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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很好吃 上——byPuck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23

 文案:

 安平县令高元有三点不好:臭美,穷酸,心眼小。 但是到了恶霸林琰那里,却变成了三好:人傻,劲小,易推倒。 总而言之,这是个无能县令和英俊恶霸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才怪! 作者:其实这是个侦探文。 高元:什么,你说我是大唐的福尔摩斯?那家伙哪有我厉害? 作者:就你?少臭美…… 林琰:那我就是大唐的尼禄·沃尔夫。 作者(含泪):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炸毛受X呆萌攻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布衣生活 惊悚悬疑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元,林琰 | 配角:林若光,高艺,叶小蝶 | 其它:侦探 1、初来乍到(1) 高元与他的家仆高艺呆呆地站在安平县衙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在城东看到空无一人的接官厅时就有了些许预感,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县衙会是这幅景象:正面的朱门红漆斑驳,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门口的铜锣满是绿色的锈,好像一敲就要破了似的;门楣上的匾额摇摇欲坠,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写着“安平县衙”四个大字。虽说这安平县自从官道改道以后就开始衰败,但这里还有良田千亩,应该不至于贫困到这种地步才对。 满心疑惑地敲了半天门,里面终于传来一句慵懒的回应。 “谁啊?” 一听到这不耐烦的语调,高艺疾言厉色地答道:“新任县令高元到此,马上打开县衙大门!” 里面仍是半晌没有动静,在夕阳的余晖中,破烂的县衙显得无比凄凉。 “请您从后院进来吧!大门好几年没有打开过,现在已经锈住了。” 高元看到大门的合页都已经锈迹斑斑,只好跟车夫挥挥手,示意他先行将马车拉到后院,自己则跟高艺走在后面。他的名字“高元”二字原本寓意高中状元,是在长安开着一家胡麻饼铺子的父母寄托在他身上的殷切希望。不过别说状元了,这次科举考试他连三甲的边都没沾到,勉勉强强考中了新科进士第三十七名。一个月前,他接到了朝廷的任命,一路颠簸来到偏远的安平县做县令。本来就初登仕途他就有些不安,现在又遇到这种怪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少爷,看来你往后的日子轻松不了啊。” 走在身旁的高艺幸灾乐祸地说。他虽然名义上是高家的家仆,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基本上跟兄弟差不多,虚文浮礼也就可免则免。高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跟着马车走进了县衙后院。一个年轻官吏已经在门口等待,看到二人进来就迎到他们面前。他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慢悠悠地开口说:“我是本县县丞林若光,不知哪位是县令大人啊?” 高元怒不可遏,从衣袖中取出盖着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甩给林若光。他最讨厌的就是以貌取人,因为自己身材矮小,面如满月,看起来总像长不大似的,而身边那个比自己高半头的高艺就有威严多了。林若光毫不在意地翻看了几眼,这才慢吞吞地跪下行礼,还没等高元说话就自己站了起来。 “县衙官印在里面的书斋,我带大人过去。” 说完,林若光转身就走,那神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我一点都没把你放在眼里。” “等等!”高元在后面叱问,“县衙官印应由前任县令王大人保管,亲自交接给我,他现在在哪里?” “王县令啊……他十多天前就走了。” 林若光缓缓地转过身,好像没睡醒似的盯着高元。 “王县令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他不是应该与我交接完毕才能离开的吗?” “这个啊,小人也不知道。不过王县令说了,他在任的四年中百姓安居乐业,没有纷争,所以呢,这县衙里没什么事务需要交接。他交代小的保管好官印,交给新任县令,就算功德圆满了。” “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迎接?隶役、书差和巡兵都在哪里?” 高元环视四周,觉得更加诡异了。这后院空荡荡的,虽然干净整洁,但没有一个人影。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和车夫搬动行箧包裹的声音外,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即使前任县令离开了县衙,带走了自己的家仆侍婢,但总不至于县衙里就再没有别人。 “大人,县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牢头一人,今天身体不适,暂留家中休息了,另外还有参军录事一人,去了东郊城外紫竹林的命案现场。所以只有我一人在此等待大人。” “你说县衙里就只有你们三个人?” “没错啊。” 林若光散漫地回答道。高元听了忍不住按住自己的额头,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是不想相信。早在看到县衙大门的惨状时他就大概猜到前任王县令可能是个疏于政事之人,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连县衙中的官吏都被遣散殆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高艺捂着嘴嗤笑道。当初外放之时,高元本不应这么快就得到任命。他看到安平县令空缺就想主动请缨,那时高艺就提醒他那里可能有问题。可是他想要尽快上任,没有听高艺的劝阻,现在才明白自己接了烫手的山芋已经太晚。 书斋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左侧墙面立着一个空的檀木书柜,古朴典雅,右侧是一张雕花书案,上面放着一个镂空笔筒。林若光从书柜的抽屉里取出红绸包裹的官印,小心地递给高元。他解开结扣,拿起官印,发现官印上沾着的朱泥干涸脱落,应该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林若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高县令,小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家了。” “大胆!” 高元气得差点把官印摔在地上,幸好及时收住了手。虽然是高喝一声,但他声音清亮,听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林若光站没站相地靠在书柜上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啊?” “本县跟你说话你竟敢如此轻慢!” “那大人您要免我职还是要治我罪?不过先跟大人说一声,如果大人您要打我板子,恐怕要亲自动手了。” 林若光有恃无恐地看着高元。虽然不知道他“恃”的是什么,但高元还是决定不轻举妄动,强咽下一口气说:“你不是说紫竹林发生命案了吗?我要去现场看看,你来带路。” 林若光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随即转身走出了后院。三个人默默地走在冥色渐浓的街道上,才不过酉牌时分,店铺食摊就纷纷关闭。这里虽然小楼林立,但大多年久失修,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肃杀。到了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绵延的小径两侧枝叶扶苏,花木丛簇。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出现在眼前的是大片的紫竹林,昏暝之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晚风中似乎也带着腐朽的气味。 出了紫竹林就明亮起来,五六只灯笼把这里照得恍若白昼。最先映入高元眼帘的,是平放在地上的四具尸体。小小的,已经变黑发臭的小孩子的尸体。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尸体,但祖父那被精心保管的带着安详笑容的尸体跟眼前的完全不一样。那时他只觉得欣慰,稍稍带着点寂寞,然而现在他感到脊背发寒,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宝生啊,我的宝生啊……” 身穿褐色绸袍的男人跪在最左面的尸体前放声大哭。他头发已经略微花白,年纪大概有四十多岁了。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对好像是夫妻的男女。这两人衣着华贵,但比较年轻,男的一脸悲伤地望着地上的尸体,女的则靠在他肩上低声哭泣。另一侧的男人身穿玄色葛袍,直挺挺地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握住双拳,身体微微颤抖,身边的年轻男子不知在他耳边低语些什么。最远的木桩上坐着一个年轻妇人,拿着丝绢手帕默默垂泪。一个年轻官吏站在她面前,似乎在轻声安慰。 还有十几个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在叽叽喳喳高声讨论。 “哎呀,居然发生这种事,怎么连小孩子都杀?” “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听说是绑架,好像要了不少赎金呢!” “真是造孽啊!刘老爷老来得子,当做心肝来疼,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肯定会要林家给主持公道……” 听到这里,高元不禁疑惑起来。杀人命案理应由县衙来管,那个林家凭什么主持公道? “林家大老爷刚刚去世,能有心思管别人吗?” “而且听说林少爷六年都没踏出府中一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六年?我看八成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林老爷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吧?” “那安平岂不是完了?” …… “大胆!” 高元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冲着那群看热闹的人大喊。一时间静得只剩林鸟啁啾,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向他投来视线。 “我是新任县令高元,杀人命案应由县衙来管,何时轮到林家解决?你们简直无法无天。” 听完他的话,在场的人都纷纷别过头去,只有官吏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对他行礼。 “小人安平县参军录事曹文,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高元还礼以后,曹文兴奋地站起身来,恭敬地说:“大人,接下来您准备怎么办?” “先把尸体抬回县衙,让仵作进行检验。这个草菅人命的恶贼本县绝不会放过。” 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重振县衙威严。另外,这个林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2、初来乍到(2) 回到县衙以后,高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更衣。他似乎把被人轻视的原因归结在了自己满面风霜上。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以后,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曹文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走了进来。 “这位是慈生堂的朱掌柜,他是县城里最好的大夫,原来也曾兼做仵作。” 朱掌柜颤颤巍巍地对高元行了一礼,高元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寒暄了几句之后,曹文就带着朱掌柜到暂放尸体的牢房验尸。看到县衙里至少还有一个尽责的官吏,高元不禁松了口气。既然他已经来到了安平县做县令,就不能像以前的王县令那样懒惰。于是他唤来了尚未回家的林若光,要他带着自己到公堂看看。 林若光撇了撇嘴,到了公堂门口的时候,他才转过身对高元说:“高县令,事先告诉您一声,这公堂的门可有三四年没打开过了。” 高元不高兴地摆摆手,示意他快点。林若光这才慢吞吞地拿出钥匙,磨蹭了半天终于打开锁头。刚打开门,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腐臭味便扑鼻而来,浓重的灰尘更是呛得高元一直咳嗽,不得不倒退几步,而林若光因为对此心中有数,早已躲得远远的。 高元拿出白麻汗巾沾湿了捂住口鼻才顺利地走进公堂。公堂里破烂阴暗,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地上的老鼠窜来窜去,蟑螂更是肆无忌惮地横行。公文案卷都长了绿毛,书案上铺着的大红案布也被啃噬得破破烂烂。高元把手轻轻地搭在椅背上,谁知那椅子竟然就这样崩坏,变成了一堆废木块。高元连忙退了出来,吩咐林若光把公堂的门窗都打开后,自己去了大牢。 朱掌柜已经检验完毕,正用一盆清水洗手。高元进去以后掀开了尸体上覆着的白布,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这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绸衫。脖子上的勒痕触目惊心,皮肉甚至都绽开了,血把衣服的领口染成了黑红色。高元打了个寒战,又把白布蒙好,跟着朱掌柜和曹文一起走出了大牢。 “结果怎么样?” “四个孩子都是被勒死的,凶手用的应该是绸缎丝绫这种比较柔软的东西,不过他力气非常大,有两个孩子的颈骨都被折断了。现在尸体已经变黑发臭,死亡时间不太好估计,但不会少于四天。” 说完,朱掌柜就把详细的验尸格目交给了高元。高元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要朱掌柜签字画押以后,才小心地收好。他让高艺送朱掌柜离开,留下曹文在书斋里。自从到了安平县,只有曹文对他这个县令表示欢迎,其他人要不就当他不存在,要不就明显地表示轻视。 “曹参军,我初到贵地,有很多事不了解,还希望你能提点一二。” 曹文露出爽朗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在油灯下发出柔和的光亮。 “高县令,您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在县衙里做事,就是希望能为百姓出一份力。但是原来的王县令怠于政事,连县衙的大门都懒得开,我一直希望可以在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县令手下做事,今天见到您刚刚到任就亲赴现场,真的非常开心。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不会有所隐瞒。” 热情洋溢的赞赏令高元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他所做的就只是县令的分内事而已。 “我想知道为什么出了事情,百姓居然首先想到的不是官府,而是林家呢?” 若是小事尚可理解,但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居然想让林家来主持公道,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哎,实不相瞒,他们所说的林家,就是县里的大户林琦。他是本县的金银市行首,在府中豢养了上百个打手、无赖,横行乡里。四年前上任的王县令恰好又是个不思政事的浪子,林琦就趁此机会把县里的大小事宜都揽了过来,俨然成了县令。渐渐地,县衙就荒废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最近林琦突然去世了,他的独生儿子林琰接管了林家,不过这个林琰非常神秘。他十六岁的时候中了秀才,还有一身武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六年前突然闭门不出,就连林府的下人都没见过他。” “那林琦有没有鱼肉乡里,霸道横行呢?” “这个嘛,也不太好说。他定了一系列规矩,那些打手、无赖倒是一丝不苟地遵守。跟生意人收些钱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但数目不会太过分,而且有事的时候找他,他也会帮忙,所以百姓对他没有太大微词。” 高元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林琦倒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比一般的恶霸要聪明许多。不过他已经去世了,林琰有那么神秘,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突然,他感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路上的时候高艺劝他吃碗面,可是他以为到了县衙会有人迎接,特地留着肚子准备多吃些,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他想冲出去叫上高艺一起吃饭,又不忍心破坏自己刚刚建立的形象,只好一味忍着,结果露出了相当凝重的表情。 “嗯,我明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我想你也累了。” “大人长途跋涉,应该更加劳累,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听到后院的门开合的声音以后,高元才扯着嗓子叫了一声:“高艺!我快饿死了……”说完,随即就瘫在了桌子上。高元个子虽小,胃口却比一般人还大,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饥饿。 高艺漠然地走了进来,把一个蒸饼扔到他面前,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吃吧。” 那个蒸饼是昨晚买的,放在包袱里一整天,被压得只剩拳头大小。高元悲哀地拿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发现还有股馊味。他一脸嫌恶地把蒸饼扔出门外,结果后背立刻挨了重重的一拳。 “大胆!你居然敢打本县!” 高元捶着桌子大叫,结果高艺根本不理他。 “我在外人面前给你面子,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本县要治你的罪!” “那我就给老夫人写信,说你想她了,希望她过来。” 听到这句话,高元立刻泄了气,一脸赔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今天我也累了一天,而且又碰上这么棘手的事,不吃点好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呢?” “可是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吃完饭我帮你收拾啊!” 高元拉着高艺的袖子,谄媚地说。 “不能吃太贵的。” “知道知道,我又不要去酒楼,随便在小食店吃点就可以了。” 最后耐不住他软磨硬泡,高艺无奈地跟他出了门。跟人打听了一下,找到了一家小店。店里虽然朴素,但干净又整齐。他们要了一碟烤羊肉,两个小菜,又尝了店里的特色美食葱香饼。这葱香饼外皮酥脆,里面混合着葱末的肉馅又香又软,高元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以后,又买了两张准备当宵夜。 吃饱以后出了门,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在门口乞讨,高元身上没有碎银子了,于是一咬牙把饼给了他。小乞丐连声道谢,把饼装在口袋里以后就飞快地跑了。高元满心疑惑地问高艺:“他不是饿了吗?怎么不直接在这吃掉?” 高艺蔑视地瞟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讨到了东西自己不吃,肯定是别的地方有人等着他。” 虽然有些不服气,但高元也只能乖乖承认自己阅历不足。以前为了考取功名,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书,从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现在他信誓旦旦地把案子揽上了身,实际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根本该不知道从何下手。想到这里,心情就变得郁卒起来。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高艺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鼓励。 回到县衙,两个人一直收拾东西,到了子时才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高艺拉起来,他们今天要去四个孩子的府上问问详细经过,顺便了解一下安平县的情况。 最先去的是在城中开米铺的刘贺南家。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死去的刘宝生是他唯一的儿子,今年八岁。刘府就建在他家米铺的后巷,不是很大,但碧瓦朱甍,非常精致。送上名刺以后,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着素服的妇人接待了他们。刘贺南昨天伤心过度病倒了,只好由妻子来接待他们。刘夫人幽娴雅静,落落大方,身着素服仍不失美艳。 一番寒暄之后,高元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宝生本来在西郊的蒙馆读书,初八那天我们把他送到蒙馆以后,就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宝生被抓走了,要我们第二天晚上子时带着三百两黄金到普济寺,放到观音像下,三天后酉牌时分到东郊紫竹林领人。另外,还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说了,宝生立刻性命不保。那封信里还有宝生从小带着的长命锁,我们本来将信将疑,但是蒙馆那边派人来说宝生不见了,我们才确定宝生真的被人抓走了。老爷按照他的指示做了,结果到了紫竹林,就……” 刘夫人垂下头,用丝帕按了按眼角。 “那封信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已经烧了。信上说读完就立刻烧掉,宝生在他手上,我们一点都不敢违抗,老爷为了保险就把信烧了。” 那就太可惜了,高元暗暗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了凶手写的信,至少可以让县里的人帮忙认认,这么好的线索就这样没了。 3、疑团丛生(1) “好奇怪啊……” 从刘府出来以后,高元低着头喃喃自语。高艺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昨天是五月十二,刘掌柜他们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根据刘夫人说的,刘宝生是在初八被人劫持。可是仵作验尸的结果说,发现尸体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死了至少四天。也就是说,孩子刚被绑架就遭到了杀害,那个时候凶手还没拿到赎金。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想这正好解释了凶手为什么同时绑架四个孩子。正是因为他抓到孩子以后立刻就杀了,所以如果有人提出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话,他就没办法拿到赎金了。所以他同时绑架了四个孩子,一方面能得到更多的赎金,另一方面也想要提高胜算。” “因为这种理由就杀掉四个孩子,这也未免太残忍了吧” 高元忍不住发出感叹。在人蛇混杂的长安生活了那么多年,他都从未听闻过如此狠毒之事,没想到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竟然隐藏着一个如此凶残的人。 “有些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对了,我还发现了一件事。”高艺微微翘起嘴角,似乎有些得意,“我觉得刘宝生可能不是刘夫人的亲生骨肉。” “为什么?” 高元困惑地问道。在县衙的公文里,刘宝生的生母就是刘夫人。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精心化过妆。咱们两个到了以后,刘夫人很快就出来接待,说明她的妆是早上就画好的。如果真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么可能还有这种心思?而且她说话条理清晰,一点都不像处在丧子之痛的人。刘掌柜娶了她以后,一直无所出,后来又娶了八房小妾,还是没有动静,我想,问题可能出在刘掌柜身上。刘夫人怀孕就是在刘掌柜娶了第八房小妾之后,她很有可能是不想让刘掌柜继续纳妾,买通了郎中稳婆装作怀孕,然后买一个男婴回来。刘掌柜以为刘宝生是自己的孩子,非常疼爱,但是对于刘夫人来说,他只是维持自己地位的工具,并没有太多感情。” “有可能。” 高元微微颔首,非常佩服高艺的观察力。虽然眼睛看到了同样的事实,耳朵听到了同样的话语,但是高元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对劲。也许只是经验的差距……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 出了刘府以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去了何府。七岁的何昌谦是何府老爷何泰的独生子,他在城中有一间酒楼,两间邸舍。何泰夫妇一起接待他们,两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憔悴,尤其是何夫人,双眼红肿,黯淡无光。他们说的跟刘夫人的话没有太大出入,不过交赎金的时间不一样,是在亥时。两个人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毫无条理,使得高元更加相信高艺的判断了。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把事情说清楚,而且两个人也按凶手的吩咐把信烧了。就在高元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何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他。 “高县令,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也不知道跟犬子被害有没有关系。” 何泰犹犹豫豫地说。 “你尽管说,任何线索我都会尽力去查。” “前一阵子城里多了很多流民,有一次我看见四五个小乞丐在酒楼那里行乞,觉得他们太臭会妨碍生意,所以就把他们赶走了。有一个小乞丐走的时候一直瞪着我,还骂我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我一气之下踢了他两脚。现在想想,他们会不会为了报复杀了我的儿子呢?” 虽然对于何泰的做法颇有微词,但高元还是礼貌地回应了。若是真的如他所料,那么何泰今生恐怕都要生活在悔恨之中了。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有力的线索,他不能怠慢。 已经过了午时,高元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他又想起昨天吃的葱香饼,不禁口水直流,不由分说地拉着高艺又去了那间小店。这个时候店里人很多,乱哄哄一片,大部分都是粗布麻衣的汉子,也有几个穿红系绿,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他们两个一走进来,很多人都停下筷子盯着他们看,虽然有些尴尬,但高元抵不住葱香饼的诱惑,跟高艺找了两个空位坐了下来。大概以为他们是普通的穷书生,其他食客很快失去了兴趣,又开始高谈阔论。 高元一边吃着,一边留心听听他们都在讲些什么。 “我这几天可真是倒霉。那天我在东郊那碰到了江家那个小兔崽子,好家伙,小瘦身板还骑着匹马,给他得意的。我过去跟他说了两句吉祥话,这小子还挺不上道,我一生气就把他拉下来了。本来想给他表演个戏法,让他乐呵乐呵,再让他睡一觉,谁知道这小子回头就是一马鞭,正好抽在我的宝贝上,到现在还肿着呢,连香姐那都去不了了。” 黄牙黑面的壮汉说着把手伸到桌下,对面的像只猴子的男人缩着脖子嘿嘿直笑。高元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根本不明白壮汉在讲什么。 “江家那对父子可不好惹,你居然也敢上。” “我手里有那小子的把柄,改天一定要上门把我的汤药钱弄到手。” “能是什么把柄,八成就是跟哪家的小娘子有一腿吧?我跟你说,你呀,先吓唬吓唬小娘子,说不定还能爬上人家的床呢!那些女人跟你的香姐可不一样。” “好主意。” 两个人卑劣地笑了,高元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想把这两个人抓到大牢里,这个想法马上就被高艺看穿了,他用筷子敲着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 “那还用说?不过,你最近有事瞒着我吧?是不是发了财啊?” “前两天手气好而已,现在不就请兄弟喝酒了吗?”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之后又说了很多猥琐的话题,不过高元已经没有兴趣再听了。沉默着吃完饭,高元就迫不及待走出了小店。两个人的话似乎把店里的空气都污染了,充满腥臭味。昨天的小乞丐还在那里乞讨,高元看到以后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从衣袖里拿出十枚铜钱放在手上,却不放进小乞丐的碗里。他堆出一脸和善的笑容,弯着腰问:“你的朋友里有没有人挨过何掌柜的打呀?” 小乞丐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高元,紧紧抿住了嘴唇。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些都……” 话没说完,小乞丐一阵风似的跑了,高元追在后面说要把十个铜钱给他他也没回头。喘着粗气回来,高艺正靠在墙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高元气哼哼地嘟囔着,抱怨小乞丐胆子太小。 “是你太吓人了,居然上来就问,怎么也该套套近乎再说啊!” “你放这马后炮有什么用!” 高元大声反驳,既然知道就该早说,现在已经把小乞丐吓跑了,估计以后他见到自己都会躲着走。等高艺笑够了,他们才继续寻访。一路上高元还是放心不下那两个无赖说过的话,一想到将有个姑娘被这两个无赖糟蹋,心里就好像放了一块大石头。但他知道就这样贸贸然把他们抓回去,他们一定矢口否认,无凭无据也只能放他们走。 接下来是周家。死去的周怡十二岁,是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他生母早逝,父亲也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继母相依为命。穿过一条小巷,高元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宅,高墙红砖,飞檐反宇,好不气派。他不由得赞叹了一句“寡妇住的房子好大啊!”结果被高艺翻了一个白眼,指着附近的一个小院说:“这才是周家。” 高元心里懊恼,认为这不是自己的错,眼前有这么座大宅,谁还能注意到别的小院?不过说出来估计又会被高艺鄙视,他便忍着没有开口。周家不大,昨天坐在树桩上哭泣的女子今天也是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虽然没有像何泰夫妇那样哭哭啼啼,但也伤心地一直叹气。 “奴家的命好苦,怡儿虽不是我亲生,但他五岁的时候,我就进了周家的门,看着他长大。老爷去了,怡儿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只希望县令老爷能抓到凶手,还怡儿一个公道,我也就能安心了。” 周夫人垂泪说,高元连忙安慰。 “不知夫人交了赎金没有?” 高艺礼貌地询问道。 “交了。奴家一个妇人,胆子小,也没个人商量,只能按照信上说的办。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送到了普济寺,可还是没能救回怡儿。” “那封信夫人还留着吗?” “没有,奴家按照指示烧了。那凶手神通广大,怡儿本来在书房里读书,我出去给他买个桂花糕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周夫人说着又哭了起来。两个人安慰了一番,走出了周家,高艺不知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高元一问,他就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我说,周夫人可真漂亮啊!” 走到了离周家很远的地方,高艺才重复说。 “什么呀,你这个色中饿鬼。” 4、疑团丛生(2) 高元愤怒地注视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青年。自从两岁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以来,他从来没对这个人如此生气过。不光是因为两个人出来办正事,高艺却不专心,这其中还夹杂着对于高艺比自己更加成熟的嫉妒。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 对于他的愤怒,高艺只报以淡然一笑,丝毫没放在心上,这令高元更加焦躁了。 “寡妇太漂亮,奸夫就一定少不了。至于以后的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看我们又有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周夫人和奸夫是凶手?” “这个倒不敢肯定。不过周夫人不是说了吗?家里有个先生,每三天来一次,两个人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的,看来我们需要去见见那位先生。” “哦。” 高元垂头丧气地沉吟着,赌气似的踢着脚下的石子。随随便便发脾气骂人是不对,可是怪丢脸的,不想道歉,干脆就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两个人朝夕相对了整整十八年,就算是裸裎相对也可以无视对方的存在,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吵架。 终于到了最后一户,高元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他已经厌倦了劝慰哭哭啼啼的父母,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抓到凶手,还他们公道。站在骨董铺子门前,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去。骨董铺子的摆设有些陈旧,架子上摆的货物虽然整齐,但没有什么光彩夺目到能够一下子吸引住目光的东西。跟柜台里的伙计说明来意以后,江掌柜很快就亲自出来,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江掌柜一家似乎就住在这不甚宽敞的骨董铺子二楼,高元感到有些惊讶。他端出的茶具竟然都没有周夫人家里的精致,衣着也相当俭朴。一番寒暄以后,江掌柜就开始讲述自己的儿子江小郎失踪的经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哭啼啼,但是眼睛里的怒火却比那些人多一倍。令高元惊讶的是,江掌柜并没有交赎金。 “为什么?” “交了就等于纵容这种事!”江掌柜用拳头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我江峰行得端,做得正,决不允许这种奸佞小人得逞。我收到信以后,立刻跟犬子江玉郎追寻凶手的行踪,四处打探可惜一无所获。后来我们埋伏在普济寺,那是凶手要我们交赎金的地方。我想凶手既然要我们把赎金放在那里,就一定会来取,但是没等到凶手,倒是看见何掌柜和刘掌柜两个人裹着东西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的东西就没了。我当时想他们一定也是孩子被掳劫,过来交赎金的。最后我们等到天亮,也没见有人过来,于是走进普济寺的大雄殿里看看。奇怪的是,大雄殿里什么都没有,何掌柜和刘掌柜带来的两包东西竟然不翼而飞了。” “你们仔细看过了吗?” 高元难以置信地问,江掌柜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普济寺废除已久,大雄殿内也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而且三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那两个包裹不论放在哪里都非常醒目,根本不可能看漏。” “这可真是奇怪了,难道黄金会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高元咕哝了一句,结果后背立刻被杵了一下,回头一看,高艺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幼稚了点,羞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算是替他解了围。 “玉郎,快来见过高县令。” 年轻人仪态潇落,器宇轩昂,一看到高元当即露出爽朗的笑容。但是高元注意的却是他右脸的淤青。 “你们在查探这件事的时候遇到危险了吗?” “没有,那个贼人始终没有露面。后来我们去了紫竹林寻找,还是一无所获。那个贼人相当狡猾,他信上说酉牌时分在紫竹林交人,但却不写清楚在紫竹林哪里交人。我记得发现尸体的那个地方在酉时之前还没有尸体,后来我在紫竹林里搜寻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辙声,不过当时并没有留意,因为紫竹林旁有一条出城的道路,那里经常有马车经过。后来我循着刘掌柜的哭声回到空地,发现了小郎的尸体。” “也就是说,你听到的声音很可能就是凶手驾着马车抛下尸体的声音。” “我想是的。” 江玉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脸上的伤是……”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高元想问的事,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个啊……”江玉郎目光有些闪躲,“我在寻找小郎下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剪径的恶贼,一不小心被他所伤。” 那个黄牙黑面的壮汉口中的江家那小子果然就是江玉郎,高元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有人准备威胁他所约见的姑娘这件事。最后因为江掌柜在场,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着以后有时间再单独跟他说。 难以避免地做了保证,高元和高艺就准备告辞了。这期间江玉郎一直沉默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高元,令他有些不自在。就在他想江玉郎是不是有话要说的时候,江玉郎终于开口了。 “高县令,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郎,休得无礼!” 江掌柜大声呵斥。江玉郎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眼神更加坚定了。 “爹,我不怕他。”江玉郎转过头来继续说,“高县令,其实我觉得这个案子的凶手就是林琰。可能不是他亲自做的,但主谋一定是他。” 高元拼命回想林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他就是曹文说的恶霸的儿子。真棘手啊,恶霸什么的,高元不禁暗暗叫苦。 “我爹一直和林琦不和,林琦就对我们家多方打压,不许本县的人跟我爹做生意。他财大气粗,没人敢违抗,我家在短短五六年之间迅速败落,都是拜林琦所赐。这次的事恰好就是在他的儿子林琰接管林家的时候发生,说不定就是为了给县里的人一个下马威,叫人不敢和他作对。不过我江玉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他斗到底!”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丝毫没有真凭实据,完全是他自己一个人推断出的结论。高元装作很赞同的样子点了点头,草草说了两句就赶紧拉着高艺离开了江家。 他肚子又饿了,再待下去用不了多久一定腹中雷鸣大作。找了一家清净的小铺子,要了两三个小菜,高元迅速填饱了肚子。可是心情仍旧阴霾一片,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件案子要是破不了,估计自己就要当一辈子县令了。他自己觉得无所谓,不过他娘一定会在她耳边不停唠叨,一想到脑袋就要爆炸了。 “查案不能急于一时,你也别愁眉苦脸的。” 大大咧咧地剔着牙,高艺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根本起不了作用,高元还是照样趴伏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唉声叹气。他当然知道仅仅一天不可能把案子查清楚,只是经验的缺乏使他非常不安,县衙的人又太少,令他更加没有信心了。 不过,一说起县衙,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牢头也没有出现。他真的是身体不适吗?还是没看得起他这个县令,准备就此不干了呢?闭着眼睛胡乱揣测,心中渐渐升起一团怒火。既然在县衙做事,就应该尊重县令,这个道理居然有人不明白。高元一下子直起身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把小二吓了一跳。 “高艺,咱们去看看那个牢头到底哪不舒服!” 说完就气哼哼地走在前面,直奔牢头的家。 牢头住在明月巷,高元到了才发现这是一条肮脏潮湿的小巷。巷子极窄,两侧都是二层的小楼,使得阳光无法到达,里面几乎漆黑一片。他刚走进巷子的时候眼睛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见,等到能够看清大概的轮廓时,已经超过了牢头的家,只好再返回去。 来应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只把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看着高元的眼睛里满是警戒。说明来意之后,她才稍微放松,邀请他们进了屋子。夕照正好从窗子设进来,屋里要比外面明亮得多,高元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她杏脸桃腮,柳眉之下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纤细,但并不娇弱,走起路来都带着一阵风。 “老爹,新县令来看你了。” 少女对着一扇破门高声喊道,接着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屋里散发出一股内脏的臭味。如果不是他听到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高元差点就把他当成了一具干尸。 “啊……怎……咳咳……” 老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好像要把生命都咳出来一样。少女连忙拍打老人的后背,轻声细语地说:“老爹,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说话了。” 这是到了安平县以后,又一件令高元目瞪口呆的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老的牢头。 5、流离失所(1) 因为只要高元在屋里老人就想说话,但是他只要一开口就不停地咳嗽,少女便怒气冲冲地把高元赶到了屋外。 “请问,他生病有多久了?” 高元小心翼翼地问,少女立刻竖起眉毛瞪了他一眼。 “一年多。怎么?” “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到县衙来吧?” 老人根本连床都下不了,更不用说到县衙看管犯人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女叉着腰不客气地问。 “没别的意思,既然李牢头生病了,我们也只好另觅贤能了。” “你是要免老爹的职吗?虽然老爹卧病在床,可是他对县衙的工作从来没有怠慢过啊!” “但他去不了县衙呀。” “你的牢里也没有犯人啊!”少女对他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你的县衙里没有犯人,所以牢头没去县衙也不算失职,难道不是吗?” 一句话咽得高元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现在是没有犯人,但以后会有的。而且我去过大牢,里面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又暗又潮,到处都是老鼠蟑螂,这难道不是牢头的责任吗?” “老爹从十八岁开始就在县衙大牢干活,已经足足干了六十年,你这狗官居然因为他生病就要免他的职,实在太过分了!老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当一辈子牢头,这都不行吗?” 少女指着高元破口大骂。高元心里不禁思忖这是什么奇怪的愿望,可是又不敢说出来。 “我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只是县衙的工作总要有人来做。” “哼,强词夺理。那我代替老爹去总可以了吧?” “李姑娘毕竟是女儿家……” 李牢头管的可是关着男人的大牢,她怎么能行呢? “男人做的我都能做,这个就不用你这狗官来操心了。” “可……”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就会到县衙报到!”少女不容辩驳地说,“还有,我不姓李,我姓叶。” 说完,叶姑娘就一口一个“狗官”地把高元和高艺推了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高元本意是来训人的,没想到自己却被抢白了一通,还搞得那个比他娘更凶的女人要来县衙当牢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失策失策。早知道就应该勤快点翻翻县衙里的人事案牍,而不是只从林若光口中问个地址就算了。 “高艺,你去告诉叶姑娘明天不要来县衙了。” 高元拉着高艺的袖口恳求道,他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个女人了,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可是高艺根本无视他的请求,一把甩开了他。 “我才不去,狗官。” “大胆!” “你也就敢跟我使劲,人家叫你狗官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太吓人了。” “欺软怕硬。” “那你不也是什么都没说?” “那种时候当然沉默是金了。” 高艺说完扭头就走。高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说话就是欺软怕硬,高艺不说话就是沉默是金。回到县衙,发现曹文和林若光已经把大堂收拾得干干净净,发霉的公文案牍也都拿出来晒了。不过县衙的大门合页都已经锈死,木头也都烂掉了,需要整个更换。可是县衙衙库里一两银子都没有,别说换大门了,就连工钱都不知道要从哪里来,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搁浅。 一整天下来高元累得要命,应付了曹文和林若光几句就早早休息了。一躺到床上,他就好像昏过去一样睡得死死的。半夜的时候,他突然醒了过来,因为他……饿了。虽然个子小,身体又瘦,但是高元很能吃,又非常容易饿。从某种程度来说,吃是他最重要的事。 摸黑走进厨房,里面却连个碗都没有,更不用说吃的了。他迷迷糊糊走到高艺的房间,想让他帮忙找点吃的,结果里面根本没有人。高艺的床铺整整齐齐,应该是出门了还没回来,问题在于,他去哪了。 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实在饿得不行,高元打了一桶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过一会儿就有了反应,到茅厕小解。小解完又饿了,就再喝水。一来一回折腾了七八趟,高艺终于踩着日出回来了。 “你到哪去了?” 高元不高兴地问。他们一起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可是高艺竟然自己偷偷出去不叫上他。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高艺面带桃花,神情异常轻松舒畅。 高艺淡淡一笑,扔给他一个纸包,里面装着热乎乎的葱香饼。饥渴的他立刻狼吞虎咽,转眼间就把手里的东西消灭了。舔了舔沾着肉香的手指,高元没忘了追问高艺昨晚的去向。 “我去了南寮。” 高艺干脆地回答,可是高元实在想不明白他去哪里干什么。 “昨天林县丞跟我说,那里有很多年轻漂亮又便宜的姑娘,果然很不错。” 高艺摸着下巴美滋滋地说,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你……你……” 高元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高艺比他大两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高元无法想象他跟烟花女子玩乐的画面。 “少爷,你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去过好几次啊,不过不如这里好,同样的钱,长安只能找到又干瘪又丑陋的姑娘。” 这句话对高元来说简直称得上骇目惊心了,在他心中,共赴巫山这种事只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做,而不是花钱来买。高艺对着大张着嘴巴,眼神呆滞的高元晃了晃手掌,不由得笑出声来:“少爷,赶紧把魂找回来,我有重大发现。” “啊?” “何掌柜说的游民,实际上是因为家乡发水灾逃难到这里的。昨晚与我共度良宵的秋月就是其中一员,现在在南寮做没有挂牌的私娼。她说她们村子里三百多人一起逃难到这里,一路上死的死、走散的走散,只剩下一百零几人。她和几个健康的姐妹来做私娼养活家人,有些能走动的孩子出来乞讨,情况非常凄惨。” 怪不得那天把葱香饼给了小乞丐以后他不自己吃掉,八成是有家人在等着食物。 “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秋月说他们躲了起来,一时说不清楚,不过她可以带着我们去那里。” “他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高元不解地问。 “这件事说来奇怪,他们本来在城郊聚集,后来突然来了一群蒙面人,抓走了十几个壮丁,还杀了上来阻挡的人。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他们才躲了起来,却始终不肯离开安平县,落入了这么悲惨的境地。” 城中有很多壮丁,为什么有人偏偏要抓走路过的流民呢?这真是奇怪至极。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看看那些流民的情况,听高艺的叙述,他们挺不了多久了。 “快带我去见见那位秋月姑娘。” 话音刚落,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在后院响起:“哟,狗官,一大早就要去花街柳巷啊!” 昨天说要代替李牢头工作的叶姑娘不早不晚到了县衙,这正好提醒了高元。他喜形于色地拿出二两银子交到叶姑娘手上,匆匆地吩咐道:“你去买二百个蒸饼,剩下的钱买下饭的小菜。看见曹文就让他找朱掌柜,然后你们一起到南寮来找我和高艺。” 叶姑娘被他弄得晕晕乎乎,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了。高元立刻跟着高艺到了南寮。这里跟昨天到的明月巷境况差不多,唯独多了女人的脂粉味。白天这里显得有些冷清,来来往往的人都低着头,迅速离开。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花灯把整条街照得红彤彤,小巷的两侧站满了招揽客人的女子,个个妖妖调调,眉宇间却满是疲惫。 七拐八拐到了一座黑黢黢的小楼门前,高艺熟门熟路地径自走了进去。他跟门口的女子耳语了几句,就带着高元上了二楼。他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请进。” “秋月,这位就是高县令。” 一个窈窕温婉的女子向他行了一礼,她尚未涂脂抹粉,显得有些憔悴。 “请高县令一定要救救小女子的乡亲。” 说着,秋月跪倒在了高元面前。高元连忙把她扶起,答应一定会妥善安置。秋月喜极而泣,要他们在门外稍等片刻,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荆布叉裙,俨然一幅农家女子的模样。高元本以为她会穿得更漂亮,不由得吃了一惊。秋月捋了捋鬓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乡亲们不知道我和姐妹出来做什么……” 若是家人知道她们出来做私娼的话,一定会伤心欲绝的吧?高元不禁心头一酸,也低下了头。因为王县令的失职才逼得这些女子不得不做这些违心的事。高元更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很重,但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安置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尤其是这些坚强大胆的女子。 “咱们走吧!” 高元笑着说。 6、流离失所(2) 叶姑娘他们在南寮附近的大街上等候,曹文和朱掌柜都到了,就连林若光也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包裹,悻悻地站在叶姑娘旁边。高元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几个人就一起出了城。 据秋月所说,她的乡亲们暂时躲在一个废弃的道观里,四周都是密林,很容易迷路。她们自己开了一条路,不过隐藏在芜秽的杂草中,不易被外人发现。高艺和秋月一众姐妹走在前面,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直笑声连连。林若光背着一大包热气腾腾的蒸饼,吭哧吭哧地走在高元身边。 “高县令,你为什么告诉叶姑娘只通知曹参军,不通知我?该不会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县丞吧?” 林若光面无表情地盯着高元,不知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心的。从头至尾高元就没想起这个人,不禁惊得脸直抽筋。可是转念一想,本来就是林若光自己先无视他这个县令的,他这么做也不算过分啊,于是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撒了个谎:“没有这种事,我只是觉得林县丞今天应该继续打扫大堂。” “哦,是吗?”林若光冷冷地斜睨着高元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辜负高县令的期望回去好了。这一大包蒸饼,高县令你就自己背着吧。” 高元一听吓出一身汗,这一包蒸饼虽然不沉,但光是看看就觉得热,如果背在身上还不得汗流浃背。那副德行出现在那么多人面前,他县令的形象就全毁了。 “既然林县丞都来了,又何必回去呢?” “不,高县令认为这件事不需要我的话,我还是回去好了。” 说着,林若光就要解下背上的包袱,高元连忙按住他的手,性急地说:“需要,需要,非常需要林县丞,没有你就不行!” “这样啊,”林若光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想着自己是不是被耍了,高元心事重重地继续赶路。他们穿过一片密蓁蓁的丛林,终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道观。废弃已久的道观残破不堪,早就没有了庄严肃穆的气势,但作为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还是不错的。门口的雕花木门已经被虫蛀得七七八八,就只是挂在上面而已。高元踩着满是枯叶和灰尘的地面走了进去,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里面大多是老弱病残,个个面黄肌瘦,好像被饲养的蚕一样散乱地排列在阴暗的大殿里。大概是害怕高元这个陌生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的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戒。路上想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在他脑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杵在那里一时语塞。片刻之后,他回头吩咐林若光和叶姑娘尽快把饭菜分给大家。朱掌柜很自然地开始为病患诊症,而曹文和高艺则在秋月的带领下去溪边打水。 高元从未想过大唐盛世之下竟然也会有如此悲惨的事情发生,不由得怨恨起自己的天真。朱掌柜站起身来,把高元拉倒了大殿外,汇报他诊症的结果。 “高县令,大部分人都是因为长途跋涉加上饥寒交迫造成气血亏虚而病倒的,每个人症状都有些微的不同,不过幸运的是,没有人感染了瘟病,只要能够得到悉心治疗,应该都可以治好。” 听到没有瘟病,高元心里的大石就落了地。然而眼前的问题依旧严峻——这些人不能再呆在这里,需要转移到县城安排到各个药铺医馆进行治疗。另外,没有生病的孩子也需要给他们安排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而不是任由他们上街乞讨。做私娼养活家人的秋月她们,虽然其心可嘉,但终究违反了律例,也得给她们安排一个去处。 “总共有多少人需要医治?” “一共九十四人。我只是粗略查看一番,真正有病的人数可能比这个少,但不会多于十人。” “大概需要多少银子呢?” “这个嘛……”朱掌柜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思考了一下说,“应该不会少于两千两银子。” 高元心里咯噔一下,说来可能有些丢人,不过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衙库亏虚,连换个大门的钱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两千两银子了。而且雇轿子抬这些人进城估计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少说也得一白两银子。就算把高元的全部家当拿出来,也不够雇轿子的钱。 “如果我求城中药铺的掌柜以成本价卖药给我们呢?” “两千两这个数目,已经是成本了。” 这句话真是让高元欲哭无泪了。于是他做了个逃避现实的决定,今天先带着病得最重的人进城医治,其他的事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一天可谓忙忙碌碌。他们几个年轻男人先是背着病重的流民送到朱掌柜的慈生堂,这个时候高元也顾不得形象了,因为一个流民吐在了他身上,也没有时间清理,只拿汗巾擦了擦就要继续上路。来回背了五六趟,总算完成了任务,接着又把其他人的药送到道观,这又走了三趟。秋月和她的姐妹暂时留在道观照顾那些人,不再回到南寮,她们五六个人要给七八十人煮饭熬药,任务也不轻松。 叶姑娘还要照顾李牢头,忙完了以后就直接回家了。剩下他们四个男人一起回了县衙。一关上县衙后院的门,四个人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了空地上。高元只是在早上吃了葱香饼,其余时间连口水都没喝上,现在已经饿得两眼昏花,脑袋嗡嗡作响。想要吃一桌子好菜,想要脱了这身酸臭的衣服,想要泡在热汤池里洗掉粘粘的汗,想要……但是,不想动。与其说是不想动,不如说是动不了,就算懂一根手指就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 四个大男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似的足足躺了一个时辰,看着金乌西沉、月挂枝头。最后还是林若光率先活动,不过也仅限于嘴唇。 “高县令,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县衙里一个铜钱都没有。” 林若光的声音有气无力,高元也知道这件事他必须面对,但是,难道不能明天早上再说吗? “县衙里没钱?”发出这个惊讶疑问的人是曹文,“那这个月的饷银怎么办?” “那就看高县令了。” 不要看我啊,我都自身难保……高元在心里叫苦,决定默不作声,装作没听见。现在他开始有点庆幸县衙里只有三个人了。曹文又叫了他几声,高元都一直装聋作哑。草地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转头,曹文已经爬到他身边了。 “高县令,你没睡着啊,那你倒是说说,这个月的饷银怎么办啊?我家啊,上有老下有小,就等着这么点钱开火呢。还有李牢头,他要是没有钱买药,立马就会断气。高县令,你可不能到时候说没钱给我们啊!” 曹文啰啰嗦嗦在他耳边说个不停,高元真怀疑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 “我知道了,一定不会欠你们钱的。” 到时候再说吧,没钱给的话你们还能杀了我不成?这才是高元的心里话。 “不是没有钱吗?高县令你月俸也不多吧,够三个人的饷银吗?” 就连缓兵之计都失败了,高元又开始装哑巴。 “借吧!”高艺这个时候救了他,“县衙没钱,但是乡绅行首有,如果县令开口,应该可以借到。” “我看跟乡绅行首节倒不如跟林琰借。” 林若光补充说。 “林琰,不是那个恶霸吗?” 高元不解地问。按照常理来说,正义的县令跟恶霸应该势不两立,除之而后快才对吧? “乡绅行首都已林家马首是瞻,如果林家支持高县令,你应该很快可以建立威望。对高县令来说是一举两得。” “那个恶霸会同意吗?” “高县令,我认为你不应该先入为主,只根据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就简简单单对别人做出评价。你根本就没见过那个人,怎么就断定他是个无恶不作、欺压良善的恶霸呢?” 林若光的声音跟刚才有气无力的感觉完全不同,严肃而又充满了力量。高元感觉有些惭愧,自己的话的确太过武断,自从到了安平县,除了流言蜚语和江玉郎毫无根据的指控外,他还没见过林琰做任何危害乡里的事。不,应该说,他连林琰的脸都没见过。 过了一会儿,叶姑娘竟然回来了,一看见他们四个要死不活的样子,就伶牙俐齿好一顿挖苦。不过挖苦归挖苦,她带来了四个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饭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他们一顿狼吞虎咽,好像蝗虫过境一样把一桌饭菜消灭得片甲不留。吃得饱饱的高元拍着肚皮晃荡进了卧室,一扑倒在床上就立刻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他和高艺两个人烧了洗澡水,把满身的汗臭味洗得干干净净。因为是私下交涉,高元并没有穿官服,而是拿出了临行时他娘给他新做的衣服穿上,高艺也是一样。他们今天就要去林府,会会那个神秘的林琰。 7、水火不容(1) “你看这样可以吗?” 高元抬起胳膊转了个圈。他马上就要去见那位传说中的恶霸林琦的神秘儿子林琰,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听说对方已经六年闭门不出,几乎没人知道这个人个性如何。此行的目的是让林琰借钱给县衙,这关乎一白多条人命,高元当然是慎重再慎重。 “你现在轩然霞举、乔矫不群、芳兰竟体,行了,别臭美了,赶紧走吧。” 高艺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不耐烦地催促。他根本就不明白外表有多重要,高元心里暗暗想道,自己因为长得矮小幼稚,到哪都被人瞧不起。身材高大又气格豪爽的高艺是不会明白他的悲哀的。 今天他们特地雇了顶轿子,高艺像个扈从一样有模有样地走在前面。到了林府大宅门口,轿子停了下来,高元钻出轿子,不禁暗自赞叹林家真不愧为安平首富。宅子高墙大院,崔嵬宏构,美轮美奂。朱红的大门钉头磷磷,一尘不染。高元递上名刺以后,一个四十多岁面色微黑的男人迎了出来,恭敬地作了一揖,平稳地说:“少主在西苑等候县令老爷。” 官员来访,主人亲自出来迎接是常识,不过他们此行是有求于人,人家态度稍微傲慢一些也情有可原,因此,高元对高艺小声嘀咕的“这个林琰真爱摆架子”的话置若罔闻,一语不发地走在男人身后。 林府中亭台楼阁,假山飞泉,样样都精雕细琢,华丽夺目,但是这些东西太过繁杂,难免给人一种堆砌俗丽的感觉。穿过一条长廊,他们来到了一个幽静小院门前。男人礼貌地帮他们推开小门,说他的少主在里面花厅等候,自己则立于门外。高元想起曾经听人说过,林琰闭门不出,就连下人都没见过他,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是现在看来那人应该所言非虚。 西苑中又是另一番景致。铺着白净透亮的石子的甬道通向一座别致的的小楼,两侧杨柳青青,水声潺潺。花圃中只有一片翠绿,不知名的花朵尚未绽放。四周阒无人声,他们甚至听得见脚踩在石子上发出的细碎响动。 雕花的门大敞着,门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侍童。他看起来有些面善,但高元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侍童清脆地对里面报告,接着请他们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两盅香茗摆放在雕刻着菊花图案的茶几上,还在冒着热气,仔细一看,茶盅上也画着金黄色的菊花。心想也许花圃里没开放就是菊花,高元环视着花厅。虽然没有摆放古玩金器,但胜在清新雅致。他们正对着一个四扇的褐色屏风,屏风上画着的也是婀娜多姿的菊花。 高元有点口渴,吹了吹热茶,就咕嘟咕嘟喝得一干二净,也没喝出什么味道。等了半天也不见林琰出来,高元正要转身询问侍童,突然从屏风后传出低沉的男声。 “高县令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原来林琰就在那屏风后面,既然知道他们来了,却不主动出来相见,真是傲慢到了极致。高元心中不满,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决定忍耐,不然“大胆”二字早就脱口而出了。 “本县今天前来,是有要事相谈。”高元停顿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希望林公子能借三千两纹银给县衙,用来救助逃难到此的灾民。本县已经跟上峰禀明情况,相信州衙很快就会发放救助银两,到时候本县一定如数奉还。” “我怎么没听说安平县发生天灾了呢?” 屏风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说。 “这些灾民并非安平县居民,他们是从外地逃难过来,因为一些事情不得不逗留此地。现在他们很多人生了病,危在旦夕……” “不借!” 男人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高元从没想过会被这么拒绝,他以为对方至少会委婉地表达。所以当他听到“不借”二字时,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反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我不借,难道高县令你年纪轻轻,耳朵就开始聋了吗?” 面对男人的拒绝和讥讽,高元气得心跳加速,双手颤抖,血好像都冲到了脸上,恨不得立刻冲到屏风后面,看看这个嘲笑自己的男人到底有几斤几两。就连一向冷静的高艺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虽然他也经常讥笑高元,但那是出于多年相伴的熟悉,本身并无恶意。 “我怀疑的是竟然有人对别人的性命无动于衷!” 高原愤怒地反驳道。三千两纹银对于现在的高元来说,基本就是不可能的数目,但对于林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更何况他只是借用几天,很快就会还给林琰。能够拒绝这样的请求,林琰一定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论是否武断,反正此时高元心里就是这么认定了。 “这种事用不着你来评价。” “如果你觉得不合算,县衙可以按照金银市的通行利息计算一并还给你。” 既然是个冷血无情的商人,那就按照商业的规则来。如果有利可图,林琰应该不会拒绝了吧?没想到—— “对不起,但是我觉得高县令连三千两本金都还不了,更不用说利息了。” 屏风里面传出两声冷笑。 “我已经写信给上峰禀明情况,州衙很快就会……” “你在信中提及王县令的作为了吧?” 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问道。高元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王县令在任时怠于政事,衙库也被他蚕食一空,这种玩忽职守、贪污舞弊的行为他怎么可能不向上峰汇报呢?否则,谁会相信堂堂一个县衙竟然连三千两纹银都拿不出来? “当然,这是我的责任。” “哼,责任……”男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应该说是自掘坟墓才对。王县令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远房亲戚,不然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怎么可能当上县令?别说是区区一个刺史,就是江南黜置使也未必敢动他。你给上峰张刺史的信,绝对会石沉大海,永远没有回音。他为了掩盖王县令的作为,必定不会给你拨款,这就是我说你根本还上不钱的原因。” 王县令原来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戚,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这件事高元还是第一次知道,虽然感觉王县令这样的作为,竟然连续四年没人弹劾有些奇怪,不过后想一想可能是因为安平县偏僻贫瘠,朝廷未予重视的缘故,也就没再深思。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照样会向上峰弹劾王县令,这是他身为县令的责任。 “那又如何?我不相信大唐天下就如此没有公义可言。” 高元说起这话来,其实底气不是很足。如果张刺史真的不给他拨款,他也就无计可施,只能等待收来的赋钱填补亏空。安平县土地不太富裕,赋钱中的绝大部分要上交,实际上县衙留下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这样的话要凑齐三千两纹银少说也要一年时间。林琰连王县令的背景都一清二楚,这件事他应该也心里清楚,所以不愿意借钱给自己。既然如此,高元也不想强求。 “真是感人肺腑啊,高县令。没想到现在长着一张蒸饼脸的黄口小儿都能当县令了,可喜可贺呀!” 屏风里响起了鼓掌的声音,听到男人这么讽刺他,高元终于忍无可忍。没错,他是初出茅庐,毫无经验,既没有看人的眼光,也没有天生的才干,这些他都承认。但是他也在努力学习,毕竟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个当官的料。可是他最厌恶别人拿他的脸说事,因为唯独这件事他无能为力。也曾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而蓄起胡须,但他天生毛发很轻,长出来的胡须稀稀落落,看起来就像老鼠的绒毛。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一夜之间变老啊! 总而言之,林琰的一句“长着张蒸饼脸”算是触到了高元的逆鳞,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官威了,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了屏风后面,嘴里还叨咕着“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藏头露尾的人到底有什么能耐!” 高艺和侍童都不由得惊呆了,连忙冲过去要拉住高元,但为时已晚,高元看到林琰的真面目以后,发成了刺耳的惊呼。事情已经败露,侍童按着额头退回原地,而高艺虽然没有发出惊呼,但好像不发出些声音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样,悄悄地叹息起来。 “你……是林琰?” 高元仍然无法相信似的出声询问。对方惊诧的面孔瞬间变得怒气冲冲,就像要喷出火把他们两个烧死一样。 “你……你……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啊!”男人结结巴巴,失去了刚刚游刃有余,好像草庐诸葛一样的气势,“你以为你是县令就可以在别人家里乱闯吗?你读过书吗?知道‘礼’字怎么写吗……” 男人好像开了闸门一样破口大骂。高元异常平静地看着他因气愤和羞耻混合而涨红的脸,对于自己被骂的事实毫无察觉。他的所有兴趣都集中在了男人那张脸上。沉默了良久,高元终于回到了现实。 “什么呀,”高元用手指着林琰,笑着对高艺说,“这家伙还好意思说我长了张蒸饼脸呢!” 8、水火不容(2) 高元人如其名,虽然没有高中状元,却长了张和母亲相似的小圆脸,加上皮肤白皙,的确跟新出笼的蒸饼很像。但是他跟林琰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实际上,林琰是个大胖子,全身的肉好像要把他的皮肤胀开一样多。突出的肚皮好像田间的青蛙,而脖子这种东西基本已经被掩埋在了层层堆积的下巴里。因为脸上的肉太多,就好像两个蒸饼把五官夹在了里面一样,看起来异常臃肿。在与高元谈话的时候,林琰就好像一滩发面团似的躺在坐塌上,一动也不动。 “是你无礼在先的吧?我可是本县县令,你居然说我长了张蒸饼脸。” 看到林琰被发现秘密的那个窘迫模样,高元已经忘记了生气。他似乎明白了林琰闭门不出的原因,恐怕也是不想自己这副样子被人看到吧。 “你的脸就是很像蒸饼……” “你的才像!” …… 商讨事务的气氛荡然无存,现在已经完全变得就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头一次看到这么有趣的事,高艺也站在旁边窃笑。最后林琰面红耳赤地下了逐客令,在高元走到窗户根底下时还不忘在里面大喊“今天午饭就吃蒸饼”的话来故意气他。但是高元也不示弱,冲着屋里大叫“最好吃十个”后,气呼呼地出了西苑。在门口等候的男人一脸诧异,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呆地把高元送上了轿子。 在轿子的摇晃中,高元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努力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林琰应该是不会借钱给县衙了,而州府那边也指望不上。但是道观里的灾民们不能再等了,秋月她们也无法长期照顾这么多病人。沉思了一会儿,高元掀开轿帘,对轿夫说:“到江家的古董铺子。” 他记得江玉郎曾经提过,江家看不惯林家的所作所为,一直在与之对抗。所以他们家应该不会忌惮林琰曾拒绝自己,不过江家似乎并不太富裕,恐怕想要借到三千两纹银有些困难。总之,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 江家的古董铺子生意不好,楼下只有一个伙计,上次来的时候高元已经见过。他正在拿着鸡毛掸子给架子里的古董清灰,一看见高元进来,立刻行了一礼,跑到楼上叫人。下来的人是江玉郎,他礼貌地把高元和高艺请上了二楼。 “高县令突然来访,是小郎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高元还没坐稳,江玉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暂时还不能透露。” 高元心虚地回答。江玉郎脸上一瞬间流露出失望之色,不过很快又换上了爽朗的笑容。 “我明白,那个奸徒非常狡猾,他的狐狸尾巴不是那么容易露出来的。” “其实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高元顿了顿,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一听到三千两纹银,江玉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沉吟道:“大人爱民如子,忠肝义胆,草民本应全力支持。无奈自己才疏学浅,经营不善,要我们三千两纹银恐怕有些困难。实不相瞒,当初没有支付小郎的赎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家根本拿不出三百两黄金。但是家严爱面子,在高县令面前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窘困。” “本县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不过渡过难关以后,本县一定会如数奉还。希望江公子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支持本县。” 江玉郎垂下视线,默默地盯着茶杯。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问:“如果一千两的话,草民还可以做到。” 高元感激地点了点头。江玉郎非常爽快,他走出房间,很快就拿着十张一百两的飞票进来,放在了桌上。高元想要借用纸笔写下字据,也被江玉郎用“信得过大人”这句话阻止了。 “家里是小生意,用一百两的飞票比较方便,希望大人不要见笑。” 高元将飞票收进衣袖时,江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会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他忽然想起那天听到的险恶对话,心里不禁一阵纠结。迟疑了一下,高元终于开口说:“对了,江公子,如果你有心仪的对象,就要尽快明媒正娶,免得错失良缘。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快乐而遗恨终身。” 虽然很想直接说有人想要对跟你幽会的姑娘下手,但那天听到话到底有几分是真还无法确定,万一弄错了就真的是尴尬至极了。江玉郎听到他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瞳孔游移不定,看来他真的提醒对了。 “多谢高县令关心,草民明白。” 因为上午已经派了叶姑娘、林若光和曹文去道观帮忙,所以他现在并不是很担心那里的情况。所以他决定先回县衙换身衣服再去道观确认一下人数和病情。他就这么一身好衣服,如果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以后就只能穿官袍见人了。 现在县衙应该空无一人,高元连门都没关就轻松自在地哼着歌换衣服。刚套上布衫还没来得及合上衣领,身后就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想都没想高元就以为是高艺进来了,于是转过身来,结果伴着一声尖利的惊叫,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高元一阵耳鸣,昏暗中冒出无数金星,晃晃悠悠地靠在了床栏上才没有摔倒。 “怎么了?” 耳鸣声中高元似乎认出了高艺的声音。 “大人衣衫不整,轻薄于我。” 叶姑娘啜泣着回答。这可是了不得的误会!高元连忙甩了甩头,总算把眼前的金星甩飞了,慌慌张张地反驳说:“我只是在单纯地换衣服而已,是你自己一声不响进来的。” “那是因为大人没关门。” “我以为县衙没人才开着门的。” 这样比较凉快,高元咕哝着说。 “原来是误会啊,我还以为大人饥不择食了呢。” 林若光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说,被叶姑娘和高元同时愤恨地瞪了一眼。 “既然是误会,大家就忘了吧。” 曹文插进两人之间,干笑两声打着圆场。叶姑娘一把推开了他,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高元面前说:“这个误会都是大人的错。看到大人衣衫不整的德性,我可太吃亏了。要知道我可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如果以后长针眼的话,看病的钱就由大人你来付。” 我还是冰清玉洁的大好青年呢,被你看了才吃亏,高元暗暗想着。刚要反驳,一抬头就看见了叶姑娘那张仿佛泛着绿色火焰的可怕的脸,于是硬是把话吞了回去,心里的想法也变成了女人真可怕之类的抱怨。 “我家少爷的身体还没猥琐到看了会长针眼的程度,叶姑娘你就放心吧!” “但是大人还没跟我说对不起呢。” 叶姑娘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元。高艺笑眯眯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曹文为了息事宁人,也在一旁拼命鼓动,而林若光则交叉双臂,像是等好戏一样满脸期待。最后—— “对不起。” 高元心里满是委屈,迫于叶姑娘的气势还是说了那三个字,不禁暗暗埋怨自己的软弱。没办法,他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是胆子小耳根软,这个个性遗传自他的父亲,所以在家的时候也跟父亲一样,被他娘压得死死的。高艺也经常背着他娘欺负他,他也没能力反抗。说白了他就是个软柿子,到处被人捏。 “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去道观了么,怎么都回来了?” 高艺及时地岔开了话题。听到了他的问题,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咦”的困惑。 “我们刚到那里没多久,就有一群人抬着轿子过来,把灾民都接进城,安置在各个药铺医馆里了。不是大人旗开得胜,借到钱了吗?” “算是借到了,但我还没安排人去接灾民呢。”高元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们亲眼看着灾民被安置了吗?” 叶姑娘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指着林若光说:“林县丞还逐个做了登记,不会有错的。” “那秋月她们呢?在城里行乞的那些孩子呢?” “他们啊,有家人的留在家人所在的医馆帮忙,没有家人的女子在城里的裁缝铺做女红,孩子分别送到了茶庄、米铺和绸缎庄的账房学习。” “都确定被接收了吗?” “确定,一到城门口各个掌柜就来接人了。我亲自送过去的。难道……不是大人早就安排好的吗?” 高元愣愣地摇了摇头,他才刚刚借到银子,哪有余裕去安排这么多事。 “各个药铺医馆的掌柜有没有提钱的事?” “他们只说不用担心这件事。” 高元更惊讶了,就算他们不想通过这件事赚钱,药材的成本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不可能免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理出一个头绪,县衙大门突然传出一声巨响,他们五人慌忙跑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9、蛛丝马迹(1) 县衙大门的右扇下方出了一个大洞,一辆木车的尖角从洞中钻了出来。他们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时语塞,都呆呆地站在原地。谁知外面的人用力推动左扇,结果长年遭受雨水腐蚀的合页彻底折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高元刚想出声阻止,左扇大门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摔在地上化作了碎片。在漫天的尘土和木屑中,款款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只听他用抑扬顿挫到好像站在戏台上似的语调说:“草民一时失手撞坏了县衙大门,罪该万死!”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罪该万死”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男人那种渐渐清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但是一时失手?高元怎么都不信。那辆木车上空空如也,推着这么轻的车子怎么可能偏离大道呢?而且他一定是飞快地撞过来,否则也不会把门撞车这样啊!男人接下来的举动更证实了高元的想法。他潇洒地拍拍手,四个木匠就搬着两扇崭新的朱漆大门过来,麻利地卸下了原来的旧门。 “高县令,这两扇门就当作草民的赔罪,希望您能原谅我的莽撞。” 男人得意洋洋地说完,拿出折扇一挥,露出精致的扇面,轻轻摇动起来。叶姑娘的脸变得莫名地红润,还稍稍别过了身子,男人更是不失时机地冲她微微一笑。可是高元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故意撞坏县衙的大门,然后为他们安上新门。该不会是要勒索银子吧?高元心里一惊,扭过头偷偷问站在身边的曹文:“这人是谁啊?” “他呀,他是林府副总管,名叫花万月。” 又一次听到“林府”二字,高元惊讶地反问:“是那个林琰吗?” “没错,就是现在林琰掌管的林家。” 曹文猛点着头说。林若光在一旁嘿嘿一笑,伏在高元耳边说:“这个人外号花蝴蝶。” 男人身穿一身水蓝色的绸袍,腰系一条黄丝绦,脚上穿着朱红的鞋子,简直比蝴蝶还绚烂多彩。花蝴蝶三个字,此人真是当之无愧。 “少在本县面前演戏了!”高元义正言辞地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花万月一愣,拱手作揖道:“高县令受万民敬仰,草民怎么会心怀不轨呢?难道大人怀疑我的一片赤诚吗?” 说着,他竟然好像唱戏似的做出擦泪的动作,然后挥挥衣袖,飘出了县衙。高元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傻呼呼地看着木匠安好大门,行礼离开,也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午安排灾民的事,应该也是林家吩咐的吧?其实仔细想想,在这安平县里,除了林家,谁还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好这一切呢?而这个花万月,很明显也是林家派来特地弄坏县衙大门,这样就有理由给县衙换上新的大门。可是林琰明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借钱的请求,两个人还不欢而散,为什么他还要帮助自己呢?莫非……这林琰得了失心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都想不明白,高元干脆放弃了。借出的一千两银子失去了用武之地,还是早点还回去的好。可是上午拉着脸皮借的银子,下午就要还回去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把这件糗事交给了林若光。灾民的事虽然暂时解决了,但还有四个孩子的命案和被抓走的灾民壮丁的下落两件事在等着他,根本就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经过了几天的努力,县衙大堂终于有了点样子,公文案卷也晾晒完毕,触目惊心的绿毛都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成果大部分都是叶姑娘的功劳,他们几个做起来觉得异常棘手的事,叶姑娘却手到擒来,事半功倍。 他首先找到了周夫人口中的教书先生的文卷,上面粗略只记载了他的基本情况。教书先生姓顾名秀轩,原籍并州,三年前才迁居到此。令高元最失望的是,这位可能与周夫人有奸情的顾先生,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 曹文礼貌地敲了敲门,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放在了桌上,低声询问道:“高县令,又要着手去查这宗绑票杀人案了吗?” “嗯,明天准备到县里的蒙馆和教书先生顾秀轩家里查问一下,可能还会去普济寺看看。” 高元看着手中的文卷,头也不抬地回答。一想起这件案子,他就有些意志消沈,真相好像深埋在湖底的石头,而自己身处岸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楚。他突然想起江氏父子的话——赎金离奇失踪在普济寺的大殿里,记得小时候,母亲有一次带着自己去佛寺上香,当时他明明看到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一眨眼,就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个人。当时自己被吓得惊声尖叫,引来了寺里的其他和尚,他们立刻就抓住了那个凭空出现的人。后来住持方丈还亲自出来见他,和善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了他。他高兴得有些飘飘然,但完全不清楚自己被夸奖的原因。 那段模糊的记忆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在脑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也许高艺会记得。抬起头才发现,曹文一直站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高县令,今天如果没事的话,我想早点回家。我儿子病了,现在有点担心。” 曹文面带难色地说。 “那就快回去啊!你怎么不早点说,早知道今天就不让你过来了。” “没、没关系,反正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点伤风而已。” “伤风也不能忽视的,小孩子身体弱。快回家吧,现在县衙里也没什么急事,孩子康复了再过来。” “谢谢大人,那我先走了。” 曹文虽然微笑着,但他大概还是在担心儿子的病情,显得很勉强。行了一礼之后,他就飞一样地离开了县衙。高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暗赞叹他真是一个好父亲,这个月就算拿不出别人的饷钱,也要付给曹文才行。 顺路去了高艺的房间,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佛寺发生的事情。高艺坐着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人不就是小偷嘛!佛寺一般都会建造密室,里面放着金器法宝一类的东西,毕竟放在外面很容易丢。发生战乱的时候,和尚们也可以躲在密室里避祸。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心怀不轨的小和尚进密室偷东西,那个密室的门好像就在大殿里。要出去的时候你跟你娘正好进来了,他急于逃跑,就想趁你们跪拜的时候从你们身后偷溜。谁知道你这小鬼不老实,跪拜的时候东张西望,看到了他,还吓得大叫起来。那个小和尚就被逮了个正着。听说他偷了寺里最贵重的纯金大轮明王像,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只可惜他当时只是觉得害怕而已,并不是被正义感驱使,而是被吓得不由自主叫出来。但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在今天派上用场。也许普济寺也是一样,在大殿之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密室,而当时凶手就躲在那个密室中,趁着无人的时候取走赎金,等到安全之时再离开。高元立刻在一堆文卷中找出了记载着普济寺的部分,只可惜并没有关于密室的记录。 那座寺庙本来香火很盛,但是后来的住持方丈是个银邪之徒,竟然偷偷掳劫良家妇女供他享乐。官府查出这件事后,关闭了普济寺,现在已经跟一片废墟等同了。 第二天,他和高艺两个人先去了教书先生顾秀轩的家。他一个老人居然住在西郊的万壑山上。万壑山顾名思义,岩缝峡谷极多,有的深有的浅,还有许多窄缝被树枝枯叶覆盖,走到上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幸好这个人住在山脚附近,也有石阶引路,不然高元就要带个熟悉地形的人来才安心。 山上的小院清新雅致,四周仅仅用三尺多高的木头围成栅栏。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悠闲地躺在藤制的摇椅上,身旁放着一座香炉,袅袅的青烟摇曳而上。一种独特的清香味顺着微风飘来,高元不想打扰老人的悠闲时光,举手示意他不必拘礼。他站在栅栏外询问起老人教周怡读书的情况以及最近有没有异常。老人的回答无非是周怡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非常可惜,但是最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老先生因何离开故里呢?” 文卷之中丝毫没有提及顾秀轩在并州的事,高元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一个花甲老人要突然离开家乡,一个人到这里居住呢? “哎!”顾秀轩发出沉重的叹息,颤颤巍巍地说,“家乡一场回禄之灾夺走了老朽一家十三口的性命,我当时虽然身在外地幸免于难,但伤痛难愈,于是典卖了家财,离开那个伤心地。” 高元听后打消了心中的疑问,作了一揖后就跟高艺离开了。他不觉得貌美如花的周夫人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有奸情,也许美丽寡妇必有奸夫的定律也有失灵的时候。 恰好普济寺也在西郊,他们下山以后,就直奔那座荒寺。 10、蛛丝马迹(2) 废弃的寺院非常可怕,即使是在白天。曾经肃穆幽静的地方一旦染上岁月的尘土就变得阴冷黑暗。满地的杂草虽然生长旺盛,却让寺院看起来更加荒芜。欹曲的松柏缺少修剪,显得格外阴郁。不时传来一两声蛙鸣和鸟啼,也令人心惊肉跳。 高元胆小地跟在高艺身后,脚踩断枯枝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背脊不由得掠过一阵轻微的寒颤。 “别跟我这么紧,烦死了。” 高艺回过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高元的手。虽然气得好想冲他乱叫一通,可是害怕他因此一走了之,高元忍了下来,讪讪地跟在后面。这座寺庙不算宏大崔嵬,但大殿盖得相当壮观。 巨大的观音像安放在木制的底座上,底座上盖着破烂的红布。高元还是第一次寻找密室,以为在地上敲敲打打就能找到,可是几乎敲遍了每块砖头,他也没发现哪里有密室。 “怎么可能这样被你找到?一定有机关的。” 高艺看着好像蜘蛛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的高元,轻蔑地说道。 “咦?机关该到哪里找?” “我觉得墙上的心经可能有问题。” 高元站起身来,看着刻在墙上的心经。笔锋刚劲有力,整篇下来浑然一体,如行云流水一般,的确是好字。问题是他没看出哪里有怪异的地方,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心经而已。说了自己的看法以后,高艺不耐烦地咋了一下舌头。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大殿里到处都是灰尘,唯独这面墙是干干净净的。我想机关应该就在这里。凶手按过的地方会比没按过的地方干净,这样机关在哪里就一目了然了,所以他把正面墙都擦得干干净净,用来掩饰自己的痕迹。” 原来如此,高元默默点头。他环视四周,想要找出跟机关有关的提示,可是大殿几乎可以说空无一物,除了那座巨大的观音像……仔细一看,观音像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高元歪着头思考,回想自己在其他地方看过的观音像,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这座观音像拈指的手法很特别,是拇指和无名指对应,而其他地方则是拇指和中指。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把拇指看作一而无名指为四的话…… “高艺,你按一下第十四个字试试。”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第十四个字是“时”。高艺用力推动,可惜毫无反应。不是十四的话,那么是一和四吗?推动“观”和“菩”二字,依旧没有反应。难道观音像的手势不是提示吗?高元转过身,又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觉得观音像有问题。对了,除了对应的两指外,剩下的手指是组成了二十一这个数字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第二十一个字是“度”,高元个子太矮够不着,只好高艺代劳。轻轻一推,“度”字就缩了回去。观音像下砰的一声,石板断成两半,出现了一个密室。 高元兴奋地冲了过去,密室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高艺拿出一根蜡烛点燃,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这密室大概一人多高,一侧凿了供人上下的石梯,两人顺着石梯而下,竟然发现了更加惊人的事实。 原本四四方方的密室,一面墙被人凿出了一条密道,不知通往何处。然而密道口被一块巨石挡住,从缝隙中还能看到巨石后面堆满了泥沙。看来凶手不只是躲在这里,他更是利用这条密道逃走!想到凶手为了攫取赎金而偷偷开凿密道的情景,高元不禁感到心底深处的那股战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努力在密室和寺庙中搜索,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大殿的后堂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这里可能曾经用来囚禁绑架来的孩子们。难道凶手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长相,而且他是孩子们所认识的人,所以他必须杀掉他们灭口吗?那么这里应该就是他杀害孩子们的地方。送勒索信到各户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死于非命了。另外,虽然是废寺,但大门通向后堂的路明显曾经有人经常使用。高元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残忍而又城府极深的凶手,他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同样也不会就此罢手。 中午回到县衙吃了叶姑娘做的午饭,高元把上午的事清楚记录以后,又与高艺一起去了蒙馆。蒙馆在东郊的一条小溪旁,与紫竹林刚好是相反的方向。潺潺的流水声伴着孩童们的读书声,仿佛能够扫清人心中的尘埃。在蒙馆的小院内,一个个子不高的侍童拿着一把大扫帚扫地,跟他说明来意以后,他便点点头说:“见先生可以,但是现在不行。再过一会儿就下课了,你们稍等一会儿吧。” 在小侍童眼里,上课是比县令查案更重要的事。高元也不忍心打扰这群摇头晃脑地吟念着“子曰”的孩子们。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开始嘈杂,孩子们一涌而出,有的在院里玩耍,有的跑到院子外面的溪边玩水,有的在附近的树林里转悠,不知在寻找些什么。院子周围有些鬼鬼祟祟的大人身影,高元不禁心里一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提示侍童注意。侍童咯咯地笑了起来,摆摆手说:“不用担心那些人,都是孩子的父母派来的。” 说着,里面传来一个柔和而又洁净的声音:“清弥,有客人来了吗?” “是县令老爷,来找先生问点事。” 侍童冲着里面大声回答,高元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到了一个清癯的身影,背脊凛然而立,低垂的侧脸有些忧郁。听到侍童的回答,男人缓缓地转过头来,微笑着点头致意。他名叫赵芳姿,是上届科举进士第十二名,因为不慎掉落山崖而双腿残疾,于是来到这里的蒙馆教书。 看到侍童推着他来到院里,高元礼貌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却也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忧郁,就像太阳和影子一样。 “是来问两个孩子的事情吧?” 男人轻声问道,高元还没回答,男人身后的侍童就插嘴说:“对,先生,他们就是为这个是来的。” “那天他们两个跟往常一样,由家丁送到这里,我让孩子们念了半个时辰的书以后,就让他们稍微玩一会儿。教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如果一直让他们学习,反而都记不到心里去。我身体不大方便,一到了玩的时间,就只有清弥一个人看着。平常虽然告诉他们要在院子里玩,但是也有孩子到院子外的小溪和树林里去,不过他们都不会揍得太远,因为如果没听见清弥叫他们回来上课的话,我会打手板罚他们。三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出过问题,没想到那天有两个孩子上课没有回来,清弥到附近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我觉得不大对劲,就让清弥到他们家里去问问……” “我到了之后,他们就说孩子被他们接走了。我想多问一句,立马就把门关上,连口水都不让我喝哩!” 叫做清弥的小侍童天真活泼,特别喜欢插嘴。男人似乎对此并不生气,还被逗得笑出声来。 “那你大概在这附近找了多久呢?” “两刻钟左右吧。这附近不大,孩子们也不喜欢到出城的大道上去,那里马车来来往往,总是尘土飞扬的。而且东边有座上吊塔,孩子们连靠近都不敢。我把他们常去的地方找个遍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上吊塔是……” 高元好像又听到了了不得的事。 “就是那个。”侍童指着东面树林里立着的一座幽暗阴森的高塔说,“听说是个有钱人为了让老婆开心建的,在那能看到凌霄山上的瀑布。可是老婆却跟情人在塔里上吊殉情了,从此以后大家都叫那里上吊塔。那啊,就算是白天也阴森森的,到了晚上更吓人。我跟先生平时都趁着天没黑的时候赶紧走,可不敢在这附近多留。” “是你一看到太阳下山就嚷嚷着要走吧?” 赵芳资愉快地揶揄道。 “哼,先生是说我胆子小吗?那今天把先生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 “那你就要在天黑的时候给我送饭了。” “不送,先生您就饿死在这里吧。” 男人摇着头一脸无奈,可是那如影随形的忧郁却好像不见了。高元和高艺看着这对奇怪的主仆一唱一和,根本插不上嘴。最后男人只好打发侍童去叫孩子们回来上课,耳边才稍微清净一会儿。 “高县令,真是不好意思,清弥他太失礼了。” 赵芳姿的语气中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没关系,我们突然打扰才失礼。我还想问一下,刘宝生和何昌谦平时顽皮吗?” “他们两个还算好的,学习也比较认真。我经常看到他们两个在树林里捉虫子玩,不过从来没走远过。这件事,怎么说都是我疏忽所致,近日来一直忐忑难安。希望县令大人您早日查出凶手,还孩子们一个公道。” “请您不要这么说。这个凶手非常狡猾,他计划周详,防不胜防,这次的事并不是先生的错。” 男人缓缓地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这个时候,被一群孩子包围的清弥回来了,欢快地对男人说该上课了。两个人消失在了蒙馆那扇小小的木门后。 11、疑案再起(1) 走出蒙馆的小院,高元还是决定去“上吊塔”看看。然而走近了高元才发现这座名字阴森恐怖的塔与他的想象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塔身虽然看起来有些旧了,但没有被损坏的地方。之所以看起来阴森恐怖,大部分都是背光的原因。四周都有高高的围墙,大门紧锁着,但锁头看起来还很新。仰望塔身,发现一块反射着太阳柔和光亮的牌匾,三个金漆大字非常醒目:登高塔。既不风雅也不别致,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说不可尽信,这座塔保存得很好,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修理。 会不会有人看到什么呢?高元心里想道。首先就必须知道这座塔的所有者是谁。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翻阅县衙里的文卷资料了。 “居然又跟那个山膏有关!” 看到“林”字,高元狠狠地把文卷摔在桌上,气鼓鼓地抱怨。 “山膏?” 高艺诧异地抬起一道眉毛,满脸都是疑惑。 “对啊,就是那个林琰。体态像猪,一生起气来就脸通红,还张口骂人,这不就是山膏吗?”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拜访之后,高元就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个外号安在了林琰身上。一想到又要见他,高元心里就变得非常矛盾,他讨厌那个装腔作势的男人,一言一行都讨厌,可是心里又有点好奇,想知道这个人脑袋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矛盾的念头让他整夜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决定亲自再去一次林家。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林琰这次还在西苑与他见面,但是撤去了屏风。大腹便便的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坐塌上,就好像一尊白玉弥勒佛像。胖嘟嘟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见高元进来连眼睛都没眨,就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何贵干啊,牛犊县令?” 看来林琰跟他做了同样的事情,高元觉得更加理直气壮了。他大摇大摆地坐到紫檀木椅子上,用力同时却又孩子气地回答道:“本县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来的。东郊那座登高塔是你林家的产业吧?” 林琰听了以后突然警戒起来,连装腔作势都忘了,微微挺起身子直接了当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本县做事不用向你交代,总之我要见见看管那里的人。” 高元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胜利感,虽然不太清楚自己赢了什么。林琰紧盯着他不放,招招手对侍童耳语了几句。侍童跑着出了西苑,很快就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回来。在年轻人进屋之前,侍童又把屏风遮挡在林琰面前,这才挥手示意年轻人进来。 “县令老爷有事要问你。” 低沉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带着一种无法回避的威严。但是高元知道,一旦把屏风撤去,这种威严就会立即灰飞烟灭,连一点渣滓都不剩。不过他对于林琰没有当着年轻人的面说自己是“牛犊县令”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 “你常去东郊的登高塔吗?” 年轻人似乎对于被叫到这里问话感到非常不安,两只大手在身体两侧来回摩挲。高元希望他平静下来,声音放得很轻。 “俺一个月去五次。” 年轻人搓着鼻子说道。他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清楚,回答得一字一顿,非常有趣。 “去那都做些什么呢?” “俺得把塔里收拾干净,放上老鼠药,不然那些坏东西就会把木头都给磕坏。要是有哪坏了就跟管家报告,带人去把坏的地方修好。” 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事,他每次在塔里呆的时间应该不会太短。 “这个月初八你去塔里了吗?” 高元的心惴惴不安,如果这个年轻人去了塔里,很可能看见了什么。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年轻人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初八俺没去,但是初五和初十俺都去了。” 凶手那么狡猾,不可能犯这种错误。虽然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高元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顿时变得垂头丧气,刚刚面对林琰时的那股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年轻人离开后,侍童又撤去了屏风。他不想被林琰嘲笑,敷衍着说了几句告辞的话就准备离开。听到林琰在身后叫他,他才不甘心地停下脚步。果然还是逃不过啊,叹息就无意识地从唇齿间泄露出来。 “高县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静下心慢慢来,凶手早晚能够抓到的。” 听起来好像不是讽刺,也不是嘲笑,莫非是在鼓励自己?高元回头注视着那几乎无法动弹的庞大身躯,更加觉得林琰这个人莫名其妙,但是那张肉乎乎的脸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 回到县衙,竟然收到了州府的公文。高元一直期待着,希望这是对于灾民事件的回应。然而草草扫视一遍过后,信里的内容让他失望,关于灾民和王县令侵吞公款的事只字未提,只是例行公事地要他注意县里是否有贩运私盐和走私黄金的情况。看来林琰说的是对的,即使借给他三千两纹银他也无法偿还,所以林琰才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可是既然想要帮忙,就干脆点直说好了,非要装腔作势拐弯抹角,还派人撞坏县衙大门,害得自己差点就要跟他打起架来了。这都是他的错,对,都是他的错。 把那次不欢而散的责任都推给林琰之后,高元心里莫名地轻松起来。这还是他到了安平县以后头一次心里没有大石头压着的感觉。他把杂乱地堆在县衙后堂的公文案卷分门别类按照时间和编号的顺序一个一个排列在书柜里,再放好防止蛀虫的樟脑丸。这几年的放任自流使得很多案卷损坏了,高元就一本一本地从头看,尽量把遭到破坏的地方补好。四天下来,他不仅完成了整理文卷的工作,县里的大小事宜更是了然于胸。 后来居然有人击鼓鸣冤,高元不得不佩服两扇新的县衙大门的威力。高艺现在的正式名头是缉捕,他有模有样地带着那个人进了大堂,自己拿起一根火棍跟曹文两人充当衙役,而林若光则站在高元身后。虽然人少了点,总算也有了县衙的样子。 前来报案的人名叫孙亮,是梁府的管家,他来报告婢女春梅失踪一事。当高元准备动身前往梁府查问时,孙亮却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 “高县令,其实您不必如此麻烦,那个春梅八成是和男人私奔了。” 说着,孙亮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忍不住唉声叹气。高元却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那是在发生丑闻时常常能够看到的,人们隐秘而又激烈地议论时眼里所流露出的东西。 “既然这么肯定,为什么还要来官府报官呢?” “是夫人坚持报官的。其实这个春梅是个放浪的丫头,但是夫人不知道,还以为她被人拐去了。” 孙亮愤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高元不太相信这位管家的话,那张表情过于丰富的脸总给人一种好像在演戏的感觉。 “是不是跟人私奔应该由本县来判断。” 接下来的话即使不说出口,孙亮也明白了高元的意思,只好低下头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原来梁府就是那天高元错认为是周家的大宅。梁斌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有一家酒楼,一个盐铺,还网罗了很多才色出众的歌伎舞姬,在城北开了一家杨柳苑,所以有这样一所宅邸也不足为奇。 梁斌不在府中,他的夫人站在门前迎接。虽然面色沉重,但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全身散发着如同孤松一般凛然不可犯的气息。她是个美人,但并非那种弱不胜衣、娇媚动人的美丽,而是英姿飒爽,风骨轩昂,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短暂的寒暄之后,梁夫人带着他们去了春梅的房间。 房间不大,里面朴素的摆设和梁府的华丽有些不搭。左面墙上放着一个五斗柜,里面都是些普通的布料。床脚下放着一个木箱,里面是平时穿的衣裳和几件头饰。床上茵褥整齐,床头摆着一个枕箱,高元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装着一个黄金的凤钗。凤钗打造得非常精细,放在阳光之下金光闪闪,栩栩如生,就连梁夫人头上的珠钗都相形见绌。 “这只凤钗是春梅的吗?” 梁夫人随意扫视了一眼说:“没错,这只凤钗本来是我出嫁时戴的,去年春梅生辰的时候,我见她喜欢就随手送给她了。” “她平时常戴吗?” “不,她总是说要在出嫁的时候戴。” 既然如此,她要跟人私奔的话就没有理由不带走这支凤钗。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还不清楚,但是高元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愿与人私奔的。 “夫人,您能说一下春梅失踪的经过吗?” 梁夫人微微垂下眼睛,沉思片刻后回答说:“我每天有午睡的习惯,不喜欢别人打扰。平时我午睡的时候,春梅就在卧室门外伺候。可是两天前我醒了以后,发现春梅不在,找遍了府中也不见她的人影。当时我就要报官,但是老爷说这种事不要麻烦官府,就派了人出去寻找。我看一直没有消息,非常担心,今天就让孙管家代我报官了。” “那夫人当时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 “我想再去看看春梅失踪的房间。” 梁夫人低声应允了。 12、疑案再起(2) 穿过精雕细琢的长廊,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前。小院四周用低矮整齐的木板围成栅栏,但站在小院外可以一眼看到正对着院门的屋子。屋子不大,从雕花门进去以后,是一间用来洗漱更衣的房间,夫人午睡时,春梅就在这里服侍。房间左侧有一个小门,里面是夫人的卧室。梁夫人感觉敏锐,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声音,所以每到午睡之时,都把下人遣散,远离这座小院,只留春梅一个人在这里。 绕着小院转了一圈,高元注意到西侧的围墙上有一道门。这道门被屋子挡住,站在院外看不到,要绕到屋后才能看见。门旁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把守。 “夫人午睡的时候,他也在这里吗?” 高元指着年轻人问道。年轻人听到自己被提及,偷偷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摆出严加防范的神情,脸却微微红了。 “不,我午睡的时候会叫他把这扇门锁上离开。” 梁夫人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那春梅失踪那天,夫人有没有注意后门是否锁好了呢?” “这个……” 梁夫人低下头,似乎在努力回想。 “锁上了。”年轻人有些急躁地插嘴说,“夫人午睡完毕以后我回来把守,看到后门也是锁得好好的。” 高元听了不禁有些失望,正当他想提出跟府中其他下人谈谈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孙亮则紧随其后。他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面容清癯,一双眼睛锐利无比。他看到穿着官服的高元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为了这种事麻烦高县令亲自前来真是失礼,其实不过是婢女与他人私奔了而已,都是拙荆大惊小怪,竟然惊动了高县令。” 梁斌说着瞪了梁夫人一眼,梁夫人却无动于衷。 “我看这件事可能并非私奔这么简单。人口失踪是大事,尊夫人通知官府是对的,请不要责怪于她。” “您说不是私奔?这……” “这件事就交给官府处理吧,本县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本县需要跟府中的下人谈谈,希望你可以行个方便。” 高元没给梁斌反驳的机会,他已经断定春梅没有跟人私奔,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梁斌没有再说什么,他跟管家孙亮耳语了几句,随后便请高元到花厅等候。高元注意到梁夫人似乎对于管家孙亮极度厌恶,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他。而孙亮显然也对梁夫人并不忠心,半路通知梁斌回府的应该就是他。 梁府的下人很多,高元他们四人整整用了一天时间才跟下人聊完。最后他们带着厚厚一沓记录回到县衙时,叶姑娘已经做好饭菜离开了。曹文因为家中有人等候而急急忙忙地走了,林若光还尚未成亲,自然巴不得留下吃了饭再走。 高元早已是饥肠辘辘,到了后来根本没听进去那些人的话,只是机械地记下要点而已。一看到高艺把饭菜端出来,他就立刻端起碗一顿猛塞,使得他的脸颊看起来更鼓了。 “我说县令大人,你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吧?” 林若光斜眼看着高元揶揄地说。 “少废话,你吃着本县的饭还敢说本县吃相难看?赶紧把碗放下。” 高元嚼着嘴里的东西含混地反驳道。 “高艺,你看这人多小心眼,你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就是忍呗。” 这个回答令高元震惊不已,他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盯着高艺。随后这份震惊就转为了愤怒,他冲着高艺大吼道:“真是对不起啊,忍了我这么多年。”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高艺淡淡地回答道,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懂高元的讽刺还是在装傻。从林若光指导高艺寻花问柳那天开始,两个人就渐渐亲密起来,经常一起以挤兑高元为乐。 “大人,你对春梅失踪的事怎么看?” 林若光突然转移了话题。高元歪头思考了一下,他想起今天跟下人们的谈话,对于春梅的看法他们分歧很大。有的人认为她是个放荡的女子,很多人都说自己曾在西郊附近的行院看到过春梅和男人出入。也有人说春梅老实本分,不会做那种事情。 “这个……我感觉……她好像是被认识的人带走了,不过不是私奔。” “你这不是废话吗?” 林若光毫不客气地说,高元马上给了他一个白眼。 “依我看来,春梅应该是有个相好。那天她趁夫人午睡偷偷溜出去跟相好幽会,结果被相好给卖了。那个相好就是梁府里的人,他自己拿了春梅的钥匙回来,把门锁好,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府里做事。” “也许就是那个孙亮。有几个下人说曾经看到孙亮跟春梅争吵,有一次孙亮喝醉了,还大声骂春梅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听到高艺和林若光的讨论,高元不禁睁大了眼睛。他今天跟下人谈话很不顺利,连哄带吓才能问出一两句。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让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全然无视他的惊讶,那两个人连对策都已经想出来了。 “不如今晚就去打听打听。” “那就全靠你来引路了。” 两个人说着嗤嗤地偷笑起来。不用说高元也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去,虽然对这种事厌恶至极,但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进行搜查的话,县衙只有这么几个人,很容易打草惊蛇。暗访就不同了,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套出很多话来,这也是他们两个最擅长的事。 “你们两个就算打听到消息,钱也要自己付。” 高元实在没有勇气在县衙账簿里填上这笔费用。 “知道啦,小气县令!” 反正就是小气,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抱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高元送走了兴高采烈出门的两人。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们竟然因为乐不思蜀迟到了。可是他还没开口斥责高艺和林若光,自己倒是先被叶姑娘骂了一通。 “为什么骂我?” 这个主意又不是自己想的,就算他说不行,这两个人也不会听自己的啊。高元满心委屈,可是一看到叶姑娘那好像要杀人的眼睛又立刻软了下去。他不明白叶姑娘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女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就骂你,身为县令纵容下属去那种地方,你还知道什么叫羞耻吗?”叶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后休想让我给你们这群恬不知耻的男人做饭吃,你们都去死吧!” 冲着他们大吼一通,叶姑娘愤然甩门离开后堂。那巨大的哐当声回响在县衙后院。三个人都尴尬得面红耳赤,唯有没做亏心事的曹文才能心平气和地喝茶。 “打听到什么了,快说!如果什么都没打听到我就扣你们两个饷银。” 无缘无故被牵连的高元把气都撒在了高艺和林若光身上,语气变得极不客气。林若光小声地抱怨了一句“真小气”,才慢悠悠地开口进入正题:“县城里会接收来路不明女子的地方我们都打听了,没有春梅的消息,看来春梅没有被卖到县城的烟花之地。” 这不就等于什么线索都没得到吗?高元恨恨地想。没有成果居然还敢迟到,害得自己白白被骂了一通。可是林若光和高艺却同时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似乎还有话要讲。 “不过,有人曾经见过春梅和一个男人一起走出西郊的行院,并且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的长相。” 高艺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放在高元面前的书案上。看高艺和林若光的样子,他们必定是有了巨大的发现。这个人到底是谁呢?高元不禁屏气凝神,开始觉得有些紧张。曹文竟因为走得太急而撞倒了茶杯,就连刚才大发脾气的叶姑娘都好奇得回来了。 打开宣纸,上面所画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肖像。高元脑袋一片空白,好像挨了一记重拳似的嗡嗡作响。那是他们都认识的,江玉郎的脸。他的心里顿时有了怀疑的对象,莫非是那个曾经威胁过江玉郎的黑壮男人真的动手了?高元不禁暗暗后悔那天没有当场把男人抓进大牢。那天明明警告了江玉郎,难道他没想过要保护春梅吗? 高元长叹一口气,心脏剧烈地跳动,悔恨和失望交织向他袭来,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握紧拳头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严肃地下达了命令:“高缉捕,你立刻画好那天我们见到的两个人的画像,让林县丞看看认不认识。曹参军,你到江玉郎家里把他请到县衙,不要透露春梅的事。” 三人颔首称是,都走出了县衙后堂。高元坐在书案面前,用手支着额头静静地坐着。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一颗心急得就快要着了火。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小小的疏忽会给别人的命运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心里只祈求上天怜悯,不要让春梅这个弱女子受到歹徒的侮辱,不要沦落风尘,他希望一切还都来得及。 13、内鬼疑云(1) 江玉郎坐在县衙后堂的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虽然请他来县衙时没有说明原因,这个人却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脸上没有一丝困惑的神情。高元特地让其他人都出去,毕竟与婢女私通这种事传出去不大好。 “你认识一位叫做春梅的姑娘吗?” 高元开门见山地说,江玉郎短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不过,这就等于给了高元答案。 “春梅失踪了,就在三天前。有人曾经在西郊的行院见过你们。” 江玉郎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高元,随后又好像放弃似的发出了沉重的叹息。高元对于他的态度感到非常生气,之前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因为软弱而害了心上人,他居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大人说得没错,我跟春梅的确是在偷偷幽会。我早就与春梅相识,但是她身份低微,家严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春梅她说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所以总是在正午时分与我在西郊的行院幽会。但是三天前,我们并没有见面,现在也不知道她人在何处。” “你有没有听她提起过被人威胁的事?” “春梅被人威胁了吗?” 江玉郎皱着眉头反问道。 “不然她又怎么会突然失踪呢?你就没担心过她被恶人掳走了吗?” 看着江玉郎平静的样子,高元心里更加焦躁,态度也跟着恶劣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对于江玉郎来说,春梅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春梅死了,他也许伤心一阵,很快就会另觅红颜。体会到这点,心里不禁泛起一股凉意。 “草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江玉郎依旧无动于衷。这个时候,林若光走进后堂,伏在高元耳边说自己已经认出了那个黑壮汉子,他是县里的泼皮无赖,外号叫做黑三。高元叫江玉郎到县衙的目的本就是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线索,但是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关心春梅的死活。既然如此,高元也就没有必要再把他留在这里,他挥了挥手示意江玉郎可以离开了。但是在江玉郎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高元又改变了主意,出声叫住了他。 “如果寻回了春梅,你准备怎么办?” 恐怕现在这个时候,春梅已经被侮辱了。若是江玉郎真心爱她,一定会与她一起渡过难关。但是现在,高元不敢那样断言了。江玉郎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来,他低垂着视线盯着地面,始终噤口不言。 “本县可以帮你劝服令尊,让他同意你与春梅的婚事,你还愿意与她共结连理吗?” 高元不依不饶地逼问道。 “请大人不要这么做,您这样我觉得很困扰。” “我明白了。” 江玉郎行了一礼,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衙。高元本以为他是个爽朗正直的好青年,没想到竟是如此寡情薄幸之人。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寻找春梅的下落上。他转过头对林若光说:“我记得当时看到黑三还有一个同伙。” “高缉捕也把那人的画像画出来了,我认出他是外号叫瘦猴的无赖。” 林若光会心一笑,难得他没有讽刺高元不适当的言行。虽然知道自己有些多管闲事,高元就是没有办法接受江玉郎的做法。既然不是真心实意,又何必非要引诱良家女子?这样想的话,经常流连花街柳巷的林若光和高艺也不是那么坏了。 “你们三人现在就去,要尽快把他们两个抓回来。” “得令!” 林若光拱手一笑,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们三个人都不在,县衙里冷清了许多。高元五内俱焚地等待着,什么都做不下去。虽然早上宣布说以后再也不给他们做饭,但是到了中午,叶姑娘还是端上了可口的饭菜。 “不是说以后再也不给我们做饭了吗?” 高元小心翼翼地问道。早上叶姑娘大发雷霆的样子还留在脑海中,他还有点后怕。 “高缉捕说,如果大人饿急了就会咬人,我可不想被大人咬。” “这绝对是信口雌黄!” 对于他的反驳,叶姑娘嗤之以鼻。虽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但是高元还是有点心虚。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的确是有一次因为饿昏了头,咬了高艺的胳膊。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还没吃完午饭,林若光就带着黑三凯旋而归。黑三身壮如牛,奈何被麻绳捆了个严严实实,现在已经毫无反抗能力。不过他仍旧一脸恶行恶相,呲着一口大黄牙对他们破口大骂。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响声,经验丰富的林若光和叶姑娘早就躲得远远的,只剩高元还傻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结果一口粘痰冲着高元飞去,他闪躲不及,呈现黄绿色还泛着泡沫的粘浊痰液就挂在了他的胸口。 “啊!” 高元登时发出一声尖叫,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黑三咧着厚嘴唇发出“嘿嘿”的笑声,高元却恶心得寒毛直竖,身体里恶寒流窜。他一面冲回自己的房间准备换衣服,一面指着黑三大叫道:“赶紧把这个恶贼扔进大牢!本县待会儿再审他。”即使脱下了衣服,高元仍旧无法摆脱那种肮脏的感觉。他把衣服团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等高艺回来再让他帮忙烧掉。 林若光已经在房门前等着他了。今天早上他们三个一起去了无赖们经常聚集的八仙酒店,到了那里就把还在睡梦中的黑三抓了个正着。林若光先带着他回来,曹文和高艺继续寻找瘦猴的下落。叶姑娘站在大牢门前没有进去,黑三的叫骂声隐隐从牢门口传来。 “你这狗官,凭什么随便抓人?” 黑三叉开两腿坐在地上,口沫横飞地对着高元大叫。 “你曾经在西郊试图抢劫江玉郎吧?” 高元把那天在小店里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黑三转了转眼珠子,身子微微前倾,试探着问:“江家那小子告我啦?” “没错,他告你抢人钱财,掳劫良家妇女春梅。” “我根本就没抢到啊,还挨了他一鞭子呢!” “那春梅呢?” “谁是春梅?” 黑三靠着墙壁蹭了蹭后背,死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居然还敢狡辩?是不是想让本县大刑伺候你啊?” “就算县老爷你打死我,我也不认识什么春梅!” “我劝你现在就从实招来,等我把你的同伙瘦猴抓来指认你的时候,你就罪加一等了。” “我……” 黑三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头猛地向后一仰,好像无法呼吸似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头不停地猛烈摇晃,肩膀也跟着抽搐起来,口中不断溢出污浊的白沫。身体则好像濒死挣扎的鲤鱼一样,不受控制地一阵阵颤抖着。最后,他脑袋一歪,身体紧绷,紫黑色的唇边流出一抹鲜血。 高元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不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林若光最先从错愕中惊醒过来,缓缓地走到一动不动的黑三身边,将手指置于黑三的鼻下。 “他已经死了。” 林若光异常冷静地地宣布了黑三的死讯,这才使得高元如梦初醒。 “快去把朱掌柜找来!” 高元大声命令道。本以为是真凶的人居然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高元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从背脊上掠过。春梅的失踪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其中一定牵涉着更复杂的因由。 朱掌柜检验以后,证实黑三是被毒杀。他在黑三胳膊上找到了一个针孔,四周变成了一片黑紫。黑三所中的毒非常奇特,中毒以后并不会立即发作,时间看下毒的剂量大小。黑三的毒已经扩散,朱掌柜也无法推算出他是何时中毒的。送朱掌柜出门的时候,高元突然有种奇妙的预感——他们找不到瘦猴了。 这种毫无根据的结论高元也不知道怎样产生的,他将这归结为对线索中断而灰心丧气下的悲观想象。叶姑娘有点被吓坏了,毕竟她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突然看见一个壮汉死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小的打击,于是高元让林若光先送她回家。 晚上快要宵禁的时候高艺和曹文才回到县衙。曹文需要赶快回家陪妻子和孩子,这正合高元的意,他有些事想要单独和高艺谈。思考了整个下午,他始终惴惴不安,这个想法无论如何要告诉高艺不可。 “我觉得县衙里面有内奸。” 高元叹了口气,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但也是黑三之死最合理的解释。高艺听了以后面色变得异常沉重,他抱着双臂思考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会是谁呢?” “三个人都有可能,黑三是被人悄悄扎了一针中毒而死,三个人都有接近他的机会。我想最近需要多注意他们的行踪,如果有了新情况,这个人可能会向主人报告。” “我们不可能时时监视他们。” “所以我会放一个假消息,瘦猴是黑三的同伙,这个人有不想被我们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一定不会放过瘦猴。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点。” 高艺点了点头,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如果找到这个内奸,说不定能牵扯出一个更大的阴谋。 14、内鬼疑云(2) 第二天一早,高元安排好的戏码就开始上演了。他拜托原来曾做过小乞丐的孩子来给县衙通风报信,说见过瘦猴躲在南寮的一个暗窑里,然后他就假意派高艺去那里查探。但实际上,高艺会躲在暗处窥视曹文、林若光和叶姑娘三人的行踪。 一个多时辰过去,三个人都还老老实实地呆在县衙里,门外的大鼓却被人敲响了。城里金市的一个老账房前来报案,说是发现了跟绑票案有关的线索。他从怀里拿出一锭黄金放在了高元面前,好像枯枝一样的手指指着黄金的一角。 “这是周老爷在周公子八岁时,特地命人打造的金锭,在这个角上刻着米粒大小的‘怡’字。当时周老爷说,想要把这三百两黄金作为公子八岁生辰的礼物。” 三百两?高元想起来周夫人曾经提过,周老爷就只给他们孤儿寡妇留下了三百两黄金,后来作为赎金交了出去。现在这笔钱又在市面上出现,不正可以借着这条线索追踪到是谁最先使用这锭黄金的吗?没想到在他最一筹莫展的时候来了这场及时雨,高元喜不自胜,连连对老账房的细心表示感谢。 “曹参军,你拿着这锭黄金去追查,能查多深就查多深,最好能找出是谁最先使用这锭黄金的。” “得令!” 曹文拿着黄金很快消失在了大门口。这时叶姑娘在后院大声叫他们吃饭,见只有林若光和高元两个人过来,便询问曹文去了哪里。林若光喜形于色地告诉了她案件的进展。 “金锭上也能刻字?” 叶姑娘睁大了眼睛反问道。 “怎么不能?那个字就像米粒那么大,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次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个恶贼很快就无所遁形了。” 林若光很少发表这么慷慨激昂的意见,平常跟高元说话不是讽刺就是嘲笑,一句正经的都没有。 “这次要是能破案,全是账房先生的功劳啊!” 叶姑娘感慨地说。高元心想难道我就一点功劳没有吗?可是如果说出来,一定会被林若光和叶姑娘两个人一起连番攻击,所以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他默默地观察着两个人,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大概是因为案子有了进展,两个人都比平常兴奋,话也多了起来。 借口上茅房的时候,高元偷偷跟躲在暗处的高艺互通了消息。他们决定分工合作,高艺监视叶姑娘,高元监视林若光。从茅房出来,高元就装作整理文卷进了县衙后堂,竖起耳朵听着后院的动静。 站得两腿僵硬,高元也不敢放松。突然他听到后门附近有脚步声,于是偷偷窗户缝查看。他看到林若光警惕地东张西望一番以后,悄悄地溜出了县衙。高元连忙戴上一顶小帽紧随其后。 他悄悄地跟在林若光身后,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跟踪,神态轻松。出城以后,林若光步伐轻快地上了万壑山,他似乎已经决定好要去哪里,毫不迟疑地沿着山路上行。万壑山虽然山势平缓,但是峡谷裂缝极多,高元只好小心翼翼地一面隐藏自己的行踪,一面注意脚下的安全。突然林若光停下了脚步,高元心里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于是连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屏气凝神地注意林若光的一举一动。结果虚惊一场,林若光只是鞋子掉了。他弯下腰提上鞋之后,又立刻继续前进。高元总算松了口气,他这才注意到距离自己身旁一步之遥的地方就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岩缝,刚刚若是稍不注意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正在庆幸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高元立刻失去了平衡,掉进了漆黑的岩缝中。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疼痛和恐惧就吞噬了他的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时,高元还有些混沌。但是身体两侧的峭壁都在提醒着他跌入岩峰的事实。自己昏迷了多久呢?黑暗不能给他答案。阳光透过杂草的空隙带来一丝光亮,看来自己并没有昏迷很久,至少现在天还亮着。刚才明明看见林若光站在自己前面的石阶上,他不可能那么快绕到自己身后,推自己的人就是他的同党。两个人相约在万壑山顶见面,一前一后。自己跟踪林若光的事被他的同党发现,所以及时铲除自己。 真是太大意了,高元暗暗后悔。他尝试着坐起来,轻轻按了按胸口,肋骨似乎没有问题。右脚上传来烧灼一般的疼痛,伸手探去,那里已经肿得老高。虽然没有死,脚却受了伤,这样也无法行走。难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死吗?不,绝对不要,如果要死的话,也绝对不想这样饿死。高元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不能走路就用爬的,他忍着疼痛翻了个身,开始艰难地向一个方向匍匐前进。他不知道这个方向会通到哪里,不过总比没有路好。 匍匐爬行要比他想象的艰难,受伤的脚无法用力,只能靠膝盖和手肘使劲。很快,这两个地方就都被磨破了,一碰到地面就火辣辣地疼。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是距离自己摔落的地方并没有多远。高元不敢去想后果,一心看着眼前。忽然,他听到了树枝折断的声音,这个力度似乎不属于动物,而是人的脚步声。 看到了希望的高元顿时忘记了疼痛,冲着上面大叫救命。脚步声停了,渐渐地离他更近了。高元连声疾呼,生怕错过了机会。终于草石从上面纷纷坠落,那人似乎走到了岩缝边缘。 “有人在下面吗?” 低沉的男声此刻在高元耳中有如天籁,他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而他还没回答,突然听到“哎呦”一声,一个庞大的物体就从他头顶坠落。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高元立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往前爬,想要逃离被压扁的厄运。可惜还没爬上一步,那个沉重而又巨大的软绵绵的物体就压在了他的背上。他顿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头也受到撞击,下巴磕在了地面上。一阵眩晕使他无法说话,无法动弹,他第一次感到死亡好像就在自己身边。 沉重的物体在他身上碾压了两下,终于离开了。清新的空气又能轻松地进入他的肺里,带来一种掺杂着疼痛的畅快。缓了一会儿,高元就发现自己的下巴痛得要命,伸手一摸,湿黏的鲜血汩汩流出,他赶紧从怀里掏出白麻汗巾按住。 肥硕的身躯在他旁边坐下,发出了令他极端懊恼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事才怪!要不你试试?” 高元咬牙切齿地反诘道。他现在真是恨死眼前的林琰了,呼救不成反而伤上加伤,只要遇到这个人准没好事。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难道遇到这种事还不允许别人生气了?高元恨恨地想。一瞬间,他的注意被“故意”这个词吸引了,一个阴暗的想法在胸中不断闪烁。说不定林琰就是林若光来见的同党,他来查看自己是不是死了才会到这里。结果发现自己没死,就亲自下来想要压死他。一定是这样,没错了!心里想着先下手为强,高元趁他不注意猛扑过去,狠狠地掐住了林琰的脖子。 林琰的脖子太粗,高元最初并未掐中要害,就在他为找到了对方的喉咙而兴奋时,林琰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下巴的伤口上。高元整个人飞了出去,但他还不甘心,滚了几圈又反扑回去,然而被脚伤拖累,三两下他就被反剪双手压在了地上。 “放开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高元转过头对着林琰大叫。林琰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还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腰上,压得他无法动弹。 “你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杀人狂!” “我杀谁了?” 林琰怒吼道。 “黑三。黑三就是你派到县衙的奸细林若光杀的吧?你别想狡辩,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要杀黑三?” “为什么?”虽然语气强硬,实际上高元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了,“反正就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是你杀了黑三。” “哈?”惊讶地感叹一声,林琰笑了起来,“你这个县令就是这么审案的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把我定罪了?” “我有证据!” “在哪?” “证据就是现在你要杀我。” 说到这里,高元已经底气不足了。腹部紧紧地贴在地面,他只能浅浅地呼吸,加上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头也开始晕乎乎的。 “是你要杀我吧?” “是你先要杀我的!” “都说了没有!” 林琰怒喝道,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林琰不想杀他吗?高元又开始混乱了。说起来,刚刚的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那都是因为突然被这么重的人压在身上,差点死了才会这样,不是自己的错。 “那你放开我。” “放开可以,你不许再发疯了。” “快点放开!再不放开我就要被你压死了!” 高元自暴自弃地嚷道。林琰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翻过身来靠着石头坐稳,感觉下巴和右脚更疼了。下巴本来就在在地上撞破了,又挨了重重的一拳,现在简直血流如注。汗巾也在刚才的搏斗中丢了,他想用衣袖按着,可是上面全是泥土,就连两只手掌都脏得要命。血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粘糊糊的非常难受。 “帮我把汗巾找到。” 就连找汗巾的能力都没有了,高元心里一阵委屈,鼻子不由得酸楚起来。 “用这个吧。” 伴随着叹息,一块泛着柔光的丝质汗巾递了过来。连声谢谢都没说,高元就把汗巾毫不犹豫地按在了伤口上。两个人默默地坐在这片黑暗里,空气,只能听见高元偶尔的啜泣声。 “我想声明一下,若光的的确确是我派到县衙做事的,不过他不是什么奸细,我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需要他来为我掩饰。” 15、天摇地动(1) 高元并不相信林琰的话,既然没做亏心事又何必派人进县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是他没有力气反驳。心情稍稍平复以后,下巴的伤口就火辣辣地疼,稍微动一下就有种伤口裂开的感觉。受伤的右脚胀痛无比,而被林琰巨大的身躯摧残过的腰背则是一阵阵的钝痛,加上双手被反剪时过度的扭曲造成的拉伤,让高元忍不住靠在冰凉的岩壁上不停地流下热泪。 “我知道你不相信,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林琰站了起来,黑暗中传来他轻轻抖动衣服的声音,“我先下山找人帮忙,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渐渐地远离高元。他本应为危险人物的离开而感到放心,但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中又令他感到害怕。虽然觉得非常丢脸,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示弱,可是那份恐惧有增无减,高元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呜咽的声音。一旦开了个口子,消极的情绪就像洪水一般涌来:人手不足接近荒废的县衙,资金短缺,还有毫无头绪的案件。也许他根本就不适合做官,还是早早回家跟父亲一起卖胡麻饼的好。然而这样一来,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等于付诸东流了…… “你别哭了好不好?” 林琰混杂着叹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高元惊讶地抬起了头,虽然岩缝里很黑,但隐约能看到幽微的阳光下林琰那庞大的影子。高元面前由于被林琰遮挡而更加黑暗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心里的恐惧反而比刚刚少了些。 “我才没哭……” 高元逞强地说,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那就算了。” “喂!” 见到林琰转身要走,高元连忙出声叫住了他。 “干嘛?” “你……”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一个人留下,高元开始拖延时间,“你为什么要把林若光派到县衙?” “我派若光到县衙做事,是为了牵制我父亲。” “你父亲?” 林琰的父亲林琦曾是县里的恶霸,县里的大小事务他都要过问,完全将县令的权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而他并没有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所以虽然有人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但也不至于怨声载道。 “是啊。”林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到他的身边,“关于我父亲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他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但他所做的事始终都是越俎代庖。如果光是帮忙解决一下邻里纠纷就算了,但是他什么事都要管,甚至动用私刑,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后来我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当时真想离开家里,可是又不忍心抛下我父亲,最后就只好闭门不出跟他对抗。那个时候我把若光派到县衙做事,希望通过他了解县令的为人,但是很可惜,上任王县令是个懒惰又无知的人,巴不得什么都不管,自己乐得清闲。” 也就是因为这样,给高元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每次想起这件事高元都觉得火冒三丈,不,也许说十丈更合适。 “两个月前总算听说了王县令即将离任的消息,我心里盼望新任县令会是个尽忠职守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劝说父亲安分守己,不再插手县里的事务。但是还没等到王县令离任,我父亲就被人杀死了。” “你爹是被人杀死的?” 高元忍不住大声反问,林家一直对外宣称林琦是因急病而死。 “没错。” 紧挨着的身体传来一阵轻颤,连带着他的悲痛也好像传递了过来。 “那你为什么说他是病死的?”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父亲是被人杀死的,就当是保留我父亲最后的尊严吧。那阵子我听说他心神不宁,就要若光多注意他的行踪。那天若光跟着他到了西郊的普济寺,他爬到树上暗中监视,没看到我爹以外的任何人出入。后来他等了三个时辰都不见我爹出来,就走进大殿看看情况,结果发现我爹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身体已经冷透了,凶手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普济寺三个字,高元心里蓦地一惊。 “这次的绑架案,凶手也是要求把赎金放在西郊的普济寺。我和高艺在那里发现了一条密道,但是已经被大石和泥沙封住了。杀你爹的凶手和这个案子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就派人把密道挖开啊!县衙人手不够的话我林家可以出力,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我爹枉死。” 林琰的语气很激烈,每一个字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不行。我已经想过了,这条密道对于凶手来说很重要,他不会光是把它封住而已,很可能已经设下了陷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说不定挖到一半密道就会坍塌,把所有人都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高元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林琰沉默着,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这份沉默令高元感到有些压抑。 “你爹去普济寺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爹他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很少跟人商量,去普济寺的事也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翻看了最近的账册,可惜也没什么发现。不过我想,这个人应该是和我家经常有生意往来,否则我爹不会亲自去见他。” 林家主要经营金银市的生意,可以说几乎安平县所有的生意人都和他家有生意往来,就算排除掉小商小贩也至少有二三十人。这也和高元的推理不谋而合,他一直觉得绑架案的凶手在安平县是个有地位的人。何家和刘家的孩子都认识这个人,所以他才能够不声不响地带走他们。他能够自由使用马车,当时马车应该就停在登高塔门前的石板路上,否则他不可能在两刻钟之内把孩子带到西郊的普济寺,又送出绑票信。 高元为这意外的收获而兴奋,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腹中雷声大作,令他不禁羞红了脸。幸好这里几乎一片漆黑,高元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林琰说:“你赶快去找人帮忙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一个人可以吗?” “不然又能怎么样,我的脚伤了走不了,难道要我在你身后爬吗?” 说着,高元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他真希望林琰赶快离开。林琰起身之后,他心里又开始焦躁起来,刚刚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虽然明知只要等几个时辰林琰就会带着人回来救他,但心里还是莫名地难过。 “用爬的太慢了,天黑也到不了。” 林琰认真地否定了高元的话。高元不禁垂下了脑袋,他又不是真的要在爬着走,没人的时候怎么样都可以,有人在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快走吧!” 高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是林琰非但没走,还站到了他面前。 “我背你。” 说完,林琰就蹲在了他面前,要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高元犹豫地放了上去,双手立刻就被有力地握住。一股力量拉着他贴上了林琰宽厚的背部,紧接着双脚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地面。高元反射性地抬起双腿,揽住林琰的脖子,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身体。林琰的后背太宽,以至于高元被掰开到极限的大腿有点疼,不过这也比一个人呆在漆黑的岩缝里好。 高元的肚子又叫了好几次,不过都被林琰沉重的脚步声掩盖掉了。一直抬着头的话下巴很疼,脖子也很累,他就干脆侧过头靠在了林琰的肩膀上。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和林琰粗重的喘息声都成了他最好的催眠曲,高元渐渐地堕入了梦乡之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饿了,高元梦见自己面前有一块好大的白糖糕。刚刚出锅的白糖糕又软又糯,高元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果然香甜可口,可是怎么吃都吃不饱…… “唔……” 高元呻吟着睁开眼睛,头顶是绿色的轻纱罗帐,盖的是柔软的被子,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已经回到了县衙,但是具体的过程高元一点也不知道。额头上有个湿乎乎的东西,高元伸手想要把它取下,结果被高艺抓住硬塞回了被子里。 “你发烧了,不要乱动。” 怪不得头这么疼……高元叹了口气。但他还是没有办法这样老实地呆着,因为他实在太饿了,不管是发烧还是受伤,都无法阻断他想要吃东西的决心。说了“我好饿”三个字以后,高艺按着额头一脸无奈地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砂锅回来了。他刚要转身出去拿只碗过来,高元就连忙叫住了他。 “我用锅吃就行了。” 高元滚着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蹦到了桌边,抓起勺子狼吞虎咽起来。一锅蛋粥很快见了底,高元干脆端起砂锅舔了个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以后,他才想起正经事。 “叶姑娘一直都待在县衙,才刚回去不久。她没跟任何人联络过。曹文一直在城里打探金子的来源,也刚刚回家。” “那是谁把我推下去的?” 不是他跟踪的林若光,叶姑娘一直在县衙没有出去,曹文在县城里查访,难道还有一个神秘人在监视着县衙的一举一动?高元不禁打了个冷战。 16、天摇地动(2) “我还是怀疑林琰。” “可是他救了我啊!” 高元急不可待地反驳道,结果牵动了下巴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他忍着疼痛把林琰在岩缝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高艺却仍旧一脸不信任的样子。 “那又如何?那个林琰那么胖,为什么会跑到万壑山去,而且还那么巧听到你的呼救?为什么要隐瞒他爹被人杀死的事实?我还是觉得他可疑。他能说出普济寺这件事,说不定跟绑架案有关。” 高艺的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了,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他还是相信林琰的话。 “那……林家那么厉害,根本用不着欺骗我啊!” “你还有身为县令的自觉吗?” 面对高元的狡辩,高艺毫不留情地戳了他的脑袋。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轻信于人,可他又无法去怀疑林琰,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心痛苦地挣扎着。 “总之以后事事小心就行了吧?” 高元不服气地说,又蹦回了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下来。 “以后你还是不要单独行动了,不然出了事情我没办法跟夫人交代。” “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怎么行动?” “你跟我发脾气也没用。不过不用担心,你的脚只是扭伤了而已,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才没发脾气哩!” 其实自己就是在发脾气,高元心里很清楚。他狂躁的蒙上被子,紧闭双眼,把一切阻隔在黑暗中。他听到高艺离开的关门声,但是心仍旧无法冷静。那个人不是凶手,这个结论已经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 第二天中午,曹文带回了好消息:那锭金子最初在赌场出现,几经转手到了金市。而把这锭金子作为赌资的人,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无赖瘦猴。这跟高元已经做出的结论相冲突,他认为那个凶手在安平县至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瘦猴是个赌徒,家徒四壁,不可能拥有马车,也不可能认识何家与刘家的孩子。难道他是帮手?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是独自行动的,否则他就不必利用密道,而直接让瘦猴拿赎金就可以了。 看来要解释这重重的矛盾,非要找到瘦猴不可。高艺已经把那天寻找瘦猴的事搪塞了过去,实际上他们这方面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正在高元犯愁的时候,林若光突然靠到他身边,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脖颈,一脸为难地问:“高县令,你跟我家少爷说过什么吗?” “怎么啦?” “我家少爷今天带着二十个壮丁到普济寺去了……” “什么?” 高元大叫一声,甚至忘了疼痛。不详的预感在他胸中扩散开来——凶手一定设置了陷阱,正冷笑着等他们跳进去!不经意的一瞥间,高元发现高艺正用责怪的眼光瞪着自己。他明白高艺的意思:他不该随随便便把密道的消息告诉别人。但是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支起拐杖就要往县衙外冲。他不能让那个凶手再害死更多人了。 林若光迅速地招来一顶轿子,把高元往里一塞,几个人急急忙忙赶往普济寺。 “大人,他们真的会有危险吗?” “我也不敢确定,但总觉得凶手不会让区区一条密道出卖自己。” “这可怎么办?”林若光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若华也跟在少爷身边呢。” “若华是谁?” 高元探出头问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林若光如此焦急的神情。 “我弟弟,大人不是见过两次了吗?就在林府里。” 高元这才想起在林府的时候见过一个随身跟在林琰身边的侍童,当时就觉得有点面善,原来他是林若光的弟弟。难怪平常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的他担心成这样。高元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生怕到了那里只看到一片狼藉。 在高元的催促下,二人小轿剧烈地摇晃着。这让高元感觉有点恶心,但他还是忍下了不适。终于进入了普济寺破败的大院,里面传来好像夹杂着汗水味道的有节奏的吆喝声,高元知道那声音的来源,就在大殿的观音像下。 一出轿门,高元就看到站在密室入口旁的林琰。林若光的弟弟林若华先看到了他们,笑吟吟地问:“哥,你怎么来了?”林若光过去二话不说就把弟弟带了出去,高元也一蹦一蹦到了林琰面前。林琰的眼珠飘忽不定地转了起来,就像被秋风吹起的蒲公英。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啊……高元顿时有了信心,刚要开口劝说,林琰却突然后退一步,跟他拉开了距离。那过于明显的躲避令高元怒火中烧,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 “你既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赶快停下来!” 在高元怒吼的时候,林琰又微妙地跟他拉开了距离。 “我实在没办法放弃能找到我杀父仇人的线索。高县令可以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林琰有意避开高元的视线,注视着身边来来往往运送泥沙的壮丁们。高元俯身往密室中查看,堵住密道的那块巨石已经被凿碎运出,真不知道该不该佩服林琰的行动力。 “凶手一定会设下陷阱的,难道你连这些人的性命都不顾吗?” 回过头来,林琰竟然已经站到了距离他足有十尺的地方。就算是因为擅自挖密道的事感到心虚,这种反应也未免太离谱了吧?高元冲他蹦了过去,没想到林琰竟然跑着躲开了。虽然林琰笨重的身体跑得很慢,但是高元一瘸一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在大殿里边蹦边喊着“赶快停下来”,另一个边躲边说“没关系”,这种好笑的场景把地下努力劳作着的壮丁们也吸引了上来,大家都站在大殿里笑呵呵地看好戏。 “你给我站住!”高元气喘吁吁地靠在拐杖上大吼道,“高缉捕,曹参军,把他们都抓到大牢去!” 壮丁们喊冤的声音立刻爆发起来,有的人甚至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委屈地说:“要是让俺娘知道俺被官府抓走了,非得揍死俺不可。”好像没听见他们的喊冤声一样,两个人三五下就把那些壮丁都带了出去。 现在大殿里就只剩下林琰和高元对峙着。虽然现在林琰听了命令站在原地不动,但是高元不愿意过去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有自尊心的,怎么可能明知道对方不想靠近他还能若无其事走到对方身边呢?在绕着大殿你追我赶地跑了好几圈以后,高元基本否定了林琰是因为心虚不敢见他这个原因。昨天还挺正常的,今天却突然变了,这么善变还真是让人受不了。 “你……” 高元的话突然被林琰“嘘”的一声打断了,被他影响,高元也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就在思考什么东西开始断裂的时候,头顶上开始不断掉落大量的灰尘。大殿承重的柱子开始摇晃,并且缓缓下沉。也就是说,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不是吧,平时说什么也没见这么准,为什么坏事偏偏灵验无比?高元暗暗诅咒自己的乌鸦嘴,拄着拐杖开始往门外蹦。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拐杖正好落在泥沙上面,打了个滑,整个人就脸朝下向着地面扑去。不仅以超难看的狗吃屎方式摔倒,还把下巴的伤口碰裂开来,登时痛得高元眼泪差点流下来。听到身后一阵“嘎啦嘎啦”的声音,高元觉得自己逃不出去了。本来还指望林琰扶自己一把,可是他今天根本不肯靠近。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被砸死的县令,怎么想都觉得丢人,难道不能用光荣一点的方式死去吗?比如跟犯人搏斗之类的…… 正悲观地胡思乱想着,高元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了起来。他刚要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拐杖,身体却被骤然抬高,抱在了林琰怀里。林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劲,飞快的脚步与他笨重的身体完全不相称。望着那汩汩颤动着的四重下巴,高元竟然产生了眼前的人是个英雄的奇妙感觉。一定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高元打了个寒颤,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了林琰的脖子上。左面好像沾上了一张纸……高元伸手想要帮他摘下来,林琰立刻惊恐地低头瞪着他。 身后已经开始“哐当哐当”的了,但是距离出口那几尺的距离看起来莫名其妙地遥远。林琰低吼一声,高元的身体就整个飞了出去。幸好大殿的门已经掉了,高元没有碰到任何阻碍,直接落在了外面的草地上。冲力使他不由自主地滚了好几个圈,“砰”的一声之后,瓦片碎木就像暴雨一样打在他的身上。他用手臂护住了脑袋,等到一切终于停止,他才发现林琰还没从大殿里出来。 “林琰!” 高元在扬起的灰尘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外面的人都已经冲了进来,看到这幅光景都不由得目瞪口呆。在林若光的厉声呵斥下,那些壮丁才回过神来,开始在破碎的瓦砾中寻找林琰。林若华站在空地上放声大哭,一句句“少爷死了”说得高元心里阵阵揪痛。 17、完璧归赵(1) 只有腿脚不灵便的自己逃了出来而四肢健全的林琰却被埋在了里面,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高艺还是无言拉住想要冲进废墟中的他,一点都不肯放松。高元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淌,心几乎被悔恨吞没。不应该把他留在那里,不应该摔倒,不应该……然而再怎么后悔,现实也无法改变了,只能祈祷林琰没有被石柱或是观音像砸到。 “找到少爷啦!” 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大叫,挥着手叫同伴过去。几个人火速赶到,飞快地挖开那些瓦砾。“轰隆”一声,尘土飞扬,一个巨大的身躯从废墟中站了起来。那一瞬间,高元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感到了仿佛气绝般的欣喜。 林琰把高元抛出去以后,就靠在墙壁一角,用双手护住了头。他身上满是灰尘瓦砾,身上渗出很多道血痕,但幸运的是他没有被巨石砸中。高元连眼泪都忘了擦掉,傻愣愣地仰视着灰头土脸的林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的脚很疼吗?大人,你需要郎中给你好好看看。” 皱着眉头盯着高元的脚,林琰一脸严肃地说。 这人是怎么回事?难道以为我流泪是因为脚疼吗?高元的心瞬间冷却了,他擦掉难看的泪痕说:“需要郎中的是你,赶快回家去!” 林琰抬起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看了一眼,赞同似地点了点头。高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现那张站在他脖子上的纸还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块膏药。他不禁小声问林若光他家少爷脖子怎么了,林若光咬着他的耳朵问道:“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应该记得什么?” 高元如堕五里雾中,完全不知道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家丁昨天找到你们的时候,我家少爷正背着你。” “这个我知道。” “重点在后面。你嘴里念叨着白糖糕,死命地咬住我家少爷的脖子,都给咬出血了。郎中说,幸好我家少爷肉厚,不然非让你咬断喉咙不可。” 说着,林若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好像确认自己没有被咬似的。高元目瞪口呆,无所适从地愣在当场。难道说,那天梦见的白糖糕是林琰的脖子?今天这么奇怪的态度不是因为善变,而是被自己咬怕了?怎么会这样?高元怎么都不相信自己会做那种事,于是把责任都推到了发烧上。一定是烧糊涂了,一定! 高艺倒是对此深有同感,他撩开自己的衣袖,指着小臂上淡淡的疤痕说:“我家少爷就是有这个毛病,你看,这就是他小时候咬的。我家夫人说,少爷他一饿了就丧失人性,变身成一匹饿狼。” “真的很像狼,他的牙怎么那么尖?” 林若光扶着下巴点头赞同。 “可能是肉吃多了吧。” “我看也是,我弟弟从小就喜欢吃菜,他的牙就不怎么尖。” “够了,你们两个!” 高元终于忍无可忍,涨红着脸大声吼了出来。背后说他的坏话也就算了,为什么他们两个敢当着自己的面说?高艺也真是的,当时明明几次三番求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道他转身就翻脸,告诉了他娘。在家里被笑了十几年,没想到离开家里也没逃离这种厄运。可是这个罪魁祸首高艺,非但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还笑嘻嘻地对林若光说:“你看,我家少爷害羞了。” “高艺!你立刻去看看顾老先生的家有没有被波及!” 随便找了个理由,高元只想把这个知道自己很多“秘密”的人支走。高艺摊了摊手,转身离开了,林若光也一脸无趣的样子在高元面前晃来晃去。这个时候,曹文跑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县令……那些人……说,说要来县衙做事。” “哪些人?” “就是……您让我抓回去的人啊!” 就是林琰带来的那些壮丁,虽然高元没有仔细数过,不过也能大约估计出来有二十多人。这样一来,县衙的人手不就够了吗?高元喜上眉梢,二十多人的话,寻找瘦猴就不再那么困难了。 “这一定是我家少爷的主意。” 林若光交抱双臂说。其实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很多都是卖身给林家的,没有林琰的命令根本不可能到县衙来做事。回头看着化为废墟的普济寺,高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轿子还在大殿里,现在已经被压得粉碎,回去以后还得赔钱给轿夫。一想起钱的事心情就变得郁卒起来,他带的银子几乎就要花完了,而向上峰申请的公费也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带来的拐杖被埋在了里面,待会儿下山也成问题。 高元不觉得自己能单腿蹦着下山,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了林若光。林若光好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好像赶苍蝇似的飞快摆手:“你可别看着我啊,我绝对不会背你下山的。”被明确拒绝之后,高元默默地转向了曹文,谁知道曹文立刻装出没看见的样子转过身去,不自然地东张西望。这是什么意思,即使不说高元也明白了。 这两个人的反应令他大发脾气,吼叫的声音似乎都在山谷间回荡。最后林若光和曹文不怀好意地讨论了一下,竟然不顾高元的反对把他抬回了县衙。中间挣扎过好几次,尤其是到了城里被人注视的时候,但是林若光恐吓说如果再动他们两个人就同时放手,高元就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回到县衙刚躺在床上没多久,朱掌柜就带着药箱过来了。下巴的伤口又裂开了,流出的血已经干涸,把纱布站在了伤口上。朱掌柜一面愤怒地唠叨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把纱布撕下来。 “如果怕疼就小心一点。” 说着朱掌柜就把超疼的药末撒在了伤口上,高元不顾形象地哇哇直叫。后来朱掌柜又检查了他身上的擦伤,不过因为被抛在草地上所以并不严重。但是脚上的伤似乎因为撞击而恶化了,最后朱掌柜严肃地下了禁令:“十天之内都不能出门,否则以后都会走路有问题。”听到这么可怕的后果,高元立刻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出县衙一步了,他可不想以后走路都一瘸一拐。 在房间休息了一会儿,上山查看的高艺回来告诉他老先生已经搬走了。教授的学生已经不在了,即使搬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他没有来县衙报备,这样做可不对。县衙新增的人员都要查清背景后尽快上报,高元也没工夫管这些事。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就要高艺帮忙把被褥拿到书斋,今晚他可能要熬夜。那些人大多都是无家可归时被林家收留的,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把二十三人的身份背景全部按照格式写完以后,已经到了四更时分。高元的眼睛累得有些模糊,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他就倒在了铺好被褥的木塌上,好像昏死过去一样睡着了。可是睡了一会儿他又感觉需要小解,便从床上挣扎起来,半睡半醒地出了门。 蹒跚着迈出第一步,高元就被放在门口的东西绊倒,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高元爬起身坐在地上,转过头看到了一个黑布包,那就是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高艺披着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脸呆滞地问道。高元指着地上黑布包要高艺打开,当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黄金时,两个人都不由得惊呆了。高艺拿起一块金锭仔细查看后,递到了高元面前。 “有一角刻着‘怡’字。” 高元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借着熹微的阳光,他果然看到了金锭的一角刻着米粒大小的‘怡’字。这些金锭是当时周夫人所付赎金的一部分!高艺数了数布包里的金锭,加上高元手中的这块总共有二十九块。周夫人所付的三百两黄金应该就是这些金子无疑,目前为止,这些钱已经都出现在了县衙。 问题在于为什么。他可以肯定昨天晚饭以后进入书斋时还没有这包东西,后来专心致志地书写文书,并没有留意门外的动静。金子不会自己从地底下冒出来,一定是有人放上去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即使想要嫁祸的话,也不必嫁祸给自己这个根本不可能是凶手的人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本来被惊讶掩盖的生理问题急需解决,可是右脚使不上力,高元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成功地站起来。 幸好高艺已经把金子放好从书斋里出来,他连忙伸出双手寻求帮助,顺利地逃过一劫之后,高艺面色沉重地扶着他回到了书斋。 “这些金子我们该怎么办呢?” 高艺难得发愁,两个人坐在木塌边上唉声叹气地看着那包金子。高元拄着下颌苦思冥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就当没发生这件事,把这些钱藏起来。” “你不是要中饱私囊吧?” “当然不是!”高元面红耳赤地回答,“我觉得把这包金子放在书斋门口的人就是县衙的内奸。虽然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清楚,但是你想想,金子被放在书斋门口一定是希望尽早被我发现,而知道我昨晚在书斋过夜只有县衙里的人。我想黑三的死可能和春梅无关,而是和绑架案有关。而那个内奸,就是凶手或者凶手的同谋。” “那为什么要把金子送到县衙来呢?” “金锭上有标记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拿出来就等于不打自招,即使只是放在身边也有危险。凶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与其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还不如干脆送到县衙来,他也能试探我们的反应。” “所以我们以静制动,逼得他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没错。” 就像小时候一起恶作剧一样,两人笑着相互击掌。 18、完璧归赵(2) 昨天答应来县衙做事的壮丁们一个不少地按时到达。高元安排好他们的职责之后,就由林若光、曹文和高艺三个人带领,到城中打听瘦猴和春梅的下落。他和高艺趁着没人的时候把金锭藏在了衙库,并且设置了陷阱,如果有人想要偷走金锭,下场就是被吊在衙库中央。总算了结了一桩大事,高元稍微松了口气回到卧室休息。 连续搜查了四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县衙也没有什么异状,高元渐渐地开始急躁起来。原本对他客客气气的刘掌柜几乎每天都到县衙来大闹一番,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昏官,可是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当初是他自己信誓旦旦要抓住凶手的,现在毫无办法的也是他。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瘦猴身上,然而到了第五天就彻底破灭了。 一个渔夫在收渔网的时候拉上了两具尸体,虽然已经被水泡的肿胀不堪,但经过辨认,证实了他们就是瘦猴和春梅。两个人看起来好像是投河自尽,手腕用红线牢牢牵着。如果不是他们绑石块的绳子被渔网勾住,恐怕找到的时候已经化作了白骨。 来到县衙认尸的梁夫人低声说了句“就是春梅”以后,便双眼茫然地注视着前方,一语不发。她的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看得出是在强忍哭泣。其实这种场合之下就算哭出来也很正常,高元心想梁夫人是不是有点太过要强了。陪同夫人前来的梁斌非常冷静,还跟高元说不希望婢女跟无赖殉情的丑事传扬开去,三番四次地旁敲侧击,希望县衙能够守口如瓶。 “梁老爷请放心,县衙并不是散播谣言的地方。” 高元被他烦得要命,干脆直接否定了他所担心的事实。梁斌猛地一惊,不过很快,紧绷的脸就缓和下来,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回去以后,高元不禁叹了口气。瘦猴似乎没有家人,前来认尸的是他的房东,看了一眼之后就匆匆离开。高元派衙役抬了口普通棺木回来,把瘦猴的尸体暂时安放在清莲寺里。 这几天他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就连朱掌柜都赞叹他的恢复能力。脚伤消肿了,可以稍微走一点路,不过有点吃力。下巴的伤开始长出新肉,每天都有点痒痒的,朱掌柜再三吩咐他不能去抓。即便如此,高元还是无法高兴起来。没能找回活生生的春梅是消沉的理由之一,另外他也无法有件无法想通的事:如果春梅的情人是瘦猴,两人相爱到了一起殉情的地步,那么江玉郎又是怎么回事呢?高元见过瘦猴一次,他人长得丑,性格又猥琐,绝对不是讨女人欢心的类型。如果自己是春梅的话,也不可能会选择瘦猴而不选择江玉郎。 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曹文带着朱掌柜进来了。详细的验尸格目交到了高元面前,上面的内容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瘦猴并非溺死,他内脏破裂,死前曾受过毒打,身上也有多处伤痕。春梅是溺死的,身上没有伤痕,但手腕上有被绑缚的痕迹。两个人由于在水中浸泡的时间比较长,已经无法确定死亡时间。 “也就是说,两个人不可能是一起殉情。” 高元对着验尸格目喃喃自语。瘦猴跟绑票案有关,很可能是因为分赃不均而被同伙杀害,那么春梅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春梅也是同伙之一吗?高元胡乱地搔了搔后脑勺,无力地伏在了书案上。本来是想静下心来好好分析一下案子的,可是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脖子上的感觉非常舒服,高元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正在睡意朦胧的时候,他的头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拉了起来。睁开半梦半醒的眼睛,就看到林若光那张略显兴奋的脸。 “大人,明天就是端午节了,你准备怎么办?”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吗?高元一点都没留心,最近每天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根本没心思去考虑过节的事。 “那明天大家都好好玩乐一下吧,不用来县衙了。” “这还用你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说的也是,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怎么说也要吃点好的。 “帮我告诉高艺买只鸡给我吃。” 林若光轻蔑地咋了咋舌头,阴阳怪气地说:“我家少爷说,希望端午节能请您光临寒舍,不知道您是否赏脸。” “呃……” 高元不禁犹豫起来。自己不讨厌林琰这个人,但是知道了自己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咬了他的脖子以后,就产生了永远不想再跟他见面的冲动。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总免不了把见面的日子往后一拖再拖。 “大人,你咬破了我家少爷的脖子他都没生你的气,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林若光直勾勾地盯着高元,原本的邀请立刻散发出胁迫的味道。高元不禁皱起了眉头,就是因为那件事才不想去的,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见他不说话,林若光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自知理亏,高元只好低下了头,咕哝一句“我去。” 第二天一大早,还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的高元就被林若光拽了起来。他似乎是担心高元临阵脱逃,所以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押”着高元去林府。洗脸的时候,高元蓦然发现,自己这个县令在县丞心中的地位远不及他家少爷。可是就算他大声质问,对于林若光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甚至很可能被嘲笑一顿。 林若光居然连轿子都准备好了,不由分说地把还有点睡眼惺忪的高元和高艺塞进去,抬了就走。高元揉了揉眼睛,在轿子的摇晃之下倦意又再次袭来,没走两步就睡着了。结果到了林府被林若光一脸鄙夷地拎着耳朵下轿,县令的尊严顿时荡然无存。高元刚想发脾气,就被林若光用“不要扫大家的兴”为由给搪塞了过去,到了嘴边的“大胆”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林家上下节日的气氛浓厚,下人忙里忙外。到了那里以后,高元和高艺就被扔到了一间花厅里,没看见林琰,就连林若光也没了踪影。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在那里吃了些菓子,又被下人请到了花园的小亭里欣赏舞狮。一上午过去了,始终没见着林琰的面,害得高元愈发担心对方是不是不想见自己。如果林琰只是随便客套一下,那自己不是显得脸皮很厚吗?想到这里,高元就如坐针毡,最后连舞狮结束都没发现。高艺倒是乐得悠闲自在,省去了给高元煮饭的烦恼。 正在发呆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喀喀”两声干咳。回过头去,正好跟林琰的视线相撞。高元顿时觉得脸颊发烫,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尴尬的气氛顿时弥漫在优雅的小亭里。 “高县令要不要去西苑?” 沉默了半晌,林琰才开口问道。 “哦,好啊。” 高元低着头回答,始终不敢与林琰对视。走在他身后,高元看到了几天前还贴着膏药的地方残存着淡粉色的牙印。头发乱糟糟的,好像随便拢了一下就出门似的,脖颈后面的衣领也没弄整齐。高元悄悄拉过林若华,小声问他林琰的伤怎么样,林若华立刻开始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家少爷完全没事啊,受的伤还没县令老爷咬的那口严重呢。” “那就好。” 阴沉地回了一句,高元的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林若光和他弟弟怎么都这么厉害,能随口说出让高元心烦的事。一大早把人叫过来,自己却睡到中午才起床,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高元恨恨地想。 林家的饭菜比高元想象中要丰富得多,不过就算是像个饭桶的高元在这种心情下也吃不下什么,只是随便应付了几口。高艺和林若光两个人又是划拳又是喝酒,玩得不亦乐乎,后来他们听说请了杨柳苑的舞姬过来,立刻垂涎三尺地跑了过去。林若华毕竟是个小孩子,一早就溜出去看百戏表演,结果最后西苑里就只剩下高元和林琰两个人。 “呃,那个,那天真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为了打破沉默的尴尬,高元开口道歉。林琰的脸立刻红到了脖根,眼神游移地说了句“没关系。” 心里想着反正已经道歉了,接不接受是对方的事,高元渐渐地轻松了起来。望着窗外大片的花圃,可惜花朵都没开放,高元不经意地问:“外面种的是什么花?” “外面啊,都是菊花。”林琰好像忽然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地说,“高县令要去看看吗?” 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高元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大概是相当喜欢菊花,林琰一说起这个话题就滔滔不绝。这个是紫薇郎,那个是蜜荷,这个是含烟铺锦,那个是金膏水碧,他指着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根茎绿叶,如数家珍似地为高元讲解。何时含苞,何时开放,能够开出怎样的花……有关菊花的一切他好像都了然于胸。 这家伙原来喜欢这种东西……高元傻呵呵地望着光秃秃的枝叶发呆。 “现在不是菊花开放的季节,你如果重阳节的时候过来,一定比现在好看得多。不过后面还有一些,已经开花了,你要看看吗?” “哦,好啊。” 19、新的方向(1) 林琰带他穿过西苑的大厅,来到了一个花房之中。本以为会看到争奇斗艳的景象,但是进去以后却发现,里面栽种的是清淡朴素的小花。淡紫色的花瓣围着毛绒绒、金灿灿的圆形花蕊,纤细却不娇弱,反而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 “这不是鸡儿肠吗?” 即使对菊花毫无研究,高元还是认识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花的。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兴师动众建这么大一个花房,却在里面培育毫无价值的野花。不过仔细看看,这种小小的菊花却也有惹人怜爱的地方。纤薄的花瓣恍若透明一般,支撑着花朵的嫩茎也仿佛一折就断,但是它们总是昂首挺胸,倔强地开放着,微风拂过,便欢快地摇曳着。 高元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大片的鸡儿肠,头一次发觉了这种小小野花的可爱之处。他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抚摸那微微颤动的花瓣。 “你也喜欢吗?” 林琰在他身后轻声问道,那声音仿佛带着热度,让他面颊变得滚烫。想到自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脸红,高元更加不好意思了,连头也不敢抬。 “我娘也很喜欢这种花。小的时候,我娘带我上山玩耍,我不小心摔倒,把脚扭伤了。我哭得很厉害,我娘就摘下附近的鸡儿肠,嚼碎了给我敷上。我还记得她说鸡儿肠虽然不起眼,花期也很短,但是生命力顽强,它生长过的地方,第二年一定还会再长出来。” 林琰说着弯下了身,温柔地注视着迎风摇曳的小花,眼睛里满是怀念的味道。根据县衙的记载,林琰的母亲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林琦没有续弦,一直就是父子两个相依为命。虽然家大业大,但林琰已经没有亲人在世,应该非常孤独吧? “如果人也是这样就好了。” 高元无意识地把自己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身边的林琰大大地叹了口气,他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可是因为这种事道歉好像更尴尬,他干脆就一言不发想要遮掩过去。 沉默了半晌,林琰微笑着说:“是啊,人也是这样就好了。在一个地方分开,只要静静等待,就还能再见面,如果这样就好了。” 看着林琰幸福地眯起双眼,高元心想他是不是从这些鸡儿肠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呢?不知为什么,高元心中好像有一阵风呼啸而过,吹得他的心乱蓬蓬的,狂跳不止。林琰那张肥胖肿胀的脸竟然看起来莫名地顺眼。 “少爷,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林若光和高艺两个人带着无比满足的表情闯了进来,高元立刻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林琰直起腰板,笑着回答说来看看花。 “少爷,咱们要不要打双陆?” 跟林琰说话的时候,林若光永远都是毕恭毕敬,跟对高元的态度大不相同。高元本来就不善于玩双陆,今天更是因为心不在焉输得一塌糊涂。被高艺和林若光揶揄的时候,林琰在一旁温柔地注视他,结果他就输得更惨了。 稀里糊涂地玩到了深夜,他和高艺终于赶在宵禁之赶回县衙。他回房准备睡觉的时候,高艺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说实话,高元从未见过高艺如此凝重的表情,被吓了一跳。 “你今天怎么回事?” “什么?我今天怎么了?” 高元移开视线装糊涂,暗自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表情一直怪怪的,看起来好恶心。” 听了高艺的话,他气得立刻甩开了抓住自己肩膀的手。什么叫看起来好恶心?重重地关上房门,高元恨恨地想。突然他心里一惊,如果高艺看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那别人岂不是都无法忍受了?怀着被人看穿的不安,高元一夜没有合眼。 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没人再提那件事了,高元也终于安下心来。衙役们休息了一天都精神抖擞,高元便指派他们打听瘦猴生前的行动,尤其是跟金钱有关的。刘掌柜就像算好了时机似地在衙役们刚走的时候来到县衙,对着高元又是一番辱骂。不过错在自己,就算被骂成什么样,高元也只能低头受着。 “我的宝生可是我们刘家最后的根苗,我这辈子辛苦创下的事业本来都应该由他来继承的。现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这狗官竟然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你还我宝生……” 刘掌柜骂完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可是高元一肚子委屈,根本没有食欲。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去查,为什么一点进展都没有呢?不仅没有进展,还被凶手耍得团团转。到底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呢? 高元的脑袋里忽然“咚”地一响,好像有个念头接近成形了。如此明显的矛盾居然这个时候才发现,真是被猪油蒙了眼睛,难怪挨了这么多天的骂。正巧高艺搜寻了一上午,回到县衙吃午饭。无视叶姑娘的召唤,高元拉着他进了房间。 “你觉不觉得凶手本来就打算杀掉四个孩子?杀人是他的目的,而非绑架。” 高艺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不解地点了点头,补充说:“不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才把孩子杀掉的吗?” “不,不可能。能在蒙馆附近拐走孩子的,必定是跟孩子认识的人。如果最后放了孩子,就等于把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凶手一开始就打算杀掉四个孩子。我想他绑架孩子们,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你是说,四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凶手想要杀掉的?” 跟高艺说话果然容易,高元开心地不住点头。 “四个孩子中有一个跟别人不一样。” “江小郎。” “没错,其他人都是独子,唯有江小郎不是。而且凶手很了解孩子们的家境,为什么明知江小郎家付不出赎金还要绑架他呢?” “因为他要给自己一个杀掉江小郎的借口。” “江小郎死了,唯一的得益者就是江玉郎。从此以后便没有人跟他争夺江家的财产,而且又有大笔赎金进账。黑三、瘦猴和春梅的死都和他有关。” 高元顿了顿,继续说。 “黑三曾经说过,他在西郊遇到江玉郎,抢劫不成又准备勒索。我想他有信心能够勒索成功,可能不是因为当时他看见了江玉郎和女人在一起,说不定是看见了江玉郎的马背上驮着什么东西。当时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后来,他听说了绑架案,立刻就把这件事跟江玉郎联系到一起,想要借此勒索。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瘦猴,两人也成功勒索到了金子。但是不巧的是,江玉郎把周家有标记的金子给了他们,瘦猴使用以后被我们发现了。替他们两个保管金子的人害怕自己被当成绑架案的凶手,悄悄地把金子送到了县衙。而春梅是江玉郎的情人,她知道了这件事,被江玉郎杀人灭口。” “那他为什么要杀林琦呢?” 高艺突然提到了林家。 “你不怀疑林琰了吗?” “嗯,”高艺老实地点了点头,“专程请来杨柳苑的舞姬给我们表演的人不可能是凶手。” 高艺的话好像铁锤一样重重地敲击着高元的后脑勺。当初严厉指责他没有做县令的自觉的人居然因为这种理由而相信一个人,他的脸皮怎么会这么厚? “就因为这样吗?你还有当缉捕的自觉吗?” 被沉重打击的高元怒吼道。 “我一个缉捕不需要自觉。”高艺泰然自若地回答,“不过林琰这个人真不错啊,自己明明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还特地请来给我们这些一辈子进不了杨柳苑的人请来舞姬。” “一提到女人你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真恶心。” “身为男人还说这种话的你才恶心。” 被一句话咽得动弹不得的高元顿时被怒气冲破了理智,以致于本来对于案件的讨论变成了单纯的吵架,最后还要叶姑娘出面调停才罢手。可是高艺走了以后,叶姑娘却开始指责起高元来,说他不应该带着下属去看那种表演。 “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管得了?”憋了一肚子气的高元忍不住冲着叶姑娘大喊大叫,结果又被对方以“不可以对女人粗鲁”这个理由揍了一顿。感觉自己是有史以来最窝囊的县令,高元沮丧地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如何找出江玉郎犯罪的证据。 最后只想到应该去西郊的行院打探。但是行院这种地方最注重隐秘性,里面的老鸨一定是老奸巨猾,轻易不会透露客人的消息。束手无策的高元只好又把高艺找来商量。被对方逼得郑重其事地道歉之后,高艺才好整以暇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去那种地方打听消息,当然不能以官差身份去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一个扮成恩客,一个扮成流莺,装作自己人跟老鸨打听。” “好主意!” 发出这个赞叹的并非高元,而是林若光。只见他一脸感动地冲进了书房,热情地跟高艺握手。 “真不愧是兄弟!” 高艺也拍着林若光的肩膀用力地点点头。 20、新的方向(2) 高元茫然地看着高艺和林若光,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兴奋些什么,不过隐隐感觉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高县令,委屈你了。” 林若光突然抓起了高元的双手,两眼放光地说。 “咦?什么委屈?委屈我什么?” 听到“委屈”这两个字,高元不禁紧张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但是不详的预感却像阴霾一样在高元心中扩大了。 “哎,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高艺在一旁补充道,一句话说得高元冷汗直流。在欺负自己这件事上,高艺一向心狠手辣,毫无人性,以前就曾经把他硬拉到大树上扔在那里两个时辰,害得他嗓子都哭哑了。这次一定也没有什么好事。 “不过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没错没错,非常有趣。”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高元心里越来越没底了,终于忍不住指着他们大叫“你们到底要对我做什么?”结果那两个人竟然惊讶地望着自己,好像在说“连这都不明白吗?” “就是要大人去行院打听啊!” 林若光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才不要跟女人去那种地方!”高元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们两个去不是正好吗?” 明明看见美女就垂涎三尺,他们两个心里巴不得能带着女人去行院,之所以要自己去,一定是知道高元不愿意去,希望自己求他们,然后由县衙来出钱。我才不会中你们的圈套呢!高元握着拳头暗暗下定决心。谁知道他们两个听了高元的话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不怀好意的笑声让高元背后掠过一阵恶寒。 “我们两个是什么人,行院的老鸨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我们两个薪俸微薄,不可能到那么昂贵的地方,要是去了的话,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啊。” “老鸨肯定也认识我啊!” 我可是县令,比你们重要多了,高元心里暗暗想道。 “所以高县令你来扮女人啊!” 林若光泰然自若地说,高艺也在一旁点头。这句话对于高元来说仿佛当头棒喝,因为太过离谱,反而一时无法作出回应。 “你……你说什么?” “就是要你扮成女人去套老鸨的话呀!怎么连话都听不懂了呢?” 高艺不悦地回答道。 “我不干!” 大吼一声之后,高元就被高艺拦腰拎起,变成了倒栽葱的姿势。明明知道高元既害怕又难受,他还故意甩来甩去的。高元心里燃起对高艺的无限恨意,没有外人的时候欺负自己也就罢了,在林若光面前他居然一点尊严都不给自己留。 就在高元被虐待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决定好了找秋月帮忙打扮。 “既然如此,直接让秋月去打听不就好了吗?” 强压住吐意,高元对着兴致勃勃跑去找秋月的高艺大喊。 “秋月已经从良了,难道大人你就不能考虑一下人家的心情吗?” 林若光义正言辞地抗议道。 “那我的心情呢?” 自己可是堂堂县令,现在居然要扮成女人出入行院,试问谁能坦然接受。 “请大人不要这么任性,多为大局着想。” 明明就是为了看自己笑话而想出这种主意,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大局?高元狠狠地瞪了林若光一眼,偷偷地骂他厚脸皮。为什么他这个县令要被下属当猴耍,怎么想都觉得愤愤不平。 “光我一个人也不行吧?” 高元不怀好意地仰头问道。县衙里面有内奸,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既然高艺和林若光已经把自己给否定掉了,总不能让高元一个人扮成女人进行院打听消息吧?没有一个男客陪同,这个计划就等于泡汤了。总之,即便已经被弄得披头散发,高元心里还是残存着“不要让我扮女人”的希望。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才不是担心!” “你就不要板着一张脸了,秋月一定会把大人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 高元顿时语塞。 “大人你有这个资质,个子小,骨架也纤细,还没有胡茬,只要把喉咙遮住就没问题了。” 林若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种资质我才不想要。” “大人你不要再闹了!我们没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你想想,要是我或者高艺扮成女人会什么样?只会把老鸨吓死!” “我扮女人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啊!” “至少还像个人。” 林若光眼神无比坚定。这恐怕是高元听过的最令人悲哀的赞赏了。既然要夸赞,为什么不彻底一点,至少也说会美若天仙之类的吧? 这个时候,高艺带着秋月姑娘回来了。他扔给高元一条桃红色的百裥罗裙和一件蓝底白花的绸衫,下了“赶紧换好”的命令。心怀愤怨地随便把衣服套上,高元惊讶地发现竟然非常合身,心里不禁产生了他们到底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的怀疑。可是他实在受不了林若光带着一脸悲壮的说教,只好把疑问压了下来。 听到高元说换好了衣服,林若光、高艺和秋月走了进来,三个人一看见他的样子就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衣服怎么穿得好像刚被袭击了似的?” 秋月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高元问道。 “我怎么知道这玩意怎么穿?” 高元不悦地撇过脸去。秋月立刻热心地过来,一会儿拉拉这,一会儿扭扭那,经过她的妙手回春,这身衣服总算利落了不少。秋月拍了拍高元半裸的胸口,豪爽地拿出两个蒸饼塞了进去,笑吟吟地说:“县令老爷还真娇俏啊!” “说什么哪!” 高元护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呵斥,可是秋月就像没听见似地依旧笑呵呵。这种能若无其事地触碰男人身体的女人真的会因为扮成流莺而受到伤害吗?虽然很想直接问问,但是如果惹哭了秋月,恐怕当场就会被高艺揍死,说不定还会写信回家告他的状,想想还是算了。 平常总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地方突然暴露出来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头发也被挽成发髻,总觉得晃晃荡荡的要掉下来。秋月又拿出胭脂水粉来,在他脸上涂涂抹抹,那种脂粉的香气令还不习惯的高元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高元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的如林若光所说,的确像个人,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本来就长了张娃娃脸的高元现在看起来更加稚气,但是毫无少女的气息,这个样子的流莺绝对会没有生意,绝对会饿死。 大概是跟高元有同样的感受,三个人一脸吃错了东西的表情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最后还是高艺先发出了沉重的叹息。他沉默地拿起秋月带来的水蓝色轻纱围在高元脖子上面,拍了拍他的后背。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了。” 说着,高艺就好像再不愿见到高元的脸似地迫不及待地把他推进了马车。不就是你们这群混蛋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心里恨恨地呐喊,高元刚要破口大骂,一转头,却看见了林琰坐在他身边。被吓了一跳的人不止是高元,林琰那见了鬼似的表情也证明了高元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悲。 “原来是你啊。”高元叹息着说,“你家那么多婢女,随便找一个帮忙嘛。” 林琰家庭富裕,但是身材肥硕,尚未娶亲,而且又曾经六年闭门不出,即使找了个女人带去行院也没什么可疑的。 “我带女人去那种地方一定会传出去,那婢女就没法做人了。” 林琰恢复了镇静,稳重地回答道。高元低下头没有说话,谣言不可避免,那就由他这个“不存在的女人”来承受吧。 “你不是不爱出门吗?” 高元嗫嚅着说。林琰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的样子,所以即使在家里见下人也要放上屏风。后来虽然因为自己父亲的事而出现在大家面前,但当时的人都不会乱讲话。可是今天他们一起去行院的话,估计到了明天,“林琰是头肥猪”这件事就会人尽皆知了。 “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林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说,“没关系,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的话,就不会用这么落寞的语气说话了。高元知道林琰不想抛头露面,但是为了找到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他也在拼命努力。本来这是自己的责任,可是稍微遇到点困难就开始意志消沉,高元不禁赧颜汗下。 到了行院,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迎上前来。林琰要了间上房,女子便妖妖调调带着两人过去了。房间里布置得很典雅,但是每个物件都展示着风情。女子准备好酒菜以后就自觉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房里。沉默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高元准备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去跟老鸨套话,林琰突然转过身来,捧住了高元的脸。 “你这个样子过去可不行。” 林琰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高元的心好像漏了一拍,跳得乱七八糟。 21、藕断丝连(1) 高元又看到了林琰脖子上的淡粉色牙印,心里不禁后悔起来。怎么会把人家的脖子当成白糖糕给啃了呢?不过仔细看看,好像真的有那么点相似。他想要借助胡思乱想来安抚悸动的心,却徒劳无功,反而跳得更加厉害。 正在他想问林琰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林琰突然用指腹用力地捏住他的脸颊来回摇晃。眼前的景物颤动起来,高元顿时蒙住了,心里不由得惊叫“这是哪门子虐待?”本来就不习惯的女子发髻现在好像要被摇散了,耳朵上用绳子挂上去的翡翠明铛也摇摇欲坠。 “可以了。” 林琰露出满足的微笑,大功告成似地拍了拍手。还处在震惊之中的高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林琰,心里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疯了。或者说,他跟林若光他们一起耍弄自己?想到这里,高元怒气冲冲地瞪了林琰一眼。 “你应该记得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吧?哪有人做完那种事不是头发散乱、面带红霞?你刚刚那样下去一定会惹人怀疑的。” 神情严肃地解释完,林琰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走在行院昏暗暧昧的窄小楼梯上,高元的心情变得莫名地糟糕。明明有六年没有出门了,却对于这种事却这么在行,跟高艺他们一定都是一路货色。 到一楼的大厅,高元就看到了给自己领路的鸨儿。她笑吟吟地拉起高元的手,把他领进了左面的一间小屋。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艳丽妖媚的年轻女子,唧唧喳喳地向他招手,弄得他心生荡漾。鸨儿给他倒了杯水,自来熟似地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摇了摇手中沾满脂粉香味的丝帕,示意姐妹们安静,摩挲着高元的手背跟他搭话。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刚开始挂牌吗?” 头一次被这么多女人包围着,高元浑身都不自在。他努力装出女子怯生生的样子,扫视了一圈,轻轻点了点头。小屋里顿时爆发一阵莺声燕语,一个举止豪爽的女子甚至开始捏起高元的脸颊玩弄。 “哟,看你这胖乎乎的小手,有十五了吗?” 高元最讨厌别人说他看起来年纪小,平时也就忍气吞声了,为什么扮成女人了还被这么说?高元夹着嗓子不悦地回答说自己已经二十了,没想到又惹来一阵嗤笑。 “二十了怎么还这样?平常光吃菜不吃肉吗?” “谁说的,我什么都吃,我家人都说我是个饭桶。” 我最喜欢吃肉了,高元不服气地反驳着,可是总有越描越黑的感觉,有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不明白自己说的有哪里好笑,高元迷惑地一次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们,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如果换成高艺这种经验丰富的来,一定能很轻松就套出话来,不像他到了这里被人当成小孩子玩。 “跟你一起来的肥猪是谁啊?” 笑够了以后,鸨儿终于问到了正题。会来这间行院的男人一般都是家境富裕,她们自然不想失了跟生意有关的情报。虽然对林琰有点生气,但听到别人叫他“肥猪”还是非常不满,高元鼓着脸颊冷淡地回答:“是林家的少爷。” 高元的话在女人中间激起了一阵惊呼声。 “哎呀,风流倜傥的林公子怎么会变成一头肥猪呢?” 一个最为年长的女子哭丧着脸说。 “香兰那个死丫头一定伤心死了,她整天‘林公子,林公子’这么念叨着,好像都有七八年了。” 鸨儿有些幸灾乐祸地挥着手帕。 “我看应该是后悔吧?” “为什么要后悔呢?” 高元不解地问。朝思暮想了七八年,一定是非常喜欢林琰才对,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后悔呢?虽然变胖一点,不过还是同一个人啊。 “哎哟哟,真是个孩子。”鸨儿轻轻地用葱根一样的指头点了一下高元的鼻尖,轻笑着说,“怪不得找你来服侍林公子。他出手很阔绰吧?” “对啊对啊,给了你多少银子?” 高元不了解行情,心想自己现在这副德行,能有生意就不错了,于是小声回答说:“五两。” 妖娆的女子们都一脸失望地摇头叹息,高元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怎么了?”鸨儿娇嗔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这个小傻瓜!林公子原来出手就没有低于一百两过,你虽然长得差了点,怎么也得跟他要个五十两啊。伺候那么胖的一个人多辛苦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若是我的话,一百两都不答应。” “可不是,一想到那么一大块肥肉压在自己身上,我就觉得恶心。” 女子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反正总是离不开“肥”这个字。高元难掩心中的不快,粗鲁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你们认识江玉郎吗?” 话一出口,高元又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心中忐忑不安。几个女子顿时静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仿佛在交流着什么高元不知道的事。沉默了半晌,鸨儿突然放声大笑,几个姐妹也跟着笑得不可收拾。 “原来这孩子看上江家那黄毛小子啦!”鸨儿用丝帕擦着笑得渗出眼泪的眼角说,“那可就没戏喽。” 高元原本想要解释,但转念一想,被她们这么误会也无妨,说不定更容易打听消息,于是便重重地点了点头,差点把插在头上的珠花都给甩下来。 “那小子是个吃软饭的,只喜欢有钱的夫人,你要是想接近他,赶紧从林公子那多要点银子吧!” “五两还不够吗?” 高元故意装傻。 “五两还不够进门钱呢!你可要知道,进了咱们这里的门,要了房间酒菜,至少也要给个四五十两。如果想要姑娘陪伴的话,不拿出个一二百两是休想如愿的。江家那小子囊中羞涩,每次都要女子来付账,你说你这五两银子够不够啊?” “他每次来都跟姐姐们玩吗?” “要是跟我们玩,谁帮他付钱啊?” 一个眼睛圆圆的女子调笑着反问。高元故意装出不解的样子,歪着头瞪大了眼睛。 “这孩子还是个榆木脑袋哪!要是跟姐姐们玩,同来的女人还不被气得火冒三丈啊!他每次都跟同一个女人来,两个人在这里偷偷相会。” “既然有了相好干嘛不成亲?害得我朝思暮想了好长时间哩。” 高元故意装出失望的样子,大大叹了口气。鸨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戳着高元的额头说:“若是能成亲,谁会偷偷摸摸来这里相会?那个女人虽然每次都打扮得像个丫头,但她绝对是个有钱人家的夫人,错不了。” “是啊,妈妈看人的眼光最准了。” 并不是什么好玩的话题,女子们却笑成一团。高元被她们夹在中间推来推去,脸颊还被不停地拉扯玩弄。几乎是逃回了二楼的房间,一进门就发现林琰面色焦急地等在门口。轻轻关上门以后,高元终于松了口气。在女人堆里他一直小心翼翼护着身体,否则胸口的两个蒸饼早就露馅了。 坐下喝杯酒喘口气,高元心里不停地反刍着鸨儿的话。江玉郎的确有个情人,但这个人不是春梅,而是梁夫人。当时江玉郎被自己质问的时候,之所以承认与春梅的关系,就是为了保护梁夫人的名誉。 把这件事告诉林琰后,他安静地点了点头,眼睛注视着远方,思绪好像跟着飘走了。沉默了半晌,林琰才长叹一声,转头对高元说:“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一对鸳鸯。梁夫人本来是韩家的掌上明珠,自小就跟江玉郎相识。他们两个情投意合,原本能结成一段良缘。但是韩家家道中落,欠了梁斌很多钱,后来韩姑娘突然嫁给了梁斌,欠的钱也一笔勾销了。” 相信梁夫人嫁过去的时候一定心不甘情不愿。高元见过他们夫妻两次,那两个人之间似乎总是飘荡着冰冷冷的气氛,相互漠不关心。他本以为是春梅的事使他们不合,不过现在看来,这桩婚姻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裂痕。 “江玉郎为什么在危机关头不出手相助呢?” 高元心里还残存着江玉郎寡情薄幸的印象,不由得语气重了起来。 “江家那个时候因为跟我爹作对,已经日渐衰微。韩家欠梁斌的钱不是小数目,就算把江家全部家当拿出来也未必足够。虽然他们两个被迫分开很可怜,但毕竟韩姑娘已经身为人妇,再怎么样也不该跟江玉郎藕断丝连。” 林琰皱着眉头说。高元想起了那个凛然如孤松的身影,虽然只见过两次,但他觉得梁夫人并不是个轻佻的女子。她声称自己每日都要午睡,实际上是与春梅换了衣服,与自己心爱的人见面。那么春梅失踪的那天,梁夫人是不是也用了这个伎俩呢? 22、藕断丝连(2) 这种事情只能跟对方亲自证实才行。高元开始觉得有些累了,本来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今天一下子掉进了女人堆里,差点就要了他的命。林琰低沉的声音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催眠曲,硬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抗拒睡眠的诱惑,沉入了梦乡。 睡够了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盖着软软的被子。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高元看到林琰正趴在桌子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呼噜声。乱掉的发梢扎在头皮上,带来无法忍受的瘙痒,高元忘了自己正顶着女式发髻,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抓,结果发髻整个散了下来。这个变故令高元完全清醒了,他慌忙跑到梳妆台前,镜子里自己的仪容就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头发乱的像个鸟巢一样,脸上的妆也被蹭得掉了下去,最重要的是胸口的那两个蒸饼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如果这副德行下楼,一定会被鸨儿认出自己是男的。虽然已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但县令扮成女人出入行院这种丑闻高元是绝对敬谢不敏的。 身后传来了响动,高元从镜子里看到林琰坐起身子,脸上还残留着压过的红色痕迹。视线在镜中相对,林琰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瞪大了眼睛。 “怎么搞成这样?你的睡相是不是太差了?” “睡着了怎么可能控制得了?” 高元不悦地反驳道。林琰跑过来帮忙,在高元头上弄出了四不像的东西,最后还是垂下双手表示放弃了。他匆匆忙忙走出了门口,很快就提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回来。 “穿上这个吧!” 说着,林琰敞开了宽大的黑色斗篷,披在高元的头上。他用指尖抬起高元的脸仔细端详,高元的心几乎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果然不行。”他叹着气说,然后将斗蓬拉得更低,几乎遮住了高元的眼睛。 “我看不到路了。” 高元咕哝着想要撩起面前的斗篷,却被林琰的大手阻止了。 “看不见路总比被老鸨看见的好,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说着林琰拉起他的手往外走。高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的心跳声,身体也飘了起来。下楼的时候,林琰害怕他摔倒,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肩膀。在摒住呼吸的同时,高元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我这是怎么了……答案似乎就在眼前,然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不知是出于焦躁还是什么原因,高元的身体变得很热,下楼梯的双腿都有些颤抖。 “别紧张。” 林琰在他耳畔低语,似乎误会了他的异常。他连忙垂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到了一楼,鸨儿不出意料过来寒暄。林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飞票,塞进了鸨儿手里。 “哎呀,林公子真是客气,以后要常来啊!” 鸨儿话中的每个字仿佛都带着兴奋,看来那种飞票数目不小。 “会的。” 林琰冷淡地回答。鸨儿几乎是欢呼着对他们道别,跟昨天背后谈论林琰时的态度判若两人。虽然明知林琰是在敷衍,但是那两个字还是令高元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暗暗呵斥自己不要犯傻,高元一声不吭地跟着林琰进了马车。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高元取下斗篷,捋了捋散落的头发。胸口的骚动无法抑制,他故作轻松地对林琰说:“昨天那些姑娘们说,有一个香兰姑娘一直喜欢你哩?” “谁是香兰?” 林琰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我怎么知道?你想想你以前跟哪个香兰姑娘相好过不就明白了。” “这可就麻烦了。”林琰一脸严肃地说。有过鱼水之欢的姑娘太多,所以现在不记得了。高元一想到这里,就莫名其妙地气愤。 “我从来没跟哪个姑娘相好过。” “咦?”这个出人意表的回答令高元睁大双眼,顿时慌乱起来,“可是人家说你出手很大方,每次都不少于一百两。” “那些啊,”林琰恍然大悟地说,“都是应付而已。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人家准备了姑娘,若是不接受的话就是不给主人面子。不过我不喜欢这种事,每次都是直接给了赏银就走。” “怪不得姑娘们都争先恐后投怀送抱,你出手也太阔绰了吧?” 虽然是带着责难的语气,但高元心里已经敞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应该给多少。手里的飞票都是一百两的,我就顺势给个一两张。” 林琰无比认真地说出了令人冷汗直流的话,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难道你就不能带点碎银子吗?” 高元忍不住大声反问。 “麻烦。” 两个字就打发了高元的困惑。每天都要精打细算来生活的自己实在无法想象这种情形,要知道在高家,可是连一文钱都不能浪费的,否则就会被高元他娘的唠叨功法折磨而死。 “安平县竟然有你这种人,你干脆当散财童子好了。” “我怎么了?” “榆木脑袋。” “那你告诉我应该给多少银子才对。” 林琰抱着双臂紧盯高元说道。榆木脑袋四个字真的没有说错。但是该给多少高元也不清楚,总之他肯定不是一二百两。他狠狠地瞪了回去,抬头说:“五两。” “五两啊,”林琰点了点头,“如果带五两碎银子的话也不是很麻烦……” 听到林琰相信了他随口胡诌的话,高元一阵窃喜。昨天鸨儿那失望的表情又在他的脑海浮现,如果以后林琰都出手这么小气的话,一定没有姑娘再惦记他了。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高兴啊……虽然不明白,但就是觉得开心。 怀着雀跃的心情在县衙后门跳下马车,高元转身望着马车里的人,张开嘴露齿一笑。 “谢谢。” “不必客气。”林琰面无表情地回答,“高县令,保重。” 说完,他就向车夫挥手,马车一溜烟似地离开了县衙后巷。还真是惜字如金……高元暗暗嘀咕着,讪讪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换下难以适应的女装以后,身心都轻松了不少。他叫起了熟睡中的高艺,把昨天鸨儿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高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江玉郎会不会是为了得到梁夫人而犯下绑架案?如果梁夫人与梁斌决裂的话,就必须偿还欠梁斌的钱,江家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江玉郎只好铤而走险。” “如果江玉郎是凶手,那么这个人的城府就实在太深了,想让他说真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虽然从鸨儿口中得知了江玉郎跟梁夫人的关系,但若是到了大堂之上,恐怕那个鸨儿不会过来作证。如果江玉郎死不承认,高元也拿他没办法。而且打草惊蛇的话,两个人很可能偷偷串供,到时候就白白失了机会。 “到了考验这两个人感情的时候了。” 高元突然露出恶作剧似地笑容。 “什么意思?” “就是把梁夫人叫到县衙,然后我们就……” 高元趴在高艺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还真恶毒。” 高艺戳着他的鼻尖恶意地讪笑道。 “你也好意思说?” 不知道是谁跟外人合谋把我糟蹋得不成样子,居然还说我恶毒,他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一想起昨晚自己受的罪,高元就一肚子火。重重地锤了高艺肚子一拳,总算心里平衡了一点,于是站起身趾高气昂地命令道:“赶快去把梁夫人给我叫到县衙来,别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听我暗号行事。” 县衙里还有内奸的问题没解决,所以有些行动暂时保密为妙。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县令啦!正在高元美滋滋地时候,背后突然挨了一脚。 “再臭美小心我揍你!” 高艺在他身后严厉地说道。因为知道惹恼了高艺的话,说不定他会写信给老娘告状,正好给了一直要跟着过来的老娘借口。好不容易才能如愿离开家里,如果老娘过来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所以尽管后背生疼,脑袋也气得都快冒烟了,高元还是忍下,一声不吭地准备离开。 “赶紧跟我道歉,别以为做官就可以对人颐指气使。” 高艺不依不饶地叫住了他。 “对不起。” 高元仰着头气哼哼地说。 “根本就没有诚意嘛!算了,我原谅你了,以后要记住,找别人做事的时候要客客气气的。” 高艺好像书院的老先生似地教训说。 “知道了。” 明明自己是县令,为什么要被高艺教训?高元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可是高艺说的没错,他又无从反驳,只好匆匆忙忙把他赶出门。 高艺刚走没多久,叶姑娘就早早到了县衙,还带来了热乎乎的胡麻饼给他们做早餐。她见高艺不在,就一脸担忧地问高元是不是又让高艺去那种地方了,高元否认了好几次她才放下心来。正兴奋地嚼着胡麻饼,叶姑娘进来通传说周夫人到县衙询问案件的进展。 瞬间,高元的食欲全消,看来这件案子他实在拖得太久,着急的已经不光是视子如命的刘掌柜了。 23、大刑伺候(1) 抹了抹嘴边的油,高元慌忙赶到后堂。一身素衣、面容憔悴的周夫人起身缓慢地行了一礼。她果然是来询问案件进展的。虽然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但进展缓慢是事实,无论怎么狡辩都改变不了。 伴随着大大的叹息,周夫人低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奴家并无意催促大人,只是我准备离开安平县,想要在临行前能看到大人还怡儿一个公道。” “周夫人准备离开安平?” “是啊,老爷和怡儿都走了,我也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伤心地。” 每天睹物思人的感觉应该不好受,周夫人的心情他似乎能够理解。一个女子离乡背井会不会太辛苦?高元忽然想起了那三百两黄金,如果有了那个钱,应该会下半辈子生活无忧的。虽然那是周老爷留给儿子的钱,但现在周怡已死,这笔钱理应由周夫人继承。 “请周夫人给本县一个月的时间,你在安平县的产业也需要处理,一个月之内,本县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到时候如果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只好把三百两黄金交还给周夫人,也算是一个交代。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狡猾了——高元有点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总而言之,这笔钱不能永远这么留在县衙,总该有个归还的期限,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定为一个月好了。 “这个……” 周夫人面露难色,高元连忙补充道:“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那好吧,奴家就此告辞了。” 低头应承以后,周夫人轻柔地行了个礼,瞬间飘来一股清香。心想若是女人都像周夫人这样温柔娴静就好了,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昨晚被几个女子随意调戏的场景,不由得打了寒颤。正在望着周夫人的背影发呆之际,脑袋突然挨了一下,回头一看,叶姑娘柳眉倒竖地瞪着他。 “干嘛?我跟你说,你随意殴打县令,本县要治你的罪。” 话音刚落,又挨了一掌,这次高元决定沉默不语。 “你堂堂一个县令不知道害臊吗?居然对着那种女人的背影发呆。” “人家是哪种女人啊?” 周夫人怎么看都比你好多了……虽然想这么说,但是为了不再挨打,高元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是那种嘛,表面上贤良淑德,其实内心就是个夜叉。这周夫人以前不就是妓女吗?她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勾引男人。” 周夫人以前的确是在杨柳苑挂牌的时候被周老爷相中娶回家的。但是人家从良以后安守本分,周老爷死后,她尽心尽力养育周怡,没有再嫁。仅仅因为以前是妓女就否定她的人品未免太武断了,高元一不小心流露了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别不相信,女人对这种事的判断最准了,她……” 话说到一半,叶姑娘突然好像被人捂住了嘴似地停下来,一脸不服气地瞪着高元。 “你有话就说,瞪我干嘛?” “算了,你爱相信就相信吧,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叶姑娘“哼”的一声端了茶杯转身就走。 “你可别忘了自己是代替李牢头来的,什么叫不关你的事?” “少废话!” 被叶姑娘头也不回地怒吼了以后,如果再纠缠不休就更窘迫了。高元回到书斋等待高艺归来,翻看这几天曹文他们一行人盘问瘦猴和黑三周围的人的案卷。不出所料,厚厚的一沓纸里基本没有什么跟案子相关的东西,大多都是说这两个人的坏话,还有人说他们一直欠钱不还等等。唯有跟瘦猴相好的一个暗娼说了他几句好话,因为上个月末他送了自己一个珠钗。 看得头都快大了,一想到今晚曹文还会带回来更多这种证言,心情就郁卒起来。左盼右盼,终于盼回了高艺。听到他大声喊“梁夫人到”,高元就立刻装出生气的样子从书斋出来,对高艺严厉地训斥道:“不是说了不要声张吗?” “对不起,属下知错。” 高艺低下了头。 “那就快去好好看守。” 高元冲着书斋撇了一下头,然后严肃地走到梁夫人面前,请她进了书斋隔壁的房间里。梁夫人一脸狐疑地等着高元开口,见到自己的恶毒计划成功了一半,高元决定钓钓梁夫人的胃口,一直啜饮着杯里的热茶不说话。 一炷香的工夫后,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大人找我前来有何要事?” 梁夫人凛然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已经有所觉悟了。 “我只是想跟梁夫人求证一下,春梅失踪的那天,你真的在屋里睡觉吗?” “哼,”梁夫人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没错,我那天不在府中,而是在西郊的行院与人幽会,回来以后便发现本来应该代替我躺在竹榻上的春梅不见了。但是这件事跟春梅的失踪毫无关系,大人不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应该由本县来定夺。” 高元好整以暇地说,梁夫人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茶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如果大人只是想说这件事,那就恕我先行告辞了!” 若是让她走了就没法继续盘问,但是又不能示弱。高元干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句:“难道梁夫人不在意隔壁书斋里的人是谁吗?” 不出所料,梁夫人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脸也紧绷起来。 “难道……” “没错,”高元粗暴地打断了梁夫人的话,“有人曾经见过江玉郎和春梅出入行院,江玉郎也亲口承认这件事。但事实上,跟他出入行院的不是春梅,而是你,梁夫人。” 梁夫人顿时变得颓丧,时刻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高元心中窃喜,决定一鼓作气把她逼入绝路。 “你与江玉郎本就有婚约,你不甘心嫁给梁斌,想要离开他跟江玉郎厮守。但是有一个问题,你父亲欠梁斌的钱,如果梁斌追讨无果,他可能会吃上金钱官司。所以你跟江玉郎合谋绑架城里富商的孩子,勒索黄金供你们使用,又趁机除去江玉郎继承财产的障碍江小郎,装成无辜受害者。总是替你掩饰的春梅发现了你们的事,而黑三则是在郊外撞见了搬运尸体的江玉郎,所以你们买通了县衙里的人帮你们除去黑三,又以防万一杀掉黑三的朋友瘦猴,把他的尸体跟春梅绑在一起,装成殉情的样子沉入江底。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尸体还没化为白骨就被渔夫打捞上来,你们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梁夫人一脸惊诧地盯着高元,竟然沉着地笑了起来。 “大人,你编故事也编得太离谱了吧?我的确跟江玉郎有私情,既然大人都知道了,我也不妨承认。当年梁斌用诡计骗了我爹,逼我嫁入梁家,我本来就对他只有恨而已,你就是告诉梁斌我也不怕。不过我跟玉郎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 条理清晰地反驳了高元,一点都不像自己的罪行被揭露出来而惊慌失措的女人。如果她不是清白的,那她可真是个异常可怕的女人。不过高元早就料想到有这招,他也准备了应对之策。梁夫人跟江玉郎是真心相爱,天地间还有比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苦更难受的事吗? “既然你不招认,我也就只好用刑了。” “大人要对我一个弱女子用刑吗?” 梁夫人泰然自若地反问。真想问她你哪里像个弱女子,简直比男人还厉害。 “不会的,我只会对主犯用刑。”挑衅似地说完,高元敲了敲与书斋相连的墙壁,大喊一声“用刑!” 紧接着,隔壁就传来了皮鞭抽在人身上的声音,还伴随着男人的惨叫。这当人都只是高艺在作戏罢了。不过对于梁夫人来说,江玉郎就在她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 “大人你这是屈打成招!” 梁夫人脸色苍白地抗议道,握着丝帕的手不停地颤抖。高元故意做出不理会的样子,对着墙壁大喊:“用夹棍!” 被用夹棍受的伤虽轻,疼痛却是其他刑罚的几倍。毕竟十指连心,很多人都在当场痛得昏了过去。梁夫人听到以后颤抖得更加厉害,指着高元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狗官,只会欺压良善,你就算打死了玉郎,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你肯承认的话,他就可免了皮肉之苦。” 话音刚落,高元就被赏了一个耳光。 “你……你……”梁夫人痛苦地喘着粗气,“我们没做过!” 大喊一声之后,她就昏厥在地。高元没想到会把她逼到这个程度,顿时慌了手脚。高艺那杀猪一样的惨烈叫声还在继续,他连忙冲到隔壁寻求帮助。 “晕了都没承认啊!”高艺似乎有点惊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凶手收赎金的时候,江玉郎跟他父亲在一起吧?” 高艺战战兢兢地问。没错,江玉郎和他父亲在一起,没有机会到密道中拿走赎金,而且仅凭他们两个也没能力在三四天之内把密道填满。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高元看着地上的梁夫人,眼前一片漆黑。 24、大刑伺候(2) 高艺突然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像是要他的骨头捏碎一样用力。 “你可别想靠晕倒来落跑。” 说实话,高元是有这个打算,可是既然还没施行就已经被揭穿,也只好这么算了。心里反复咒骂着高艺的精明,脸上却做出大义凛然的表情,义正言辞地反驳说自己才不会这么做。 男女授受不亲,但也不能让梁夫人就这么倒在地上,最后只好找叶姑娘帮忙。她个子很小,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却有能力一口气抱起比自己高大的梁夫人,送到县衙的客房中去。过了一会儿,梁夫人终于醒过来,一看见高元就有气无力地骂他是狗官。 郑重地道了歉,梁夫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气愤地离开了县衙。发生了这种事,叶姑娘自然不会放过他俩,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可是最令高元不甘心的是,叶姑娘居然说自己想出这种卑劣的伎俩也就罢了,高艺不应该陪着他胡闹。大声地回敬说:“高艺也同意了才这么做的!”结果得到了“谁叫你是县令”这种回答。 羞愤难当地回到卧室,高元说什么也不肯再露面了。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曹文的报告,把衙役们收集回来的证词仔细阅读了一遍,最后终于得出这一天又是一无所获的结论。明明知道应该有所行动,但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行动,这种焦躁令高元连晚饭都不想吃了。但是到了半夜,又饿得睡不着,只好一个人到厨房拿了个凉的蒸饼啃。 回去刚走过转角的时候,高元隐约看到一个黑影闪进了自己的卧室。是小偷吗?谁都知道县衙穷得响叮当,才不会来这白费力气呢!果然是跟案子有关……虽然很想把高艺叫起来帮忙,可是又害怕因此打草惊蛇。高元随手拿起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走到房门前,高元蹲下身子想要用木棍把门堵上,谁知道差一点点就成功的时候,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了。 霎时间,蹲着的高元和站着的黑衣人都愣在了当场。然而这种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个人就分别采取了行动:黑衣人举起手臂冲着高元的头顶落下,而高元则拿着棍子戳向黑衣人的腹部。胜利属于又粗又长的木棍,黑衣人踉跄地后退两步,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高元乘胜追击,猛地冲过去,对着正要起身的黑衣人踹了一脚。对方再次摔倒以后,他毫不犹豫地骑在对方身上,按住了挥舞的手臂。 “放开我!” 低低的、细细的声音。高元顿时愣住了,自己握着的手腕纤细得惊人,虽然力气很大,但的确像是女人的手腕。该不会……高元鬼使神差地放开了右手,伸向对方的胸口。果然是软绵绵的。 “你……” 是女人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高元已经被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星。黑衣人趁机挣脱了束缚,想要夺门而去,却又撞上了听到响动前来查看的高艺。 “快抓住她!” 高元大喊道。高艺听闻立刻拦住了黑衣人的去路,还毫不留情地一把扯掉了她蒙脸的黑布。 “是你?” 看到那人面孔的霎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道。似乎是放弃了逃走,她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点亮了油灯。那张从来不拿自己当县令看待,整天呼来喝去的脸高元永远不会认错,这个黑衣人就是叶姑娘。 “既然已经被抓到,那就没办法了呢。”叶姑娘泰然自若地说,“你这个贪心县令,赶紧把三百两黄金还来!” “三、三百两黄金?你果然是凶手的同伙……”被那么一吼,慌张的反而是高元,“高艺,你快把她给我绑起来。” 高艺一脸为难,歪着头嘟囔:“叶姑娘毕竟是女子,就不要用绳索了吧,反正她也跑不了。” “她可是杀四个孩子的帮凶啊,还把我推下山,这么危险的人根本用不着怜香惜玉吧?” 这个吃里扒外、见色忘义的男人!高元恨得牙根直痒。 “你摔下山是因为自己太笨吧?我告诉你,赶快把三百两黄金吐出来,否则我就把你贪污的事昭告天下。” “你……” 高元刚要反驳,却被高艺出手制止了。他把高元拉到一边低声说:“你摔下山的时候,叶姑娘在县衙里洗衣服呢,所以……” “那她也是凶手的同谋,不然周夫人交的赎金怎么会在她手上?” 高元挺起胸膛,大声地质问道。叶姑娘照样一点也不慌张,瞪着高元开口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这三百两黄金是我从周家偷来的,跟什么绑架杀人无关。我只求财,从来不伤人性命!” “那么说,你就是个盗贼了?” 高元难以置信地问。 “说什么盗贼那么难听,要叫三只手。” 叶姑娘趾高气昂地回答。可是三只手的难听程度跟盗贼也不相伯仲吧,真不知道有什么可骄傲的。 “可是,周夫人说她用周老爷留下的三百两黄金交了赎款……” “那个婊子在撒谎。”叶姑娘斩钉截铁地否认,“我在上个月末溜进周府偷了这三百两黄金,谁知道半路上包袱被树枝刮破,掉了一锭。我本来准备离开这里一阵,把这些钱换成飞票,但是老爹突然病了,我脱不开身,只好暂时耽搁下来。后来就是金市的人来报告赎金有了踪迹,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凶手,居然在本地销赃,于是就留意了一下,结果竟然发现那锭金子跟我偷来的一模一样。我回去以后拿出金子确认,果然发现有一角都刻着‘怡’字。虽然捡了金子自己花掉的瘦猴不是好人,但我也不想他被盖上绑票杀人的罪名,所以就连夜把金子放在了你书房门口提示你,可是你居然偷偷把黄金占为己有了。我真是看错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你说谁人面兽心?” 高元忍不住大声反驳。别人也就算了,现在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偷骂“人面兽心”,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可是高艺故意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跟叶姑娘直接对峙。 “这是误会,黄金的事我也知道,我们只是不希望打草惊蛇,所以没有泄露风声而已。” 听了高艺的话,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叶姑娘就一下子缓和了,锐利的神情立刻柔和起来。如果高元没有看错的话,昏黄的灯光下,她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了红霞。 “既然你也知道,我就暂时信了这个狗官。” 说完,叶姑娘起身就要离开。高艺非但不阻止,还殷勤地为她打开门。 “明天不要迟到。” 对着叶姑娘的背影轻声嘱咐,她缓缓转过身来,笑着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奇怪……高元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无法相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以前竟然毫无察觉。 “你们……这对狗男女!” 看不到叶姑娘飞檐走壁的身影以后,高元指着高艺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说什么呐,人家跟叶姑娘可是清清白白。人家呀,只是听了叶姑娘倾诉心事而已。” 高艺学着浪荡女子的模样,扭扭捏捏地说。高艺的身上瞬间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背后窜过一阵恶寒。 “她可是盗贼,你居然就这么把她放走了,还说没事?” “没办法,她生活不容易嘛。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从并州过来找她娘,到现在还毫无音信,本来收留她的老爹也病得厉害。小偷小摸又不伤天害理,没关系,没关系。” 三百两黄金还算小偷小摸?叶姑娘已经算是江洋大盗了吧?高元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笑着摆手的人了。好像完全没发现高元的困惑,高艺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叶姑娘身世很可怜的,她父母本来在并州城开粥肆,有一天他爹出去给她买布,结果一去不归。她娘出去找他爹,回来以后就开始想不开,整天疑神疑鬼,念叨着明明缺一个,怎么会是十三口这种话。后来有一天留下一个字条,说有人在安平县发现了仇人的线索,离家出走了。叶姑娘一个人追到这里,孤苦无依,你说可不可怜?” “好可怜啊!” 高元夸张地附和,脑袋里浮现的却是叶姑娘对自己呼来喝去的脸。要是自己满面同情地安慰她,八成会被她揍一顿。虽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高元却想起了几天前看的证词里曾经提到过一件事:一向吝啬的瘦猴在上个月末给自己的相好买了一只珠钗。他突然出手大方,一定是得了一笔横财。难道就是叶姑娘丢失的金锭? 如果叶姑娘说的是真的,那么周夫人就是在说谎了。周怡被绑架以后,她发现家里的三百两黄金丢失了,没钱支付赎金,后来发现四个孩子都被杀害,所以顺水推舟说自己交了赎金,以免被他人责怪。虽然能够明白周夫人的难处,但是她在高元心里贞洁诚实的形象开始渐渐崩塌。 25、抽丝剥茧(1) 第二天,高元对于叶姑娘的话仍旧将信将疑,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并州刺史,询问并州城近几年间是否有一家十三口同时死亡的案件。将信封好火签以后,他叫来曹文帮忙送到驿站。 “并州?” 充满困惑的小声咕哝没有逃过高元的耳朵,但那跟叶姑娘的身世有关,高元随便打了个马虎眼:“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迟疑地点了点头,曹文拿着信转身走出了书斋。高元随后便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衣服,叫上高艺前往周家。他暂时不想当面戳穿周夫人的谎言,但有必要再去探探口风。一见到他们,周夫人就流露出几分期待的神情,高元不禁有些心虚。 “这次来是想再问一遍周夫人交赎金时的情形。” 看门见山地说完,周夫人便低下了头,再抬起脸直视高元时,那份期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面孔。 “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想再确认一次。” “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请周夫人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再说一次。” 高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夫人,毫不让步。终于她轻叹一声,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戌牌时分,我拿着三百两黄金到了西郊的普济寺,将包裹放在了观音像旁边,就回家去了。” 无视周夫人语气中的不悦,高元继续追问:“那时天色如何?” “微暗。” “三百两黄金你是如何携带的?” “用布包着。” “什么样的布?” “黑色粗布。” 周夫人不耐烦地回答道。她斜睨了高元一眼,似乎在说“你还有完没完?”高元仍旧报以坚定的目光,瞬间她的气势就减弱了不少。 “一个人去的?” “是,我害怕怡儿有危险,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然后你把布包放在了……” “观音像旁边。” “当时大殿里有人吗?” “没有。” “那你不害怕黄金被别人偷走吗?” 周夫人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半响没有回答。高元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痛脚,那双平日里看起来善良无辜的眼睛在窥探他到底知道多少。暗暗绞尽手中的丝帕,周夫人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低垂着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奴家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心里怕得要命,怎么还想得了那么多?” “是这样啊,你回家的路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奴家一心赶路,没有留意。” 周夫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高元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与她道别,带着高艺离开了周家。 “她果然在撒谎。”走出周家以后,高元低声说,“回去以后,派信得过的衙役日夜监视周夫人,一举一动都要直接向你我汇报。” “有这个必要吗?” 高艺有些迟疑。最近他们一直把突破口放在了瘦猴身上,那个人狐朋狗友一大堆,想要盘问个遍的话,现在县衙的人手仍旧不足。高元明白现状,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这个女人才是关键,瘦猴的事可以先放一边。”高元肯定地说,“瘦猴不是帮凶,只是个贪心好赌的倒霉鬼。那天叶姑娘掉了的金锭,就是被瘦猴捡去的。时间是在上个月末,那个时候绑架案还没有发生。凶手要他们初八的晚上交赎金,那个时候周夫人手里根本就没有三百两黄金。” “但是一个妇人在这件事上撒谎也不足为奇啊。凶手要求的时间那么短,她没有能力凑出那么多钱。周老爷在安平县虽然没有亲人,但在州城还有一个弟弟。如果周夫人因为黄金被偷而导致周怡被杀,周老爷的弟弟一定会责怪于她,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件事把她赶出周家。” 高元能够想象一个女子被赶出夫家无依无靠的惨景,然而周夫人并不是弱女子,她也并不无辜。正如叶姑娘所说,她是个夜叉一般的女子。 “周老爷留下了三百两黄金给儿子,而凶手要求的赎金恰恰也是三百两,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凶手应该是本县人,事先也做过详细的调查。” “但是江家拿不出三百两黄金,县里人尽皆知。”高元不禁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他恨自己现在才注意到这个明显的矛盾,“周夫人没有接到过凶手的信,还记得吗,刚才她说自己把赎金放在了观音像旁边,而其他人都是放在观音像下。如果周怡真的被绑架,这么重要的事她不会记错。凶手绑架的目的是掩盖自己杀人的动机,他真正的目标是周怡,而不是江小郎。” 周夫人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呼之欲出,问题在于她的同谋是谁。她没有能力用丝缎勒破人的皮肤,凶手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而且应该跟周夫人有奸情。也许周怡发现了两人的奸情,他们狠心将他灭口,接着又为了掩盖罪行杀掉毫无关系的三个孩子,干扰官府的视线。 同时,凶手也是个非常贪婪的人。他的贪婪不同于市井无赖那种毫无远见的小打小闹,他可以用规行矩步掩盖住自己的欲望,然而到了别人看不见的暗处,他就化身成为一匹眼中只有猎物的狼,用利爪扫除一切障碍。 “瘦猴拿着周家的金锭去赌,也许是在赌场,也许是在流转的过程中,凶手认出了这个金锭。他想要把被偷走的三百两黄金寻回,就抓了瘦猴对他严刑拷问。但瘦猴根本就不知道其余那些黄金的下落,最终被凶手打死了。当我们见到金锭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黑三,凶手安插在县衙的奸细担心黑三知道得太多,先下手为强,毒死了他。” 这又是一条往死的性命,可怜的黑三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脑袋里除了吃喝嫖赌什么都没有。 “那个奸细是……” “是曹文。那天他被我派出去探查金锭的来源,不在咱们两个的视线范围内。我想他最初被派到县衙的目的是监视林若光,而不是我。他本来就知道那个金锭是从哪里来的,出门以后就躲在暗处监视。他看到林若光出门以后,我也跟了出去,于是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我推下岩峰想要借此嫁祸林若光。” 如果那天不是被林琰救了而解除误会,高元一定会认定林若光就是县衙里的内鬼,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识穿他的诡计。虽然迟了些,但是知道奸细是谁以后,心里安稳了许多,说不定他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曹文,给凶手致命的一击。现在他们缺少能够把梁斌定罪的证据,光是凭借推理无法服众。 “那春梅呢?” 高艺低声问道。 “春梅是为帮助梁夫人掩饰偷情而死,”高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艺,“因为凶手就是梁斌。当年周夫人就是在杨柳苑挂牌,而梁斌是杨柳苑的老板,他们在那个时候认识,并且有了私情。但是梁斌要扮演好他老实商人的角色,不能娶一个妓女为妻。后来他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迫害韩家,逼梁夫人这个大家闺秀嫁给他。不久以后,周夫人也嫁给了周老爷。但是他们两个仍旧维持这以前的关系,说不定周老爷之死也跟他们有关。梁斌对自己的妻子没有感情,但是无法原谅梁夫人给他戴绿帽子,所以杀了春梅泄愤,再以殉情之姿把两人投入河中喂鱼,可能也是想要给梁夫人一个警告。” 他的自私与暴戾出卖了自己。相信他把春梅和瘦猴投入河中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拴住尸体的绳子会被渔网缠住,三天后就被打捞起来,更没想到偷走了他日思夜想的三百两黄金的窃贼就大摇大摆地呆在县衙。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可以串起来了。绑架孩子以后立即杀掉是为了混淆死亡时间,从一开始他就抱着杀意而来,那么西郊普济寺的后堂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凶手将交赎金的地点和密道的出口选在那里,就是因为没有人会去那个荒凉恐怖的废寺,干干净净的后堂一定是出自他手。但是他一抓到孩子就把他们杀死了,尸体完全可以放在观音像下的密室里,没有必要放在后堂。 凶手利用那里做过什么呢? “高艺,你立刻回县衙派人监视周夫人,一旦她跟梁斌接触,就把他们两个一起抓回县衙,我要去林府走一趟。” “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望着高艺的背影他暗暗思考着,普济寺的密道和干干净净的后堂都不是为了绑架而存在,在它们背后,还有着一个阴谋存在。林琰的父亲林琦就是死于这个阴谋,也许翻查林家的账簿记录会有帮助。 到了林府大宅,他就径直冲向林琰居住的西苑。房里没有人,高元便穿过花厅走到后面的花房,果然看到了林琰忙碌的身影。他在精心照料那些鸡儿肠,虽然是生命力旺盛的野花,但要它们在五月就开放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看见他,林琰就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过去那张因为肥胖而臃肿不堪的脸现在看起来灵活了不少。 “有什么事吗?” 林琰愉快地问道。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26、抽丝剥茧(2) “砰”的一声,林琰手中的水桶掉在了地上,清水流到了高元脚下。 “已经抓到了吗?” 高元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他不会承认的。” “是谁?” “梁斌。这些案子背后一定有阴谋,我想应该能从他与你家的金市的账目中找到线索。你还记得你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神不宁的吗?” “大概在三月中旬发现的。” 林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那就从二月的账目开始查,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即使从二月开始,要查清往来账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梁斌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来,必须由精于账目数字之人仔细核算才行。 “这件事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找最好的人来日夜核查。” “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所用之人一定要谨慎选择。” 如果打草惊蛇,梁斌一定会赶在他们发现之前销毁证据,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因此而死。林琰会心地点了点头,他不会让自己的杀父仇人逍遥法外。这件事交给林琰不会出问题,高元望着他那双方出坚定光芒的眼睛想道。然而棘手的案子已经临近尾声,高元的心里却莫名地失落。 “那我先告辞了。” 定定地望着专心向林若华下达命令的林琰,高元低声道了别。对方没有转过头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已经正确地传达出去。正当他准备默默离开的时候,林琰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 “留下来喝杯茶吧!”林琰脸上泛起一抹微笑,“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 光是监视周夫人还不够,高元还要回县衙给梁斌祖籍地贺州桂岭县的县令写信彻底弄清他的身世,必须找个借口安排曹文率领手下出城,暗中进行调查,另外还要翻查县衙跟梁斌有关的一切文书案卷……所以,非常方便。高元点了点头。 就好像变戏法似的,一转眼西苑花厅的圆桌上就摆满了各式水果糕点。林琰把一盘堆得像小山一样夸张的白糖糕推到高元面前,一脸诚恳地说:“高县令似乎很喜欢白糖糕,我特地吩咐若华准备的。” 说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脖颈。高元知道他跟自己一样,都想到了那件事,不由得脸颊发烫。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白糖糕……” 那天只是饿昏了头,加上发烧神志不清才会……高元不想再提自己一生的污点。 “那……你要吃个橘子吗?” “哦,好。” 默默地把酸甜多汁的橘子瓣送入口中,高元低着头不时偷瞄林琰。 “其实我今天是想感谢高县令,可惜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林琰啜饮一口热茶,怃然地望着桌上的果品糕点。找出凶手杀人的证据是官府的责任,可惜现在的高元没有这样的能力,只好依靠林家。这样就等于把给梁斌定罪的责任转嫁给了林琰,想必他一定压力很大。想到这里,高元不禁赧颜汗下,羞愧难当。 “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更何况现在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不,大人你不明白,能够看到有人为我爹的案子努力奔走就已经是安慰了。” 高元连忙摇了摇头,心虚地否认道:“我本不应该把案子拖这么久,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忽略了很多线索。” 还差点冤枉了好人,高元暗暗想道。梁夫人那怒发冲冠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这件事做得有些过分,即便是为了查案。 “高县令就不必谦虚了,我很清楚你有多努力。” 一句话说得高元直冒冷汗,他真的不是在谦虚。如果换做其他经验丰富的人来办这个案子,说不定早就抓到凶手了。可是林琰好像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尴尬,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可能不知道,最初我对你一点都不抱期望……” “这个我非常清楚。” 都被骂成是黄口小儿了,谁还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自己的?只要想想那天的情景,高元就很清楚,林琰何止是对自己不抱期望,应该说蔑视才对。 “可是听说你为了灾民尽心尽力,我非常感动。”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高元伸手制止林琰继续说下去:“可是我来跟你借钱的时候你拒绝了啊。” “那是因为你还不上。” “你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听到高元的指责,林琰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是若光说新来的县令非常有趣,让我逗逗你。” 该死的林若光,把我当成狗还是什么了?高元恨得牙根直痒,咬牙切齿地问:“好玩吗?” “嗯,比打猎有趣,不过跟看幻术表演比还差一点。” 林琰一脸认真地说出让高元脸都气歪了的话。那次高元可是相当认真的,要不是为了颜面,他当场就会冲着林琰的大肚皮来上一肘,非把他的早饭打出来不可。 “长着张蒸饼脸的黄口小儿也是他教你的吗?” 林琰点了点头。即使他不承认高元也猜得出来,林若光这混蛋一定早就想这么说了,只是碍于两人上下级的关系才忍着。在岩缝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林琰是个连气话都会当真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一针见血的讽刺?果然都是林若光这个目中无县令的混账县丞教唆的。 “不过说起来,若光对于大人可是赞不绝口呢。” 不可能吧?林若光不讽刺自己就已经算是好的了,怎么可称赞他呢?怀着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高元谨慎地询问道:“他称赞我什么了?” “他说你胃口非常好。” 果然。 “这也算称赞?” 高元哭笑不得地反问。 “嗯,因为若光非常讨厌官府,以前每天回到家里都咒县令去死。” “所以说我胃口好就是称赞了?” “当然。” 说到胃口好,高元还真的有点饿了。他抓起一块白糖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问:“可是林若光是县丞,怎么能偷偷咒县令去死?” “大人恐怕不知道吧,若光父亲的事?” 高元摇了摇头。 “若光的父亲在十年前惨死,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他的头被人割下来了。若光带着只有三岁的弟弟到县衙告状,当时的孙县令查了四五个月仍旧没有结果,最后竟然以自杀草草结案。他们进了林府以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若华那个时候还小,不大懂事,但是若光对于孙县令的丑态都记在心里,因此特别憎恨官府。后来我派若光进县衙做事也是无奈之举,他明明很不喜欢也没说什么,那样也只是小小地发泄一下。” 高元本来以为王县令就已经够失职了,没想到安平县曾经还有一位更离谱的。自杀?试问人是如何把自己的头割下来的?无法破案也至少跟被害者的家人认真地道歉,请朝廷派人提供帮助……虽然可能会永远失去晋升的机会,但是总比这样敷衍要好,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安平县居然出了这么多失职县令,朝廷那边可是一点动静没有,还以为这里是个长治久安的地方呢。” 被骗了,完全被骗了!可恶的吏部员外郎,还我二十两银子!虽然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但高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排除掉那些早就该被革职查办的县令和作奸犯科的恶徒,这里还算不错。 “安平县是个被朝廷遗弃的地方。”林琰神情落寞地说,“自从官道改道以后,朝廷就好像放弃了这里。” “所以朝廷任命的县令都是有问题的?” 高元沮丧地问道,林琰沉默地垂下了眼睛。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跟同年的其他进士比起来,自己的确差了一点。好吧,不只一点而已,是差了很多。 “大人你很……努力。” 林琰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高元看着那张涨红的脸,心里不禁喟叹:眼前这个人还真是不会撒谎。既然你说我很努力,那我就更不能在这里插科打诨,浪费时间了。高元站起身来,拉平了衣服的褶皱。 “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 高元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道别,看到林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立刻用眼神阻止了对方。林琰也只好放弃,默默地把他送到门口。 心灰意冷地回到县衙,高元径直走向书房,给桂岭县令写信调查梁斌的身世。高艺报告说已经安排好人手监视周夫人,虽然希望能够知道梁斌的一举一动,但是监视他这个举动太过危险,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最好还是按兵不动。黄昏时分曹文照旧带回了厚厚一沓证词,他知道今天上午高元和高艺两个人去了周家,似乎有些不安。 “大人去周家有什么收获吗?” 他小心翼翼的态度正好印证了高元的推理,曹文就是那个奸细。高元记得曹文是三年前来到县衙做参军录事的,不过他是后来被收买还是一开始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县衙,这个高元就不大清楚了。怀着绝对不能被对方察觉的心情,高元做出一个伤脑筋的表情。 “我只是确认一下周夫人有没有因为急事用过有标记的金锭。周夫人很肯定从未动过,瘦猴绝对跟凶手是一伙的。咱们在城中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收获,说不定凶手不是他在安平结识,而是在他家乡。你明天就带人到他家乡明德村查问,看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这……” 曹文一脸为难,看来他又要拿出家人当作挡箭牌了。高元决定先下手为强,不给他反驳的余地,于是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明白曹参军希望陪伴家人的心情,但是这件案子不能再拖了。县衙人手不足,你应该明白。明天林县丞会带人到凤怡县查黑三的底,高缉捕去青云村查春梅的情况,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麻烦曹参军了。这个最重要的任务必须交给你这么稳重的人来办。” 高元随口胡诌了两个地方,反正都比明德村远。看到曹文的疑虑似乎打消了,高元心中一阵窃喜。 27、真相大白(1) 曹文在明德村最多逗留三天,他们只能在这三天之内尽快行动。送到桂岭县的信经过衙役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在第二天便收到回信。 高元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阅读,然而信上的内容令他喜忧参半。桂岭县县令翻阅旧档以后,发现查无此人,也就是说,梁斌这个身份是伪造的,很可能是七年前来到安平县时向县令行贿买来的。这当然不能作为梁斌就是凶手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又必须隐姓埋名的理由——也许他在来安平县定居以前,就曾经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监视周家的衙役不断传回消息,说周夫人开始变卖家产,似乎准备离开安平县。 “那个周夫人莫非察觉到了什么?” 高艺有些担心地问道。那天他们突然到访,周夫人的态度与以前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大相径庭,说不定已经开始准备逃跑了。 “这正好。那个女人明明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却不立即逃走,反而开始变卖家产,可见她是个多么贪婪的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在临走之前一定会跟梁斌见面,要求自己应得的那份赃款。”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没有分赃?” “他们拿到这笔钱,肯定不敢大摇大摆存到金市里去。叶姑娘刚刚光顾了周家,你认为他们还敢把钱放在那里吗?” 即使知道小偷不会再来,也没人能安心地把钱放在曾经丢过的地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人都有的毛病。高元觉得两人尚未分赃的可能性很大,周夫人一定会把钱暂时放在梁斌那里。这两个人虽然私通五年,但更多是利益的结合,否则周夫人也不会发现事情开始往不利的方向发展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变卖家财,而非通知梁斌。 然而隔天早上,监视周夫人的衙役却带着一个坏消息回来:周夫人不见了。据衙役们说,周夫人昨天酉时进入屋中休息以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他们以为她劳累一天提早休息,没有多加怀疑。然而今天早上却不见周夫人出来提水梳洗,感到事情不妙,他们掩人耳目地进入周家,结果发现周夫人根本不在房中。 “你们仔细搜过吗?有没有密道或者地窖之类的东西?” 高元急躁地问道。 “搜过了,周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听到这个回答,高元不禁叹了口气。梁斌不会在周夫人的家中设置密道,因为一旦密道被人发现,自己跟她的关系就会立刻暴露。 “昨天有没有人出入过周家?” “这……”年轻的衙役低下了头,轻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曾经有四个苦力到过周家。昨天周夫人在府中打扫,收拾出了两箱废物,她叫了四个苦力去帮她扔掉箱子,每个人给了四十文钱。” “她自己藏在箱子里了。” 高元肯定地下了结论。周夫人不仅发现高元对她产生怀疑了,而且还知道有人在监视她。昨晚她藏身箱中离开了周家,现在应该已经跟梁斌见面了。但是守城官兵那边没有梁斌离开安平县城的消息,看来他不准备轻易放弃自己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得来的财富和地位。 他一定已经开始销毁证据了。最终还是没能赶在他的前头,高元懊悔不已,现在唯有把希望寄托在林琰身上。当然,找回周夫人也是当务之急,但高元认为这个希望更加渺茫。不出所料,他派出十人全城搜捕周夫人,一下午都没有任何动静。 幸好林琰没有辜负他,下午的时候,一位老账房来到了县衙。上次就是他发现了周家带有标记的金锭,是案子前进了一大步。 “梁斌每隔四五个月就会跟金市进行一次结算,通常会把自己存在金市的钱全部提出,再跟金市借贷二三百两黄金,通常在一个月内就会还清,再分次把钱存入金市。今年一月末,梁斌借了二百六十两黄金以后,超过了借贷期限仍未还钱,直到四月中旬才把本金和利息一次还清,这个期间恐怕是周转出现了困难。但是据老夫了解,梁家最近的生意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波动,一直平平稳稳,没有需要大笔资金的地方。” 一月末到三月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虽然高元的父母都是生意人,但小铺子只是足够温饱而已,基本不会跟金市、借贷之类的事情产生什么联系。 “不知道老先生有什么看法呢?” “依老夫愚见,梁斌可能暗地里在做见不得人的买卖。那种买卖不能使用飞票,只能用真金白银,而且通常数额巨大。” 老账房用细长枯萎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椅子,措辞严谨地回答道。 见不得人的买卖,见不得人的买卖……高元在心里不断嘀咕着。梁斌应该是在进行走私。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整理县衙案卷的时候,好像看到过有关的公文,而且是时间比较近的。幸好当时按编号整理了,高元几下就翻出那个公文,是州府下发的,在二月初十,州城缴获了一批私盐,足有三千石之多,并提醒下属各县注意。 如果这批私盐是梁斌所有,那么时间刚刚好。他用手里的资金购买了这批私盐,结果被官府查获,以致周转困难,无法偿还欠下林家金市的钱。也许他走私私盐的事因此被林琦发现,也许他为了翻本向林琦表明一切,希望再借些资金,但是林琦拒绝了他,于是他便杀人灭口。 走投无路的他只好向周夫人求助,希望她把三百两黄金借来还钱,但是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因为那三百两早已被叶姑娘偷走。两人一见黄金丢失便惊慌失措,结果被周怡看到。梁斌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周怡。周夫人知道周怡一死,黄金也不见了,周老爷的弟弟一定会把她告上官府,于是两人便决定用绑架来掩饰杀人罪行。一来可以使周怡的死亡更加合理,二来黄金的下落也有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而梁斌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填补亏空。 普济寺大殿的后堂是梁斌用来存放私盐的地方,为了照看方便,他在地下挖了直通自己府中的地道。想到这里,高元心里一惊。州城在查获私盐时,将当场抓到的十四名贼人斩首了,那些人应该就是梁斌的手下。这件事一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些人死后,梁斌应该人手不足才对。但是他竟然可以在几天之内就把密道填埋,还设置了陷阱,这是怎么回事? 高元的脑子不停地动,将来到安平县开始所见过听过的事全部思考一遍,结果得到了更加令人心寒的结论。抓走灾民壮丁的人就是梁斌,他需要人力,但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容易找到。那些人还在他手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掉灭口。 不,不要再有人为这件事而死了,高元在心里呼喊着,一定要抢在梁斌前头。他取出安平县地图,叫来了林若光。 “我要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方便贩运私盐,同时还能供至少十五个壮丁生活,你认为哪里合适?” “如果要运私盐的话,最好选在河流沿岸或者大道附近。” “把西郊排除。” 看到林若光的手指向西边,高元立刻否决。那里曾是梁斌的据点,被高元和林琰毁掉以后他应该不会再回去。 “那就是……”林若光沉思了一会儿,指向了北面的河流,“这里曾经有渡头,原来安平县兴旺的时候建了两个仓库。后来虽然都废弃了,但是我想,修理一下应该还能使用。而且这边水流很急,渔船很少靠近,戏水的人也不会去,算是人迹罕至。” 梁斌的新窝应该就是那里,他手下还有五六人,都会一点武艺,否则不能一口气抓走十五六个壮丁,县衙人手明显不足。只好厚着脸皮再找林琰帮忙,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无能。短暂的自我厌恶以后,高元就快马加鞭赶到林家,向林琰借了三十个略懂武艺的家丁,每个人都配了兵器和宝马。林琰本来也想同去,但他骑马不大方便,只能留下等待消息。 刚出城门,他就遇到了前来报信的衙役。他们找到了周夫人,不过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梁斌果然是个残暴冷血之人,无论是情人还是小孩,只要有需要,就毫不犹豫地下手。没有时间给他感叹,高元命令衙役将周夫人的尸体抬回县衙安放,找朱掌柜过来验尸以后,就立刻奔向北面的仓库。 两间仓库并排伫立在河边,外面的墙壁上都长着斑驳的青苔。即便如此,哪一间是正在使用着的却很容易分出——其中一间的木制房顶曾修补过,掩饰用的干草被风吹散,露出了新的木板。仓库两侧都有门,窗户像是在拼命隐藏什么似地紧闭着。他们在距离仓库稍远的地方下马,悄无声息地围住了那里。 28、真相大白(2) 高元和手下们悄悄地把仓库包围住。他眯起眼睛从仓库木板间的缝隙处窥视。他看到几个形容憔悴的男子坐在地上,还有几个人围着他们不停地来回走动。被抓走的壮丁们还活着,这是天大的喜讯,但是同时,高元也不能贸贸然闯入,否则那些人就会把壮丁们作为人质,伤及他们的性命。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自己出来。高元小声地命令几个衙役取来一些干草,在河边稍稍沾上水,堆放在仓库附近点燃。很快,燃烧的干草就浓烟四起,顺着北风吹进了仓库。高元早已在仓库的门前埋伏好,两扇大门一打开,立刻冲出了几个被浓烟呛得直流眼泪的男子。 “怎么……回事?” 一个似乎是头领的男人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喝问。在他们尚未弄清情势的时候,高元挥挥手,衙役们立即把几个男子制服,捆得严严实实。命人灭掉火,高元带人进入了仓库。仓库中央十几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围坐成一圈,脚上都被缠了铁链。他们神情呆滞地望着高元,其中胆小的几个瑟缩着发抖。 “立刻给他们松绑!” 这些日子他们一定受了不少苦。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身上散发着体力劳动者特有的酸臭味。一个个面容憔悴,有的人身上还有新近的鞭痕。 看到他们警戒地不肯让衙役靠近,高元安抚似地轻声说:“我是安平县令高元,你们不必害怕。” “是……县令老爷?”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犹疑地问。他的口音跟秋月姑娘很相近,高元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没错,你们是高山县俊杨村的村民吧?” 高元弯下身,解开了男子的脚上的铁链。他一听到自己的家乡,晦暗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是,是,我叫杨二牛。” 男子双眼含泪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你的乡亲们现在都在安平县城里,他们一直在等着你们。” 男子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他双手捂着脸,大声地嚎哭起来。其余的人听到了她的哭声,也不再忍耐,仓库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当务之急是将壮丁们送回城里朱掌柜的慈生堂治疗,并把梁斌的六个走狗押回大牢。分派完任务以后,只剩下三四个衙役在高元身边。仓库一侧整齐地堆放着货物。高元用指甲挠了挠麻袋,放入口中,发现麻袋里果然是盐。麻袋上没有朝廷的印鉴,是私盐无疑。 “把这些盐抬回去作为证据。天黑以后留二十个人在这里监视,一有船只靠近,就立刻把那些人抓住,一个都不要漏掉。” 高元翻身上马,又立刻赶回了县衙。出乎他的意料,衙役们轻而易举地逮捕了梁斌,那个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家中悠闲品茶。高元心中隐隐不安,梁斌如此胸有成竹,说不定他已经把证据都销毁了,认为高元根本无法把自己定罪。 见到高元前来,梁斌态度傲慢地斜睨着他,普通人突然被抓进大牢的不安和慌张在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找不到。高元冷冷地注视着他,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若是随意开口,很可能被对方掌握自己的弱点。高元决定什么都不说,反身离开了大牢,他要让梁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后自乱阵脚。 在跟梁斌这只老狐狸对峙之前,他必须找到有力的证据,一鼓作气地击破对方。然而事情并不顺遂,把梁斌家里和店铺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了毫无破绽的假账本。被抓来的壮丁们只见过看守他们的人,从未直接跟梁斌碰过面,无法上堂作证。而那些走狗们,则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们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却不肯透露跟梁斌的关系。 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把梁斌放走,但是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梁斌与绑架杀人和贩运私盐有关。这个人不能小看,现在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高艺,周夫人的尸体验得怎么样了?” 听到他的召唤,高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份画完押的验尸格目。周夫人是被人从身后用绳索勒死,死亡时间大概在今天上午。她没有被性侵过的痕迹,但随身携带的包袱被人翻过,身上的钱财不见了。看来梁斌想要布置成抢劫杀人,但是真正的剪径恶贼是不会放过一个如此美丽的妇人的,而且会把包袱直接带走,不是只拿钱财。 第二天下午曹文一回到安平县就被立即带到高元面前。他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在他同意做梁斌的内应时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跟仓库里那些人一样,他什么都不肯说。 “曹参军,我听说你有个三岁的儿子。” 高元双肘支在桌上,轻轻地揉着太阳穴。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借此降低对方的戒心。虽然两天两夜没睡过,但他卯足了精神要从曹文这里问出有用的证供。曹文没有回答,他微微垂下了头,眼神闪烁不定。这至少说明对方有所动摇,比起刚刚那全神戒备的态度要好得多。 “你应该知道,被杀害的孩子比你儿子稍大一点,是已经开始淘气的年纪了呢。他们的尸体曹参军也见过了,脖子都被勒断了,看了真让人心寒。” 曹文依旧沉默。 “曹参军,你跟自己的儿子一起玩过吗?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一转眼功夫就再也不会动了,那种感觉你应该更能体会吧?”高元盯着曹文那双紧紧攥着衣服的手继续说,“啊,我忘了,曹参军应该体会不了,你从没跟自己的儿子玩过吧?” 曹文抬起头,投给他一个恼怒的目光。 “我说错了吗?曹参军的儿子出生时就有心脉不全之症,一直卧床不起,每个月都要花上上百两的药费。我想问问曹参军,这些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曹文并非出自大富之家,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户。他的妻子是城中一个小菜贩的女儿,家境也很普通。就算他们砸锅卖铁,也不可能凑出这么多钱来。 “你一直都在盗窃衙库,使用那些钱给你儿子治病。你为什么替梁斌做内应,他威胁你了,还是用钱买通你?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一定能找到梁斌触犯律法的证据,但是你的机会就没有了。我本来可以向上峰求情,不再追究你挪用公款之罪,仅仅革职以示惩戒。” 不过曹文挪用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的钱都被王县令花掉了。为了保全王县令,刺史绝不会追究这件事。 “大人你不必白费唇舌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一概不知。” 曹文交抱双臂,不再畏缩,而是眼神坚定地看着高元。他的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明确地拒绝着,仿佛在说“我一个字都不会再泄露。”高元叹了一口气,对林若光使了个眼色,他便拉着曹文走出县衙后堂。仓库那些人和曹文都如此忠心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相信梁斌不会被治罪,而梁斌要么答应自己会继续照顾那些人的亲人,要么就是以他们的性命为要挟。 明明已经抓住凶手了,却迟迟无法定罪,高元的心里说不出的焦躁,就算是把蒸羊肉摆在他面前也无法挽救这烦乱的心情。眼前的事物不知为何一直轻轻晃动,太阳穴也好像打鼓一样,高元站起身准备活动一下,没想到一阵眩晕袭来,他又瘫坐回椅子上。 “大人,我家少爷想见你。”林若光走进后堂,瞄了一眼高元,“他已经在门外了。” 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他,可是又找不到借口。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那些受害者的亲人,他们的视线就像火一样,带着灼伤人的温度,他们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插进高元的心。无奈地点了点头,独特的沉重脚步声便逐渐靠近。林若光无言地退了出去,高元勉强支撑起沉重的身体,挺直腰背面对林琰。对方默默地直视着他,皱了皱眉说:“你脸色真差,生病了吗?” “我没事啊,你看错了吧?” 用一只手支撑住眩晕的脑袋,高元故作镇定地逞强。林琰眯着眼睛凑到他跟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摇着头说:“我没看错,你脸色真的很差,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超近的距离让高元的心跳一口气加快了,对方却毫无察觉,还伸出手来捏住了他的下颌。被迫抬起面孔直视对方,高元就连怎么喘气都忘记了。 “我、我没事,你赶紧放手!” “对不起。” 林琰松开了手,高元失去了支撑,眼前一阵摇晃。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他伸出沉重的手臂想要抓住桌子,结果却失败了。就在马上要倒在地上的时候,林琰一把拉住了他。本想接着这股力量站起来,但是他两腿一软,又重重地跪坐在了地上。 “你就别逞强了,赶快好好休息。” 林琰说着把他拦腰抱起,向着门外走去。 “可是我还想跟梁夫人谈谈,还要问问曹文的老婆知不知道什么,还、还有,我还没问你来县衙做什么呢?” “我过来就是想看你,现在已经完成了。那些事明天再做也来得及,你现在需要休息。” 林琰不由分说地把他抱进了卧室,轻轻地安放在木榻上。此时好像昏迷一样睡着的高元,还不知道刚才的一切都被县衙里二十多人看在眼里。 29、天网恢恢(1) 安心休息了一整夜,高元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林琰做的对,他搞坏了身体对案子也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给对方一个可乘之机。 五月的早晨温暖中带着一丝微凉,打开窗子,夹杂着青草气味的清风便迎面而来。用冰凉的井水洗过脸后,这几天混混沌沌好像融作一团的脑袋也变得清晰起来。 高元早就嗅到了饭香,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兴冲冲敢去吃饭,起得比他还早的高艺已经捧着饭碗吃起来了。 “吃饭怎么也不等我?” 不满地咕哝一句,高元把手指伸进头发搔了搔发痒的头皮。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洗个澡才行,不然还没找出梁斌的犯罪证据,他自己就先发霉了。 高艺默不作声地瞄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白瓷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不知为什么,气氛好像变得莫名沉重。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泛着嘀咕,一面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高艺对面。 对方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高元没有拿起碗,而是端坐着望向高艺。 “昨天是怎么回事?” 高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说“你不老实说我就绝不罢休。”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逼问,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你心里很清楚!”高艺的双手大力拍在桌面上,吓了他一跳,“夫人派我跟着你到这种穷乡僻壤,就是要我好好看着你,别让你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来,所以看了昨天的事我绝对不会闷不吭声。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写信请夫人过来,让她好好收拾你。” “你干嘛动不动就拿我娘来压我?我一没贪赃枉法,二没欺压百姓,有什么不对的?” 他为了案子两天两夜没睡,整个人都快累垮了,只是休息了一晚而已,居然会被高艺这样指责,心里气得要命。为什么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知道林琰帮了你很多忙,你心怀感激也是正常的。以后你是把全部家当送给人家也好,他犯了罪你网开一面也好,我都不会反对,但是你要把自己送给人家就是不行!” 高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不容反驳的语气顿时令高元的气势降了下去,刚刚还熊熊燃烧的怒火现在就像被泼了一缸水,只能凄凉地冒出几缕青烟,发出不易察觉的噼啪声。 “我什么时候要把自己送给人家了?” 原来高艺说的是昨天被林琰抱到卧室的事。虽然的确是有点不合他的身份,不过那是因为他头很晕,没力气,肚子痛,腿又软,实在没办法,才不是要把自己送给林琰。 “你当时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低声咕哝了一句,高元举起瓷碗放在唇边。已经快要变凉的白粥缓缓流进口中,有一种白米特有的清香和微甜。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居然让高艺担心成这样?不过那个时候自己都快晕到了,哪会有什么表情?一定是他大惊小怪,一定! 可是,昨天被林琰抱在怀里的感觉好像还清晰地留在手臂和腰侧。那看起来臃肿不堪、跟美毫不沾边的身体,却是异常柔软温暖。不过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好像知道了什么惊天秘密似地,高元的心里泛起一种波涛般的喜悦和自豪,尽管毫无意义。他一心沉浸在隐秘的欢愉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颊已经染上了一抹红霞。 “又来了!”高艺不耐烦地按住了额头,“我说你啊,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你以为中了进士、当了县令就大功告成了?这才是第一步你知不知道?喜欢上男人没结果的,难道你要辞官归隐跑到林家去做娈童吗?” “你说得太难听了吧?” 放下的白瓷碗与桌面撞击,发出刺耳的响声。 “别人会把你说得更难听。”高艺叹了口气,“以后不许跟林琰私下见面。” 高元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却食欲全消。他跟林琰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私下见面也应该无所谓才对,可是心中总是弥漫着无可抑制的遗憾。 至于原因,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因为衙役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大声嚷着:“大人,不好啦!” “出什么事了?” 高艺出声代替正在发呆的高元回答。 “梁夫人要把梁斌的东西都烧了,谁也拦不住!” 高元听了大惊失色,连忙站起身对着衙役大喊“备马!”衙役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他转身望向高艺,对方也起身整理衣装,看来是不准备让他离开自己的眼睛。简直是把他当犯人看了! 一直到梁府,高元都在跟高艺怄气,一句话都没说。下马进了梁府大门,高元就闻到一股特别的清香味,似乎有人在府中熏香。 高元立刻明白,恐怕是梁夫人再烧梁斌常用的檀香。目前他们还没找到有力的证据,即便是一针一线都有可能跟案子有关联,不能任由梁夫人肆意妄为。 他连忙冲着冒出浓烟的地方跑去,果然看到梁夫人疯了似地把梁斌的衣物投入火中,衙役们只要稍微靠近,她就立刻恶狠狠地大吼。 “泼水!” 听到高元下令,衙役们马上挑来清水,迅速泼在花园空地的火堆上。黑色的灰烬和未烧完的焦糊衣服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不甘心就这样被熄灭一样。梁夫人冲上前去阻止衙役,结果也被殃及,裙裾都被沾湿了。 “我家的东西,我喜欢烧就烧,大人无权过问!” 梁夫人发鬓微湿,气势汹汹地质问高元。她并非梁斌的同谋,本应以礼相待,但是高元现在没那个心情。他冷冷地瞥了梁夫人一眼,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说:“梁斌定罪以后,这些都要没收归县衙所有,梁夫人你无权处置。” “那大人你就尽快开堂,赶紧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拿走。不是已经确定那个人是凶手了吗?赶快把他头砍下来啊!” 如果把梁斌砍头,梁夫人一定是那个站在最前面拍手称快的人。高元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痛快。会拍手称快得何止梁夫人,还有那四个孩子的父母,被掳走的村民和他们的亲人。 “所以才必须保存好这些东西,以便找出确凿的证据。” 高元不耐烦地解释道。他何尝不想尽快开堂,还百姓一个公道。 “那个恶贼杀了那么多人,大人居然说没有证据?”梁夫人的声音异常尖锐。她走到高元面前,默默地直视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勾起嘴角,给了他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两个字好像匕首一样刺进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冰冷而又锐利的痛苦让他如坠冰窟,唯有眼眶发热。他想起那天在林家,同样是在苦恼无法将梁斌定罪,林琰却真诚地向他道谢。虽然知道自己受不起,但是他当时心里很高兴,很温暖。不光如此,就是林琰说自己的优点只有努力时,也不曾觉得受伤。 难道真的如高艺所说,自己喜欢上了林琰?这件事似乎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我们走。” 吩咐衙役继续搜查以后,高元转身离开了梁府。回去的路上他依旧没跟高艺说话,但并不是因为怄气。 他回到书斋,继续翻看文书,然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县衙门外甚是喧嚣,大多是前来质问何时开堂的百姓。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应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要紧之事上。 礼貌的敲门声后,一位衙役走了进来,原来是并州那边有了回音。信中说,大概七年前,并州城王家曾发生了一次火灾,王家十三口无一逃脱。但是后来经过仵作仔细查验,发现王家十三口在着火之前就已经毙命,此案至今未破,称为悬案。后面附了厚厚一沓死者的身世亲人的记录,非常详尽。他并没有在其中发现有姓叶的人,却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叶姑娘的身世也跟这件案子有关?如果他想的没错,那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梁斌这次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了。 他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收好,脸上终于少了一丝阴霾。推开门,百姓的质问声就更加喧闹,高元叫来一个衙役,低声吩咐:“准备开堂审案。” 衙役瞠目结舌,难掩惊愕之情。高元懒得解释,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他快点。衙役这才回过神来,飞奔而去。开堂的消息一传出,县衙立刻乱作一团,衙役忙里忙外。高元则换上崭新的玉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戴上轻翼掐丝乌纱帽。 高艺板着脸走了进来,一见他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这么急着开堂,会不会轻率了点?” “放心吧,我不会草率行事的。不像某个人,无凭无据就限制别人的行动。” “如果不喜欢他,不能私下见面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吧?” 高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应道。 “我是说你太野蛮了!” 其实,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想见林琰的。 30、天网恢恢(2) 升堂的锣声响起,高元深吸了一口气。三通击鼓以后,八名衙役手持火棍、竹板排成两列步入大堂。因为参军已经入狱,高元便由缉捕高艺陪同,迈着方步走到桌案前,端正地坐下。 廊庑上聚集了很多前来听审的百姓,高元下意识地寻找林琰的身影。那个人的身材应该不会错过才对啊?正当灰心之际,他的视线落在了廊庑外的黑色轿子上。那就是林琰,一定没错,他不会错过这件审理自己杀父仇人的案子。 “升堂!” 高元清朗的声音在大唐回荡,听起来竟也充满了威严。看审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嘁嘁喳喳地交头接耳。高元第一次审案,被那么多人注视着,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刚坐下没多久,他的手心就已经被微微汗湿了。他从签筒中取出一支火签抛出,暗暗告诉自己平静下来。 “带犯人梁斌上堂!” 很快,伴随着一阵铁链互相撞击的声音,两个衙役把梁斌押上堂来。虽然跪在青石板上,梁斌仍旧昂首挺胸,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案犯姓甚名谁,操何营生?” 自己似乎应该更有气势一点,高元皱起眉头,把脸绷得紧紧的,希望能看起来更有威严些。 “草民梁斌,只是安平县的普通商人。” 梁斌声音洪亮地回答道,语气中透着轻蔑。高元知道他也嚣张不了多久,所以一点都不生气。 “何宝生、刘昌谦、江小郎以及周怡,是否为你所杀?” 堂下一阵喧哗,人群中传来了何掌柜凄厉的哭喊声。高元只得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惊堂木,大喝一声“肃静!”公堂终于安静下来,但是破旧的案桌被他这么一击变得摇摇欲坠。如果开堂的时候案桌塌了,那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闻的大笑话,高元连忙伸手托住桌面。 “草民对他们的死深感惋惜,但我与这件事无关,请大人不要冤枉我这个无辜之人。” 梁斌面不改色地宣称自己无辜,脸皮之厚,世间恐怕无人能及。不出所料,对于高元接下来的指控他也一概否认。听着人群中不时传出的“狗官”“废物”之类的辱骂,他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因为接下来就是取胜的关键一搏了。 “你祖籍何处?” “草民是贺州桂岭人士,七年前来到安平生根。” “父母兄弟的姓名,一一招来!” “不知大人询问此事,与本案有何关联?” 梁斌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然而语气中仍然透着妄自尊大。 “你是不知,还是争取时间来编造啊?梁斌,我已经给桂岭县令去函询问,结果是根本没有梁斌这个人。你该不会说自己记性不好,忘了自己祖籍何处吧?”不想给梁斌机会狡辩,高元连珠炮似地说,“梁斌这个假名字是你买来的,而你的真名就是顾清辉。” 话音刚落,堂下顿时一片哗然。梁斌也哑口无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元,像是要把他所知道的窥探出来一样。这正合他的心意,他就是要梁斌一直思考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这样梁斌就会害怕,就会出错,就会露出马脚。 “你祖籍并州,父亲顾秀轩,是并州城一个小小的菜贩,母亲顾陈氏。你在二十一岁入赘李家,做了十二年的上门女婿。” 梁斌挑动了一下眉毛,泰然自若的神情渐渐消失。他用沉默对抗高元,几乎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要不要本县请你的父亲过来,认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呢?”高元看到梁斌愤怒的眼神心中不禁窃喜,“七年前,李家发生大火,十三口全部丧命。后来经过官府查验,这十三个人竟然都不是被烧死的。他们喉骨碎裂,是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勒死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已在李府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顾清辉会化名梁斌出现在安平县。” 大堂内外阒然无声,都在等待着高元说出答案。 “因为当年杀死李家十二口,外加一个姓叶的无辜男人的,就是你,梁斌。你杀人以后,卷走了李家的全部家财,来到安平县化名梁斌开始经商。但是你暴戾贪婪,死性不改,干上了贩运私盐的勾当,并且因此杀害了九条人命。” “他们都该死!”梁斌跪在地上使劲翻着眼睛瞪高元,他一动不动的姿势里透着凶狠和威胁,“一个一个都是混账,狗眼看人低!人尽可夫的婊子在外面不知道偷了多少人,居然还敢跟我颐指气使,他们都该死!我看看你们死了还怎么嚣张,活该,我不仅要勒死你们,还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臭婊子,烧成黑炭我看你还怎么偷人!臭婊子!” 梁斌好像疯了一样在公堂上咆哮,高元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找对了方向,梁斌在并州李家的经历正是这个人的死穴。当他看到并州那封信里提到顾秀轩的名字时,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果是因为儿子死于火灾而不想留在伤心地,为何偏偏选择来到安平县,而且又恰恰在与梁斌又私情的家中做先生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天去西郊顾秀轩家中时闻到了一种很奇特的清香味,而这个味道,他在梁斌家中也闻到过。那个时候因为与梁夫人争执,他只觉得香味似曾相识,而没有多加考虑。但是这件事竟然成了破案的关键——顾秀轩就是梁斌。 也许周老爷死后,有人看到了有男人在周家进出,引起了邻居的怀疑。梁斌急于摆脱与周夫人私通的嫌疑,于是拿出了已经死去的父亲的身份文牒,扮作老人在西郊生活,并以教书先生的名义出入周家。他这个草率的决定,最终导致了今天的失败。 不过最讽刺的还是,最恨私通的梁斌到了安平县所娶的妻子依旧和他人私通,而他自己也与别人的妻子有私情。他的控诉都是借口而已,最终导致他犯罪的,是他贪婪暴戾的本性。 接下来便轻松了许多,自知大势已去的梁斌招认了所有罪行。即便他不招认,光是杀害李家十二口和叶姑娘父亲的罪就足以判他斩首。树倒猢狲散,他的手下和曹文也都乖乖招认。 直到午夜,才终于审完所有犯人。前来看审的人有增无减,结束时大堂外已经水泄不通。最初还能从缝隙中看到林琰的轿子停在外面,渐渐地除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之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梁斌和他的手下按律当斩,没收全部家产。曹文本应处以流刑,但念在他爱子心切,又是受到梁斌的威胁才同流合污,因此仅责笞二十,免除录事参军的官职。至于将高元推下岩缝这件事,他不想再予以追究。 几日后,刑部的批文到达,当日便压梁斌七人到了南城门外法场。正当午时,烈日当头,高元掷出火签,行刑官手起刀落,梁斌的人头便滚落在石板之上。 外围的人群中哭喊声和叫好声乱做一片,然而高元最期望的还是从未发生过这件案子,既没有无辜枉死的怨灵,也没有冷血残暴的凶手。 案子终于结束,高元也终于从压力中解脱出来,结结实实地连睡了两天两夜。变卖了梁斌的家产以后,将其中的两千两黄金赔偿给四个孩子的父母,而壮丁们则每人得到了三百两白银。灾民们在这里落地生根,不想再离开,于是高元便将普济寺的土地分给了他们,作为栖息生产之所。叶姑娘的父母都为梁斌所杀,高元拨了五百辆黄金给她。在叮嘱她不要再行窃以后,她破天荒地没有嘲笑高元,而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曾经喧嚣一时的安平县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除了高元的心。在高艺每天狗皮膏药似的监视中,高元连靠近林府都办不到,只能每天望着蓝天白云发呆。 这个混蛋,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他,自己却偷偷跟叶姑娘卿卿我我。没错,他看见了,知道自己父母去世消息的叶姑娘哭得像个泪人一样靠在高艺肩膀上。 更郁闷的是,江玉郎送来了请帖,邀他们参见自己跟梁夫人的婚宴。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是这件案子带来的唯一好结果。 当天,看着一对新人欢欢喜喜,高元不禁感到更加孤独。只有他是孤家寡人。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就开始下意识地搜寻林琰的身影,没想到居然在角落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他恨不得飞奔过去跟他聊上几句,可惜他被县里的百姓团团围住轮番敬酒,无法脱身。 一杯接一杯不知喝了多少,周围的人终于散去了。高艺早就不胜酒量趴在桌上昏睡,幸好高元继承了母亲千杯不醉的优点,现在还能站起身自己走路。 然而屋里已经没有了林琰的身影,他又错了这个大好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发烫,于是走出屋外到花园吹吹夜风,没想到竟然跟林琰相遇了。 “大人好像喝了不少啊。”林琰轻笑着说,“这次大人非常厉害,我很佩服。” 月色如水,水中映月,娇俏的桂树在青石板上投下泠波。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朗月下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被眼前的美景迷醉,高元变得有些陶陶然。眼前的事物晃动了一下,一双大手扶住了他。 “大人你好像真的醉了。” 林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起来却好像有点遥远。他不禁把身子靠过去,想要更近一些。将开始眩晕的脑袋伏在林琰的肩膀,嘴唇微微颤动了几次,才微微开启:“我喜欢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他知道,他已经把这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说了出来。心脏跳得好快,脸上好像火烧火燎。 林琰一直沉默着,身体就好像被点了穴似地定住了。一阵微风拂过,高元才发现那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已经离开了。林琰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花园。 他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当“被拒绝”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时,他就彻底醒酒了。 被拒绝了。四个字不断回荡在他心中,让他不仅冲着天空大喊一声“大胆!” 31、灵玉之岛(1) “退堂。” 高元无精打采地说,将惊堂木在案桌上随意一敲。 因为三棵葱而闹上公堂的两个男人似乎对于他的裁决并不满意,牛二觉得自己不应该赔偿,因为金得财家院子的围栏坏了,自己家的鸡才会进去踩坏他的葱,而金得财觉得三文钱太少,牛二应该把鸡赔给他,因为那只鸡不仅踩坏了他的葱,还伤了他的心。 一个壮如黑熊的男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一只公鸡是如何残忍地踩坏了他“心爱的”葱,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除非你已经听了十几遍。虽然金得财咬牙切齿地说他只有吃这只鸡的肉、喝这只鸡的血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愤恨,但是高元觉得他就只是馋了而已。三文钱足够买块白糖糕吃了,没人能用三棵葱换来一只鸡,哪怕这三棵葱是你的老婆。 高元倒没寂寞到会把葱当做自己的老婆,不过他最近跟湘妃竹笔筒聊天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那个尴尬的夜晚之后,高元就再没见过林琰,因为第二天早上,林若光到县衙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我家少爷今天早上离开安平县去……拜师学艺了。” 拜师学艺?才怪!这根本就是要避开他找的借口——我人不在府中,所以不要过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不可能!他气得嘴唇发抖,佯装不在意的样子问:“是吗?到哪里学艺去了?” “呃……泰山。” 明显是在现编,林若光却一脸“爱信不信”的表情看着高元。真想叫衙役去把林琰抓回县衙,问问他:“你不是去泰山了吗?”以什么借口好呢?对了,就以偷捕鲤鱼这个罪名好了。 太悲哀了,实在太悲哀了。他深吸一口气,眨了两下眼睛,低声回答道:“祝你家少爷一路平安。” 以后的一年零两个月,他一次都没见到过林琰。自己不仅仅是被拒绝了,而且被厌恶了。想到这里,无法抑制的悲哀就从心底涌出。 “大人,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啊?” 林若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大人,虽然你很闲,也不用一早上就发白日梦吧?” “有什么就说。” “我是说,县衙里参军录事的职位不是一直空缺着吗?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不知道大人你想不想见见。” 参军录事的职位自从曹文被免职以后就一直空缺着。衙役虽然不少,但识字的没几个,而县里的人觉得县衙给的俸银太少,没人愿意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当然。人现在在哪?” 林若光的手指向书斋。他点点头,走进了书斋。一个身着青衫的男人正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光看他的上半身就知道他是个相当高挑的人,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似乎有些紧张。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转向门口,对高元微笑致意。他肤色微黑,有着挺拔的鼻梁和一双清亮的黑眼睛,眉宇间透着英气。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至少很健康。上一个看了告示来县衙的人在书斋里紧张地吐血晕倒了,结果郎中诊断他得了严重的肺痨。高元给了那个秀才五两银子治病才让他离开,擦干净那摊血迹足足用了一下午。 “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林若光在他耳边悄声说问。 “唔,还不错……” “太好啦!”林若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高兴地拍起手来,“少爷,大人同意了。” “不要自做主……”他的脑袋好像挨了重重一击,“你……你叫他少爷?” “对啊。” “为什么?” “当然因为他是我家少爷。” “哪个少爷?” “我家就一个少爷。” 林若光冲他翻了个白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他揉了揉眼睛,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林琰?那个几乎胖成一根柱子,皮肤白得像块白糖糕的人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更重要的是,他来干什么? 就在高元的脑子因为冲击而乱成一团的时候,林琰居然笑呵呵地对他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琰居然轻松自在地跟他说好久不见!这么久见不到都是因为谁啊? “啊。”高元梦呓般地说,“你来干什么?” “大人,你真的做白日梦做傻了。我家少爷是来县衙做参军的呀。而且刚才你同意了,现在我家少爷就是县衙的参军录事了,见见你的新参军吧!” 林琰来县衙做参军?那岂不是每天都要见面了?为什么?难道他被拒绝了还不够凄惨,现在他还要每天跑到自己面前来嘲笑他吗?绝对不行,宁愿没有参军也不要林琰来做。 “我还没同意!”高元心急火燎地反驳道,“我觉得他不合适。” “你刚才还说不错。” “我话还没说完。” “大人觉得我哪里不合适呢?” 林琰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不敢看着那双失望的眼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呃,参军要能文能武。” “我家少爷就是文武全才。大人,你怀疑我家少爷不识字?” 护主心切的林若光高声质问道。 “高县令,您可以放心,我……” “我不是怀疑你不识字!” 高元低声吼道。他当然知道林琰识字,没有必要一脸严肃得解释这种事。 “那你就是怀疑我家少爷不会武功了?” “这个您更可以放心。” 林琰说着一掌打在书案上,平时看起来很结实的书案立刻断成了两半,噼里啪啦地变成一堆废木头。 就算证明自己会武功也不用把书案给打烂啊,这个是要花钱买的。高元郁闷地看着今天晚饭的柴火,始终想不明白林琰为什么突然跑来要做参军。 “大人,需要我家少爷给你打一套金刚伏虎拳吗?” “不用了!”高元捂着耳朵大叫道。什么面子,他不要了。只要林琰不做参军,不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嘲笑他,把他的面子当鞋垫子踩都行。 “总之我就是不要他当参军,没有理由!”说着,他转向林琰,“你不是去泰山学艺了吗?回你的泰山去!” 胡搅蛮缠地发泄了一通之后,他扔下瞠目结舌的两人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他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倒在床上。为什么?被林琰拒绝的那天晚上,他可是偷偷哭了一整晚。在他经历了一年零两个月十三天的痛苦,在他决定要跟笔筒共度一生的时候,为什么又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林琰不是厌恶他吗?今生都不想再见到他吗? 高元把笔筒抱在怀里,心绪乱成一团。他的房门突然被踢开,林若光摆着一张臭脸走了进来。 “有人击鼓鸣冤,大家都在等着你开堂呢。” 他背着林若光偷偷把笔筒藏到枕头边上,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走到林若光身边时,他听到对方小声说:“没有理由这种理由我和我家少爷都不会接受的。这次开堂你就让我家少爷试试,如果我家少爷没有出错,你就要同意。” “我才是县令,谁做参军应该由我来决定。” “那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一句话问得高元哑口无言。他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林琰品行良好,学识丰富,又能一掌把书案打碎,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在县衙缺人而林琰有无可指摘的情况下拒绝,只会让人觉得他徇私忘公。可他才是县令,为什么连参军的人选都不能自己决定?或许正因为他是县令才不能任意妄为。 “你们两个以前关系不是不错吗?你要干嘛闹别扭?” 是啊,我就是闹别扭。因为我告白被拒绝了,觉得心痛,觉得羞耻,所以不想见他。但是我每天都想着他,甚至抱着笔筒,对笔筒倾诉。我笨,我任性,我无理取闹。就是这样。 高元沉默着走进大堂,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专注于眼前的案子。堂下跪着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颤颤巍巍地握着一块破木头。 “堂下何人?” “民妇张黄氏,请县令老爷救救我外子。” 张黄氏说着便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她的丈夫张大力半个月前出海打渔,哪知一去不返,至今全无音讯。她为了找寻丈夫的踪迹,到处跟渔夫打听。有一个跟张大力关系不错的渔夫说,他们当天一起出海,收获了不少,回程的时候,张大力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张黄氏的诞辰快到了,想要到灵玉岛去给她买一块便宜好看的玉石做条项链,于是转了方向。自此以后就再没人见过张大力。张黄氏请那个渔夫带她到岛上找寻丈夫,但岛上的人都说没见过。她本以为丈夫在途中出了意外,回家以后就一直准备丈夫的后事,没想到今天上午出海打渔的渔夫竟然找到了她丈夫的渔船。丈夫打到的鱼还装在渔网里,但是已经腐烂发臭。她仔细清洗了渔船之后,在船头发现了现在手中拿的这块木头。 高元接过衙役呈上的这块烂木头之后,发现上面血迹斑斑。不过并不是喷溅的血迹,而是有人用手指蘸取鲜血来写字造成的。因为多日的海水浸泡,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他勉勉强强认出两个字——“岛”和“救”。 如果是意外,不可能渔船完好而渔夫失踪。高元思考片刻,对张黄氏说:“你仔细跟林县丞说说你丈夫的特征,我们要画一副画像以便寻找。 32、灵玉之岛(2) “这样像吗?” 林若光举起画像,张黄氏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指着画像说:“我觉得眼睛应该再大一点。”林若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经在发火的边缘了。高元不想责怪他太没耐心,因为就连一直在胖等待的自己都快忍受不了了——因为“不像”两个字废弃的画像已经有十几张,而要达到张黄氏的要求还遥遥无期。 “这样呢?” “呃,鼻子好像不太像,我说不出来是哪不对,但就是不对。” “夫人,您不会不记得自己夫君的长相了吧?” 林若光气得脸都歪了,语气也变得恶劣起来。直接的恶果就是令刚刚平静下来的张夫人又开始痛哭流涕,“我的命好苦啊……大力……大力他……” “张夫人,请你不要这么激动。”高元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长叹一口气,“就算鼻子不太像,我们也能认出张大力来。我明天会亲自去灵玉岛,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谢大人。” 张黄氏向他行了一个大礼,一边抽噎着“我的命好苦”一边离开了县衙。 “高县令,你认为张大力发生了什么?”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林琰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张大力出了什么事,他目前也没有任何头绪,不过在一块木板上用血写下求救的文字,又藏在了船头下面,不用想也知道张大力一定是遇到了很坏的事情,要么就是被人抓了,要么就是被人杀了。 “我看说不定是他老婆贼喊捉贼,你看她连自己夫君的样貌都形容不出来,平常关系一定不怎么样。” 气愤地整理自己的桌面,林若光还在为画了十几张画像的事生气。 “别瞎扯了,我们明天就去灵玉岛看看,林若光,你今天回家准备一下。” 一想起坐船,高元就胆战心惊。 “呃……”林若光转过身一脸为难地看着他,“我不能去,我弟弟病了。” “那谁跟我去?高艺现在也脱不开身。” 李牢头前几天去世了,高艺正在帮叶姑娘办后事。他提议让两个衙役代替高艺的时候,受了叶姑娘一记白眼,这时他就明白叶姑娘只想要高艺。如果这个时候让高艺跟他一起去,叶姑娘说不定会拿着菜刀来砍他。而其他的衙役基本上都不识字,带他们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可以跟我家少爷一起去。” 林若光指着他身后的人。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到林琰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行!” 高元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每天都要跟林琰共事就已经是折磨了,居然还要跟他一起去灵玉岛,两个人单独?绝对不行! “干什么这么吵?” 高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县衙,高元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一下子跳过去,拉住了高艺的手臂。 “他,”高元指着林若光大叫,“让我跟他,去灵玉岛。” “等等,一件一件说。” “有一个人在灵玉岛失踪了,我明天要去灵玉岛找人。然后林若光说他弟弟病了,要我跟他——一起去。” “所以说,‘他’是谁?” 高艺一头雾水地冲林琰扬了扬下巴。 “不就是我家少爷。” 高艺愣了一下,紧接着冷静地冲林琰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恭喜。” “多谢。” “我家少爷以后就是县衙的参军了。” “是吗?”高艺皱起眉头,对他说,“你跟我来一下。” 下个瞬间,他就被高艺拽着后领拉进了卧室。一关上房门,高艺就露出了他好像恶鬼的一面,翻着眼睛怒视高元。 “不是吧,你居然把他弄到县衙来?” “我也不想啊!” 他是最不希望林琰来县衙做参军的人…… “你不想?那个时候我说不让你私下见他的时候你不是还生气了吗?”高艺轻蔑地冷哼一声,“我看最想的人就是你吧?” “那个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话一出口,高元就后悔了。从高艺瞪着他的样子来看,他现在必须要解释那个时候跟现在有什么区别了。 “我……呃……说了……然后……他走了。” 一想起那件事他就眼底发热,他忽然记起昨天出门的时候买了两块白糖糕放在柜子里还没有吃,于是走过去拿出一块塞进了嘴里。 高艺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紧绷的脸突然放松起来,嘴角透出了带几分作弄的微笑。 “你跟他说了,然后被人家拒绝了?”见高元不说话,他发出了欢快的笑声,“真是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 “什么时候的事?”他还没回答,高艺就打断了他,“让我猜猜……去年喝江玉郎喜酒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的?” 居然一天不差,这家伙会算命吗? “你第二天早上眼睛肿得像核桃,之后就一直好像天下人都对不起似的,整天拉着一张脸。” 说着高艺撇了撇嘴。 “难道你都没想过要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高艺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没兴趣。” “没兴趣?我可是伤心得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你现在不是吃得很香吗?” “那是因为白糖糕很好吃。” 如果是别的东西他才吃不进去。可是高艺根本不相信,还一脸揶揄地看着他,轻声笑了起来。 “去吧。” “你说什么?” 高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跟林琰一起去灵玉岛找人吧。快去快回,县衙我和若光可以看着。” “你之前不是还说不让我们两个见面吗?” “之前跟现在不一样。我那个时候以为林琰也有这个意思才这么说的。现在嘛……” 高艺摊开两手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说“你明白的。” “现在你就不担心了?” “人家那副德行的时候都看不上你,现在更不可能了。所以你就去吧,正好趁此机会死了这条心。” 一边喃喃自语“真不错”,高艺一边走到卧室门口冲着外面大喊:“我家少爷同意了。” “我没有!” 高元惨叫一声倒在了床上,现在就算有十块白糖糕也无法弥补这件事对他的伤害了。第二天一早,就被高艺从床上拎起来扔到了渡头,林琰已经精神奕奕地等着他了。高元告诉自己不要反应过度,昨晚他思考了整夜,决定装作不记得那时的事,并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醉酒上。 他故作镇定地走到林琰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第一次出门办案,一切都要听到吩咐,不要自作主张。” “我会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嗯。” 走上又破又旧的渔船,高元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其实他有一个秘密,不过马上就会暴露了。因为乘渔船到灵玉岛大概要一个时辰,他一定忍不了这么久。 黯淡阴沉的薄云布满天空,大海也一片灰暗。海浪一波一波,好像颤动的裹尸布一样令人作呕。而事实上,也有一个人正吐得天昏地暗,那就是高元。 “大人,你没事吧?” “我……呕” 连“我没事”三个字都没说完,高元又难忍吐意,将昨晚躺在床上时偷吃的白糖糕吐了出来。没吃进肚子时看起来那么美味的东西,吐出来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更加恶心。 吐了一路终于到了灵玉岛,即便下了船,高元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棉花上。 “高县令。” 听到缺了一颗门牙的渔夫叫他,他抬起昏沉沉的脑袋,没想到一个竹筒已经飞到他面前。他连忙伸手接住,竹筒才没有打到他的鼻子。 “这是什么?” “高县令你要离开的时候把这个点燃,一个时辰后就有船来接你们了。” “你不在这里等我们吗?县衙可以给你足够的船费。” 自从把梁斌的家产都没收,衙库里就银两充足,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 “不好意思高县令,给多少钱我都不干。就这么定了,回见。” 渔夫好像连一步都不愿踏上这个小岛似的,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他和林琰面面相觑,莫非这岛上有什么猛鬼野兽不成? 他转身看着这个孤立的小岛。岛上山容俊秀,屏风九叠,山上郁郁葱葱,林木簇簇。看起来是个风光秀丽的小岛,但问题是,看起来不像有人烟的样子。来此之前他已经读过关于这个小岛的公文案卷,二十年前有一批马姓族人到这里落地生根,他们在岛上发现了大量上乘的玉石,并且因此富裕起来。但是他们也封闭异常,从不与外人通婚,所以目前整个村子只有二十几个人,其中包括两个傻子和五个疯子。高元估计可能是因为他们对外人不友善,所以只有定期与他们用粮食交换玉石的商人会到这里来,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大人,这里有条小路。” 林琰指着一条弯曲的小径说。小径旁离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马家村”三个字。 “就这一条路吗?” 高元的声音都颤抖了,看到林琰点头,顿时心里满是绝望。小径通向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另一样高元害怕的东西。 33、风神之祭(1) 硬着头皮走到山洞前,高元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这只是个山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你是个男人,拿出点勇气来。点了点头,他告诉自己绝对做得到,于是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漆黑的山洞。 虽然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高元感觉得到林琰就站在他身后。绝对不想让林琰知道自己现在很害怕,他尽量使步子稳健一些,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这时,他发现事情有些奇怪——按照常理,如果不远处有出口的话,站在山洞里就可以看到光亮,但是他们走了一会儿,山洞里仍旧一片漆黑,连一点光都没有。走错了路?还是需要转弯才能找到出口?高元把手伸向岩壁,触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蜘蛛?蝙蝠?毛绒绒的东西一动不动,好像还有叶子……是蒲公英。高元松了一口气,不禁为自己大惊小怪的傻样哑然失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啊!” 脚不小心踢到前方的硬物,他不禁大叫一声。他听到身后的林琰关切地询问自己怎么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猛地上前的林琰撞到了前面的障碍物上。那个“东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体重而发出“吱吱”的声音缓缓转动,林琰连忙抓住她的肩膀。他连忙拉住林琰的手臂,没想到却把林琰也顺势拉倒了。原来这是一扇门。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的眼前骤然明亮起来,两个人就以相拥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事了。显然村子里在举行什么庆祝活动,村民们都聚集在这里,绕着一个大鼓围成一圈。他们干扰了村民的仪式,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两人。 高元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拍掉身上的土,拉了拉衣襟。他在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就当他们是正常地、体面地走进来,摔倒什么的根本没有发生。可是被打扰的村民不买他的账,紧盯着他不放的眼睛既惊讶又气愤。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缓缓走出人群。村民自发地退到他身后,似乎在等待他的指示,看来他就是马家村的村长了。 “请问两位是?” 老者语气平缓地问道,但在那份平静中,高元明显感觉得到他努力克制的愤怒。破坏了村民的庆典是他不对,但在漆黑的山洞里安一扇门的人也有问题。高元虚张声势地挺起胸膛,对怒视着自己的村民说:“我是本县县令高元,此次前来是为寻访本县人士张大力的下落。” “原来是县令老爷大驾光临,老朽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请恕我无法对县令老爷行大礼。”老者说着敷衍似地微微鞠躬,身后的村民也都对于县令到来的事无动于衷。高元虽然在县城屡遭鄙视,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但这种闭塞的岛上居民竟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令他感到非常不快。 “张大力大概半个月前来到灵玉岛,不知岛上是否有人曾见过他。” 高元对林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张大力的画像拿出来。村长草草地扫视了一眼,随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老朽没见过。”他微微测过脸,用拐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装腔作势地询问村民:“你们可曾见过这个渔夫啊?”村民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不好意思,可能让县令老爷白跑一趟了。” “没关系,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高元拿过林琰手中的画像,叠好放进衣袖里。他扫视了一遍现场的景象,露出一个可以让人放松警惕的笑容,不经意地问:“你们这么早就开始庆祝中元节?” 村长听闻哈哈一笑,得意地捋了捋花白的长胡须,纠正他说:“我们是在进行为期三天的风神祭,跟中元节毫无关系。” “风神祭?这个我还真是从没听说过。” “这是我们村子特有的习俗。我们只信奉风神,每年一小祭,每十年一大祭。今年正好赶上十年一度的大祭典。” “能够碰上十年一度的盛事,我跟林参军二人真是三生有幸啊!”高元说着走近大鼓,兴致高昂地观察起来,“你们刚刚是在跳舞吗?” “没错,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习俗。” “接下来还有什么活动吗?” “我们举行完仪式之后,大家轮流到风神庙上香祈福,然后就开始三天的流水宴。” “果然非常隆重,我与林参军二人想要观摩,不知是否方便?” 村长犹豫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随即应答道:“县令大人想要参加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继续进行,不必顾虑我们。” 高元随即后退一步,示意他们可以继续。他拉着林琰走到高处的树荫下,两人并肩坐下,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将他们的仪式尽收眼底。他发现这个小岛四面环山,然而正中间却是一块盆地,村民们就居住在这片盆地里。看来他们不光是生活方式封闭,就连住的地方也只封闭到了极致。 村民们又恢复了刚刚被打断的仪式。他们围着大鼓站成一圈,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年轻人走进圈内。他手执鼓槌摆好姿势,得到了村长的指示后,开始有节奏地敲击大鼓。村民们跟随着鼓点起舞,他们的舞姿相当怪异,就好像四肢都僵化成了木棍一样。他们向一侧抬起右腿,以左脚为轴原地转一圈,接着前进一步,再重复刚才的动作。 “这帮人看起来好像抽筋了。” 林琰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高元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虽然对于虔诚的村民们有些失礼,但他们的样子的确很好笑。 “你讨厌这些吗?呃,我是说,你是不是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看这些会不会不舒服?” 林琰该不会是个极度信奉孔孟之道的人吧?虽说他们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但就高元所知,很多极度信奉孔孟之道的人对于这类事情非常厌烦。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在他眼里一定跟禽兽无异了。高元战战兢兢地瞄了林琰一眼,心里忐忑不安。 “不会,我不大认同那些东西。” “不认同孔孟之道?” “嗯。”林琰点了点头,“以前就因为这样气走了一个教书先生。那个时候他教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我就问‘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人要喝的是水,而不是名字。对于一个口渴的人来说,因为这种原因呢就不喝眼前的水,那不是太装模作样了吗?’然后先生就生气了,大声骂我寡廉鲜耻,不肯再教我。” “我在蒙馆学《论语》的时候,先生教我们’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就在下面说‘学习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高兴。’结果在蒙馆被先生打了一顿,回到家里又被我娘吊在房梁上打。以后我就再没说过那样的话,最初是因为害怕挨打,后来是因为害怕别人嘲笑我。” 有一次他还因为逃学被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真是不堪回首。这时他突然发现,自从来到安平县,他一次都没打开过书箱。 就在他们闲聊的时候,村民们的怪异舞蹈已经结束。他们面朝一侧跪成一排,对面是一堆柴火。柴火中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刚才敲鼓的年轻人爬上柴堆,扯去黑布,露出了一个架子,而架子上绑着一个……人?高元惊讶地站起身,眯起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原来那并不是真正的人,二是一个跟真人同样大小的稻草人。它穿着跟村民一样的衣服,头部是一个有点吓人的面具。眉骨高耸,颧骨突起,而嘴巴则一直开到了嘴边。从远处看来,那戴着面具的稻草人简直就是一个愤怒的般若。 难道那就是他们信奉的风神?这么难看的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年轻人接下来的举动又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他把柴火点着了。柴堆立刻燃着了,冒出滚滚的浓烟。村民们虔诚地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词。 “有点不对劲。”林琰站在她身后,用力嗅了嗅,“味道不对。” 高元听了也吸了吸鼻子,的确跟平时烧火的味道不大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如果仔细想想,又觉得这种味道似曾相识。村民们似乎也发现了问题,纷纷抬起头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时高元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这股味道,他今生何止闻到过一次! “灭火!”他大吼着冲向村民,“快灭火!” 村民们终于如梦初醒,不再跪在地上发愣。一桶桶清水浇在燃烧的火堆上,终于在一切被烧成焦炭之前扑灭了大火。 架子上的稻草人并不是普通的稻草人,而是被稻草包裹着真真正正的人! 在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现场就只听得到熄灭的柴堆发出的嘶嘶声。高元看着那被浓烟熏黑的面具,愈发觉得则是个诡异的孤岛。 34、风神之祭(2) “该不会是张大力吧?” 林琰在高元的耳边低声说道。火扑灭以后,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敲鼓的年轻人自发地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解开了架子上的铁链,烧焦的尸体随即“砰”地一声落在尚未燃尽的柴堆中。 高元也并不知道死者是否就是张大力。他只见过张大力的画像,但尸体的样貌被面具遮住了。他走上前去想要取下尸体的面具,村长却抢先一步,用拐杖将面具掀开了。死者的面貌仍旧很清晰,多亏了这块诡异的面具,才没有令他的脸也像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被烧成焦炭。高元立刻就肯定这不是张大力。张大力是个长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的渔家汉子,而死者却是个圆脸的男人,而且两只眼睛间的距离比常人大,看起来有些病态。他口中被塞进一块大石,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村、村长,这好像是荣泰。” 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战战兢兢地说,村长皱着眉头,视线一直停留在死者的脸上,没有理会男人。 “荣泰是?” 村民们似乎都认识死者,他应该是村子里的人。不过这位“荣泰”显然没有在县衙登记,高元在翻看灵玉岛文卷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过这个名字。他转头望着身旁的黑瘦妇女,希望得到答案,然而妇女一跟他视线相对,立刻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其他的村民们都三两成堆地窃窃私语,但都躲避着高元和林琰。几只乌鸦在人们的头顶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这岛上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就算是生活封闭,也不至于连“杀人案必须由官府来处理”这种事也不明白吧?若是现在不表现出一点威严来,今后想要查案恐怕会阻力重重。高元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就算你们不说,杀人案也要……” “荣泰是我儿子。”村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冷静的转过身来解释,“他天生愚钝,恐怕是自己跑上去睡着了。这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开什么玩笑?” 高元大喝一声。意外?会有人意外地爬到那么高的架子上去,用铁链把自己的四肢都绑住,又在口中塞进一块大石头,然后睡着了?如果真能做到,恐怕就不说天生愚钝,而是天赋异禀了。很明显,马荣泰是被人杀死的。 “老朽并没有开玩笑,这就是一场意外,希望县令老爷不要在打扰我们的祭典了。” “看来比起人命,你更在乎什么祭典。” 躺在这里的人可是你的亲生儿子!高元指着地上的尸体大声质问。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冷血。 “就算祭典中断,荣泰也不会活过来了。正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才不能拿全村三十几口人以后的生活来做赌注。若是祭典中断,风神发怒,我们全都要死。” 一听到“风神发怒”四个字,全村人就想见了鬼似地,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高元上前两步,想要驳斥村长的荒谬之谈,却发现村民们都像看着敌人一样对自己怒目而视。那一动不动的姿势,同时也是一种警告和一种威胁。 若是轻举妄动,恐怕自己和林琰两人的性命都会有危险。可是如果现在就这么退缩,村民们一定不会配合高元查案,凶手可能就此逍遥法外。应该怎么做?高元决定赌一把。他赌这些人还没胆大妄为到敢伤害朝廷命官,而且心里还存着侥幸——就算动起手来,林琰也可以以一敌三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毛骨悚然的笑声。 “呀,烤猪,烤猪,小花花要吃烤猪,啊哈哈哈……”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张开双臂狂奔而来,后面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一边喊着“小姐回来”一边喘着粗气追赶。疯疯癫癫的女子直奔马荣泰的尸体而来,她嘴里念叨着“烤猪好吃”,竟然真的张口要咬尸体的手臂。高元惊得目瞪口呆,这个景象实在冲击力太大了。 村长举起拐杖,一下子打在疯女人脸上,将她打翻在地。她痛得哇哇直叫,捂着脸的指缝中流出鲜血。 “小花花要吃烤猪,为什么不让小花花吃烤猪?” 她在地上蹬着双腿打滚,大声嚎哭着。高元不知道她痛哭的原因到底是痛还是村长不让她吃“烤猪”。 “你是怎么办事的?我嘱咐了你多少次,一定要看好小姐,不要让她出来玷污了祭典,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村长愤怒地质问随后赶来的老妇人。她年事已高,跑了一阵之后就上气不接下气,汗水不停从额头流下。 “我……我真的已经把小姐锁在房间里了,只是……只是不知道锁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 “门锁会自己打开吗?一定是你这老婆子偷懒耍滑忘了锁!还不赶快把小姐带回去,到底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村长大声怒喝着老妇人。她吓得哆哆嗦嗦,连忙拉起在地上耍赖的疯女人。 “我要吃烤猪!” “小姐的份我已经放在你房里了,回去马上就有的吃。” “真的吗?太好了!哈哈……” 疯女人一听说有烤猪吃,立刻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跟着老妇人往回走。 “你们别发愣了,继续!”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又纷纷回到原位,“县令老爷,您有什么话想说,不妨来这边详谈。” 高元点了点头,对林琰使了一个眼色,要他留在原地观察村民的动静,自己则跟着村长走进了风神庙的后堂。 “县令老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按照主客坐定,村长态度倨傲地说。既然如此,高元也不准备拐弯抹角,他开门见山地说:“刚刚发生的事并不是意外,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杀人案理应由官府来查,请村长出借一艘船,送我们到对岸。我会指派衙役和仵作前来。” “这个,恐怕我办不到。因为这个岛上没有船。”看到高元惊讶的表情,村长从容一笑,“县令老爷可能不相信,但这就是事实。我们从不离开这个岛,自然不需要那种东西。平时生活需要的东西,我们就跟定期来岛上做生意的商人用玉石来交换。别看我们从不离开灵玉岛,但我们对行情可是一清二楚,那些商人骗不了我们。” “既然村长不肯,那我可以叫渔船过来。” 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么点困难就放弃?只要放出渔夫给的响箭,渔船就会立刻前来。 “渔船不会过来的。县令老爷,你看看外面。” 村长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指了指窗外。高元困惑地探出头,只见不久前还一片晴朗的天空现在竟然乌云密布。那黑压压的云笼罩着大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出海,相信每个渔夫都有这样的常识。 “我之所以这么着急进行仪式,就是因为知道马上就要有暴风雨到来。今天上午的仪式必须在外面进行,如果下雨的话就无法继续。为了安抚人心,我只好说荣泰的事是意外。就算他比常人愚钝,也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可能会不伤心?只要顺利度过上午的仪式,县令老爷就算把灵玉岛翻个底朝天,我也不会有任何微词。”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祭典。” 高元对村长露出礼貌的笑容。他才不相信村长的鬼话。伤心?少开玩笑了。他见过真正为了子女而伤心的父母,知道辨别真的悲伤和“说说而已”之间的区别。有哪个父亲会把儿子的尸体就那么扔在外面,自己悠闲地在室内品茶?如果村长是马荣泰的亲生父亲,那么如果他肯认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冷血的人,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他没有戳穿村长的谎言,平心静气地询问了岛上的人口状况。算上刚刚去世的马荣泰,岛上总共有三十一人。村长的妻子已经过世,他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就是刚刚的疯女人。长子马荣泰是个傻子,次子马荣丰,是在仪式上击鼓的年轻人,幺子马荣康,就是跟马荣丰一起解开铁链的少年。 村长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比村长小十岁,他妻子过世时留下了三个年幼子女,他无法照料,因此住进了村长家里,直到现在。妹妹已经嫁人,生了一对龙凤胎。 听村长的介绍,村里通婚的情况异常复杂。因为他们不与外人接触,都是本地人通婚,所以所有的人都沾亲带故,甚至有堂兄妹成亲的事情发生。因此,这个岛上的傻子和疯子比别的地方多出许多。村长的五个儿女中,就有两个有问题,而岛上三十一口人中,竟然总共有五个傻子,两个疯子。不知村长作何感想,但高元知道,照这样下去,灵玉岛早晚会完蛋。 “杀死马荣泰的凶手,不知道村长心里是否有怀疑的对象。” 对于高元的问题,村长只是一笑置之,并未给出答案。高元可以很轻松地猜测出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他们相互怀疑,相互揣测,甚至背地里说坏话,用私刑,但绝不会向他这个外人透露半句。 这个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35、恶行之村(1) 果然如村长所料,暴风雨很快就到来了。仪式已经举行完毕,村民们都涌进风神庙一边避雨一边祈福。高元把跟随着村民一起进入的林琰拉到角落里,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他们说死者马荣泰是个傻子。”林琰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这个他早就清楚了,光是看死者的脸就能知道。 “然后呢?” “然后他们并不是二十年前迁居于此,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辈。不过二十年前,村长发现山里有很多上等玉石,这才跟外界联系。村长家里非常有钱,我听说村长发现的第一块玉石就是上等的白玉,有一个人那么大,而且毫无瑕疵。这块玉当时卖了上千两黄金,听说后来被当做贡品送入宫中,用来雕刻跟真人一样大小的贵妃娘娘石像。” “所以说,可能是为了争夺家产而杀人喽。” 人为了区区十两银子都能杀人,更何况是千两黄金的诱惑。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的范围就可以缩减到村长的几个子女身上,但同时,他们也成为了凶手的目标。 但林琰似乎并不赞同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说村长本来就不打算让马荣泰继承家产,而是打算让自己的次子和幺子来平分,而马荣泰将来的生活,就由两兄弟来照料。” 林琰说的没错,如果是为了争夺家产杀人,根本没有必要杀死马荣泰。 “难道是仇杀?” “可是马荣泰是个傻子,能跟谁结怨呢?” “或者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高元突然灵光一闪,“他会不会看到有人抓走了张大力,那个人害怕他泄露秘密,所以杀人……” 看到林琰把手指放在唇边,高元立刻闭上了嘴,转过身去。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妇人正向他们走来,手上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红纸和毛笔。莫非是要自己题字?高元对自己的书法很有信心。他看着妇人走近,心里暗暗盘算着这个风字要如何下笔。 “县令老爷,参军老爷,麻烦你们写下生辰八字。” 的确是要他写字,可是目的不一样,人家并没有准备把他的字挂出来。高元并没有接过妇人递来的毛笔,在这个岛上还是万事小心为妙。 “要我们的生辰八字是……” “祭奠这三天留在岛上的人都要把生辰八字写下来,烧给风神做贡品。” “这样啊。” 高元眼珠一转,随便编了个生辰八字写了上去。万一有人拿着他的生辰八字做什么奇怪的法术或者对他下诅咒怎么办?风神如果要降罪的话,就罚这岛上的人好了。他写完以后,林琰也拿起毛笔在红纸上写了生辰八字。他本想开口提示林琰,但转念一想,林琰应该不会这么笨写下自己真实的生辰八字,于是便也作罢。 高元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注视着来来往往给风神上香的村民。最后他和林琰两人也入乡随俗,在风神象前的香炉里上了香。既然都来了,干脆也许个愿。他合十双手,闭上眼睛。心里的第一个愿望竟是希望林琰可以忘了那晚自己说的话。他已经不奢求林琰也喜欢上自己,只希望两个人能够像以前一样,如同朋友一般相处。 祈福结束以后,村民们开始准备晚上的宴席。趁着他们忙碌的时候,高元和林琰检验了马荣泰的尸体。他的肺都被烟尘染成了黑色,着火的时候还有呼吸。手腕和脚踝处都有肌肉外翻,应该曾经猛烈挣扎过。凶手可能用药迷晕了死者,否则凶手不可能在他挣扎的情况下将稻草抱得如此仔细。在他还没有清醒时,凶手在他口中塞进了一块大石,保证他醒来后不会发出声音。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呢?如果他的目的只是杀死马荣泰,完全可以在马荣泰意识不清的时候动手,然后抛尸大海,干脆利落。他为什么一定要马荣泰被烧死,而且是在全村人都会参加的仪式上呢?莫非除了杀人之外,凶手还有其他目的? “被烧死的痛苦应该比一刀毙命痛苦得多吧?” 他想象着火焰在自己身上燃烧,全身的皮肤都承受着烧灼的疼痛。但他又不会马上死亡,这份痛苦、恐惧一直会持续到自己生命结束为止。发不出声音,只能忍受,伴随着皮肤碎裂的声音死去。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抓住了林琰的手。 “呃……我想……应该是的。我小时候玩火烧过手,很疼。” “凶手不让马荣泰轻松地死去,让他承受了很多额外的痛苦。我想,也许凶手恨马荣泰。也许他并不是针对马蓉泰这个人,毕竟他是个傻子,没人会跟他一般见识。他可能是针对马荣泰身上的某种特征。” “他是村长的儿子,也许凶手恨的人是村长。” 林琰的眼神有点游移,说话的态度也不大自然。他们跟一具这么恐怖的尸体呆在一起太久了,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舒服。高元拉着他回到风神庙的大殿,村民们都在村长家准备宴席,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凶手也有可能恨村里这些不正常的人。这个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在近亲通婚,很多人都是堂兄妹成亲,所以痴儿特别多。有些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很正常,渐渐变得疯癫,就像今天的那个女人。” “凶手会不会不是恨某些人,而是村里这种乱仑的情况。” 林琰抬起头,望着那尊诡异的风神石像。高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不禁怀疑这位所谓的“神”到底在保佑村民什么。如果他真的有神力,就应该给他们启示,让他们停止这种行为。 “那他就等于恨全村的人。” 高元长叹了一口气,将视线从石像上移开。他发现林琰一直盯着自己,连忙放开了手。 “对不起。”他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我……刚刚有些害怕,才会……” “没关系,如果你喜欢的话,尽管握着好了。” 林琰说着把手伸到了他面前。他在开玩笑吗?可是他的眼睛和嘴角都没有一丝笑意。伴着的脸孔严肃异常,眉间也紧锁着。糟了,他生气了。高元心里一惊,什么风神,应该说是瘟神才对! “我是说真的。” 林琰把手伸得更近了。他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办?高元战战兢兢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挤出一个微笑。他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在抽搐。林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大殿里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快的静默,只有窗外不规则而又单调的风雨声。就这么尴尬地对坐了一会儿,马荣康突然推门而入。 “县令老爷,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边请,他满面笑容地给高元指路。他们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大厅,四周已经整齐地排列好桌椅。大厅中央摆着一个三尺多宽的圆形炉子,有大约一尺宽的圆形边缘,而中央则煮着香气四溢的汤。高元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恐怕是村子里特有的什么美食。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不过还是装出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坐在了指定的位置上。 桌上以经摆满了各色美食。蒸猪头、烤羊肉、蟹毕罗,都是高元日思夜想也吃不到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 高元指着一盘糕点问道。他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糕点,而且用手轻轻一碰,那水晶块就微微颤动。仔细闻一闻,还有一股清香味。 “这个是桄榔糕。用岭南的桄榔粉混合糯米粉和蒟蒻制成,县令老爷可以蘸着牛乳吃。” 坐在他身边的马荣康热情地给他讲解。岭南的桄榔粉?现在高元相信这个村子的确非常富裕,非常非常富裕。此时不吃更待何时,高元捏起一块桄榔糕,蘸了些牛乳送入口中。滑润的桄榔糕带来一股清凉感,混合着青草香的淡淡甜味和牛乳的甘醇交织在一起,顺着舌尖蔓延开来。这简直是人间美味啊!高元心里暗暗感叹能吃到这种东西也算不枉此行了。当然,若是能够阻止惨剧发生就更好了。 一向热爱美食的高元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住嘴,直到他听到鸭子“嘎嘎”的叫声才抬起头。他看到大厅中央的炉子火烧得正旺,村民们正把鸭子放在外侧的边缘上。 “那是要干什么?” 难道刚烧完一个活人,他们又要虐待鸭子?这是哪门子的余兴节目? “就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啊,县令老爷。把鸭子放在外边,过一会儿鸭子就会干渴异常,去喝炉子中间煮滚的五香汁。不出一炷香的工夫,鸭子就从里到外熟透了。那个时候只要轻轻一剥,鸭毛就很容易脱落。这样做出的鸭子很好吃的。” 马荣康说着一脸期待地望着炉子,摩拳擦掌地准备吃鸭肉。高元惊讶地看着那烧得红彤彤的炉子,耳边不时传来鸭子的惨叫声。这种做菜的方法也未免太残忍了吧?在看了“人间惨事”发生在自己跟前之后,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不好意思,我稍微离席一下。” 高元站起身,走向了茅房。一边嘀咕着“太可怕了”,一边解决了三急之一。高元从毛放出来,突然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 似乎是人的声音……分不清男女,但是听起来好像很痛苦。高元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冲着发出声响的柴堆走去。 36、恶行之村(2) 高元缓缓地靠近。雨滴随风打在他的身上,沾湿了他的衣襟,可是他毫不在意。他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想了想,又换成一根更粗的。他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到柴堆后,举起的棍子却停在了半空中。 没有凶手,没有即将面对死亡的受害者。只有一对正在热烈交缠的赤裸躯体。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看,但又不知该看哪里。冲击使他的身体停止了反应,尴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剧。 跟高元比起来,赤身裸体的男女反倒冷静许多。他们两个既不急急忙忙地找东西遮挡,也不像高元一样愣在当场。男人炫耀似地将女人抱在怀里,毫不畏惧地对上高元的目光。 “看够了就快走吧,县令老爷。” 高元像是得到了许可一样扔下棍子逃离了现场。他气喘吁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脏就好像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一样。那副不堪入目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没事吧?” 听到林琰的话他猛地抬起头。 “没事,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长针眼。这村里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可是在祭典的三天,不是都应该清心寡欲的吗? “可是你的脸好红,”林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连手都红了。” 当然会红,现在他身上简直就要冒出火来了。 “我可能有点不胜酒力,没事。”高元注意到桌上多了一盘菜,随手抓了一块肉扔进嘴里。肉汁丰富,弹性十足,而且非常入味。“这个是什么?味道很不错。” “就是刚刚做好的鸭肉。” 原来那些鸭子终于被虐待致死了,吃用那么残忍的方法做出的菜简直就是罪孽。可是……可是这个味道实在太好了!他一面心里责怪着自己,一面又不停地把“罪孽”送进嘴里。 不知是因为岛上的人都比较豪放还是因为他们单纯地喜欢浪费,他们敬酒使用的都是海碗,而非酒盅。十几个人轮番敬酒,就算高元酒量再好也有些扛不住了。趁着无人前来的空当,高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茅厕走去。他不是要以得体的方式排出多余的酒,而且他忍不了多久了。没想到加快脚步的代价,却是脚下一滑,跌了个狗吃屎。 真倒霉。他抱怨着站起身,赫然发现自己身上沾染了大片血迹。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摔伤了,但随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血。一个闪电适时地到来,瞬间照亮了幽暗的长廊。他这才发现,暗红的血液是从柴堆那里流过来的。柴堆的下层已经被染成了黑色,四周形成了椭圆形的血泊。即便脑袋已经被酒水淹没,高元也能推测出柴堆后面有什么——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不可能还活着。 他忐忑不安地走到柴堆后,虽然已经做好了会看到尸体的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那副人间地狱般的惨状时,他就好像挨了一记勾拳,整个人站不稳脚。是那对在柴堆后行鱼水之欢的男女,然而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冰冷苍白的尸体。他们的身体被开了个大口子,肠子交缠在一起,流淌到冰冷的地面。 高元捂着嘴跑到长廊的另一侧,不住地呕吐起来。留在他脑海始终挥之不去的,是他们浑浊而毫无光彩的眼睛。 “不舒服的话就休息吧。”林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你受伤了吗?”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向柴堆。 “又有两个人死了。”他茫然地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被开膛破肚,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下个瞬间,他就被林琰宽阔的肩膀包围了,他的头被轻轻地抚摩,脖子上掠过带着暖意的鼻息。 “别怕,没事的,别怕。” 自己是在害怕吗?他不知道。然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脑袋却无法思考。 “血……血会沾在你身上。” “没关系。” “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我带了。” “我刚才还看见他们或者,他们就把柴堆后面当做柳影花阴之地。但是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死了……” “因为他们被人杀了。” 他们的身后响起两声干咳,林琰立刻放开了手。原来是村长的弟弟过来了,他一看见高元身上的血迹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出、出什么事了吗?”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柴堆后面有两具尸体。” 林琰冷静地指了指。村长弟弟小心翼翼地探过头,随即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 “我去叫村长。” 说着他便飞奔而去,一转眼工夫就把村长带了过来。 “真丢人,”村长看到那幅光景以后只是皱了皱眉头,“快点把他们抬走,叫人来收拾干净!真是的,这么忙的时候就不能消停点,成天没事找事。” “村长,这是很严重的事,找出凶手要比你的祭典重要得多。” 林琰抗议道。 “争风吃醋搞过了头而已,这八成是春芳的男人干的。总之,现在已经太晚了,查案就请县令老爷和参军老爷明天再查好吗?” 村长的语气充满露骨的不耐烦。 “把尸体和现场的所有东西搬到一个房间,明天我和林参军会去检验。凶手到底是谁,我们会查得清清楚楚。” 高元也知道自己今晚的状态无法查案,他现在连路都走不稳,更不用说思考了。 今晚他们的住处是风神庙的后堂,因为他不想住在刚刚死去的马荣泰的房间。后堂只有一个木塌,不宽。但两个人睡也足够了,如果挤挤的话。 高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脱下那身衣服,可是血已经浸到他的薄衫上,甚至他的皮肤上。林琰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很快就端着一盆热水回来。 “你可以擦擦身,我的衣服可能不太合身,稍微将就一下。” 林琰放下热水,从包袱中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接着走到了门外。 “我就在外面,你换好了再叫我。” 他明白林琰的好意,如果知道有人在门外,自己就不会那么害怕。他无力思考林琰为什么对他这么温柔,只是机械地脱下衣服,用湿布擦拭身体。盆里的清水被染成了淡红色,他换上了林琰借给他的衣服。衣服的确不合身,高元要把袖子折三折才能露出手来。 “可以了。” 林琰推门进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笑容。 “好一点了没?” “嗯,我……有点醉,没想到那两个人会是那种死法,才会……” “谁都会害怕,我是说,你不必觉得丢脸。听你说了以后,我一眼都没敢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之前全身通红地跑回来,就是因为撞见人家的好事了吗?” “差不多吧,真尴尬。” 想起那个画面,高元的脸又红了。虽然很不堪,但至少那个时候他们生龙活虎。他们有错,但罪不至死。 “不事生产的村落就是这样,他们以这个为消遣。不过一般来讲,这种村落都不跟本村人通婚,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搞不清孩子是谁的。” “但是这个村子从不跟外人通婚。同姓不婚的道理谁都明白,他们并不愚蠢,为什么这么做?” 高元见过封闭的村落,但连给外人留宿的地方都没有的,还是头一次见。他们不允许任何人侵入自己的生活。 “也许是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岛盛产玉石,相当于一笔很大的财产。他们不希望任何人来分这笔钱。经过这么多年的通婚,他们都相当于一家人了。” “而且都姓马。” 高元补充道。酒劲未退,他坐得有点摇晃。林琰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在木榻上。 “你该休息了。”林琰拿起被子闻了闻,“一股霉味,还是不盖为好。” “估计是把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被子给我们了。” 高元被浓烈的睡意包围,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他挪了挪身体,给林琰空出了位置。但是林琰并没有躺在他身边,而是办了两个凳子,靠在了墙角。 林琰当然不愿意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他转过身,自嘲地笑了。林琰对自己稍微温柔一点,自己就开始产生了不实际的幻想,真是傻得可笑。 伴随着胸口的疼痛,他陷入了并不香甜的梦乡。第二天早上,又头痛欲裂地醒来。宿醉的滋味很难受,就像开堂的锣鼓在他脑袋里敲响一样。睡在椅子上的林琰似乎也同样不好受,他正站在门口按摩自己的肩膀。 “雨还没停。” “嗯,这声音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酷刑。” 高元揉着太阳穴回答道。雨还没停,意味着他们今天仍然无法通知县衙派人过来,意味着只能依靠他们两个人的力量尽快找到凶手。 “衣服果然不合身。” 林琰转过身,笑着对他说。昨天折上去的袖子都掉了下来,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个偷偷穿爹爹衣服的小孩子。 “去看看尸体吧。” 37、无底深渊(1) 这是一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雨。从天而降的雨滴打在长廊的顶棚上,发出噼噼啪啪挠人的声响。高元每走一步,都要承受着从脚底和头顶而来的双重震动,以及每一次震动所带来的疼痛。这种时候,他真恨不得有人把他的脑袋拿走,放在竹篓里沥沥,把里面的酒沥干。 两具尸体就放在距离他们住的风神庙最近的柴房里。高元推开门,就看见尸体被随意置放在地上,身上没有任何遮挡。敞开的伤口上是密密麻麻的苍蝇,它们嗡嗡地窜来窜去,仿佛在庆祝这场久违的饱餐。尸体的脚边堆放着一些衣物,上面染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一个木盆就放在柴房门口,里面盛着从尸体中流出的内脏。 “他们连块白布都没有吗?” 高元从林琰那不稳的语气中嗅到一丝愤怒的气味。让两个人的尸体就这样暴露着可谈不上什么敬意,虽然他明白看到这两具尸体的感受,但如果真的关心他们,盖上一块白布并不是什么难事。 昨晚糟糕的记忆又涌了上来,胃里的东西也是。不过那时还能用醉酒搪塞,现在要是吐了就真的是丢脸。 “我们需要四张桌子。” 高元没有走进门,因为没人能趴在地上检验尸体。他需要把尸体放在桌上,用清水擦干净,露出所有的伤口、淤痕,最后用针线缝合。 他们两个到狼藉一片的大厅搬桌子时,高元突然想到了一个称不上“好”的主意——实际上可以说相当恶毒——叫马春芳的丈夫来帮忙。要让他一直看着,从头到尾。根据高元的估计,整个过程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不管是多么冷酷的凶手,这么长时间面对着自己亲手杀死的尸体也会溃不成军,除非他是白起这样残暴的人物。 将想法告诉了林琰以后,他没有给予评价,只是点了点头走出了大厅。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混蛋?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他必须以最快的方式弄清楚春芳的丈夫是不是这件案子的凶手。因为如果他不是,那么两个人的死可能跟马荣泰的死有非常大的关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高元一个人把四张桌子拖到柴房,并排摆成两行。林琰也在这个时候拖着马春芳的丈夫回来了,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几乎是把那个人甩进了柴房。 “他居然还在呼呼大睡。” 看着马春芳丈夫那张睡眼惺忪的脸,高元明白了林琰生气的原因。他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穿着内衣,一看就是被林琰从床上拽起来的。 “过来帮我把尸体抬上来。”高元对男人扬了扬下巴,平静地说道。 “啥?” 男人张开大嘴,一股混杂着酒气的臭味立刻扑面而来。高元转了个身,站在一个能好好呼吸的地方。 “这是你妻子和她情夫的尸体。” 他招呼男人过来,手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跟那个杀人凶手没什么区别,如果这个男人并没有杀害自己的妻子,那他就杀害了一个人的心。 男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关于他的一切好像在这一刻全部都静止不动了。过了片刻,一声哀嚎在小小的柴房爆裂开来,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奔涌而出。他和林琰交换了一个眼神,林琰在问“够了吗?”而高元回答“还不行,但不要讨厌我。” 他没有理会哭泣的男人,而是跟林琰合力将两具尸体抬到桌面上。林琰端来了清水,高元便学着仵作的样子轻轻擦拭尸体。在安平县的一年里,他学到了不少东西,简单地验尸便是其中之一。在读《论语》《春秋》的时候,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学到这种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想学会。 与内心的波澜不同,高元一脸平静地翻看尸体,检查每一处伤痕。那将他们开膛破肚的一刀虽然触目惊心,但并非他们的致命伤,而是死后造成的。他们脖子上的小伤口才是元凶。凶手应该是在两个人并排躺着的时候突然出现,他们认识,所以两个人并没有防备,也不觉得羞耻,就那样大大咧咧地躺在凶手面前。于是凶手趁他们不注意,一刀割破了两个人的喉咙。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柴堆距离大厅不远,若是其中一个发出喊叫,他就无所遁形了。随后他将刀子插进两个人的下腹,由下至上将他们刨开。那一刀明显是困难而且不必要的,但凶手这么做了,而且是在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他为什么这么做?恨意?愤怒? 他把尸体缝合以后,男人已经哭得差不多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被断断续续的抽泣取代。高元把自己的双手洗干净,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男人。 “这两个人你都认识吗?” 当然认识。高元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在这个小岛一起生活,根本没可能不认识。 “我老婆春芳,”男人依次指着尸体说,“和她哥哥大富。” 高元大吃一惊,看看尸体,又看看男人,最后望向林琰。林琰也同样惊讶。 “亲生兄妹?” “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而你也知道他们的私情?” 男人的脸色微微变了,眼睛就像飘忽不定地转着,随即点了点头。 “县令老爷,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刚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我们只有二十七个人,而且大半都病死了。女人?最后只剩下六个。所以,县令老爷,这里跟你们必须明媒正娶的地方不一样,我们不讲究那些台面上的东西。” 台面上的东西?高元甚至懒得反驳,就像一个人说“吃人有什么不可以?饿了也是一样的肉。”这些人缺少为人最根本的东西。 “也就是说,你并不反对?”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理所当然地说:“春芳不只大富一个,我也不只春芳一个。” 男人并不是凶手,杀死两人的应该就是杀死马荣泰的凶手。但是他为什么要剖开两人的肚子? 由下至上剖开两人的肚子……高元冲到置放内脏的木盆,双手伸进去翻找起来。 “你在干嘛?” 林琰目瞪口呆。高元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像个失心疯的屠夫,但他必须证实自己的推测才行。 “马春芳有了身孕。”高元垂着血淋淋的双手说,“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三个月了。” “孩子是谁的?” 男人叹了口气。 “我问你孩子是谁的?” 他高声质问道。 “是……大富的。” 果然。 “你走吧。” 男人听到离开的允许,立刻一溜烟似地逃跑了。高元再次把手伸进水盆里,清水变得浑浊鲜红。即便用干布擦拭了双手,血腥味仍旧好像残留在上面。 “对不起,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为了查案。”林琰仍盯着他的手,“能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吗?” “凶手剖开马春芳的肚子,就是为了彻底铲除这个孩子。” “可是杀了马春芳,孩子也不会活着。” “没错,但是他要孩子被彻底铲除,就算是尸体,也不要他留在母亲体内。所以他割断了马春芳的……”高元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流出体外,被放进了木盆里。他不想自己的目的暴露得太明显,所以对马大富的尸体做了同样的事。” “可是我们仍然不知道凶手是谁。” 知道了他的目的,并不代表知道他是谁。第一次仅仅是推测,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了。 “凶手厌恶村里这种乱仑的情况,他可能是这种行为的受害者。我想我们应该将目光集中在那些生出了有问题的孩子的父亲。那个孩子很可能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是孩子名义上的父亲。他应该没有和自己姐妹私通。” “马春芳没有生过有问题的孩子。” “这就是我排除他的原因。” 这样范围就缩小了许多。村子里有五个傻子,两个疯子,排出掉年纪过大,父母已经去世的,总共有三个男人牵涉在内——村长、马大有和马平。村长和马平是同辈,马大有是他们的后辈。高元只听过村长介绍村里情况,马平和马大有的脸他实在想不起来。不过,不管这个凶手是谁,他还会继续杀戮。他的怒火并没有随着杀人而减少,反而急剧扩大。很快,他会意识到村子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切的根源,然后把所有人都杀掉。 “我们必须在祭典结束之前找出凶手……” 不祥的预感在他胃里扩大翻腾,高元忍不住捂着嘴走出门外。早上没有吃过东西,他只吐出了一些酸水。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好过多少,一阵绞痛令他无法直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你怎么样?” 林琰扶住了他的肩膀。 “我可能需要喝碗解酒汤。” 高元试着挤出一个笑容。林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把他抱了起来。 “你不光需要解酒汤,你还需要休息。” 38、无底深渊(2) 高元躺在木塌上,感到胃痛稍微缓解了一点。林琰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有人帮忙煮一碗解酒汤给他,现在风神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有一个几乎不会醉的脑袋,可惜的是,他没有与之相适应的胃。 可是稍微好一点,他就开始有点闲不住了。刚刚睡醒没多久,再躺在床上只觉得难受。他站起身,走到大殿,脚步有些虚浮不稳。他想看看这里是不是像其他庙宇一样,有暗门或密室。他扫视一圈,将视线投向了神案下。小的庙宇没有空间建造地上密室,一般都建在地下,而且十有八九都把暗门放在神案下。 但是他钻进神案下,敲敲青石板、推推墙壁,都没有什么发现,其他地方也没有机关。也许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藏起来的神器。高元不禁叹了口气,他本来希望神案下有个密室,里面囚禁着失踪的张大力。 准备爬出去的时候,他的脑袋一不小心撞在了神案上。他蓦地一惊,神案里有暗格。他用手指探索着暗格的缝隙,轻轻推开,发现里面装着一本泛黄的布皮书。他揉了揉有点痛的脑袋,连从神案底下出来都忘记了,借着从案布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微光翻开了那本书。 书里没有字,只有一幅幅图画。鉴于岛上识字的人不多,有一本全是图的书也并不奇怪。第一页画的是一张奇怪的脸,皮肤好像龟裂了一样,眉骨高耸,颧骨突出,跟他们崇拜的风神很接近。 也许这就是风神的来历,高元想。在他准备接着往下翻的时候,传来了林琰的声音。他并不想把这本书拿出去,如果这是他们的圣物之类的就糟了。他探出头,应了一句“我在这里。” 林琰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站在他面前,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个鬼鬼祟祟像个小偷似地躲在神案下的人。 “我发现了好东西。”高元招招手,“进来啊。” “什么东西?” 林琰皱着眉头问道。 “一本书,好像是他们的圣物,快进来看看。” 高元撩起案布,盘上双腿,给他林琰让了个地方。林琰仍旧一脸疑惑,但没有再追问,他把碗递给高元,侧身钻了进去。林琰身材高大,在神案下坐着连腰都伸不直。他弓着背往前倾的模样看着都让人觉得难受。 “你先看看吧。” 他把书递给了林琰,自己将解酒汤放在唇边。他呷了一口,心里不禁怀疑自己喝的是什么玩意。汤里漂浮着几块柚子皮,底下沉着萝卜和茭白。汤淡而无味,喝起来就像是洗菜水。 解酒汤里不能放萝卜,而是芹菜、葱还有豆酱,柚子皮是应该切成小块浇上蜂蜜来吃,不是直接放在汤里。哪个没常识的会做出这种东西来?高元马上意识到答案就在眼前。 这是林琰亲自做的解酒汤,就是再难喝也要喝下去。高元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就连里面的东西也都吃下去。即便有爱情的力量掺合,这碗解酒汤也称不上好吃,不过还是有一个傻瓜把这碗煮热的洗菜水咽了下去。 “好点了吗?”林琰问。 更想吐了,高元心想。 “舒服多了,谢谢。” “那就好。” 林琰静静地翻动着手中的书。 “里面画了什么?” “一个故事。”林琰在微光中抬起头,“你还没看完吗?” “刚看了一页。” “那一起看吧。” 林琰身子前倾,两个人就快脸贴脸了。他把书放在两人的右侧,正好可以借到光的位置。 “前面大概是说一个村子的人不知为什么激怒了风神,风神对他们下了诅咒。他不仅要折磨死整个村子的人,还会降罪于跟他们亲近的人。官兵为了不让他们牵连无辜,把他们送到了与世隔绝的小岛,并且禁止他们离开。” 林琰的讲解就到这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副描绘细致的图画。一个男人被风神用火烧、水浸、针刺……各种酷刑一应俱全,县衙的那些到了这幅图面前就是小打小闹。一个女子迎着风雨乘船来到小岛,找到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的男人。他们拥抱、亲吻,最后一起跳下山崖殉情。风神被他们的爱情感动,不再折磨村民,还救活了这一对恋人。但是岛上什么都没有,村民们只能以野果饱腹。女子怀孕了以后没有像样的食物,渐渐开始变得虚弱。男人请求风神帮助,愿意用余生为风神做牛做马,风神同意了。女人诞下婴孩,两人分离的时刻就要来临。她哭着求男人不要离开,但是答应风神的事必须做到。女人只好把婴孩交给村民抚养,两个人一起离开小岛,服侍风神。婴孩渐渐长大,到了二十岁那年,突然变成了一块美玉。村民们将美玉卖给商人,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这故事可真够诡异的了。” 林琰听了他的感慨以后点点头表示赞同。前面的部分比牛郎织女还感人,后面的部分诡异得就像一个人在你面前平静地说自己饿了就把自己的孩子煮了吃掉一样。 诡异的人、诡异的神和诡异的故事,一起构成了这个诡异的岛。除了看了一个能让人多年以后想起仍觉得不愉快的故事外,没有任何收获。正当他要把书放回暗格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大殿。 高元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林琰不要出声。如果被人发现他们两个大白天地躲在神案下,不知要怎么解释这诡异的行为才好。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进来,不过自己盘腿而坐的姿势不容易弯下身子。他让林琰试着透过下面缝隙看看,但因为个子太高,就快把高元挤出神案也什么没能看见。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必这么费事了。 “我就说过这里没人吧?” 听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男人。但高元对这里的人不大熟悉,还无法只听声音就分辨出来。 “可我听说县令老爷跟那个小白脸住在后堂啊。” 另一个听声音更稚嫩些。 小白脸?高元看了林琰一眼,他似乎不大高兴。不过无论是谁被叫做小白脸大概都不会高兴。两人的距离很近,高元感觉得到林琰微热的气息。 “县令老爷不也是小白脸吗?名副其实,脸白,个小。” 说完,那两个人就在大殿里咯咯地笑了起来。高元气得青筋直冒,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看看这两人是谁,告诉他们不许叫县令为小白脸,否则就把他们扔进县衙大牢,然后踹他们两脚。 “他们好像真的不在,去哪了?” “大概是去看春芳他们的尸体了。” “我听说尸体被切成两半了,是真的吗?”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爹看见了,但是我不敢问。” “谁敢问,铁定要挨一顿鞭子。” “别说这些了,来吧。” “什么呀?” 有点撒娇的声音。高元心里也在问同样的问题——什么呀?不过区别在于一个知道却在装糊涂,另一个是真的一头雾水。 “还能有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似乎向神案这边走来了。该不会被发现了吧?高元立刻改为跪坐,俯下身从缝隙张望。他的头几乎要挨上了林琰的大腿,对方微微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稍微往里移了移。 即使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能让高元觉得胸口刺痛,自从林琰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以这么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他发觉自己就变得越来越软弱了。 “人家那副德行的时候都看不上你,现在更不可能了。” 高艺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是啊,怎么可能?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身体撞击神案的声音让高元猛地回过神来。他们过来了,但并不冲着自己和林琰而来。从案布与地面的缝隙中,他只看得到两双交错的脚。瞬间他就明白了,那两个人在拥抱。 两个男人,而且用马春芳丈夫的话来说,就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他的胃又开始翻腾,无论岛上的人怎么说,他就是对这种行为感到恶心。 人始终有不该跨越的界限,无论以什么为借口。一旦做了,人就会像打开了缺口的水坝,再也拦不住任何东西。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岛上的人那么奇怪——他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暴自弃的味道,羞耻、道德甚至性命他们都不在乎。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头顶传来湿濡的喘息声。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高元逼自己不去想。因为他对身边的人也有同样的欲望,触碰他温热的皮肤,用双臂紧紧拥住他的脊背,去亲吻他的嘴唇,然后希望他也回应自己。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琰,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别过脸,将视线投向黑暗而无一物的墙壁。 如果被他知道自己是用这样猥琐肮脏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定会愤怒、会瞧不起自己。高元深吸一口气,转过脸不再望着林琰。 39、作茧自缚(1) “阿康,你昨晚跟县令老爷聊得那么开心,我都嫉妒了。” 昨晚他的确跟马荣康聊过,不过内容只跟食物有关。他感觉林琰好像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却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也会嫉妒吗,哥?” “当然,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真的吗?” “真的。” “我也是。” 两人交换了一个长久而热烈的吻,湿濡的声音从上方传入高元的耳中。他们松开了腰带,宽松的裤子滑落脚边。伴随一声混合着苦闷与欢欣的呻吟,神案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男人的喘息声和肉体的碰撞声交杂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有时候,光是听声音反而比看见真实的画面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因为人会想象。高元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炽热。明明应该是令人作呕的行为,却因为一句“我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而变得让人心动。 一阵暴风骤雨以后,大殿陷入无言的静默之中,只听得见两人粗重的呼吸。他们保持紧紧相拥的姿势,高元似乎看得见两人耳鬓厮磨的场景。 预计到他们很快就会弯下腰来拾起裤子,高元稍稍往里挪动身体。僵硬的左臂没能支撑住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开始倾斜。如果这样摔出了神案,一切就露馅了。不管怎么解释,他都会被视为偷听别人枕席之事的人,从此颜面扫地。 就在即将摔倒的一刹那,他被一只强壮的手臂接住了。高元用口型说了声“对不起”,林琰摇了摇头。危机已经解除,林琰却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哥,你之前说的事我想过了。” 少年的声音嘶哑而又慵懒。 “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跟你走,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 少年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他似乎很激动。 “太好了,阿康,暴风雨一停我们就走,再也不回来。离开这里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么轻松的生活,你准备好了吗?” “哥,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吃多少苦都愿意。这个岛就快完了,我们不可能再这么坐吃山空下去。我们两个有力气,虽然我现在不够壮,但是过两年我就能跟哥一样。” “没错,我们一定能生活得很好。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夏天打猎,冬天干些力气活。你还记得我去年在山里打的野鹿吗?我听说在外面,那可以卖上百两银子,够我们生活半年。我也会木匠活,可以给人做桌椅、盖房子。就算到了外面,我也不会让阿康受一点委屈。没人能逼我成亲,逼我跟不喜欢的人生孩子。我答应过娘,要好好照顾阿康,我就一定会做到。” “哥……” “我希望暴风雨赶快停。” 希望暴风雨赶快停……高元皱起了眉头。他明明记得村长说过岛上没有船,就算雨停了,兄弟俩也无法离开啊。除非,村长在说谎,村里有船,但是他不想自己和林琰离开。 兄弟俩柔情蜜意了一会儿,终于离开了大殿。高元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林琰的肩膀上。大惊之下,他慌乱了起来,双脚一蹬墙,从神案下滚了出去。 他不敢看林琰会以怎样的表情从神案下出来,于是转过身,望向窗外。外面仍然雷声大作,像是要把小岛冲垮一样的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玉珠。 “真希望这场雨快点停。” 林琰说着站在身后,眼睛注视着同一个方向。感觉到温暖的手掌搭在自己肩膀上,高元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我也想尽快回去。”高元随声附和。 “不,我是说,我希望那两兄弟可以安全离开。” 林琰转过身,斜倚在墙上,微笑着面对高元。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林琰展示出如此轻松的姿态,平时那个人总是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在宣示着什么一样。 “外面的生活,可不像他们想的那么轻松。” “没错,是不轻松。一头野鹿不可能吃上半年,但两三个月也足够了。不能大白天地就在神庙行鱼水之欢,但是到了晚上,把门一关,没人会管他们做什么。他们并不愚蠢,在这种地方都能守住自己的秘密,我想到了外面也没人会发现。” “可是终究不好。” 高元空洞地说。 “高县令知道什么叫一无所有吗?” 林琰过了许久才开口。 “就是什么都没有了?”高元不大懂他的意思。 “人不会什么都没有。”林琰摇摇头,“失去了钱财,还可以有妻儿;失去了妻儿,还有身体。就算是街边的乞丐、流浪汉,他们也总有点东西,比如碗或者草席之类的。我觉得一无所有,其实就是被困住了。” “被困住了?” “对,就是被困住了。并不一定是身体被困住,也有可能是心被困住。不过都有一点相同,就是没得选择。” “你是说,他们兄弟是不得已的吗?” “没人拿刀逼他们,我说的并不是那种逼迫,而是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林琰低头看着自己放在窗棂上的手指,“你喜欢吃橘子吗?” “喜欢。” 高元困惑地回答。 “如果从小你周围的人都告诉你橘子有毒,就跟砒霜一样,你还会吃吗?” “不会。” “其实橘子没有毒,而且酸甜可口。但如果没人告诉你,你一辈子不会去吃,因为你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本来一个梨和橘子都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但是现在,你的选择没有了,拿梨并不是因为你喜欢,而是另一个有毒。我想他们兄弟、甚至整个岛上的人都是这样,一定有一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束缚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选择,让他们一无所有。” “会有那么厉害的东西吗?” 高元仍然不大明白。这个岛距离陆地不远,村民们也很有钱,完全可以买条船离开。他根本无法了解这些人宁愿乱仑也要死守孤岛的原因。 “人很容易被束缚的,仇恨、嫉妒、痛苦、胆怯、贪婪……这些东西有时候能困住人的一生。” 此时,高元的脑海闪过很多东西:梁斌在公堂上大骂“婊子”时那张因为仇恨而扭曲的脸,曹文提起自己生病的孩子时那平静而又虚无的绝望,还有黑三、瘦猴想到作奸犯科时眼睛里冒出的卑琐的兴奋……他们有的家财万贯,有的一贫如洗,但有一样相同,他们一无所有。如果人本身不自由,他就不可能拥有任何东西。悲哀的是,大部分人都被自己束缚住,就像用丝包裹住自己的茧。有的能够破茧成蝶,有的就将生命都耗费在一片黑暗之中。 “又是一个被仇恨困住的凶手吗?” 高元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断案不应该单凭感觉,但一提到凶手,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村长。娶回家的妻子早就与自己的亲生兄弟有染,生下了脑袋有问题的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妻子背德的证据。他不得不养育别人的孩子几十年,而且妻子又生下通奸而来的女儿。几十年的怨气慢慢在心中积累,终于心里和身体里除了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去世以后,他终于爆发了,他要把岛上所有的污秽都排除干净。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林琰惊讶地问。 “差不多吧,我想,”高元停顿了一下,“这个人可能是村长。他骗我们说岛上没有船,阻止我们离开,就是害怕我们阻止他杀人。在看到那三具尸体的时候,村长都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大家发现死者是马荣泰的时候,都非常惊讶,唯独村长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觉得他可能早就知道,因为他就是凶手。” 若是久经沙场的人,看到自己的儿子被烧死、自己的村民被开膛破肚还可能保持镇定,但这个人从未离开过小岛半步,而这个小岛也不可能是战场。 “但是这样就认定不会太草率吗?” “如果被我们当场捉住的话就不会。” 高元咧开嘴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 “我们暗中监视,一旦他有动静,我们就抓个现行。” “可是如果凶手不是村长怎么办?我们可能会错失很多机会。” 林琰个性谨慎,这一点高元很清楚,但是他对于自己的判断有把握。他露出一个让人放心的微笑。 “村长他骗了我们不止一次。还记得刚到岛上的时候,他说过什么吗?”林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他问村民‘你们可曾见过这个渔夫’,如果他没见过张大力,为什么会知道他是渔夫?张大力到过岛上,而且他们见过面。” “那他为什么要扣押张大力呢?” “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 高元神秘地笑了笑。其实他不应该笑,因为张大力很可能已经死了。但是凶手也因为这样而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不明白。” 林琰皱起眉头。 “张大力到岛上的同一天,发生了另一件事。”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最终张大力没能为妻子带回便宜的玉石讨她欢心,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几个血字。 “那天,村长的妻子去世了。” 40、作茧自缚(2) 跟踪一个人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你会发现很多面对面时所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全村最勤奋的人就是村长和四岁的马荣安。他们两个在还能称得上是早上的时候起床,然后村长给饿得哇哇直叫的马荣安吃了些白糖糕。然后就到了午时,他挨家挨户敲门,把他们从温暖的床上揪起来准备晚上的宴席。马荣丰和马荣康兄弟两在幽会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等待父亲的到来。 当村民都忙碌起来,村长却功成身退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高元和林琰两个人躲在长廊柱子旁的长板凳上盯着房门口。村长的房间只有一道前门,后面是高耸的悬崖,所以没有办法出入。他把自己关进房间以后就没有动静,也许是因为“忙碌”了一早上,他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在起床一个半时辰之后开始睡午觉。 “如果被我娘看到,这群人一定会被唠叨死。” 高元想起了那位时刻把“勤俭持家”放在嘴边然后把家务做得一团糟的母亲,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我第一次听你提起你的爹娘。” “是吗?”高元笑着摇摇头,“可能因为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很普通的人。” “说来听听。” 林琰仍旧不依不饶。两个人一起监视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聊聊天,排遣寂寞,否则光是盯着门口就太无聊了,很容易打瞌睡而错失目标。 “就是很普通的人嘛!”高元有点害羞地侧过头,“我娘是个有点大大咧咧的人,不过绝对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以为自己是很厉害的贤妻良母,其实做什么都很笨拙。收拾屋子的时候经常打碎花瓶,洗完的衣服也还是脏兮兮的,最可怕的是做什么东西都是烂糊糊一大坨。我家的饭桌很恶心,经常是绿色的一坨、黄色的一坨、白色的一坨,要么这几种颜色混在一起。有一次邻居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过来借东西,看到我们饭桌上的东西以后,好几天吃不下饭。” 林琰轻声笑了起来,插嘴问:“你爹呢?” “我爹就是普通的老实男人,怕老婆,不爱讲话,不喝酒,不好赌,唯一会做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卖胡麻饼。他做的胡麻饼很好吃,全长安都知道。在饭桌上,不过我娘做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总是很开心地吃下去,然后趁我娘不注意,把卖剩的胡麻饼塞给我和高艺。” “高缉捕是怎么到你家的?” “高艺啊,”他侧着脑袋回忆,“是我娘抓回来的孩子。他四岁的时候,跑到我爹的胡麻饼铺子偷东西吃,结果被我娘一下子就抓住了。高艺当时很害怕,哭着说他父母病了,如果吃到全长安最好吃的胡麻饼就一定会痊愈。我爹是个老好人,就包了五张饼准备送给他。但是我娘不同意,她说绝对不能养成小孩子偷东西的习惯,如果他一次得到了好处,下次就还会再犯。不过她不会亲手打别人的家的孩子,就算要送也要当面交给他爹娘,然后让他爹娘教训他一顿。” “很严厉的人呢。” “是啊,她就是很严厉的人。不过也因为这样,高艺才会到我家。他当时把我娘领到了郊外的破庙里,一进门就高兴地大声叫自己拿到了胡麻饼。可惜没有人应。我娘觉得奇怪,还以为高艺把她领到了贼窝去,但是掀开地上的草席,她才知道高艺没有说谎。他的父母的确病了,而且再也不会痊愈。他们死了,尸体都开始发臭。高艺每天到城里讨饭,晚上就回去陪着父母的尸体。我娘就这么又把他领回家。” “他就成了你家的家仆?” “不,”高元摇了摇头,“我家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我娘领他回来是准备认他做儿子的。” “为什么后来又变了呢?” “因为他不肯改口。他不肯叫我父母为爹娘,只肯叫老爷夫人。” 高元耸耸肩,如果是他,他一定早就改口了。 “没想到他这个人还挺倔强的。” 林琰若有所思地说。 “他这个人就是牛脾气。我娘说要送到到蒙馆读书,他怎么都不肯。后来我到了岁数去学习,他才以伴读的名义一起去了。” 其实高元总觉得,高艺的资质比他好得多。蒙馆里先生教的东西他基本没听懂几句,但是高艺都明白,还能用他听得懂的方式给他再讲一遍。他自己跟神童这种字眼基本挨不着边,更是离勤奋二字相距十万八千里。那时候要不是有高艺督促,现在他一定考不到功名。虽然督促的手段很残酷——基本上可以用“揍”这个字来解释所有的方式——但是效果很显著。不过不管高艺怎么欺负自己,若是发现别人欺负他,高艺也会揍得对方满地找牙。 “你家很有趣。” “才无趣呢,我动不动就跟我娘吵翻天,一天安静日子都没有。”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被揍一顿,跟我娘赔礼道歉,老老实实听她唠叨两三天,再跟她顶嘴。” 他的话引来林琰一阵愉悦的轻笑,高元不高兴地闭上了嘴。反正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娘是皇帝,高艺是宰辅,他就是任人宰割的小兵。至于他爹,应该就是类似天上一片云的存在,因为从未发出过反对的声音,所以地位不祥。 “我家就从来没有闹翻天过。我娘是个很温顺的女人,记忆中她从来都没大声说过话。不过我跟我娘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爹说男子汉要养成坚韧的性格,不能总是跟娘亲撒娇,只允许我每天晚上跟我娘见一个时辰。有一次,我娘没有听我爹的话,偷偷带我到万壑山上去玩,玩了整整一天。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她单独出门。我爹大发雷霆,之后我有一整年都没能见到我娘一面。跟那样的人一起生活一定不好受,但是我娘从来没有一句抱怨,每次见我都很开心的样子。我十六岁那年到州城应考三天,回来的时候,就听到我娘跟园丁一起在登高塔悬梁自尽了。” 原来上吊塔的传说,除了“闹鬼”和“再没有人上去过”这两部分,全部都是真的。最悲惨的回忆却成为别人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那种滋味一定很不好受。高元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者说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安慰。一阵沉重的静默之后,高元决定说点什么。他刚一开口,林琰就将食指置于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原来是有人走近。 那人直奔着村长的房门而去,看那大腹便便的身体和略微带着沾沾自喜的走路姿势,他应该是村长的弟弟。敲门似乎不是这个村子的习俗,他一边叫着“村长”一边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又低着头喃喃自语地出来了。 “原来不在啊。” 高元听清了这几个字,跟林琰两个人面面相觑。他很确定自己从村长进屋以后,视线就没离开过那里。而林琰那目瞪口呆的表情也在说明同样的意思——村长从屋里消失了。 他连忙起身,装作跟村长弟弟碰巧相遇的样子问:“我有点事情想要问村长,你知道他在哪吗?” “刚才他还叫我们赶紧准备晚上的宴席呢,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我也在找他,想问问他猪是今天杀还是明天杀。“男人挠了挠头”算了,待会儿再说吧。” “这样啊,我也不急,待会儿再说吧。” 高元转身要走。村长不可能凭空从房间里消失,他的房里一定有密道。他掩人耳目地离开房间,莫非是发现有人监视自己?那么他逃走,可能恰恰是想利用这点,证明自己不在场。也就是说,他溜出房间杀人去了。 “对了,县令老爷准备什么时候走啊?” “暴风雨一停我们就离开,发生了人命案子要及时上报才行。” “今天晚上暴风雨应该就会停,不过太晚的话,渔船也过不来。”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 “太可惜了,明天下午的宴席才是重头戏,保证有好多县令老爷一辈子也吃不着的东西哩。干脆后天再走吧。” 我怎么可能受这种诱惑?高元心里咆哮道。好吧,实际上他是有那么一点心动。 “公事为重。” 高元冷淡地回答道,既是说给村长弟弟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真可惜啊。” 男人摇摇头,没有多加挽留,转身就离开了。 这根本就不是诚心邀请嘛!幸好没答应,不然就颜面无存了。高元对刚刚自己那一句“公事为重”相当满意,可是一转过身,那个严酷的事实就在面前——村长到底去哪了? “要不要进去搜?” 林琰低声问道。 “不行。他随时可能回来,很容易打草惊蛇。” 至今他们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一切都是出自高元的推测。如果村长矢口否认,他顶多能打对方几板子就必须放了他。村长能够将人开膛破肚而面不改色,他也不会害怕衙役手里的竹板。 “那我们该怎么办?” 高元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流逝吗?还是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呢?沉重的现实让他无暇顾及其他,结果因为没有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被人猛地一撞,险些从长廊里跌出去。 “对不起,县令老爷,”男人带着急促的呼吸声说,“你看到我弟弟阿康了吗?” 41、双重死亡(1) “怎么办……”马荣丰反复地搓着双手,不停地绕着原地转圈,“我就只是去搬点儿柴火,他就不见了。” “大概是多久之前的事?” “两刻,或者三刻,我记不清了。村子里我都找遍了,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 马荣丰喘着粗气回答道。 “你们是在哪里分开的?” 高元有点后悔,他早就知道凶手的目的,至少应该警告他们一声。他本以为只要看住村长就没问题了,但是现在既失去了村长,又很有可能失去了马荣康。 “在鸭圈那,我们准备今晚要用的鸭子,柴火不够用了,我让他留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抱点儿柴火。没想到一回去,他就不见了。” 马荣丰说着便匆匆向房里走去,高元拉着林琰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去村长房里看了吗” 马荣丰停下了脚步,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紧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不耐烦地问道:“阿康为什么去那?我们从不随便进我爹的房里。” “为什么?” 高元仍旧不死心地跟在后面问个不停。如果村长在隐藏些什么,他的亲人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们就是不去。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谁会成天粘着自己的爹?” “我是说……” “对不起,县令老爷,”马荣丰穿上蓑衣,“我要去外面找他,现在外面很危险,也许阿康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在村里找找……”高元见马荣丰瞪了自己一眼,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也许他在你爹的房里。” “我爹为什么要把阿康藏起来?如果我爹知道阿康没有好好干活跑出去,你知道他会怎么做吗?”高元摇摇头,“他会用三尺长的藤条,狠狠地抽我弟弟,打到他皮开肉绽为止。如果县令老爷闲得无聊的话,就请你们穿上蓑衣帮帮忙,然后对我爹守口如瓶。” 说着,马荣丰将两件蓑衣抛进高元怀里。他思考了一下,将其中一件递给林琰。林琰有些困惑,不过还是安静地穿上蓑衣。高元趁机向村长的房间望了望,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三个人悄悄地出了村,到了小岛的外围。他们分成两组,马荣丰往西,他和林琰往东,分别绕着岛的外围寻找。 “如果你们找到了阿康,就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我们在另一侧会合,那边有条路能直接回村子。” 说完,马荣丰便头也不回地奔进雨中,一边喊着“阿康”,一边四处张望。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中,声音也消失在狂涛怒波之中。海浪好像张开的大口,要把小岛吞噬似地袭来。阴沉的天空不时发出怒吼,脚下的土地都为之震颤。空气中充满了海水的腥味,冰冷的雨水穿过蓑衣的缝隙打在高元的脖子上。 “马荣康会跑出来吗?” 林琰抬头望着附近的山丘问道。 “我也不知道。”高元心里很没底,“如果没找到的话,至少可以确定马荣康还在村里。” 山洞附近地势平缓,但是因为大雨的冲刷,地面变得泥泞湿滑,高元和林琰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岛外围搜寻。渐渐地,山丘变成了峭壁,道路变成了一块块不规则分布的岩石在海浪中若隐若现。 说到底,高元只是个文弱书生,连坐船都会吐得昏天暗地。他战战兢兢地踏上这能容纳一只脚大小的岩石,犹豫着该如何迈出下一步。站稳以后抬起头,他就发现林琰已经把他落下十尺多远了。他心里一急,没有想好就下脚,结果林琰转过身来的时候,高元正从海水里探出头来,嘴里满是又苦又涩的腥味。 才走两步就掉下去了,高元恨不得干脆被海浪卷走算了,总比在林琰面前丢人的好。说时迟那时快,像是响应高元的期望一样,一个大浪不偏不倚地打在他头上。冰冷的海水好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皮肤,灌进他的嘴里、鼻子里,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要被淹死了。 “你没事吧?” 那一瞬间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被林琰从水里拽了出来。 “呸呸呸……”高元把嘴里的水草吐干净以后说,“我有点渴。” “我没带水。” 林琰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们继续走吧。 高元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反正已经湿透了,现在还穿着那种东西只会觉得更难受。自己会那么笨拙掉进海里,一定是是因为这身蓑衣,这次轻装上路,一定没问题。高元心里想着,再次踏上岩石,不巧的是,一个大浪又把他冲倒了。这次他还没等林琰冲过来就自己从水里爬了起来,他惊讶地发现,刚才给他带来死亡恐惧的地方是多么地浅。他尴尬地张开嘴,想要挤出个笑容,但是混合着雨水的寒风立刻灌了进去,他只好连忙闭上嘴。 斗笠下林琰无声地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悲哀。高元转过身去,只觉得眼眶一热。本来想要表现得更加有风度,更加成熟,没想到只是越来越窘迫。他宁愿在全县人面前丢脸,也不想在林琰眼中颜面尽失。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敏捷地在岩石上健步如飞,可是他的腿太短了。对,都是腿短的错…… “没关系,反正我都湿透了,干脆在水里走还省劲点。” 说着,高元干脆迈进水里。没有浪的时候,海水大概到他的胸口。被压着胸口,呼吸有些不顺畅,不过还能忍受。 “回来!” 林琰说着就把他从水里拔了出来,夹在腋下。 高元忍不住惊声大叫:“放我下来!” 林琰没有理睬他,一直夹着他走到一块凹陷的空地里。那里上方是突起的岩石,正好可以挡住一部分风雨。 “我们就在这里等,不要再往前走了。” 说完,高元的双脚终于捱着地了。如果是小孩子被人这么夹着说不定会觉得开心,但是对已经二十一岁的高元来说,除了觉得丢脸之外,就只有腰痛。 林琰的脸严肃得甚至有点恐怖。高元的火气顿时就像吐出的呼吸一样消失在风雨里。 “可是……” “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林琰把他的话堵了回去。高元无力地低下头,他不想让林琰觉得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你看那边。” 林琰的声音缓和了许多,高元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似乎是一条上山的路。那条路沿着陡峭的石壁缓缓上行,最宽的地方容不下两人并排,最窄的地方恐怕要侧着身子才能上去。 “我们已经绕着岛走了半圈?” 高元难以置信地问道。 “应该没错,这里不会再有其他的路了。” “可惜什么都……啊啾!” 高元立刻捂住了鼻子,祈祷自己没有流出鼻涕。他从袖子里拿出湿哒哒的汗巾抹了抹,又吸了两下鼻子。着凉了,真郁闷。 林琰选了块比较干爽的地方,铺上汗巾坐了下去。他接下蓑衣,摘下斗笠,然后冲浑身湿透的高元招了招手。 “啊?” 高元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过来。”林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坐这。” “哪?” “我的腿上。” 脑袋里响起“轰”的一声。他要干嘛?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一靠近他,就想冲着他的脖子亲下去吗?还是说他在考验自己?莫非那晚林琰也醉了,什么都不记得……高元脑子虽然转个不停,身体却好像变成了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快点啊。” 林琰催促道。 “你的衣服会被弄湿。” “我可以换回昨天那件。” “我身上一股腥味。” “我知道,你掉进海里了。” 林琰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伸手把高元拽到怀里,然后将自己脱下的蓑衣盖在他身上。一股暖意缓缓地流淌进快冻透了的身体,高元终于明白了林琰的意图。 “冷吗?” “不冷。” “才怪。” 牙齿直打架,身体也一直发抖,就算重复一万次不冷也毫无说服力。高元认命似地闭上眼睛,想要用手触碰对方,却又不敢这么做,最后只要让手指停留在距离那结实的手臂一寸的地方,勾画他的轮廓。他希望这种情景快点结束,又希望两个人可以永远呆在这里,就保持这个样子。肆虐的暴雨和狂吼的巨浪好像都被阻隔开来,除了他们两个,世间别无他物。 “参军老爷!你们找到阿康了吗?” 风雨中传来马荣丰的声音。 “没有!” 林琰话音刚落,高元就听见身后传来血肉撕裂的声音。风雨和波涛仍在继续,但高元觉得时间似乎在此刻停顿了。雷声、涛声、雨声仿佛都沾染上了死亡的色彩,带着冰冷的寂静。 “别回头,”林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别看。” 血腥味渐渐取代其他气味盈满他的鼻腔。 “是……” “是他,没错。” 高元闭上了嘴,泪水从眼眶溢出。 42、双重死亡(2) 马荣康最终没能熬过这场暴风雨。 他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掉在尖利的岩石群上,摔得支离破碎。曾经结实健美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身躯现在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肉块,有的就那样黏在岩石上,有的沉入海底,有的随着暗红色的海浪被卷上岸边。 高元望着那随波涛而渐渐远去的破碎身躯,那个曾经被人深爱、被亲切地称为“阿康”的男人,如今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呼唤,再也看不到任何未来。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马荣丰停在原地,好像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在风雨中,高元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个身影已足够解释何为悲痛。突然,那身影动了起来,如同飞一般在雨中狂奔,风雨为他让路。但是他的目的地,并非海边而是山顶。他是冲着凶手而去,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自己弟弟那支离破碎的惨状。 “我们也上去吧。” 林琰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一同走进雨中。上山的路又湿又滑,在一次险些摔倒之后,林琰牵住了他的手。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然而高元很清楚,林琰在埋怨自己,但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因为他也是一样。他连连回头,望着那令马荣康粉身碎骨的尖石。 血迹也好,尸体也好,甚至一块碎布也好,什么都没有留下,大海和雨水将一切都带走了。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或者马荣康这个人从来就没存在过。他走了,什么都没能留下。 光秃秃的山顶,只有马荣丰一个人跪在那里。他身上的蓑衣不见了,就好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马荣丰没有给高元说话的机会,他静静地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不稳。高元看着那个轻微摇晃的身影,仿佛看到了行尸走肉。 三个人在达到村子之前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高元看到村民们聚集在长廊上迎接的异常景象,才发出一声惊呼打破了沉默。 “县令老爷,您怎么全身湿透了?” 昨天还对他不停翻白眼的村民现在居然一脸担忧,还亲密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高元一边心里暗暗嘀咕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一边向林琰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可是林琰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他们还没来得及交换一个困惑地眼神,就各自被拉进了房里。 “县令老爷,快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中年的微胖女人说着便拿出一套用宣纸包着的衣服,放在高元面前。那是一套上等的丝绸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崭新的。 “这……” “这是特地给县令老爷准备的。今晚就请县令老爷穿着这身衣服参加宴席吧。” 这种说法感觉怪怪的。高元看着女人那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觉得脊背发寒。 “马荣康你认识吧?” “当然了。” 女人的脸上写着“这还用问”四个大字。 “他刚刚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女人的诧异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后她缓缓地摇头,叹了口气说:“哎呀,这孩子,明明下雨了还跑出去。我弟弟没把孩子教好,个个不听话。” “他死了。” 高元补充道。其实还有更加委婉的说法,比如驾鹤西去、含恨九泉,但是没有一种比“死”更加精确。 女人撇了撇嘴,仿佛在说她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当然知道从悬崖上摔下去是什么后果。 “最近老出事,明明知道在进行祭典,大家就该老实点。” 高元沉默了。村长是她的弟弟,马荣康是她的侄子。他把死讯毫无保留地告诉她,然后她就像知道今天会下雨一样,耸耸肩,撇撇嘴,为自己无法出门游玩而觉得有点遗憾。 他不再说话,他明白就算质问她、责备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有些人你永远也改变不了。高元彻底举手投降。 他走到屏风后,脱下湿透的衣衫,打了个冷战,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所谓“特地准备”意味着什么,但是这身衣服明显不合身,袖子短,肩也窄。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才发现,这是一件纯白的衣服,什么花纹都没有,比丧服还素。 “这是……” “我们的风俗。” 女人隔着屏风回答道。 “一定……” “必须这样。这是我们的风俗。” 女人的态度不容置疑,高元叹了口气,心想算了,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顶多忍到明天早上。 他走出来以后,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走到他身后,勒紧了他的腰带。高元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太紧了,这是干什么?” 他以最快的速度解开腰带,大口大口地呼吸,补偿刚刚失去的份。 “勒出腰来才好看嘛。” “又不是女人,要腰干嘛?” 高元承认自己没有腰。其实也不是没有,仔细看的话还是有一点的,当然要非常仔细才行。 “那就算了。” 女人摊开双手,转身走出了房间。高元跟着走出去,看见林琰也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门口,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们也逼你穿这个了。” “不由分说。” “他们不会也要我们跳那个奇怪的舞吧?” “我坚决不会同意。” “我也是。” 两个人轻声笑了起来,很快又陷入沉默。高元把林琰拉进房里,小心地关好门窗。 “你看见村长了吗?” 高元小声地问道。 “我进来之前,他正在骂马荣丰。” 高元皱起眉头,甩掉那些感触。 “我有个计划,”林琰对他点点头,“你去跟他随便说点什么,拖住他,我去他房里找密道。” “然后呢?” “没有了。” “这怎么能叫计划?计划至少要有三步。” “那就叫计策,调虎离山。” 高元狡辩道。 “但是村长本来就在外面。” “随便啦。” 的确,这称不上计划。其实这就是小偷的惯用伎俩,一个放风,一个实行。问题是,世人皆知。不过也正是因为好用,所以大家都知道啊。绝对没问题的。 “至少在我拖不住他的时候要有个暗号吧。” “呃……你就大声问今晚的宴席有没有白糖糕。” 林琰勉强答应了。他走出门直奔村长而去,高元从门口探出头寻找机会。他看到林琰冲过去制止了村长即将落在马荣丰脸上的耳光,然后威胁道:“找别人敲鼓,或者我现在就把你的鼓打烂。”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而马荣丰无动于衷,好像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高元看准了机会溜进村长房里。房间没什么特别,西面是一张木塌,悬挂着青纱罗帐。南边有一个紫檀木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个很大的铜镜和一些女子用的瓶瓶罐罐,应该是过世的村长夫人使用的。北边放着几个木箱和一个书柜,书柜上落了厚厚的灰尘。 密室入口八成在床底下,剩下两成不是在柜子后面就是再梳妆台后面。高元钻进床底下,一击即中,轻松地出乎意料。这个入口就连覆盖的青石板都没有,真的只是一个黑洞而已。他拿出在刚刚的房间偷来的火折子,顺着梯子爬下去。 令他惊讶的是,刚刚落地就在身边发现了蜡烛。小小的火苗轻轻跃起,烛光为四周的一切染上了昏黄的颜色。他端着蜡烛转了一圈,心中满是困惑和不解。 这里与上面的房间相似,只是少了书柜和几个木箱。从整洁的程度来看,这并不是最近才建成的。高元仔细查看,没有暗门,没有密道。村长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这个密室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想不明白,而且也没有时间给他想。高元熄灭蜡烛,爬上梯子,刚从床底下探出头来,就发现村长正站在自己面前。 “县令老爷在找什么东西?”村长扬了扬眉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把衣服弄脏了,赶紧给我弄干净。” 两个年轻人把他从床底下揪了出来,紧接着双臂就被扳到身后,绑上了绳索。村长扬起下巴,对两个年轻人说:“带过去。” “你要干什么?”高元虚张声势地说,“我可是朝廷命官。” 村长听了以后咯咯地笑个不停。 “县令老爷的好奇心真是强烈啊。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县令老爷参加明天的祭典。” “参加就参加,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不听话。暴风雨一停,你们从岛上逃走了的话,我们拿什么献给风神?” 高元就像太阳穴上挨了一拳,惊愕地反问道:“你要把我们当活祭品?” “可以这么说,不过祭典结束以后,你们就不再活着了。县令老爷和参军老爷的生辰八字简直就是珠联璧合,百年难得一遇,献给风神刚刚好。我们要感谢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杀……杀害朝廷命官罪很大的。” 高元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大人不用担心。大人的确来过这里,暴风雨过后,我们提供了一艘木船给你们离开,但是很不幸,你们没能回去。” “你以为朝廷会相信吗?” “朝廷不会认真调查的。” 村长看起来胸有成竹。 43、恶疾之痛(1) “看来县令老爷相当不了解我们这里,不过也难怪,我爷爷被扔到这个岛上的时候,县令老爷还没出生呢。” 两个年轻人听了以后咯咯笑了起来。高元上身被捆得像个粽子,他看看村长,又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不明白他们到底还隐藏了什么。 “我们这个岛,现在好像被叫做灵玉岛。灵玉岛,”村长自言自语似地笑了,“真好听啊。但是县令老爷,二十年前这里被叫做什么,您知道吗?” 高元摇摇头。 “麻——风——岛。” 村长一字一顿地说。高元呆住了,眼睛瞪得就像丛林里遇到猎人的野鹿。 “县令老爷被吓傻了。” 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可……可是你们没有麻风病。” “当然了,我们没有麻风病,否则不会活到现在。朝廷当年也知道我们没有麻风病,但他们还是把我们送来,只因为我们的村子有三个人得了麻风病。他们把我们就像赶牲口一样送上船,扔到这个岛上,没有药、没有食物,让我们自生自灭。不光是我们,所有有麻风病人的村子都是一样的下场。你觉得朝廷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去揭开自己最丑陋的疮疤吗?会吗?” 高元想抬头挺胸地告诉他,会。但是他知道,说出来只会被他们笑而已。因为朝廷不会这么做,不会。自己无足轻重,就算死了还有上百人等着接替。谁都可以。 “县令老爷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傻。他知道朝廷不会管他的死活。” 村长对两个年轻人说。 “朝廷可能不在乎我这个小人物。”高元朝村长露出微笑,“但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在乎。” “把他带到柴房去,给我看好。” 两个年轻人生怕他逃跑似地押着高元,把他扔进柴房。高元一个踉跄倒在了林琰身上。他晕过去了,双手被反绑着。 这帮可恶的疯子打晕了他,难怪没有收到他的暗号。整个岛上的人都是疯子! 高元在心里咒骂道。他滚了几个圈,胳膊硌得生疼,终于滚到了墙边。他蹭着墙站了起来,走到林琰身后查看他的伤势。他的后脑鼓起了一个大包,但是没有流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高元蹲在林琰身边小声地呼唤他,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醒了。 林琰呻吟着坐起身,使劲眨了眨眼睛。他晃晃脑袋,想要抬手抚摸后脑疼痛的地方,这才发自己已经被绑了起来。 “你怎么样?” 高元一抬脚就跌了个狗吃屎,僵硬的双腿早就不听他使唤了。他也懒得在站起来,干脆翻个身,向上看着林琰。 “我被偷袭了。” 林琰恨恨不平地说。他试着挣脱绑住手腕的绳索,但是毫无效果。他脸色发青,霍地站起身,冲到柴房的角落呕吐起来。咳嗽了两声,林琰颓丧地坐在地上。 “对不起。”他垂着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们发现了。” “不是你的问题。他们本来就有这个打算,”高元深吸一口气,仰面看着屋顶,“他们准备拿咱们两个当活祭品。” 看到林琰惊讶的表情,高元把村长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这里是麻风岛跟拿活人祭祀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高元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你见过麻风病人吗?” 林琰摇摇头。虽然大家都是提麻风而色变,但真正见过麻风病人的很少。因为害怕被传染,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而得了麻风病的人,也害怕被官府得知,基本不会出门。 “我听说,得了麻风病的人,耳朵会变大,脸变得像狮子,跟他们供奉的风神有几分相似。” 高元每次看见那尊石像,都会觉得非常诡异。他终于知道这种诡异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将麻风病人当做神来供奉……”林琰低着头喃喃自语,突然,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芒,“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还记得我们在神案下面看到的那本图画书吗?” 高元点点头。 “那个通篇都是谎言,不过真相就隐藏在其中。我想真正的故事是这样的:村子里出现了好几个得了麻风病的人,他们整个村子被送到这个岛上自生自灭。他们存活下来,不是因为爱情感动了风神,而是因为他们把患了麻风病的人全部烧死了。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是要烧掉那个戴着面具的稻草人吗?” “会有人把自己杀掉的人拿来当神供奉吗?” 高元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认为被自己杀掉的人会保佑自己。 “很平常的事。大多数人供奉神明,不是出于恐惧就是出于贪婪。我想他们将死去的麻风病人当做神明供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害怕鬼魂的报复。” “把我们杀掉是为了平息怨恨吗?” “不是,我想他们是想得到某些东西。” “除了两具尸体,他们能得到什么?” 高元扭了扭被绳子勒得生疼的身体。 “美玉、黄金,任何值钱的东西都可以。还记得图画书的后半段吗?” “呃……一个女人生了一块玉。” “是女人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以后变成了美玉。”林琰纠正道,“这个岛是在二十年前出产了那块白玉而闻名的,之后他们陆续在岛上发现了很多碎玉,但是品质都不高。他们在发现白玉之前,很可能进行了活人祭祀,而祭品就是一对男女。如今他们坐吃山空,于是就准备如法炮制,希望再在岛上找出值钱的东西,让他们衣食无忧。” “那是狗屁!” 高元火了,他和林琰在村民眼里跟烧猪没有区别。也许他们真的准备把自己和林琰绑在木头上,放在火上烧,然后切成一片一片吃进肚子里。 “你说得对,但是他们相信这个。”林琰走近蹲在他面前,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听着,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才不想死。”高元否认道,“门口有两个人看守,你能把他们撂倒吗?” “没问题,如果我的绳子能解开的话。” “我试试。” 高元再次滚到墙边站起身来,走到林琰身后。他的手被困在身体两侧,顶多能抬到手腕的位置。所以,他够不到林琰的手。又是腿短的错。 “低一点。” 他小声说,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行吗?” 林琰转过头来问道。 “呃……再低一点。” “嗯。” 林琰又低下一点。 “还是够不着。” “对不起。” 这次他分开了双腿。 “没关系,这次好像可以了。” 高元先蹲下身仔细观察。麻绳在林琰手腕上紧密地缠绕了三圈,然后用普通的双套结系紧。解开这个太简单了,只要拉出最上面的那根绳子就可以。他就只有一只手可以使用,只能用中指抵住绳结,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拉出绳子。这个过程有些吃力,但他最终成功了。 两个人无声地庆贺着。林琰笑着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腕,然后解开了高元身上的绳子。高元从未感觉如此放松。呼吸轻松,身体轻松,心情也轻松,虽然轻松得不是时候。 “啊!我的肚子好疼!”高元冲着门口大叫,“我要死了!” 门砰地一下打开,两个年轻人冲了进来。他们看到高元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过林琰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从门后出来,绕道两人身后,一人一掌。他们两个连“哼”的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晕了过去。 高元和林琰弓着身体逃出村子。这个时候村民们正在准备晚上的狂欢,逃出这里比他们想象的容易得多。他们走到了出村的山洞,关上身后的大门,这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 “响箭还在你那吗?” 高元低声问道。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也许能在村民们跑来抓他们之前,恰好碰上暴风雨停止,然后等一个时辰,渔船过来接他们。 “呃……”林琰摸摸自己的胸口,一脸懊恼地说,“被他们拿走了。” “不会吧?” 高元大叫道。无处可去还称不上绝望,但是响箭被拿走了,就真的无法离开了。他隔着衣服摸索,林琰胸前一马平川,连圆圆地鼓起的痕迹都没有。可是他仍然不死心,还把手伸进了林琰的衣领。 林琰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低头凝视着他,眼神坚定地说:“他们拿走了响箭。” “我们要死在这了。” 高元快哭了。林琰可以很轻松地收拾掉两个年轻人,但收拾全村二十几个人?不可能。这谁都知道。 “不会的,相信我。” 林琰按住他的肩膀。 “别安慰我了。” “不是安慰,只要雨一停,若光就会来接我们。” “你嘱咐他了?” 希望之光在高元面前点燃。 “没有。” 霎时又熄灭了。 “他会过来的,相信我。”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替换的衣服了。” “什么?” “因为我这次出门,只带了两件替换的衣服,所以正常来说,明天早上我就没有替换的衣服了。若光知道我不会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衣服,他在那边一定急得五内俱焚,只要天气允许,他就会立刻跳上船。” “给你送衣服?” “给我送衣服。” 林琰肯定地点点头。 44、恶疾之痛(2) 这次绝对死透了,高元心想。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快跑!” 他拉起林琰的手,冲到山洞外。向东还是向西?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给他,村民们就打开了大门。“站住!”他们大喊。 傻瓜才听你的,高元吐了吐舌头,然后就被箭射中右侧肩膀,跌倒在了地上。他撑起左臂,转头看到马荣丰威风凛凛地拿着弓,下一箭已经冲着林琰背后射去。混蛋,箭法这么好就早点离开孤岛去当猎人啊!高元恨恨地想着,连忙爬起身扑向林琰。箭从他头顶掠过,发出“嗖嗖”的声音。 “你受伤了。” 林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死不了。” 高元从地上爬起来,感到一阵眩晕。鲜红的血液从箭撕裂的伤口流出,雨水瞬间将红色布满他的后背。也许他应该说自己暂时死不了才对,最后他不是被村民们当做活祭品杀死,就是流血过多致死。 “他们追过来了。” 林琰拉起他的胳膊,试图架着他逃跑,但是高元摇摇头。 “你快走,躲起来,别管我了。” “不行。” 林琰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身后的追兵马上就要到来,马荣丰也已经拿起弓摆好姿势准备射向林琰。高元甩掉林琰的手,用身体挡住他的背后,大叫道:“快走!” “我不会丢下你的。” 林琰依旧冷静应答。高元不知道他这份冷静是从何而来,但是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林琰还有一线生机。当然,是在他现在快跑,在岛上躲到林若光的船到来为止。 “你现在就走,然后带人回来救我,听见了吗?” “你挺不到那个时候。” 想唬这个人还真不容易。 “那就带人回来把他们抓走。” 林琰瞪着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他转过身,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高元想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村民们已经追上来,一个男人抓住他的头发,另一个将他手臂扳到身后。肩胛骨下方的箭头被挤压着,高元痛得咬紧了牙关。 两个人被押到岛的另一侧。那边大多是悬崖峭壁,好像一扇屏风一样遮挡着村落。村长正站在一处不高的峭壁上方望着他们,身旁是一块大石头。 “我本来希望县令老爷跟参军老爷可以享受一下我们最后的宴席,不过现在看来,二位不需要了。” 村长冲着大石头扬了扬下巴,两个年轻人便走到那里,抬起石头。石头下面是一个将近两尺宽的洞,洞口黑漆漆的,看不出有多深。 “你要干什么?” 眼看自己就要被推进洞里,高元忘了疼痛,死命地抓住洞口的大石。 “没什么,只是请县令老爷委屈一下,今晚就呆在这个洞里,” “你不是说明天才杀我们吗?”高元大叫道,“祭典是很严肃的,你可不能乱来。” 至少能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暴风雨很快就停息,林若光就会带着林琰的替换衣物到岛上来救出他们。 “这个用不着县令老爷来操心,明天午时开始涨潮,到申时水就会没过洞口。所以县令老爷放心,不论什么时候后把你们扔进洞里,你们的死期都不会改变。” 听了这种话高元就更不想被扔进洞里。然而他的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就在他大喊着“不要”的时候,身体已经砰地一声落在了洞底。狼心狗肺的混蛋马荣丰还趁机拿回自己的箭,那双死一般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然后便伸出双手把他推了下去。 幸好洞底没有尖石,但是从两人多高的地方摔下去的感觉跟死相比好不了多少。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见头顶传来林琰的声音:“不用你们,我自己会跳下去。”高元叹了口气,连忙翻身离开洞口的位置。 林琰落地时比高元体面得多,还有余裕拍打身上的灰尘。高元坐起身来,愤恨的瞪着他。洞口马上就被封住,里面变得漆黑一片,正如他们得救的希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能逃走为什么要自己跳下来?” 高元忍不住大吼大叫。 “我没想什么。” 林琰淡悠悠地回答,语气好像在安抚闹脾气的小孩子。 “那为什么跳下来?”高元更加生气了,“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带人来把这些混蛋都给抓回去法办,为我报仇不好吗?” “不好。” “哪里不好?”高元揪着林琰的衣领质问,“你回答我!” 林琰别过头去不理他。 “告诉我为什么!” 怒吼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没有为什么!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如果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就是这么简单,可以吗?” 听到林琰的回答,高元松开了他的衣领。一阵沉默以后,高元喃喃自语说:“什么跟什么呀?” “报了仇又有什么用,就算把他们都斩首示众也没人能把你还给我。” “可是你留在这里等死也没用啊。” 一想到是自己害死了林琰,高元就忍不住哽咽起来。 “这样你最后看见的人就会是我,我最后看见的人也是你。到了黄泉路上,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高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意思?明明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有了一次失败的经验,高元不敢再往好的方面想。 “别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他低声说。 “我的话没有歧义。” “要跟人一起死什么的,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高元脑袋里已经开始蹦出“予美亡此,谁与独息!”、“心之忧兮,易维其亡!”之类的诗句,再这样下去可不妙了。 “有什么可误会的?” 林琰居然一脸不解地反问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是榆木脑袋不成?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说过的话吗?” 高元小心翼翼地问道。 “哪句?” “江玉郎成亲的那天,”见林琰默不作声,高元补充道,“那天我就跟你说了一句话。” 林琰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地回答道:“啊,我记得。”他理所当然的口气令高元不禁火大。 “那就应该明白了吧?明明拒绝了我,就别再说那种话。” “什么拒绝?我才没有做那种事。” 高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哈?你别以为我那天喝了点酒就什么都不记得,我啊,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我说我喜欢你,结果你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你还说没做过?” “那不是拒绝。” 林琰冷静地说。 “那不是拒绝是什么?” “如果我要拒绝我就会说不行,我什么都没说就代表我要想想。”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么简单的事需要想一整年?” 高元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一辈子的事用一年来想算长吗?” 林琰据理力争。 “那……那你骗我说去泰山学艺怎么算?”高元觉得有些胸闷,“你去泰山学什么了?你说啊!” “若光说我去泰山了?” “对啊,肯定是你说不想见我,他才编个谎话来骗我的。” “我没说不想见你,只是说不要告诉你我去哪了。” “哼,有分别吗?” 高元冷笑道。 “当然了,既然要考虑,我就不能见你。所以我去了州城黄师傅那里学武,为的就是摒除杂念,专心思考这件事。” “那就是不喜欢了。” 高元的心冷了半截。喜欢这种事,并不是思考能够左右的。既然要考虑,就是对他没感觉。 “我没那么说,而且这一年间,我想的是以后的事。” “有什么可想的?” 表白心意的时候,高元就从未想过“以后”二字。 “多到数不过来。”林琰顿了顿,“我那个时候……呃……很不体面,如果跟你交往过密的话,你会被人笑。” “人家爱笑就笑他的去,我才不介意。” 那种以貌取人的肤浅想法,根本就不必理会。林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一年而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但是我介意。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喜欢那个样子的我?” “我觉得不错啊。” “哪里不错?” 这次轮到林琰惊讶了。 “现在自然是风流倜傥,但是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很好吃啊。” “是吗?”林琰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脖子,“我还以为你醉酒失言。” “怎么可能?” 高元高声反问。 “在州城的时候,有一位刘师兄。他在青楼喝醉了酒以后,见到姑娘就说要娶她妻。所以,喝醉了见人就说喜欢也是有可能的吧?” “是啊,我就是这么轻率的人。” 高元不高兴地说。自己整天伤心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个人居然又去喝花酒了,怎么想都不甘心。 “嗯,的确很轻率。”林琰点头同意,高元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你天性如此,没办法。” “多谢夸奖。” “我不是在夸你。” 高元背上的伤口好像更疼了。 “那你想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想明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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