下来,在我们的脚边堆积,我们隔着空旷的街道,他深沉的看着我,嘴唇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些什么。 或许他会说些什么的,如果不是那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打断了他。 「真感人。」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响起来。 文斯和我同时朝街道远端看去,鲁兹出现在路中间,穿着还是一样出格。 「真的,你们可以进教堂了,我当你们的见证人,不收小费。」他扬起手臂,一把银匕首激射而出,直逼文斯。 文斯的表情冷酷下来,他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射线改变了方向,射在教堂门口的告示牌中央,红色爱心灯应声破碎了。 然后,大概有十来个鲁兹的同伙,从两边包围了我们。 19、谈判 「换个地方。」查看了形势,文斯说。 鲁兹同意了,我想他们还不想在人类中引起骚动。所有人沉默着向小教堂走去。 我正要迈进门槛,文斯按住了我的肩头:「莱尔,这没必要。」 「如果你要叽歪什么你不想我受伤之类的废话,还是省省吧。」我说,「我满十八岁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在做死。」文斯指出。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我摇摇头,大义凛然,「我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代理人,好吗?不论什么情况,我都会站在我的客户身边——富贵还是贫穷,疾病还是健康。」 文斯一脸无奈,「我替你想好了墓志铭:肉体消亡,而娱乐精神永存。」 「感谢来稿,我会慎重考虑。」我说,我们一起走进礼堂。 「借用一下你的场地,神父。」鲁兹说。 「谁是新人?」牧师微笑着迎上来。鲁兹挥挥手,他的一个手下抓着后领把牧师拎起来,好像对待一只苏格兰折耳猫,牧师的体型也像。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我要报警了!」抗议无效,他被一直拎出门外。碰的一声,大门在他眼前合上了。 鲁兹站在圣坛前,万众景仰的耶稣基督的雕像正垂头盯着他。我们在走道里,并肩面对着他,他的手下环绕在我们周围,还真像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婚礼。 「啊,终于清静了。」门关上后,鲁兹长舒了口气。好像刚拍死了一只扰人清梦的蚊子。 「你好,文斯,我们又见面了,」他双手撑在摊开的圣经上,「虽然这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他顿了一下,「不过管他呢,我来找你,是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尊重的问题。」 多么讽刺,一个吸血鬼随意践踏上帝的地盘,居然还谈什么尊重。真不知道我怎么憋住的。 文斯朝我偏过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你喜欢用来诋毁我的?」他耳语问。 「厚颜无耻。」我低声回答,「还有,那不是诋毁,是事实。」 鲁兹清了清嗓子,像发现有人在课上开小差的法语老师一样举起食指,「注意点,绅士们,我们正在谈尊重的话题。」 文斯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你知道,在我的空闲时间,」鲁兹开始了,我想起TED的那些演讲者,他一定是一个粉丝,「我进行了一些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研究。」 希望他控制在十分钟之内,我的脚开始发酸了。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缺陷,无法和他的同类保持长期稳定的关系。」鲁兹指了指文斯,「不用瞎猜了,我指的就是你,亲爱的。这让我十分好奇,所以,为了找出原因,我做了一些深入的剖析,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想你会很感兴趣的。」 文斯挑起一边眉头,「继续。」我想我知道鲁兹要说什么了。 「你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混蛋。」 文斯脱下空气帽子,向他致敬。默默的承受这个嘉奖,真勇敢。 鲁兹笑起来,「你看,要赢得尊重,你首先得学会尊重别人——就像我一样。」应该是反例,我想,「然后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你来到西海岸,连个招呼也没跟我打一声……」 文斯举起手,「抱歉打断一下,准确地说,我在洛杉矶,开放地带。」 「——所以我没有跟你纠结这一点。」鲁兹绕回来,「奈利,我亲爱的孩子,来到了你的地盘,你发现了,却没有跟我报告。」他摇摇头,「嗯哼,看出事情是从哪里开始走上岔路的吗?」 「纠正,当我发现他的时候,木已成舟了。」文斯摊开双手,十足的无辜。 「——所以,我也没有迁怒于你。」鲁兹接着说,然后,目光阴沉下来,「但是你帮助他和那个贱人逃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在他决定加入穆罕穆德的部落之后。」 「哦,」鲁兹一脸假的不行的吃惊,「我们真的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文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重新睁开眼睛,「听着,鲁兹,如果说我天生缺乏保持长期稳定关系的能力——我说如果,因为很显然,我和你的敌对关系就很稳定,也很长期——那么你则是天生缺乏长话短说的能力。」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你。」鲁兹这下倒挺坦白的,「你叫我听着?你以为你是什么,教皇吗?」 文斯没有理会他,「我来帮你快速梳理一下,我打了你,下手有点重,这是我不对,你想要报复,可以理解。你就说吧,你要怎么样?」 鲁兹想了一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简单明了,这是你建议的吗?」 文斯点点头,「出价吧。」 鲁兹笑了一下,「这可是你说的。」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向文斯看了一眼,他看着鲁兹,目光坚定。 「第一,」鲁兹竖起手指,「滚出洛杉矶,一个世纪之内,我不想看到你的臭脸。」 文斯点点头,我松了口气,这个相对容易。虽然可惜了小万神殿。 「第二,」鲁兹的笑容扩大了一点,手势变成了v字,「我要你的血。」 文斯的眉心跳了一下。 「这是干什么?」我忍不住问。 「交换血液,变强大的捷径。」文斯解释。 「你不会……」我说了一半,意识到他并没有选择,而我,令人沮丧的,帮不上他的忙。 文斯说:「好吧。」 「还有第三……」鲁兹现在笑得像偷吃了宠物鸟的野猫。 然后,他抬起手臂,指向我,说出了最后条件,「我要你的人类小朋友。」 虽然我已做了一些隐约的猜测,但听他亲口说出来,仍然带着灼热的震惊。 教堂里一片死寂,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文斯问,「为什么?」 「你夺走了我的孩子,」鲁兹说,「我夺走你的人类小朋友,这听上去十分公平,不是吗?」 「没有回旋之地了?」 鲁兹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文斯捋了捋头发(他的经典动作),绿眸眯起,露出一丝笑容,好像如释重负。他只要保持这样的笑容,就能隔着三十码脱掉女人的内衣。 「所以我想,就是这样了。」他说。 「你同意了?」鲁兹有些吃惊,而且后悔,带走我,纯粹是他用来侮辱文斯的方式。变态。 「我要跟莱尔说几句话。」文斯说,鲁兹同意了,他转向我。 「你愿意接受吗?」他问。 我知道他是指他的选择,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片美丽的翡翠绿,心里一片宁静,「别这样,我可不想在这么神圣的地方,当着上帝的面,对一个男人说我愿意,这太煞风景了。」 文斯笑起来,「但你不会怪我。」 我摇摇头,「不会。」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他扑向了鲁兹。 场面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失控的。 「你疯了吗?!」我听到鲁兹尖叫,「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打倒我们所有?!」 文斯没有理会他。他抓着鲁兹的肩膀,把他撞向十字架。一声巨响,耶稣雕像轰然垮塌。他们俩扭打在一起,跌向地面。 这时,鲁兹的手下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几道快速的影子奔向文斯。 不能让他们妨碍文斯,我抢在他们之前横身挡在过道里。肾上腺素和恐惧在我身体里汹涌地奔腾。我掏出枪,不去看他们的眼睛(文斯说那会让人迷惑),然后扣动了扳机。 我听到一声尖叫。一定是谁被击中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黑t恤的吸血鬼倒在地上翻滚着。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泊泊涌出。 我用的是银弹,这虽然杀不死他,但会造成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暂时爬不起来了。「不要悲伤」,他的黑t恤上写着,现在他正需要这句话。 「你什么时候搞的那宝贝?」文斯问,鲁兹朝他挥出一拳,他漫不经心地避开了,抓起一条长椅,砸向鲁兹的脑袋。 「啪!」 长椅粉碎,木屑纷飞。鲁兹摇摇晃晃地倒下去,那一定痛死了。 「引用你的话,」我回答,「我留了一手。」 实际上,在我遭到绑架之后,我就去搞了一把点四四的手枪(千万别让警察看到),不过银弹的秘诀,是穆罕穆德告诉我的,这是为数不多的关于吸血鬼的真实传言。 没错,我只是一个人类,但我也有努力的空间,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 我们勉强支撑着,但包围圈越来越小,我能够看出,敌人正在酝酿一次总攻。 可想而知,如果我们败在这里,我们会被碎尸万段。 「莱尔。」文斯叫我,我们被逼到了教堂的一个角落里,在我们头顶上,有一尊天使雕像,不过它恐怕也守护不了我们。文斯挡在我面前,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嗯?」刚才我被一个吸血鬼摔到了地上,现在背上火辣辣的疼。不过我的对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我近距离击中了胸腔。 「我……」他没能说完,教堂门「碰」的一声被炸飞了,一排探照灯投设进来,强烈的光线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 「趴下!」我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 20、口信 接着,我们应该是来到了真正的战场。 所有的玻璃在一瞬间粉碎,子弹从四面八方贯穿进来,火光勾勒出的弹道交织在一起。然后,燃烧弹也加入进来。爆炸声此起彼伏,宛如一场宏伟的交响乐的终章。 教堂内部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榨汁机,被高速旋转的锋利刀片碾成齑粉。强光混合浓重的火药味让我眼泪直流。现在我真的有点和平主义者的感觉了。 「走!走!」文斯推搡着我,我们匍匐前进,转移到……被击落的耶稣基督雕像背后,这是目前唯一一个没有被破坏的藏身之处。 上帝会在关键时刻帮助你的,妈妈没有骗我。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斯吼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脏话。绅士,他总是自我标榜。 「五百万!」我扯着嗓子说,「当我们从赌场出来的时候,我咨询了雷米!因为他看起来对这种情况很熟悉!我问他,如果我被追杀,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说给他五百万,剩下的他来解决!」 「现在看起来,他想把我们也解决了!」文斯对着我耳朵吼。 「对不起!」我差点要在后面加上长官,「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是这样!我坚持不要他告诉我细节!免得被鲁兹读到!我只告诉他,对方只怕火和银弹!」说到这里我有点得意,我连文斯都骗过了,「我是个天才,对吧?!」 一颗子弹穿过我们之间。 「如果我活下来,我会杀了你!」文斯的声音听起来他现在就想杀人。 「随便你,只要我能活下来!」 我带着哭腔。 一个世纪之后,扫射和轰炸终于结束了。 好消息是,我们都活下来了。 当我还沉浸在回顾我短暂的一生当中,文斯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切已经归于平静,而不是我的耳朵被震聋了。我的双腿还在发抖,他帮助我站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景象。简直像是穿越到了战争片的结尾。小教堂完全变成了一座废墟,到处都是弹痕和陷坑,几处火焰依然顽强的蔓延着。 鲁兹的手下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要么被银弹射成了筛子,要么已经烧成了黑炭。 一个人影出现在教堂入口,他戴着墨镜,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西装,一挺机关枪沉睡在他的臂弯中。 「五百万,现金。」他说。 我认出来,他是刚才雷米的跟班,那个秀肌肉的金发男。这绝对是报复,我们不应该调侃他的,他确实很有威慑力。 探照灯一盏一盏熄灭了,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文斯走向鲁兹。他靠在布道台后面,身上有十几处伤。头发有一部分烧焦了,脸上覆盖着烟灰,看起来奄奄一息。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随着文斯的接近,鲁兹向后蜷缩,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我不会杀你的。」文斯轻声说,「明天的太阳会。」 我没有和他争论有关仁慈的问题,鲁兹并不是知恩图报的类型,饶过他这次,下次,他会百倍的偿还。 我们乘上一架直升机,把他留在小艾菲尔铁塔上,阳光会将他烤焦,他会享受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死亡。 「了结了?」我问。 我和文斯站在云霄塔顶层,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整个维加斯尽收眼底。 阳光给文斯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他戴着那种面罩式墨镜,看起来像科幻片的男主角,风吹动他敞开的领口,「了结了。」 「可以回家了?」我试探。 「回家。」文斯肯定。 家啊,甜美的家。我一定笑得像个傻瓜。 文斯用一句话终结了我的好心情,「那五百万算你的。」 我们没有坐飞机,一路开车回去。时常,路上只有我们那辆炫目的法拉利。沙漠在两边一望无际地展开,风滚草被吹着前进。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旅途静美地让人几乎想令时间停止。 最终,我们回到了小万神殿。在一个夜里,车子缓缓驶过林荫道,两旁的运动感应灯逐次亮起,我将方向盘打了个旋,平稳地停在了门廊前。 我和文斯走下来,顺着台阶向上望去,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白色露肩长裙勾勒出她修长曼妙的身体曲线,她的金发披散在背后,有生命似的在晚风中飘摇。月光照亮她惊世骇俗的美貌。只差一顶桂冠,她就是达芙妮女神降临了。 任何男人都会嫉妒她手里扶的那根廊柱,除了,或许,文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收住了脚步,如临大敌地沉下眉头。 「哦,文斯,Guten Abend,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女神放开了廊柱,款款步下,「咱们分开有多久了?我会说,一个世纪?感觉真像是昨天的事情啊。」 我决定再也不跟别人说「好久不见」这句话了。 文斯一语不发,这时,女神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她张开双臂,似乎想来个拥抱,「别再过来。」文斯低声喝止,听上去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闷雷。女神停下来,姿势优美地叉起腰,「调皮的小猫咪。」 我十分怀疑我的耳朵欺骗了我。她叫文斯,「调皮的小猫咪」?他们中间肯定有一段什么。 文斯没有就这个昵称(是昵称吧)发表任何意见,「你想干嘛?」他问。 女神似乎受到了冒犯,她露出一脸懒洋洋的惊讶,「Mein Gott,文斯!问一个女士你想干嘛?你所受的绅士教育呢?」她转向我,「他真粗鲁,不是吗?」 我举起双手,表明自己的无辜。 「进屋去,莱尔。」文斯命令,仍然紧盯着女神,仿佛她是一条蝰蛇还是什么。 空气中浮着一种紧张气氛,我知道我最好不要插手,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摸向别在腰间的枪,那重量让人放心。 「哦,放轻松,小朋友。」我眼前一花,女神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她冰凉的手捉着我的手臂,我浑身都冻结了。 「放开他。」文斯说,口吻依然镇定,但他的獠牙露了出来,金色眸子放出慑人的光芒。 「我说了,放松,」女神转向文斯,「我没有恶意,只是来捎个信。」为了让自己更可靠,她放开了我,我解冻了,她摊开双手,「你应该明白,如果我有任何企图,你们其中一个就不会到现在还站在这里。」她一笑,眼珠滑向我。 我连忙转移视线。不要有眼神接触。 「而你也应该清楚,如果你那么做了……」文斯合上眼睛,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说吧。」 「安杰洛向你致意。」女神行了一个礼,天鹅般的优雅。 文斯没有回答。 「我的任务完成了。」一阵微风,女神的身影消失了。 我停好车,回到屋里。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笼罩着这里。屋里没有开灯,文斯站在落地窗前,几片枯叶被风扫进来,他视若无睹。 「可以提问吗?」我小心翼翼地说。 隔了一会,文斯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 「好吧,」当他说不的话,那一定是不,「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开记者招待会的话,记得第一个邀请我,我要坐前排的。」 他笑了一下,「不错的笑话。」 我感到一阵揪心的无能为力,当他被他的世界困扰的时候,这竟然是我唯一能做的——讲一个笑话。 「这就足够了,莱尔。」他说。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转身离开,但突然间,看见他形单影只的样子,我改变了主意。 21、派对 我开了一个派对。 开始,我打电话给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散发邀请。然后我意识到,我的社交圈真是小得可怜。我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比方说不经意地将「一个重要角色的试镜」的可靠小道消息泄露给一些职业经纪人,还有慈善酒会,改装车友会,年度好好先生拍卖会(鬼知道那是什么)。 我预定了气球、鲜花、香槟和乐队,打开所有的灯。像小万神殿这样的房子就是为派对而生的,当一切准备就绪,前所未有的活力从每个窗口放射出来,宛如一座璀璨的失乐园。 十二点,客人开始陆续抵达。 我和文斯站在二楼的露台,俯瞰整个庭院。它看起来就像一幅勃鲁盖尔的画——到处是快乐的小人。 「这个……」他指指下面。 我有点预感他想说什么,我打断他,「算我的嘛。」 文斯挑起眉头,「准备好重返贫困线了?」 我挥了挥手,有一种一掷千金的快感,「重点不是钱,而是活着开心。我希望我开心,你也一样。」 「我可不会感谢你。」他说,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不客气。」 引擎的轰鸣声,我们重新转向庭院,一辆跑车叱咤而来,带来了一群活泼的短裙女孩。 哦,拉拉队,完美。 「我想这儿有一个紧急情况。」文斯示意了一下走在前端,钻石一般闪耀的拉拉队长。 「拯救那个女孩吧,超人。」 他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我没有不死之身,所以只能乖乖走楼梯。 我找到迪恩(总有人要做收尾工作吧),他坐在喷泉池边,看起来有些迷茫。 「嗨。」见到我,他打了个招呼。 我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苏打水,「嗯,关于你姐姐……」 「她没死。」他打断我,「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 「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了。」迪恩解释。 「哦。」我大松口气,说真的,告诉某人他的姐姐变成吸血鬼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迪恩喝了一口饮料,我们一起看着来往的人群。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他想了很久,「说不好。」 「嗯。」 「不过我很高兴,我还能见到她。」 「当然。」 「而且……这有点酷。」 我们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时,文斯牵着拉拉队长昂首阔步来到我面前。 「接棒。」 幸福来得太快,我惊慌失措地接住那只玉手,他旋风一般离开了。 「他也很酷。」迪恩小声说。 我们一起望向文斯的背影,「最酷的。」我回答。 乐队奏起一首探戈,我走向舞池。路过围观的人群,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米娜。不用说,我邀请她居心叵测。 她依偎在他的丈夫身边,看起来有些吃惊。 「莱尔?」 「哦,米娜。」我停下来,「谢谢你来参加我的派对。」我强调了一下我的,「别拘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 「这……?」 我知道她有很多问题,我无情的打断了她,「对不起,现在我有点抽不开身,待会有时间再谈好吗?」我示意了一下我的舞伴,拉拉队长将头倚向我的肩头,大眼睛扑闪扑闪。 我迈开步子,把目瞪口呆的米娜抛在脑后。 经典复仇。从今以后,她大概不会再出现在我的梦中。 狂欢一直持续到夜色阑珊时。 除了几个醉汉,客人已走得七七八八,留下一片狼藉,钟点工在草坪上忙活。一只气球溜了出来,飘向天空。 我和文斯重新聚在二楼的露台。 「还喜欢吗,你的回归派对?」我问。 「只有一点不喜欢,」文斯评价,「结束得太早。」 「好建议,」我摸出一只空气笔,划拉了几下,「记下了。」 乐队奏起一首华尔兹,准确的说,「最后的华尔兹」。 文斯向我伸出手,「请。」 我瞪着他,「你不是吧?」 「浪费可耻。」文斯眨眨眼,「这可是,最后的华尔兹。」 「是啊,就算它排在第一,也是最后的华尔兹。」话虽如此,我仍然接受了他的邀请。能怎么办?他都眨眼了,杀伤力全开啊。 「我可没和男的试过。」我提醒他看看他锃亮的皮鞋。 「没关系,我会引导你的。」 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环着我的腰,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这尴尬死了。开始的几步有些笨拙,不过一会儿之后,就像俗话说的,我融入了音乐。文斯确实是一个出色的舞伴。 我们在地板上滑行,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接一个的旋转,我开始眼花缭乱起来。 「当我说我想寻找一个平衡时,你在同情我,对吗?」文斯对我耳语。 我愕然地转向他,「不,哦,我只是……」争辩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好承认了,「是,但是……」我没想让他知道,这太……太伤人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文斯平静地打断了我,「你会错意了,我喜欢和人类打交道……」他深深地看着我,「纯粹是因为……这更容易。」 我好像跌进了一个漩涡,周围的景象越发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只有文斯的面容。 「等等,慢一点,我头晕……」 文斯没有理会我的抗议,步伐紧跟着节拍,「你见过我的同类,他们……说得好听点,都是很有个性的。但你们人类不同。」 一阵冰冷从我的脚底爬上来。 文斯继续说,「你们太感情用事,只要给那么一点好处,我就可以轻松的控制你们,就像你们训练看门狗一样。」他轻声笑了一下,「再说,人血的味道真的很好。」 「你的演技有待提高。」我一点都不信他说的,真正令我担心的,是他为什么要演这一出。 一阵头重脚轻,我像个秤砣一样向前倒去,文斯接住了我,带着我继续转圈,虽然在我感觉,在转的不是我,而是周围的天地。 「不,我说真的,这就是最真实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漠然,「如果说有任何崇高的因素,那都是你的杜撰,是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莱尔,我们都知道你的思维有多发散。」 昏昏沉沉中,乐队的歌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国度传来,我听见歌词在唱:「……你眼中的爱火消逝,我心破碎成两半……」 天,这真是一首悲情的歌。 但是我终于抓住了一点头绪,他以为他可以瞒过我,但他不能。 「求求你,不要……」我想说不要洗掉我的记忆,但晕眩渐渐占了上风,我的意识开始全面崩溃,向虚无滑去。我的四肢麻木,舌头不听使唤。 文斯的手震颤了一下,他没有回答。舞步停止了,我感觉自己被温柔地放平在地面上,一阵凉意袭来。 「再见,我幽默的小傻瓜。」文斯伏在我耳边说。他别在胸口的玫瑰滑落,正落在我面前。 不要走。我想阻止他,但仅剩的力气只够我蜷曲一下手指。 他直起身,背向我,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曲已毕,在我自己逐渐放大的心跳声中,我的眼皮重重的落下来。 22、迷失 再次醒来时,午后和煦的阳光撒在我身上。 有段时间,我就这样躺着,盯着面前那朵被遗弃的玫瑰。微风翻动着已经有些枯萎的花瓣。 我感到很迷茫,大脑里一团浆糊,就像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陷在梦境中无法醒来。 我挣扎了很久,失败了数次,才从地上坐起来。浑身都疼,尤其是脖子,好像有人用打钉器在上面钉了一排钉子。你看,我可以用亲身经历告诉大家,露台显然不会是你喜欢的睡眠地点之一。 积蓄力气又花了一些时间,我终于站直了身体。 凭栏俯瞰,一片气派的草坪在我眼前展开,打理得就像高尔夫球场那么平整。碎石车道贯穿而过,在门廊前蜿蜒成一道漂亮的环形。阳光打在喷泉水池上,给溅起的水珠镀上一层金色。 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这是你愿意在此安定下来,终了此生的地方。但是,我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在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角落里,潜藏着一丝陌生,正是这百分之五的陌生,让一切扭曲,就像一具和你的朋友一模一样的蜡像,透露着诡异。 我越过露台,回到屋里。走廊是空荡的,与之相连的每一间屋子也是。所有的窗户都开着,风穿进穿出。突然间,一阵恐慌攫取了我的心脏。我呆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好像只要一个细微的动作,我的世界就会崩溃粉碎。 如果你曾经历过全身麻醉,就一定懂得我在说什么。在那段时间内,人的意识是完全关闭的,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一点概念都没有,你甚至会失去进入麻醉状态前的一小段记忆。比方说,你记得你走进手术室,医生叫你躺下,但后面的……你知道你们之间有一段交谈,但内容是什么,你完全想不起来了。 对于手术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省了那些疼痛。但我可没有做过什么手术,我所知道的是,我的记忆遗失了。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些很重要的记忆。没有它们,我的人生就是一张单薄的纸,一个虚伪的谎言。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斜阳西下。屋子里的古董家具在地面上投下影影幢幢。天啊,这里静得就像一具棺材。未知的恐惧压迫着我的心房,我急匆匆地逃走了。 我回到了父母的房子居住。布莱恩去上大学了,他的房间空了出来。妈妈说我可以把床换掉。不过现在我对这些已经不在乎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过得浑浑噩噩。我回到报社上班,编辑对我的消失未予评论。其他人也只是简短的问了两句。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真的关心,只是需要一个话题。 真正的问题出在,我根本答不上来。过去的一个多月,似乎凭空消失了。我隐约记得我去过很多地方,很远的地方,见过一些人。但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毫无印象。 在休息时间,我画了一张记忆地图。看起来,偏差出现在一年,或者两年以前。在报社上班时,一切正常,但其他时间总是被一大段、一大段无解的空白占据。当然,我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人,但我自认为我的记忆力也没有衰退到这个地步。我真后悔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搞得连个参照物都没有。 这折磨得我快疯了,如果不是我发现了那条备忘。 那是一天早上,我的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昨晚是个难熬的夜晚,我纠结于到底是我太神经质了,还是我真的失忆了,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我躲在被窝里,伸出爪子按停闹钟,在这个时候,触摸屏就显得不是那么可爱了。我一直努力了……感觉像是半辈子,还是没成功。不得已,我只好钻出被子,抓起手机。我一定是不小心打开了备忘录,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条信息映入我的眼帘,我瞬间忘了闹钟还响着。 「我不知道失忆是什么感觉,先假设我会感觉出来吧。」这风格,不用说,肯定是出自我的手笔,我接着读下去,「如果你,我是指,未来某天的我,如果你感觉失忆,在小万神殿的床柱里有一支录音笔,听听看。」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我连洗漱都觉得太麻烦了,胡乱套了一身衣服就冲出门去。找到我的床费了一些功夫——小万神殿一点都不小。还好我有一些推理头脑。里面只有两间房有使用的痕迹,一间是主人房,一间是门房(其他的卧室家具都盖着白布),我谦虚地选择了后者。 剩下的四个床柱只能靠蒙了。我的运气一如既往,一连三次都没猜中,搞得我还以为那支承载了我的希望的录音笔被拿走了,不过当我拧开最后一个床柱的金属头时,我大松了口气。 它在那里。我取出来,将它连在音响上。里面有很多条记录,我从最初的一条开始听。 「咳咳……」这是我清嗓子,听着自己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有点别扭,「真难以置信,我竟然对着录音笔自言自语。」 我一时间难以判断这和听自己的录音哪个更可悲。 过去的我停顿了很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好吧,抓紧时间,我想……我最好还是把这记录下来。以防,文斯,就像他今天说的那样,洗掉我关于他的记忆。」 听到那个名字,我的心里悸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跳出来,我按下暂停,什么都没有。我平静了一下,接着听下去。 「那就从头开始吧……」我说。 然后,我听到这个世界上最荒诞和疯狂的故事。而比这还要疯狂的是,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我。 本来,在开始写这本笔记的时候,我是想从这里切入的。这更具有戏剧性,对吧?不过,我不认为以我的功力,能用插叙写好一个故事。所以咱们还是传统点吧,说清楚前因后果。 录音中的我煞有介事,但没用,没有任何灵感涌现出来。为了确定这一点,我翻来覆去听了几遍,直到那些记忆快要被植入我的脑中。我甚至可背出其中一段细枝末节,但那终究不是我自己的。 我开始怀疑录音的真实性。我想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万一……万一我得了精神分裂症呢?这一切是否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不敢深究。还有什么比清楚自己疯了更可怕? 还好有一些证据证明这段录音是站得住脚的。小万神殿在这,我打给我做房地产的同学,他的叙述和录音相符。我还找到了我的书。但除此以外,文斯存在过的痕迹好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擦子彻底抹去了。 我必须找回我的记忆。或许有的人会说,我应该明智的走开,或者一个经典的词,放手。但我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如果录音没有说谎,那么文斯这个混蛋带走的,是值得我一生珍藏的回忆。 即使是吸血鬼也得讲道理,你不可以这样玩弄一个人,给他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然后再从他生命中夺走。这不公平,连上帝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得找到他。但是关于他可能会去哪里,录音中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我差点死在这里,不过灵机一动,我想到了一个帮手。 一天以后,我坐在穆罕穆德的森林小屋里。还好他是真实存在的,录音果然没骗我。 桌子对面,穆罕穆德皱着眉头,盯着我。 「别这样,开心点,」我理直气壮地说,「你说过欢迎我回来的。」 「你说过,」他指出,「你失忆了。」 我沉默地掏出录音笔,第二十七条,快进,在两分五十秒时按下播放,「……离开时,穆罕穆德说欢迎我回来,希望不是说说而已,我将来很有可能会用得上他的。」我按下暂停,「还有一段你说我很对你胃口,而我希望你只是说说而已的,你想听吗?」吸血鬼有神力,但我们有科技。 「不了。」穆罕穆德叹了口气,「好吧,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我不是指在这种情况下。」 「哦,图片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懂了。」我站起来。 「现在我看出文斯怎么会选择你了,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无赖。」穆罕穆德说,调整了一下语气,「好了,坐下。」 我照做了,「你会帮我?」我望着他的眼睛肯定闪着星星。 「我不确定我能帮上你多少。」他真是一个谨慎的家伙。 「就告诉我,文斯在哪吧。」 穆罕穆德摆摆头,「说老实话,我不知道。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文斯洗掉了你的记忆,他一定是遇到真正的麻烦了。我想,你最好还是让他去处理。」 无法辩驳,于是我采取迂回战术,「那你能帮我恢复记忆吗?」嗯,真够迂回的。 穆罕穆德又摆了摆头,北非版的摇头娃娃,「这只有文斯能办到。」 「我还以为你比他资深呢。」 即使是我语气中明显的挑衅也没能激怒他,穆罕穆德笑起来,「我的确是,但这种情况不同。」 「怎么不同?」 「人类的思维很复杂,要让你恢复记忆,必须准确找到文斯当时对你施加的心理暗示。我可以试一试,但是如果我错了,你的整个记忆都会被弄乱,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步错,步步错。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怎么个乱法?」我有些迷茫。 穆罕默德想了一会,「举个例子吧,你可能会以为你不是你自己,你可能会把你的父母当做仇人……」他的声音消逝了。 我想象自己在那样的人生中醒来,这会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我打了个寒噤。 「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像我说的,你必须找到他施加给你的心理暗示。」穆罕穆德向前倾,「那可能是任何东西,一个信物、一个地方、一句话……它就像一把钥匙。」 「打开我记忆的锁。」 「对。」穆罕穆德重新靠回椅背。要是有人听到这段对话,肯定以为我们在玩歌词接龙。 「可是,我怎么知道文斯会选择什么作为……呃,暗示?」 穆罕穆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来告诉我,你比我更了解他。」 「或许吧,不过是失忆前的我。」我泄气了。 「严格来说,你并没有失去它,它仍在你的脑海里,」穆罕穆德说,「用你的身体记忆。」 「你是说第六感?」身体记忆,这词不仅怪,而且莫名其妙的下流。 「差不多吧。」穆罕穆德扁扁嘴,好像很失望我没有采纳他的说法。 我站起来,「谢谢。」我们握了握手,他送我走出森林。 「嗯……」在离开前,我停下脚步,「你说我比你更了解文斯,你是开玩笑的吧?」按照录音推测,他们认识该有一百年了。 穆罕穆德笑了一下,「事实上,我觉得你比这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要了解他。」 23、等待 我学着使用穆罕穆德所谓的——身体记忆。这不太容易,不过我仍然取得了一些进展。当我对着手机发呆时,一行数字有意无意的滑过脑海,像是旧房子的座机号码突然闪回一样,而且同样的拨不通。 「你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一个女人正经八百的告诉我。 死胡同。 我想我是否应该像那些八点档电视剧里的角色一样,踏遍我曾经走过的地方,或者,去看心理医生。没怎么挣扎,我选择了前者。 最好不要告诉心理医生们:「我认识一个吸血鬼。」这行不通的。他们的桌子底下都有一个应急按钮,他会一边在台面上用理解万岁的微笑稳住你,一边按下它。接着,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被白大褂猛男架起来扔上精神病院直达特快了。 不过,方法一也不简单。按照录音上说的,我恐怕得跑遍大半个世界。 回到家,我把行李收拾出来,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妈妈没有多说,她从来都是这样,只是问我钱够不够用。我拥抱了她,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毫无疑问,第一站是月光瀑布。我买好车票,跳上大巴。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乘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今天是个阴天,低沉的天空布满乌云。我想起来,两年之前,我也是这样,脑袋靠在玻璃上,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充满未知。那时等待我的是一个转机,我希望这次也是。 耳机里播放着录音。现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会让我鸡皮疙瘩直掉了。在说到芬兰的那一段,我走了神,想象着坐在热气球里伸手去触碰极光的感觉。 突然之间,我抓住了一些什么。不会错的,答案就是它。这绝对是穆罕穆德说的,身体记忆。 我冲向司机,大声嚷嚷要下车。他给我说了一堆交通规则的废话。我只好等到下一个服务区。天,那简直是煎熬。 我立即搭上返程的车,直奔……蕾奥妮安息的地方。 为什么不呢?对于文斯来说,那应该是他生命中的一座纪念碑,也是他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标志意义? 在去的路上,我停下来买了一束花。墓园周围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之中,小水珠附在我身上,不一会,我就湿漉漉的了。没有什么拜访者,准确的说,只有我一个。我捧着鲜花穿过高高低低的石碑,每踏出一步,就有一段回忆灌进我的脑海。那是一种神奇的体验,难以描述,就像激流漫过干涸的土地,阳光穿透黑云。 我猜对了。 当我最终站在蕾奥妮的墓碑前——录音没说它在哪里,我是凭着记忆找到它的——我感觉完整而满足。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回了自己。 你看,是我们每个人独特的经历造就了我们,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阿兹海默症为何如此可怕,它像个时间窃贼,把宝贵的回忆一一夺走,让患者变成另外一个陌生人。 我把花放在墓碑上,然后离开了。 阳光照着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在蓝色的海浪中沉浮。我拿地图挡在头上,向浮桥走过去。穿过广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威尼斯到处都挤满了人,而且我发现,这儿的鸽子一点也不怕生,它们轻车熟路地穿梭在游客之间,涌向手持玉米粒的美女。 一颗足球撞上我的皮鞋,我捡起来,看见一个金发少年站在我面前。 「il tuo?」我问。 「当然了,谢谢。」他回答,可比我的意大利语标准多了。 我把足球递给他,当他伸出手时,我发现,他涂着绿色的指甲油。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涂绿色指甲油?或许是我太传统了,绿色和指甲,这根本不兼容,看出来了吗? 「我喜欢绿色,和我的眼睛很配。」男孩在眼睛旁边做了个耶的手势。没错,一模一样的翠绿色。 「跟时尚专栏投稿吧。」我建议。 他吐吐舌头,运球走开了。 我继续走我的,岸边有一个告示牌,上面用醒目的粗体字写着三种语言的「私人码头,非请勿入」(包括中文)。我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下,然后忽略了它,越过天鹅绒红绳,踏上浮桥。闯入一个私人领地,在高中时代,这曾是我的梦想之一。 地中海风光如画,这个欣赏海景的绝佳位置停着一艘丽娃雅典娜,纯意大利手工打造,堪称115尺长的海上劳斯莱斯。 虽然我不晕船,但我见到这宝贝的第一眼也感觉目眩神迷,它惹火死了。黑色木纹流线型船身上镶嵌着银色的船名,「蕾奥妮」,我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它的主人是谁呢? 我顺着舷梯爬上甲板。餐厅、客厅、多功能厅……空无一人。我来到船尾,一个身影躺在躺椅上,他穿着花衬衫、沙滩裤和拖鞋,双腿交叠,手臂枕在脑袋底下,一副墨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是文斯。 察觉到我,他竖起手指,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架在舷边的鱼竿,鱼线抖动了一下,有猎物上钩了。 我大度地给了他两分钟。文斯爬起来,拉起鱼竿,动作中带着一种慵懒地优雅。是一条龙虾,他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扔进一旁的水桶。太好了,今晚有海鲜吃了。 他重新架好鱼竿,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后转向我。 「Ciao。」 这个词又是你好又是再见,我不确定他是哪个意思,因此我省略回答,直接朝他冲过去——行动是最好的语言。 他微笑着张开双臂,接着,看到我捏紧的拳头,他脸色变了。 体育播音员会这样说:莱尔选手气势汹汹!一记左勾拳!哎呀,文斯选手的下巴要遭殃了!哦,不!在最后关头他躲开了!观众们,他成功的躲开了! 「怎么回事?」他垮下墨镜,「你不是要给我一个拥抱?」 「你想得美!」我肺都快气炸了,「你以为我们是分开二十年在度假时偶遇的老情人吗?!」我挥舞着拳头追着他。 「我们可以假装是的。」他后退躲进卧室。 「老仇人还差不多!」我不打算放过他,「我想让你开心,而你就这样报答我?说一堆胡话然后洗掉我的记忆?!那是一个回归派对,可不是告别派对!」 「你找回你的记忆了。」文斯事不关己的口吻仍然那么混蛋。 「那是我能耐!」路过床边,我操起一个枕头砸向他,他敏捷的躲开了,我随着他冲上驾驶台,「你非法解除雇佣关系,我可以告你的!」 他被我逼到下沉式露天酒吧里,前面是死路一条,而我自己也气喘吁吁了。 「冷静,我有理由。」他终于停下来,回过身。 我有点想学爱情片里不可理喻的女主角,捂住耳朵说我不想听,不过我最好还是听下去,趁文斯还在扮演绅士,以我的经验,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很有限。 「我陷入了麻烦。」他说。 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大内幕呢!我假装皱起眉头,「等一下,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曾经从麻烦里出来过?」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麻烦。我把后面一句留着了,作为储备。 「有心情讲笑话了?」文斯的表情放松下来,「我猜这表示咱俩和好了吧。」 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他已经够肆无忌惮了,「先别慌,你知道我生气的时候也爱说笑话。」 沉默。文斯想了一下,「兜风去?」他竖起拇指,亚得里亚海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转移我的注意力,不过我让他成功了,「我开船?」 「如果是,你会原谅我吗?」 我装作勉为其难,「可以考虑。」 文斯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开。」 好耶。 那天我们一直漂泊到日落之后。晚风有些凉飕飕的,游艇停在外海,视野一片干净,只有远处,一艘巨型集装箱船缓缓驶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文斯问,躺在皮沙发里。 我把烤架上的龙虾翻了个面,「哦,这不算难,信用卡记录,交通录像……我还知道你每一处不动产的地址。」我说过我有一个同学在FBI吗?他还以为我的未婚妻和别人私奔了呢。都怪文斯,他信用卡上登记的名字是文茜。 文斯点了点头,「就像我说的,想做一个人群中的影子越来越难了。」 龙虾烤好了,我盛进盘子,在他对面入座。如果我都能找到他,更不用说他的敌人了。 「所以我没有浪费时间躲藏。」他说。 我咬了一口吃的,美味,「接下来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只是在度假吧?」 「一方面,我永远在度假。」文斯说,「另一方面,我在等待判决。」 我怀疑我听错了,「判决?」我重复,叉子悬在空中。 「吸血鬼法则。」文斯说,沉思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正确的措辞,「我们的世界也有一些游戏规则,就像是法律,虽然宽泛得多。」 「你犯法了?当然,我是说吸血鬼的。」人类的法律要是能管住他,他早就被判一千年了。蓄意伤害,危害公共人身安全……他好像一直以为罗迪欧大道是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现场。 「安杰洛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安杰洛是谁?」我想起达芙妮女神说的,「安杰洛向你致意。」 「我们的活法律。」文斯摊开双手。 我打了个寒战,他展开说,「他是这世界上已知的最年长的吸血鬼。」 「吸血鬼老祖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阴森的形象,披着长披风,躲在古堡深深的窗户后面,郁郁寡欢的俯视世人…… 文斯打断了我,「不,我一百年前拜访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穿西服了。」 「真遗憾,他本来可以不用变装的,万圣节快到了。」说完,我后悔了,「他不会因为这句话杀了我吧?」 文斯眨了眨眼睛。 哦,管他的呢,「你觉得你是哪点让他看不过去了?」 「明知故问。」文斯看着我,我们一起说,「鲁兹。」 老天,我还以为在他们的世界里,这种恩怨情仇每天都在上演呢!电视剧的错。我觉得心里一阵忐忑,「安杰洛……呃……会怎么处置你?」 「说不好。」文斯摇摇头,「他是个难以预料的家伙。」 「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肯定是坏事。」 一阵焦虑,我站起来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文斯订正,「这儿没有我们了,就我一个,懂吗?」 他不容置疑的口吻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不起作用,「你敢说再见到我你不高兴?」 文斯转移了视线,一比零。 「这件事我也有份,」我继续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的。」 他抬起头,应该是想给我一个死亡威胁,刚要开口,我制止了他,「再说,我可不是空手来的。」 一阵摇晃,夜色中,另一艘快艇劈开波浪,安静地靠上了我们的左舷。 水手娴熟地将缆绳套上缆桩,在一个黑衣男人的指挥下,几只大箱子被搬运上来,陈列在我们面前。 我们握了握手,他带着手下回到船上,缆绳被解开,快艇打了个旋,消失了。一切不足五分钟,就像一场排练好的默剧。 我翻开箱盖,拨开泡沫屑,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军火。讽刺的是,箱子上写的是「西红柿」。 文斯举起一把超新星,在手中掂量,「我就是这么发财的。」他用一种怀旧的口吻说。 「走私军火?」我瞪着他。 「别这样,」他解释,「我是正义的伙伴。」 「你现在洗白了吧?」我严厉地问。 「这——」一只喝空了的可乐瓶漂过,文斯举起枪,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它沉了下去,「——取决于你对洗白的定义。」 我愣在那里。良民莱尔,再见。 文斯抬起头,「答应我,把这作为最后的手段。」 「如果不够,我们还可以使用代码雷米。」我说,「作为技术支持。」 文斯笑了一下,「雷米很厉害,不过,这儿不在他的影响范围内……你知道西西里岛吗?」 我的心好像也被击沉了。西西里岛有很多特点,但文斯显得不是指的旅游业,「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安杰洛是一个……血族教父?」 文斯打了个响指,「巧了,穆罕穆德也用的这个词。」 24、鬼屋 我坐在车里。今晚是万圣节,街道上到处是欢闹的人群,孩子居多,也有戴着威尼斯面具的小情侣。我看到有行尸走肉里的僵尸、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蝙蝠侠、蜘蛛侠、弗兰肯斯坦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 一个穿着绿巨人服装的胖小子在我的车窗边停下来,说了一句什么,我猜是意大利版不给糖就捣乱。 「走。」我挥挥手。 他喷了我一脸彩带,跑开了。 通常情况下,我不会表现得这么讨人厌。欺负一个孩子,多差劲,这会把他们变成反社会分子。不过今天,我真的没心情。 我盯着对面一幢石头建筑黑洞洞的拱门,上面挂着一个霓虹灯指示牌,「死亡之屋」。嗯,古典与现代结合,不错的装潢。一刻钟之前,文斯消失在那个拱门后面。 计划是,我们的电话保持接通,这样,在他赴约的时候,我就可以听到里面的情形,一旦出现问题,我就能及时进行干预。老套但实用,我们还设定了一个安全词:厚颜无耻。 但是就在刚才,我听见里面传来女神的声音,「Wie geht‘s dir,mein Freund?不用担心,文斯会没事的,安杰洛只是想找他谈一谈。」 然后,嘟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 我想现在应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我们只是想谈一谈」,犯罪分子都是这么说的,然后你就见上帝去了。 我推开车门走出去,裹紧风衣,里面揣着一支短管霰弹枪和一把点四四的手枪。 在拱门前,我深吸口气,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指示牌,粉红色的死字有些接触不良,噼啪闪烁着。 「这里面一定很好玩。」突然,我的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是一个金发少年,看到他的眼睛时,我想了起来——是「绿指甲」。 「我不确定,」我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家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今天是万圣节。」 「如果你妈妈同意你出来狂欢,你就不会还穿着这个。」我指指他的棒球t恤和牛仔裤。这一身平时还凑合,今晚就逊毙了。 他不开心地扁扁嘴,「我打赌你不敢进去,你怕鬼。」 他说对了,我讨厌鬼屋,从小我在嘉年华唯一的项目是旋转木马,不太男子汉,嗯哼?不过我不打算退缩,「你输定了,我甚至认识一个吸血鬼。」后半部分是真的。 绿指甲露出一个典型的青春期蔑笑,「我还是一个吸血鬼呢。」 我不想跟他纠缠了,「回家去。」我说,然后踏进了拱门。 里面黑漆漆的,等眼睛适应,我发现头顶上有一盏玻璃灯罩的低瓦数日光灯,照着一段向下的阶梯消失在暗处。 这该不会通往地狱吧?我心里微微打鼓,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应用。还好,拐了个弯楼梯就结束了。这里比上面更黑,一片死寂,街道上的欢声笑语几乎听不见了,我感觉冷汗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滴。 我举起手机,惨白的光照亮一座蜡像,是一个巫婆,白发蓬乱,巨大的鹰钩鼻向前低垂,脸上写满邪恶,她手中捧着一个骷髅头。 不得不说,这尊蜡像栩栩如生。我差点尖叫起来。定了定神,我移动手机,在巫婆的旁边有一个装饰成山洞的入口。上面一排血淋淋的字写着:「Benvenuti!」 欢迎,好热情啊。可是我只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我完全是硬着头皮走进去的。好的方面是,这终于开始像个鬼故事了。 一步、两步、三步,一尊魔术师打扮的蜡像出现在我左边,他脚边有一盏射灯,自下而上照亮他,投下的阴影令人寒毛直竖。他一手拿着高礼帽,另一手举着一个牌子:「只要6欧!」我把我身上的零钱都投进帽子里。 大概是什么机关启动了,右边,一排蜡烛形的地灯亮起来,勾勒出一条道路。我现在才发现,这里这么黑是有道理的,狭窄的道路两边是黑沉沉的水池,如果没有地灯指引,你很有可能直着走,然后掉下去。水池下面是满满的交缠的人体蜡像,溺水者惊恐绝望的表情在他们脸上一览无遗。我无比庆幸我没有逃票,这可是会把我吓死的。 我向右拐,走过那个水池,地灯结束了,四周再度陷入了黑暗。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羽管键琴声,我仔细倾听了一阵,是歌德堡变奏曲。 好极了,现在是汉尼拔时间了。一个人夜游鬼屋,这是我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我想哭,想逃跑,但是我想到那个被挂断的电话。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告诉自己,唯一真实的是,文斯有危险。我做了个深呼吸,拔出枪,端在手中,向前跑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我尽量不去看两旁。我路过了,像是悬挂的整张人皮,电锯惊魂,贴在小女孩床底下的怨灵,中世纪被开膛破肚的罪犯——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从他的肚子里被绞出来,…… 最丧心病狂的是,他们居然在走道里重现了寂静岭的一个场景,你必须从一群挥舞着手术刀的、脸被毁了的护士之间穿过。 最后是一段装饰成牢房的路。两旁全是狰狞的活死人,栅栏一角坏了,几个行尸爬出来,向你伸出手臂,张开血盆大口。我差点昏倒。 谁能想到这一切只要六欧元?太划算了。 还好曙光近在眼前,地灯又出现了,亲切得让人想哭。我快速通过,来到一个古堡风格的拱门面前,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不知道是本身就年代久远呢,还是故意做旧,上面刻着一行字,翻译过来是:「出口,小心别走丢了。」 真幽默,我忽略了它,迈开步子。 刚踏进门,一道栅栏在我身后降下,好像会有游客意犹未尽在此流连似的——多虑了,我摇摇头。 然后,我发现我想得太简单了。铜牌上的提示是来真的,我走进了一个镜子迷宫。黯淡的光线下,四周全是我自己的倒影。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几个路口,或者根本是死路一条,我甚至连我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竟然有我这么傻瓜的人类,我读了提示,结果还是掉坑里了。 时间紧迫,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用你的大脑。」我告诉自己,停下来环顾四周,镜子里的千万个我一同转身。 其实这很简单,冷静下来之后我想到,你和虚像的距离是你和镜子的两倍,所以,我只需要跟着最小的虚像走。我再度跑起来。 在碰了几次壁之后(我现在肯定是鼻青脸肿),我来到一个像是休息处的地方。周围散乱着几具棺材,很明显,是供游客歇脚的椅子。这里的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镜子。再强调一遍,丧心病狂。 我停下来辨别方向,突然,我看到一具棺材打开着,旁边,一个女人的影子站在那里。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那是「达芙妮女神」! 我用枪指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也是。她看着我,脸上带着微笑,手臂优雅地指向棺材,似乎想邀请我进去试试。 「文斯呢?」我颤抖着声音问。 没有回答,我们僵持了很久。哪里不对劲。 我大胆的走过去,没错,她的眼睛没有随我的脚步而移动,她只是又一尊该死的蜡像。我真想烧了她。 这时,一声尖细的笑声飘进我的耳朵,我的神经再度绷紧。 「谁?」我转过身,一个身影从千百面镜子上快速的滑过。 接着,笑声又到了我的脑后,一阵毛骨悚然,我转过身,如临大敌。 「到底是谁?」我提高了声音,心脏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滑过镜子的影子快得像个幽灵,我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砰砰砰!」一连串镜子轰然粉碎。 突然,有什么击中了我的手腕,枪飞了出去。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的背后遭到一记重击,我倒了下去,脚下一绊,正好跌进女神脚边的棺材。 「不!」我高呼。回过头,我看见一双手推上了棺材盖。 我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25、起源 注意了,读者们。虽然在一本除了我没有人(文斯不是人)会看到的笔记里这么写简直傻,不过这就是我,不是说,爱我就要爱我的一切吗?总之,注意了,如果说这本笔记有任何出彩之处,那么肯定是接下来这一段。 简单点说,高朝来了。 棺材十分狭小,我根本转不过身,只能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脸朝下躺着。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我问文斯你睡在棺材里时,他嗤之以鼻了。鬼都不想睡在棺材里,一晚上就能让你得上颈椎病和肩周炎。 「放我出去!」我大声嚷嚷,「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我要退票!」 没有人搭理我。不管把我关进这里的家伙是谁,他肯定已经离开了。我拼命挣扎,直到气喘吁吁。 胸口的一阵震动吓了我一跳。是手机。我抖了抖,它掉出来,是文斯,我接起来。 「你进来了?」他的声音很平稳,听起来安然无恙,我松了口气。 「是。」 「让我来唤醒你的记忆。我怎么交代的?」他强调,「待在车里。」 「电影里被这么交代的人最后都从车里出来了。」我辩解。 「电影里从车里出来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我想起侏罗纪公园,那个蹲在马桶上被霸王龙啃掉的家伙。反观我现在的处境,神总结。 「我回去再做检讨行吗,爹地?」我催促他,「快告诉我,你没事吧?我今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 「我以为你想来点刺激的呢。」文斯一点都不同情我,没劲,「门口写着鬼屋,你就不会查查字典?」 「拜托——」我拖长声音。 文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做出了让步,「好了,我没……」他刚说了几个字,我听到碰的一声,文斯的声音消失了。接着是进一步的混乱,我听到射击和镜子破碎的噪音,好像有一千只黄蜂在电话里同时扇动翅膀。 「文斯!文斯!」我疯狂地呼唤他。 没有回音。 忽然,一切暂停下来,宁静得仿佛风暴中心。我翘首以盼,感觉自己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罪犯。 过了好久,电波里传来一个中性化的声音,「哦,你知道吗?」他的口吻像是莎士比亚的舞台剧中的人物——做作,「我好爱好爱你,文斯,你想象不出这些年来我有多么寂寞。日日夜夜,我不停地想你,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他说得好像要哭出来。我想他应该就是安杰洛,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是由于电话造成的失真,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别说了,你让我恶心。」文斯说出了我的心声。他的声音有一丝忍耐的成分。恐惧一拳打在我的腹部。他会不会已经被制住了?或者更糟,他受伤了? 我费劲了全力,试图逃出去。可是这个该死的棺材它就是打不开,而我也不是什么逃脱专家。 在我精疲力尽时,舞台剧又开口了,他长长地笑了,由低沉转而高亢,那是一种能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怕的笑声,就像是直接从地狱底层翻搅起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 「我总在设想,我们的重逢。就像现在一样。」舞台剧顿了一下,「我一遍一遍的梦到,看着你的眼睛——我喜欢你的眼睛,文斯,一直喜欢,那种神采,好像你是世界之王——我的手指滑过你眉骨和脸颊,最后停留在嘴唇上,我向你俯下身,感觉你的气息拂在我的面庞上,带着紧张、恐惧和憎恨,然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怀疑我串线到了情色付费电话。 舞台剧又笑了一下,轻笑: 「然后,我把匕首亲手送进你的心脏里。」 我的心脏缩成了一团。 「厚颜无耻。」文斯咬牙切齿地说。安全词。 一声压抑的呻吟紧随其后。一阵绞痛,我的胸腔好像被撕裂了,一根冰锥贯穿而过。 「不!」我嘶吼道,感觉滚烫的泪水滑下脸庞。世界在我身边分崩离析,我的大脑陷入了全然的混乱。 「喂,你还在线吗,莱尔?」过了一会,我听到舞台剧轻快地说。我突然发现我在啜泣,我擦干眼泪,怒火在我身体里熊熊燃烧起来。 「你最好保证文斯没事!否则我要杀了你!」我诅咒道,如果我可以,我现在已经顺着电波爬过去把他撕成碎片了。 对方顿了一下,「哦,放心吧,我不会现在就了结他的。他是一个错误,应该在开始的地方被纠正。不过,说到死亡,」他突然提高声音,「你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死亡是什么吗?」 「我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恨恨地说。 「活埋。」他自问自答,「好好享受你的最后一口空气吧,人类。」说完,他切断了,嘟的一声,电话里传来阵阵忙音。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是对的。棺材里的空气正在急剧减少,我开始喘不过气来,二氧化碳像一双无形的黑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电话还亮着,但我的双眼模糊起来,意识渐渐远离了我。在最后一刻清醒中,一双涂着绿指甲的手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就是那双手,把我关在了棺材里。 哦,我的天,是他! 黑暗占领了我。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 「Danke Gott!」有人在我床边说。我转头,看见了达芙妮女神。 「谢谢你的称赞,我很欣赏,不过我的名字叫玛琳。」她自我介绍。 我一把扯掉氧气罩,坐直,「文斯在哪?!」真搞不懂为什么她要感谢上帝,奈利也是的,他们清楚自己是吸血鬼,对吗?教皇应该会下令烧死他们。 「哦,放轻松,我正要跟你说起他。」玛琳笑了一下,她今天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孔雀蓝露肩礼服裙,倾国倾城,但我没心情欣赏。 「安杰洛把他怎么了?!」我大声质问,引来周围病床的病人的侧目。 玛琳把帘子拉起来,在椅子前端坐下,背脊挺直,微微侧着身子,双手交叠,端在身前。真正的淑女坐姿,我想起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雕像。 「安杰洛没把他怎么。」玛琳说。 「说谎!」我伸手去摸枪,可身上空荡荡的。一阵要命的晕眩,我重新跌回床上。文斯最后的通话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一声呻吟……我觉得有人在扯我的肠子,泪水又要漫出来了。 「你误会了,我得说。」马琳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带来了一阵安慰,我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关心的只有地盘,鲁兹死了,这是一个机会。安杰洛希望文斯能接管西海岸。相信我,文斯懂得怎么扩大影响力,而鲁兹只会玩摇滚。安杰洛和他交换了一些条件,就这样。」玛琳说,「带走他的不是安杰洛。」 「你是说那个……绿指甲。」我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不,这么早就被转变的吸血鬼,他甚至还没变声呢!难道他们没有一条法律,说不能转变未成年吗? 「不,我们没有那样的法律,只是我们通常不这样做。」玛琳隐去一丝笑容,「你给他起的外号真可爱。」 还有一个「舞台剧」,我决定不告诉她,免得她笑死了,「他是谁?」 「加布里埃。」玛琳一脸神秘,「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我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呢? 「他在哪?」顺着他一定能找到文斯。 「你告诉我。」 我找穆罕穆德询问文斯的下落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好像突然之间,我变成了吸血鬼雷达。 「我怎么知道?」 女神奇怪的看着我,「他是文斯的转变者。」 我呆住了。是的,文斯曾经给我展现过他转变时的情景,但他隐去了加布里埃的容貌,我怎么能想到,他是个初中生?大概一百年前,文斯要求脱离他,但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老天啊,我还跟文斯开玩笑说什么他爸爸来接他回家了,这明明是反过来的好吗? 一切像退潮时的沙脊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想起加布里埃(还是绿指甲顺口)的话,「文斯是一个错误,应该在开始的地方被纠正。」 开始的地方,我知道那是哪里。在文斯还是人类的时候,他是罗马尼亚的贵族,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住在城堡里,挥金如土,声色犬马。 有一天,他在打猎时遭到了袭击,那不是人,是个吸血鬼。他被转变了,对方控制了他,让他猎食了自己的母亲,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所有的亲人都遭到了毒手,他变成了孑然一身。 时间不等人,我一跃而起,「我得走了。」 玛琳不徐不疾地站起来,抚平裙子上其实并不存在的褶皱,「祝你好运。」 掀开帘子时,我想起一个疑点。 「为什么要救我?」我回过头。她刚刚说了,他们关心的只有地盘。 「保障你的安全,」玛琳摊开手掌,「这是文斯答应合作的条件。」 他把自己卖了,为了我,我差点像条小狗一样呜咽起来。 但是等一下,加布里埃扬言要杀了文斯,如果文斯死了,他们就不用对我负责了……我闻到这里面有点猫腻。猫腻,对了,玛琳叫文斯「调皮的小猫咪」。 一阵踌躇,我决定尝试得寸进尺,「你能帮我吗?」我想尽可能的增加筹码,我想看到文斯安然无恙,我想……和他在一起。 「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不能插手,安杰洛会不高兴的。不过……」玛琳考虑着,突然,她明艳地笑了,「加布里埃毁了我的迷宫。」血海深仇啊。 我们直飞罗马尼亚。 26、营救 「那个鬼屋是你的?」我说,转动方向盘在山道上飞驰着。周围一片荒僻,除了山就是山。 「你看到我的蜡像了,不是吗?」玛琳坐在副驾驶,她的口吻里带着一丝谦虚的炫耀。 这应该算是一个肯定回答。 「哇。」我忍住说丧心病狂的冲动,「你喜欢蜡像?」 「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用唱歌剧的腔调说。 我快速地瞟了一眼旁边,风从车窗灌进来,拨动她的秀发,她闭上双眼,走进想象的花丛,一脸小清新。 我很想提出不同意见,但又害怕和她就蜡像是否属于美好的事物这个伟大的命题投入辩论,导致我们翻下悬崖。 所以我跳过了这个环节,「包括文斯?」 她看出我的险恶用心了,「你的问题真多。」 「我是个记者。」我竖起挡箭牌。 「而我,」她轻轻地摆了摆头,她是我见过唯一能把摇头这个动作都表现得风情万种的,「拒绝采访。」 「能把你的魅力关上吗?我开车走神。」 「再恭维我几句,小猫咪。」 小猫咪? 「我也变成小猫咪了?」弯路的尽头,一座城堡逐渐展现在视野之中。 「我喜欢猫咪,」玛琳一声叹息,「可惜我转变之后,它们就不再亲近我了。」 我想象她被毛球包围的样子,「我喜欢被你喜欢。」 一个刹车,我们在森林边缘停下来。 玛琳看着我取出后备箱里的军火。等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握了握手。这是我的荣幸,我得说,忘了那些以貌取人的废话吧。 「从现在起,你没见过我,明白?」她交代。 「明白。」我敬了个礼,「你不需要洗掉我的记忆?」 玛琳浑身散发出圣母的光辉,「就算我们绝交了,也不代表就一定要清算送给对方的礼物。这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情。」 「等一下,你能再说一遍吗?我要录下来给文斯听。」我假装去拿录音笔。 「救出他,」她说,「我可以亲自教育他的。」 我们各自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不远的地方,那座城堡像一匹饥饿的怪兽,俯身注视着我们。 玛琳引开了加布里埃,一路上,我都没有遇到阻碍。我有些担心她,因为加布里埃不仅强大,而且狡猾。但是除了相信玛琳,我没有选择。 当我接近那座城堡时,我才发现,它只是一座废弃的堡垒,看起来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了,我猜是十字军东征的时候修建的。墙体上布满了裂痕和战火留下的疮疤,似乎只要碰一下,就会风化成粉末。 在枯黄的杂草和断壁残垣的掩映间,我发现了一个窄窄的入口。我猫着腰快速通过,一扇上锁的铁门,我用枪托砸了两下,锁头就断开了。我推门而入。 没有任何预兆,一个黑影撞向我的脑门,我举起手枪,结果发现只是一只慌不择路的蝙蝠。它从门口飞了出去。 吓死我了。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前进。 然后,我遇到了真正的威胁。 一声尖叫,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黑发女人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我的心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不要直视眼睛!我转移了目光,狂奔起来。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她的指甲一定抓破了我的后背。还好我反应及时,否则现在已经开膛破肚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滚,她紧跟着我着陆,我决定把主动权夺过来。 「砰、砰、砰!」我扣动了扳机,短管霰弹枪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我半边肩膀发麻。 黑发女向旁边躲开,她的动作很快,不过仍然被火力扫中了。我用的是3号鹿弹,每颗子弹里填充有20颗镀银钢珠,这够她好受了。 又一声海豚音刺穿了我的耳膜,她在地上滚成一团。我爬起来,「文斯在哪?!」我拿枪指着她的脑袋,「快说!」 一声咆哮,她挣扎起来,一把夺过我的枪,扔得远远的。我被按倒在地上。 该死!我应该更谨慎的! 她死死的压在我身上,血盆大口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她的尖牙近在咫尺。我拼尽全力抓住她的双臂,不让她锋利的指甲靠近我的脖子。 什么叫生死关头?这就是!天,她简直像头疯牛,我无比希望我是施瓦辛格! 好在留在她身体里的银弹渐渐起了作用,我感到身上的压制在减轻。我咬紧牙关踹了她一脚,竟然踹开了。 我扶着地板站起来,她跟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的状态不好,平时不怎么锻炼的下场。肾上腺素的影响正在消退,我浑身虚汗直冒,上气不接下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泽里,腿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难提起来。 是时候拿出王牌了。 一、二……我在心里默数,一阵阴风扫过我的脊梁,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 就是现在!我转过身,打开了火焰喷射器。 「轰」的一声,烈焰在我们之间爆发出来,好像一颗超新星刚刚诞生了,整个古堡的大厅都被照亮。高温几乎融掉了我的眉毛,她被热浪冲出去老远,化为一个火球。 我奔向她,「文斯在哪里?!」在我再度举起喷管时,她哭泣了一声,「不!」然后指出一条路。 我扭头而去。 先是欺负一个小孩,然后又打女人,我还能更人渣吗?我决定把这笔账记在文斯头上。 这是一条沿着墙壁向下延伸的旋梯,仿佛连接着另一个宇宙,无穷无尽。没有进一步的阻拦,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久久回荡。 我一路上都在祈祷。上帝很可悲,总是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他。然而更可悲的是我们,在已经发生的不幸面前,我们只能无助的看着。我祈祷文斯还活着,祈祷我来得并不算晚。 一扇铁门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飞跑起来,用肩膀撞上它,它发出一声脆弱的咔嚓声,沉重地倒下了,激起灰尘无数。 然后,我到达了那个深井。苍白的阳光斜斜地投设进来,映在石墙上。 当尘埃落定,我的心向云端飞去。我想跪下来亲吻上帝的脚。 文斯以莲花姿势盘腿坐在阴影中,粗重的锁链套在他的手腕、脚踝和颈项上,他看起来无比憔悴。 「你来了。」他说。 27、牺牲 我向他奔去,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我看到一把匕首贯穿了他的左胸,伤口周围的血液已经干涸了。 天啊……一阵揪心之痛袭击了我。 我颤抖着双手拔出匕首,他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我。勇敢,我打个疫苗都不敢看针管。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我说,尽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银匕首造成的伤口逐渐愈合,他抬起头,用了很久来积蓄力气,「我已经惊讶过了,你进到城堡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的气味。」 「只有惊讶吗?」我酸溜溜地说。 他注视着我,嘴角滑过一丝笑意,「你该不会是想提议来个拥抱吧?」 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男人之间不搞这些,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是不好拒绝的。」 我们面对着面,相隔咫尺,这是一种会让人产生错觉的距离,过了很久,「你说得对,男人之间不搞这些。」文斯掐灭了我那一丁点期待,我们一同笑了起来。在那一瞬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芒,我突然觉得我也可以读懂他的心了。 随着太阳的升高,阳光在深井的墙壁上向下移动,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束缚住他的锁链上。 好家伙,这些铁链足够吊起一只海锚。即使有专业工具,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打开。 我试图用匕首撬开它,但显然,我不是个当小偷的料,没一会,我就累得气喘吁吁,而那把锈迹斑斑的锁纹丝不动,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真的,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挣脱出来,在你的面前,这些破铜烂铁应该像面条一样脆弱吧。」 文斯摇了摇头,「我失去了大量的血,现在我很虚弱。」 他的口吻很平静,却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文斯撇了撇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无可奈何。 这时太阳升得更高了,深井中一半的地面暴露在光线中。大概是因为着急,我感到热气蒸腾,这很奇怪,因为现在是深秋,在这么深的地底,气温应该很低。 「嘿,你觉不觉得这儿越来越热了?」我解开衬衫上的纽扣。 「等一会还会更热的。」文斯说。 「为什么?」 文斯朝天上努努嘴,我抬起头,向上看去,这很困难,因为顶上是一片刺目的眩光,但我还是努力分辨出了一些轮廓,「看见了吗?那是个玻璃穹顶,我们就像是放大镜下的蚂蚁。」 我一阵骇然,「他们想烧死你?!」 「这是唯一能够完全杀死吸血鬼的办法。」 想起他以前说的话,我突然放下心来,「但是……」 文斯打断了我,「我只是说,我对阳光有一定的耐受力,可是这是正午的、聚焦的阳光……你还记得鲁兹吗?」 也就是说…… 「你会死?」 「我会灰飞烟灭。」 我看着他平静的灰绿色眸子,破天荒的,那里面一丝我熟悉的戏谑也没有,只有全然的肃穆,好像是在对死亡致敬,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文斯会从我的生命中消逝,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种可能性。我总是设想,或许有一天我会结婚生子,或者说些不吉利的话,得了某种急病之类的,总之我不能再担当他的代理人,然后咱们会分道扬镳。 但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像是圣诞节,我会看着窗外纷扬的大雪和冬青树上闪烁的彩灯,回忆我们的经历,从拉普兰的极光到拉斯维加斯的钞票雨……年复一年,直到头发跟雪一样白,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 虽然我们没再见面,但是我会知道,他行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或许也在回忆着我(有点自作多情了),这才是能让我会心一笑的结局,而不是……在二十尺深的地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为一堆齑粉而无能为力。 「别这样,莱尔,」文斯打断了我的忧思,「你的多愁善感真是让人受不了。我已经活了两百年了,这够多了,明白吗?你唯一的损失就是以后不会再收到佣金了。」 不得不说,我听了他的话之后更忧郁了,是啊,还有那十万块:「你真会安慰人。」 文斯笑了笑,阳光正在一点一滴向他逼近,「走吧,莱尔,你没法想象我有多高兴你能来,但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切,你总得给我留点尊严吧。」 我不甘心,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我又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区别。」 「什么?」文斯挑起眉头。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但我们会不顾一切的活下去。」接下来的话好像是自动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永远都不要放弃。你也曾经是一个人类,其他一切你都可以忘记,但不要……请不要忘记这一点。」 文斯注视着我,「你开始让我吃惊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在他的眼中,我看到自己坚定的表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以这么励志。 有的时候,你只要听从心底催促的声音,不去想那些细枝末节。 我和文斯一起尝试打开铁链,他的听觉比我灵敏得多,在他的指挥下,我成功地撬开了他右腕上的锁,轮到左腕时,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那把锁锈死了。 「该死!」因为用力过猛,匕首从我手中弹了出去,我捡起来,发现刀锋折断了,这无疑掐灭了我们最后一丝希望。 阳光已经蔓延到文斯的身上,他苍白的皮肤像是烫伤了一样,出现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红斑,一阵焦糊味散发开来,我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他,聚焦的阳光令我的背脊滚烫,挥汗如雨。 「滚开,莱尔!这没用,你帮不上忙!」文斯的声音中有一丝细微的颤抖,「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点燃的!」他用手臂推搡我,他的力气可真大,我死命抱着他的脖子才没被他推开。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突然,一个流星般的想法照亮了我的脑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说你失去了大量的血?!」这么简单的办法,我居然用了这么久才想到,我这个白痴! 「是的,我不明白……」他说着,戛然而止。当然,他明白了!我从来没这么高兴他有对我使用读心术的习惯。 「来吧!」我把我的颈动脉戳给他看,「现在是吃压缩饼干救命的时候了!」 「不,我不能。」他断然拒绝。 「别挑食了!」我催促他,「你真是急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你不能……狩猎你的朋友……」 我愣住了。 「莱尔,你看,」文斯继续说,声音如溪水一般,在石子上磕磕绊绊,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欲言又止的,「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可这……这真难以启齿……不过我怕,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莱尔,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爱你。」 我几乎窒息。在我们相处的时候,他总是若即若离,在自己的领域筑起一道围墙。虽然偶尔几次,他也会向我敞开心扉,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或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认真地说出这三个字,而且是说我的。 一阵哽咽,我感觉鼻子发酸,眼眶逐渐湿润了。长久以来,我终于得知他对我的真正看法,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就算我将会万劫不复。 我擦了擦眼睛,「我不知道你们吸血鬼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是在人类的世界里,」我郑重地说,「朋友会为了彼此做出牺牲。」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或许……你会真的牺牲。」 我想了一下,即使我知道他要吸我的血,我仍然在他身上感到安全,「我相信你。」 他深深地看着我。 阳光的洪流在这时湮没了我们,恍惚中,我感到他捧住了我的后脑勺,向我俯下身来…… 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这里插入了一张纸片) 鉴于现在这本笔记在我的手中,我认为有必要将莱尔的叙述补充完整。当然,我和莱尔的行文方式迥然相异,也就是说,他的文字更加幽默,带有浪漫主义色彩,读起来引人入胜,而我只是干巴巴地就事论事,不过这本手稿只会、也只可能有我一个读者,所以这不会带来任何阅读上的障碍,我只是想留下一个记录,好让我不至于将这段经历遗忘在岁月的长河中。当你的年龄可以用世纪来计算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当莱尔的血液流进我的体内时,他的整个人生在我的眼前爆炸开来,形成了一个宇宙。一团一团记忆组成的星云极速掠过。我品尝出他的痛楚,大部分由米娜造成,他的喜悦,希望和恐惧,那么生动,像是活力四射的新星。 关于那套压缩饼干的理论,我并不是骗人的,起初莱尔的血对我来说吸引力全无,但当你逐渐了解一个人,并开始被他折服时,情况就会慢慢改变,你会开始期待着将獠牙刺入那温暖鲜活的动脉中,把他吸纳进你的生命。 狩猎熟悉的人,这几乎是吸血鬼的天性,就像是完成拼图的最后一块,那感觉无法抗拒。我贪婪的攫取着,完全被原始的猎食本能支配,除了满足胃口,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不顾。 我不知道那持续了多久,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摆脱那个刑坑的,那肯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沉醉在莱尔的心灵当中,好像一个孩子第一次把眼睛凑近万花筒。 然后我看见了我自己。时间像是被风托起的落叶慢了下来。 莱尔对我的感情极为复杂,我看到惊奇、害怕、厌恶、怜悯、崇拜、还有一丁点气愤,不停的有新的溪流汇入,但最后,所有所有,都化为了一片干净而美好的爱。 那一团浓情厚谊包围着我,好像是母亲的怀抱,令人心酸,我突然想起了一种已经遗忘许久的感觉。我想流泪。 野性被洗刷殆尽,理智重新回到我的头脑之中。我记起来,我的獠牙还卡在莱尔的脖子上。我颤抖的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一片荒芜的树林。我跪在层层叠叠腐烂的枯枝败叶上,莱尔躺在我的怀里,云彩浮在悠蓝的天空中,阳光照耀着我们。 我小心的舔袛他的伤口,使它愈合。他的血液让我的体内暖融融的,可是他的身体却像平时的我一样冰冷。我开始担心他失血过多。 「莱尔!」我轻声呼唤他,他没有醒来,脸上显出一种属于死人的不详的苍白。心跳就像冰层下的流水,遥远而孱弱。 如果他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我的担心变成了惊慌失措。说起来丢脸,我竟然呆滞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送他去医院。要是莱尔知道的话一定会骂死我的。 抢救的时间真是难熬,我一直盯着手术室外的灯,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莱尔挺不过来,我就把他变成我的同类,即便他后来会恨我,反正我是不会让死神带走他的,绝不。我不想再经历失去蕾奥妮时的那种痛苦。但是莱尔支持住了,就像他说的,永不言弃。 他在重症监护待了两天,危险期过去,意识恢复,被转到普通病房。谁能想到呢?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第一句话竟然是,「我现在还是个人类吗?我还想要小孩的。」 我真高兴,上帝把我幽默的小傻瓜还回来了。 28、尾声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电线和管子,某种意义上的蜘蛛侠。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个口罩白大褂告诉我,我在重症监护室,他说了一堆缺氧啊,休克啊,器官衰竭啊之类的病理学术语,我晕晕乎乎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然后文斯进来了,我看到他灰绿色的眸子里充满关切。他一直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就温度来说,他的手和冰块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了安慰。 无数个念头涌上来,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关于相信他是正确的。不过我实在是太累了,就连睁开眼睛也是负担,我任由自己滑入了梦境。 一直睡了两天,我才恢复了一点精神。护士把我转移到普通病房。 于是,现在我在这里,写下这个故事。在我「入定」期间,文斯负责照料我。概括地说,我胖了十磅。 关于我的急性贫血,医生迷茫了很久,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找到答案。 「准备好了吗?」文斯推门而入,问。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病房里已经收拾干净了。阳光在我的笔尖跳舞,我抬起头。 「老爷,你忘了加老爷。」我提醒他,风水轮流转,不是吗? 「我是为什么没把你砌进壁炉里啊?」他扪心自问。 「或许,」我笑起来,「因为我们是朋友?」 一针见血。现在是裁判举起我的手臂,宣布选手莱尔胜利的时候。 文斯挑起眉头,似乎正在组织一场反击,但是,他突然叹了口气,放弃了。我敢说他已经读了出来,我只是想多享受一会,当他的朋友的感觉。 毫不意外,玛琳没能拖住加布里埃太长时间。就在我开始写这本笔记之前,她简短的来拜访过一次(真高兴她一切平安)。她和文斯谈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她后来透露了一点给我,「小猫咪必须躲起来。」她的笑容中有一丝遗憾。 显然,加布里埃已经知道文斯从他的火刑架上逃走了,他正像一头疯狗一样在搜寻文斯的下落。 尽管承认这一点很痛苦,但对于文斯来说,我是一个蹩脚的帮手,他自己会更有办法。「让他去处理。」穆罕穆德曾经说过,即使玛琳也这样建议。因此,理性的选择,我只能再一次把自己的记忆交出去。 「至少,这次你会给我一个像样的告别?」我说。 「说像样,你并不是指办个派对吧?」文斯问。 我知道怎么讨价还价,「为什么不?我给你办了一个的。」 文斯把脸转向一旁,过了一会,他重新看向我,「先记着?」 「成交。」我回答的干净利落,现在他欠我一个派对了,「抱一个?」我建议。 「好吧。」他耸耸肩膀,好像很不情愿,「毕竟这是传统。」是啊,他一向很尊重传统的。 他走到我身边,「别往下写了吧?」 「为什么?」我还在写。 他眨眨眼,从他的表情中,我读出了一丝恳求。这个家伙!他不是说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裸奔都不会让他感到难为情吗?骗子。 咱们到此为止吧,毕竟,他都眨眼了。 (翻过一页,字迹改变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街对面一座乡村风格的房子。 刚才,就在门廊那儿,莱尔抱着一纸袋吃的,打开门,一只老金毛犬冲出来,围在他的腿边亲热地摇尾巴,他抽出一截香肠,喂给它。 从后视镜里,我发现我在会心一笑。我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写这本笔记。我得说,这一点都不像我。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 「答应我一件事。」回到我们分别的那一天,在病房里,我们拥抱在一起,莱尔说。 我们的拥抱很长,很用力,莱尔的身体很温暖,让我几乎觉得,我又变回了人类。 「现在是谁开始肆无忌惮了?」真好他看不见我的表情,否则他会发现我在傻笑。私底下,我经常因为回忆起他的一句话或者读到他的一个念头而发笑,这是我的秘密。 「就肆无忌惮一分钟。」他努力维持平静的语气让我不知所措。 「就一分钟。」我说。但我真正想说的是,永远都行。 莱尔破碎的笑了一下,「答应我,当一切平静的时候,回来找我,好吗?」 对付加布里埃,我没有胜算。但我想到在地牢里莱尔跟我说的那些话……他觉得我教会了他很多,但是或许他让我明白的东西更多。 「好,我会回来的。」我说,无法遏制的加上,「一百年之内。」唉,坦率只是不存在我的天性当中。 「嘿,」莱尔抗议,「一分钟还没过去呢!」 我们分开来。 病房里一片静谧。时钟滴答作响。我听见床头柜上,一个气泡从插着百合的玻璃花瓶底部升起来。 片刻之后,莱尔在我的臂弯中合上了双眼。我帮助他在扶手椅上坐稳。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他的睡脸上。 我转身离开。但是,当我背向莱尔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流失了。我匆匆折返,从莱尔的手中拿走了这本笔记。 当我这么做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手指收紧,好像在表达不满。 我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拉着他的手,沉默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我会回来,就算不择手段,我也会回到他身边。 (翻过一页,崭新的笔迹) 两年!两年了!这本笔记终于回到我身边!我的灯神也是!我高兴得要疯了! 对了,重新介绍一下,莱尔¥费斯,自由撰稿人——会写插叙。 当我第三次失踪回去,编辑终于决定不再忍受我,「随时欢迎,嗯,如果你以后想投稿的话。」 当他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如释重负,这很奇怪,好像我一直期待被开除一样。回家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妈妈给我做了培根煎蛋,我的最爱,吃完早餐,我开始写书。 真真正正的书。 「为什么你决定放过我的记忆,」我顿了一下,「我的朋友?」现在,这是我对文斯的新称呼,他再也不能说我是仆人了,因为这样,他就会变成仆人的朋友,逊。 我们在小万神殿二楼的露台,今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房子周围栽种的兰考泡桐送来阵阵馨香,文斯躺在躺椅上,戴着墨镜。是的,我们告别之时,他只是催眠了我,当护士叫醒我,一切都还在。在此我得声明,椅子也不是你会喜欢的睡眠地点之一。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那旁边明明有张床的。 文斯正要回答,我突然有了个点子,「哦,等等,我知道了,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吧?」我在我们之间打了个手势。 文斯做了个深呼吸,「你在逼我和你绝交。」 「不要吧,那样你就没有朋友了。」唉,这个笑话永远不会腻。 文斯没声音了,他现在肯定在进行深刻的反省。 过了一会,他重新开口,「玛琳给了我上了一课。」 「她驯服了你这只调皮的小猫咪?」想起达芙妮女神,我不由自主的一笑,感觉沐浴在圣母的光辉中。 文斯摆摆手,「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世界之王,你的记忆是属于你的,我无权替你做主。」 「哇。」我鼓掌,「两百年,你终于发现了!」 「给吉尼斯纪录打电话?」 「必须的。」 我们一同俯视着草坪和喷泉水池,螃蟹在打扫掉落的花瓣。这感觉很美妙,很理想,好像生活原本就应该如此。 剩下的谜团还有一个,我潜伏的记者天性又开始蠢蠢欲动,「嗯……」我支吾了一阵,「加布里埃,说说看吧,你是怎么摆平的?」 文斯撑起半边身子,斜下墨镜,盯着我,「不是吧,说好的开放式结局呢?」 「假设你是个读着,」我让他换位思考,「你会喜欢,那啥,开放式结局吗?」 文斯想了想,「有道理。」他重新在躺椅上躺好,「不过答应我,这个系列到此为止。」 「吓死我了,」我捂着胸口,「我还以为你是我要封笔呢,以免垃圾充斥出版界——行啊,快说!」 「你还记得,嗯……」文斯在组织语言,「被埋在巴黎的那个家伙吗?」 「被虫子啃脸的那个?」我说。他表示肯定。 接下来的话让我吃惊。 「我把他放出来了。」他笑着,「加布里埃现在很忙。」 天啊,他怎么可以这么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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