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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很好吃 下——byP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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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海底之珠(1)

 林琰没有回答。 “你不会想了一整年都没有结果吧?”高元急躁地问道,“没想明白你回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不要转开话题!” 高元生气地大叫,开始变冷的空气吸入肺里,他咳嗽了几声。 “伤口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 高元甩开了林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大声说:“别碰我!” “不碰你怎么包扎?” 林琰低声问道,高元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喜欢上了亘古绝今的大呆子,高元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不知道该抱怨自己品味太差还是命不好,总之就是没救了。 “我们可能会死在这,你到底明不明白?难道临死之前我连一句真心话都听不到吗?”高元哽咽着说,“我只想要个结果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林琰仍旧不吭声。 “我发誓,如果你现在不说,我永远都不再见你了。死在这里的话,到了阴曹地府,我一眼都不会看你,一句话都不会跟你说。有幸能够得救的话,你就立刻离开县衙,我今生今世都不会与你再相见。” “我……” “你不喜欢我就直说,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抓住了林琰的手,听到对方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林琰终于开口。 “今年的正元节那天,我在州城见过你一次。” “刺史府大摆宴席,我们这些小县令都要参加。” 高元吸着鼻子插嘴。每年刺史府都会设宴招待各县县令,酒菜虽好,但是无聊至极。刺史大人在酒宴开始的时候总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那几句话,两三杯以后就神志不清,把自己家里的奇珍异宝拿出来展示传阅,听到下属县令赞赏得天花乱坠才罢休。金元县的孙县令喜欢揪着高元抱怨自己的八房妻妾整天闹个不停,然后对着歌姬舞姬流口水。方正县的李县令是个风雅之人,问题是不管说什么都吟成诗句,实在让人晕头转向。高元参加宴席的时候,几乎都是埋头苦干,除了东西很好吃以外毫无乐趣可言。 “你当时跟高缉捕在东街买胭脂,我就在对面的茶肆里。我一看见你,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最后我看着你走进刺史府,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高元贴近林琰,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好像这样就能了解林琰所畏惧的事情一样。 “我害怕我会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林琰垂下头,紧闭双眼,“我爹他,不是坏人,但是他……他喜欢控制别人。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被他掌控。我从小到大,每个时辰该做什么他都规定好了,只要有一点违犯,他就用最严厉的手段来惩罚我。他对我娘也是如此。跟他亲密的人,都生活得很痛苦。” 林琰的父亲生前掌控了整个安平县,高元也想象得出那个人是多么热衷于权力。 “我娘死的时候,我发誓不做跟我爹一样的人。但是我在州城看到你跟高缉捕那么开心地聊天,那么亲密无间,我觉得很难受。既生气,又不安,好像有人在我身体放了虫子,搅得我整个人乱七八糟。” “但是我跟高艺只有兄弟之情……” “我知道。”林琰摇摇头,“我知道,就是因为明明知道还会嫉妒才可怕。我一想到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跟我以外的人开心地说话、玩闹就觉得心烦意乱,我想无时无刻把你放在身边,看着你,听你说话。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跟我爹是同样的人。我之前一直认为自己跟他不一样,跟他对抗,但那只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自己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高元梦呓般地重复。 “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承受那种痛苦。我不想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跟你亲近。” “你想了一年就得出了这结论?” 高元现在简直可以说是怒火攻心。 “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要随便替我做决定!”高元抓着林琰的肩膀尖声说,“什么叫对我们都好?只是对你好而已!我不知道你爹是怎么对你的,也不知道跟你在一起会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什么都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时候我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为了躲开我让林若光骗我的时候我有多痛苦,我只知道你明明也同样喜欢我却说不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多痛苦。这些你都替我想过吗?” “但是……” “不要再说但是了,我……已经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了。” 高元放开了双手,摇摇晃晃走到山洞的另一侧。被拒绝一次就够凄惨的了,没想到时隔一年,又被同一个人拒绝了。头晕耳鸣,站也站不住了。他伸出手想要扶住墙壁,却摸到了一个湿漉漉、圆溜溜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接着微弱的光亮,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摸到了什么。 “啊!”高元发出一声尖叫,吓得直跳脚,“骷髅!骷髅!” 林琰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脱下外衣盖在骷髅上。虽然没有改变什么,但是眼不见为净,这种时候也只能自己欺骗自己了。 “你的伤……” “不要跟我说话。” 高元吸着鼻子说,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自己难逃一死,伤不伤都无所谓了。包扎得再好,过了明天,他也只是一具尸体。挑了个离骷髅尽可能远的地方,高元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化为森森白骨就是他和林琰最后的下场,但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也只好装作没看见。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何时坠入了睡眠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和林琰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四周雾气茫茫,天空一片灰暗。他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和林琰的脚踩在石子上发出的细碎声音。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林琰突然抓起了他的手。他们距离很近,但是雾气太重,他看不清林琰的脸。 “要去哪里?”他问。 林琰轻声笑了起来,把他搂在怀里,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离开这个岛,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原来是在做梦,高元不禁有些失望。在现实中,林琰不会抱住他,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 突然刮起了狂风,潮湿而又冰冷。高元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些胸闷。背后一阵刺痛,他又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峭壁之上,身后走过的路都不见了,前方的路通向大海。 “因为我不想成为跟我爹一样的人。” 高元惊讶地抬头,眼前的人跟马荣丰有着同样的面孔,但声音仍是林琰的。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路好像又变窄了,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立。狂风吹散了浓雾,天空仍是暗沉沉的。几只乌鸦在天空盘旋,发出令人不快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我娘死了。” “那不是你的错。” 高元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身上着了火。他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热,反而一阵阵发冷。他任由火烧着,只是浓烟熏得他的眼睛发疼,不由得留下了眼泪。 “为什么?”他轻声问。 “我跟我爹是一样的人。” 天空雷声大作,雨水倾盆而下,熄灭了高元身上的火。 “你会像我娘一样离开我。” “我不会。” 一把长刀刺进了高元的身体。他低头凝视着鲜红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淌而出。刀子一寸一寸向上,渐渐地割到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看着身体被剖开。 “为什么?”他再次问。 不知是马荣丰还是林琰的男人摇摇头,没有再理会高元。他把长刀拔出,伸出双臂,把高元推了下去。 高元并不觉得害怕,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后背刺到了尖石,他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好痛,好痛……高元想要大叫,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他死了,身体化为碎片沉入海底。海水好冷,好苦。 他想宁静地死去,然后就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了。海水在他眼前凝聚成形,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面孔——那是村长的脸。空荡荡的眼睛注视着他,变得越来越大,越靠越近。突然村长张开大嘴,把他吞了下去。 “快醒醒!” 高元终于回到现实,四周都是冷冰冰的石壁。 “开始涨潮了。” 林琰低声说。高元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浑身无力,头重得像块大石头。背后的伤口被海水浸没,好像火烧一样疼痛。 “已经午时了?” 高元的声音异常嘶哑。他用尽力气扶着石壁站起身,头晕目眩,耳朵里就像蜂巢一样嗡嗡直响。 “你睡了很久,还一直说梦话。”高元没有听清林琰的话,他上前一步,结果脚下一软,倒在了林琰身上。林琰及时出手抱住了他,惊讶地倒吸一口气说:“你身上好烫。” 46、海底之珠(2) 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很烫他不知道,他只感觉到冷,就好像有人把他的内脏换成了冰块一样。如林琰所说的,开始涨潮了。海水从石缝中漫进来,转眼间已经没过他的脚面。 “怎么办?” 高元望着黑漆漆的水面,仿佛看见了死亡。 “等。等到有人来救我们。” “不会有人来,没人能找到我们。” 或者在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海水泡成了咸肉。林琰没有理他,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然后用手臂撑住他的身体。 高元昏昏沉沉地注视着水面渐渐升高,中间不知睡着了几次。最近一次醒来,是因为水没过了他的脖子,让他呼吸更加困难。后背的伤口不再火辣辣地痛,实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后背了。 缓慢而又充满痛苦的死亡,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了。高元闭上眼睛,依偎在林琰的胸口,心中满是遗憾。如果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再这么轻率地来到这里,怎么也要带上二十人。 眼见海水就要灌进他的嘴里,高元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下个瞬间,他就突然被林琰抬高,连胸口都离开了水面。 “待会儿我们必须尽量浮在水面,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惊慌,做得到吗?” 林琰伏在他耳边轻声问。 “嗯。” 高元点点头。他并不是不识水性,只是游得不大好而已。光是浮在水面他还勉强做得到。 海水很快就没过他们的头顶。高元一面划着水使自己浮上来,一面暗暗祈祷着有人来救他们。他快要没有力气了,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眼皮也像挂了秤砣一样,动不动就紧紧地合上,然后再也不想睁开。有好几次,他险些沉入水底,不过都被林琰及时拉了上来。 “坚持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每一次把他从阎王手上救回时林琰都会这么说。但是高元清楚他们获救的希望有多少——村长不可能轻易说出他们的所在,而要在这个岛上找到这个山洞基本等于海底捞针。 脑袋里的嗡嗡声渐强,等到这嗡嗡声盖过一切的时候,高元就会失去意识。醒来时,总是发现林琰在拍打他的脸,而水面则比自己陷入黑暗之前上升了一大截。 这次也不例外,他们的头顶距离石壁只剩不到一尺,林琰满面担忧地望着他。 “我快不行了。” 他抢先开口。他又累又冷,而且又被拒绝了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充分的理由不再坚持。 “别放弃,别说这种话。”林琰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他托着高元奋力划水,“看,我找到了一根枯藤。我们一定可以坚持到有人来救我们。” “我好困,”高元闭上眼睛,“让我睡一会儿。” “不能睡,你要是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知道吗?” 林琰带着他游到大石下方,抓住了那根枯藤。它夹在大石和洞口的缝隙中,而且并不怎么粗壮。虽然没有立刻折断,但是两个人的重量已经让它变形。 “我知道,可是我挺不住了。” “你能挺下去!”林琰把他搂得更紧了,“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你就不会想睡了。” “我……咳……咳……”高元刚张快嘴,海水就灌了进来,“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想听你说。我想听你说你喜欢我。” 他闭上眼睛,靠在林琰的肩膀上。如果要死的话,他希望这是自己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沉默了半晌,林琰终于开口。他说了高元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三个字——我爱你。 “睁开眼睛看着我。” 林琰说着抬高了他的身体。他勉强睁开眼睛,但是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 “我爱你,别离开我。听见了吗?别离开我,跟我在一起。” 高元没有回答,他觉得心满意足。明明漆黑一片,他却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迟疑地来到林琰的唇际,轻轻地压住他的双唇。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从相触的唇间注入他的身体,直接流向他的心。世界就从那一点开始改变,他们不再置身于漆黑的山洞,不再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也不再绝望地迎接死亡。这里是仲夏的山谷,幽兰芬芳,鸟鸣婉转,和风掠过脸颊,像一双温暖柔软的手的抚摸。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因为他已经到过了最美的地方。 那是最短暂也最长久的瞬间。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很快又被追赶上来。两个人就像孩童嬉戏一样你追我赶。微微地触碰,小心地试探。犹豫而又果敢,羞涩而又放浪。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又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他们专注地分享彼此口中咸涩的甘美,没有听到头顶上的响动。等到发现月光如流水一般洒进来时已经太迟了,林若光兴奋的声音顿住,只剩下一脸惊愕。 “少……爷,你们果然在这里。” 林若光呆滞地看看林琰,又看看高元。高元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林琰胸口来躲避现实。 “快点叫人来帮忙。高县令受伤了。” 他听到林若光应了一声,随即踏着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跑开了。 真的得救了吗?他心里不禁疑惑。被找到也好,那一吻也好,林琰说爱他也好,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实。他害怕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又不能像个姑娘家似地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就说过会有人来救我们,你应该相信我。” 林琰伏在他耳边轻声说。 “少臭美。如果你相信我,你就不应该下来。” “要是不下来,我就得不到这个了。” 高元感到一阵微风掠过自己的嘴唇。 “你要是不啰啰嗦嗦想那么多的话,早在一年前就得到了,说不定现在都开始觉得腻了。” “一年真的很久吗?” 林琰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一般人眨两下眼睛就想通了。” “这么快?” 高元转了转眼珠,回答道:“也许五六下,但不会再多了。” 林琰轻声笑了出来,把高元紧紧搂在怀里。“你看起来精神多了。”他说。 “我可不是装的。” 高元慌忙地否认道。头仍旧昏昏沉沉,眼睛也很难睁开。浸泡在海水中的伤口现在就像他背后的一团火,反复炙烤着同一个位置,现在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严刑逼供的时候一定要用沾过盐水的鞭子了。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临近,林琰趁着他们还没到的时候悄悄在他脖颈轻轻一吻,然后把他抬高。两个衙役把他拉了上去,暂时置放在附近的草地上。 林若光就像个门神似地站在他身边,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应该是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高元尴尬地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问道。 “未时。” 林若光依旧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岛上情况怎么样?” “不好。”林若光说,“都死了。” “都死了?” 高元大声反问。 “对。”林若光长叹一口气,“我们在大厅那发现了很多尸体。他们的饭菜里被人下了药,然后有人在他们昏睡的时候一刀抹一个。现在朱掌柜正在逐一检查,看看有没有生还者。” “里面有村长的尸体吗?” 林若光给他了一记白眼,回答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哪个才是村长?”林若光的眼睛里满是责备,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家小姐被登徒子玩弄了的愤怒家仆,随之准备揍对方一顿。 看来还是沉默为好,不过林若光的态度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高艺……也来了吗?” 如果被高艺知道……高元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林若光冲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他转过头,高艺正冲着他飞奔而来。 “我听说你受伤了?”高艺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惨兮兮的模样,“伤在哪了?快让我看看!” 高元指向自己的后背。高艺随即皱起了眉头。捏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又用手按住他的额头。 “得赶快让朱掌柜看看才行。自己还能走吗?” “应该还行。” 高元越过高艺的肩膀,看到林琰正站在后面。月光洒在他的背后,在他脸上形成了淡淡的阴影。他看起来似乎有话想说,但是一直没有开口。最后他对高元微微一笑,沉默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他不会又改变主意了吧?高元一阵心慌,没有听到高艺对他说什么。 “神志不清了吗?” 高艺抓住他的肩膀,惊慌地问道。 “还好。” 听到高元的回答,高艺微微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这只是件小案子。早知道这么危险的话就不让你来了。这邪门的鬼地方。” 高元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想着林琰为什么没有跟他说话。山洞里那些拒绝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萦绕不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吓得高艺大惊失色。 “怎么了?疼……疼是吗?回去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别哭了好吗?被夫人知道的话,她又会笑你了。” 高元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47、暗地幽魂(1) 有句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现在应用在高元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还没从自己悲观的想象中脱离,他就得到了另一个噩耗。 “不!” 在风神庙后堂的木塌上,高元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叫道。 朱掌柜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药箱。他拿起一把小刀,仔细端详了一下,摇摇头又放了回去。接着他拿起一把更大的,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看了半天,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的伤口在海水里都泡烂了,一定要切掉才行。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找根粗细正好的木棍咬着,免得你把喉咙喊破了。” 这种说法根本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安心,反而更可怕了呀。高元一想到烤热的刀子插进自己背上,然后把肉活生生地割下来就浑身直冒冷汗。 他可怜兮兮地向高艺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是高艺一脸遗憾地低头看着他,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叹了口气,然后用好像哄小孩子的语气说:“要听大夫的话,知道吗?等你伤好了我给你买白糖糕吃。” 一万块白糖糕也弥补不了这个创伤啊!高艺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个时候乱发脾气只会让高艺更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强忍下冲动说:“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吗?” 朱掌柜干脆忽略了高元的意见,直接对高艺说:“没有时间说废话了。高艺,帮我准备热水、干净的白布和热酒,我要趁这个时候配药。” 高艺点点头,抱歉地对高元说:“这都是为你好。”然后,他便转身跟着朱掌柜走出了后堂。 自己一定是跟这个岛八字不合,高元暗暗地抱怨道。他也知道自己背后伤口的情况一定很糟糕,毕竟受伤以后就没处理过,而且还在海水里泡了那么久。如果不把那些割掉,一定很难痊愈。可是朱掌柜上船的时候只带了常用的几味药,配不成麻沸散,所以只能就这么让他咬木棍。 高元用双手捂住脸,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连连悲叹自己命苦。早知道就不该当什么狗屁县令,动不动就被人骂不说,还要受这种苦。干脆就跟爹一样卖胡麻饼好了。可是自己做的胡麻饼难吃死了,根本卖不出去。啊,自己根本就是个废物嘛!除了割肉以外就没法养活自己的人还真是可悲,难怪林琰要思考一年这么久。 正在越想越黑暗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上刑场了,他放下手哽咽着说:“这么快啊。”说完,就眼泪汪汪转过头。 但是他身后并不是拿着刀子的朱掌柜,而是已经换上了干爽衣服的林琰。 “什么这么快?”林琰微笑着问。 他连忙蹭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否认道:“没……没什么。” “怎么还不把试衣服脱掉?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没关系,已经染上了。” 林琰愣了愣,恍然大悟似地说:“没带衣服过来吗?我叫若光拿给你。” “不是,”高元抓住了林琰的手,“朱掌柜说要把我伤口上的坏肉割掉才行。不过,没有伤到内脏已经是万幸了。” “那么严重吗?我看看。”林琰说着坐到高元身后,轻轻撩开他衣服破损的地方。 高元感到有些刺痛,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伤口现在到底什么样了。 “我也想看看。” “呃……还是不看为好。”林琰吞吞吐吐地说。 “那就算了。”说实在的,如果太恐怖,高元也没勇气看,而且总是伤口伤口的,让他时刻想起待会儿要受的酷刑。“对了,林若光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看到了我做的记号。” “记号?” 高元瞪大了眼睛。他们两个都是被推进山洞里的,当时他光顾着挣扎,根本没注意到林琰在做什么。 “嗯。我不是说发现了枯藤吗?我就从枯藤进来的那个缝里放了我的夜明珠出去。若光也是看到那颗夜明珠才找到我们的。” 夜明珠吗?还真是奢侈的记号。高元今生还从未见过这么名贵的东西。 “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啊。” 林琰无辜地点点头说:“那是我八岁的时候,我娘给我用来护身的,所以一直带在身上。” “我能看看吗?” 高元伸出手说。 林琰笑着解下自己的香囊,从里面拿出一颗一文钱大小的深绿色珠子。这样在灯下看,怎么都是普通的珠子。高元吹熄了油灯,果然看到珠子散发出幽绿色的光芒。淡淡的光芒就像云雾一般缭绕在珠子的周围,让高元想起了夏日的萤火虫。 “好漂亮。”高元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 “喜欢吗?” 黑暗中传来林琰的声音。 “当然了。” 这么好的东西不喜欢的是傻瓜。高元兴致勃勃地拿着珠子仔细端详。 “那就送给你吧。” “咦?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以吗?”高元喜不自胜。 “没关系,家里还有四五个差不多的。” 高元无语地垂下了头。本来他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听了他这句话就莫名地有种不想要的感觉。不过没办法,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了。他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呆子。” “你想到我家去挑吗?哦,我的错,全都送给你才对。” 高元被他抓不住重点的话逗笑了:“这个就可以了,呆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家伙现在一定是满脑子都在想自己为什么被叫做呆子,却始终没有注意只有真正的呆子才会思考这种事。如果放任下去,这家伙说不定又要思考个三年五载的。 高元抬起林琰一直搭在自己背上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我就是喜欢呆子。”他笑着说。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才奇怪。” 说完,他们两个一起笑了。林琰重新点亮油灯,脸比进来时红得多。他坐在高元身边,悄悄把自己的香囊递了过来。“最好装在这里面,不然晚上的时候发光怪吓人的。” 看来夜明珠也有不好的地方。高元笑着接过来,放下鼻子下闻了闻。清香中带点甜味,是白檀香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珠子装进香囊,忽然意识到这个不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吗。他美滋滋地收起香囊,可惜刚刚凑到林琰身旁,朱掌柜就踢门进来了。 朱掌柜已经换上了全白的干净衣服,袖口也都绑紧了。他一手提着烧得火红的炭盆,一手提着刚刚挑选出来的刀子,摩拳擦掌地大声问高元:“准备好了吧?” “没、没有,我还没准备好,改天再说吧。”高元说着往后挪了挪身体。 “少臭美了,准备都是朱掌柜跟我做的,你只要脱了衣服老老实实趴下就行了!” 高艺端着热水盆出现在门口,肩上搭着一条白布。他把热水放在木塌旁的桌子上,这才注意到林琰也在这里。“你在这啊,林若光正到处找你呢。” “有什么事吗?”林琰站起身来。 “好像是发现了活口,要你过去看看是谁。” 高元瞪大了眼睛问道:“还有人活着?”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高艺瞄了他一眼,意思就是少废话。 “那我过去看一下。”林琰说。高元想用一个笑脸送他,但是看到朱掌柜把刀子在火上烤得红红的就忍不住想哭,结果露出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奇怪表情。 林琰对着他的怪脸点了点头,消失在了门口。高元转过身,发现地狱就在眼前。高艺手上端着白布,朱掌柜拿着火红的刀子,炭火将他们的脸映成红色,马上就准备将高元扔进油锅。 “别害怕成这样嘛。”朱掌柜看着瑟瑟发抖的高元说,“你想想,人家关公刮骨疗毒仍然谈笑风生,你就算做不到这样,至少也像个男子汉嘛!” 眼前摆着麻沸散却不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如果不用的话就给我好了,高元在心里暗暗叫苦。 “对啊,而且你还有木棍哪。”高艺说着把木棍塞进了他嘴里。但是在朱掌柜下第一刀的时候,这根木棍就彻底被废弃了。跟关公正好相反,高元的治疗过程相当难看。先是因为乱动被光着上身绑在了木榻上,后来又一边尖叫一边哭得涕泪横流。最后,朱掌柜拿着那块血淋淋的肉骄傲地对他说:“都这样了,不割下来怎么行?”,他就干脆地被吓晕过去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包扎好了。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影晃动,他伸手去摸火折子,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了。随后,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咽喉。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县令老爷。”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们还算有缘分呢。” “你想怎么样?”高元问。 男人轻声笑了,上前一步抓住了高元的发髻。“只是请县令老爷帮个忙而已。” 48、暗夜幽魂(2) “如果是要我放过你,你现在就动手吧。”高元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眼前的男人如同巨大的冰冷凶器一样伫立,他长得很像马荣丰,声音也很像,但那具身体里的灵魂早已与马荣康的尸体一同坠落悬崖,摔得支离破碎,然后在海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元知道这个人的心里曾经燃起过何等甜美的希望和温暖的憧憬。然而现在,那一切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灌满仇恨和怨气的空壳。 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一根绳索套在了高元脖子上。伴随着轻微的摩擦声,马荣丰勒紧绳套。“放过我?看来县令老爷一点都不傻。” 麻绳就像粗糙的大手一样扼住高元的喉咙。马荣丰并不准备杀他,而是另有所图。“多亏你们把我扔进山洞里,让我发现那里面只有一具骸骨。男人的。” “真厉害啊,我还以为你会怕得哇哇大哭。”马荣丰说着,把绳索用力一拽。高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绳索勒住了他的喉咙。 他直起身子,大声咳嗽起来,震得背后的伤口发疼。“两个人被扔进去,只有一个留下来。那另一个哪去了?”高元自问自答地说,“你爹救了她,把她藏在自己房间的下面,整整二十年。她是谁?你的亲生母亲?现在你来替她报仇?” “闭嘴!”马荣丰转身给了他一记耳光,铁锈味顿时充满他的口腔。 高元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把嘴里的血吐在地上。“你疯了。”他挑衅似地说。 马荣丰指着高元说:“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你最好别把我的话当开玩笑。” 能轻易向别人背后放箭的男人所说的话最好当真,高元识相地闭上了嘴。 马荣丰就像牵马一样牵着他脖子上的绳索,另一只胳膊环抱住他的肩膀,尖刀抵在他的心口。马荣丰拉着他走出后堂,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高元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呼啸而过,带着大海特有的腥味和潮气,凄厉的风声就像山鬼在悲鸣。马荣丰狂乱的气息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会陷入疯狂。 他们冲着村里唯一一点灯火走去。那里是曾经关押林琰和高元的柴房。两个衙役守在门口,不过早就陷入梦乡,对于他们的到来毫无知觉。 马荣丰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手下不怎么样嘛,县令老爷。” 高元冷哼一声,没有理他。这些衙役远道前来,为了救他和林琰忙碌了一整天。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喂!”马荣丰大叫。身材高大的牛二惊醒过来,身体抖动了一下,慌忙站起身。比较瘦的金松则从椅子上跌下来。 惊醒的衙役站起来大声问道:“谁?” 马荣丰拉着高元从黑暗中走出来,对两人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认识他是谁。” 两人顿时慌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来。“你……你想干什么?”牛二惊慌地问。 马荣丰低头看了高元一眼,神情就像是即将得到玩具的孩子。“很简单,你们把里面的男人交给我,我就把他毫发无伤地还给你们。如果你们乱来,他胸口就会多出一把刀,喉咙被绳子勒断。” “别、别、别……” 牛二挥动双手,好像看到了马荣丰描述的场景已经发生一样紧紧闭上了眼睛。 “临走还不忘记你爹,真是个孝子啊。”高元讽刺道。马荣丰随即用手肘压住他背后的伤口。原来嘴欠的后果就是挨揍,现在高元完全明白了。 “快点!”马荣丰催促道。 牛二看看金松,没有从对方那里获得任何帮助以后又转向高元。林琰以为村长是凶手,一定吩咐过他们严密看管。牛二现在就好像处在自古以来男人最尴尬的处境一样,一面是亲娘,一面是媳妇,左右摇摆,犹豫不决。 高元知道只要自己点点头,牛二就会把村长交出来。但是高元决定什么都不做,反正自己还有利用价值,马荣丰不会这么快杀他。 马荣丰等急了,将刀尖移到高元的喉咙上,轻轻刺了进去。牛二见了倒吸一口气,连忙对金松喊道:“你还在等什么?快去把那老头带出来!” “但是少爷吩咐……”金松嗫嚅道。 牛二转头坚定地说:“少爷不会责怪的。” 看到金松跑进柴房,马荣丰将刀尖移回了高元的心口。他听到马荣丰混乱的呼吸声,感觉到奔涌而出的暴戾之气。仇恨让人疯狂,让人的心变成一片废墟。他们以为杀掉自己最恨的人就能从那份被仇恨凌迟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在报仇这条路上走了太久,足够耗尽所有力气,他们付出得太多,早已将所有的一切消磨殆尽。 金松一个人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说:“不见了,那老头不见了。” “别跟我耍花招!”马荣丰气急败坏地大叫道。 “我没撒谎。”金松否认,“是真的,里面没人。” “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者说,有其父才有其子。你爹一醒过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以为他会这么笨等着你来杀他吗?” 他听到马荣丰变得粗重而又浑浊的呼吸声,下个瞬间,脖子就被骤然勒紧。他无法呼吸,挣扎着想要扯松绳结,感觉血液好像要从脸上喷涌而出。然后绳子松了,空气重新进入肺里,他咳嗽几声,心想这就是多嘴的教训。 “我们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看看!” 牛二拉开柴房的门,金松打开窗户。柴房里的情况变得一览无遗。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马荣丰嘴唇紧闭,阴沉得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一动不动,安静得令人窒息。高元听到他轻叹一声,声音中带着沮丧。但是他很快就重新振作,大声对两人说:“现在就去把他找回来,今天午时之前我见不到他,你们的县令老爷就没命了。” 牛二和金松向高元投来求助的目光,高元点点头。“告诉林参军,让他带着所有人去找。” 马荣丰见两个人听了高元的指示,便押着高元进了柴房。他把高元绑在窗边,围起柴火,然后浇上整整一桶灯油。他刚做完这些,林琰就冲了进来。 “出去!”马荣丰大叫,并且从袖子里拿出了火折子。 林琰扫视一圈,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你到底要怎么样?”他皱着眉头问。 “少废话,我要什么你已经很清楚了,聪明的就去把他找回来,否则你的宝贝就要变成焦炭了。” 林琰退后一步,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你爹自会有人去找,但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林琰说得不容置疑。 马荣丰晃动着手中的火折子说:“你要是敢轻举妄动,他就没命了。” 林琰瞄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予理会,扭头对高元说:“高缉捕好像对我意见很大,他不让我接近你的房间。”说曹操曹操就到,高艺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否则这个时候我就应该在你的房间陪你,绝对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 高艺咬牙切齿地瞪了林琰一眼。自己晕倒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元不禁怀疑。 “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把你五马分尸。”高艺盯着马荣丰说,紧接着又看了林琰一眼。 “他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你们的,如果他死了,那就怪自己无能吧。” 高元嗤之以鼻:“省省吧,杀人还找理由。没人逼你拿起刀,是你自己选择的。”他转向林琰和高艺:“你们听着,这个人杀了全村三十人,现在又要杀自己的亲爹。他疯了。” 林琰一脸困惑,他难以置信地说:“可是马荣康被推下悬崖的时候他不在山顶。” “因为马荣康不是被人推下去的。”高元看了马荣丰一眼,“他掉下悬崖之前已经死了。把绳子绑在树上,尸体套在绳套里,拧紧之后松手,跑下山崖。等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绳套已经自己松开,尸体掉下来,摔得粉碎,就像被人从上面推下来一样。老把戏了,小孩子都能想出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疯了。管他是弟弟还是哥哥,情人还是仇人,全都照杀不误。” 马荣丰恼羞成怒,转身给了高元一巴掌。 “住手!”林琰和高艺异口同声地喊道,尴尬地相互对视一眼,又回到互不理睬的状态。 “我不是故意的!”马荣丰颤抖着否认道,泪水在他眼睛里打转。只有这个时候,高元觉得他又像个人,而不是直立行走的刀枪。“阿康不应该去那里的,不应该看到那把刀。他应该听我的话,乖乖地等到雨停,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发现你是凶手,然后你就杀了他?”高元问。 “他说不会跟我走。”马荣丰哭了起来,“跟你们一样,他说我疯了,不肯跟我走。他不能这么说。他太不冷静了。我只是想让他静下来。你知道吗?如果他想起那个时候对我说了那种话,他会后悔得哭。我不能让阿康哭,所以我得让他冷静下来。可是,他竟然不动了,再也动不了了。我的阿康,他再也不会叫我哥哥了。” 马荣丰痛苦地抱起了脑袋。机不可失,高元对林琰和高艺使了个眼色。 49、幸福时光(1) 马荣丰用双手掩住了自己哭泣的脸,可是高元没有时间同情他,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林琰和高艺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图,开始各自行动起来。林琰安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弓下身子冲向马荣丰。而高艺选择了更加便捷的方式,他捡起一块石头掷向马荣丰。正当高元为这双重保险而开心的时候,悲剧发生了——高艺扔出的石头正好击中了林琰的后脑,那个力道正好让他整个人向前跌倒在地上。 马荣丰抬起头,悲哀在他脸上完全找不到了,剩下的只有愤怒。“滚出去!”他大吼道,“立刻滚出去!”他拿出火折子靠近柴堆,将红红的火星停在距离柴火只有一寸远的地方。高元屏住呼吸看着那滴挂在木梢的灯油,他想埋怨两句,可是发不出声音。眼前不受控制地马荣泰那具被烧焦的尸体,鼻子里甚至好像已经闻到了那股味道。他害怕变成那样。没人愿意死得那么痛苦、那么难看。 高艺连忙挥手说:“别激动,我们现在就出去。”说完,他就又拉又扯地把不愿离开的林琰拽了出去。关上的门外传来他们两个尖锐的争吵声。 “如果你不乱动,我早就打中他了。我家要是少爷死了,那就都是你的错!” “那是因为我担心他。如果你不乱扔,我早就制服他了。” “少说风凉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我告诉你,就算我家少爷这次没事,你也最好跟他保持距离。这么反反复复的,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还轮不到你来管。” “哈?你不要这么嚣张!”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你纠缠这种事。” “我才不想跟你这种反反复复的小人说话呢!” 争吵就在这里结束,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高元只能听见他们焦躁的踱步声。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高艺发现了,他后悔没有告诉林琰保密。高艺的反对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他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仍然不能反驳。那些摆在眼前的东西,他反而不想去看、去思考。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他只能这么得过且过地想。不过他知道如果今天他死在这里,他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就算你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你弟弟也不会活过来的。”高元看着马荣丰的脸说。 “闭嘴。” “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说了闭嘴。” “你找你爹报仇也没用,因为你的仇人是你自己。” “别说了!”马荣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责怪到别人身上。” 马荣丰伸手扼住了高元的喉咙。“你再说,我现在就掐死你。” “你在杀他之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马荣丰的手加大了力道,这次他不再警告高元了。 高元涨红了脸,眼前的事物纷纷开始跳跃。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他……死之前……跟你说了吧……不要……哥哥……不要……” 马荣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脸变得如同灰色的石像一般。他渐渐放开了手,晃晃悠悠地向后倒退。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困惑,眼神不停地四处飘荡,最后终于定在高元脸上。但是高元知道,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年。马荣丰俯视着他,眼睛里有着从未对别人显现过的温柔与哀伤。 “对不起,阿康,对不起。”马荣丰捧着高元的脸说,“我不是有意的,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每次我闭上眼睛,我都能听见她说‘我好恨,杀了他们。’我不想杀人,但是不这么做,她就会怪我,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 高元战战兢兢地问:“她……是谁?” “我娘,她是我娘。你不知道吧,你每天见到的娘,其实不是你的亲生母亲。白天她在上面,是高高在上的村长夫人,晚上,她就被扔到又黑又冷的地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们见到的,都是温柔又慈爱的她,只有我才见过那个恶鬼。她每天都对我说自己有多恨那两个人,要我杀了他们替她报仇。就算那个混蛋已经把她杀了,那个声音还是挥之不去,每天都在我脑袋里重复、重复再重复。只要能让我不再听见那个声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原来马荣丰的亲生母亲才是村长夫人,而生下其他四人的,应该就是村长二十年前从山洞里救出的女人。二十年来,他白天就把那个女人藏在地下,夫人留在地上,晚上则交换过来。丈夫不爱自己,只当她是个摆设。白天为丈夫和他的爱人作掩护,晚上则被扔到冰冷的地下,头顶就是丈夫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场景。这样的生活足足过了二十年,难怪她的怨恨如此之深。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该将自己的满腔怨恨灌注在自己儿子身上,让他背负自己的痛苦。 “那……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杀她?” 马荣丰的愤怒立刻暴涨到极点。他用力抓住高元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去了。好像要回绝那份痛苦一般,他闭上眼睛,很久以后才再次睁开。“他妹妹死了,所以我娘也没用了。他就在那个傻子面前掐死了我娘,然后跟傻子抬着他妹妹的尸体到村外。他甚至还还杀了那个渔夫给她陪葬,却把我娘的尸体就那么孤零零地扔在屋里。那天晚上傻子居然跟我炫耀这件事,我气疯了。我把他绑到架子上,告诉他如果他不闭嘴,我就烧死他,可他还是喋喋不休。我想吓吓他,就把他藏在那,我想如果爹发现他不见了,会叫人找他的,他们会找到他的。但是那个混蛋,他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妹妹,根本没有别人,他什么都没发现。你知道吗,咱们都是一样的,在他眼里,都跟稻草没什么分别。” “但是你跟他有什么分别吗?”高元直视着马荣丰逼问,“你们两个有哪里不一样吗?” 除了悲哀二字,高元想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男人。如此孤单,如此寂寞,如此痛苦。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出口。他一心想要杀死那个让自己痛苦的元凶,以为这样就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变成了跟自己最恨的人一样的怪物。而他的出口,在他失手杀死马荣康的时候就已经被彻底堵死了。 “分别?”马荣丰呆呆地重复着。他使劲儿地摇头,却说服不了自己。终于,他松开了手,眼睛里再也没有刚刚的温情与悲哀。他从自己的幻觉中醒来了,又变回那具行尸走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元,然后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想做渔夫,因为我喜欢船,喜欢大海。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呆在海边,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呼吸,才能喘口气。后来阿康出生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我几乎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从来没注意过。有一次他掉进海里了,我正好在海边闲逛,就拉了他一把。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整天粘着我,不论我对他多冷淡,他都一直跟在我后面,‘哥哥、哥哥’地叫。明明怕水怕得发抖,还坚持跟我到海边。” 高元静静地听着马荣丰回忆以前的事。似乎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但听起来就像是隔了一辈子。 “很可爱吧?”他问。 “嗯。”高元点点头。他想起了那个有点没心没肺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哥哥,希望能长得更高、更壮,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信任的人杀死,对未来充满憧憬。 “后来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呆在那里好几天不回村子。白天在我们在山上跑来跑去,捡石头,打野兔。有时候我雕点儿小玩意给他玩,都是很粗糙的东西,他却总是爱不释手。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想过今时今日会在这里做这种事。” 马荣丰站起身,缓缓地走近高元。他看起来就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有一次,我爹提起了给我娶亲的事,阿康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讲话。我逗他说‘你想让哥哥一辈子不娶媳妇吗?’然后阿康就哭了,他说他要当我的新娘,不许我跟别人成亲。”说着,马荣丰解开了高元身上的绳索。高元揉着酸痛的手腕,惊讶地望向马荣丰。 “到此为止吧。”他说,“再这样下去,恐怕阿康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 “你……”高元有很多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马荣丰指向门口说:“对不起,但是你该走了。” 高元恍惚地走门前,伸手推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马荣丰低声呢喃了一句:“阿康,我来了。” 高元心里一惊,急忙转过头。火焰如同贪婪的舌头,吞噬舔舐着柴堆,吞没它所及的一切。马荣丰却像投进爱人的怀抱一样,缓缓地走进火中。高元想叫一声不要,却发现自己没有理由这么做。杀害三十条人命,马荣丰得到的惩罚不会比被火烧死更少。 是啊,该结束了,高元想,等到村长得到应有的惩罚的时候。 50、幸福时光(2)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紧接着高元就被紧紧搂在怀里。“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琰的大手将他小小的头颅包裹其中,轻轻地抚摸着。 得救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喜极而泣,但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马荣丰在火中挣扎的痛苦呻吟就从身后传来,刺鼻的浓烟又接踵而至,这一切都像大石一样压在他心里。他得救,不是因为他机智,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另一个人选择了死亡。 高艺干咳一声,硬生生地把他们两个扯开。“火势大了,快走。”面无表情地说完,他瞪了高元一眼,然后夹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们靠近。 牛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对林琰汇报:“我们找到那个老人了,他躲在西边的山洞里。”这时他才注意到高元正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县令老爷你没事了?那个恶徒呢?”他转着脑袋说,“着火了?我去叫他们回来救火。” “不用了。现在就叫人带着村长一起上船,记住,一定要严加看管,他是杀死张大力和他自己妻子的凶手。他们的尸体应该埋在渡头附近,叫其他人仔细搜寻。”高元对牛二吩咐道。村里的状况他比较了解。这些房子为了行走方便都用木质的长廊连接起来,恐怕他们尚未熄灭火头,火势就会蔓延到全村。这里已经没有挽救的价值,如果有衙役因此受伤就得不偿失了。 “是。”牛二应承一声,又匆匆的跑开了。 “村长为什么要杀张大力?”林琰问。 高元垂下眼睛,想起了马荣丰的控诉。“村长把当年献祭的女子救出来藏在自己房间的下面。张大力到的那天,那个女子恰好去世。他看到了村长和马荣泰一起埋葬那个女子的尸体,因此被杀。村长对马荣康说是为了给那个女子陪葬,但是我认为他应该是害怕张大力说出有关那个女子的事。” 林琰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张大力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宁杀错不放过。”高元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他不明白那些仅仅因为毫无根据的怀疑去杀人,就算证实了对方的无辜,仍然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的人是怎样被称为“英雄”的。杀害孩子的父亲,夺去女子的丈夫,他们成就的所谓“大业”,究竟是为了谁? “有话上船再说吧。”高艺板着一张脸说。他的火气跟村子的大火不相上下,如果不是高元伤得很重,而且又没有别人在场的话,他恐怕早就冲林琰挥拳了。 可是林琰似乎完全不明白高艺为什么生气,还越过他对高元说:“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高元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冒出一身冷汗。他连忙干笑两声,打马虎眼说:“哈哈哈哈,不要开玩笑嘛。” 林琰一脸困惑,低声辩解道:“我没开玩笑。”高艺也不买他的账,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赖账战术完败。 “我自己能走。”高元有气无力地说。 三个人在诡异的沉默中上了船。高元被安置在船舱的房间里,高艺端来了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给他。他本来想问林琰在哪里,但是看到高艺那张好似钟馗打鬼时的可怕表情,就顿时没了精神。他默默地吃完饭菜,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想见见村长。” “他在后面的房间。” 高元站起身走出门口,高艺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我自己就可以了。”高元连忙阻止,如果他跟来,自己就不能偷偷去见林琰了。 高艺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单独见他吗?”高艺所说的“他”,不知道究竟指的是村长还是林琰,或者二者兼具。 “又不会有什么危险。”高元抱怨道。 “对于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来说,你还真是勇敢呢。” “我本来就是个勇士。” “当然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被鸭子吓哭的。” “那只鸭子非常大,而且非常凶狠。” 高艺给了他一记白眼。 跟一个对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扯谎就是有这种危险。被蒙馆池塘里的鸭子吓哭什么的,才没这种事!高元想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但问题是,就是这个人把鸭子赶走的。 “至少我被马荣丰挟持的时候没哭。”高元不服气地说。 高艺叹了口气说:“那还真是恭喜了。不过你在山洞里的时候哭了吧?” 的确哭了,但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说,不全是因为害怕。高元踢着脚下的石子狡辩道:“不……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真方便啊。” “我受了那么重的伤,烧得糊里糊涂,还差点死掉呢!记不清楚也很正常吧?”所谓越描越黑就是如此。 看到高元气急败坏的样子,高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像以往一样揶揄道:“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什么都不记得’少爷。” 牛二守在房间门口,金松守在里面。他们这次终于吸取了教训,现在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村长。村长虽然被五花大绑,却仍旧保持着那副冷静、不为任何事所动的面具。他端坐在木塌上,平时使用的拐杖立在一边。 “县令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抓不到儿子就抓老子来替他坐牢吗?我不知道大唐还有这条律法。” 高元心中一股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儿子死了。” 村长微微挑起眉毛,什么都没说。 “你儿子恨你。” 村长不以为然,喃喃自语地说:“不知感激的畜生。” “感激?”高元激动地反问,“感激你什么?” “我给他吃,给他穿。没有我他能活到现在?可是他干了什么来回报我?” “你是他爹,抚养他是你的责任。你既然成亲,既然生了孩子,你就要养活他们。但是你的孩子,他们不光需要吃的、穿的,他们需要你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让他们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只知道吃喝交欢的畜生。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每天晚上把自己的夫人藏在地下,她把满腔的恨意全部灌注到马荣丰身上?如果你曾经仔细地看过他一眼,你就会发现你儿子有多痛苦,就不至于造成今天的惨剧。杀了自己的夫人,还叫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帮忙?”高元指着村长说,“你才是个畜生。” 村长抬起头,眼睛变成粉红色,充满了愤怒。“那个贱人恨我?她有什么资格恨我?当年就是她跟我爹提议什么活人祭典,说什么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扔进山洞里,让海水涨潮淹死他们,村民就不会再责怪他无能,村子就能富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嫉妒!她嫉妒我对青莲比她好,我喜欢青莲胜过喜欢她。她害死了我弟弟,害得青莲不得不藏在地下二十年。二十年啊,县令老爷,她二十年没见过阳光,你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吗?只是每天晚上躲在地下那个贱人就觉得痛苦、就觉得受不了了?她毁了青莲的一生。” “那张大力呢?他只是想到岛上来买块玉石,只是因为他看到你埋葬青莲就杀了他?”高元质问道,“他有妻子,每天以泪洗面在家里等着他。他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跟你不一样,他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自己的孩子。你跟我说毁掉别人一生?你又毁掉多少人的一生?” 村长眼睛投向别处,沉默了很久。他再次开口,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厌恶的镇定自若。“你不会明白的。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会明白青莲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当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所有。”高元笑了,想起林琰的脸,“这种感觉我明白。但是我不会以此为借口去伤害别人。” 村长也笑了,坦然而又带着恶意。“有时候这由不得你,尤其是当你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高元偷偷瞄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高艺。也许真的会伤害某些人——高艺,他的父母,林琰的家人。两全其美,也许真的是不可能的。他站起身,对村长做说:“我想你已经承认自己杀害张大力和自己的夫人。” 村长放声大笑。“事到如今,县令老爷觉得老朽还会怕死吗?” 没错,事到如今,一无所有,他还会怕死吗?即便在笑,他的笑声里也空无一物。高元突然想起了林琰曾跟他说过的话——如果一个人被困住,他就一无所有了。村长、马荣丰以及岛上的所有人都被困住了,就算有再多财富他们都一无所有。 “你的青莲本来不用受那么多苦的。”高元站起身,“只要你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就像你今天早上一样,带她坐船离开这个岛。”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那个房间。幸福本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是他们偏偏看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连同心一起腐烂发臭。 门前,林琰正在等他。带着温暖人心的微笑。 51、中秋佳节(1) 高艺抢先一步,挡在他们中间。“你有事吗?”他没好气地问。林琰困惑地看了高艺一眼,很明显,他感觉到了高艺变得针对自己,但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找到了张大力的尸体,现在已经抬到甲板上了。” “太好了,”高元踮起脚尖,隔着高艺对林琰说,“总算能给他夫人一个交代。” “你要去看一下吗?” “嗯。”高元连忙点点头,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个必要。村长已经对于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即便到了公堂之上,他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但高元此时想要跟林琰多相处一会儿,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呆在他身边也好。 他们肩并肩走出船舱,高艺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甲板上,船家已经做好准备,一杆撑下去,船便离开了渡头。两个衙役正把白布盖在张大力的尸体上,那股腐臭的气味令他们连连摇头。见高元走过来,他们点头致意,然后拉开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 埋在地下足足半个月,张大力的尸体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岛上湿气重,加上最近的天气炎热不堪,尸体变得肿胀发黑,白色的蠕虫不时从鼻孔嘴角冒出来。虽然已经无法从容貌上辨认,但尸体的衣着跟张黄氏描述得别无二致,应该就是张大力无疑。不知张黄氏看到生龙活虎的丈夫变成这样会作何反应。孤儿寡母的生活困难重重,县衙对他们要多多留心才行。 “可以了。”高元说。腐臭的味道加上摇晃的船身,他的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他紧闭双唇,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林琰面前出丑。 “你没事吧?”林琰指指他的脸,“脸色很不好。” 他摇摇头,然后抓着船舷吐在了海里。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不过这样反而更难受,胃一抽一抽地痛。他转过头,向高艺投去乞求的目光。高艺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船舱给他倒水。 “过来坐一会儿。”林琰拉着他到了离尸体远一点的船舷旁,给他搬了把椅子。他坐下以后,林琰也很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 “你也进船舱休息一下吧。”说完,高元又对着大海呕吐。 “不用了。” “昨晚都没怎么睡吧,休息一下去。” “没关系。” “都说了叫你进去了。”高元忍不住嗔怪道,真是个怎么暗示都不明白的家伙。 林琰盯着他的脸,不解地问:“干嘛突然生气?” “我没有生气。”高元否认道,他决定向这个呆子投降了,“我不想被你看见这么丢脸的样子而已。” 他的话引来一阵愉悦的轻笑。“难道我看的还少吗?习惯了。”林琰边笑边说。 什么叫习惯了?这话还真是让人来气。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高元就又吐了。他捂着脸低下头,带着哭腔说:“求你了,进去吧。” “不要。”林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怒意,“高艺可以看,我就不能吗?” 高元惊讶地抬起头,盯着林琰看了半天。“这就吃醋啦?”他试探着问。 “没错。”没想到林琰很自然地肯定了,“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 “真正小气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小气呢。”他苦笑着说。这根本不是值得吃醋的事情啊。对于不止一次拿着自己小时候尿湿的被子出去晒的高艺来说,已经没有称得上丢脸的事了。可是对于林琰,他的形象还是美好的。大概,可能,也许吧? “就像你?” “我才不小气呢!我可是个很大方的人,又通情理,又慷慨!”说到这里,高元发现掉进了自己的套里。真是自作自受啊。他决定不说话了,干坐着生闷气。笑声不断地从林琰嘴里发出来,高元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这么一个呆子耍了,气得扭过头去。 林琰扣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地放在了自己的腿上。高元慌忙想要抽出,结果却被握得更紧。 “被人看到怎么办?”高元心虚地看着甲板上的人。 林琰叹了口气,挪得离高元更近,然后将紧握的双手藏在了两人身体中间的位置。“这样就没问题了吧?”他根本就不想要高元的回答。 “这样反而更可疑了好不好?”高元使劲地推着他的肩膀。林琰转身瞪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挤到紧靠船舷的地方。他扭动身体隐秘地反抗起来,不过都是徒劳。 “别动。”林琰在他耳边低声说,“让我这么握着,一会儿就好。” 高元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眼睛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好。“怎么了,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问。 “没什么,”林琰摇摇头,“只是……我看到柴房着火的时候,我还以为永远也看不见你了。” “他点火的时候我倒是没怎么害怕,不过被他掐住脖子的时候我差点就吓哭了。”那么可怕的情形,事后想起来却已经全无当时的紧张感。自己居然还敢挑衅马荣丰,他完全不知道那股勇气是哪里来的,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你被人掐住脖子了?”林琰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高艺异口同声地问。 高元被这两个人的过度反应吓呆了。他看看高艺,又看看林琰,两个人都像仇人一样对他怒目而视。他犹豫地点点头,结果又换来高艺的怒吼。 “那你还笑?” “不、不是没事了吗?” “没事了?”高艺大吼道,“你差点就死了!” 高元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向林琰求助。没想到林琰非但不帮忙,还火上添油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 “不是因为你们。”高元连忙否认。马荣丰的确是因为林琰他们的举动而生气,但还没气到那个程度。“因为他让我闭嘴,但是我没有……” 纯粹的自作自受。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可以找到村长?”林琰问。 高艺怒视着他帮腔:“说啊。你想让高家绝后?还是想让老爷夫人无子送终?” “当然不是了!”谁会为了这种理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高元承认自己不是个聪明人,但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我不能让你们把村长交给他,这和让你们亲手杀了他没什么区别。我不能看着你们以后都要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包袱活下去。” 高元了解他们,很请吃他们并不是那种杀了人以后还能若无其事活下去的人。这会成为他们一生的负担,令他们痛苦,即便是为了救人。所以高元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如果被抓的是他们,他们也会跟自己做同样的事。他感到林琰抓着自己手的力道加重了,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林琰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反正对我来说,没有第二个选择。”高艺虽然仍旧瞪着他,但眼里的凌厉已经消减不少。他把装满清水的碗递给高元,随后在他们对面盘腿而坐。“那个老头本来就死罪难逃,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拼命。” 高元含了一口清水,把嘴里讨厌的味道全部吐进海里。“现在不是很好吗?”他得意洋洋地说。 “那是你走狗屎运!”高艺狠狠地锤了一下甲板,船上的人纷纷看向这边。 他借着喝水挡住自己的脸,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知道了。”林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抱紧你还是该杀了你。”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叹息。 水一下子钻进高元的喉咙,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林琰真的不知道这种话不能在别人——尤其是高艺——面前说吗?就连高艺都惊讶得瞠目结舌了。高元猛盯着林琰的侧脸瞧,过于泰然自若的神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两个都不许!”高艺强压着声音抗议道,“你离我家少爷远点。” 林琰对高艺的话置若罔闻,还悄悄地将高元的手握得更紧,就快把他的手捏碎了。结果紧张的人就只有高元,他现在的感觉就像被娘抓到逃学的小孩,整颗心就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你回船舱去!”高艺见警告林琰毫无效果,便转向了高元。 高元连忙抓住船舷,以不想吐在人家的船舱为借口死命地留下来。高艺眯起眼睛盯着他,里面好像飘荡着怒火。他什么也没再说,扭过头望向大海,手却紧紧地攥住,似乎随时都准备揍谁一顿。 在几乎快要压死人的沉默中上岸。一回到县衙,高元就被推进房间。只留下一句“睡觉”,高艺便黑着脸关紧了房门。再怎么担心未来也没有用,还不如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他去做。高元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之后的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开堂公审村长以后,又要一边安排张黄氏母子的生活,一边书写上报的文书。 村长连杀两人,罪大恶极,被判斩立决。可是张大力儿子的怒火没有那么容易就能熄灭。刑场上,那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小小的拳头紧握着。明明很害怕,仍旧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把砍头的过程从头看到尾。这份恨意不知会跟随他多少年,也许就此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高元只希望他不会因为这份恨意去伤害无关的人。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县衙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早堂无事,高元开心地准备回房再睡一会儿,偷个半天懒。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林若光从身后叫住了他。他以为是林琰有话要林若光帮忙传达,于是笑呵呵地转过头去。最近高艺看得紧,他连话都跟林琰说不上,有时只能靠林若光来传话。 “县令老爷,今晚的宴席你准备在哪儿办啊?” “宴席?”高元小声嘀咕。不像是给林琰传话,但是宴席的事他从未听说过啊。 52、中秋佳节(2) “对啊,大家决定聚一聚,庆祝中元节。” “中元节早就过去了。”高元想了想,“今天都八月二十九了。” 林若光还他一记白眼。“也不想想是谁害的大家都没能过上中元节……” “难道是我的错吗?”高元大声吼道,血气直冲脑门。中元节的晚上,他连饭都没吃上,还被人扔进山洞差点淹死。试问还有谁的中元节比他惨吗? “当然是你的错。”林若光一脸嫌弃,“你才是县令,我们只是拿钱办事的。如果你不想给我们补过中元节,那就给我们一人五两银子额外的工钱。” 一人五两银子?高元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值钱的中元节。不过他们一直努力干活,的确应该好好慰劳一番。“好吧。你们想选什么地方?”他不情愿地问。 “可以在县衙。”林若光笑着说。 县衙的话,应该花不了几个钱。高元松了口气。 “或者,在天香楼。” “县衙,”高元斩钉截铁地回答,傻瓜才会选贵死人的天香楼,“拿这五两银子买只鸡,然后让叶姑娘给大家做几个好菜。” 林若光又对他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着“小气县令。” “你说什么?”高元没有听得太清楚,不过“小气”二字,似乎溜进了他的耳朵。 “我说你是个小气县令。”林若光大声回答,“大家都想去天香楼。” 高元也不示弱,他把五两银子递到林若光面前大声说:“那就拿着这些钱去天香楼订宴席啊!” “五两银子?县令老爷,加上你我们有三十二个人,到天香楼一人喝碗粥都不够。赶紧拿一百两银子出来!” 五两好像的确有点少,但是一百两银子也太多了吧?高元想了想,开始跟林若光讨价还价:“五十两。” “一百两。” “七十两?” “一百两。” “七十五两。” “一百两。”林若光毫不妥协,“县令老爷,我可以陪你这样玩到晚上。” 看来这家伙是不准备放弃了。高元半放弃地抬起头,对林若光怒目而视,想要借此吓退他。但是林若光一直坚定而又平静地回视他,静止得仿佛石像,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说:“不要无理取闹。”突然,他发现林琰就站在后堂的门口远远地望着自己,更加觉得脸上发烫。别人怎么说他小气都无所谓,只要能少花钱就好,但是他不想被林琰看到自己为了几两银子跟属下斤斤计较的样子。 “好啦好啦,一百两就一百两。跟我进来。” 高元走进房里,掀开棉被,从床板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飞票。林若光满意地笑了,从高元始终不肯松开的手指中夺过飞票,放进自己怀里。高元的面子总算保住了,可是心却在滴血。 “多谢大人。今晚酉时,天香楼见。”林若光冲他挥了挥手中的飞票。 好痛,比割肉还痛。 “一百两为限,多一两我都不会付的。” “放心吧,大人。”林若光迈着愉快的脚步走出了他的房间。 钱已经没了,觉还是要睡的。高元躺在少了一百两飞票的床上,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有以前舒服。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下午,洗漱准备一下,他就跟高艺一起前往天香楼。路上高艺还不忘嘱咐他忌口,就好像他是个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的人。付了一百两,自己却什么都吃不到,这世界上恐怕比这没有更亏本的事了。 一进天香楼的大门,就有小二热情地招呼。这里是安平县最好的酒楼,环境高雅,菜肴精致,相应地,价格不菲。就连高元今天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他偷偷瞄着雕梁画栋的大厅,心里不禁怀疑那一百两够不够这次的宴席。其他衙役们已经在二楼的花厅就坐等待,菜肴也已经准备好了。他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周,结果发现林琰并不在其中,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林琰来了,高艺也不会让他们两个有机可乘。 高元垂头丧气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说了一番感激外加鼓励的客套话。如果是在县衙,他的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现在,每个字都在哀悼他的一百两银子。他坐下没多久,花厅就变得热闹异常。平日大家就很熟络,所以气氛很容易变得热烈。林若光这个混蛋,居然还找了唱小曲的姑娘,一半以上的衙役都在对着人家流口水。大概是林琰没来的缘故,高艺也比平日轻松得多,还跟林若光玩起了行酒令。 整个屋子里,只有高元一脸郁闷。满满一桌子菜,没有几样是他能吃的。清蒸鲂鱼、羊羹、糖蟹、龙凤糕……明明不能吃,还要摆在他面前,这根本就是酷刑。喔,差点忘了,酒也不能喝。虽说是设宴慰劳大家,但是置办菜肴的时候至少也考虑一下出钱的人吧? 好想喝酒。高元一手支撑脑袋,百无聊赖地转动着空酒杯。他并非嗜酒如命,但是松醪春的香味盈满整个花厅,让人怎么都想尝一口。松醪春那种甜中带苦的醇厚,外加在舌尖渐渐扩散的松枝清香,光是想想就能让他流出口水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到外面走走。高艺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衫,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平日几乎把眼睛钉在他身上的高艺已经喝得满面红光,把手搭在林若光的肩膀上。不知他对林若光说了什么开心事,两个人放声大笑。高元走出天香楼,四周顿时寂静下来,月光如轻盈的蝉翼一般飘飘而落,微凉的晚风滑过他的脸颊。 “这么快就结束了?”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高元蓦地转过身,看到林琰站在马车旁。 “你……不是没来吗?”他问。 林琰低下头,腼腆地笑了。“我来了,只是没有进去。” “你嫌饭菜寒酸吗?我可以让他们多加几道。” 拿一百两请这么多人吃饭实在太少了。今天身上还带了三两碎银子,不够的话叫高艺回去取就好。 林琰微笑着摇摇脑袋。“我没进去是因为高缉捕一定不会让我跟你说话。我想,等在外面,或许能有机会。”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高元还以为他对这种无聊的宴会没兴趣。如果不是这里人来人往,高元早就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他。 “你想……跟我说什么?”高元红着脸问。 “很多很多。”林琰抬起头环顾四周,靠近高元一步低声说,“你要到马车上慢慢听吗?” 高元点了点头。 马车里的帘子都放下了,里面漆黑一片。高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那声音渐渐靠近,渐渐变得急促而又混乱。他们一言不发,在黑暗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林琰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拉近,火热的大手缓缓地沿着脊背上移,最终环住他的后脑。两人额头相抵,嘴唇上,林琰的呼吸轻轻地掠了过来。 “你……想不想去我家?”轻轻的一吻过后,林琰低声问道。高元觉得仿佛被那声音烫到了,脸颊变得滚烫。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虽然答案已经确定。如果现在出声,一定是颤抖的。想了想,他轻轻地压在了林琰的嘴唇上。林琰在木板敲了两声,马车便颠簸起来。 一路上,他们静静地交握双手,生怕语言会划破这暧昧与甘美交织的玄色丝绸似地沉默着。马车停在林府西苑的小门旁,一进去便是那间种满鸡儿肠的温室。高元想起了去年的端午节,两个人蹲在那里欣赏浅紫色的纤细花朵。那个时候,眼前好像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以前从未多看一眼的野花竟然变得美丽可爱,就连名贵的牡丹也比不上。 高元走进林琰的房间时被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林琰的房间一定会是精致淡雅的,但事实跟他的想象正好相反——红色的窗帘、红色的帷帐、红色的蜡烛以及红色的被褥。 “那个是喜被吗?”高元指着木塌的方向问。这里明显就是刚刚布置好的新房,莫非林琰要跟谁成亲?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想想又不是那么回事。 林琰挠了挠后脑,慢吞吞地回答:“呃……那个……只是红色的被子。” “但是那上面还绣了喜字。” “就是绣了喜字的红色被子。” “那不就是喜被?” 林琰的脸变得通红,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良久,他才抬起头,注视着高元的眼睛承认那是喜被。“前几天我想到如果我们成亲,新房要怎么布置。想着想着就动起手来,所以……” 高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居然还大费周章把房间搞成这样。想到林琰傻乎乎地自己一个人睡在这红彤彤的房间的样子,笑声就怎么都停不了。 “别笑,我是认真的。”林琰窘迫得手足无措,“我们找不到媒人,也不能立婚书,但是我可以在祖先灵位前发誓,今生今世都不会违背誓言。” 53、新婚之夜(1) “呆子。”高元哽咽着说。明明很开心,眼睛却变得湿润,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这可真够丢脸的,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发现林琰已经慌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了。 “我没有强求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林琰小心翼翼地解释,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 高元破涕为笑,踮起脚尖想要给他一个吻,但是很可惜只够到了他的下巴。呆子,你倒是稍微低下一点头啊!高元暗暗抱怨道。等了半天林琰也没有动作,最后他只好在脖颈上轻按一吻。“你不用发誓,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那今天晚上住下来好吗?”林琰难掩心中的兴奋。 高元点点头,随即便被吻住了嘴唇。他闭上双眼,把一切交给感觉。就像在岛上时一样,他们微微开启嘴唇,一面探索,一面回应。身体好像从里面开始融化,脚下的砖石也变成了棉花,高元脚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林琰强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但并没有止于此,而是将他拦腰抱起,平稳地放在柔软的喜被上。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高元不解地问。 “反悔的机会。”林琰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哀,“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如果你逃了,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回来。” 高元闻言不禁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会反悔呢?哦,对了,因为自己是个“轻率”的人。 “你再提这个我现在就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气呼呼地瞪着林琰,没想到对方反而放心地笑了。 “等我一下。”林琰在他额头覆上一个轻吻之后,便起身走下床。 高元隔着屏风看不到他去做什么,不过似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不会临时逃跑了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只是自己太多疑了而已。高元苦笑了一下,呆呆地望着朱红的纱帐。忽然,他想起了还在宴席中的高艺,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门又响了一下,林琰端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走过来。高元坐起身,好奇地端详着那些东西,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的。 “这个是什么?”他指着一个青瓷的圆形罐子问道。 林琰的脸刷得红透了,支支吾吾地回答说:“那是油膏。” 高元听到这个回答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小声地问:“你从哪里弄到这种东西?” “我跟花管家说了以后,他帮我准备的。”林琰说着从一个红底黄花的细口小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把这个吃下去。” “这是什么?”高元接过药丸放在手心,眼睛还不停地瞟着那些瓶子。花孔雀真不愧为花孔雀,连用的东西都是这么绚丽缤纷的。 “是让你不会太痛的药。”林琰垂着眼睛回答。 “喔。”高元应了一声,把药塞进嘴里。“有点苦。”他边嚼边说,心想要是在岛上的时候有这个就好了。 “那就喝点这个。” “喔。”感觉好像小时候生病被喂药。高元窃笑着结果瓶子,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花蜜,喝进去清甜爽口,一点都没有黏着的不悦感。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瓶口。 林琰把那些东西放到一边,顺便吹熄了油灯。黑暗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避无可避的甜蜜气氛。高元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只听到黑暗之中布帛的摩擦声。一瞬间,高元忘记了呼吸。虽然并不是一无所知,但一到了真格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 马上就要接触到腰带的时候,林琰的手轻轻覆了上来。“让我来,好吗?”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笨拙地解开了活结。脱离了束缚的粗布自己散开来,胸口的肌肤若隐若现地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火热的手掌划开阻碍,衣衫便顺着手臂缓缓滑落。 太难为情了……高元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得到灼热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将自己所有的衣物都除去以后,高元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 “伤……不要紧吗?”相拥着平躺在木塌上,林琰呼出的气息抚上了他的颈间。 背上的伤已经没事了……如果不乱动的话。高元没有犹豫就直接回答没事——顶多就是伤口裂开而已,算什么。但林琰还是将手臂垫在他颈后,小心翼翼地不让他压到伤口。 轻如棉絮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额头和颈间。被吻过的地方都沾染了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温度,高元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嘴唇最后才落在他最渴望的地方,然而这次已经没有了犹豫和试探,而是如同狂风暴雨般肆虐的吻。舌尖交缠,唇齿相触,高元禁不住从鼻尖发出小小的哼声,无意识地将林琰抱得更紧。 “嗯……好热……”高元喘息着呢喃。身体变得好奇怪,脑袋变得好奇怪,就连声音也变得好奇怪。羞耻明明已经如同滚烫的红色岩浆一样将他包裹,可是身体却不知廉耻地挺起腰肢,在对方身上磨蹭,还无法抑制地发出黏腻的细微声音。酥麻的甜美从凝聚的一点渐渐满溢身体,又在一瞬间爆发,带来无法言喻的解放感。 高元向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一阵阵颤动从腰部传递到脚趾。等到浪潮缓缓退去,他才有余力睁开双眼,然而却看到林琰略带惊讶地俯视着自己。 他一定是讨厌自己了。不知怎的,这个想法刚刚在脑袋里浮现,双眼里的泪水已滚滚而下。 “我变得……好奇怪……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他抽抽噎噎地解释着,双臂交叠遮住自己的脸。明明已经做出这么羞耻的事了,身体里的那股热流还是无法退去。以前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别哭。”林琰的声音很温柔,手却强硬地扳开了他的手臂。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林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林琰的指背摩挲着他的脸颊安抚道,“我喜欢你这样,没关系的。” 没被讨厌,终于有点安下心来。高元尽量忍着呜咽,小声地问:“但我平常不是这样。” “我都喜欢。”林琰俯下身,亲吻他湿润的眼角。一个灼热而又湿润的东西顶他的腹部,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后,也怯生生地回吻林琰的肩膀。 “准备好了吧?” 林琰在他耳边低语,他却一时没有理解其中的内容。下个瞬间,体内骤然感到异物的滑入,而丁香的味道盈满房间。高元发出小小的惊呼,身体不由得弹跳起来。 “痛吗?” 高元紧咬着嘴唇摇摇头,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是身体对于情境做出反应而已。连自己都未曾了解的深处被手指搔弄着,尚未完全熄灭的欲情之火也再次被点燃。眼前好像跳动着淡红色的火焰,就连林琰竖起自己的膝盖并强硬地分开到极致都没有发觉。 手指从他体内退出时,竟然有种空虚得令人想要流泪的冲动。不过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被更加火热而又充实的东西填满了。伴随着浓烈狂热的律动,他发出似喜似悲的唏嘘,白皙的小腿在月光流淌的半空中划出梦幻的弧度。迷蒙中,他睁开双眼,看到林琰紧蹙双眉,汗珠顺着额头滴下。 他们在激烈的摇晃中久久地凝视着彼此,然后闭上双眼,交换一个甜腻的亲吻。高元把一切交给感官,感受着不断送进体内的律动。每一次的撞击都似乎惊起一朵浪涛,而他便是潮起潮落中的一叶扁舟。 “……啊……我……不行了……” 难以想象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将紧紧攀在林琰后背的手移向那个快要胀裂的部分,想要寻求解脱。可是林琰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强硬地把他的手拉开。 “再忍一下好吗?等我一下……” “我……不知道。”他带着哭腔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口气冲上云霄。一切变得清明,连窗外的蝉鸣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很快他就坠落到一片混沌之中,再也睁不开眼睛。 睡了一会儿,高元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伸手寻找林琰的身体。然而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心里一惊,连忙睁开眼睛,看到林琰就坐在床边时才松了一口气。 屏风已经移走,窗子也打开了。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流泻进来,洒在林琰的身上。他背对着自己,仅仅披着一件外衣望着窗外。那个背影,结实而又宽阔,同时却又显得那么孤单。 高元坐起身从后面抱住林琰的肩膀,手捧住他的脸颊,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嘴唇。 “在想什么呢?”高元轻咬着他的耳垂问道。 林琰思考了一下,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我什么都没想。”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暧昧地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我想把你放出来。” 林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高元。 54、新婚之夜(2) “我希望你能从那些前尘往事中解脱出来,也不要总是担心未来。我希望你可以做现在你喜欢的事,可以轻轻松松、逍遥自在地活着。”高元玩笑似地戳了一下林琰的鼻尖。 林琰莞尔一笑,也回敬了他一下。“那岂不是很任性?” “任性一下有什么不好?你就跟我任性嘛!”高元心虚地狡辩。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一直都很任性?几乎没怎么想过以后的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他一贯的生活方式。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林琰猛地把他扑倒在木榻上。他吓得大叫一声,还以为脑袋要在枕头上装出个大包,不过林琰用手臂及时接住了他,笑着把他拥进怀里。“我想就这么抱着你直到天亮。” “好重。”高元小声抱怨道,装模作样推了推林琰的肩膀,但没有真的用力。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重,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林琰用手指来回摩挲他的脸颊,咬着他的耳朵说:“是你说让我做我喜欢的事的,说过的话要算数。” 以后再也不在这个人面前乱说话了!高元暗暗想道。林琰的身上有点凉,但两人相触的部分很快就暖和起来。时间久了也不再觉得有多难受,就像盖着一个很重很温暖的被子。他转过头面对着林琰,两个人的距离近得不可思议。林琰闭着眼睛,睫毛轻轻地颤动。 “舒服吗?”高元嗫嚅道。他不想林琰就这么睡着了,也知道自己这样显得很孩子气,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林琰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笑,声音慵懒地回答:“热乎乎、软绵绵的,舒服极了。” 热乎乎、软绵绵?高元脑袋里浮现了另一种东西。“我是刚出笼的蒸饼吗?”他质问道。 “差不多吧。”林琰没有否认,“但是你比蒸饼好吃多了,应该说比较像刚出笼的肉包子。” 哈,肉包子。八文钱一个。高元希望他是个加了鸡汁的肉包子。 “我就不能是贵点的东西吗?”高元大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林琰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那你想是什么?”他好像真的就快睡着了。 “我……我想……”高元吊起眼睛,思考是什么东西比较好,想了半天终于有了自己的答案。“怎么也得是块白糖糕吧?” “可是白糖糕也没比肉包子贵多少……” “嘿,贵两文呢!”说出口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傻,可是高元不想改了,“而且白糖糕可比肉包子小多了,还……还是甜的。” “好吧,你是白糖糕。” 这根本就是敷衍。高元开始生气了。难道他就值十文钱吗?虽然这么说的是自己。他使劲扭动起身体,在林琰问他做什么的时候瞪了对方一眼。似乎是察觉到他生气了,林琰放松了力道,就趁这个机会,高元反转情势,压在了对方身上。 “哈——哈——”高元得意洋洋地大笑。林琰皱起眉头困惑地看着他。好吧,他的确很无聊,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问我啊!”他开始得寸进尺了。 “问什么?” “问我舒不舒服。” 林琰叹了口气:“舒服吗?” “我摸摸看。”高元好像盲人一样用手一点点地摸索着,“你全身都很硬,只有这里软软的。所以——不舒服。”他玩笑似地抚上了柔软的中心,随即就被林琰拉开了手。 “不要碰那个地方。”林琰的声音有点干涩。 “偏要。”高元轻声笑着,另一只没有被束缚的手缓缓下移,结果惊讶地发现那个柔软的地方已经不再柔软了。 林琰放弃似地扭过头。“我就说了不要吧。” 这个人也许一辈子学不会任性。高元伏在他的胸膛,开心地想着。既然如此,任性的事就有他这个任性的人来做吧。他挺起上身,跨坐在林琰身上。看着林琰惊讶的脸,他坏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扶住对方坚硬耸立的部分引向自己的小巢。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先端还没有进去,他就痛得无法继续了。 “你这样不行。”林琰抬起他的腰,然后坐起身来,取了一些油膏放在手上。还在阵阵发痛的地方被涂上了微凉的东西,随后细长的手指便钻了进来。 “疼吗?”林琰问。他摇了摇头,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那里还很软哦。”林琰像哄小孩一样说。 “应该很软吗?” “嗯,这样你才不会痛。好像可以了。” 他缓缓地沉下身,吞进林琰的勃发。不能说一点都不疼,但其中还夹杂着与疼痛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追逐的东西。一直埋到最深处,他才吐出长长的叹息。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以前的事,忽然笑了起来。 “我以前问你是不是害怕被我吃掉,没想到现在我真的把你吃掉了。”看来林琰的害怕是道理的。 高元的话似乎激起了林琰的热情。他两手握着高元的腰,开始猛烈地摇动起来。“好吃吗?”他带着苦闷的神情耳语。 “好吃……极了……”感觉一波一波地袭来,高元难以抑制地向后仰,配合林琰的节奏律动,“我以后……都不想吃别的了。” “不许吃,也不许想。”林琰吻上了他湿濡的嘴唇,“不然我饶不了你。” 被他温柔而又霸道、包容却又充满独占欲的目光包围,高元心头一紧。他双手捧着林琰的脸,啃噬一般地吻下去。“你也不要被别人吃掉哦。” 黑暗中,结实的木塌又摇晃了很久。 第二天,高元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那时,他正枕着林琰的手臂,沉浸在美梦中。 “少爷,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林若光的声音。 “告诉大家开饭吧,我不过去了。”林琰回答道。 “需要给您送过来吗?” 林琰轻轻地把他抱紧,低声问他饿不饿,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到西苑来。” “是,少爷。” 林琰又安稳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放松,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经意间便看得入迷了。高元硬是把大腿伸进林琰的两腿间,肢体交缠的感觉他很喜欢。林琰睁开眼睛,与他对视了很久,然后在他额头按上一个轻吻。昨晚折腾得那么厉害,早上醒来还是会害羞,高元把头埋进林琰的胸膛,嘟囔着说:“我想再睡会儿。” 实际上,他只想多享受一会儿这种感觉。昨晚彻夜未归,以后想要像这样紧紧相拥恐怕更加困难了,他现在就想象得出高艺会怎样形影不离地看着自己。 “嗯……”林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背后的伤口。感觉有点疼,他发出小小的抗议。 “今天也住下吧,明天我们一起回县衙。”林琰搂着他说。 “呃,这个恐怕……” 连续外宿两天,这是纯粹的找死。 “你答不答应都没关系。”林琰没有强求。高元放心多了,刚要开口的时候却听到他说:“反正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高元目瞪口呆:“你是要软禁朝廷命官吗?” “那又如何?”林琰不以为然。 说的也是,那又如何,反正自己也不会治他的罪。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高元装出一脸可怜相,惨兮兮地说:“如果我今天不回去,高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林琰听了更加不高兴,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听他的话?” 一句话问得高元哑口无言。“我……我也不清楚,我娘跟我说要听高艺的话。”他越说越没底气。小时候因为高艺比自己年长,所以总是听他的话。离家的时候,爹娘也对高艺千叮万嘱,要他好好照顾自己。他一直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 “你说我不该想得太多,但是我觉得应该是你想得太少才对。”林琰表情僵硬地凝视着他,“你想走就走吧,我不会再逼你。”说完,他就起身披上衣服,走下了木塌。 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你生气了?”他看着林琰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 “没错!”林琰猛地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我觉得将来高艺要你跟别人成亲你也会听他的。” “才不会。” 高元急急忙忙地否认道,但是很显然,林琰并不买他的账。最后,高元终于答应留下来,反正回去以后一场狂风暴雨是免不了了,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 林琰真的像昨天说的,拉着他到了祖先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牌位郑重发誓。正在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林琰却转过身来对他说:“如果你有违誓言,我的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你的。”虽然很怀疑什么样的祖先会去管子孙和男人的感情纠纷,不过高元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回到西苑,等着他的是一桌子好菜,他们赏菊聊天直到天黑。本来约定好晚上什么都不做,但是两个人都没能忍住,结果度过了一个相当痛苦的早上。 回县衙的马车上,高元和林琰都昏昏欲睡。林若光一脸呆滞地看着两人。 55、不速之客(1) 在县衙大门口下车以后,林琰和林若光从大门进入,为早堂做准备,高元则悄悄地绕到后门。时至今日,他仍旧抱着没被高艺发现的希望,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蹑手蹑脚地走进后院,那里一片寂静,高艺似乎还没有起床。高元心中暗喜,以老鼠一般的速度冲到自己房间,推门走了进去。 “你还知道回来啊。” 阴阳怪气的语调。高艺正双手放在身后支撑,翘着二郎腿坐在他的床沿。他微微抬起眉毛,扬起下巴,检视似地盯着高元。 “呃……”高元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来。”高艺拍了拍床板,“坐下。” 高元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坐在了大概跟高艺相隔一人远的地方。屁股有点疼,高元暗暗叫苦。 “这是谁的主意?故意不现身,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你趁机逃跑。干得不错嘛!为什么不干脆私奔?” 私奔?不可能吧?高元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讽刺自己,不由得有点生气。自己明明是县令,却被说得像个不经世事的深闺大小姐一样。“我要换衣服了。”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向衣柜走去。刚刚大概由于紧张忽略了疼痛,现在每走一步那里都像刀割一样痛。昨晚真的不该做那么激烈的事情。 “你的腿怎么了?”高艺突然出声问。 “咦?腿?没事啊。”高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答案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应该编个什么摔倒了,磕破膝盖之类的谎。 他故作镇定地脱下衣服,换上官服,心脏却在狂跳。高艺一直沉默着,那种沉默就像一团黑雾渐渐地盈满整个房间。就在高元带上乌纱帽的时候,高艺腾地站了起来。 “你让人走后门了?”惊讶、愤怒而又充满关心,刻意压抑的声音就像从牙缝中被挤出来一样。高元的手停在了半空,随即将帽子戴好。木已成舟,这是始终要面对的事情,不过“后门”这个说法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 “我又没有前门……” 不爽地回了一句之后立刻惹来了高艺的怒吼。 “那就别让人进去!”像是意识到什么,高艺放低了声音,“自己的后花园自己要保护好,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那里就算被人怎么耕耘、撒下多少种子也不会结果的,什么都不会有。” “本来也没期待什么啊。” “你……” 高艺突然停住了,因为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正在高元思考那是谁的时候,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看到了门外的两人,高元不禁目瞪口呆,连嘴巴都忘了合上。为什么应该身在长安的爹娘会出现在他的房门口?难道他是在做梦? “你看着孩子,看到爹娘过来就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真是个傻孩子。” 夫妻两个满面红光,一唱一和的,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因为“高兴”才愣在当场的。 高元嘴巴一张一合,很久才发出声音:“你们怎么过来了?” “当然是为了你们的婚事啊!” 母亲理所当然地说道,每一个字中都透着相当的兴奋。 “嗯,婚事。”父亲点点头附和道。 “我在家书里说自己有了心上人,没想到老爷夫人就立刻赶来了。”高艺说着害羞地低下了头。 “当然要过来了,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昨天我们也见了那位叶姑娘,贤良淑德,很不错哦。过两天咱们就把婚事定下来,这么好的姑娘早点娶进门来才安心。你说是不是啊,孩子他爹?” “可不是。” 叶姑娘,那个动不动就对自己冷嘲热讽、以前还做过江洋大盗的女人贤良淑德?这种母老虎就算放一万年都不会有人抢,那么着急娶进门干什么?高元偷瞄了高艺一眼,心里有了小算盘。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意中人啊?”话题一不小心就转到了自己身上,高元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自己的婚事,算是完成了?只是不能告诉爹娘而已。 “没有也没关系,娘帮你相一个好姑娘。不知道这里哪个媒婆比较好,要找那种靠得住的,这可是终身大事。”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一提起这种事就会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连高元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都没有发现。 “娘,我还不着急。” 前天已经男人私定终身,而且还有了肌肤之亲,今生不准备再有其他人这种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什么叫还不着急?你都二十一了,别人这个年纪都有好几个小孩了。你也跟高艺学学,多干点正经事,不要老是要娘替你操心。” “是啊,别让你娘替你操心。”父亲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道。 高元忍不住瞄了高艺一眼,结果发现对方正在幸灾乐祸地笑。 “我……不想那么轻率。”勉强挤出了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理由。自己应该就是轻率的典型吧?如果被这么期待自己成亲的爹娘知道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恐怕会伤心得病倒。辜负了他们期望,还在他们面前撒谎,高元心里满是罪恶感。 “说的也是,光是准备高艺的婚事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你的就再说吧!”母亲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谎言。 总算松了口气。成亲不是小事,怎么也得准备个两三个月。想到自己有两三个月不用为拖延婚事而心烦,高元就开心得不得了——哈哈,高艺,这次你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等等,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你们两个都来了,长安的铺子怎么办?” “呃……”他爹难得在他娘之前做出反应,不过只是铁青着脸而已。 “卖了。”母亲一脸轻松地回答,“你们两个都不在身边,我们呆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 “那可是爷爷留下来的店铺,怎么说卖就卖了?”高元忍不住大声问。难怪爹的脸都青了,他没哭出来已经算好的了。长安的胡麻饼铺子是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经营,直到高元出生才真正打响了名号。他知道对于他爹来说,这铺子是仅此于生命的东西。不过很显然,他娘比他爹的命还重要。 母亲丝毫不以为意,还用她即将收拾高元之前那种特有的温柔语气说:“你对爹娘的决定有意见吗?” “没有。”高元憎恨自己没骨气。 “大人,时间到了。”林琰突然出现在了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元的爹娘。 虽然爹娘还不知道这件事,高元还是心虚地冷汗直冒。虽然见面不可避免,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爹娘是铁了心不回长安了,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日子,想想就觉得可怕。他不自然地抚了抚自己的后颈,清了清嗓子,对父母说:“这位是林参军。” 母亲上下打量了林琰一番,就像街边的地痞无赖看见漂亮大姑娘一样发出小小的口哨声。高元的母亲其实并非普普通通的良家妇女,年少时曾经跟着一帮大男人行走江湖,后来遇见了父亲才安定下来。她从不以过去为耻,还经常做出像这样与礼不合的举动,不过父亲从不介意。 “没想到你的县衙里还有这种人才啊!”她笑着对林琰点点头,“在这种矮子县令手下干活真是难为你了。” 高元的全身的血液一下冲到脑子,额头上冒出了青筋。我这个“矮子县令”还不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在家里损损自己也就算了,干嘛要在初次相见的人面前这么做? “我有公事要做。”冷冷地扔下这句话,高元头也不回地走进大堂。后面还是很疼,他咬牙忍痛坐下,一心期望早堂无事,然后回房好好睡一觉。 可惜事与愿违,高元刚说完升堂,一个少年就从门口走了进来。少年个子不高,体格纤细,小小的脸上有一对黑亮的圆眼睛,看起来非常机灵。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大堂,恭敬地行礼。高元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是一时没有想起来是谁,直到他自报姓名以后,才记起他就是郊外蒙馆先生的侍童清弥。 少年跪在堂前,看了高元几眼,然后低下头默不作声。一般人都是还没踏进县衙大堂的门口就开始高声喊冤,进来以后还沉默不语的真是少见。不过高元没有心情跟他玩猜谜游戏,被疼痛和心烦折磨的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吓得清弥猛地抬起头。 “堂下人击鼓所为何事,速速道来!” 清弥抬起头不露痕迹地观察高元,歪着脑袋问:“如果我说了,大人会相信吗?” 有一瞬间,高元真想大声冲他喊:“爱说不说!”然后拂袖离去。最终他还是抑制住了冲动,毕竟对方还是个孩子,那样就太没大人样了。 “我相信,你但说无妨。” 他好像安抚小孩子一样答道。 清弥听了以后长出一口气,眼珠转了一圈,有些犹豫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人要谋害我家先生。” 56、不速之客(2) 一旦开了个头,清弥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昨天晚上就寝以后,他听到房外有响动。但是出去查看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什么人都没有。他本以为是野猫野狗弄出的声音,可是准备回房的时候,却发现轮椅的位置变了。如果是猫狗,不可能推动那么重的东西。他不敢大意,仔细检查了轮椅,竟然发现轮子被人松动了。 “光是凭这个就觉得有人要谋害你家先生?” 这样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啊?高元忍住了这句话。经常被推来推去的东西,轮子松动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啊。”清弥理所当然地说,“轮子松了可不是小事。平地上推起来没什么事,但是到了山路,很可能会掉下来的。我家先生身体不方便,从山上滚下去可会要了他的命。而且每天回到家里以后,我都仔仔细细检查轮椅一遍,如果那里松动了就立刻送到木匠那里去修。昨天晚上我也好好检查了,我敢肯定那个时候轮子绝对没有松。” 高元想了想。这个侍童虽然喜欢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乱插嘴,不敢跟谁说话都没大没小,但他还是个孩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公堂上说谎。 “赵先生有没有跟人结过怨?” “当然没有,我家先生深居简出,平易近人,从不跟人结怨。” “可与人有过钱财纷争?” 清弥歪头想了想,随即否定了。 “最近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高元有些焦躁了。 “如果说不寻常的话……”清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前天有一个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撞了我家先生。那里面只有一栋房子,好久没人住,里面到处都是蜘蛛、蟑螂和老鼠,一般人都不会进去的。” “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吗?”终于看到希望了,高元身体微微前倾。 可是清弥摇了摇头:“当时我在屋里做饭,先生在门前看书。那人撞了先生以后书掉在了地上,等先生把书捡起来,那人就不见了。” 结果说了跟没说一样。这么大的县城叫他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好了,这几天本县会派两个衙役贴身保护,你想起什么要及时上报。” “真的吗?”清弥喜形于色,“不过这件事不能告诉我家先生。他说这是小事,不能麻烦县令老爷,如果他知道我来了,一定会生我的气。” 要求还真多。 “好,本县会派人暗中保护。” 清弥高兴得连礼数都忘了,连跑带颠地冲到县衙门口。这时他才想起什么似地停住脚步,转过头对高元说:“谢谢大人。”他的脸上绽放着如夏花般的笑容,就连心情灰暗的高元也不由得被感染了,无意识地泛起一丝微笑。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侍童,赵芳姿还真是幸运。高元不由得暗暗羡慕起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之后就没有别人击鼓,等了一会儿,高元便宣布退堂了。虽然很像现在就冲回房间睡觉,但是手头的事必须先做完。思考了一下,他决定偷个懒,把安排人手的事交给高艺。 高艺一脸不屑地冷哼一声。“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么轻率的个性需要改改了。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县令,不留心的话就会被别人耍得团团转,还会被某些人利用呢。” 高元偷偷看了林琰一眼,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根本没听出来高艺是在指桑骂槐。迟钝的人也有这点好处,至少不用生不必要的气。 “我当然是觉得有必要才答应的。”当然也有想早点结束这件事的因素,不过不是主要原因,“那种废屋连乞丐都不愿意住,去那准没好事。你现在就派两个人暗中保护赵先生,然后带人到废屋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一草一木。” 如果不是在众人面前这么跟高艺说话,自己恐怕已经被揍趴下了。高元正是清楚这点才敢这么大声的。趾高气昂地甩下一句“快点行动”,高元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堂。 “我会跟林参军一起的。”高艺在他身后小声说。 “随便。” 早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自己跟林琰有独处的机会,高元一点都不惊讶。更何况他现在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哪还来的精神跟林琰卿卿我我?看到高艺气得牙根直痒,他简直就快笑出声了,甚至觉得自己翻身的时刻就快到了。 正在他有点得意忘形的时候,耳朵突然被人使劲揪住了。他痛得哇哇直叫,还不忘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县衙所有人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瞧着这边的时候,他的心立刻凉了一半。 “你这孩子,当个小官就学会逞威风了,居然跟人这么说话。”娘揪着他的耳朵还不忘记大声教训他。 “我才没有逞威风……” “还说没有?娘是怎么教你说话的?” 你还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吗?高元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是他知道话一出口就会挨揍。高艺至少会在众衙役面前给他个面子,但是他娘才不管这种事。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高元痛苦地大叫,耳根都开始觉得火辣辣,说不定她真的会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 死死揪住他耳朵的手终于放开了。母亲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高元顿时感到自己矮了一截。她不依不饶地说:“错了应该说什么?” 高元看看一脸神气的高艺,又看看同情心满溢的林琰,终于低下头,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说:“对不起。” “那就再把刚刚的话用人话说一遍。”母亲仍旧不依不饶。 死了算了。 “请你派人暗中保护赵先生,并到废屋仔细搜查。”他痛苦地吐出每一个字,感觉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属下遵命。”高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揪住想要跟高元说话的林琰走出大堂。 高元听到他调派人手的声音,发现自己正被十几个衙役注视着,每个人都瞠目结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心里越是接近崩溃的边缘,高元越是表现得强硬。他使劲瞪了其中一个衙役一样,紧接着他们便像逃命一样全部离开了县衙大堂。 “你这县衙挺破的呀!” 罪魁祸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大堂里东瞅瞅、西望望,还不时地评论一句。 “娘,你干嘛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高元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威严扫地啊?” “你的威严就是对人颐指气使吗,混小子?”娘毫不相让,“娘告诉你,官可不是这么当的。你要是希望人家发自内心尊重你,你就要先尊重人家。你要是希望人家打心底里称赞你,你就要先做出能让人称赞你的事。以为自己当上官了别人就必须对你毕恭毕敬,那你就错了。什么都不干还想要人对自己歌功颂德,这就是狗官。爹娘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圣贤书,可不是让你当狗官的。你要是成为那种人,娘就把你手脚都剁下来,装在罐子里供人取乐,让你也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 这么狠心的娘还真是世间罕有。 “爹。”高元忍不住求助。 但是他爹只是点点头,回答说:“你娘说的是对的。” 娘说得的确没错。可是他从没想过要做什么鱼肉百姓的狗官,被百姓鱼肉还差不多。他只是想在高艺面前逞逞威风罢了。“那个是高艺嘛,有什么关系?”他没底气地说。 “对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你得神气成什么样?” “是高艺先说我的!” “你还是小孩吗?” 高元没有回答。他尴尬地搓着脚下的土,后悔说出了那么孩子气的话。真丢脸,爹娘一定认为自己离家这么久一点都没成长。当初那么着急离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想向父母证明自己已经长了。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他还是被当成孩子,顿时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垂头丧气地想要回房睡觉,没想到又被林若光拦在了门口。又要干什么?他现在满心地不耐烦。可是如果表现出来,一定又会被他娘抢白一通。 “公文。”林若光言简意赅地说。 他默默地接过来,扫了一眼信封,上面除了刺史大人的印章以外还有刑部的印章。这种公文还是慎重对待为好,他把睡觉这件事暂时放下,径直走向了书斋。林若光跟在他身后,进入书斋以后就关紧了门扉。 “原来就是这破事。” 看了公文的内容以后,高元忍不住抱怨。本以为是有江洋大盗出没之类的事,紧张得高元都快出汗了。结果是刑部尚书下来考察,要各县县令于重阳节到州府,汇报本县断狱情况。恐怕汇报完以后,还要留下参加刺史准备的宴席。高元已经参加过不止一次,每次累得要命。这次一定也不例外,尚书大人到来,他们一帮小官小吏必然要变着花样地吹捧对方,直到每个人都在心里吐了为止。 “重阳节啊,真可惜。”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林若光咋了咋舌头。 差点忘了他存在的高元猛地回过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啊!”他以为林若光对这次宴席有兴趣。 57、深夜遇袭(1) “省省吧!”林若光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一堆人聚在一起不是自吹自擂就是互相吹捧,吃多少东西都能吐出来。” 高元耸耸肩,他们对于这件事的看法还真是相近。 “那你可惜什么?” 林若光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视线,那种不自然的举动让高元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早上一起乘马车到县衙,他一定知道自己在林府留宿两天的事了。 “我家少爷本来想在重阳节请县衙的人聚一聚,看来您是去不了了。” 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高艺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他们接近,一定连句话都说不上。不过就算如此,也比参加刺史大人的宴席好得多。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元懒洋洋地趴在了桌子上。连回函都懒得写,他干脆就把这件事交给了林若光。对方写好以后自己过目没问题就可以交给驿馆。他愣愣地看着窗外,母亲完全看不出刚跟自己发生口角的样子,开心的脸上充满了光彩,就连平时好像有点迟钝的爹都乐得露出了白牙。 安平这个地方,跟长安比起来不只差了一点。地方小,人又少,景色也不怎么样,可是他们却开心成这样,明明留在长安更好啊。一想到他们是为了自己才放弃那么优渥的生活,高元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一路颠簸一定不好受,到达的第一天自己却不在这里。不仅如此,他还一点都不表示欢迎,只觉得他们麻烦。把所有的一切都舍弃了,却只得到冷淡的反应,他们会不会觉得很伤心呢? 这个时候,林若光写完了回函。都是官场的那些话,想出问题都困难。点头同意以后,林若光就找了县衙的信封把回函装进去封好,让高元印章。 “我弟弟被吓哭了。” 高元盖完章,皱着眉头看向林若光。他不明白林若光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我弟弟,您还记得吧?他也住在西苑,那天晚上哭着来找我,说少爷跟您在打架,您快被打死了,他不敢进少爷房间。” 明白了林若光在说什么之后,高元差点羞愤而死。以后的事不说他也能想象得出,林若光一定赶到西苑,并且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说不定连自己说的那些羞死人的话都听去了。 “以后不要再吓到我弟弟了。”林若光夸张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少爷在想什么……”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着信走出了书斋。高元没心情跟他计较那些,反正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不可能被祝福的,这种事用脚想也知道。不过转眼间他就想出了报复林若光的方法——重阳节偏要带他去州府。 回房换了平常的衣服,高元来到后院。走路时后面还是痛得不行,两边的太阳穴也隐隐作痛,不过现在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 “爹,娘,”高元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我陪你们到城里逛逛。” “公事不要紧吗?”娘笑着问。 高元摇摇头说:“都办完了,小地方也没什么大事。” “是吗?”母亲的脸骤然明亮起来,“那太好了。娘正想着买几匹好布给你们做几件衣裳呢!你看看,袖子都破了也不补补。” 高元抬起胳膊,果然看到袖子上有一个小口。没被指出之前他根本没注意到,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坏掉的。男人果然还是粗心大意,高元抚着后颈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这地方可不像长安那样有那么多店铺,布料的种类也少。” “咱们家总穿的那几样布哪里都有。” 走吧!母亲说着,使劲拍了他的后背一下,正好拍在他的伤口上。虽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受伤了,但突如其来的剧痛还是让他忍不住大叫一声。 “怎么了?后背受伤了?” 母亲连忙关切地询问,父亲也一脸担忧。这个时候瞒也瞒不住了,他就老实地点点头。 “怎么搞的?” “呃……”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后背中了一箭之后又被扔到山洞里的事,高元苦笑着说,“不小心摔倒了。” “真是个笨小子。” 父亲对于母亲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城中的布料店不是很多,不过常见的布料比长安便宜得多。只有少数几样精贵的价格比长安高,不过那样的布料是永远也不会走进高家的。趁着母亲兴高采烈挑选的时候,高元安慰了因为卖掉店铺而有些沮丧的父亲。很快,高元和父亲的地位就沦为搬运工,一人夹着四五匹布跟在兴致高昂的母亲身后。几乎在城里转了一整天,虽然很累,但是看到父母都很高兴也就值得了。 回到县衙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只剩下几个值班的衙役。厨房冒着炊烟,饭菜的香味飘荡在小小的县衙后院。高艺和叶姑娘两个人,一个做饭一个打下手,不知道是在做饭还是在打情骂俏。连句话都不让他跟林琰说,自己就公然甜甜蜜蜜,真是太过分了,高元忍不住投去恨恨地目光。 “你们回来啦!”高艺放下菜刀从厨房跑了出来,他连忙从父亲手上接过今天在城里买的东西。母亲很自然地聊起今天的见闻,明明是很无聊的事,他却认真地倾听,还不时地点头赞同。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房里,高艺对高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书斋相谈。 “今天我在那个废屋里找到了这个。” 高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放在书案上。香囊看起来还很新,上面只沾了些灰尘,并没有磨损过的痕迹。翠绿的丝绸上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远远地就能闻到女儿家的脂粉味。从肮脏的废屋里出来的是男人,却在那里发现了女子的香囊,高元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芳姿住的巷子就只有他们一户,其他人都搬走了。最里面是个不大的宅院,已经废弃了将近十年。那个小侍童没有说谎,宅院里到处都是蛇虫鼠蚁,非常肮脏,不过的确有人曾经进入的痕迹。水井附近的草丛被压倒了一大片,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这个香囊。”高艺说着叹了口气,高元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感到胸口一股沉重的负荷。 连乞丐都不愿意去住的地方,女子更不可能前往,即便是要避人耳目与情人相会,郊外有的是行院暗馆,根本不必到那么肮脏的地方去。那个女子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是没有亲眼看到现场,高元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明天拿着香囊到城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出失主是谁。千万不要声张。”高元小声嘱咐道。 “这还用你说。”高艺瞪了他一眼,“对了,叶姑娘一个人住在外面我不放心,所以……” “你想搬去跟她一起住?”这次轮到高元瞪眼睛了,“不行!绝对不行!你们还没成亲哪!”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两个不还得干柴烈火,烧得什么都不剩。调戏良家妇女虽然不是大罪,但也要打五十大板。他绝不会徇私枉法,可也不想看着高艺屁股开花。不要逼我大义灭亲,高元一脸悲壮地想。 “你脑袋里想什么呢?我是说,让叶姑娘搬到县衙来。李牢头在的时候她还有在县衙帮忙的理由,现在李牢头仙逝,你也该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义呆在县衙。” “哦——”高元开始明白了,“你要叶姑娘在这做女佣。” 听了他的话,高艺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他坐在高元对面,身体前倾,然后招了招手。高元凑近耳朵,听到高艺小声说:“如果叶姑娘来做女佣,我们就不用吃夫人准备的饭菜了。” 就知道高艺在打这个如意算盘,高元捂着嘴才吃吃地笑了起来。虽然对娘可能有些失礼,但她做的东西实在不是人吃的。高元觉得自己长得这么矮,都是因为烂乎乎一大坨的菜实在勾不起人的食欲,自己没有吃够长身体的食物。 “吃饭啦!” 母亲突然闯了进来,吓得他们两个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如果被母亲知道他们不喜欢她做的饭菜,她一定会大发雷霆。母亲疑惑地皱起眉头,来回地扫视他俩。就在高元即将冒出冷汗的时候,母亲笑了起来。 “你们兄弟两个啊,只有在使坏的时候感情最好。” “没、没有。”高元用余光盯着高艺,发出了干涩的笑声,“呵呵,是吧?” 高艺点头点得前仰后合。 “得了吧。”母亲笑着一挥手,“你们两个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恶作剧呢,就可免则免。你的婚事,绝对耽误不了。” 看来母亲误以为高艺等不及娶叶姑娘进门,这正是个好机会。 “高艺想每天都见到叶姑娘,提议让叶姑娘搬到县衙来住。我们一直都是叶姑娘在照顾,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名正言顺地过来。”说完,他对高艺使了个眼色。 高艺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后脑。 “这倒是没问题,不过你们不可以做出什么不合礼法的事。”母亲拍了拍高艺的肩膀,“就两三个月的事而已,是男子汉的话就好好忍耐。” 58、深夜遇袭(2) 吃过晚饭以后,倦意就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高元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回房睡觉,结果被大家嘲笑自己像头小猪。才不理你们,高元暗暗地想。跟生气比起来,还是睡觉更重要。 一沾到枕头,高元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睡得正香的时候,好像有人使劲地敲自己的房门,但是懒得去管,高元把被子拉倒头上继续睡。敲门声停止了,然后“砰”地一声巨响。还来不及思考那是怎么回事,高元就被从床上拎了起来。天还没亮,月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设进来,高艺正衣衫不整地站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不过很明显还没到早上。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把他叫起来?高元不满地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出事了。”高艺说着把衣服扔到了他头上。虽然看到对方一脸急躁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完全从睡眠中醒过来,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啊”了一声作为回答,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地面。 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高艺火了,冲他大吼道:“啊什么啊!赵芳姿又被袭击,清弥和林琰都受了重伤。” 高元一下子醒过来了,“受重伤”几个字不断在他耳边徘徊。他的两手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脸色变得煞白。这几个字对于他来说,竟然比村长告诉自己几个时辰以后就会面对死亡来得更加震撼。刚一从震惊中回复过来,高元就飞也似地向门外跑去。 “受了重伤……受了重伤……”他在心里不停地叨念着。他想立刻就冲到林琰那里,又害怕看到流淌着鲜血的伤口。马上就要迈出门口的时候,高艺伸出手臂拦住了他,指了指地上。高元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只穿着薄衫,而高艺递给他的衣服已经掉到了地上。 “沉住气,大家还等着你主持大局。” 县衙的小院里灯火通明,有的急急忙忙跑到外面请大夫,有的端着热水跑进厢房,有的在厨房忙着煮白布。高元看到林若光端着一盆鲜红鲜红的血水出来时,只觉得脚下一软,差点站立不住。没想到林若光还端着盆子走了过来。 “我家少爷想见您。” “他……怎么样了?”声音不住地发抖。 “皮肉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那位小侍童就危险了,被一刀刺进肚子,现在已经昏迷不醒了。” 高元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听到林琰没有性命危险以后,脑袋冷静了许多。这个时候还是应该以公事为主,把自己的心情暂时放在一边。他按捺住想见林琰的冲动,走进了清弥所在的厢房。 清弥躺在厢房的木榻上,身上的衣服被剪开,露出了腹部的伤口。那伤口大约三寸,鲜红的血液从里面不停地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他已经气息微弱,纤细的胸口很难看出是否还在起伏。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边用白布压着他的伤口,一边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赵先生?” 高元走上前去。男人转过头,慌慌张张地抹掉脸上的眼泪,坐在轮椅上对高元行了一礼,随即视线就回到了清弥身上。高元望着奄奄一息的清弥,心里很不是滋味,早上他蹦蹦跳跳跑出县衙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安慰的话就像一根鱼刺似地哽在喉咙,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能静静地陪着赵芳姿直到朱掌柜到来。 厢房太小,人多反而碍事,朱掌柜一到就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都是我的错。”男人终于开口,脸色比里面的清弥好不了多少,“清弥昨天就说有人要杀我,我当时没有相信,还说他疑神疑鬼。要是听他的就好了,如果不回家住到客栈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不是先生的错,请你不要责怪自己。如果有人存心杀你,不管你到哪里他都会追过去。只有抓到那个人,你们才能真正安全。”高元低下身子,按住了赵芳姿的肩膀。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看到这个男人时,高元就有种很虚幻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好像不这样抓住他,他就会随时消失一样。“赵先生,振作起来,帮我们抓到那个凶手。”他直视着男人失去焦点的眼睛说。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进来的时候蒙着面,我没看到他的样貌。”赵芳姿只是嘴在动,心却仍旧留在厢房里。 “先生可否有仇家?” 男人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介书生,又身无长物。回到安平县城以后,只与孩童打交道,亲近的只有清弥一人。平日的生活琐事都由清弥处理,我除了去蒙馆就是在家里读书,怎么可能与人结怨?” 与清弥说的一样,看来事情就出在那个神秘男子身上。 “清弥说曾有一个男人撞到了你,你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吗?” 赵芳姿又摇了摇头。“当时我的书被他撞掉了,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那人的背影一闪而过。他就因为这个要杀我?” “现在还是未知之数,我们会尽力查证。” 任谁听来都是匪夷所思的动机。但是如果把想象力展开一点,就能看到其中的合理之处。男人将良家女子挟持到废屋里施暴,出来时撞到了人。当时他只想着离开,但是事后又开始害怕起来。如果那个人看到了自己的长相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开始不安起来,于是起了杀心。 赵芳姿的表情变得难解,高元分不清那是困惑、悲伤或者绝望,也许三者兼有。他的眼睛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最后他小声地呢喃一句:“该死的人是我。” 高元想要开口,但又闭上了嘴,因为赵芳姿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拒绝的气息,好像在说“收起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没错,那样的话给不了任何人安慰。他曾经见过那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明明是很忧郁的男人,到了清弥身边就立刻变得开朗起来。表面上看起来赵芳姿是主,清弥是仆,但实际上,赵芳姿是在依靠清弥活下去。 “清弥不会死的。”高元小声说,可是男人无动于衷,“他知道你需要他,他不会就这么死的。你们两个人,都应该好好活下去,没有人该死。” 过了一会儿,朱掌柜从厢房出来,告诉赵芳姿可以进去了。清弥的伤势虽重,但幸好没有伤及脾脏,不至于立即死亡。但是他伤口过深,七天之后才能真正确定是否有性命之虞。高元吩咐几名衙役留在附近看守,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厢房一步。在抓到凶手之前,恐怕要他们留在这里才行。 林琰的房间就在隔壁,高元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最先映入眼帘的,则是地上沾满鲜血的白布。流了这么多血,林琰到底伤得有多重?虽然很想立刻就知道他的伤势,高元却始终没有勇气抬起眼睛。 “你到底在干什么?”是娘的声音,“把这边按住,别太用力!” “是!”林若光慌乱地回答。 看到母亲把一瓶药粉撒在林琰的伤口上时,高元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娘知道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靠近他们。 “娘?” 母亲这才回过头。看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的笑容,高元渐渐放下心。 “你来啦。”她看了高元一眼,又转过头去,“那个小兄弟怎么样了?” 高元把朱掌柜的话重复了一遍,眼睛好像被固定在林琰身上的伤口一样无法转开。林琰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侧肋下,虽然不深,但是全都皮肉绽开,鲜血流个不停。光是看着,高元就觉得痛死了,但是林琰连哼都没哼一声,一直咬着牙任两人摆弄。 “大、大夫怎么不在?”高元问。衙役请大夫的时候应该不会只请了一位回来,就算是那样,朱掌柜也已经为清弥诊断完毕,现在可以来处理林琰的伤。 “夫人说有祖传的刀伤药……”林若光回答。 “她说你就信了?”高元忍不住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是处理不好的话也有可能变得很严重,他们这是想杀了林琰吗? “你这孩子连自己的娘都不信吗?”母亲生气地质问道,“这个可是我家祖传刀伤药,当年你舅舅半个屁股都被人削掉的那次,要不是有这药,你以为他的屁股还能再长出来吗?” “我哪来的舅舅?”高元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任何一个娘的亲人。 “你只是没见过他而已。谁叫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都是你这孩子命不好。” 命不好的应该是舅舅才对吧? “因为屁股死的?” “当然不是!”母亲高声否认道,“他是被人砍死的。” 结果不还是一样吗!让她这样搞下去,林琰一定会没命的。可是听了这么可疑的事,不管是林琰本人还是成天把“我家少爷”挂在嘴边的林若光,竟然都没有一点反应。难道母亲给他们两个灌了迷魂汤不成?不行,他不能让林琰就这么死了,绝对不行。 59、旧日缠绕(1) 高元一下子冲过去搂住了林琰,然后对高艺大喊:“快去把朱掌柜叫来!”高艺没有反应,只是脸色变得苍白。而母亲和林若光,则被他突如其来的“壮举”吓呆了。可是高元完全没注意到众人的惊呆,还一心认为母亲知道了前两晚的事,正要向林琰报仇。 “什么祖传刀伤药,我根本从来就没听说过,舅舅的事也是。”高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连个家常菜都煮不好,怎么可能会治刀伤?要是把人死了可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相信夫人。”林琰在他耳边安抚似地说。 “朱掌柜马上就过来,你就等一下,一下就好。” “不用了,夫人的药很好。你看,涂过的地方都止住血了。”林琰指着自己的伤口。高元低下头,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在眼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仔细看的话,撒上了药粉的部分的确不怎么流血了。事实就在眼前,连否认的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也一下子就停住了。 肩膀被人抓住,轻易地就被扯离了林琰的身体。母亲和林若光都用像看傻瓜一样极度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脸一下子就火热起来。 “你这笨小子又在犯什么傻,娘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下属啊?” “可是……可是……”支支吾吾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自己怎么会那么想呢?现在可以很确信地说娘不知道他们的事,因为高艺绝对不会把会让父母伤心的事说出来。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才会那样思考?说不定这就是做贼心虚。“可是娘从来没提过这个东西啊!”勉勉强强算是找出个理由。 继续给林琰上药的母亲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没人受伤我拿这东西出来干什么?”母亲反问道。 “骗人!我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不就受伤了吗?”那个时候差点把屁股摔成了四瓣,在床上整整趴了三天才能走动。这不叫重伤叫什么!好吧,也许比重伤轻一点,但绝对不是轻伤。 “你屁股肿了用刀伤药干什么?三天就好了算什么受伤?”母亲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完,一旁的林若光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再来辩解也只会更丢脸而已,高元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给林琰的伤口上药。涂过药的地方很快就止血了,然后林若光就用干净的白布把伤口包起来。因为伤口很长,最后林琰的上半身和左肩都被包得严严实实。 母亲大功告成地拍拍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身材矮小的她即使站起来也只比坐着的林琰高一点点而已,但气势却不相上下。高元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无赖到店里捣乱要钱,母亲二话不说,抄起店里的长椅就冲头头砸去。从不发脾气的父亲表情没什么变化,不动声色地举起烧得滚烫的大铁锅。夫妻二人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打得无赖四处逃窜,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那群无赖的影踪。发生了这么丢脸的事,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混了吧? “真是个好小伙子!”母亲拍了拍林琰的肩膀,“要是我家的小矮子,一定不叫到把全城的人都吵醒就决不罢休。没想到你们这县衙的活还挺危险的,赚那么一点钱真是辛苦。” 林琰笑着摇摇头。“高县令是很坚强的人,被人从背后射中,又在海水里泡了一天一夜,但是从头到尾一句怨言都没有过。” 听到林琰说起那件事,高元心里就有大事不妙的感觉。他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林琰不要讲出来,对方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母亲听了以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嘴角仍旧挂着笑容,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一定是因为早上的谎话生气了,可是自己也是好心啊。如果就这么直接说“你儿子我被人射了一箭,又被扔到黑漆漆的山洞里等死,你现在是运气好才能看见我”的话,不知道她会被吓成什么样。 “娘,您早点休息吧。我们还有公事要谈。” “好吧!”母亲干脆地答应了,“谈完公事早点睡啊,别总是年纪轻轻的就整天打哈欠。” 看到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高元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正在他思考怎么把林若光和高艺也赶走的时候,林琰就已经替他开口了。林若光虽然一脸不愿意,但毕竟是他家少爷的命令,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高艺见状也不想为难,嘱咐高元不要做过分的事以后也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就连油灯也想起哄似地忽明忽暗。明明不能说的时候有一堆东西要说,可是现在那些话却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里面全空了。 “对不起。”林琰先开了口,“你要我保护的人我没能保护好。” 晚上,他和金松两个人躲在赵芳姿家对面的破屋里监视。三更刚过,就有一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男子鬼鬼祟祟地接近。林琰从废屋里出来想要把他抓回县衙,跟他打了起来。没想到对方武艺高强,林琰并不是他的对手。不仅自己受了伤,清弥也为了保护赵先生而中刀。 “这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高元气鼓鼓地说,“都是高艺那家伙的错!明明说了让你跟他去废屋里搜查,为什么又派你去监视?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根本就是公报私仇!”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林琰身边,踢了一脚椅子发泄不满。 林琰的神情突然变得尴尬,苍白的脸紧绷起来。“那个……高缉捕的确让我跟他一起去搜查,但是我告诉他自己一夜没睡,要回家休息,所以……” “你……你说自己一夜没睡,不就等于告诉高艺我们昨晚欢好了一整夜吗?”高元越说越小声,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脸现在红得像猴屁股。以后真的没有办法在高艺面前抬头了。 “事实就是这样。” 感觉是赌气的说法。高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接着笑出了声。 “你在生气吗?因为高艺一直妨碍我们。” “我是担心那家伙把你抢走。” 高元听了以后笑得更加厉害。“那就更不可能了。那家伙就要成亲了,跟叶姑娘。我爹娘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他的亲事。” “是吗?”林琰仍是半信半疑。 “当然了,那家伙可是很认真的。青楼也不去了,每个月都在使劲攒钱,还跟以前的什么秋月姑娘啊、玉莲姑娘啊都断了。别看他平时好色又轻浮,他心里可是秉持着高家的家训呢!” “高家的家训?” “对啊!”高元点点头,“负心汉会被马踩掉命根子——这就是高家的家训。” “好奇怪的家训。” “咦?奇怪吗?”自己可是从小就被娘这么教育大的。每次说到这个,娘都会露出可怕的表情握紧拳头。高元觉得自己要是做了负心汉,即使不被马踩掉命根子,也会被他娘踩掉。 “很奇怪。我家的家训是厚德载物。” 一对比就知道结果了。跟“厚德载物”比起来,自己家的家训简直就是玩笑,总觉得听着这样的家训长大的自己有点傻乎乎的。 “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嘛,至少我不会称为负心汉啊!” “那就好。”林琰低声说完,在他脸颊印上一个轻吻。“不过说起负心汉来,我想起了一件事。” 高元抬起眼睛。 “我记得来县衙的路上,赵先生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害了一个又一个,该死的是自己。” 该死的人是我——这句话高元也听赵芳姿说过。当时他还以为赵芳姿只是因为清弥为自己挡刀而自责,但是现在看来,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 “还有,那个蒙面人当时正在房外点迷香,腰上还挂着绳索,似乎是想要伪装成殉情自杀。” “殉、殉情?”声音有点太大了些,高元连忙捂上自己的嘴,小声问,“那两个人看不出有私情啊!” “我是说伪装成殉情。如果只杀掉赵先生,清弥一定会追查到底的,那就等于白费功夫了。一起杀掉两个人的话,大概还是伪装成殉情自杀容易些吧?那两个人都没什么亲戚朋友,即便是认识的人,也会因为害怕丑闻牵连而对这件事避而远之。” 高元心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劲。蒙面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真的只是像清弥说的那样,直接杀掉两人就可以了,何必如此麻烦?赵芳姿到底隐瞒了什么?他还曾经害死过什么人? “你脸色不太好。” 被面无血色的人说脸色不好,高元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的更差。” 他轻轻地戳了一下林琰的脸。对视了一会儿,自然而然地接起吻来。执着的吻,却轻柔得如同棉絮。那对高元来说就好像催眠曲。困得不想回房了,他就在林琰身边躺下,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林琰回府养伤,大概七八天都不会到县衙来。虽然他才刚刚离开,高元却已经开始思念。 60、旧日缠绕(2) “他没事了,只要好好调养,一个月左右就能康复。” 朱掌柜说完,写了一个方子交给叶姑娘。在场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病榻上的清弥也露出了虚弱的微笑。虽然中间曾经情况危急,但是清弥最终挺了过来。现在七天过去,朱掌柜也确定他没有染上七日风,以后只要好好休养就可以康复。谁知道朱掌柜话音刚落,赵芳姿就晕了过去,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把他搬到床上。这七天来他几乎寸步不离清弥,困了就在轮椅上眯一会儿,给他送的饭菜也没怎么动过,晕倒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另一边,高艺查探香囊主人的事情也进展得不顺利。那种香囊是城里的一个小贩在中元节的庙会上卖的,他从隔壁村子的妇女那里买了五十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一晚上就都卖光了。光凭香囊这个线索排查,简直就像海底捞针,也只好加强城里的防卫,尤其是偏僻无人的地方。 转眼重阳节就快到了,高元也差不过开始准备州城的宴会了。不过在临走之前,他希望能从赵芳姿口中问出他所隐瞒的事。县衙只能保护他们一时,不能保护他们一世,必须尽快抓到凶手才行。赵芳姿醒了以后,高元就让高艺带他到书斋。虽然仍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但是他的神情已经放松了不少。之前高元没有逼问他的原因就是害怕他会随时崩溃,毕竟他们是受害者,不应该再给他们增加痛苦。 赵芳姿一进来,就忙不迭地向高元道谢,欣喜的模样很难与那晚虚无而又绝望的脸联系在一起。高元示意他不必客气,随意敷衍了几句便进入正题。赵芳姿随即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地咬紧嘴唇。良久,他才摇了摇头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绝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我并不是有意探听你的过去,但是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这么做。是否与案子有关系,恐怕需要由我来判断。”高元柔声解释道。他不希望对一个刚刚醒过来的人太强硬,但是也必须让对方知道他的立场。 赵芳姿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担心会浪费大人的时间。” 高元只是坚定地注视他。 “几年前,我得上天眷顾,在科举中勉强谋得了功名。当时年少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心想要大展拳脚,平步青云。所以烧尾宴后,我拜入当时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门下,不过那位大人的姓名,请恕小人不方便透露。” 高元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如果需要的话,还是得逼他说出来。 “老师平易近人,经常宴请我们,即便听了我们的浅薄之见,也只是谆谆善诱,从不厉声驳斥。有一次,我醉酒迷路,竟然走到了府中的后花园。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紫嫣。她当时在牡丹丛中抚琴,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何为太白诗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我对紫嫣一见钟情,紫嫣也是如此。但紫嫣是老师的妾室,我们注定无法厮守终生。我感怀老师知遇之恩,紫嫣恪守妇道,我们虽然心照不宣,却从未真正表露过心迹。然而越是压抑,那份感情就越是激烈。最后终于在老师给我介绍亲事的时候爆发了。” 赵芳姿使劲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闭上了双眼,紧紧抓住轮椅扶手的手指已经发白。 “当天晚上,我跟紫嫣在郊外的破庙里共赴巫山。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我们无法欺骗老师,也无法就这样分开,最后我们决定一起跳崖殉情。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棵树勾住了我的衣服,树枝折断以后我才掉下崖底。我摔断了双腿,痛得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个猎户的家中。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双腿就此残疾了。后来,我听说老师家中为紫嫣举办了丧事,对外宣称她是因急病而死。我无颜再面对老师,病好以后就立刻返回家乡,谋得了一份教书的差事,苟延残喘直到现在。” 男人抬起头,嘴唇上挂着血珠。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用手指拭去血迹。 “大人会觉得我是自作自受吗?” 高元不知该如何回答。进士第十二名,风流倜傥,前途无量,却因为与老师的妾室殉情而落得双腿残疾,前途尽毁。任谁看来都是自作自受吧?然而高元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只要与那个人有关,就无法去思考、去衡量。每天告诉自己一万次要放弃,只要想起那个人的脸一次,那些努力就全部付之东流。不管前方有多么美好的东西在等着自己,只要想到没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无法前行一步。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后悔跟紫嫣相遇,也不后悔与她一起跳下悬崖。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不过这次,不会再让紫嫣流泪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流一滴泪。”说着不能让早已死去的人流泪的男人,自己的眼泪却好像控制不住似地簌簌而下。 死去的人和被留下来的人,到底哪个更可怜?恐怕没有办法比较吧。人们常常说,活着就有希望,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眼前的男人还有什么希望吗?有,他希望可以跟紫嫣多说几句话,他希望可以给紫嫣更多笑容,他希望紫嫣可以不流眼泪。希望存在,但是希望的对象却不在了,剩下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寂寞。 “会不会有人因此记恨你呢?比如……紫嫣姑娘的亲人或者朋友之类的。” 赵芳姿思考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紫嫣是孤女,虽然曾经在行馆卖身,但是嫁给老师以后就与过去彻底断了。” “那你那位老师呢?” 小妾与门生殉情,这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即使为此杀人泄愤也是极有可能的。 “老师绝不会做这种事!”赵芳姿否认道,“老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就会草菅人命的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和紫嫣的情意,而且,老师与夫人伉俪情深,娶紫嫣进府不过是因为欣赏她的琴艺又怜惜她孤苦伶仃而已,他绝不会做这种伤夫人心的事。这件事都过去五年了,如果有人因此要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本来就只有一点确信,还在听了赵芳姿的话以后便完全破碎了。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毕竟只是句俗话。实际上,很多命案都是一时冲动造成的,如果能冷静一个晚上就不会发生。像这种恼羞成怒的动机,拖上五年就基本不可能发生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高元不禁叹了口气。 也许是凶手也去过节了,直到重阳节当天他都没有再出现过。不过高元还是不敢懈怠,临出发前还千叮万嘱,要衙役严加看守,绝对不可以懈怠。 上了前往州城的马车,同行的林若光不停地唉声叹气。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更闹心了,高元不耐烦地斥责他一句,结果立刻换来一记白眼。 “明明都说了不想来,还偏偏就挑人家,大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这样就没良心了?那你们把我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送进行院的事算什么?高元真想高声反问,可是又不愿提及那件事,只好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回答说他也实在没有办法。谁知道林若光听了以后更加气恼,连眼睛都吊起来了。 “高缉捕不是也没事吗?” “他要留下来陪我爹娘啊!他们大老远赶来,难道让他们自己过重阳节吗?” “现在我弟弟不也是自己一个人?” 高元沉默不语。林若光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让他不能陪弟弟过节好像的确有点过分。不过谁叫他说自己配不上林琰,这就是报应。 “你弟弟不是可以跟你家少爷一起过节吗?什么一个人,说的可怜兮兮的。” 林若光哼地一声转过头,露骨地表现出不服的态度。高元也没有理睬他,反正到州城的路程不长,一个时辰不说话也无所谓。这次居然是林若光先打破了沉默。快到州城的时候,他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拍了一下脑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放在高元面前。 “差点忘了,这是我家少爷要我交给你的。” 自从那天林琰回家养伤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曾经想要以探望下属为名去林府,却被高艺彻底驳回。高元一直很担心他的伤势,这封信恐怕也是要他安心吧。可是打开宣纸,上面写的却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残月映稀星,盼君至天明。 秋深寒意浓,相思几时休。 高元看完偷偷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好哀怨。问“你什么时候能来见我”这种话就已经够哀怨了,居然还写成诗。看着这张纸,高元就觉得林琰好像就在不远处阴沉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也要写诗来回答吗?自己没有写诗的才能这件事,他早在读书的时候就清楚了。先生评价交上去的习作时,给别人的都是“文辞艳丽”、“清新别致”之类的评语,轮到自己先生就咬牙切齿地挤出“平易近人”四个字。科举考场上,他为了写出不那么“平易近人”的诗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都给憋出来了。 还是回去再说吧,高元把纸塞进怀里,说不定可以让高艺帮个忙,虽然他可能不大乐意。 61、州府问责(1) 终于到了州府,高元走下马车,整理了一下有点褶皱的官服。林若光抱着要献给尚书大人的礼物跟在他身后。各县的县令都在后院的花厅中等待,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个。幸好尚书大人还没到,不然真是要倒霉了。 金元县的孙县令一见到他就立刻傻笑着贴了过来。看他那副红光满面的样子,八成是又娶了一房妾室,等不及要跟自己炫耀。 “高县令,这么久没见,成亲了没有啊?” 果然,高元心里暗暗叫苦。其他的县令都已经成家,只有自己尚未娶亲,所以成了炫耀的最好人选,每次不说到高元心烦意乱不罢休。逃是逃不过了,高元只好老实地回答没有。 “呀,你还真沉得住气哪!我啊,去年又没吸取教训,娶了两房妾室,现在整天被夫人念啊念的,烦死了。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眼呢?和平相处不好吗?有的时候为了一块豆腐也能争得面红耳赤,真是受不了。尤其是我的夫人,每天都拿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在我耳边念啊念,耳朵都要听地起茧子了。”孙县令的大脑袋摇晃着,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可是脸上却写着“厉害吧!”以前不觉得怎么样,只认为他是个自作自受的笨蛋罢了,但是今天听到却觉得他非常过分。 “这么烦的话,跟夫人和离不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孙县令瞪大了眼睛,“我们可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才能成亲的。当初她爹逼她嫁给别人的时候,我们两个差点一起殉情呢!不管辜负谁都不能辜负她的情意。” “那又何必去那么多妾室?”既然为了夫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一定是相当喜欢了。难道有了她一个还不够吗?高元真的是有点搞不懂了。他本以为孙县令的亲事是父母做主,成亲以后觉得合不来才到处拈花惹草,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孙县令一脸伤脑筋的表情连连咋舌。“看见漂亮的女子,一想到不属于自己就觉得浑身难受。哎呀,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娶再多妾室,还是夫人最重要。” “我还是不明白。”高元老实地说出感受。 “怎么会不明白?是男人都有这种毛病,你说对不对,李县令?” 李县令听了,从袖口舒出一把折扇,潇洒地扯开,欣赏了扇面后才慢慢扇动。“杏雨梨云如锦绣,岂可独折花前柳?”说完,两人相互点头致意,配合得天衣无缝。 “可是夫人很伤心吧?这也不要紧吗?”高元垂死挣扎。 “哎,夫妻间的事,高县令还是不懂啊!”孙县令叹着气说,李县令连忙跟着点头,“不过话说回来,高县令为什么一直不成亲?” 问题突然被抛到自己这里,高元有点不知所措。其他的县令也被勾起了兴趣,齐刷刷地向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没什么原因。” “看上烟花女子了?”孙县令不依不饶。 “没有!”高元大声否认,“我从来不去烟花之地!” 谁知道话一出口,人群里就发出同情似地叹息。高元不解地回头看向林若光,谁知道他也跟其他人一样,还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成亲就这么可怜吗?不去烟花之地就这么可怜吗? “高县令果然是有那个问题吧?”孙县令蹙眉问道。 “什么问题?” “不必隐瞒了,我们都明白。”李县令也在一旁帮腔。这家伙居然不作诗了,真是罕见。不过到底是什么问题啊?说明白好不好! “前段时间别人送了我一盒虎鞭,反正也用不上,不如转送给高县令。放心,过两天我就叫人送到府上。”孙县令说。 虎、虎鞭?高元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涨红了脸。 “谁有那种毛病啊?”他发出哀嚎的声音,“我好得很,一晚上四次都没问题,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看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呈现出瞠目结舌的状态时,高元就知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想要向林若光求助,却发现对方虽然没有那么惊讶,但也变得脸色铁青。 孙县令嘴角抽搐着发出两声干笑。“这样啊,那就真的不需要了呀。”他尴尬地转开视线,似乎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沉默,于是没话找话地指着林若光抱着的大盒子说:“这是什么东西?给尚书大人的礼物吗?” 高元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自己突发急病,此时此刻就死在这里算了。 “喔,好大呢。”孙县令发出感慨。 那是在得到刺史大人的信以后匆匆忙忙买的。对古董没什么研究,到店里挑了很久最后买了一个所谓的汉代青铜鼎。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唯一的优点就是大,装在好看一点的盒子里,送给尚书大人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失礼。虽然知道这种钱不能省,但掏钱的时候还是心碎了,于是随口说了句“该不会是假的吧?”结果掌柜立刻变了脸色,价钱也从三百两银子变成了三十两。不过现在想想,那个应该就是假货吧。 扫视一圈,高元都没发现有人拿着盒子之类的东西。该不会只有自己准备了这种东西吧?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孙县令准备了什么?”高元探问道。 “我的礼物就小多了,只是一颗南海黑珍珠而已。” 高元的脸不禁抽搐一下。 “孙县令真是厉害,居然能买到那么珍贵的东西。我准备了一副陆机的平复帖,也不知尚书大人是否看得入眼。” 这次换胃抽搐了。 大家纷纷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有的准备了波斯的玉珠串,有的准备了玄奘亲笔的《广百论释》,据高元估计,其中最便宜的也要上千白银。自己的礼物在这些东西面前简直连个屁都不如,就连林若光也开始觉得不安了,小声问高元送这种东西可以吗。 “想换也来不及了呀。”高元低声回答,心里不禁疑惑这些家伙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夜明珠。”林若光不动声色地指指高元的香囊,“少爷的夜明珠值六千两银子,拿出来吧。” “才不要!”高元捂住了自己的香囊。那个可是定情信物,怎么能拿来献给别人。不管值六千两还是六文钱,对他来说都是无价之宝,绝对不要送给别人。 “送那么寒酸的东西,你不想升官啦?” “没办法啊,谁叫我没有钱。”就三百两银子还是从荷包里硬挤出来的,就算高元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那么多钱。 “你以为人家都是用自己的钱买的吗,蠢货?”林若光看了看周围,伏在高元耳边说,“当然是从衙库里面拿,以后多收一点税赋来填补亏空。” “那可是死罪。”高元光是听就觉得胆战心惊。 “所以让你拿夜明珠当礼物啊!”林若光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 “都说了不要。” 只有这件事没有妥协的余地。 “你想一辈子当县令吗?” 高元转头给了林若光一记白眼。他当然不想一辈子当县令,但是如果要靠搜刮民脂民膏或是把定情信物送给别人这种方式,他宁愿一辈子窝在安平。虽然不能说自己多有才能,但是这点自尊他还是有的。 就在两个人为送不送夜明珠纠缠不休的时候,刺史大人陪同尚书大人走了进来。高元还没看清楚尚书大人的脸就慌忙起身行礼,一想到自己准备的那个假古董,他更不敢看尚书大人的脸了。 “各位请坐。” 平稳有力的男声,不那么雄厚,却有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按照官位就坐妥当以后,高元才有机会好好观察尚书大人。跟想象中肚大腰圆的中年胖子形象大相径庭,尚书大人是个相当儒雅英俊的男人。他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均整高大,有着一双意志坚定的黑亮眼睛,颌下蓄有整齐的胡须。他坐定以后,先是啜饮一口香茗,然后静静地环顾了一遍花厅。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待尚书大人发话。高元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还没开口就已经把所有人镇住,不愧为三品大员,跟动不动就被气得直跳脚的自己完全不同。 “本官此次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审查各位的断狱情况。无谓的场面话可免则免,我问的问题你们要直接如实地回答,如果被我查出有任何隐瞒或者欺骗,我都会秉公办理,没有商量的余地。从银峰县开始,依次把一个月内的案卷上交,等候我发问。”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习惯了冗长的客套,突然遇到这种情况竟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刺史大人也惴惴不安,他微微抬起身子,对尚书大人说:“下官为尚书大人准备了一份薄礼,请您笑纳。” “薄礼?”尚书大人皱起了眉头,“你们还真是有心哪,如果你们都能把这份心思放在正事上,百姓就有福了。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本官只是个粗鄙之人,欣赏不来那些奇珍异宝,还是不暴殄天物为好。” 刺史大人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视线投向银峰县令,示意他赶快行动。还来不及惊讶,他们就战战兢兢地把案卷交给尚书大人。 62、州府问责(2) 尚书大人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第一本案卷,沉重的气氛令在场的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最先被提到的就是银峰县的王县令。并不是什么大事,尚书大人认为他在一件盗窃案中处刑过重,应当减轻刑法并给予教育。 “律法表面上看起来是罚是责,但实质上,它是导人向善的工具。所以你们作为朝廷命官,应当认真调查,谨慎量度,既不可以徇私枉法,又不能办事僵化。朝廷通过科举选拔的,就是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否则任何一个识字的都可以去作县令。我希望你们可以把我说的话铭记于心。” 虽然不是严厉的苛责,但六十多岁的王县令还是被吓得浑身发抖。接下来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乎个个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高元紧张得喘气都开始像抽搐。灵玉岛的案子算是搞砸了,捡回一条命已算万幸,赵芳姿的案子又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这种惨不忍睹的成绩真让人汗颜。 暗暗地祈祷不要叫自己,高元的名字就被点到了。这个时机也太巧了吧?高元吓得身体僵硬地回答:“有!”尚书大人从案卷中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低下头,坐在旁边的刺史大人则忍笑忍到脸都抽筋了。 “灵玉岛一案,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尚书大人开口问道。 “我……自乱阵脚,被凶手牵着鼻子走。”高元低下了头。被尸体吓得手脚发抖,急于破案而草率地认定村长就是凶手,结果害死了整个岛上的人。如果尚书大人知道他还有心思为了儿女情长之事而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恐怕会当场把他革职。 “这是其一。你年纪尚轻,经验尚浅,我不会过多责怪于你。但是,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保护好自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你又有什么能力去治理一个县?你三番两次被凶徒俘获,让朝廷颜面何在?” “下官明白。” 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左右开弓打了十个耳光一样。作为一介布衣,他死多少次都不要紧,但是作为县令,被人杀害就是给朝廷丢脸——这个道理虽然明白,但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现在你手上的案子非常棘手,关于那个女子的下落,你可以叫手下到药铺查问是否有人购买定惊安神或者堕去胎儿的药,也许会有收获。总体来讲你做得不错,不过一定要改掉轻率妄为的性格。” 高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药铺!没错,女子经历此等遭遇,即便没有因此怀上胎儿,也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非要定惊安神不可。他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线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后悔起来,如果又有女子在此间受害,那岂不都是自己的错?尚书大人果然经验丰富,这点他也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晃神的时候,尚书大人已经批评李县令了。对于上封的意见,自己竟然连回应都忘了。 尚书大人结束质询以后,就在刺史大人的陪伴下离开了花厅。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留下的县令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大家没有立即开口讲话,沉默短暂地弥漫在花厅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今晚还要与尚书大人一起赴宴,叹息声便此起彼伏地蔓延开来。 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晚上的宴会也必须出席。高元在驿馆里磨蹭到最后一刻才出门,到刺史府门口时碰到了同样在磨蹭的孙县令,两个人不禁相视苦笑。 “哎呀,还是不要迟到的好吧。”孙县令挠了挠脑袋,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起进去吧。”高元回答道。 两个人对着看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一起迈出第一步。虽然没有迟到,但宴会在他们两个到达以后就立即开始了,还是让人有点介意。幸好宴会的座位是按照资历排序,高元坐得离尚书大人远远的,不然就算饭菜再美味他也无法下咽。 几杯酒下肚,孙县令又恢复了常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不过今天他似乎对于高元的秘密更感兴趣,一直追问个不停。 “是寡妇对不对?”在烟花女子、下人和疯妇都被否定之后,孙县令已经开始眼睛放光了。 “都说了不是!”高元抱住了脑袋。 “我说啊,想把女人娶进门,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让她怀个小孩。只要有了身孕啊,你爹娘就算再不满意也不会阻挠了。哪怕是烟花女子,至少也能娶进门做个小妾。” 如果能那么简单就好了,高元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管两个人都过多少次肌肤之亲,都不可能会有后代。虽然对于这点心里很清楚,脑袋里却还是浮现出了林琰身穿青质连裳头戴金银钿钗,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虽然恐怖得可以和见鬼相媲美,但如果真的发生了,自己也一定会满心欢喜吧。 “何必愁成这样?”孙县令打着酒嗝搭上了高元的肩膀,“你这么年轻,想要孩子还能难倒你?如果是王县令的话就难喽!” 高元苦笑一下,不由得瞥了王县令一眼。可怜的王县令坐在尚书大人身旁,全身上下都微微颤抖,以致装得满满的酒杯端到嘴边就已经撒了大半。暗暗同情着王县令,高元对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这件事还浑然不知。 “高县令,尚书大人请您过去。”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元猛地转过头去,发现对方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他身材高瘦,穿着侍卫服饰,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站起身才发现,对方有着跟尚书大人微妙相似的脸——并不是五官而是神情。 尚书大人找自己有什么事?该不会又要批评自己一顿吧?心里满怀着恐惧跟在男人身后,终于到了尚书大人身边。他微微扬起头斜睨自己一眼,便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示意自己坐下。 “何磊,给高县令倒酒。” 面前的酒杯缓缓地注入美酒,高元一饮而尽。尚书大人轻笑一声,把略微歪斜的筷子摆正了。 “去年绑架杀人的案子办得不错,刑部的几位大人都对你赏识有加,说你刚刚上任就能抽丝剥茧,不被表象所迷惑,是个难得的人才。你自己觉得几位大人的评价是否有误呢?” 高元听了以后,喝进去的酒差点从肚子里倒流回来。几位大人听起来好像是在夸自己,可是问他意见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男人冰冷的侧脸,完全揣测不出对方的意图。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不行吗?非要这么折磨别人才开心吗?心中埋怨的声音喧嚣而起,但是也不能不回答尚书大人的问题。如果承认评价有误,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县令,也对几位大人恨失敬。可是如果说几位大人的评价是对的,是不是有点太脸皮厚了呢? “所谓抽丝剥茧不过是因为将线索追查到底,不被表象迷惑是因为不想轻信擅断。下官并没有过人的才能,只是尽自己的努力查出真相罢了。”与其思前想后揣测对方的心意,倒不如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反正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错都无所谓了。 “查出真相吗?”尚书大人依旧看着前方,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有点意思。” 面前的酒杯又被填满,高元闭着眼睛喝了进去。 “你觉得真相这种东西存在吗?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你所做的不过是证明某件事曾经发生罢了。抱着追查真相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最后反而会失去正确的判断。” 明白了吗?尚书大人转过头来,注视着高元问。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既没有期待也没有轻蔑,让人无法猜透。没等高元回答,他就又转过头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高元离开。 高元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一路上思忖着尚书大人最后的话。与教育高元比起来,那些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这件事,高元这一年中也深有体会。 孙县令一见他回来,呆滞的眼睛就又开始放光,缠着他又是灌酒又是追问。喝了三十几杯后,高元实在不想再喝,于是趴在桌上装睡。心里想着这样你就不会问东问西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孙县令翻了个。即便如此,高元也没睁开眼睛。被摇晃一阵之后,终于风平浪静了。高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孙县令在旁边吟诗。 “残月映稀星,盼君至天明。秋深寒意浓,相思几时休。” 听起来有点熟……高元一下子站起身,果然看到孙县令拿着自己放在怀里的那张纸。 “你在干嘛?”怒吼着夺回了情诗,高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 当事者不仅连一丝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笑嘻嘻地说:“高县令你没睡啊!” “你太过分了!” “哎呀,那个女子也太热情了。看她写的字就知道,那是匹小烈马呀!” “怎么能随便看人家的东西!” “你快去看看人家吧,不要始乱终弃啊。小心让小烈马等得太久,人家不理你呦。” …… 宴会最终在这种完全称不上交流的情况下结束了。马车已经门外等候,高元在上车之前却犹豫了。 “现在什么时辰?”高元问。 “马上就到亥时了。” 亥时,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 “你自己回驿馆吧,我要回安平。” 林若光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就算坐马车也不可能赶得及。” “我骑马回去,应该赶得及。”高元说着卸下了马车。套上马鞍以后,一翻身骑到了马背上。赶不及的话,就在城外露宿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留下怒吼的林若光和目瞪口呆的车夫,高元骑着快马绝尘而去。 63、将死之菊(1) 出城没多久,高元就觉得也许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很多年没有骑过马,只是走了很短一段路程就颠得屁股疼。晚上又喝了很多酒,忍了很久最终还是在半路上吐了。即便如此,想见林琰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宵禁之前赶到了林府。 进门的时候跟下人要了一碗茶,仔仔细细地漱口以后才推门走进林琰住的西苑。他问了下人知道林琰还没有睡,不过没让他们通报就直接去见他了。想要给他个惊喜,高元不由得开始想象他见到自己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西苑还点着灯,一进门高元就看到了蹲在花圃中的林琰的背影。花圃中菊花盛放,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摇曳。他在那里做什么呢?怀着疑惑,高元静静地走到他身后,看到林琰拿着碗给一株开着绿色花朵的菊花浇水。 “它怎么了?”高元问道。那株菊花虽然仍旧盛开,但是枝叶有些枯萎,根部还有白色的东西长出来。 听到他的声音,林琰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猛地转过头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高元忍不住笑了,不管路上有多辛苦,能看到林琰露出这种表情就值得了。 “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说着,林琰叹了口气,“这株绿牡丹我娘生前很喜欢,现在恐怕保不住了。” “病了的话,熬点药浇下去……恐怕不行吧?”高元对养花的事毫无概念,不过用治人的方法来治花应该不行吧。 “这几天我翻了一下我娘的遗物,发现她生前一直在写一本关于种花的书。那上面记载了一种情形和这株绿牡丹一模一样,可惜还没写到治愈的方法,她就去世了。”林琰难掩脸上的落寞。即便已经过去那么久,母亲和园丁一起上吊自杀的事情还是令他无法忘怀。 “真是可惜。”高元附和道。 过了很久,林琰都没有再开口,一直专心地侍弄花草。一会儿拿着碗给花浇水,一会儿拿着根棍子在土里戳来戳去。高元被冷落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好像有点醉了。” 所以快点带我进房里睡觉吧——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个。林琰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起身坐到他身边,借着灯光凝视了他好久。高元心中窃喜,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暗示。 “你脸红红的,要不要我叫下人给你煮碗解酒汤?” 顿时泄了气。不过高元并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 “我不想喝。”低声嘟囔一句,他靠在林琰的肩膀上。心想这次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林琰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这个呆子,他心里暗暗骂着,然后把头枕在了林琰的大腿上。刚刚的可能有点隐晦吧,现在这样应该没人不明白了。林琰会直接提议回房还是抚摸他的脸颊呢?光是想象就让他觉得心跳加速。 结果却是毫无动静。没有言语,没有触碰,什么都没有。 难道非要自己说出这么着急赶回来就是想和你同床共枕才行吗?高元不由得焦躁起来。虽然更加羞耻的事都做过了,但是要从嘴里说出来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我准备明天回县衙。” 就在高元耐不住性子打算发火的时候,林琰终于开口了。 “但是你伤还没好吧?” 受了那么重的刀伤,才休息几天根本不可能复原。虽然说县衙的工作并不繁重,但是也要整日奔波,而林琰需要的是静养。如果伤口不小心裂开,就不知道要拖多久才能痊愈。 “那样才能每天见到你。”林琰说完便垂下了眼睛。 一句话就让高元心花怒放,把刚刚生气的事忘光光了。幸好自己喜欢的是这个呆子,不然就这傻兮兮的劲儿,还不知道会被满嘴甜言的负心人骗成什么样。 “要见面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而且现在我不就在你的眼前吗?”说完,高元就起身跨坐在林琰的大腿上,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和煦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屋子。高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看到身旁的人熟睡时毫无防备的模样就不经意间露出微笑。 从被子中露出的肩膀很厚实,好像不管有什么不安的事,只要靠在上面就能得到平静。高元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果然跟自己软趴趴的身体不一样,是相当结实的肌肉。有点羡慕,不过想要变成这样,恐怕必须要努力锻炼才行吧?如果有时间的话,自己还是宁愿吃点东西或者睡个觉。 戳着肩膀取乐的手指突然被握住。吵醒他了吗?还来不及惊讶,高元就被紧紧搂在怀里。紧贴的肌肤传来的热度,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情事,羞耻得满脸通红。 虽然说是自己起头的,但是后来的发展却全然不由他做主了。接吻的时候飘飘然起来,对于自己被压倒在长椅上并且衣带被解开的事实毫无知觉,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还手的余地了。难道就要在外面?高元不由得恐慌起来,可惜不管怎么挣扎,林琰都没有中断的意思。没有办法,他只好装出一副可怜相,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林琰才勉强答应。 高元也知道这种事突然被迫中断很难受,这个时候不会有人进来,大门也紧紧关着,但是外面就是外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在那一点点的歉意尚未成型的时候,林琰竟然就着结合的姿势把他抱了起来。在羞耻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下,高元高声惊叫起来。 “我说过没人会看见,可没说过没人会听见。” 我会叫得那么大声都是因为谁啊!虽然很想这样冲林琰发脾气,可是一开口,发出的却是煽情的喘息。 好丢脸,真的好丢脸,被这么过分地对待居然还能觉得舒服,干脆死了算了。不可能真的去死,高元只好半放弃似地闭上眼睛,紧紧抓住林琰的肩膀。 说起来,他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那么用力的话该不会裂开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往下一看,包起伤口的白布上果然有血迹。 “明明受伤了也不知道注意一下。”高元的手指轻轻划过染有血迹的地方,喃喃自语道。 “那都是知道我伤没好还引诱我的人的错。” 说得这么小声都听到了,他根本就是在装睡嘛!高元抬起头,果然看到林琰在笑呵呵地盯着自己。 “又不是我叫你那么急的……” “怎么可能忍得住?难道你不想我?” “等一下又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 两个人互瞪了一会儿,却自然而然地接起吻来。 “生气了吗?对不起,你连夜赶回来,我却让你哭了。” 高元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靠在林琰的肩膀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他只是觉得很丢脸,而且昨天晚上的眼泪也是硬挤出来的。 “你还说呢,我的屁股都快被颠掉了。”高元撒娇着说。 “我给你买个新马鞍吧。” 跟认真过头的人撒娇就是个错误,高元叹了口气说:“不用了。” “要不定做一个,量体裁衣应该会舒服些。”林琰比刚刚更加认真了,“我认识一个城南的师傅,手艺很不错,如果今天过去的话,四五天以后就能做好了。” “不需要!”他怎么就是不明白,高元暗暗抱怨道。“我只是偶尔才骑马,平时都是走路或者坐马车,不需要这么乱花钱。” “真的不需要?” “千真万确!”这个大呆子,一句我好感动之类的话就能让自己开心,偏偏纠结在马鞍上,高元都快无语了。 “案子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高元神秘地笑了一下,“但是昨天尚书大人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他说要我去查查药铺,看看有没有女子买过定惊安神或者堕胎的药,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很厉害吧?之前我都没想到,真不愧是刑部尚书,就是比我们这些人聪明……” 高元自己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林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被捂上了嘴才发现对方的脸已经可以用阴云密布来形容。 “不许在我的床上提起别的男人。” 被恐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高元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是认真的吗?我跟你说,那个人才可怕呢,居然说我死不要紧,不要丢朝廷的脸。得了失心疯才……”话没说完又被捂上了嘴。 “我才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我的床上,你就只许想着我,看着我。” “知道了。”高元第一次发现也许林琰是个执着到可怕的人,“不管是在哪里的床上,我都只会想着你。” 看到林琰紧缩的眉头终于解开,高元也总算放心一点。说起来现在时辰应该也不早了,是时候回县衙办事了。高元坐起身,却遍寻不到衣服的影子,该不会就那么被扔在外面了吧?想想的确有可能,被林琰抱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滑落了,只是当时自己没有回头去看的余力。昨晚两个人又折腾到精疲力竭,似乎马上就睡着了,林琰应该也不会出去捡回来。 “呃……那个……衣服该不会……”高元还是想要确认一下,真心祈祷这件事不要发生。 “扔在院子里了。”林琰毫不犹豫地敲碎了他的希望。 “诶?”高元抱住了脑袋。 “不用担心,若华很快就会送早饭过来,他会帮我们拿进来的。”林琰悠哉悠哉地说。 害怕的就是这个啊! 64、将死之菊(2) 有了尚书大人的建议,案子的进展变得异常顺利。八月二十八以后买过定惊药的人不多,而且大部分是不满十岁的孩子,剩下的人只用三天时间就寻访完毕。因为这件事不方便声张,而且如果直接询问的话,当事人也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自己,所以高元选了催促适龄女子早日成婚的借口跟父母见面,而高艺就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跟下人闲聊。 最终他将目标锁定在了杜家的千金杜金英身上。跟她的父母见面时,高元就发现他们看起来异常憔悴,两个人年纪不过四十,却已经满头白发,提起尽快替女儿寻觅夫君时,也是吞吞吐吐,声称女儿染上恶疾,此事需等治愈以后再行商议。同时,高艺也从一个洗衣丫头那里证实杜金英的确有过一个这样的香囊,但是最近杜老爷下令只有杜金英的奶妈能进入她住的小院,不清楚她是不是弄丢了香囊。不过该怎么从杜金英那里得到线索呢?虽然可以用县令的身份逼问,但是如果杜金英重视名节胜过生命,她就有可能因此自尽。 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能巧妙地套出口供,高元就连在饭桌上都没了精神,一直无意识地叹气。就在食不知味地嚼着口中的白饭时,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 “你这孩子,吃饭的时候干嘛唉声叹气的,害得大家都快吃不下去了。” 高元抬起头,看见母亲一脸愤怒地瞪着自己。 “我心情不好。”阴沉地说完,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心情不好就别吃了。在这里勉强,对人家辛苦做饭的叶姑娘多失礼。” “没关系,我不介意。”叶姑娘难得温柔一次。 “这怎么行?”母亲不会轻易放过他,这点高元很清楚,“以前也说过很多次了吧?吃饭的时候要快快乐乐,心存感激,否则既对不起做饭的人,也对不起外面千千万万吃不饱肚子的人。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你现在要不就立刻说出来,要不就立刻回房去,自己选一个吧!” 虽然心里装着事情,但高元还是想吃完饭,不然半夜肚子饿了多难受。可是对着两个女人,县里有采花贼的事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那个,我想问问叶姑娘,就是,如果,我是说如果,”高元咽了口口水,“被人强行侮辱了的话,会怎么想?” 高艺刚喝进嘴里的汤一下子全喷了出来,还咳得直不起腰。这么问果然不太合适吗?就是因为这样,自己一直不怎么会跟女子打交道。 “问我会怎么想是?”叶姑娘满脸通红地问。 “就是会当一切没发生过,谁也不告诉,还是……” “当然不行!那种混蛋怎么能轻易就放过?”叶姑娘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如果是我的话,一定要亲手抓到他,把他的命根子割下来,当着他的面喂狗,然后把他肚子剖开,用他的肠子把他勒死。尸体就扔到城门口,让所有过路的男人都看看做采花贼的下场。” 高艺啊高艺,看看你自己喜欢上了多么可怕的女人——虽然采花贼也不值得同情。不过当着母亲的面说这么恐怖的话真的可以吗? 事实证明,高元的操心都是白费,因为母亲不仅赞同地点了点头,还兴致勃勃地补充说:“那种混蛋就应该千刀万剐,只判他们两年实在太轻了,我觉得怎么都该杀头。” “而且那种人尝到甜头以后一定会再犯。”就连平时不说话的父亲都跟着附和起来,这一句话却吓得高元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定还会再犯吗,爹?” 好像跟急躁的高元不在同一个房间的父亲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热汤,慢悠悠地开口说:“当然了。你忘了你小的时候,长安就出了一个采花贼。他短短一年糟蹋了四十多个黄花姑娘,其中三个还羞愤自尽了。官府抓到以后,发现他原来就犯过同样的罪,从大牢里放出来之后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好像也记得有这么个事。”高艺点点头。 “真讨厌。所以说啊,要不就把那种人关进大牢一辈子,要不就直接杀头,放出来只会祸害人间。你好歹也是个县令,就跟朝廷说说,把那律法改改。”母亲一边把秋葵送进嘴里,一边理所当然地说。 “怎么可能?” 你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谁啊?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想一想,没有能耐的是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母亲。 “现在城里有采花贼吗?”叶姑娘一脸担忧。 “啊,也许。”高元含混不清地说,“受害的女子没有报官,她的家人似乎也想把事情压下来,所以具体的情况不大清楚。” “当然不会说了。虽然告上官府一时痛快,但到了最后受苦只是姑娘家。嫁不出去不说,还会整日被人指指点点。那些人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公道话,什么水性杨花啊、举止风骚啊、自作自受啊,好像全是姑娘家的错一样。李鞋匠的女儿好像就是因为受不了整天被人戳脊梁骨而上吊自尽的。”叶姑娘感慨万千地说。 没错,人言可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甚至可以支配人的生死。然而,人言毕竟只是轻飘飘的话语,说的人并不对其中的真实或影响负责,就算有人因此而死,也没有人会觉得是自己的罪过。没有人罪大恶极,但每个人都手染鲜血。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把当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呢?当然,我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叶姑娘抱着双臂思考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说。 “就算我说绝不外泄也不可能?”高元不由得大声起来。 “谁会相信官府啊?”叶姑娘笑了,“二十年来所有的县令都是狗官,你虽然算不上狗官,却是个笨蛋,你说会有人相信官府吗?” 以前的县令是不是狗官高元不清楚,但是自己绝对不是笨蛋!对吧,娘?高元看了母亲一眼,她竟然笑着对叶姑娘点了点头。对吧,爹?高元又把视线转向父亲,结果发现他完全没听桌上的人在聊什么,完全沉浸在食物的世界里。对吧,高艺?没想到高艺竟然完全赞同,还补充了一句“百年难得一遇的笨蛋。” “你们才是笨蛋呢!” 高元怒吼着,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间。当天晚上,他果然因为肚子饿不得不起来觅食,本想第二天多睡一会儿,谁知却有人击鼓鸣冤,天才刚亮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 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路摸到大堂,刚一进门就被十几个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百姓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县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小心翼翼地窥视了堂下的动静以后,高元发现他们似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骂自己是“狗官”。 “怎……怎么了?”高元小声问高艺。自己应该没做什么招惹怨恨的事啊,除了上次买布强行抹掉二十文钱、上上次买鞋强行抹掉两文钱、大上上次买帽子强行抹掉五文钱以及类似的事情二十次左右。高艺也是一脸困惑,偷偷瞄了堂下一眼,立刻就被愤怒的视线刺得直皱眉头。 莫名其妙。高元心里就只有这四个字。小心翼翼地坐好,高元轻轻地敲了一下惊堂木。 “升堂。” 话音刚落,一根烂黄瓜就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脸。 “狗官!” 不知是谁起的头,然后伴随着一句句“狗官”的骂声,各种烂蔬菜纷纷向自己飞来。就算生气,就算丢脸,高元也不得不暂时躲在桌子下。 衙役们制止了他们的时候,高元才从桌子下爬出来。腐朽的书案经不住这样的攻击,哗啦一下就变成了一堆柴火。 “到底怎么了?”高元怒吼道。什么县令、什么礼仪他全都顾不上了,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为什么自己要被这样指责? “我们还想问县令老爷呢!” “是啊,居然发生那种事!” “今天说什么也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 堂下百姓七嘴八舌地嚷道,可是高元完全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派一个人上前来说清楚!”高元使劲踩了一脚变成碎片的书案。 他的怒吼换来暂时的平静。堂下十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最后派了城西书肆的孙掌柜上前。高元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昨天寻访的时候他曾与孙掌柜交谈过,对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应该不会胡搅蛮缠。只见孙掌柜昂首挺胸走到高元面前,中气十足地开了口。 “请问县令老爷昨天到底是为什么特地跑到我们家里?” 堂下的百姓纷纷点头。高元这才发现,大闹公堂的这些人都是这三天来他曾寻访过的。 “当然是催促适婚女子尽快成亲,”高元有点底气不足,“倒是你们,大闹公堂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65、进退维艰(1) “那为什么会有人说是因为我们的女儿被恶贼侮辱了,所以县令老爷才会来我们家哪?”孙掌柜大声质问道。 “什么?”高元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家小玉可是清清白白,居然传出了这种谣言,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 “可不是吗?我们家明明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现在人家要退婚,你说这可怎么办呐?” …… 孙掌柜开了头以后,堂下的百姓也开始抱怨连连,有的人甚至还往大堂的地上一坐就开始嚎啕大哭。杜金英的父母也在其中,但没有像其他人那么激动,只是低着头站在角落,一直一言不发。想必是被硬拉来的吧,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参与,否则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自己的女儿。 怎么会这样?虽然他的借口称不上有多高明,但是即便有人心存怀疑,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猜到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谁这么多嘴说出去的? 不知什么时候,廊庑内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高元看着他们向大堂里投来窥视、判断并带着轻蔑的视线,看着他们带着事不关己的微笑小声议论,心里竟然比第一次开堂还紧张,额头上不禁流出了冷汗。自已只要稍微表现出动摇的样子,十几个女子的未来就会被毁掉。 “今天就请县令老爷在乡亲父老的面前还我们一个清白。”孙掌柜大声提出要求以后,现场变得安静异常。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高元深吸一口气,无意识握紧了拳头。“本县到各位家中,只是希望适龄的女子可以早日缔结良缘,再无其他。任何人不得造谣生事,污蔑他人,否则本县决不轻饶。” “那县令老爷在抓一个四处毁坏女子清白的采花恶贼也是谣言吧?” 不想回答是。但是如果否认,前面的澄清只会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谣言不会因为自己一句“决不轻饶”而停止。高元忍不住偷偷看了杜金英父母一眼,他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就算从来不准备报官,他们心里还是想为女儿讨回公道的吧? “没错。”高元正对着所有人大声回答,“本县从未听说过有此恶贼,也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调查。再次强调一遍,这次寻访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本县人口过少,希望适龄女子尽快成亲。这次的寻访还会继续,请符合条件的各户做好准备,没有定亲的,准备生辰八字,已经定亲的,尽快交由官媒审查核实。超龄不婚的,本县将依律处罚。另外,没有根据的谣言就在此时此刻终止,如果让本县知道任何人胆敢继续散布,必将严惩不贷。” 堂下一时鸦雀无声。各户在孙掌柜的带领下纷纷磕头谢恩,堂外的百姓也开始缓缓散去。到了退堂的时间,但是书案碎了,惊堂木也被埋在烂菜之下。难以言喻的愤怒混合着焦躁从腹中升起,在身体中无处发泄。高元猛踢一脚,飞出的惊堂木撞在红漆柱子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扔下一句“退堂”,高元怒气冲冲地奔回书斋。就连平时坐的椅子看起来都那么烦人,他抬起脚把它踢飞了。这样还觉得不解气,可是桌上的东西不经摔又很贵,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踢桌子的冲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吗?深深的无力感袭来,高元扑倒在床上,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永远都不想出来了。不过这种状态也不过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他很快就被拽了出来。高艺和林若光正像两个门神似地站在木塌旁边。 “官服脱下来。”高艺说着捂上了鼻子,“你也最好去洗个澡吧。” “很臭吗?”高元差点忘了这件事。 “简直就像在被窝里捂了一个月的韭菜。”林若光捏着鼻子说。 高元瞪了林若光一眼。既然是县丞就好好保护县令,不要在危急时刻躲得远远的,混蛋!如果林琰在这,绝对会保护他,不让他独自承受各种各样流汁淌水的烂菜。真想见见他,不过要先支开高艺才行。 “今天你们两个就把那个多嘴多舌的衙役找出来,扣他一个月饷银。”几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以后想要搜查那个采花贼恐怕更加困难,区区一个月的饷银简直是便宜他了。以后一定要让衙役们知道,县衙发生的事只能留在县衙,绝对不能散布出去。 “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件事。”听到高艺严肃的语气,他惊讶地抬起头,“完全清楚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你、我和林县丞知道。” “那你带人去药铺询问的时候……” “我这次主要是查问定惊药的情况。我说八月二十八那天,我骑马冲撞了一位姑娘,当时有要事在身,没有停下,现在想问问有没有人买定惊安神的药,希望当面跟人家道歉。至于堕胎的药,现在还为时尚早,不过我也知会了药铺掌柜,告诉他们现在县令老爷准备整顿民风,严惩通奸男女,所以一旦有人买堕胎药,一定要通知官府。对于衙役们我也是这样说的,还因为这个被叶姑娘误会了呢。”高艺说着咋了一下舌头,林若光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表示慰问。 “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就连若华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自己、高艺、林若光、林琰和远在州城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不可能跑到安平来嚼舌根,昨晚自己虽然在饭桌上提过一下,但在那之后没人出过门,也没人来拜访,更何况他们很清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林琰的为人高元很了解,一个隐居六年的人绝对没兴趣参与那些家长里短。 三个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头绪。 “你们去把大堂收拾一下,然后买张书案回来。”说完,高元便将脱下的官服交给高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见高艺和林若光毫无怀疑地离开,高元偷偷地从县衙后门溜了出去。他连跑带颠在小巷中穿行,到林府后门时已经气喘吁吁。 看门的年轻人认识高元,什么都没问就给他开了门。可是就在高元向西苑小门走去的时候,似乎瞥见了那个年轻人在鼻子前扇了扇。难道身上还有烂菜的味道?高元打起了退堂鼓,别人无所谓,至少不想让林琰闻到。正打算回去,西苑的小门突然开了,林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到高元先是有些惊讶,随即露出笑容,温柔地问候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到。”看到林琰向自己走来,高元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林琰又上前两步。 “别过来!”高元一边后退,一边摆着双手说。 林琰听到以后停下了脚步,低着头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咦?”高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琰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都是我的不好。” 被扔烂菜的事完全跟林琰无关啊。高元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生气。 “那种事早就忘了。”也不是完全忘了,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脸红。总不能让林琰这么误会下去,高元只好把早上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林琰听了以后竟然发出长长的叹息,走过来抱住了高元的肩膀。 “洗个澡不就好了吗?现在正好是洗五枝汤的季节,我家的汤池很快就能准备好。” 一听到五枝汤高元就来了精神。夏天湿气重,最近总是觉得身体很重,泡泡五枝汤的话一定会轻松不少。城里的澡堂虽然也有,但是分量不足,根本没什么效果。县衙的炉灶简陋,烧起热水来既费时又费柴火,只能泡到水凉为止。能够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这幸福的程度简直能跟吃到烤羊肉相比。 毫不犹豫地答应之后,高元兴冲冲地跑到林府汤池。现在他对林府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一样,实在难以想象不久前自己出入还需要下人来带路。用热水把身上的污垢冲干净,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这个时候汤池的水也烧得够热,高元迫不及待地坐了进去。 果然舒服得非同凡响。蒸腾的热气中夹杂着新鲜草药的清新气味,让人通体舒畅,高元暂时忘了烦心的事情,一心沉浸在泡澡中。过了一会儿,林琰也走了进来,高元转过头问道:“一起吗?” “不了,伤口还不能沾水。”林琰说着蹲在他身边,“我帮你擦擦背。” “唔,好啊。”高元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连澡都一起洗过,擦背也不是第一次,但还是会觉得害羞,尤其是在自己什么都没穿而对方衣冠楚楚的时候。 林琰一边将热水浇在他的背上,一边用湿布轻轻地擦拭,高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那件事,会不会不是县衙的人说出去的?”林琰突然出声,“他们虽然识字不多,但都是知道分寸的人,我想应该不是他们说出去的。” 高元困惑地转过头,除了县衙的人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呢? 66、进退维艰(2) “会不会是犯人说出去的?” 高元听到猛地一回头,不小心把水溅到了林琰身上。 “犯人大概知道你们在药铺打听的事,加上你们寻访的人中就有那个他侮辱过的姑娘,可能猜出你们在查他的案子,为了阻止你们,所以才放出那种消息,想要借此妨碍你们查案吧?”林琰一边若无其事地给他擦背,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犯人放出的消息,但是从结果上看这的的确确妨碍了他们的调查。 “那么最先传出谣言的人就是犯人喽!” “不过不可能查得到。” “为什么?就把那些人抓到县衙一个一个问啊。” 林琰轻声笑了。“所谓谣言,就是毫无根据的东西。谣言之所以传播得快,是因为说和听的人很开心,仅此而已,别无其他。至于是谁告诉自己的,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查谣言的源头,就像海底捞针一样,根本不可能。” “说的也是。” 刚有一线希望就一桶冷水泼下来。高元顿时泄了气,抱着膝盖坐在汤池里。如果真的如林琰所说,这是犯人的陷阱,那么自己还真的是一头就栽进去了。不过想一想,他在妨碍自己的同时,也暴露了他本县人氏的身份。已经否认了县里有采花贼,说不定可以让杜氏夫妇做个顺水人情,允许自己跟杜金英询问当时的情况,不过在谣言尚未平息的时候要悄悄进行。 想着想着感觉有点头晕,高元就从水里出来,准备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有点泡过头了,幸好还不至于到走路摇晃的程度。可是感觉到身后那一直追随者自己的视线,高元不禁脸颊发烫。 “别看了。”高元一边擦着身体,一边回头轻声责怪。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因为是我觉得不好意思啊。”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不想回答。与其说“因为你穿着衣服我没穿”这种丢脸的话,还不如早点把衣服穿好。高元胡乱套上衣服,头也不抬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林琰就拉住了他,并且动手整理他的衣领。 “没关系的。”林琰伏在他耳边轻声说。 没头没尾的话令高元困惑不已,忍不住问了句什么。 “味道。”林琰坦然地凝视着他,“汗味也好,臭味也好,只要是你身上的,我都不介意。” 高元愣愣地站在原地。“难道我就只有那些难闻的味道吗?”闹别扭似地说完,他转身就向西苑快步走去。开心得就快笑出声了,可是又窘迫得连林琰的脸都没法直视。这个人是怎么说出这样羞死人的话的?高元不禁暗暗思忖。如果问他的话,八成又会得到“我说的都是事实”这种回答。 林琰三两步就追上了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你平时都很香。” “葱香吗?”高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林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时候。” “啊,那个大概是在吃葱香饼的时候沾到的。不过味道真的很好,你也该去尝尝。” “你带我去吧。” 中午的时候,高元如言带着林琰去那家小铺子吃了葱香饼。没想到平常锦衣玉食的林琰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高元心里就更加开心。 在铺子门前分手以后,林琰返回自己家中,高元则回到了县衙。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再管这些烦心事,反正也没人希望自己抓到犯人,干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但是始终还是做不到,要他睁一眼闭一眼还不如把两只眼睛全挖了来得痛快。 刚进县衙大门,高元就觉得今天似乎哪里不对劲。平日里总是吵吵嚷嚷的地方,今天竟然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高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想要杀害赵芳姿的犯人是不是追到县衙来,把所有人都杀了,但是看到一脸平静的高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个想法就立刻打消了。 “有人要见你,说是尚书大人派来的。” 一听到尚书大人四个字,高元就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为什么尚书大人会转成派人到安平来?高元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后堂走,一边暗暗嘀咕。如果是为了督促办案,那也应该到李县令那里去,他的手上有私运黄金的大案,而且线索比自己还少。难道又是那些无聊的宴席吗?可是尚书大人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热衷于此。 走进后堂,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伫立在正中央。高元想了想,大概是在重阳节那天的晚宴上见过,是尚书大人的贴身侍从,叫什么磊来着。印象中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全身上下永远紧绷着,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随时准备刺谁一下的样子。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微微颔首。 必要的礼节中,高元得知男人的全名是何磊,这次是来替尚书大人传话。男人的声音比下雨的声音还单调,看人的时候也是不带任何感情地直视着,比起活人来更像一尊会动会说话的雕像。 “尚书大人要我问你,”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既然已经知道了受害者是谁,为什么不立刻审问,还在百姓面前说那样的谎话?” 真不愧是贴身侍从,口气简直跟尚书大人一模一样,高元顿时有种尚书亲临的错觉。 “那样只怕会伤了那位姑娘的名誉……” “妇人之仁。”何磊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恶徒再次犯案,你作为县令就会尊严扫地,你有想过吗?” “我……”高元垂下了脑袋。尚书大人说的没错,但是那种状况下,他又能怎么做呢?承认县城里有个采花贼,然后告诉所有人杜姑娘就是受害者吗?这样的话,恐怕杜姑娘现在已经羞愤自尽,说不定她的爹娘也会在县衙大堂当场撞死。“也许我是妇人之仁,但是为了什么县令的尊严或者朝廷的颜面就做这种形同杀人的事,我办不到。” 男人听了只是冷笑一下。“尚书大人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他说,如果你十五天内无法破案,这个责任就由你来负。” “负责?” “请你立刻辞官。”男人直截了当说出了结果。 “我明白了。”高元抬起头,直视着男人回答道。 “另外,这十五天我会留在这里协助你们,但是并不听从你的调遣。” 何磊比自己官位还高,高元从来没想过要调遣这个人。说是协助,但是真正的目的应该是监视吧。真不明白为什么尚书大人要咬住自己不放呢?难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 “是。” “派人把所有的案卷都拿过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今天酉时之前务必拿到那个女子的证词。”男人说完就径自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高元行了个礼,随即走出了后堂。高艺和林若光都等在门口,一见他出来两人就立刻凑了过来。在这里不好说话,高元带他们两个进了距离大堂五十尺远的书斋,然后将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酉时之前就要拿到证词,是不是有点难为人了?”高艺托着下巴说。 林若光捏着镇纸在桌上颠来倒去,突然两指一松,镇纸掉在了桌上。“对不起,我手滑了。”林若光急急忙忙地道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如果这么直接去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你是在调查杜家,我想你应该先变装一下,装成送菜的或者卖鱼的,混进去再说。” “咦?我可是县令,扮成什么样人家都认得出来。”更何况我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即使穿成乞丐也掩盖不了。高元得意洋洋地想着。 “没关系,头发弄乱点就没问题了。要我说就扮成卖鱼的,浑身腥味,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很容易混过去。”高艺说着兴奋起来,拍了一下桌子。 “嗯,我去买条黄鳝,相信杜家不会拒绝。”话音刚落,林若光就转身走了出去。 黄鳝,亏他想得到。高元目送他出了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一转头,就发现高艺一脸坏笑地盯着他,心里想到“糟糕”二字时已经太迟,肩膀早就被高艺压得死死的。 尽管大声喊叫“喊叫我不要扮卖鱼的”,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眼看着高艺从箱底拽出一套满是补丁的破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套在他身上,然后用手在他头上猛抓。过了一会儿,又端了一盆鱼鳞回来,弄得他满身都是鱼腥味。 “你还我五枝汤!”高元一边哭喊一边奋力反抗。 “你还去泡五枝汤了?”高艺说着把他双手反剪,膝盖顶住他的后腰,闲出来的手在他身上抹鱼鳞,“真浪费啊!还去吃葱香饼了吧?明明家里都做好饭了,还到外面去浪费钱,我不收拾你夫人也会收拾你。” 林若光手里提着一条大黄鳝,砰地一声踢门而入。 “救我。”高元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向林若光求助,可是对方却像没看见一样,提着黄鳝站在旁边。 67、因果循环(1) “这哪里像卖鱼的?根本就是乞丐!”高元看了一眼镜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立刻开始大吼大叫。 “这就对了。你自小行乞,既不识字也没本事,不过只有水性胜人一筹,平日里喜欢在河边玩乐。有的时候抓到了不错的鱼就会上富裕人家兜售,卖几个小钱花花。”对于高艺随口胡诌的话,林若光居然还点头同意,高元真想把他手里的黄鳝塞进他嘴里。 “扮卖鱼的就扮卖鱼的,你给我编什么背后的故事!”高元怒吼道。 “有了身世背景你就有了丰富的内心,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嘛!”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高元对高艺怒目而视,不由得想起了那次他们把自己扮成女人的事。那个还能用自己矮作为借口,但是扮卖鱼的可没有高矮胖瘦之分。 高艺耸耸肩。“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没特点,扮什么像什么。我们两个这么玉树临风,全城的女子都认识,太容易被识穿了。”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经常结伴去风流吧?高元暗暗地冷笑。全城的女子都认识?少臭美了,明明就是害怕路过烟花柳巷的时候被以前的相好认出来。 反正已经被弄成这个样子了,再争辩下去也没有意义,更何况今天酉时就要拿到证词,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高元就维持着一副刚被蹂躏过的惨样,提着黄鳝出了门。高艺和林若光事先选准了时机,让他从县衙后门跑到冬云巷。那里聚集了很多无赖乞儿,从那条巷口出来没任何人会怀疑。 高元发现即便在一群乞丐当中,自己也是被嫌弃的那个。鱼腥味总比你们一身酸臭味好闻吧,混蛋?虽然很想这么挑衅,但是一旦打起架来,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从巷子出来到了大街上,众人更是躲他躲得远远的。不能直接就奔杜家去,高元也装出无赖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拎着黄鳝朝几家索要一百两银子。 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三次之后,他才敲开了杜府的后门。开门的下人一见他就立刻捂住了自己鼻子,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认定了他是个无赖,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只扬着下巴说了一个“滚”字,就要把后门关上。 “等等!”高元连忙用手挡住,“我要见你家老爷。” “哈?我家老爷可不是你说见就能见的,识相的话就快滚,不然我就棍棒伺候了!” “我是本县县令,与你家老爷有要事相谈……” 看门人冷笑一声,抱着双臂挡在门口。“你这副德行要是县令,我岂不就是天王老子?” 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高元从怀里掏出铜制鱼符,在看门人眼前晃了晃。 “认识这个吧?”高元指着鱼符问。 看门人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却好像被钉住了一样立在原地。 “赶快带我进去!” 被这么一催,看门人才好像大梦初醒一样,一边“是,是”地答应,一边夸张地点头哈腰。进了后花园,高元看到杜氏夫妇从花厅急急忙忙地迎出来,于是转头对看门人说:“今天我来府上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就把你发配边疆,服役三年。” 话音刚落,看门人额头上就滴下了汗珠。对比自己弱的人有多嚣张,对比自强的人就有多懦弱,高元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进花厅之前,他把碍事的黄鳝往看门人手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杜氏夫妇虽然难掩惊讶,但是仍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客气地向他行礼。满身鱼腥味的高元没心情顾虑那些礼节,连寒暄都省略了,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是来查案的,至于是什么案子,你们应该也很清楚了。我想亲口询问令千金当时的情形,请你们行个方便。” “这……”杜夫人面露难色,绞紧了手上的丝帕。 “难道还有什么顾虑吗?”高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质问道。他并不是有意吓唬两个老人,只是如果现在不表现得强硬一点,恐怕接下来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其实……”杜夫人刚要开口,却被杜老爷按住手制止了。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高元厉声催促道。 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由杜老爷开口。“我们其实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的话,就当它没发生过吧。” “当没发生?”高元冷笑了一声,“你们以为当它没发生,它就真的没发生吗?那个人以后可能还会做同样的事,到时候受害的女子说不定会闹上官府,令千金的遭遇还不是会被抖出来?你们杜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以后会以此要挟呢?只有抓到了犯人,你们才能真正安心不是吗?” 夫妇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概都已经动摇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吓到了他们,果然是注重名声的大户人家。给了一鞭子就要再给个甜枣,否则很可能会反弹,不仅什么都问不到,他们还可能带着女儿离开安平。 “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难道你们不想把那个恶贼绳之以法吗?”高元尽量轻柔地劝说道,“你们放心,就算抓到了那个恶徒,县衙也不会把令千金的姓名声张出去。今天早上如果不是为了顾全你们杜家的颜面,我也不会否认安平县有个采花贼,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自己的策略果然效果奇佳,一番话说完,夫妇俩竟然同时掉下了眼泪。 “我们何尝不想为金英报仇啊!如果那个恶贼落在我的手上,我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杜夫人咬牙切齿地哭诉,“但是我们实在害怕金英走上翠蝶的老路啊。” “翠蝶是?” “翠蝶是李鞋匠的女儿。当年还只有十三四岁,有一天在外面被一个醉醺醺的无赖拉进巷子侮辱了。后来那个无赖虽然得到了惩罚,但是城里却始终不平静,有的人甚至还说翠蝶经常出入南寮,其实是个暗娼……”杜夫人越说越小声。 “后来那位姑娘上吊自尽了,”杜老爷接过话头,“听说好像留下了一封遗书,具体内容不大清楚,不过信里似乎写着自己就是被这些谣言逼死的。内人也……” “也曾轻听轻信过。”夫妇俩垂下了头。 看他们的表现一定不只是轻听轻信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把谣言扩大的主力。一群贵夫人凑在一起,说说穷人家的堕落女儿,然后夸夸自己的千金,对她们来说恐怕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当时的杜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不过一码是一码,如果觉得因为杜夫人曾经说过那种话,女儿就活该被人侮辱,那么自己也跟那些乱传谣言的人没什么分别了。 “也许在你们看来自己的过错只是轻听轻信,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与杀人凶手无异。我没有立场说你们没有错,也不能去代表别人原谅你们,你们的罪要靠自己去赎。但无论你们赎罪的方式是什么,我想其中都不包括女儿被人伤害还不能得到公道。”高元顿了顿,“请让我跟令千金当面详谈。” “不知道金英意思如何……”杜夫人说完,向高元微微颔首,退出了花厅。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回来。“金英愿意跟大人谈谈,不过她最近一看到男人就怕得浑身发抖,连她爹都办法靠近,所以只能跟大人隔着屏风谈话。” “没关系。”高元挤出一个令他们放心的微笑。管它是隔着屏风还是隔着泰山,能说上话就行。虽然不能靠察言观色来判断真假,但是总比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来得好。 穿过花厅和一段长长的回廊,他就被带进了府中一处偏僻的小院。小院中只有两间厢房和一间小小的厨房,正中间的便是杜金英的闺房。姑娘家的闺房一般都是飘着淡香,但是高元一迈进去,闻到的却是浓浓的药味。房里陈设朴素,看来杜金英在出事之前应该不是住在这里。 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妇人为他上茶,之后便站在屏风旁服侍。杜氏夫妇则在高元身旁就坐。 “我希望杜姑娘能把当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简单地表示关心以后,高元直入正题。 屏风那边并没有立刻回答。就在高元怀疑对方是不是没有听清楚而准备重复一遍时,细小地如同蚊子的声音响起。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一句话后,杜金英又陷入了沉默。高元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不想逼迫,但是在得到完整的事实之前,也不打算离开。 “那天我出门去买胭脂。天气很热,我想去茶肆吃碗茶再回去。走过一条巷口的时候被人打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眼睛被蒙上,脖子上还有凉凉的东西抵着。我很害怕,想要叫救命,但是那个人说如果我敢叫出声,他就……杀了我。” 被蒙住了眼睛,也就是说没看见犯人的长相。 “他的声音是怎么样的?”高元追问道。 “很……浑浊,总是喘粗气。” “然后呢?” “然后他就……”杜金英停下了,紧接着屏风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服侍在一旁的奶娘连忙安抚,过了好一阵,她的呼吸才平复。 “这孩子又晕过去了,什么都不记得。那天晚上一个人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之后就跟丢了魂似的。”杜夫人在一旁解释道。 人受了太大的打击可能真的会记不清事情,这也不稀奇。但是高元不想就此放弃,很多事情自己以为记不得,实际上也有回想起来的契机。 “真的没有任何让你觉得在意的事了吗?” 得到的仍旧是沉默。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高元想着,站起身准备离开,屏风那边却传出了响动。 “手。”微小的声音没有逃过高元的耳朵。 68、因果循环(2) “手……怎么了?”高元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吓到了好不容易开口的杜金英。 “那个人的手,很粗糙,有很多茧子和毛刺。”小声地说完,那边就再没了动静。 手上有茧子很平常,就算是平日不怎么劳动的自己,手上也因为常年写字而有两三个茧子。但是毛刺是怎么回事呢?走在回县衙的路上,高元一直在想这件事。是渔夫吗?每日接触喝水鱼鳞,手上满是毛刺也不奇怪啊。不过单凭这样就说所有的渔夫都有嫌疑,好像又有点太武断。 一进县衙后院,高元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使劲吸了两下鼻子,他就断定是鸡汤。太好啦,一定是娘知道我今天辛苦,还特意准备了鸡汤。满心欢喜的高元搓着手跑进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放着一大盆鸡汤。应该是给自己留的吧?这么想着,高元端起鸡汤吹了两下,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呀!” 正在用袖子擦嘴的高元突然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一转身,叶姑娘竟然举着一捆秋葵就向他脑袋砸了过来。 “啊,干嘛打我?”高元捂着脑袋大叫道。 “谁叫你偷吃?”叶姑娘举起盆子,可惜里面一滴汤都没剩下。 “我吃自己家的东西也叫偷吃?” 叶姑娘拿着盆子敲在他头上,狠狠地瞪着他说:“锅里第二遍的才给你喝,第一遍的是要给赵先生和清弥补身体的。” “我……我也算是一家之主,为什么要给我喝第二遍的?”当县令却每天被当小工使,在家里居然也遭受这种待遇,高元怎么都不服气。 “你身体健康得不像人,还用得着补吗?”叶姑娘一边摘菜一边轻蔑地啐了一声,“偷人家重伤的人的鸡汤喝,你也真好意思。” “都说了不是偷!”高元气得直跺脚,转身奔回自己的书斋。 气呼呼地准备好笔墨纸砚,高元开始记录在杜家得到的证词。有用的东西不多,写起来速度也很快,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却累得直打哈欠。怎么回事?难道是补过头了?疑惑地站起身,居然有点脚步不稳。正好看见高艺从门前经过,高元连忙叫住了他,让他帮忙把证词送去。 高艺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我困得不行了。”高元打着哈欠说,“今天晚饭我不吃了,没事别来叫我。” 说完,他就一头倒在床上睡死过去。什么梦都没做,只有昏沉沉一片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体被使劲摇晃着,但是头脑好像还沉没在那片黑暗中,怎么也无法清醒。 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到爹娘、高艺他们满脸担忧地围住自己,见他醒来,母亲竟然流下了眼泪。 “你这孩子,要让人担心到什么时候啊?”母亲劈头盖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为什么自己躺在后院的石板上?为什么大家都衣衫不整,灰头土脸?为什么天还没亮大家就都起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高元问道,声音异常干涩。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尤其是母亲,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这孩子是怎么了?”母亲尖声叫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只有高艺还算冷静,不过凌乱的头发配上散开的衣襟,看起来也同样狼狈不堪。 “头好痛。”脑袋昏沉沉的,还胀痛不堪,眼皮也沉得仿佛灌了铅。 “县衙着火了。” “咦?” “大概是厨房太燥,起了火星,不过现在已经扑灭了,也没人受伤。”高艺条理清晰地报告。 虽然听到了,也慢慢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但是高元完全没有县衙起火的实感。明明是千钧一发的事,却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在这种时候,他竟然只想再睡一会儿,并且将之付诸行动,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到母亲担心他是不是被烟熏坏了脑袋,高艺连忙吩咐一个衙役去外面请大夫。 大夫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让我睡一会儿就好。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高元听着简直就是在自己脑袋里击鼓。在声音停止的刹那,林琰急躁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高县令在哪?”声音愈来愈近,“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但是一直不大清醒。”高艺回答说。 “不好意思,我要把他带走。” 身体好像被抱了起来,高元睁开眼睛,结果看到林琰在众人的惊讶中把自己带走了。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惊慌失措,但是今天他就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大、大夫马上救过来了!”高艺在身后大叫。 “我家有。”说完,林琰就抱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被紧紧地拥在怀里,高元安心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高元终于神清气爽地醒来。坐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平常住的卧房和书斋,而是林琰家里。怎么回事,不记得来过啊?难道喝醉了?可是不记得喝过酒。 “你终于醒了。” 一转头,就看见林琰和高艺好像两个门神似地站在他身边,浑身上下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两个人眼睛红红的,四周都是黑眼圈,看起来就像科举考试之前的自己。 “一天半,”高艺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你可真能睡啊。” “这也不能怪他吧?”看到林琰立刻跳出来为他说话,高元立刻感动得热泪盈眶。 “说的也是,全部都是你的错!” 高艺的怒火转向了林琰,可惜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我说过我来陪着就可以,是你自己非要加入的吧?” “如果放你们两个人在这,我怎么知道你会对他做什么?” “跟你无关。” 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高元仿佛看到他们两个之间噼噼啪啪的火花。不过他们一直都是这么不融洽,没什么可在意的,高元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空如也的肚子上。 “我饿了。”像是要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一样,肚子“咕”地响了一声。林琰和高艺对视一下,火花随即消失了。林琰转身出去叫林若华准备饭菜,高艺则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猛盯着他。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亏你还能醒了就知道吃。” “什么事?”高元可不觉得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火灾呀!火灾!”高艺抱着脑袋大喊大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县衙着火了,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果然被烟给熏傻了吗?” 话音刚落,林琰就飞快地冲到他面前,以马上就要脸贴脸的距离问:“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只是对火灾什么的没印象。” 听了他的话,高艺似乎冷静了些。“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你往我身上抹鱼鳞。”高元没好气地说。 “然后呢?” “然后我出门了,好像去了杜家,然后……”脑袋里雾茫茫一片,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以前就算喝醉了,也不会有这种状况,高元也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了。“我怎么了?” “你不吃晚饭就睡觉已经够奇怪了,着火的时候敲锣打鼓居然也叫不醒你,把你从房里拖出来你也还在睡。就算是猪,这么折腾也该醒了。” 什么叫就算是猪也该醒了,难道我在你眼里跟猪是同类吗?高元愤恨地瞪了高艺一眼,可惜对方只顾着跟林琰说话,一点都没注意到。 “看来的确中了迷药。” “他之前喝了给赵芳姿和清弥准备的鸡汤,迷药应该就是下在那里。火也是从厨房那边开始着的,他们两个住的厢房被烧得最严重,如果不是及时逃出来,现在大概已经命丧黄泉了。” “跟上次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你们县衙守卫太松懈了。” “就那么点人怎么守卫森严啊?谁知道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连县衙都敢闯?” 虽然记忆有些混乱,但是听了这两个人的话,高元也大概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以及自己差点做了替死鬼。把那两个人接到县衙以后,只在他们的厢房门前安排了守卫,而县衙的后门几乎是通行无阻的。如果犯人穿上衙役的衣服混进县衙,在汤里下药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他也跟高艺想得差不多,以为把那两个人放在县衙就万无一失,看来凶手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大胆,有必要加强防卫才行。 “那里实在太危险了,我不会让他回去的。” “你担心的对象搞错了吧?”高艺嗤之以鼻,“在你这里岂不是更危险?谁知道留在这里你会对他做什么?” “就是普通的枕席之事。” 高艺的脸瞬间扭曲了。“什么叫普通的枕席之事?哪里普通了?” “书上有记载的普通。”林琰依旧冷静。 但是高元受不了了,他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见才好。“别在本人的面前讨论这种事!当我不存在啊!”他捂着耳朵吼道,“赶紧把我的饭拿进来!” 69、生老病死(1) “已、已经搬进去了吗?” 高元呆立在距离县衙不到十尺的地方,说话的声音不由得轻微颤抖。 在林琰和高艺两个人的战火中草草吃完饭,高元就必须回县衙处理公事了。然而在马上就要到了的时候,高艺却突然宣布自己的房间已经给赵芳姿和清弥使用了。 “是啊,你就暂时在书斋将就一下吧。”高艺轻松地回答道。 可是、可是我最重要的东西还藏在枕头里啊!高元在心里尖叫。那个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林琰给他的情诗。本来他想把那首诗随时带在身上,但是又害怕发生在州城时被孙县令发现而当着众人的面朗读的丑事,而且如果丢了的话,岂不是很糟糕?思来想去,他把那首诗藏在了枕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看看,有时甚至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一定要在被发现之前拿回来!高元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大步向县衙走去,连高艺在身后叫他都没有听到。他一进大门就直奔向自己的房间,忘记敲门就直接踏了进去。 “啊,县令老爷!您怎么来了?”清弥慌慌张张地要从床上下来,高元连忙伸手制止了他。 从进屋开始,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床上放着的枕头。尽管心里已经被不安和紧张灌满,高元脸上还是装出很亲切的笑容,嘘寒问暖的同时顺势坐在了清弥旁边。 “我听说好像有人故意放火,是吗?”清弥犹犹豫豫地说。 他实在担心吧?这也难怪,火灾这种事只要遇到一回,那种恐怖的感觉就会永远留在记忆中。自己把他们两个接到县衙,就等于对他们安全的保证,但是自己并没有做到。“一定不会发生第二次了!我已经加派了人手,现在出入县衙都要查问,凶手不会那么容易混进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清弥连连摆手,“是我们连累了县令老爷才对。” “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尽职尽责才对。” “不,是我们连累了县令老爷。” “我保护不周。” …… 意识到这个话题永远没有结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默不作声。虽然枕头就近在咫尺,可是怎么从清弥的眼皮地下取走情诗却成了困难事。看来,一定要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枕头上才行。 “赵先生呢?” 清弥微微垂下头,低声回答道:“被那位新来的不知道什么官的人叫去了。” 估计是看了高元记下的事实,有他不满意的地方,所以要重新问一遍。真想问问何磊,他到底有什么新进展,但是现在情诗的事情更紧急。 “住得还习惯吗,这间厢房?” “嗯,很宽敞。” “睡得怎么样?” “呃,还好。” “枕头不舒服的话,我可以给你换一个。” 哪里自然了!这哪里自然了!高元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尽管外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心里已经杀死自己一百次了。清弥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半天才摆摆手,说自己不需要换。 “其实,我这个人换了枕头就不舒服,想把这个枕头拿到书斋。不过你放心,我会叫人给你换一个更好的,没问题吧?”高元咧开嘴,笑得有点吓人。他才不是那种换了枕头就睡不着的人,要是真的累了,就算枕着石头也睡得着。不过撒个这样的小谎应该没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我用什么样的枕头都可以。”清弥的头不知为什么垂得更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高元兴奋地把枕头放进怀里,手指偷偷地伸进去摸索。咦?明明记得自己就把情诗放在边上的位置,怎么摸不到?高元一面窥视着清弥,一面微微竖起枕头抖了抖,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摸到。 “县令老爷,您是来找这个的吗?” 清弥从茵褥下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到高元傻了眼,清弥捂着肚子轻声笑了出来。 “果然是你的!哇,我昨天晚上看到的时候可吓了一大跳,居然在枕头里藏着这种东西。每天晚上都看吗?不会睡不着吗?” “还、还给我。”高元惊讶得半天才发出声音。 “当然。”清弥爽快地把纸塞进他手里,指着它说,“这么重要的东西要保存好,别弄得皱皱的。” 动不动就拿着又抱又亲,当然会变得皱皱的。但是这种理由说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接受清弥的教训。 “真羡慕县令老爷,这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清弥似乎有些累了,他的头倚靠在床柱上,眯起眼睛看着高元。既然已经被识穿,高元也没必要再紧张下去,也跟清弥一样,靠在了自己那侧的床柱上。 “离终成眷属还远着呢。”高元叹了口气,对于未来,他没有任何把握。 “至少也是两情相悦,不是吗?” “嗯,不过没什么可羡慕的,因为在那之前受了不少罪。”想起林琰因为那种奇怪的理由就躲着自己,高元的脸颊就变得气鼓鼓的。 “但是不管再怎么辛苦,一旦有了结果,就会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嗯。”尽管心有不甘,但是高元还是点了点头。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受一辈子罪也得不到任何结果的人,所以啊,我觉得能心意相通就很了不起了。”虽然清弥笑着说出这番话,但是笑容中却带着不属于他年纪的苦涩,跟平日无忧无虑的样子判若两人。 “难道你……” “没错。” 这回答得也太爽快了吧,我问题还没说完呢。高元诧异地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找不到一丝犹豫不决。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己那个时候若不是得杜康相助,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说出喜欢。 “哦。”想不出该说什么的高元,只好简短地应和一声。 “不过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沉默了良久,鼓励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虽然知道那个人很重视清弥,但那并不是清弥所期望的情意,而是更接近于家人。直到现在,赵先生也没忘记紫嫣,恐怕这一生他都要活在紫嫣的阴影之下。 “我听老和尚说人有八苦,其中求不得又是苦中之苦。为什么呢?难道人活着就是苦吗?” 突然被问这种问题,高元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把自己常听到的话搬出来。“究其根源,一曰妄想,一曰执着。” “但是看到他对你笑,你所说的话他都耐心地倾听,甚至还把最重要的东西卖掉来救你,这样能不妄想、能不执着吗?” “那只是一种说法啦,没有必要太当真。”高元见清弥认真起来,也不好意思随便敷衍,“虽然说妄想和执着是苦的根源,但也是乐的根源啊。如果人活着只看着眼前,岂不是很无趣吗?人到了最后一刻,肯定有后悔的事也有庆幸的事,只是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了。” 清弥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使劲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既然有八苦,也该有八甜才是,只说苦而不说甜太狡猾了。” “八甜?哪有这种东西?” “肯定有啊。”清弥歪着脑袋说,“我想想,人有八甜——吃、喝、嫖、赌、逛庙会、穿新衣、摘竹笋和……和晒太阳。” “吃喝嫖赌也算啊?” “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喜欢。” “后四样根本就是你喜欢的吧?” “对啊!” 高元不由得笑了出来。果然还是个孩子而已,连快乐都这么简单。人如果能保持住这份单纯,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吧? 正在聊得开心的时候,衙役推着赵芳姿回来了。看到他脸色阴沉,高元小声问他何磊跟他说了什么,他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嘱咐衙役严加看守以后,高元怀揣着情诗回到了书斋。不敢再放在枕头里,于是他把情诗叠成小小的一块,跟夜明珠一起放进了香囊里。了结了这桩心事,并没有让他轻松起来,总觉得很在意何磊和赵芳姿说了什么。前几天看赵芳姿的脸色已经恢复,但是刚刚他面如死灰,好像血都被妖怪吸走了一样,一点都不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虽然知道何磊未必会告诉自己,但是不问一下还是不放心。高元鼓起勇气走进后堂,看见黑面神似的男人端坐在书案旁,快速翻阅案卷。 “请问赵芳姿的案子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黑面神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发出一个不屑的笑声。“案子是你的,线索自己查,不要给你个拐杖就不会自己走路了。” “是。”不出所料,又被训了一顿。 “这里以前也发生过QJ案,那个犯人你查问了吗?” “那个案子的犯人是个酒鬼,去年因为饮酒过度,坠河身亡了,所以已经没有再犯的可能性了。” 男人听了以后微微皱起眉头。“当时的王县令判了他几年?” “两年。” “也就是说放出来没多久就坠河身亡了。” “没错。” “没错?你还给我悠哉悠哉地说没错?”男人突然把手中的案卷重重地摔在桌上,高元缩起了肩膀,“放出来没多久就死了,还是坠河身亡,你就一点都没觉得太巧了吗?” 你说了以后我就觉得了,这句话高元没敢说出口。虽然自己也曾翻看了案卷,但是里面王县令记载的东西实在太简略,就连李翠蝶的全名都没有,所以看得并不仔细。不过现在想想,李翠蝶自杀身亡的那天就是犯人陈九被释放的次日,这之后不到一个月,陈九便溺水身亡,的确不像是巧合。 70、生老病死(2) 虽然已经站在了陈家的院门前,但是高元心里满是抱怨。陈九已经死了,不可能跟现在的QJ案有关,可是何磊偏偏去叫自己查清楚。只给自己十五天时间,还一不小心睡掉了两天,他哪有那么多精力去查一件两年前的案子。为了节省时间,他和高艺、林若光分开行动,自己来询问毫无攻击力的陈九妻子,另两个人则去了李鞋匠家里。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子,饱经沧桑的脸让人无法一下子就估算出年龄。幸好高元事先看了文卷,知道陈九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现在家里只有同龄的妻子和一个十岁的孩子,不然就真的要闹出笑话来了。 表明身份以后,陈九的妻子张氏让他们进了院子。陈九的父亲在世时,陈家富庶殷实,宅院也很气派。但是陈九是个无能之辈,只会吃喝玩乐,家里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宅院了。院子很大,但是破败不堪,只有东侧的两间厢房看起来还不错,应该是张氏母子居住的地方。 简单地行礼之后,张氏也不招待高元,只是直接坐在院子里继续劈柴。高元也正好不想麻烦她,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那个人死了那么多年了,县令老爷还来问他的事干嘛?” 两年……算多吗?也许对于生活处在困境中的孤儿寡母来说算吧。 “我觉得事有蹊跷,想要重新查证此案,如果陈九死得冤枉,县衙会还你们孤儿寡母一个公道。” 张氏闻言竟然笑了,而且越笑越大声,最后竟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县令老爷哪,您可真有意思。”说着,她挥动斧头,把一块木头劈成两截。 “此话怎讲?” 张氏抬头看了看有点茫然失措的高元,笑着摇了摇头。“县令老爷,您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现在生活如何?” 高元困惑地看看张氏,又看看庭院,最后小声回答说:“很……拮据。” “是啊,拮据。但是至少饿的时候有口饭吃,头上有片瓦遮着,儿子还能上蒙馆读书。但是如果陈九活着,这个家早就没了。那个人该死,应该在他祸害别人家黄花闺女之前就死。”张氏咬牙切齿地说出“死”字,高元不禁打了个冷战。 “但是……”冠冕堂皇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张氏打断了。 “没有但是。陈九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吃喝嫖赌。没钱了,回家要,家里不给就打人。原来这个家,有十四个仆人,六个婢女,现在呢?如果县令老爷觉得良心不安,那我可以告诉县令老爷一件事,让您安心。”张氏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陈九本来就是个杀人犯。” “什么?” 高元大声问道。 “陈九的娘不是病死,是被他杀死的。” “你亲眼所见?” “那倒没有,不过陈九他自己承认了。”张氏叹了口气,“老爷去世之后两年,陈九就把家里给掏空了。地也卖了,生意也垮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宅子,如果卖得出去早就卖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园子里种点菜出去卖维持生计。那阵子陈九不怎么回家,我也就没在意,早上给娘留下了买药钱就出门了。哪知道中午一回来,就看见娘满头是血倒在地上,身体都硬了。看到留下的钱不见了,我就知道是陈九。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在相好的怀里呢。‘我就是轻轻推了娘一下。’那个混蛋看见了娘的尸体,就之会说这么一句话。是我,擦干净血迹,给娘换了衣服,然后告诉大夫她病死了。杀死自己亲娘,县令老爷,难道不是死罪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官府?” “因为我不敢。我知道如果告上官府,那个混蛋就死定了,但是我不敢。您知道吗,我听见陈九的名字就浑身发抖,看见他的手就连动都不敢动。被一个人打久了,就成了习惯了。反抗?就算在心里想想都不敢,都害怕他发现。” 高元小的时候,住在巷尾的那户人家跟陈家很像,几乎每天晚上都传来妻子的哀嚎。不过不同的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妻子拿刀把丈夫的头砍了下来,然后把尸体刺成了马蜂窝。他还记得当时去听审,京兆尹问那个妻子为何要把丈夫的头砍下来,妻子麻木地回答说:“因为害怕。” “陈九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高元问。 “我和儿子都在李鞋匠的家里帮忙。翠蝶姑娘过世以后,李鞋匠怎么也不肯下葬,我们每晚都去帮忙守灵。这是我们陈家欠人家的,一定要还。” 按照常理来看,李鞋匠应该不会为陈家的人做假证。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陈九,也不能轻易排除同谋的可能性。 “还有其他人能作证吗?” “普济寺的定圆法师曾来劝过,后来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寺里。丑时左右,李鞋匠哭了一阵,隔壁的孙大婶也来劝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宵禁之后,他们三人整晚留在城里。陈九当天的行踪已经在案卷里有记载,他在接近子时被赶出酒馆,出城去相好那里过夜。守城的官兵也说看到了陈九出城。他出事的那条河就在去他相好家里的路上。如果是李鞋匠或者张氏杀人,当晚必定会留在城外过夜。 陈九虽然为人很差,但是仇家并不多,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在外面,只要别人对他怒吼几句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回家逞威风。他的死应该是意外,只是时间上有点巧合而已。 既然没有了疑虑,高元便离开了陈家回到县衙。高艺和林若光也和李鞋匠谈过了,还找了孙大婶求证。定圆法师在同年圆寂,普济寺也因此废弃,整件事情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再也惊不起一丝波澜。无辜枉死的少女,最后也只是化为人们口中的一次叹息。 “县令老爷!县令老爷!” 金松满脸汗水地跑过来,慌张地大声叫道。 “又怎么了?” “有毒……毒……老鼠……死了。” “什么毒?” “您快来看看。” 我才刚回来,让我歇歇吧。高元心里虽然不愿意,还是跟着金松去了柴房。结果他指着地上的一直死老鼠,说:“看,您快看!” “毒死了老鼠,你干得不错。” “是给赵先生的饭毒死的。” 高元惊讶得瞪着地上的死老鼠。他早先吩咐了金松,每次给赵芳姿送饭之前,都要先扔一点到柴房给老鼠试毒。没想到这么快凶手又回来了。 “啊,幸好及时把饭拿回来,不然赵先生就被毒死了。”金松双手按在胸口,怃然说道。 “什么把饭拿回来?” “今天不小心忘了,把饭送到了赵先生那里才想起来。” “你啊!”高元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恨铁不成钢就是他现在的心境。 老鼠的死状很恐怖,七窍流血,张大嘴巴,嘴里还有没咽下的饭粒。他拿纸包起死老鼠扔给金松,让他拿去给朱掌柜看看。这毒药似乎很不寻常,不像是砒霜。 县衙如此戒备还是不行,看来还是得把他们两个转移才行。 “跟我去趟林府。”他对高艺和林若光说。 除了求林琰帮忙以外,他找不到别的方法。没想到林琰很爽快地答应了。 “你可要想清楚,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在林府那个熟悉的西苑里,高元使劲拍了一下桌子,义正言辞地说道。林琰不禁皱起了眉头,困惑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想让我帮忙,还是不想让我帮忙?” “想!”高元渐渐泄了气,“也不想……” 林若光在他身后发出窃笑声。 “我不明白。”林琰注视着他的眼睛,一脸严肃。 “就是,就是,作为县令,我很想你帮忙。可是,我本人又不怎么想,那个凶手好可怕,来无影去无踪,万一牵累到你,你伤还没痊愈……”高元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没什么牵累不牵累的。”林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本来就在一条船上。” “万一因为我,船被凿沉了怎么办?” “那就一起沉下去。” “真的吗?” “真的。” 林琰坚定地点了点头。高元心里一阵暖意,刚要伸手去回握,就被高艺猛地拍了一下脑袋。 “别抽风了,赶快说正事!”高艺怒吼道。 高元恢复了县令的姿态,收起了眼睛里的脉脉含情和脸上的红晕,一本正经地问:“林府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金库。”林琰回答得倒是干脆。 “金库不行啦,万一被放火怎么办?” “还有一个地方,原来是金库,现在只是空着。那是我家祖辈在万壑山上建的,当初是为了躲避战祸。后来天下太平,就没再使用过。” 除了边陲一些外族的滋扰,中原已经太平了好几百年了。那个地方真的还能使用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林琰摆了摆手。 “我前阵子去看过,没问题的。当初因为害怕被官兵发现,特地建在山顶,又在山上挖了很多沟壑。入口也非常隐蔽,知道的人只有我和若光,我想,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嗯。” 高元点了点头。 71、如堕迷雾(1) 地下石室的位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高元决定这件事的知情者就维持在六个人。不过转移证人必须要知会何磊才行,高元便简单地跟他说明了情况。本来以为对方会追根问底,没想到何磊轻松地点头答应了。临走前,他居然一反常态地亲切,弯下腰扶着赵芳姿的肩膀说:“保重身体。” 走到城门时,林琰已经在城门口等候了。高艺和林若光,一个要扶着刀伤未愈的清弥,一个要推赵芳姿的轮椅,带路的工作只好由林琰来做。一见到高元他们,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万壑山山势并不怎么险峻,但是山上沟壑极多,深浅不一,简直就是一个防御凶手的天然围墙。高元曾在这里遇险,直到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到了山脚下不禁有些踟蹰不前。 “有我带路,不会有危险的。”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犹疑,林琰向他伸出了手。高元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岩缝里,林琰把他背在背上时,好像连带着把那些恐惧与不安全都丢在了身后。明明并不怎么熟悉,却很轻易地相信他,好像除了相信,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虽然知道还有四个人在身后看着,高元还是兴冲冲地握住了林琰的手。山间的小道曲曲折折,薄薄地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两个人迈着同样的步伐,把落叶踩得咯吱咯吱响,然后发出轻快的笑声。即便什么都不说,高元心里也充满了甜蜜,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 不到一个时辰,六人就到了山顶。山顶光秃秃的,只有几块杂乱无章的大石头。路的对面是断崖,崖下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林琰走到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后面,用力推开后,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钥匙孔。他取下腰间的钥匙,伸进钥匙孔轻轻转动,面前那块长满青苔的石板便缓缓地滑开,露出了一段通往地下的长长的阶梯。 地下很黑,林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点亮两旁的油灯。在高元的认知里,地下室大多阴暗潮湿,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个地下室虽然没有光亮,但是地面干爽,而且还能感到阵阵微风,怪不得林琰的祖辈能在这里一躲就是几年。 从狭窄的楼梯上下来,眼前便豁然开朗。石室内部是四方形,粗略地估计能有上百尺,对面还隔出了四个房间,门都半敞着。靠近断崖的一侧,顺势凿出了几扇窗口。 “开元年间,我家的祖辈就有战祸的预感,于是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造这间石室。”林琰环视四周,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还真是厉害呢。”高元感慨道。如果是他,不到战祸发生的那一刻都绝不会发现有什么端倪。 “嗯。”林琰老实地点点头,“他们把大部分的家产都转移到了这里,所以战争刚一结束,我家就开始了金市生意,一直持续到今天。” “那都快一百年了。” “是啊,我爹在世的时候整天百年百年地念叨,可惜没能看到。” 看着林琰那有些怀念有些落寞的神情,高元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呢?”他低声问。 “我只要不把它毁掉就可以了。” 高元低下头。“在你之后由谁来继承呢?”这句话他始终没能问出口。 把赵芳姿、清弥和林若光留下,剩下的人回到林府替他们取了包袱和粮食。赵芳姿还特地要了笔墨纸砚,果然是个读书人,缺什么都不能缺文房四宝。地下石室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寒冷,所以也必须带上柴火。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他们终于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搬上了山。 精疲力竭的高元趴在林府西苑的石桌上,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出门的时候还只是中午,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干脆今晚就住这,高元的脑袋里浮现出林府的汤池、美味的饭菜和舒服的床铺。 “今晚我不想回去了。” 林琰听了他的话立刻面露喜色,转身走出西苑吩咐厨房准备糕饼果子。高元不得不佩服他的体力,旧伤未愈又经过此番折腾,居然一点疲惫的迹象都没有。难道每天都喝十全大补汤?不过那样会流鼻血的吧? “那我先走了。”高艺没好气地说,“早点睡,你明天还要照例开早堂。” “居然不反对,真稀奇啊。”是不是高艺也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以后都不管你了。我成亲以后,你自己跟老爷夫人解释吧。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说。”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高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府。 到时候该怎么说,高元也还没想好。不过如果真的到了无法再拖的时候,除了实话实说,恐怕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林琰已经为了他在祖先面前起誓终身不娶,百年的家业也不得不终止与他这一代。如果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就真的没有资格再待在他身边。 “今天做了桂花糕。”林琰端着盘子走到他面前,“要尝一块吗?” “嗯。”高元使劲点了点头。 四天过去,案子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就连尚书大人的亲信何磊都没能提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再过十天,如果没有查明真相的话,他的仕途也就到了头,只能卷铺盖走人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焦虑日益加深,那种明明知道该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简直就要杀了他。 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爹娘,没想到母亲却一点都不担心。 “如果不当县令了,就跟娘回老家。然后呢,咱们家的胡麻饼铺子也可以重新开张,生意肯定不错。你可以在那教教小孩读书写字,高艺他们两口子就来铺子帮忙。最好你们两个多生几个胖娃娃,我就可以整天带孙子了。”母亲说着,已经兴奋地开始搓着手展望将来了。 “娘,你老家在哪啊?我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没说过吗?”母亲反倒一脸惊讶,“就在桃源县的杨柳村,听说过吗?” 高元摇摇头,自小在长安长大的他,知道的地方并不多。 “你长大的地方,一定山明水秀、人杰地灵。” 听了父亲的甜言蜜语,高元差点就把中午吃的东西全吐出来。母亲却一反常态,满脸娇羞地推了一下父亲的肩膀说:“那当然了,真想快点回去。” 难道你们就真的一点也不关心我会不会被逼辞官吗?高元不禁在心中呐喊。看着年纪一大把的爹娘忽然浓情蜜意起来,高元迅速地撤离了现场。 他回到书房,把这件案子的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收获。这类案子虽然并不罕见,但是很少有人报官,就算想要借鉴一下以前的经验都不行。 干脆去现场看看。高元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走出了县衙。一过了西面的古董店,街市便立刻萧条起来。不只是没有商户,就连平常百姓也很少有住在这里的。街道两旁的小楼倒的倒,塌的塌,但是如果全部复原的话,应该是个非常繁荣的小县城呢。原来的官道很方便,改道以后反而要绕行。仅仅因为一时兴起就大费周章,还令一个原本繁荣小县城就此萧条,朝廷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废宅的大门已经锈蚀,无法再打开。从后门进去,直接便进入了曾是后花园的地方。弯曲的小路几乎都被杂草挡住了,铺路的石板也都碎成了小石子,踩在上面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木头腐烂的气味非常难闻,高元捂住鼻子,向高艺所说的水井那边走去。 果然跟清弥说的一样,这里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有好几次高元都被突然窜出来的好像猫一样大的老鼠吓得哇哇直叫。他抚着胸口来到水井旁,看到那片被压倒的草丛已经有了抬头的迹象。高元蹲下身,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突然,他听到身后似乎有响动,立刻警觉地回过头。看了一会儿,却又发现没有任何人在。是风吗?还是老鼠跑过?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来,一定是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没事没事。” 高元一边继续搜索草丛,一边小声嘀咕着给自己壮胆。突然,他发现了一样不太寻常的东西——一块小小的碎木。断面很新,纹路细腻,绝对不是属于这个早已荒废的宅院的。莫非是凶手带进来的? 这说不定是个很好的线索。高元抽出汗巾,小心翼翼地把碎木包好。刚要放进怀里,突然有东西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脑。他好像听到脑袋里发出打雷一样的巨响,眼前的景物也开始转动。朦胧之间,一个蒙面的男人拿走了他手中的汗巾然后转身离开。高元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在失去知觉之前,高元脑子里想的是: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到这里来,真是糟糕透了。随后,他便只听得到“嗡嗡”的耳鸣声。 72、如堕迷雾(2) 高元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颗突出的长牙。一只有猫那么大的老鼠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在估算着这个盘中餐能吃多久似地。 “啊!”高元扯开了嗓子大叫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记得来到这个废宅的时候太阳离下山还远着呢,但是现在周围都已经漆黑一片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到底晕倒了多久,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就涌了上来。脚下一软,他的膝盖跪在了地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把能吐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自己是临时起意来这里查探,忘了告诉任何人。对于这件事他简直就要把肠子悔青了。就算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地痛,走起路来疼痛会更加剧烈,他也只能一个人走回县衙。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他摸了摸脑袋后面被打的地方。不仅肿了一个大包,他似乎还摸到了已经变硬的血块。 我真是有史以来最悲惨的县令啊!高元忍不住在心里悲叹。当时如果能再警觉一点,现在说不定已经抓到那个采花贼了。可是那个院子里杂草那么多,自己又不是武林高手,注意不到也是正常的。就算给自己找借口,高元也无法完全抹灭掉那份悔意。他看见一块小石子,撒气似地踢过去,结果那不是小石子,而是突出地面的大石头的尖端。 在无人的小巷里,他又痛得哇哇直叫,抱着脚坐在了地上。真是祸不单行,他暗暗地抱怨道,虽然后一次完全是自作自受。自己回到现场,犯人正好也在那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犯人看见他了,暗中尾随。他特地拿走了那块木屑,一定是因为那能够指明自己的身份。 痛是痛了一点,不过他似乎看到了追查的方向。一想到这里,他就迅速爬起身,匆匆忙忙地往县衙走。自己突然不见了,县衙里肯定乱成了一团。一想到大家都在为自己担心,高元心里就变得美滋滋的。他们的担心不会白费的,因为本县已经得到了重大的线索! 全力忍住笑意,他推开了县衙的后门。守门的金松一看到他点了点头,挠着脑袋说:“县令老爷,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高元听了血气一下子冲到脑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口鲜血全喷在金松脸上。什么担心?什么乱成一团?这帮混蛋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不在啊!他今天要是死在外面了,说不定得等到尸体都变成白骨的时候这帮人才能发现县令不见了。 就在高元即将发火的时候,高艺手里拿着一块糖蟹边吃边走了过来。“咦?你回来啦。一不注意就跑出去摸鱼,你也有点自觉好不好?” 有糖蟹吃,可是居然没人等自己。看着高艺嘎吱嘎吱地嚼着糖蟹,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这个县衙里根本没人关心自己,就在他差点被老鼠吃掉的时候,大家都在吃糖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抹着眼泪,渐渐地哭出了声。 “说你两句也不至于哭吧?你多大了?”高艺说着,把剩下的糖蟹一口气都塞进了嘴里。 “你……”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胃里又一阵翻滚,一弯腰吐了出来。吐完以后,又因为嗓子不舒服而咳嗽起来。他用袖子在脸上乱擦一气,断断续续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艺看到了他脑后的血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把他扶到了书斋。高元坐在椅子上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担心他不在的时候糖蟹会不会都被吃掉了。 端了一盆清水进来,高艺把白布浸湿,轻轻地擦拭起他后脑的伤口。“今天下午你到底跑哪去了?” “我去你发现那个香囊的废宅了。”高元抽抽噎噎地回答。 “干嘛自己一个人去?”高艺的突然大声起来。紧接着,窗外就传来母亲的声音:“刚才怎么了?我好像听见小饭桶哭了。” “没事!”高艺扔下白布冲到门口,把母亲堵在了门外。“我们吵了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高元听见母亲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似的。早点上床睡觉吧,睡一觉就什么忘了。” “我们还有点公事要办,办完了就睡。” “那就快点吧。”母亲嘱咐完就打着哈欠离开了。高元虽然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但是回来的时候街上人还不少,应该不会太晚才对。母亲果然上了年龄,这么早就困了,自己可是不到宵禁都不想睡觉呢。高元暗暗地想着,全然忘了自己每天早上被高艺拖到公堂的事。 高艺关上书斋的门,转过身时长叹了一口气。“幸好只是个小伤口,用头发遮一遮就看不见了。”说着,他又拿起了白布,“有一件事我想先确定一下。” “嗯?”高元抬起头,看到高艺的脸莫名地扭曲着,就好像吃了又酸又涩的野果一样。 “打伤你的应该就是犯人吧?” “不然还能有谁?我跟你说,我在草丛上找到了一块木屑,他把我打晕之后,把木屑也给拿走了。”一想起来,高元就满心愤恨难平。 “停!”高艺做了一个停的手势,“我想问的是,你……还好吧?” 高元一点都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没好气地回答说:“你自己不会看啊。” “我问的是我看不到的地方!”高艺的语速快得惊人。 “什么呀?” “就是说,”他用手按住了额头,“你的后花园有没有被人进去随便糟蹋?” 高元一下子震惊了,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胸口。差点忘了对方是个采花贼、好色之徒,不过嘛,自己好像也算不上一朵花。“怎么可能?”高元连忙否认了。 “真的吗?”高艺仍然怀疑地看着他,“虽然我知道这种事不太好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也没有必要瞒着我。老爷夫人那边我当然会保密,所以不用担心。”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又不是卫叔宝,为什么会遇到那种事啊?” “你去人家家里刷碗都不够格。”高艺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不觉得奇怪吗?要不是有前车之鉴我会问你这种事吗?” 明明是自己乱操心,却把错都推在了自己身上,高元忍不住认真地反驳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怎么能用来当前车之鉴。我们那是情投意合,情不自禁,不管长什么样子都相看两不厌。但是见色起意的话,前提条件是要有‘色’才行,你看我哪里有那种东西啊?” “行了,别啰嗦了!”高艺不耐烦地挥挥手,“犯人那么害怕那块木屑,说不定是个木匠之类的。明天我们就去查查你走过的那条路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见高艺这就端着水盆要离开,高元连忙出声叫住了他。“那个……晚饭我还没吃。”就快饿死了,高元小声嘀咕着。高艺扭过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走出了门口。 真是的,高元暗暗地抱怨,受伤的是自己的头,又不是肚子,饿了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他还吐了两次,现在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生着闷气的时候,高艺已经端来了饭菜。一看就是今晚吃剩的几样菜混在了一起,可是仍然只有一小碗,高元撅着嘴拿起了筷子。 “我不在的时候就不能给我留点菜吗?”说着,他把菜都倒在了乌米饭上。 “不能。” 高元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瞪着毫不留情的高艺,气得直哼哼。 “你动不动就一声不响跑到某人那,我怎么知道你吃没吃?” “你到林府一问不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理由吧,高元心想。 “我很闲吗?下午从万壑山回来就发现你不在,我既要安排人手值班,又要跟老爷夫人商量婚事,还得顺便帮你打圆场,你觉得我很闲吗?” 面对高艺的指责,他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忙的不只有自己,受伤的也不只有自己,可是他却经常毫无自觉地给周围的人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他低声道歉。 “哼。”高艺扭过头,扬着下巴说,“算了,反正你这家伙也快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高元心中暗暗笑道,明明就是被自己热情如火的告白感动了才决定不管他们的事的。虽然被高艺呵斥说笑得很恶心,高元也没有生气,而且还笑脸相迎。 “糖蟹给我留了吗?”放下空碗,他一脸谄媚地问。 高艺恍然大悟似地一拍脑袋,砰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对了,还有糖蟹呢。”他嘀咕着走出了书斋。高元也起身站在门口,目光追随着高艺走进厨房端出一盘糖蟹。 太好了,他在心里高呼,抑制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口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高艺走到叶姑娘窗旁轻轻敲了敲,笑容满面地将糖蟹递了进去。 叶姑娘对着高元指了指,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高艺转过头,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高元,对着叶姑娘小声耳语几句后,叶姑娘就笑眯眯地关上了窗子。 高元目瞪口呆地站在书斋门口,已经变成半个石像。高艺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低声说了句:“你不是要忌口吗?”然后,他就大笑着走开了。 眼泪,终于又掉下来了。 73、再传噩耗(1) 第二天,高元就亲自带领衙役在自己走过的那条路上盘查,并且是以“袭击县令”这个非常丢脸的名义。果然不出他所料,这话一传出去,觉得错在犯人的寥寥可数,大家反而都觉得是他干了什么坏事——比如强抢民女什么的。在听到衙役这么说的时候,高元气得差点把书斋的椅子踢碎了。不过后来想想幸好自己劲小,不然踢坏的椅子还要自掏腰包,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在得知自己于坊间的评价之后,高元就开始看谁都觉得不顺眼,盘问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哪怕只有一点迟疑或者眼神飘忽,他就一直追问到底,结果犯人没查到,倒是捅出了一堆风流韵事。平静的小巷经过一上午时间就彻底变成了战场。板凳与木桶齐飞,泔水共菜叶一色,简直称得上壮观至极。 高元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乱战,心想你们这群人的生活已经龌龊到一定境界了,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的是非。身旁的高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累了就回去休息吧。”晚上在万壑山守了一整晚,早上刚下山就跟着自己出来盘查,高艺有多辛苦他非常清楚。 “算了,”高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答道,“要是谁拿着刀冲出来砍你就糟了。” “我就那么招人恨啊!”高元咬牙切齿地说。 “差不……”高艺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话,向着一位过路的老者点了点头。对于高艺的礼貌,那个人没有丝毫感谢,反而皱着眉头好像不想看见高艺似地点头敷衍了一下。 “谁啊?”高元小声问。那位老人头发全都白了,但是光看脸的话却好像只有四十几岁。他身材不高,但是非常健硕,身后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布袋。巧妙地避过乱飞的东西,他闪身走进了巷子深处。 “不就是李鞋匠。” “咦?我记得他好像只有三十七岁吧?” “听说是女儿死的那天晚上一夜愁白了头,就跟伍子胥一样。” 高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本来以为这种事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会在现实里发生。正在感慨世事无常的时候,他面前来了个毛头小子,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高元一阵心虚,可是那个说要保护他的人却跟没看见似地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你作何一直盯着本县?”高元穷凶极恶地撇着嘴说,“再看我就揍你”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如果对方是来杀自己的,就先用气势把他吓倒,高元想着又瞪起了眼睛。 “哇,还真是县令!人家都说县令是个小毛孩子,我当时还不信哩。”毛头小子手舞足蹈地指着高元说。 高元额上冒出了青筋。被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被一个比自己看起来轻浮十倍、幼稚十倍的人指着说是小毛孩子?靠在柱子上的高艺肩膀微微抖动,八成是在偷笑,看来指望他揍这小子一顿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自己亲自动手。不过要是就这样跳着脚冲过去结果还打输了的话,岂不是丢脸丢到南天门去了? “哼,对本县不敬你可知该当何罪?”他故意装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样子说,还特地上了一级台阶,让自己看起来比对方高一点点,“本县念在你年幼无知放你一马,你不要得寸进尺。” 想着对方会不会被吓得冒出一身冷汗的时候,人家已经咯咯地笑起来了。“我可一点都不年幼,儿子都三岁了。”毛头小子捂着肚子说。 有个三岁的儿子有什么好骄傲的?高元恨恨地想。十五岁那年要不是高艺把他从疯狂的寡妇那里救出来,他现在就有三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儿子以及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婆了——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那你还敢乱说话?”高元冷笑着说,“想到大牢里蹲一天是吗?” 毛头小子听到这话就慌乱起来,一边摆手一边摇着头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我老婆儿子会被吓死的。我也不是不尊敬县令老爷,只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习惯了,习惯了。”说完,他傻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虽然是解释,但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让人来气呢?高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决定不跟这个还俗的傻和尚一般见识。已经到了中午,他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没必要因为这个人在这里耗着。 “高艺,吃饭去!”他冲着县衙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却被那个傻和尚拉住了袖子。 “县令老爷,人家还有事想跟你说呢!” 高元看着傻和尚仰着脑袋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的模样,背后一阵恶寒。都已经是三岁孩子的爹了还跟我撒什么娇!他连忙拉回了自己的袖口。 “有事就快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嘿嘿。” 真想揍他一顿。 “那我走了。” “不要走嘛。” “那你就快说。” “其实也不算是很重要啦,嘿嘿。” 就在高元想找根柱子撞死自己的时候,高艺走过来抱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县令老爷会听的。” 傻和尚听了以后,立刻露出了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头点得就像佛寺里的惊鹿。 “其实是我师父定圆法师临终前嘱咐我的一件事。不过当时我一不小心给忘了,今天看见县令老爷总算给想起来了。” “原来是定圆法师啊。听说他已登西方极乐,不知走得是否安详?”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定圆法师可真是慈悲为怀,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提起自己的师父,傻和尚眼睛便垂了下去,没过一会儿,眼泪噼啪噼啪地落了下来。“我师父……走得一点也不安详。瘦得像柴火,眼睛也凸出来了,还整天吐血。他……他还不让我们进房,只肯跟我们隔着窗子说话。” 那是当然的吧,你师父明显是染上肺痨了呀。虽然想直接告诉傻和尚,但是看着傻和尚那抽抽噎噎的样子,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西方极乐也没去成,现在估计在地狱被油锅炸着呢。”傻和尚抹着眼泪说。 “什么?”高元不禁皱起了眉头。 “师父杀了人,所以会下地狱。” “从头到尾说清楚点。” 傻和尚点了点头。一个时辰之后,高元终于弄懂了前因后果。原来陈九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定圆法师所为。定圆法师在翠蝶的葬礼上得知李鞋匠和陈九的妻子都对陈九起了杀心,但是一直在犹豫没有动手。无法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他一方面劝说那两个人放弃杀心,一方面劝说陈九改邪归正,可惜不仅两方面都没有成果,还被陈九把寺里的香油钱都抢走了。 那天晚上,他听陈九的妻子诉完苦,便出城回寺庙。在路上,他遇到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陈九,于是上前规劝。没想到陈九狂性大发,还扬言要杀掉自己多嘴的老婆。定圆法师终于意识到佛法无法拯救苍生,既然必须有人要下地狱,那就应该由自己来。他轻轻推了陈九一把,陈九就掉进河里,再也没能爬上岸。 第二天陈九的尸体被人发现,官府立刻判定为意外。定圆法师始终难以安心,但是身体从那晚开始突然恶化,始终没办法到官府自首。直到临终前,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唯一的弟子,希望他能告知官府。可惜这位弟子居然因为伤心过度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定圆法师在天有灵的话,一定已经泪流满面了吧。 虽然这件案子的真凶总算浮出水面,但是高元并不打算公之于众。真凶已经在病痛和悔恨中死去,而活着的李鞋匠和陈夫人却有可能因为曾对陈九起了杀心而遭受世人的责难。吃过迟来的午饭以后,他把这件事上报给了何磊,对方也难得没有批评他就同意了他的建议。 又经过了一下午的折腾,高元除了更多的风流韵事,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得到。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相当累人,他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脑袋后面还肿着一个大包,睡觉的时候就只能趴着。明天早上又要脖子痛了吧?高元想着想着就沉入了梦乡。 “醒醒……快醒醒。” 听到声音的同时,好像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高元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还没亮,于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说:“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别睡了,出事了,大家都在等你呢。” “嗯。”虽然应承了一声,但高元其实什么都没听见,还在闭着眼睛继续睡。 “你看,我说不行吧?” “我怕那样影响到老爷夫人。” “放心吧,这么远呢。” 床边还有人在嘁嘁喳喳地商量,可是在高元那里就跟摇篮曲没分别。 “起!床!”中气十足的声音让高元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熹微晨光中好像门神一样的两个人,发出了有生以来声音最大的怒吼:“干嘛!” “赵芳姿死了。”高艺表情凝重地说,“就在山上的密室里。” 高元一下子懵了。 74、再传噩耗(2) 即便已经看见赵芳姿冰冷的尸体横放在面前,高元仍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明明已经躲过了那么多劫难,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明明已经确信会万无一失,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呢? 是因为……自己无能吗? 想到这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高元脚下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从背后扶住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即使没有回头去看,高元也知道那是林琰在身后支撑自己。 “先出去吧。”林琰在耳边低语。他好像木偶似地点了点头,在林琰的带领下走出了安放尸首的房间,来到了石室的大厅。高艺和林若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打击,两个人坐在墙角的草席上一语不发,而清弥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软弱下去,于是强打起精神说:“昨天晚上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一遍。” “昨天黄昏时分我上山送饭,当时赵芳姿正在房里和清弥一起研究诗集。吃过晚饭以后,他们就各自回了房间。当时我和林若光轮流把守,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后来林若光下山取来了今天的饭菜,因为秋葵很新鲜,所以想叫他们一起趁热吃。清弥很快就从房间出来了,但是赵芳姿那里却没有动静。我推开门,看到他在血泊里。”高艺从草席上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该不会上山的时候被人跟踪了吧?” “我想不会。”林若光也从草席上站了起来,“我们上山的时候都会非常小心,经常查看身后,如果有人跟在身后的话,就算没被察觉,也会掉进岩缝里。” “而且就算跟到了山顶,进不来这个石室也是徒劳。这里的钥匙由出门的人掌管,在外侧开门以后,再在里面把门锁上。所以根本就没人能进来。”高艺补充道。 “会不会是从山顶攀绳索进来的?” “这里的断崖是向内侧倾斜的,如果从山顶放绳索下来,到达窗口的时候,应该已经距离窗口有六七尺远了。这里曾经被当做金库使用,上万两黄金都存放于此,不可能被人轻易入侵。”林琰望着赵芳姿曾经居住的房间,若有所思地说。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每个人的肩膀上好像都被压上了千斤重担。高元看着平日里一见面就开始嘻嘻哈哈的两人,不想让他们继续消沉下去,于是开口说道:“你们已经尽到了职责,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先带清弥下山,找寺院安排一下赵先生的后事,其他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高艺和林若光点点头,默默地带着形如死尸的清弥离开了石室。高元重新走进了赵芳姿的房间,站在门口环视四周。四方的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塌,空荡荡的轮椅立在墙角,让人想起那个曾经整日坐在上面的人。房间中央那一大滩血迹已经开始干涸,赵芳姿死的时候就躺在这片血迹之上。高元蹲下身开始检验他的尸体。如果没有胸口的致命伤,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伤口大概一寸长,凶器应该是匕首之类的东西,但是他的房间里完全不见类似东西的影踪。 凶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杀死了赵芳姿,然后带着凶器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根本就是鬼怪所为,说不定是紫嫣姑娘的鬼魂前来带走情郎……不过,鬼魂需要用匕首杀人吗? “你怀疑若光吗?” “嗯?” 高元转过头,看到林琰靠在石壁上,脸色沉重。 “我对这里的情况很清楚,没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杀死赵芳姿然后全身而退。所以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是若光被人收买,趁高缉捕睡着的时候偷偷杀死赵芳姿。” 林若光虽然名为林府的家仆,但是他和弟弟林若华自小陪伴林琰长大,就连姓氏和名字都是出自林琰的父亲,实际上已经像是林琰的兄弟。林琰说出这番话,心情一定相当复杂。 “你怀疑他吗?”高元反问。 林琰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若光他不会做这种事。”他凝视着高元的眼睛回答说,“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高元说,“我明白现在这种状况,看起来好像凶手就是内部的人。但是高艺和林若光,我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把一个人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上,我不会因为出事了就去怀疑他们。一定是我们有不周全的地方,才会被凶手有机可乘。” 一定是他们有遗漏的地方,一定是这样。这里作为金库虽然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是杀人与偷盗并不一样,凶手可能并不必亲自动手,只用一个小小的机关就可以达到目的。 他们两个一同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房间,但是并没有找到机关的痕迹。正在失望之际,高元看到了一滴血迹。虽然在死过人的地方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东西,但是它的位置引起了高元的注意——距离房间中央的血泊足足有两尺远,位置更加接近窗边。 凶手果然是从窗子逃走的,血迹应该就是他逃走时从凶器上滴落造成的。想着也许山顶那里会留下蛛丝马迹,高元又跟林琰检查了靠近断崖的一草一木,可惜依然没什么收获。 高艺和林若光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他们把失魂落魄的清弥暂时安置在了县衙,又联系了寺庙准备赵芳姿的身后事,然后推了一辆独轮车上山。赵芳姿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可疑,应当尽早入土为安,这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劫难重重,高元不希望他的后事还有什么波折。 回到县衙以后,高元向何磊报告了赵芳姿死亡一事。不出所料,他果然被对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而这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因为责怪他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如果换做是别人,会不会早就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将凶手绳之以法了?赵芳姿不会枉送了性命,清弥不必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高艺和林若光更不必因此而自责。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无能也是会害死人的。 高元原本就清楚自己的斤两,他也从未有过高官厚禄的野心。如果能够把县令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常常这样想。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一旦握住,就感觉得到几千条性命在其中。高元忽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好像千斤的担子全都压在他胸口,就快被压碎了一样。 无法再在房间这样呆下去,他走出房门,正好看见清弥望着院里的水井发呆。担心下个瞬间他就会投井自尽,高元连忙走过去,挡在他跟水井中间。清弥其实并没有望着水井,他对于高元挡在自己面前这件事毫无知觉,眼睛仍旧空洞地不知望着何处。高元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回到现实。 “准备出去吗?”高元看着他手上提着的布包问道。 “啊?”明明是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清弥却好像很惊讶似地看着,“是,要出去。先生得换衣服才行。我拿了先生最好的衣服出来,平时先生都舍不得穿,您也知道,蒙馆的孩子们都很调皮,根本管不住。” 看着语无伦次的清弥,高元脑袋里开始呈现出各种悲剧:被马踩到,被车撞到,滚下山崖……他不确定清弥是否有求死之心,但让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独自出门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我跟你一起去。”他不容反驳地说。清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赵先生可有家人?”赵芳姿并不是本地人士,平日专心教书,跟县城里的人往来不多。葬礼冷冷清清的终究不好,他希望可以将赵芳姿的家人找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让他重回故土。 “没有。先生天生亲缘薄,五岁就成了孤儿。后来他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养,但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先后寿终了。他养父临终的时候告诉他,他是安平县人士,所以先生才会回来这里。到了安平以后,先生就变得非常开心。虽然只有很模糊的记忆,但是他记得他小时候就住在现在住的房子里,还说自己的亲生母亲非常美丽,非常温柔。我当时还笑了先生呢。”清弥如数家珍地诉说着,大概是想起了两个人初到安平时的情景,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 “这里也算是赵先生的故乡了。” “先生他非常非常喜欢这里。虽然总是抱怨书肆里的诗集太少,房中秘籍太多,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说到这里,高元和清弥不约而同地笑了。当地人识字的不多,风雅人士更是寥寥可数,所以书肆里卖的大多是孩童上蒙馆私塾用的书和各种春宫图。有一次高元本想买本诗集附庸风雅,结果白脸进去红脸出来,以后再没踏进去一步。 走出城外,行人渐渐地少了起来。黄昏时分,树木细长的影子投在路上,每当有风刮过,就好像张牙舞爪的妖怪要吃人一样。清弥突然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注视着前方,苍白无神的面孔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偶。高元有点担心,害怕他被地上的影子就这么拖入黑暗之中。 “我跟先生……我们两个……睡过了。” 清弥手里的布包掉在了地上,扬起灰黄的尘土。 75、陈年往事(1) 高元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清弥。虽然早就知道清弥喜欢赵先生,高元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清弥自己也因为单相思苦恼了很久。 清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自嘲地摇了摇头说:“原来啊,先生早就知道了。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是一点都没瞒过先生的眼睛。先生他突然跟我说,很感谢我,但是他不希望我被他就这么困住。他说,天地很广阔,如果我把人生都浪费在他身边就太可惜了。我听了很生气,如果讨厌的话就直说好了。说什么感谢感谢的,可是话里的意思明明就是想要赶我走。” 两个人朝夕相对,赵芳姿会发现清弥的倾慕之情也不奇怪。可是他应该很清楚,这种事一旦说破,就不可能回到自然相处的状态。赶走了清弥,他到哪里去找一个能如此尽心服侍他的人呢? “所以我强迫了先生。可是听着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又忍不住哭了。肚子上的伤口裂了很痛,我的心更痛。先生他抱着我,安慰我,一点都没有怪我,但是要我下不为例。我当时答应了,但我是骗他的。我心里想,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顺水推舟,先生就永远都属于我了。”清弥双手掩面,泣不成声,“我不该骗他的……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长安很繁华……苏杭很漂亮……他说我该去看看。但是我想跟先生一起去,有先生在身边,就算看不到那些也没关系……” 没有了最爱的人在身边,纵使万般美景也与自己无关,这种心情高元大概能够明白。但是更令高元在意的是赵芳姿的举动。 “然后呢?”高元问。他知道这样显得很无情,但是有些事情必须立刻弄明白。 清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然后?” “然后赵先生跟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吗?” “先生说这么多年来让我吃了很多苦,非常对不起我。”清弥苦笑着擦掉了眼泪,捡起了地上的布包,“其实先生哪里有对不起我呢?是我对不起先生才对,如果没有先生的话,我早就死在了那个以打人为乐的疯子手里。他为了凑齐给牙人的钱,把亲生母亲留下唯一一块玉佩都给卖了。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感谢他,别看我小小年纪,其实已经被转卖过好几次了,什么样的人都碰到过。他们花了钱,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公平的买卖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但是先生把我从牙人那里领走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回家吧。’他花了整整四百两银子,就是为了救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听着清弥这番话,赵芳姿那张消瘦而忧郁的脸又浮现在高元的眼前。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了解并不深,但是高元觉得他就是会倾尽所有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只可惜我早就没有家了,辜负了先生的一番好意。但是没关系,先生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先生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清弥说着抱紧了怀里的布包,好像紧紧地抱住了最爱的人似地。“走吧,先生还在等着我呢。”说完,他就迈开步子,向着寺院走去。望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高元却觉得他好像跟刚刚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个空壳子,身体里仿佛有了坚定的力量。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还点事要办。你可以自己过去吗?” “我没关系的,县令老爷。”清弥没有回头,仍旧沿着自己的路走去。高元则转身回城,脚步渐渐地由疾行变成了奔跑。穿过熟悉的小巷,高元到了林府的后门,直接推门跑了进去。 平日里总是在西苑侍弄花草的林琰今天竟然不见踪影,就连如影随形的林若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高元揪住一个家仆气喘吁吁地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跟花副总管在书房……” 家仆话没说完,高元就匆匆地往书房跑去。书房的门开着,林琰端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听花孔雀讲解。高元没有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虽然他还没不客气到把林府当成自己的家,但是他实在没有耐性去理那些繁文缛节。 林琰看到他有点惊讶,随即收了账本,吩咐花孔雀端些果品茶饼过来。“今年的柚子很甜,你一定要尝尝。”林琰一边把账本放进书柜里,一边对高元说。高元喘了两口气,坐在林琰对面。虽然刚刚急得恨不得能一步千里,可是真的来到了林琰面前,他又开始有些犹豫。 “那个,你那株牡丹花怎么样了?”高元吞吞吐吐地问。 林琰听了以后,困惑地皱起了眉头。“牡丹?我家没种牡丹。”他摇了摇头。 “咦?”难道是自己记错了?高元记得当时林琰跟他说什么牡丹来着。那天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不然现在记忆就能清楚点。“就是你在西苑种的那个,上次你还告诉我说很担心什么的。”本来就对花草没什么兴趣,高元实在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 “我知道了,你是说那株绿牡丹吧?虽然名字里有牡丹二字,但它是菊花。” “嗯,没错。”高元连连点头,“它怎么样了?” “我把它从花圃里移出来没多久就枯萎了。” “你说你娘在书里写了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她写到哪里吗?”高元不禁紧张起来,声音微微颤抖。 林琰的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她把病症描述了一遍,然后只写到用无根水三碗就没再继续。” “也就是说你娘写了治疗的方法,只是没有写完?” 林琰点了点头。 “那个园丁当时在你家工作了多久?” 似乎不愿提及这个话题,林琰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但他没有质问高元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对这件事不清楚,你问花副总管吧。” 说曹操曹操到,林琰话音刚落,花孔雀就端着一盘剥好的柚子和一盘白糖糕走了进来。人如其外号,今天的花孔雀也穿得红红绿绿,看得高元一愣一愣的。 “花副总管,县令老爷有话想问你。”说这话的时候,林琰低头盯着桌上的镇纸,既不看花孔雀也不看高元。高元知道提及这件事会让他心里不舒服,但是就算林琰不高兴,有些事情也必须弄明白。 花孔雀轻轻地把托盘放在桌上,看了高元一眼便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虽然尽力忍着,他的嘴角还是露出了促狭的微笑。一想到林琰曾经与他商量过房中之事,高元的脸上就立刻变得火辣辣的。 “十一年前的那个园丁你还记得吗?”高元直言不讳。 花孔雀偷偷地看了林琰一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他当时在府中工作了几年?” “四年多一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照料西苑的花草的?” “进府就开始了。他本来就是专门照料西苑的菊花的,府中的花园有其他人照料。” “当时西苑还有其他下人吗?” “还有一个婢女每天早上到西苑打扫,厨房的下人也会按时给夫人和园丁送饭。” “其余时间都只有夫人和园丁在那里吗?” “对啊。” 林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高元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也回望自己。虽然没有言明,但是高元知道,林琰在问他为什么偏偏要提及自己的痛处。 “你娘可能不是自杀。”高元直视着林琰说。 林琰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低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高元有点底气不足。林琰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过了头。如果他生气,拍着桌子大声质问自己,高元还能安心一点。但是现在高元心慌得不得了,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林琰就会恨他,永远都不理他了。“我明白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 “你不明白!”林琰一挥手,镇纸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以后变成了无用的碎片。“你不明白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也不想相信,但是不管检查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我爹就像中了魔怔一样整天凶手凶手地念叨,到官府去伸冤,被人赶回来,再去,再被赶回来。我不想相信,可是我不相信不行,如果我也变成我爹那样,林家就彻底完了。” “我……” “我不想再听了。”林琰好像头疼一样按住了额头,“对不起,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娘的事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就算真的有凶手也不可能查得到。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 “如果你想说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再过来了。”冷冷地扔下这句话,林琰起身走出了书房。 果然还是被讨厌了。高元坐在椅子上,感到有些虚脱。不仅惹林琰生气,还被下了逐客令。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呼吸都变得困难。但是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跟清弥谈话的时候,高元就感到了其中不自然的地方。既然赵芳姿早就知道清弥的感情,为什么最近才突然提起呢?他的诗集听说写了很久,为什么突然又开始赶工呢?他的所作所为,就好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一样。他是自杀的,而且清弥心知肚明,所以从头到尾清弥都没提过一句凶手。不知为什么,高元突然想起了林琰母亲的事。一个爱花如命的人可能不写完救治无比珍贵的菊花的方法就跟情人殉情自尽吗?不可能。他们两个相处时日不短,而且西苑经常就只有他们两个,如果要殉情随时都可以。既然如此,殉情也应该是早就计划好的,而不是匆忙决定,那就更不可能把治疗方法写到一半就抛下。 林琰的母亲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他知道这件事一直令林琰很痛苦,所以他想找出真相,还她一个清白。他也想告诉林琰,你的母亲并没有抛下你和你爹,她只是身不由己。 “县令老爷?”花孔雀窥视着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知道,我马上走。”原本好像自己第二个家一样自在的地方,现在却令他惶惶不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有些话想……”门外突然传来林琰大声叫唤花副总管的声音,他应了一句,对高元耳语道:“请您今晚子时到府上,我有些事想告诉您。”说完,花孔雀便匆匆地离开了。 76、陈年往事(2) 听到敲门声,高元连忙吸了两下鼻子,抹掉了眼睛里的泪水,应了一声“请进。”高艺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把碗放在桌上,然后给灯光如豆的油灯添了油。 “你看看你,油灯暗了也不添,眼睛都肿了,小心瞎掉。”高艺唠唠叨叨地坐在了他对面,“我知道你因为赵芳姿的死自责,但是如果你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谁来找出杀死赵芳姿的凶手。” “赵芳姿是自杀的,你跟清弥聊聊就知道了。”高元小声说道。他怕高艺听到自己说话时的鼻音,如果被他知道自己惹林琰生气被赶走了,说不定会大摆筵席来庆祝。 高艺皱起了眉头。“不可能吧?”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他应该是在窗口自杀,把匕首扔出去之后移到房间中央,自己从轮椅上跌下来,轮椅自然就会滚到房间的角落那。你和林若光都在外面守着,不可能有人出入,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可能性了。”高元说着合上了手里的案卷。从林府回到县衙以后,他就找出了林琰母亲自杀的案卷翻看。可惜的是,案卷里的记载实在简略,他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出来。 “但是赵芳姿是从哪里弄来匕首的呢?他来县衙时行李就那么点,只有几本书和几件换洗衣服,根本没有匕首这种东西。他们到县衙以后就没出去过,也没机会去买。县衙里虽然武器多,但都是刀枪棍棒,也没有匕首这种东西啊。” 高元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这个我当然知道。案子不能就这么了结,之前有人要杀他,却要伪装成意外和自杀,现在他自杀,却要伪装成他杀。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啊,也别太伤神了。”高艺说着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案卷翻看起来。发现它跟现在的案子毫无关系以后,晃着案卷问道:“你看一宗十多年前的殉情案干什么?” “呃……因为……有疑点。” 高元心里暗暗祈祷他不要翻看,可惜天不遂人愿,高艺兴致勃勃地从第一页开始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这个好像是林琰他家的案子啊。”他边看边嘀咕,没想到看了一会儿,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林琰他娘叫什么名字吗?”他指着案卷问。 被这么一问,高元一下子愣住了。他把案子的过程看了好几遍,不过开头记载姓名籍贯的地方没怎么注意。 高艺看他呆呆的样子笑得更欢了。“你绝对想不到。”他捂着肚子说,“她叫牛娃。” “真的假的?”高元一下子夺过高艺手里的卷宗,果然看到记录林琰母亲户籍资料那一页写着牛娃二字。会给女孩子起这种名字的八成是大字不识一个而且连请先生起名字的钱都没有的农户,可是他听林琰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好几次,总觉得那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 “而且你看看,原籍河北道鲜州,都快远到天边去了。我觉得这户籍不是伪造的就是买来的,恐怕成亲的时候也给官媒塞了不少钱。” 的确如此,鲜州苦寒之地,就算不给官媒贿赂恐怕也没人会认真核实。虽然国家严令禁止,但是这种行为并不少见,尤其是想娶的女子属于娼籍的时候,为了子女将来的前途着想,很多人都会花钱疏通更换户籍。难道林琰的母亲也是这种情形? 高元起身披上了斗篷。现在入夜以后天气就变得寒凉,他今晚与花孔雀谈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也不知道敲不敲得开坊门。如果回不了县衙,他宁愿找个柴堆窝一夜也不住在林府。既然林琰都那样说了,他也没办法厚脸皮地赖在那。 “你去哪啊?”见他往门外走,高艺大声问道。 “查案。” “不吃饭啊?” “不吃。”高元说着已经走到了县衙后门。 “你是不是脑袋坏了?” “才没坏!” “还回不回来啦?” “不用等我!” 高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了?高元心里暗暗抱怨。现在时辰已经不早,街上的人寥寥可数,虽然不至于一片漆黑,但是忘了拿灯笼这件事实在有点不明智。一路上磕磕绊绊,终于到了林府后门。他轻轻地敲了两下,守门的小厮一边打哈欠一边打开了后门。 “咦?是县令老……” 高元狠狠地瞪了小厮一眼,吓得小厮闭上了嘴。 “别告诉你家少爷我来了,不然我把你发配边疆。”他小声地呵斥道,没想到这么明显的谎话就把小厮吓得噤若寒蝉,捂着自己的嘴猛摇头。虽然有点过意不去,高元还是为了保证小厮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而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举起了拳头。 花孔雀就住在西苑的南边,高元小心翼翼地不发出脚步声绕过西苑,到了他的房间。刚站到门口,门就从里面砰地一声打开了,差点撞到高元的头。 “快进来!”花孔雀张望了一圈,确定没人以后连忙招呼高元进屋。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就寝的准备,头巾摘了,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浓绿色的细麻长袍。花孔雀果然名副其实,就连睡觉都穿的跟别人不一样,高元心里暗暗赞叹。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啊?” 高元边问边走向椅子,刚要坐下,就被花孔雀张牙舞爪地制止了。 “你的斗篷太脏啦!” 一路上摔倒了三次,斗篷不知道多少次蹭过墙边,当然会沾一点灰。不过也不至于连椅子都不让坐吧?“有什么关系?”高元不满地嘟囔着,决定不理这只吹毛求疵的花孔雀。可是屁股连椅子边都没沾着,花孔雀就拎着他的领子拽到门口,一把扯下他的斗篷扔到门外。 “这么脏的东西绝对不许进屋!” “那也不用扔到门外吧?” “没给你那破斗篷扔火盆里烧了就算不错了。” “切!” 高元不满地撇撇嘴。不过花孔雀的房间的确纤尘不染,陈设精致,还散发着阵阵幽香。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人站在面前,他还以为这是女子的闺房,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有什么事就快说,你以为现在时辰还早吗?” 虽然高元的态度恶劣,但是花孔雀忙着擦他的脚印,没有时间理会。 “就是今天你跟少爷说的事喽。”花孔雀抖掉衣服的皱褶说,“少爷好像对老爷夫人误会很深啊。” “误会?” “对啊,误会。老爷一直说夫人是被人谋害致死的原因就是……”说到关键的地方,花孔雀竟然慢悠悠地喝起茶来,“夫人真的是被人谋害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高元问。 花孔雀理所当然地说:“夫人是不可能跟园丁一起殉情的。” 虽然高元也觉得不是自杀,但是这种理由能说服谁啊?“我听说你家老爷好像没什么情趣啊?”高元故意激花孔雀,不过他说的也算事实。 “我的意思是,夫人可能跟任何人殉情,但绝不可能跟园丁殉情。”花孔雀突然变得严肃异常,弄得高元也紧张起来,“那位园丁,是夫人的亲生弟弟。” 高元目瞪口呆。园丁是夫人的亲生弟弟,那他们二人当然不可能殉情自杀。可是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入住林府,而是伪装成园丁呢? “你家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从头到尾给我讲清楚。” 花孔雀长叹一口气,欠身坐在了高元对面。“说来话长,这还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夫人出自书香门第,自幼便与老爷相识,两人情投意合,原本就是佳偶天成。没想到朝中巨变,夫人也受到了牵累,被发配边疆。老爷自然不愿跟夫人分离,于是费尽心力,买到了一具跟夫人年龄相仿的病死女尸,然后收买押送官兵,偷龙转凤。夫人继承了女尸的户籍,嫁入林家。” “这可是死罪。”若是被人发现这件事,死的不光是林琰的母亲,林家上下恐怕要满门抄斩。 “我知道,老爷也知道。但是我家老爷天生一根筋,认定的人和事就绝对不会改变,要他放弃夫人另娶他人是不可能的。夫人嫁进林家以后,就以喜好安静为由住进西苑,任何人没有老爷的指示不得进入。就连送饭的人也只准送到花厅,不得随意走动。” “原来是这样。” “过了几年,风声不再那么紧,老爷就花了大笔银两疏通,安排成为官妓的夫人的妹妹回到安平,让她们可以偶尔团聚。可惜后来醉风楼失火,夫人的妹妹也在大火中丧生,夫人也因此郁郁寡欢。老爷实在看不下去,就多番打听,找到了夫人的弟弟,还接到府中来做园丁,夫人这才有了精神,没想到又发生了那件事。” 一次是意外,发生第二次的时候就要思考一下其中的因由了。高元不由得靠近花孔雀问:“夫人死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花孔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正在高元失望之际,他却突然开口说:“那个时候没什么怪事,不过我倒是想起二十一年前有一件怪事。” 77、雾里看花(1) “什么怪事?”高元追问道。虽然他很怀疑十年前的事跟后来的案子能有什么关系,但是既然花孔雀连这么久远的事都记得,说不定真的有什么特异之处。 花孔雀一下子凑近了,神秘地顿了顿。“我家老爷,在二十一年前的六月初六,跟我家夫人……吵架了。” “夫妻吵架很平常吧?”让我等了这么久你就跟我说这个?高元开始有点想揍这故弄玄虚的花孔雀一顿了。 “其他人夫妻吵架可能很平常,但是我家就不寻常。”花孔雀得意洋洋地拨弄着自己的鬓发,“我家老爷跟夫人相识将近三十年,就连七八岁的时候都没吵过架。而且那天夫人的妹妹在醉风楼遇难,夫人的心情已经很差了,老爷一向体恤夫人,又怎么可能在那种时候跟她吵架?” “夫妻的事谁知道啊!”高元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跟他说这个有屁用,纯属浪费时间。正在懊恼之际,突然有人踢开了花孔雀的房门。高元转过头,看到来的人是林琰不由得心里一惊,暗暗诅咒起出卖自己的小厮。花孔雀则一脸僵硬,连忙站起身行礼,结果砰地一声撞倒了椅子。 “少……少爷,您怎么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能过来吗?” 林琰说话的时候,一直死死地盯着高元。高元也不示弱,林琰怎么看过来的他就怎么看回去。 “当然不是!只是少爷如果有事的话,直接派人叫我过去就可以了嘛。” “不用这么麻烦,我的事情就是过来找他。” 林琰说着就拉起高元的手腕往外走,刚一出门口,花孔雀就在里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房门。现在夜深人静,大吵大嚷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他们两个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牵着手一前一后进了西苑的厢房。 原本以为林琰有话想说才把自己拉到这里来,没想到林琰进了厢房以后仍旧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真是的,生气就说生气,一言不发到底什么意思?仔细想一想的话,自己根本没什么错。是林琰自己说不许他来,他又没答应,应该不算数才对。不过这里是林琰的家,好像也不需要他答应…… “我走了。”自知理亏,高元决定走为上策。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用不着你管。反正不在你家就行吧?”明明不想吵架,可是高元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林琰听了脸色一变,声音也难得地提高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家吗?” 才不讨厌呢,高元心里想道。“是你说不让我过来的吧?”他怄气地说。 “那你不也来了吗?” “我现在就走!”高元的火气一下子冲到脑袋。是啊,明明说了不然他来他还偏来,说了不让他管他还偏管,说白了就是贱。先喜欢上人家的是他,被拒绝了还死缠烂打的是他,最后以死相逼的人还是他,这种事不管说给谁听,恐怕都会觉得是他在一厢情愿,对方只是碍于情面顺水推舟而已。 “你能去哪?” “去敲坊门!一个时辰也好,两个时辰也好,我就敲到有人来开为止。” 高元边说边往门外走,可是林琰在花孔雀房里抓住他的手腕以后就一直没放开过,而且也没有放开的意思。他试着挣脱,可是除了让自己的手腕更疼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放开!我快疼死了。”高元拼命甩着胳膊大叫。 林琰低头看着他发红的手腕,皱了皱眉头,就好像发觉自己握着烧红的铁棍似地放开了手。高元脚还没迈出门口,就感到头上被人揪了一下,紧接着,自己的头发就哗啦啦地披散开来。他惊讶地转过身,看到林琰手中拿着自己束发用的青巾低头站在他身后。 “干嘛把我弄得披头散发的,我还怎么出门啊?” 高元一向注意仪容,虽然没有华衣锦服,但也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像这样披散着头发,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迈出房门一步。 “那就别走了。”林琰摆弄着手中的青巾,看也不看高元。 “明明就是你说不让我来的。”高元气鼓鼓地嘟囔说。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原点。他承认自己的举动过于轻率,说话之前没有好好考虑,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琰会如此轻易就说出让他走的话,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林琰终于放下了青巾,走到高元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错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那么说。” 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听他的话。林琰把他地揽在怀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那种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不会。”高元抽抽噎噎地说。虽然他不觉得林琰说喜欢自己是在撒谎,但是两个人的喜欢程度终究是有差距。又或者林琰的喜欢不是发自真心,只是被他的告白影响而产生了错觉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另结新欢了呢?”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厉声质问过后,立刻传来了林琰的惨叫声。高元一拳打在了林琰的肚子上,力道之大,是他今生前所未有的,而且恰好打在了对方的伤口上。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会不会更生气而已,又不是真的。”林琰捂着肚子退回床边,背过身脱下了衣服。距离他受伤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多天,就连重伤的清弥现在都撤了纱布,可林琰还是把身上包得像粽子一样。难道说……高元连忙跑了过去,果然看到自己打过的地方殷红一片。 “伤口……裂开了?”高元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再怎么生气,再怎么不甘心,他也没想过要把林琰的伤口给打得裂开来。 林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没关系。你能不能帮我把橱子里的金创药和布条拿过来?”说着,他解下了身上的白布。 “好,马、马上。”话还没说完,高元的腿就已经动了起来。可是到了橱子前,他又为不知该拉开那个抽屉而慌乱起来,幸好林琰在后面提示他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才不至于急得哭出来。回到林琰身边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白布都解了下来,只见他身上的伤口有的地方已经开始长出新肉,有的地方却才刚刚结痂,而被自己打过的地方则足足裂开了三寸长,鲜血正一滴滴地往外流。高元盯着林琰的伤口,哆哆嗦嗦地把金创药递了出去。 “没事的,别慌。”林琰接过金创药说。 “是、是!” 林琰一边在伤口上撒上金创药,一边笑着说:“上次伤口裂开没有及时处理,结果棉布全都黏住了,害我被朱掌柜骂了一个时辰。” 黏住了?高元想象着林琰扯下布带时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很、很疼吧?”说着,高元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还好。”简短地回答之后,林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你跟花副总管……在谈些什么?我好像听见夫妻什么的。” 虽然还有点担心,但是林琰似乎误会了什么,一定要解释清楚才行。高元只好把花孔雀说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没想到林琰听过之后只是叹了口气。 “我爹和娘是为了我吵架。我跟你说过的,就是我娘带我出去玩的那次。” “那天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高元把布带系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可是林琰穿上单衣以后又开始整理茵褥,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自然。“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大清楚。我娘当时好像带着我上山玩了一圈,回到县城以后我们去了一个很清雅的宅子里。我想那个宅子里住的应该就是我娘的妹妹,因为她们长得很像。我问娘她是谁,她刚要开口,那个女子就慌慌张张地制止了她。” “可是花孔雀说那天你娘的妹妹在大火中丧生了。”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既然我娘是钦犯,她不会这么不谨慎去见一些毫无关系的外人。我还记得当时跟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在花园里玩,我娘跟那个女子在亭子里聊天。两个人好像很高兴,离得很远都能听到我娘说话的声音。我娘很少高声说话,当时我觉得奇怪,就往那边看了一眼。我娘跟那个女子,两个人双手紧紧握着,说得非常激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看得入神,没注意那个小孩子,结果他一不小心摔倒了,撞破了膝盖。我娘很担心,就蒙了面纱带他去看大夫,嘱咐我自己回家。我爹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可是晚上就跟我娘大吵一架,我在东厢都能听见我娘的哭声。” “吵得这么厉害啊。”高元感慨道。虽然自己的爹娘偶尔也会吵架,不过都会因为顾忌他和高艺两个人而压低声音,尽量不让他们听见。 “是啊,”林琰哀戚地笑了,“花副总管会记得这件事也不足为奇。不过既然他觉得我误会了我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谁敢啊!”高元不吐不快,“一提起这件事你就跟个黑面神似地,不害怕才怪。” 78、雾里看花(2) “是吗?”林琰坐在床沿,望着迟迟不肯靠近的高元说,“其实害怕的人是我才对。我口头上说不怪我娘,我知道我也不应该怪她,但我心里还是会觉得失望——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始终不及那个男人。我很害怕再失望一次,害怕再品尝一次被母亲抛弃的滋味。” 高元心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不管说什么都觉得轻飘飘的,突然涌起的强烈感情几乎令他窒息,他只能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覆上林琰的手背。然而指尖刚刚接触,他就被林琰猛地一拉,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高元从未听过林琰如此动摇的声音,“要我负荆请罪你才会原谅我吗?” “你背着荆条想吓唬谁啊?难道我会下手打你吗?” “刚刚不就打了?” 高元顿时涨红了脸。“那……那还不是因为你说什么另结新欢。” “都说了是‘如果’,你认真过头了。” 林琰一边说一边轻捻他的发梢。被认真到顽固的人说认真得过了头,高元怎么想都不甘心,一把扯散了林琰的头发。两个人披头散发傻乎乎地相视一笑,又紧紧拥在一起。 “我娘的案子就拜托你了。”林琰耳语道,“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告诉我真相。” “可是……” 高元的话立刻就被打断了。 “我没关系,有些事就算害怕也没有用。当年我害怕会失去我爹,但最终还是渐行渐远。就是因为有个巨大的秘密横亘在我们中间,所以我总是觉得无法理解我爹,还跟他对抗起来,我不希望我们也变成这样。” “我才不会骗你。” 还能有什么结果会比母亲跟别的男人殉情自杀更坏呢?既然林琰都这么说了,高元就连欺骗林琰的理由都找不到。听到他这么说,林琰抽出挂在床柱上的宝剑,割下自己的一小束头发。“可以吗?”他轻抚着高元的头发问道。高元刚一点头,林琰就迫不及待地割下一束头发。他把两束合为一束,手边没有红线,他就解下剑穗把头发绑住。 “从此我们结发同心,永远都不要怀疑彼此。好吗?” 高元把那束头发从他手里抢过来。“也不知道编一下,散掉了怎么办?”他低头嘟囔着,头发仔仔细细地编好,然后用点缀着翠绿玉珠的剑穗绑牢。真希望两个人也能像这束头发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分彼此。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应该笑的事情,眼泪却好像决了堤似地流下来。 林琰连忙帮他擦掉眼泪,慌里慌张地问道:“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高元吸着鼻子摇了摇头。既然说了要相互信任,他的心里就不能有一丝怀疑才行。他把心一横,泪眼朦胧地注视着林琰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林琰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 “我……在想,你是不是因为我说喜欢你,你被我影响了才会觉得自己喜欢我。”痛苦的事如果说出口就会不再那么难受——这个绝对是骗人的,现在灼人胸口的疼痛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是。”林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困扰了自己一整个晚上的事被这么简单地就否定了,感觉好像傻瓜一样。“你至少也想想呀。”高元抗议道。 “没什么可想的,不是就不是。”林琰的语气很坚定,但是听起来也不像在怄气。 “真的吗?”高元的眼泪已经停了。 “当然了,你觉得我会因为幻觉而苦苦思考一年吗?” 说的也是,而且林琰也不是会轻易被影响的人,会做出这种事的反而更像是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简直羞耻到无地自容了。“我有点累了。”高元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现在都快四更了吧,明天我还要早起呢,说不定又要忙一整天。” 林琰在他脸颊覆上轻吻,两个人相拥着倒在了床上。嬉闹着除去衣衫,高元被林琰的发梢刺得很痒,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真的就这样歇息吗?”虽然是在询问,林琰的手却不安分地在高元腰侧游移。 “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啊?”高元笑着搂上林琰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说,“把灯熄了。” 只见林琰举起宝剑轻轻一挥,两个人紧紧交缠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了两下,随即变成一片黑暗。渐渐地,身体也好像融在这一片黑暗中,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 第二天未到五更,高元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头发。虽然林琰昨晚说要帮他梳头,但是他不想吵醒林琰。仔细算算,他昨晚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也难怪两边的太阳穴就像要爆炸一样。忍着痛悄悄地把乱成鸡窝的头发理顺梳好,他披上衣服就匆匆地出门了。 天刚刚亮,晨曦洒在朝露上如同辰星般闪闪发亮。高元一边走路一边整理衣衫,听到“啧啧”的声音才抬起头。原来是花孔雀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撇嘴摇着头,心想他八成又要揶揄自己一番,高元故意装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我来送您出去吧。” 花孔雀说着,拿出女子常用的淡紫色丝帕遮住自己流露出笑意的嘴角,快步贴了过来。他的鞋子发出非常响亮的“咯噔咯噔”的声音,让高元本来就胀痛的脑袋更难受了。 “你的鞋子吵死了。”他揉着太阳穴说。 “什么叫吵死了?”花孔雀高声反问。他一蹬腿就把脚尖凑到了高元的鼻尖,晃了两下显摆道:“这可是上等桐木,你看看这纹理,细滑如绢丝,你穿过吗?” “现在秋分都过了,你不嫌冷啊?”高元瞪着花孔雀的脸说。他再怎么说也是县令,居然被人拿脚指着。可是在花孔雀放下腿的一瞬间,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等!”他抓住了花孔雀的木屐,二话不说抢了下来。 木屐的颜色、纹理果然都跟他那天找到的木屑很相似,而且他记得那块木屑的顶面的确细滑到令人印象深刻。但光是这样他还不能肯定,一定要看到里面的纹理才行。他举起木屐,把一角对着地面狠狠地砸去。乓地一声,木屐掉下了一块。他蹲下身捡起断裂的部分,仔细查看断面。 一模一样。那天他见到的木屑就是这种木头。 “这种桐木,很常见吗?”他指着木屐问道。 “怎么可能?”花孔雀已经气得脸色发青,“这可是南诏产的梧桐木,跟普通的桐木可不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比普通的桐木轻得多,还特别地细腻呢。”高元喃喃自语,“这种桐木在安平县常见吗?” “你知道我买这么大一块木料花了多少钱吗?”花孔雀在胸前比划了一尺见方的性状。 “五百文钱。”高元老实地回答道。一般这么大的桐木值五文到十文,既然是从南诏运来的,变成一百倍总该够了。谁知话一出口,花孔雀就嗤之以鼻地“呸”了一声。 “五百文,五百文就连这块木渣都买不到!”他说着竖起三根手指,“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这可是我托朋友带过来的,全安平就这么一块。” 虽然在长安贵到多离谱的东西都见过,高元还是为这个价格惊呆了。“你确定只有这一块?会不会有人拿来做家具什么的?” “家具?”花孔雀不屑地笑了,“三十两小小的一块,拿来做家具?你以为是皇亲国戚啊!” 高元的心沉了下来。这就是凶手不惜打晕自己也要夺回那块木屑的原因。“你的木屐是找谁做的?”他问。 “不就是李鞋匠。安平县城里他手艺最好。”花孔雀捡起地上的木屐,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今天才第一次穿就被你弄坏了,你赶紧原价赔我。” “你到县衙去领吧。”高元想起早堂的时间就快到了,他要尽快回去更衣准备才行,于是匆匆地往后门跑去。 “昨天晚上少爷有没有生我的气啊?”花孔雀在他身后大喊。 原来是想问这个,怪不得这么殷勤。“没有。”他挥挥手冲出了林府。 早堂无事。退堂以后,高元悄悄地拉着高艺出了县衙。天已经完全亮了,店铺陆陆续续开始营业,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不知为什么,案子有了进展,高元的心里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不祥的预感就像沉重的铅块一样令他的脚步无比沉重。 “对了,赵芳姿的验尸格目我放你桌上了,回去记得看。” “哦。”高元无精打采地回答。 高艺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早上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我知道了采花贼是谁。” “这不是很好吗?尚书大人给的期限还没到,你就不用辞官归田了。”高艺的脸色还是很担忧。 高元低着头说:“嗯,是挺好的。” “你该不会被人欺负了吧?” “没有,只是没睡够。” 高艺松了口气,转身继续走在前面,开始唠叨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至少也学着克制一下吧?老爷夫人都在这里,你动不 79、釜底抽薪(1) 李鞋匠住在城西一个破败的巷子深处,四周没什么人家,只有几间简陋的空屋。原本他与女儿住在城东,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就因为承受不了流言蜚语而搬到人口较少的城西。 他们两个敲了半天门,里面都还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响动。他们来的路上已经跟巷口的茶肆打听过,李鞋匠今天早上还没出门,他人应该还在家里才对。两个人相对而视,高艺随即一脚踢开了木门。晨光照亮的破屋里凌乱不堪,衣箱橱柜全都倒在地上,就像被打劫过一样。李鞋匠则倒在木塌旁,双眼突出,肿大淤紫的舌头吐露在外,颈间有一道明显的勒痕。 高元和高艺面面相觑。他们刚刚确定李鞋匠就是奸污杜金英的人,匆忙赶到,竟然发现他已经死于非命。如果说这是巧合,那高元只能说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怎么会这样?”高艺不禁扶额呻丨吟。 高元无法回答,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得知李鞋匠就是采花贼时,高元虽然震惊,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动机。女儿被人奸污,又因为承受各种不实的指责自杀身亡,而罪魁祸首却只在牢里呆了两年就重获自由。他没能亲手杀死陈九,怨恨就转移到了那些中伤过女儿的人身上。“你们说我的翠蝶行为不端,被恶人奸污也是自作自受,那我就让你们也尝尝这种滋味。”这些话就好像李鞋匠在自己耳边咆哮。 但是李鞋匠为什么会被人杀死呢?虽然现场看起来像是抢劫杀人,但是安平县的人都知道,城西就是贫民窟,住在这里的人即使不是一贫如洗,家里也不会有超过五两银子。凡是脑袋没有坏掉的人,都不会产生来城西抢劫的想法。 “你留在这里检查,看看凶手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我去叫人来。” 高元说完,转身向县衙奔去。他有种直觉,即使再怎么检查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因为凶手是个精于此道的人。一回到县衙,他就吩咐衙役去协助高艺,自己则进了书斋,翻出案卷准备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赵芳姿的死应该和QJ案没有任何关系才对,为什么李鞋匠会被杀呢? 可是又看一遍,也还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头昏脑涨,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洒在了高艺放在桌上的验尸格目上。他连忙拿起格目擦掉上面的水迹。他翻开格目检查有没有模糊的地方,却被身体特征这一栏吸引了目光。 ——左腿膝盖有一长约一寸的陈旧伤疤。 这也是巧合吗?高元放下格目,牵了匹快马,一路奔到城外的寺院。清弥还在后院的灵堂里,双眼充血,一看就知道他一夜没睡。 “你家先生,左腿膝盖有一个疤痕,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清弥困惑地歪起了头。“膝盖的伤痕……”他眨了两下眼睛,“我好像问过,不过先生说他记不清了。那个疤痕在他记事的时候就有了,他问过自己的养父母,他们也不清楚是怎么弄的,只说先生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赵先生是五岁的时候到养父母家的,也就是说,那个疤痕是在他五岁之前造成的了?”高元激动地抓住了清弥的手臂。 “也许吧。” 掩盖住真相的层层黑暗似乎开始崩坏,光亮渐渐地从底部透出,然而事实的轮廓仍不清楚,他所欠缺的碎片一定隐藏在那看似平常的过去之中。 “县令老爷?”清弥小声叫他,“我准备先生头七过了以后就离开安平。” “你准备到哪去啊?” “我想先去长安,把先生的诗集刻印。” 清弥孤苦伶仃一个人,去长安也是无依无靠。他们两个人生活清贫,也没什么积蓄,清弥能不能走到长安都是问题,更不用说刻印诗集了。高元翻遍全身,只找到了三两碎银子。这点钱根本拿不出手,还是等回县衙再派人来给他送些银两。 道别以后,他匆匆赶回县衙,给吏部写了一封信。赵芳姿是自杀而死,但他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人逼死的。赵芳姿只是个书生,为人单纯淡泊,很少与人结怨,唯一一件称得上亏心事的,就是当年与恩师的妾室紫嫣殉情跳崖,却只有自己获救。如果有人想要逼死他,就只能用这件事来要挟。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赵芳姿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这件事只要写信到吏部一问就一清二楚,所以那个人在逼死赵芳姿的同时,还要他自己伪装成自杀。 虽然没有确证,但是那个人是谁,高元早已心中有数。从一开始,那个人就注意到了赵芳姿这个名字,还处心积虑安排手下到县衙,借机逼死赵芳姿。先是派人刺杀,后来又冒险深入县衙,那个人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赵芳姿死呢?高元不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赵芳姿与自己妾室的私情。不,说不定跳崖殉情也是一个阴谋。 “林若光!”高元推开书斋的大门叫道。 话音刚落,林若光就从后堂冲了出来。“干嘛?一大早上就大吵大嚷的。”他拿着花生边嚼边说。 自己这边急得就快屁股着火了,那边还在悠哉悠哉地吃花生,看了就来气。可是他不能让何磊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只好把怒气忍下来,勾勾手指小声说:“我想看二十一年前的案卷。” “二十一年前啊?”林若光说着又把一粒花生扔进嘴里,“那可就难喽。” “什么叫难啊?”高元没好气地说,“二十年一上的案卷不放在县衙后堂,但是也要妥善保存不是吗?” “保存是保存了,但是妥善嘛,就不那么妥善了。王县令没来的时候呢,那些案卷是放在这间房、这间房的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王县令到了以后呢,那么多妾室没地方安置呀,他就让家丁把所有案卷都扔到衙库的地窖里,后堂只保存十五年内的案卷。” “扔到衙库地窖了?”高元甚至不知道衙库还有个地窖。 “是啊。不过你要是好好找,肯定能找到的。你也知道,咱们县衙最好的地方就是衙库了,那可是铜墙铁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估计就是灰多了点,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看来他是不准备帮自己找了。不过没关系,这件事牵涉的人越少越好。 “那他们‘扔’的时候,有没有分门别类,按时间摆好呢?” “你猜呢?”林若光呵呵地笑了。 高元翻了个白眼。“谢谢你啊,帮了个大忙。”他讽刺道。 “我受之无愧。” “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 高元忍不住瞥了一眼何磊所在的后堂,突然间想起来采花贼的案子还没跟他报告。无论如何都要先把官位保住,不然就再也没办法追查下去了。 敲了门以后走进后堂,何磊正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一见高元进来,他就立刻收起桌上的宣纸,斜眼看了高元一眼问道:“有什么事吗?” “QJ案的犯人我已经找到了。” 高元将李鞋匠就是犯人的根据清楚地讲明,但是何磊却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他脸上露出难得的愉快表情,一边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一边说:“死无对证,高县令审案还真是方便啊。” “我不是因为期限将至随便找一个人来当……” “那证据呢?”何磊不急不缓地问道,“你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块所谓的木屑也只是你的说法,有谁能证明?” “但是杜姑娘说犯人的手很粗糙,而李……” 何磊根本不给高元说话的机会,他摊开手掌,指着自己的掌心说:“我的手也很粗糙,不知道触犯了什么刑律啊。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就算李鞋匠还活着,你到了公堂上也无法治他的罪,同样贻笑大方。距离期限还有三天,高县令好自为之吧。” 不就是辞官归田吗?虽然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全都白费了,高元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如果他为了保住官位,当着全县人的面指名道姓地说出杜姑娘的遭遇,他的心恐怕到死都不会安生。反正真正的犯人已经死了,同样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也总算是了结了他的一桩心事。 “尚书大人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下官都问心无愧。如果何大人觉得下官没有能力做好县令,又何必等到三日之后?我明天就会将辞书交给何大人。” “高县令请自便。”何磊轻笑一声,拈起墨锭开始缓缓地研墨。 说到就要做到,这点骨气高元还是有的。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李鞋匠会不会是被何磊所杀,目的就是要逼自己辞官呢?但是转念一想,这么疯狂的事应该不会发生才对。他满心不忿,却偏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着走出了后堂。一出门,就被他抓到林若光这个家伙正躲在窗户底下偷听。他瞪了林若光一眼,转身快步向书斋走去。 不出所料,林若光像水蛭似地紧紧黏了过来。 “你不会真的打算辞官吧?”他边走边小声问。 “是不辞不行才对。” “你也没犯什么大错,跟尚书大人求求情,总会有办法的。” “我拒绝。” 高元毫不犹豫地说。没想到林若光冲着他的脑袋狠狠地锤了下去,一双瞪着他的眼睛简直就快喷出火来了。 “那我家少爷怎么办?”他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明明知道我家少爷天生一根筋还随便招惹他。您倒是轻松潇洒,我家少爷可被你害了一辈子。你玩弄别人觉得很有趣吗?” “你以为我想吗?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没有商量的余地。”高元直视着林若光的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动摇。那个人不会只要他低头这么简单。他一旦把头低下去,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变成自己身边的一条狗。那个时候,他就连站在林琰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说到底还是你的面子重要。”林若光不屑地撇过头,“属下身体抱恙,以后恐怕不能追随县令老爷左右了。”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这样也好,高元心里暗暗想。以后这个县衙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离开也好。吏部批准大概要半个月的时间,就趁这段时间一决胜负吧。 80、釜底抽薪(2) 写辞书很容易,只要含糊其辞地声称自己身体抱恙,需要辞官静养就够了。可以替代自己的人数不胜数,不到半个月,新任县令就会过来与他交接了。写好以后,高元放好毛笔,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辞官是自己的选择,他不觉得后悔,但是唯独对不起辛苦养育自己的爹娘。 天色已晚,但是娥眉月还尚未现身,浓黑的夜空之中只有稀星闪烁。高元看到爹娘房里的灯还亮着,便到厨房端了三杯热茶过去。父亲不在,房里只有母亲在有点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裳。 “娘,房里这么暗你就别补衣服了。”高元把茶往桌上一放,走过去抢下了母亲手里的旧衣服。堪比麻袋的粗大针脚一看就是出自母亲之手,经她缝补过的衣服也只有父亲才会穿。他添了些灯油,一边拿着针线缝补,一边低声问道:“我爹呢?” “去吃葱香饼了。他说那个味道不错,最近总跑到那去看人家做饼,还说以后开铺子也要做这个呢。”母亲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坐到他身边,啜了一口热茶。对于做饼成痴的父亲,谁都拿他没办法。 氤氲的热气后面是母亲的笑脸。她平时总是一派生龙活虎的模样,高元都没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想到小时候为了读书这件事让母亲糙了不少心,现在他就更加难以开口。然而缝好了衣服,他再也没有拖延的借口了。 “娘,我明天就要向朝廷请辞了,对不起。” 母亲的笑容在嘴边凝滞了。“一定要这么做吗?”她问。 高元不敢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别人要他别辞官他还能断然拒绝,但是如果母亲开口的话,他只会觉得左右为难。七岁进蒙馆读书,直到二十岁取得功名,整整十三年的期待如今都要化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不说,他也知道爹娘会有多失望。打也好,骂也好,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而母亲不但没有责骂他,反而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十五天的时间还没到,现在就要放弃了吗?”母亲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责备,“如果你说太苦太累不想做的话,娘可饶不了你。” “不是因为那些。”高元没有继续说下去。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他不能贸然透露,只是从看到李鞋匠尸首的那一刻开始,高元心里就始终盘踞着不安,好像四周布满了机关陷阱,一个不小心就会永不超生。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连累自己的家人。“娘,今天晚上你们收拾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离开。上次你不是说想回家乡吗?我这一年来没存多少银子,不过给你们置办几亩良田,再给爹开个饼铺应该够了。” “你呢?”母亲眉间满是忧虑地问,“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高元故作轻松地笑了。“我还要等新任县令到了以后完成交接才能离开,再怎么说也要半个多月呢。你们先去,等一切置办妥当了我就回去。让高艺和叶姑娘跟你们一起走,你们不用担心。” “娘知道了。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万事小心。”母亲嘴上虽然这样说,手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娘,对不起。你们供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但是我没本事让你们享福。你们卖了长安的铺子来陪我,我却……” 母亲制止了他的忏悔。 “爹娘让你好好读书,是怕你被困在我们那个小小的铺子里,一辈子只知道柴米油盐。娘从来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会写的只有高、元、艺三个。”母亲说着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没写错吧?”她笑着问。 高元记得,他七岁取名字那年,母亲到代书先生那里认认真真地学了一个下午。一想起母亲笨拙地拿着毛笔的样子,眼睛就渐渐地模糊了。“没有写错。”他告诉自己不能在母亲面前流下眼泪。 “就是呢,我每天都练一遍,不然很快就会忘记。”母亲叹了一口气,“娘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也因此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我后来才明白,这天地间除了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之外,有一样看不见的东西也的的确确存在。但是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外公和两个舅舅都已经走了。娘害怕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所以早早地就送你去读书,希望你能从那些方块字里找到那个东西,不要像娘一样,一辈子都后悔。辞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别做那种让自己觉得以后连做人都没资格的事。” 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一直以为母亲对他严厉,是要他考取功名,要他平步青云,衣锦还乡。很不可思议,明明一直生活在一起,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一直误解了对方。能够跟母亲坦诚相对,是他今生有幸,而林琰的遗憾,他也终于明白了。 “娘,回去以后就赶快办高艺的亲事吧,他都块急得头顶冒火了。”高元说。他知道高艺可能不肯走,但是如果爹娘开口,他就没办法拒绝了。 母亲像个小老鼠看见米缸似地笑了。“他呀,是小脑袋天天下雨才对。”她促狭地说。 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高元顿时满脸通红,忍不住大叫:“为老不尊!” “你们有什么事是娘不知道的?倒是你,可要注意注意了。” 高元的心好像就谁揪了一把,母亲该不会已经发现了他和林琰的事吧? “我、我怎么了?” “高艺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在家里呆不住,一有钱就往平康坊跑,为什么你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你是不是身子虚啊?告诉娘,没关系的,补补就好了。” “才、才没这回事呢!”高元面红耳赤站起身,一溜烟地跑到门口,“瞎操心。” “我是说真的,娘过去以后就会炖好一锅虎鞭汤等着你。” “不喝!” 高元说完,立刻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母亲只是想说会等他吧?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高元跌坐在了门前。跟尚书大人的斗争,他一定要赢。而他唯一的筹码,就是真相。 第二天一早,高艺就带着家人和叶姑娘离开了县衙。临走时,高艺没有因为他自作主张大骂他一顿,只是神情凝重地要他照顾好自己。望着承载家人的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高元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桃源县,会像陶潜形容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样美吗?他仿佛看到了爹娘站在农家小院里向他挥手,高艺则亲热地拉着自己进屋。 回县衙的路上,高元确定没人跟踪自己,于是走进绸缎庄扯了两匹最厚的黑布。用纸包好以后,他又买了三张葱香饼,同样用纸包上带回了县衙。一进书斋,他就把黑布藏在木塌下,然后拿出纸包里的葱香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了不到三口,何磊就出现了。高元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吃饼,心里却已经七上八下。虽然他知道送走家人这个举动会让对方警觉起来,但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的家人陷入危险。 “昨天刚说完要辞官,今天就把家人送走,真看不出高县令是个这么急性子的人。”何磊冷嘲热讽道。 “何大人放心,辞书我已经寄出去了。”高元眼睛不抬地回答道,“不知尚书大人何时到达,下官随时准备迎接。” “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何磊轻轻一笑,转身离开了书斋。 没有否认就等于承认。高元冷冷地注视着何磊的背影,在书案下握紧了拳头。昨晚他一夜没睡,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李鞋匠的死是尚书大人所为。不过要逼高元辞官,方法多得是,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这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尚书大人在午时左右就到了安平县衙,比高元想象得还要早。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男人还是一副雷厉风行、冷冰冰的样子。但是高元的心中已经毫无崇敬之情,因为他知道,那张公正严明的面具下,是比蛇蝎更加恶毒的面孔。 “既然高县令已经辞官,这件案子就正式移交给我来调查。”男人边看案卷边说,“可能不大好听,但是高县令你虽然有功名在身,但是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官。为官者应以大局为重,你却满腹的妇人之仁,只会被某些刁民利用。” “我并不这样认为。”高元不卑不亢地说,居高临下的男人吃了一惊,“为官者,应以百姓为重。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顾百姓性命,偏偏去追求什么朝廷颜面,根本就是缘木求鱼、舍本逐末。县令虽然只是区区七品小官,但始终也是一县百姓的父母,手中握着上万人的性命。如果安平县有一个人饿死街头,我却在吃着白饭,那我就与杀人者无异。如果有一位姑娘因为我的只言片语而死,那我就应当以死谢罪。尚书大人您觉得呢?” 尚书大人的表情僵硬了,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静静地盯着高元,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高元有种与毒蛇对峙的错觉,冰冷的感觉不禁爬上背脊。半晌,尚书大人才从牙缝中挤出了“滚出去”三个字。高元微微一笑,对他行了一个大礼之后,转身走出了后堂。 81、水落石出(1) 走出后堂,高元深吸一口气安抚狂跳的心脏。现在县衙里来来往往都是尚书大人的人马,而衙役们无事可做,都可怜巴巴地聚在书斋门口,小声地议论着,高元一走过来,他们就立刻给嘴巴上了锁,都噤口不言注视着他。 高元看了他们一眼,可是谁都低着头不吭声。一定是从林若光那里听说了他要辞官的事,高元心想。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交代一遍了,于是他推门走进书斋,准备再梳理一遍案情。 “县令老爷。”金松在身后叫住了他,脸色异常凝重,“我有话跟您说。” “那就进来吧。”他扬扬下巴,然后关上了门。 “其实是我家少爷有事想和您商量,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跟您见面。”金松站在门边问道。 高元研墨的手停顿了一下。林琰叫人这么传话,就说明他已经在县衙附近等待了。一想到他望眼欲穿的样子,高元就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投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现在有多不安。 “我现在很忙。”他眼睛盯着砚台。 “我家少爷说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不用了。”高元一脸漠然地说,“我不会跟他见面,请他回去吧。帮我带句话。告诉他准备一匹快马,寄放到城外那间行院,还有,不用担心我。” 他已经送走了自己的家人,但是林琰家大业大,不可能离开安平。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是何磊应该不知道自己跟林琰关系密切这件事。所以,如果想要保林琰周全,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见面。 “啊?哪家行院?”金松追问道。 “你说那家行院他就会明白。” “是吗?”金松低声嘀咕着,挠着脑袋走出了书斋。 高元不禁苦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话语,金松又怎么会明白呢?一起在行院度过的那一晚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高元还记得,当林琰捧着他的脸注视他的时候,心里那阵狂风般的骚动。如果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说不定能顺水推舟把林琰吃掉了,也就不必浪费那么多时间。现在想想,高元连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使劲摇摇头,把那些荒唐的念头赶出脑袋,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跟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人的名字。可是看来看去,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赵芳姿无论年纪还是膝盖上的疤痕,都和林琰记忆中的小男孩符合。那样算来,他就是林琰的表弟。高元看着纸上所写的情况,发现林琰母亲一家的命运简直可以用多灾多难来形容——兄妹三人竟全部命丧黄泉,无一幸免。他们的死跟赵芳姿的死有没有关系呢? 冥思苦想了一整个下午也没得出任何结论,他草草吃了晚饭,天一黑就吹熄了油灯上床就寝。睡到三更时分,他又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了白天买的黑布披在身上。他蹑手蹑脚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环视一周,趁着没有守卫的时机,静静地溜出门。 夜气已深,浓黑的天空中只隐约看得见几点星光。夜晚的秋风砭人肌骨,将一切笼罩在寒意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啼叫声。高元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躲开巡逻的守卫,来到衙库门前。 衙库位于县衙的一角,因为平时只是存放县衙正常运行所需的钱银,数目很小,所以并没有人守卫。高元打开衙库大门,一侧身便钻了进去。他先用黑布将两扇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才点亮衙库里的蜡烛。地窖的入口在衙库中央,大锁头已经坏掉,现在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上头。它建造的时候,安平还是相当繁荣的县城,物阜民丰,经常有运送官银的司库经过,将大批官银存放于此。可惜官道改道以后,这衙库便与废弃没有区别了。 高元拉开木板门,灰尘扑面而来。他用袖口捂住口鼻,总算能够走进地窖,可是一看到地窖里胡乱堆放的案卷,他的心又凉了一半。要从这落满尘埃的故纸堆中找出二十一年前的案卷可谓大海捞针,不过他别无选择,只能叹一口气,然后捡起一本案卷查看起来。 一本接一本,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虽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案卷,不过他欣慰地发现杂乱无章中还是有迹可循的。如果没有意外,二十一年前的案卷大概是在西侧那一堆。五更的锣声骤然响起,高元连忙放下手中的案卷,借着清晨的薄雾溜回自己的房间。 连续六天,他几乎每晚都整夜不睡,在地窖里搜寻案卷。但是到了白天,他又要在尚书大人面前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以防对方生疑。 这样下去,会不会新任县令还没到,他就先累死在这个地窖了呢?高元翻开一本满是灰尘的案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暗想道。最近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东西,眼睛都变得有点模模糊糊,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二十一年前火灾的案卷。 找到了!他喜出望外,好像饿了三天之后终于看见白饭了一样,拿着案卷的手都开始颤抖。开成三年七月二十三,城西的翠竹轩突起大火,十二名官妓和四名杂工全部遇难,无一逃脱。经过官府查验,系属意外,案发后三日结案。 是不是有点太简略了呢?高元来回翻着记载案情的两页纸。这样的案子,应当仔细勘验现场,找出火灾的源头。这个过程就不止两页。二十三具尸体,每一个的验尸格目都应附在案卷之中,可是这本案卷却只用死因无可疑一笔带过。这两页纸除了寥寥数句案情记载之外,就只写上了二十三位死者的姓名。是办案不认真,还是故意要掩盖什么呢?他找出同年的案卷,情况与这本大相径庭——只是一件小小的盗窃案,也纤悉必具,毫无遗漏之处。真是欲盖弥彰,高元暗暗感叹道,心里已经认定这就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源头。 他翻到案卷的最后一页,看到当时县令的姓名之后,不由得出了一口气。 “杨衡。”他自言自语道。原来侦办此案的县令就是当今的尚书大人。他记得在州城时曾听好事的孙县令提过,尚书大人与宦官鱼弘志的义女成亲以后才步步高升。不过因为他为人刚正不阿,并没有仗着岳父的权势为非作歹,所以鱼弘志失势以后,他也没有受到波及。孙县令当时还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说,尚书大人似乎那方面有问题,成亲二十年都没有一子一女。 翠竹轩失火,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尚书大人在这件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是加害者,还是案发以后被迫掩盖的人呢?为何事隔多年仍然要追杀其中一个官妓的儿子赵芳姿呢?林琰的母亲与舅舅的被害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呢? …… 这本案卷就好像被捅的马蜂窝,一堆问题向着高元嗡嗡地飞过来。不过时间不多,他不能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思考,于是将这本案卷藏在胸前,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黑暗中,他躺在木塌上静静地思考着,可是因为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林琰。林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胸前戴着红彤彤的花球,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红衣,敲锣打鼓的家仆。是去迎亲的?高元站在路边大叫林琰的名字,声音盖过了锣鼓声,可是林琰看都不往他这边看一眼,还是气定神闲地前进。 梦中的自己呆住了。林琰要成亲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肯定不是自己。悲愤、凄凉和嫉妒一起涌上心头,如同溃堤般把他的心整个淹没了。他冲到林琰面前,大声地质问他为何要背弃誓言。 “发过誓又如何?”林琰冷冷地反问道。 高元哑口无言。“你一直都在骗我吗?”说着,双眼的泪水已经滚滚而下。 “是我被你骗了才对。”林琰俯视着他,“要不是你引诱在先,我怎么可能被你这样的人蒙蔽?那个誓言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我与你相识不过一载有余,感情能有多深?”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高元瘫坐在林琰面前,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简直是我一生的污点。”林琰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宝剑,笔直地刺向高元。 “不要!”高元尖叫着醒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喘着粗气按住胸口,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痕。 居然会做这种梦,高元苦笑着摇摇头。一定是被那天林琰“另结新欢”的话给吓到了,自己也真是够胆小的。天已经亮了,他端来一盆清水,把这张哭花掉的脸洗干净。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非常舒服,就连脑袋都清醒了不少。梦里的林琰还真是一副负心汉的模样,高元一边擦脸一边轻声笑了起来。突然,他的笑脸凝固了,好像被点了穴似地一动不动。 他全明白了。 82、水落石出(2) 比起震惊,愤怒更早到来。 一瞬间,高元眼前仿佛有道白光,令他什么都看不见。心脏激烈地鼓动着,仿佛能听到血液在翻滚的声音。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过去从不知道愤怒为何物,至少他从未产生过“杀之而后快”的感觉。 竟然有人会为了权势做到这种地步……冰冷缓缓地从脚底爬上膝盖,然后逐渐把他包围。做了这种事就完完全全称不上是一个人了,根本就连畜生都不如。 他冲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仿佛受到那股无从发泄的怒气驱使一般。可是写完以后,他却发现满纸都是他的猜测推理,毫无真凭实据。这样的信函不能呈给御史台,高元只好重新写过,只提事实和疑点,并把盖有官印的案卷附在其中,放进怀中随身携带。作废的信不能随意扔掉,他便把纸放进炭盆中,眼看着烧成灰烬以后又仔细地把灰捣碎。他绝对不可以在最后关头放松警惕,以致功亏一篑。 白天他依旧跟尚书大人虚与委蛇,表现得跟之前别无二致。到了晚上,他比平时更加小心,没有从门口走,而是从窗子翻了出去。自小逃学时顺便练就的翻墙神功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他无声无息地从县衙的围墙溜了出去。出城门的时候,他正好藏在一群结伴前往城外杨柳苑的青年之中,没有被守城官兵注意到。 他来到张灯结彩的行院跟前,还没敲门,老鸨就已经满面笑容地来迎接了。想起自己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女装打扮,他就不禁有些心虚:这些老鸨一向善于识人,不知会不会被认出来。想让老鸨对自己不感兴趣,最好的方法就是给她一个她更感兴趣的东西转移视线。他拿出一锭白银放到老鸨手上,低声问道:“我的朋友在这里寄存了一匹快马,现在在哪?” “哎呦呦,”老鸨乐得花枝乱颤,视线就好像被黏在了那锭白银上了,“您跟我来,这边,这边。” 他跟在老鸨身后,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高元不禁瞪大了眼睛。 林琰阴着脸上前两步,看了老鸨一眼,老鸨便识趣地退下了。“除了等你还会有什么?”他压低声音说道,然后把高元拉进了最近的厢房。 “突然说什么不跟我见面,还让我准备一匹快马,你以为我会不担心吗?”一关上门,林琰就连珠炮似地责备道。 “你不会一直在这等着吧?” 林琰瞪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林琰不是在这里等他难道还是碰巧遇到的不成?得知七天来林琰一直呆在行院里心里就觉得有点不舒服,然而他更惊异于自己的醋劲达到了这种程度。 “我还有急事……”见林琰一直抓着他的肩膀不说话,高元开始有点不知所措,“这封信我必须尽快送到金元县的驿馆,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来。” 林琰无声地怒视了他一会儿,终于好像投降似地垂下了眼睛。“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他咬紧了嘴唇,“是不是很危险?” 高元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那个人心狠手辣,绝对会杀人灭口的。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今晚把信送出去,御史台就会派人查办,那时我就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是不是跟那个尚书大人有关?我听若光说了,那个人的手下逼你辞官,还把整个县衙都监视起来了。” “你不要再管了。”高元气急败坏地说,他不希望林琰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最好让尚书大人一点都没注意到。“我要走了,你也赶快回家,不要再在这里等了,我不会再过来的。等事情结束了我自然会去找你,不用担心我。”说完,他挣脱了林琰的束缚,从门口冲了出去,跨上早已准备好的棕色蒙古马。 “我会等你,一直在这等。”林琰在他身后喊道。 他不想回头,但还是没能忍住。一转头,他就看到林琰站在小路上望着自己。他知道自己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坚决,也知道只要一句话,林琰就会奋不顾身地来帮他、保护他,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就算再怎么辛苦也要自己承受。他喜欢林琰,不是喜欢他的宠爱,也不是喜欢他的帮助,而是喜欢他这个人。所以他不能让林琰因为自己而陷入危险,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他就根本没有资格去喜欢林琰。他扭过头,注视着被黑暗笼罩的小道,挥下鞭子策马前行。 州城和安平的驿馆都不能信赖,但是驿馆毕竟隶属于尚书省,刑部的权力再大也鞭长莫及。他快马加鞭赶到金元县驿馆,亲眼看着驿使折角封装之后才安心离开。 他戌时过半出的门,但是刚出金元县没多久,城门就关闭了。夜晚的空气凉飕飕的,他衣着单薄,回到安平时已经全身冰冷,好像刚从冰窖出来一样。现在已经进不了安平,离开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段时间他不知该去哪里。在城外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行院附近。 不知道林琰回家了没有。行院里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了,这种时间就算是寻欢作乐的人也都睡了吧?这样想着,心中不禁一阵孤寂。别人相拥着入睡的时候,自己只能找棵大树靠一靠。他把马栓到行院的后门,这样明天早上老鸨看见了,应该就会让林家的人过来牵走。 “你终于回来了。” 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的男声,高元吓了一跳,发出小小的惊呼。 “不是说了让你回家吗?”他还以为林琰已经睡下了。 “我又没答应你。”林琰轻声笑着说,然后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进去吧,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自己的手已经冷得麻木,本以为林琰的手会热一点,结果跟他的也差不多。幸好回来了,不然这个傻瓜会站在外面等一夜呢。高元点点头,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 行院里虽然温暖如春,可是林琰房间里的炭火已经奄奄一息。“幸好没有灭。”林琰一边说着,一边加了几块炭。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上,伸手去烤炭火。 “你最近憔悴了好多,是不是太累了?” 林琰说话的空当,高元就已经昏昏欲睡了。他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把头靠在了林琰的肩膀上。 “睡一会儿吧。”林琰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可是我得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回去。” “我会叫醒你。”林琰说着为他铺好了被子,“你就放心地睡吧。” “那你呢?” “跟几夜没睡的人比起来,我还精神得很。” 居然连这件事都被看穿了,高元也不再表达异议,顺从地钻进了被窝里。真是舒服啊,不用在树根靠一夜真是太好了。心里暗暗庆幸着,高元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模糊糊。 “……跟我在一起吧。” “嗯?” “我说,辞官以后跟我在一起吧。” 高元半睁开眼睛,看到林琰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这……”高元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会亲自去跟令尊令堂请罪,来我身边吧。”林琰说得愈发恳切。 高元打了个哈欠,擦着眼角的泪水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有什么需要谢罪的?这件事我会亲自跟我爹娘说明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再说我娘的家乡离这里不远,三四天的车程而已,我会经常过来的。” “我会照顾你,不……” “你再不让我睡觉就真的要跟我爹娘谢罪了。”高元有点不高兴地说。虽然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摆个小摊子给人写写家书、春联什么的也能勉强糊口,日子的确清贫,但也终究是靠自己的双手存活于世。高元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如果坦然接受林琰的照顾,一定会越来越依靠他,最后成为他的负担。自己所期望的,是能跟林琰肩并肩地前行,而不是压在他的肩上。 林琰勉强笑了一下,轻抚着她的额头说:“我不说了,你睡吧。” 看到林琰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的心不由得揪痛。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却对林琰发脾气,真希望自己能够再成熟一点。他满心愧疚地抓住了林琰的手,低声说:“也许御史台派人查明真相以后我就不用辞官了呢,不要担心太多了。” “嗯。” 说着说着又困了,高元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睡着了。正在开心地做着梦的时候,他感觉有人轻轻地吻上了自己的脸颊。 早上他在林琰的强力摇晃之下终于醒过来,小步快跑回到县衙,再偷偷地翻回自己的房间又睡了一会儿。他更加小心地观察尚书大人的动静,感到对方没有察觉他昨天晚上的举动,于是安心了不少。呈给御史台的信是加急文书,大概 83、针锋相对(1)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吵醒了浅眠中的高元。难道是御史台派人来了?他砰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冲出门去。距离寄出书信已经过了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们的到来。 然而他兴冲冲看到的却只是尚书大人的手下,他们押着一个男人正向尚书大人汇报。那个男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副乞丐模样。但他身材健壮,膀大腰圆,又不大像一般的乞丐。他并未被捆绑,只有一个年轻将士在身后扣住他的右臂。那个将士大喝一声“跪下”,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顺从地跪在了尚书大人面前。 这个男人是谁?高元满心疑惑。尚书大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确保事件能够悄无声息地结束,又不是真心为了安平县的治安,应该不会做横生枝节的事才对。 “高县令。”尚书大人嘴角含笑地向他招了招手,高元后背不由得窜过一阵恶寒。莫非尚书大人已经发现他向御史台高发自己,现在准备反击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但仍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阔步走了过去,睨视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男子问道:“这个人是谁?” “此贼是盗窃官银的江洋大盗,方正县李县令略施小计,来了个瓮中捉鳖,没想到审问之下,此贼又供出了自己在安平的恶行。” “恶行?”高元反问道,心中不由得一惊。 尚书大人冷笑一声,得意地看着他说:“他就是高县令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采花贼。” 什么?高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的推理,真正的犯人就是李鞋匠没错,为何又会凭空冒出来一个真凶呢?如果说自己错了,那他到底错在哪里?如果这是尚书大人的阴谋,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虽然他现在还是县令,但是这件案子已经移交给尚书大人,审讯自然没有他的份。他惶惑不安地在大牢门口踱来踱去,希望能打探到只言片语,可惜大牢门口守卫森严,他连门槛都踏不进去。 秋蝉将死,发出的鸣叫也奄奄一息,却足够让高元心烦意乱。他苦苦等待了三个时辰,终于见到何磊从大牢里走出来。 “请问,”高元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审讯得如何了?” 何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条丧家之犬。“不劳高县令费心,那个恶贼已经全招了。现在我们要去捉拿他的同党。”说完,他便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县衙。 “同党?”高元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男人身体强壮,自己一个人对付一个弱质女子绰绰有余,又何必与人共谋呢?而且他记得杜姑娘也没提过那里还有第二个人。难道那个人只是为他把风,所以杜姑娘没有察觉到?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高元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乱糟糟的喝令。他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一听到声音就立刻冲了过去。前些天一直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案卷,高元现在看东西还是有点模糊,不过远远望去,回来的人似乎比去的时候多了很多。他不自觉得眯起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了许多。看清楚所谓“同党”的面容的那一刻,高元觉得自己血液逆流,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们所抓的人是林琰。 杀死李鞋匠,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所谓“真凶”,都是为了把林琰名正言顺地牵扯进来。这次不用暗杀的手段,改用自己最擅长的刑律了吗?高元还以为只要不跟林琰见面就会安全,结果竟只是自作聪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林琰经过他的面前时,他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琰身上套着刑具,平时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不堪重负,微微地前屈着。但是到了自己面前,他又故意挺直了,转过头坚定而又温柔地望着高元。 ——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高元却好像听见了那低沉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会救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救你。 高元也用眼神诉说着。他真想现在就打到那些将士,把林琰带到天边去,让尚书大人永远都抓不到他们。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输给恐惧,也不能输给威胁,绝对不能输。 “快走!” 押着林琰的士兵大声呵斥道,用力推了他一下。林琰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转过头对那士兵怒目而视,士兵反而变本加厉,在他身后踢了一脚。 “住手。”高元忍不住阻拦道,“对于尚未定罪的人,你们怎么能就这样乱上刑具,肆意打骂?” “尚书大人吩咐过,此贼武功高强,上刑具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武功高强?高元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跟尚书大人的狗相比,林琰的武功简直不值一提。更何况林琰曾跟自己说过,他学武功是为了强身健体,无意与人好勇斗狠。 “我不管尚书大人说过什么,你们自己也有眼睛,难道看不出他重伤未愈,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吗?” “下官只是照吩咐办事,如果高县令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跟尚书大人说。”士兵态度倨傲地说。 高元忍不住又要与他争论,但是林琰悄悄地对他摇了摇头。他知道林琰要他别自乱阵脚,于是没再开口,静静地目送他们走进大牢。被抓的人当中除了林琰以外他只认识花孔雀和林若光兄弟,其他人大多是斯文打扮,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家丁。 又在大牢门口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西边的太阳只剩一丝于慧的时候,尚书大人终于从大牢里走了出来,完全一副胜利的姿态。前几天他注视着高元的眼睛里尚有一丝谨慎,现在却全然看不到那种提防了。他越是胜券在握,高元就越觉得可怕。 “请问尚书大人,林琰等人犯了什么罪要被戴上刑具抓到县衙来?”一进后堂,高元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尚书大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他扬扬下巴,示意高元坐下,然后才开口说:“今天我带到这里的男人,你还记得他是因为什么被抓的吧?” “盗窃官银。” “你应该知道,官银的每锭黄金之上,都有官府的印记,就算是用力磨掉也没人敢收。” “嗯。”高元只能低吟一声。 “从事金市生意的,经常会把碎黄金熔化,然后重新铸成金锭以方便保存,他们就成了这些匪徒销赃的最好去路。虽然朝廷三令五申,而且一旦查处就是死罪,还是有人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尚书大人说着冷笑一声,“而这个林琰,也是其中一员呢。” “不可能!”高元忍不住大声反驳。 对于他的无礼举动,尚书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而那眼神却好像盯住了猎物的毒蛇。 “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那尚书大人除了那个妄人的一面之词,又有什么证据吗?” 尚书大人微微一笑。“我们从他家的金库中搜出了官府失窃的那五十两黄金。”说着,他走到高元身边,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样也算证据确凿了吧?” “他招认了吗?”高元直视着他的眼睛反击道,“如果他无论如何都不招的话,只怕到了公堂之上尚书大人您也无法服众吧?还是说您准备屈打成招?” 说完,一个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嘴里也泛起一股咸腥味,但他仍然抬起头怒视着对面的男人。 “他会招的,铁证如山,也不容他不招。”尚书大人不知是在威吓高元还是在劝慰自己。 “铁证?”高元笑了,“尚书大人就把那些叫做铁证?张方兴的证言只是一面之词。至于那五十两黄金,尚书大人又怎么能证明是原本就放在林家金库而不是有人搜查之时栽赃陷害的呢?” “本官为何要栽赃一个平民百姓?倒是高县令你,对那个人实在偏袒得可疑。”尚书大人说着挑了挑眉毛。他回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一脸促狭地望着高元。“我在长安的时候就听说了高县令收服当地恶霸的事迹,当时我还想,人不可貌相,一个黄口小儿,手段倒是高超。不过到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高县令的手段真是亘古未有!怎么,害怕他把你的丑事抖出来?” 果然还是瞒不住啊,高元在心里感慨道。无所谓,就算被全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怎样?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做错,也无需觉得羞耻。应该羞耻的正是眼前这个指责他的人,这个为了权力无所不为的男人。 突然他觉得很平静,不再因畏惧和愤怒而轻轻颤抖。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尚书大人对面,平稳而又坚定地说:“我的秘密被尚书大人知道了呢。”想起林琰连做那种事都认真得一丝不苟的样子,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秘密,你我也不例外。我们的秘密就是最真实的自己。我这个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其实不堪得很。我是个胆小鬼,怕高,怕女人大声说话,怕鸭子,怕疼。我爱面子,就算错了也不承认,还把责任拼命推到别人身上。我很笨,生来就是废材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将来就只能卖豆腐。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就算被他压在身下当做妇人一样对待也不生气,还高兴得直流眼泪呢。我把我的秘密全告诉尚书大人了,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你觉得我恶心也好,可笑也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即使我把真实的自己全部暴露了,还是会有人爱我,有人敬重我。尚书大人你呢?你敢把真实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吗?” 尚书大人的脸没有一丝表情,看起来就像个面具。 84、针锋相对(2) “尚书大人,您对这安平县很熟悉吧?二十一年前,您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 “没错。”男人嘴角浮现一丝自豪的微笑,在昏暗的灯光下却显得更加阴沉。“那个时候,还有人把安平叫做小长安。” 虽然现在只是个破败的小城,人口不足两万,到处都是荒废的宅院小楼,但是高元知道这里曾是南下的必经之路,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人口兴旺,百业俱兴。刚刚取得功名就能到这样的县里做县令,尚书大人一定比自己更得朝廷器重。 “当时这里有个醉风楼,里面有位姑娘名叫棣棠,尚书大人是否还记得?” 他没有回答。 “尚书大人应该不会忘记。”高元继续说,“你应该到安平没多久就认识了这位棣棠姑娘,你们二人还有了一个男孩。棣棠姑娘不求名分,自己偷偷地抚养孩子,而你则继续做你的县令,两个人暗中往来。可惜好景不长,鱼弘志的义女对大人您芳心暗许,希望能跟你共结连理。你也看上了鱼弘志能够助你平步青云,于是答应了这门亲事。这时候,棣棠姑娘和她的儿子就成了你唯一的阻碍。她为你付出这么多,一定不肯与你分开,而鱼姑娘自小娇生惯养,是大小姐脾气,如果被她知道你曾与青楼女子有一个儿子,一定不会与你成亲。于是棣棠姑娘和那个孩子就成了你仕途的唯一阻碍。” 那位棣棠姑娘就是林琰的姨母,高元不知道那早已消陨在大火之中的容颜如何,不过一定跟初夏绽放的棣棠花一样高贵娇艳。 “开成三年七月二十三,你把棣棠叫到醉风楼附近,残忍地杀害了她。你害怕醉风楼里会有知道你和棣棠姑娘的事,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醉风楼付之一炬。醉风楼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加上棣棠总共二十三人全部命丧你手。然后你准备斩草除根,但是到了棣棠姑娘的住处你才发现,那个男孩竟然不见了。你当时一定心惊胆战,害怕有人发现了你的罪行,但是你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踪影。你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与鱼姑娘成亲以后立刻离开了安平。” 高元顿了顿,悲哀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为了仕途不择手段,滥杀无辜,然后终生都活在恐惧之中。他谨慎,他沉稳,他细心,因为他不得不如此。心存恐惧的人,总是无时无刻不看着自己的身后,把所有的人都当做自己的敌人。 “你人虽然离开了安平,却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那个男孩,十年之后,你找到了把那个男孩送走的人。你想逼她说出孩子的去向,但是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你杀了她,还杀了她家的园丁,将两人放在一起,做出好像殉情自杀的样子。但是你不知道的是,那两个人其实是亲姐弟,不可能有私情的。她的丈夫虽然怀疑,却怎么也想不到远在长安的尚书大人就是凶手,亲姐弟这件事他也不能向官府诉说,最后只好不了了之。”高元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六年以后,你竟然在自己家里见到了那个孩童。你认出了那块玉佩吧?当时你的心里是觉得喜悦还是悲哀?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不能放过他。只有杀了他,你才能消除自己心里的恐惧不是吗?” 哪怕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元低声呢喃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人一旦丢掉良心,却能比蛇蝎猛兽恐怖一千倍一万倍。 “在京城杀人不容易,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新科进士。你发现他倾心于自己的妾室紫嫣,就心生一计。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说服紫嫣姑娘牺牲性命的,她欺骗赵芳姿一同跳崖殉情,可惜失掉性命的却是自己。赵芳姿为樵夫所救,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双腿已经残疾。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无声无息地离开长安,回到最初的故乡安平,只想平平静静地度此残生。你也以为他死了,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尚书。可惜一纸公文破坏了这份平静,你在公文之中,看到了本应死去的人的名字。你借口来到安平,为的就是除去这个眼中钉。”高元说着,不禁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第一次,你派人破坏了他的轮椅,可惜被清弥及时发现,还引起我的注意,派人暗中保护,又破坏了你的第二次计划。” 高元能发现这几起案子之间的联系全拜于此。自从接受这个案子,殉情就不断地出现。也许行凶者自己没有发现,但是伪装成殉情自杀这个手法,几乎成了他的标志。用过一次成功了,第二次就忍不住还想用,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就是这个习惯出卖了他。 “恰巧这个时候,安平县发生了QJ案,而那个地点就在他家附近。于是你想到利用这个巧合,光明正大地杀死他,然后推到那个犯人身上。县衙那次着火也是你的杰作吧?真可惜,我喝了那碗加了迷药的鸡汤,差点成了替死鬼。在那之后,我们的保护加强了,杀他更加困难,于是你就利用紫嫣那件事要他自杀。他为了保全你的名誉,临死还把现场伪装得好像他杀一样。如果知道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千方百计要自己死,他的心情会如何呢?这个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啊,他已经躺在棺材里,永远都不能再说话了。所以我想问问尚书大人,杀死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感觉如何?” 死一般的静默好像吞噬了一切,只有油灯里灯芯燃烧发出的小小的咻咻声还能证明这里不是地狱。突然,尖利的笑声划破了寂静。尚书大人好像无法抑制似地狂笑起来。 高元默默地看着这个好像在发疯一样的男人。明明在笑,脸上却好像在哭。高元既不明白他的笑,也不明白他的哭,但是他已不想再听下去:“我已经把我找到的证据交给了御史台,马上就会有人来,到时候,林琰的清白自会有人证明,你也无法再为所欲为了!” “你说的证据是这个吗?” 尚书大人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高元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寄给御史台的,不过封印已经开启,显然已经被拆阅过了。他的心凉了一半,最后的希望竟然破碎得这么容易,他该那什么来救林琰呢? “是尚书大人……拦截了我的书信吗?” “拦截?”尚书大人终于停止了他的怪笑,“如果拦截的话,我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行动了。” 不是拦截?这个冲击比亲眼看到他拿出那封书信还要大。 “这是御史大夫派人六百里加急送还给我的!”说着,那封信砸在了高元脸上。“年轻人就是天真,以为揪出一个杀人魔就完满了。你以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能让一个县荒废吗?” 难道说,安平的衰落也跟这件事有关?的确,安平的衰落实在太奇怪了。朝廷突然在距离安平不到百里的县城大兴土木,又将官道刻意绕开,所派来的县令也都非精明干练的人。如果非要说的话,简直就跟杀掉这个县城没什么区别。但这些事又岂是区区一个刑部尚书能够办到的?高元呆呆地望着掉在腿上的信,他知道这天下间能够做到的只有一个人,额头上渐渐地冒出了冷汗。 “高县令果然是聪明人。”尚书大人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高元的眼睛问,“你想知道吗?我、的、秘、密。” 高元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跟皇室有关,这件事跟皇室有关。尚书犯法他可以向御史台告状,御史大夫不管他还可以向皇帝告发。可是皇帝犯法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然天理昭昭,但是何曾实现过呢? “事到如今,你后悔也晚了。反正都是死,我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尚书大人在灯火的阴影中开口,把两个人拖回那个繁华富庶的安平。 “我十九岁中进士,被朝廷分配到安平任县令。正如你所说,我一到这里就爱上了棣棠,不过并不是在醉风楼,而是在城外的清溪亭。” 安平并没有什么清溪亭,高元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轻一笑解释道:“啊,差点忘了,现在那已经改成蒙馆了。我们在那里互通诗文很长时间,可是我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我很好奇,想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人是谁,于是偷偷地躲在亭子旁的草丛里,等待她到来。看到她的身影时我很惊讶,一下子冲了出来。只是惊鸿一瞥,我就再也忘不了那个人了。” 高元听了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 “我找了她四个月,兜兜转转,最后竟是在想要纾解苦闷去醉风楼饮酒的时候遇见了她。最初她不肯见我,但是这样反而让我更加确定她对我也有情意。后来我们终于两情相悦,棣棠腹中还有了我的骨肉。我在醉风楼附近买了一所宅院,掩人耳目地在那里生活。渐渐地,棣棠才跟我道出自己的身世。她原本姓宋,本家的叔公官拜一品,却因为得罪了宦官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她全家也被连累。我当时年轻气盛,一心想要为她全家翻案,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85、绝望虚空(1) “那年的乞巧节,太子府请醉风楼去表演。棣棠原本不想去的,她想留在安平陪我和孩子。我知道太子对于宦官干涉朝政非常不满,一直想要惩治他们,夺回皇帝的朝政大权。我以为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棣棠能够见到太子,说不定可以博得他的同情,借太子之力为宋家平反。这样我和棣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成亲,我的儿子就可以挺起胸膛告诉别人他姓杨,而不是整天被那些人指指点点,说他是野种。棣棠听了我的话,结果真的获得太子垂青。七月中旬,太子府派人说过几天太子会微服前来,要棣棠做好准备。我们当时很高兴,以为机会终于来了,我还准备再买一所好一点的宅院作为我们以后的家。” 尚书大人说着剪了剪灯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二十一年前的太子……应该是庄恪太子,高元记得他好像不得皇帝欢心,也没为任何一个被宦官所害的人平反过。 “七月二十三酉时三刻,棣棠的使唤丫头小萝跑来告诉我太子已经来了,我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赶到醉风楼。没想到一进门,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屋子里很昏暗,所有的窗子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我以为那人是太子殿下的护卫,连忙报出自己的身份,还给他看了自己的鱼符。那人放下了刀,可是一转身,他就把小萝的喉咙割开了。我呆住了,这时我才发现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而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说到这里,尚书大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近乎疯癫的表情令高元毛骨悚然。 “死了,全死了。棣棠、老鸨、小萝。醉风楼里所有人都死了。棣棠跟小萝一样,被人一刀割破了喉咙,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断气了。我是想救她的,没想到却害死了她。原来血洗醉风楼的人,就是当时的颍王。” “颍王?”高元难掩惊愕之情,“你的意思是,他杀了太子?” 尚书大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仇士良为什么要大力扶植他登基称帝?”他冷冷地说。 “可是仇士良手下千万,这件事又何须颍王亲自动手?” “想要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收买,而是让他犯下不可告人的罪行。仇士良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人,这既是测试,也是他以后要挟的筹码。” 高元闭上了嘴,觉得好像有蟑螂在自己身上爬过,厌恶得寒毛直竖。为了皇位的争斗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恶心:父母、子女、兄弟、叔侄、舅甥,不管是谁,只要挡住自己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杀害。天子天子,天之骄子。可是这种手足间的杀戮真是上天的旨意吗?这种事他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 “他们确定没有活口以后,就趁着天黑在醉风楼四周浇上灯油,准备付之一炬。太子来到的时候,手下把醉风楼附近都清空了,附近本来应该一个人都没有。可是点火的时候,颍王竟然发现旁边的小巷里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人发现事情不对立刻转身逃跑了。颍王扔到我面前一把刀,要我去杀掉那两个人。连想一想的时间都没给我,他的手下就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你去追了?”高元知道那两个人,一个是林琰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尚书大人的亲生儿子赵芳姿。 “我还可以选吗?但是我看见那是我的儿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又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我回去骗颍王说没追到,他表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却派手下调查我。我是县令,杀我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也不相信我。他逼我跟鱼弘志的义女成亲,之后又把我调离安平。仇士良则哄骗皇上改变官道,想让这个秘密随着安平的衰落长埋地下。” “然后你就心安理得地做了他们的狗?”高元冷眼看着这个男人。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却立刻倒戈相向,还好意思说什么爱。他的叹息,他的心痛,他的所有都让高元觉得恶心。 “全天下谁不是皇帝的狗?”尚书大人涨红了脸,“要你吃你就吃,要你叫你就叫,要你死你就死!” “要你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就杀?” “哼,皇帝还没对我信任到那种程度。你说对吧,何公公?”尚书大人的视线越过高元的肩膀,投向了后堂的大门。高元转过头,看到何磊握着剑,无声无息地不知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何磊大步走过来,睨视高元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只蚂蚁。也许自己在他眼里连一只蚂蚁都不如,高元暗暗自嘲,他们要自己死,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可是赵芳姿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赵芳姿非死不可,虽然他曾经看到过不该看到的东西,但那个时候他还小,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记不记得根本不重要。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死,就是完全归顺,没有别的选择。杀太子是颍王必须要做的,而我必须要做的,就是献上自己的儿子。那天我在家里看到芳姿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轻身起舞红烛前,芳姿艳态妖且妍。回眸转袖暗催弦,凉风萧萧流水急。是我写给棣棠的诗。我没有跟他相认的打算,只要能看他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没想到,他却喜欢上了紫嫣。” 外面突然一声惊雷,好像老天也震怒了。 “紫嫣是我在长安见到的歌姬。她的容貌,简直跟棣棠一模一样。我不顾夫人反对将她娶入府中,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她们只是容貌相似而已,性情一点都不一样。虽说芳姿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但是母亲的脸还是深深地刻在他脑海吧?我没怪罪芳姿,这不是他的错。何公公,你就是这么察觉的吧?”尚书大人惨然地望着何磊。 “不全是。”何磊回答得很简短。 “你撒谎!”高元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五年前你见到赵芳姿的时候,颍王已经驾崩,光王登基。他们叔侄关系恶劣,光王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帮颍王隐瞒。” 尚书大人叹了口气。“所以说你还是不明白啊。陛下并不是帮颍王隐瞒,而是为了整个李氏宗族。你以为太子之死没人知道是颍王所为吗?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为了李氏的脸面谁都不能说。杀兄弑父这种事如果被百姓知道了,他们肯定又要叫唤着什么‘苍天已死’,到处造反了。只要这江山还是姓李的,这件事就要隐瞒下去。” “那尚书大人还是为国为民在牺牲了?” 男人没有回答。 高元忍住不笑了。为国为民?这简直是他今生所听过的最好笑的事。尚书大人皱起眉头看着他,但是他止不住。为国为民,为国为民,为国为民。这个人是怪物,皇帝是怪物,御史大夫也是怪物。他们的身体被朝廷这个怪物占满了,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国已经被他们自私愚蠢的斗争破坏殆尽,民早已死在他们的刀下,他们还觉得自己为国为民?好笑,真好笑。他大笑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何磊的剑立刻抵住他的喉咙,尚书大人却示意他放下。 “等下任县令到了再说,无故多惹出事端来陛下会怪罪。” 是啊,杀一个平民必杀一个县令省事多了。高元好像事不关己似地想道。 “尚书大人,杜子美有句诗不知道您听过没有?”高元扬起头看着尚书大人,“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说完,他踢开后堂的门,走进了暴雨中。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他全身都湿透了。吸满水分的衣衫令他脚步沉重。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也流不出眼泪。突然他觉得好空虚。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如果真的有上天,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做。他希望赵芳姿正跟清弥抱怨书肆,他希望林琰正在给西苑的菊花浇水,他希望可以回到家里,跟爹娘发脾气,跟高艺吵架。这些对他来说才是最珍贵的、无法舍弃的东西。 他没换衣服就躺在了床上,彻夜无眠。第二天,还是没能睡着。第三天,他仍旧睁着眼睛度过了整整一夜。 早上,尚书大人突然叫他上堂,要他与自己一同审问林琰。高元明白,这个人要自己尝尝不得不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的痛苦。 林琰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似乎被鞭打过,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血迹。大堂上轮不到他来说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琰虽然吃尽了苦头,但是对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他始终不承认。 就是要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绝对不要承认。高元在心里为林琰打气。 尚书大人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打!”高元看着三十大板一下一下地落在林琰身上,那感觉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痛。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输,绝对不能输。不能输给那些怪物,不能变成那样的怪物。忽然他想到,这些怪物看起来强大无比,不过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这就是你们的死穴。高元不着痕迹地笑了。 86、绝望虚空(2) 无论尚书大人如何逼问,林琰都否认与张方兴同谋。张方兴一口咬定自己曾与林琰交易过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林琰亲自前去,甚至就连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看着尚书大人得意的神情,高元就无法静静地坐在位子上。 “你说去年的正元节曾跟林琰交易过,具体是什么时辰?”高元问道。 张方兴偷偷看了尚书大人一眼,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戌牌时分。”他低下头回答。 撒谎,高元暗暗断定。去年的正元节,他受邀到刺史府参加宴会。那天高元戌时一刻到达刺史府,而林琰就躲在附近偷偷地看着自己,试问张方兴又如何能在同一时间与林琰在安平见面呢?但是自己如果现在就揭穿,一定会给尚书大人留下口实,不过他已经可以确定张方兴是他们匆忙准备的证人,很多事情都没有交代清楚。 “你第一次与他交易是在大中十年的三月十二,对吗?” “对。” “你大中十二年和大中十年所见到的,是否就是堂上之人?” “没错。” “你能否形容一下当时所见?” “什么?”张方兴抬起头,视线投向尚书大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形容一下当时所见。”高元故意强调“当时”二字。 张方兴有些疑惑,他犹犹豫豫地指向林琰。“草民见到的就是这个人啊。” “别无二致?”高元追问道。 “嗯……”张方兴转了转眼珠,“头发整齐些,穿得更体面,不过就是这个人,一模一样。” “你撒谎!”高元使劲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吓得张方兴缩起了脖子。 “没有,草民……”张方兴向尚书大人投去求助的视线,“绝无虚言。” “尚书大人,我想请一位堂外听审的百姓进来作证。”高元挑衅似地望向尚书大人。真不愧是官场老手,脸上一点惊慌之色都没有。 “高县令请自便。”尚书大人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道。 “那就由尚书大人来指定一位。” 尚书大人扫视了一下堂外廊庑上站着听审的百姓,指着一个膀大腰圆、穿着粗布短衣的男人说:“就他吧。”高元一看,原来是在城里菜市卖肉的王屠户。他突然被点到,吓得眼睛都睁圆了,伈伈睍睍地走进公堂,跪在了离张方兴和林琰稍远的地方。 “本县问你,你可认识堂下之人林琰?”高元郑重地说。 王屠户抬头扫了一眼,小声回答:“认识。” “你可记得他一年前的样貌?” “嗯。” “能否形容一下?” 王屠户听了以后,看看林琰又看看高元,左右为难。想了一会儿,他战战兢兢地说:“比……比我家的猪……还胖。” “多胖?”高元追问道。林琰红着脸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像这样。”王屠户边说边比划,把手放在自己腰两侧,相隔足有三尺宽,“连走路都困难。” 高元满意地点了点头。“尚书大人您也听到了。林琰曾经体态肥胖,安平县的百姓无人不知。试问张方兴是如何在大中十二年和大中十年见到体态清瘦的林琰的呢?” 廊庑之下立刻议论纷纷,大多是为林琰抱不平。尚书大人决定押后再审,但是高元知道自己离胜利不远了。能得罪的人他都已经得罪了,只要能救出林琰,他什么都不在乎。虽然三天没睡,高元却觉得很兴奋,就好像吃了五石散一样。 看着林琰被衙役押回大牢,高元起身回到后堂。哪知刚一踏进后堂的门槛,他的腹部就挨了一脚。他的身体随着冲击飞了出去,撞倒了椅子和几桌。肚子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二脚就踢在了同一个位置。他捂着肚子弓起身体,本能地用后背保护自己的身体。 好痛。高元脑袋里只有这两个字。一记重击之下,他觉得喉咙火辣辣地,趴在地上吐了出来。折磨总算停止,他一面咳嗽一面抬起头望向尚书大人。对方双眼通红,蹲下身来揪住了他的头发。 “你胆子倒是不小。”尚书大人轻拍着他的脸说,“不如就由你来逼他招供,怎么样啊?” “不……去……”高元断断续续地回答。肚子里面好像灼烧一样地痛,他无法正常呼吸。尚书大人放开了手,高元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终于结束了吗?时间虽短,高元却觉得自己刚刚好像身处地狱。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尚书大人却趁机踩住了他的左手。加在脚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指尖先是觉得发胀,剧痛紧随其后到来。 “去不去?”尚书大人说着加重了力量,高元觉得手快要被压碎了。他咬牙忍住叫声,一字一顿地说:“不、去。” 尚书大人没有再问,开始用力碾搓高元的指尖。擦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血痕,高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还不如死了好。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就立刻警觉起来。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可是他希望这种折磨能早点结束,打心底里期盼着。他觉得自己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一切痛苦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股酸臭的气味中醒来。后堂一个人都没有了,门也紧闭着。肚子已经不怎么痛了,但是左手上依旧疼得钻心。他看到手指的惨状时,真不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手——指甲开裂,几乎每个都与指床分离,指甲下面已经血肉模糊。 从地上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住的书斋。把手指泡在冰凉的清水中之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一点。大拇指的情况还算好,不过其他的指甲保不住了。他咬紧牙关剥下那四片开裂的指甲,盆里的水很快就被染成了淡红色。他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自己没有资格哭泣,更没有资格觉得痛苦。 到了下午他开始发烧,不想被人问受伤的原因,他喝了一碗热汤,然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今晚就连月亮都没有出来。醒来以后就再也睡不着,手还是钻心地痛,人家都说十指连心,果然不假。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林琰受了多少折磨。不过尚书大人为了自己仅存的那点自尊,应该不会屈打成招才对。 又是夜夜无眠地过了两天,尚书大人都没有再提那件事。正在高元给手指换药的时候,听到了新县令到任的消息。他连忙换上官服,拿了官印与新任县令正式交接。那是个看起来有点懦弱的男人,说话轻声细语,永远弓着背,接过官印的手也颤颤巍巍的。交接完毕以后,就开始清点县衙账目,新任县令则忙着去安顿家眷。 “你过来。”尚书大人说完,带着高元走进了后堂。刚一坐下,何磊就端上了热茶。跟尚书大人见面以来,高元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不知道尚书大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有些惴惴不安。 “你觉得那种人当了县令,安平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吗?”尚书大人说着啜饮了一口热茶。 “朝廷的决定,下官不敢妄加评论。” “哼,不让你说的时候你不闭嘴,让你说的时候你倒不说了吗?”尚书大人冷笑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别看那个人对你我恭恭敬敬,好像老实又懦弱,不过他对平民百姓可就不一定了。我的经验是,对上峰越低三下四,对百姓越张扬跋扈。虽然不至于百试不爽,但十中也有八九。” 高元一时没有明白他话中含义,于是低着头没有回答。后来他懂了,现在尚书大人准备用怀柔政策,想要拉拢自己。他不禁暗暗冷笑,握紧自己受伤的手指,让疼痛提醒自己绝对不要落入对方的圈套。“也许这位新人县令就是那最后一个呢?” “算了,我也不想拐弯抹角。其实知道这个秘密也没什么,只要你能管好自己的嘴,以后高官厚禄自然不会少。你高堂健在,难道真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想起自己的爹娘,高元不禁一阵揪心。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跟尚书大人同流合污,他们会更伤心。“尚书大人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劝说林琰招认罢了。您想让我踏着他的尸体平步青云,我绝对办不到。” “你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能杀他。” “尚书大人想做的话,当然办得到,但是陛下会高兴吗?”高元向尚书大人投去讽刺的一瞥,“陛下要您悄悄地处理这件事吧?一个秘密不想让人知道,杀人灭口自然是上策,但是杀戮过了头,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尚书大人跟何公公一直以来费尽心力,就是不希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我。现在这个县衙,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你、我跟何公公三人吧?如果大人屈打成招,您的部下绝对会有所怀疑。如果您就这么结案,凭大人的势力当然能够判林琰死刑。但是后果呢?大人想过吗?要判一个人死刑,公文必须经刑部、门下省、中书省、尚书都省及御史台审查核实,经手官员数十,试问大人又怎么能保证当中不会有心存疑惑的人吗?只怕到时候陛下嫌你办事不力,被灭口的,就是您自己了。” 一声巨响,尚书大人手中的茶杯已经摔成了碎片。 “你想保住他的命,死的就是你。” 87、劫后余生(1) “我知道。”高元回答道,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算今天你为了他而死,他又能记你多久呢?三年,最多五年,他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值得吗?”尚书大人的声音近乎私语。他微微前倾,好像一位热心的长者在语重心长地劝导。 高元笑了。前几天他还不大明白,不过现在他全懂了:尚书大人就是要他陷入跟自己当年一样的境地。二十多年的谎言就连自己都骗不了,不知道该说可悲还是可叹。 “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更不是为了要谁一辈子记住自己。我不想跟尚书大人变成一样的人,这就是原因。尚书大人,你并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杀死自己的儿子来保全自己吧?” 尚书大人的眼神霎时变得冰冷锐利。 “那日你所见到的女子,其实是朝廷钦犯。她生于安平长于安平,一出门就会被人认出来。她在林家隐匿了十七年,有段时间她经常出门,可是从未被人认出来,这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出门会蒙上面纱。那天她抱着孩子去看大夫,一定也蒙着面纱,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她的长相。尚书大人,那天你追上他们了,而且还扯下了女子的面纱。你看到她跟棣棠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时一定很惊慌,以为那是棣棠的鬼魂。不是你放过他们,而是女子趁你惊慌之时自己逃走的。是你告诉何公公女子的样貌,他们才顺藤摸瓜找到她的。至于赵芳姿,何公公的确是从你的态度发现了端倪,但是他一定向你求证过。你不仅说了,还举出了他确实的证据——赵芳姿所戴的玉佩。那是你的东西吧?一般的父母在小孩子出生时不会给他们戴玉佩,而是金锁片。但你的孩子并没有冠你的姓氏,所以你把自己的玉佩给了孩子,以此作为父子的象征。你有选择,你可以选择不出卖他们,但是你没有。”高元顿了顿,注视着尚书的眼睛说,“因为你贪生怕死。” 沉默降临在他们两之间。尚书大人一动不动,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伪装的慈祥,也没有了黑冷的锐利,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我叫你准备东西可以拿上来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府。 片刻之间,何磊便端着一杯黑漆漆的东西放在了高元面前。看来尚书大人是要毒死自己,面对死亡,高元竟然异常冷静,只希望这杯毒药不要太苦。 他静静地喝下了毒药。苦涩辛辣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流到身体里就变成了一团火,烧灼他的五脏六腑。高元感到自己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尽量张大嘴巴呼吸,然而吸入的空气却好像灯油一般让自己身体里的火燃得更旺。 “扔到河里。”这是高元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四个字。 看着模糊晃动的桌脚,他一想到自己最后看到的竟是这么无聊的东西,就觉得无比悲哀。他很后悔在行院那晚对林琰发脾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更温柔,会拉着林琰的手入睡。可惜这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他会被扔进河里,成为鱼虾的食物。一切都结束了。黑暗降临,一切归于沉寂。 …… 高元睁开眼睛只看到白色的帷帐,四周飘荡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他觉得很渴,好像有人在他喉咙放了一把火似地。不知道地府有没有水喝……他转过头,竟然看到高艺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怎么会这样?难道高艺也死了吗?他的脑袋一片混乱。 “你醒了。”高艺连忙放下水盆,高兴地走了过来。 他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高元不由得惊慌起来。他不只不能说话,就连最基本的“啊”都发不出来。他摸着自己的喉咙,无论再怎么用力,都没有一丝丝的震动。 这是怎么回事?他向高艺投去求助的视线,对方为难地低下了头,掰开他握着脖子的双手塞进被子里。 “你可能……不能说话了……”高艺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能说话了……不能说话了……高艺的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自己没有死,却变成哑巴了。他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帐子,脑袋一片空白。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他不知道。他该觉得痛苦还是高兴呢?他也不知道。不能再说话,这就是事实,冰冷冷地摆在他面前,不容辩驳。 “你别乱动,我去叫朱掌柜过来。”高艺扔下这句话,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很快,他就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吗?” “发不出来。” 虽然在门外压低了声音,但高元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朱掌柜重重地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为高元把脉,脸色看起来非常凝重。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他捏开高元的嘴仔细地查看了一番,随后再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去煎药。”朱掌柜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指着房间的书柜说,“那有纸笔,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纸笔……高元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恐怕以后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两样东西了吧。 高艺轻轻地扶他坐了起来,把温水送到他唇边。醒来时他太过震惊,居然都没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渴得阵阵发痛。转眼间他就把水喝得一干二净,高艺满意地笑了一下,把碗放回桌上。 “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马上告诉你。”高艺用好像宣读公文一样的语气说,“林琰已经放出来了,不过那个姓杨的认定他误收赃款,把他所有的家产全都没收了。” 高元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些是林家祖祖辈辈的苦心经营,虽说林琰不是守财奴,但是林家百年基业都毁在他手上,他一定非常难受。不过更令高元在意的是本应在母亲家乡的高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家里出了事? “你不用担心老爷夫人,他们都很好。”高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连忙补充道,“我在桃源县给他们置办了五亩田地。银子还剩下不少,他们想买个铺子继续卖胡麻饼,叶姑娘也在那里帮他们的忙。还有,皇帝突然驾崩,那个姓杨的王八蛋立马就屁滚尿流地回长安了。” 皇帝驾崩了——也就是说至少有一阵子他们无暇顾及这件陈年往事。这恐怕是他醒来以后最值得高兴的事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惩罚他在为了一个人的死而庆幸,突然之间,他的肚子就好像被人用手在里面搅弄似地痛了起来。 “怎么了?”高艺紧张地问。 他无法回答,只能咬着嘴唇忍住痛楚,两只手捂在了肚子上。 “你是不是肚子疼啊?”高艺问,他点了点头,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高艺迅速跑到桌边,拿起一个盖着纱布的大碗,倒出一杯淡黄色的汤水。他一走近,高元就闻到一股生姜的辛辣气味。“快点把这个喝了。”高艺说完,半喂半灌地让高元喝了下去。“你中了生半夏的毒。那个姓杨的王八蛋,世上那么毒药不选,偏偏让你喝最痛苦的,简直就是畜生不如。幸好我求朱掌柜在生半夏里掺了点法半夏,不然你的小命真的就保不住了。” 喝下生姜水以后,疼痛减轻了一点。高元终于有点余地可以思考。高艺一定是担心自己才会安顿好爹娘以后立刻赶回安平,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早就沉尸河中了。 “药是用来救人,不是拿来害人的。”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高艺刚说完,朱掌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脸上好像写着义愤填膺四个字,“那些人简直就是糟蹋我家的上好药材。”朱掌柜好像敞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一边监督高元喝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他的状况。五脏俱损,元气大伤,还因为被扔进冰冷的河水里而使寒气入体。无需朱掌柜明言,高元也知道自己下半生都要与汤药为伍了。 自己原本就不怎么健壮,现在又成了病书生。废人。自己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一想及此,他的心就不由得黯淡起来。他不仅害了自己,还害得林琰祖业尽毁。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可是说不了话的自己只能拼命指着书柜,等高艺把纸笔拿来。 “我的香囊呢?”他无声地问道。 高艺虽然有点困惑,还是很快就走到床尾那边,从衣服上解下香囊递给他。他连忙解开,看到那颗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夜明珠以后松了口气。他从里面取出夜明珠,放在了高艺手上。 “还给他。”他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高艺惊讶看着这晶莹流光的珠子,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他居然送过你这么名贵的东西。”他叹着气说,“你不准备再见他了吗?” 高元点了点头。“你就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我回来以后就收拾东西,我们一起回家。”高艺说完走出了门口。 高元看着那紧闭的门扉,心如刀割。他把林琰过去拥有的一切都毁掉了,已经无法弥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未来还给林琰。就像尚书大人说的,忘了我吧。他在心里暗暗祈祷。他拿出香囊里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却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全都糊掉,无法辨识。 就连林琰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毁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舍弃。 88、劫后余生(2) 离开安平县已经九个月,现在正值仲夏,天气闷热得好像随时随地都裹着两层棉被。只是拎着一个小桶给鸡喂食,高元的额头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一边欢快地扑打翅膀争抢食物,一边发出叽叽喳喳叫声的小鸡,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微笑。 十个月前,高艺带他回到了母亲的家乡。虽然已经苏醒,他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一路上只能躺在马车里。母亲一见他,就立刻抱着他大哭起来,哭得高元的心都要碎了。无法下床的三个月,母亲的白发明显增加了不少,可是自己却连一句谢谢都无法亲口说出。这让他再次感觉到无法说话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能帮我个忙吗?”叶姑娘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从房里走了出来。高艺回安平之前的那晚,似乎也有了前途未卜的预感,竟然跟叶姑娘偷偷做了相当了不得的事。两个半月之后,叶姑娘开始觉得胃不舒服,动不动就恶心呕吐。大夫诊出是喜脉以后,全家都惊呆了,唯有高艺连头都不敢抬。 可怜的高艺被母亲拿着扫帚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高元记得他十一岁之后好像就没再被打过,看来这次母亲是真的气极了。不过气归气,她还是给两个人办了亲事。他们在这里亲朋好友不多,喜事办得也很简单,但是家里人都很高兴。 后来,高元能够下床走动,也不再需要随时有人在跟前照顾,父亲便重开了饼铺,母亲则在店里帮忙。春天一到,高艺就几乎把时间都花在了田地里,家里白天就只有高元和叶姑娘两个人。 她拎着食盒,摇摇晃晃地走到高元跟前。“我有点肚子疼,想到稳婆那去一趟,麻烦你把艺哥的午饭送过去。” “我叫他回来陪你吧!”高元拿起地上的树枝写道。 “不用,以前也疼过好几次,没事的。”她摆摆手说,“我还真希望这孩子能早点出来,可他就是不肯。”有点急性子的叶姑娘没等高元写完就走出了家门。高元阻止不了,只好拿着食盒向田边走去。 正午烈日当空,骄阳似火。热气好像凝固了一样,连偶尔的一丝清风都没有。 走到田里时,高元已经筋疲力竭,干渴的喉咙阵阵刺痛,脑袋也觉得晕眩。他远远看到高艺的草帽在三尺多高的稻田间晃动,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高艺大概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直起身子,一边擦掉脸上的汗珠一边问道。他最近晒得很黑,肌肉也更结实。 高元在肚子前画了个半圆,使劲皱起眉头摆了摆手。 最近他随便比划比划高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小蝶没事吧?”他扭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问道。 高元摇摇头,指了指门口红布飘扬的稳婆家。高艺的脸放松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锄头说:“你到那边的树荫等会儿,我马上过去。”说完,他弯腰开始拔一株蓑衣草。 高元提着食盒走到河岸边的树荫下,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丝丝清凉。河面波光粼粼,清流欢快地击打着河岸。四周只有乡村的宁静:鸟鸣声,马蹄声,枝叶摩擦的飒飒声。没有锣鼓,没有吆喝,也没有马车的扎扎声。 “终于找到你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高元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他全身都僵住了,眼睛一眨一眨,握紧食盒的手有点发疼。 是他。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幻觉,而是活生生的林琰。 “你为什么要骗我?”林琰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为什么说自己死了?为什么逃走?” 林琰的双眼闪动着气愤的怒火,高元觉得自己的肩膀都快被捏碎了。 “告诉我!”他怒吼道,“连要去哪都不告诉我,你知道距离安平三四天路程的地方有多少吗?” 高元就这么呆立原地,像个傻瓜似的瞪着眼睛。他不能说话,即使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 大概会被林琰揍上一拳。 ——真有你的。 一定会被揍得更惨。 林琰就站在他面前,怒目而视,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每一处都在诉说着怒气。 “你倒是说句话啊!”林琰摇晃着他的身体说,高元低下了头。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高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摘下草帽背在背上,到河边洗干净手,硬是掰开林琰的手,挡在了两人中间。 “不能说话了?”林琰的视线越过高艺的肩膀,射向高元,“你不能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高艺戴上草帽,故意挡住林琰,“哑巴,明白吗?” 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事实,但哑巴二字还是令高元感到冲击。 “哑巴?”林琰梦呓般地重复道。 “没错!他永远都不能再说……”高艺突然停住,连忙推开林琰,堆了满脸笑容说,“夫人。” “生了,”母亲兴奋地说,脸也激动得涨红了,“小蝶生了。” “啊?”高艺呆愣地张大了嘴巴。 “啊什么呀!还不赶快回家。” “哦。”高艺点点头,撒腿就跑,一眨眼就看不到人影了。 虽然低着头,高元却始终能感觉到林琰的视线。他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去确认,他害怕自己会在林琰的眼中看到怜惜,悲悯,或是厌弃。 “你不是那个……那个谁来着?”母亲指着林琰,扭过头来问高元。高元无法回答,只好看着林琰。他惊异地发现林琰看他的眼神仍旧怒气冲天。 林琰正了正身子,对高元的母亲行一大礼,毕恭毕敬地说:“我是在安平县得您相救的林琰,非常感谢您。” “你来的真是时候。一起来吧,难得家里有喜事,多个人更热闹。”母亲热情地招呼起林琰,“小肉包的朋友也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小的时候父母和周围的邻居经常叫他小肉包,可是自从上学以来就没人再那样叫过。不知是不是高元无法下床的那段时间勾起了母亲的回忆,最近又开始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了。 林琰挤出一个笑容,可是看着高元的眼睛始终压抑着怒火。九个月的寻寻觅觅,这巧合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他们回到家里时,街坊邻里已经都聚在了高家小小的院子里。丁屠户送了一锅猪蹄,隔壁的葛大嫂送了篮子鸡蛋,转眼间,院子里的礼物就堆成了小山。 叶姑娘刚刚生产完的她脸色苍白,却洋溢着幸福的喜悦。高艺则乐开了花,一直合不拢嘴地抱着婴儿逗弄。他一见高元和林琰就兴奋地把怀里的婴孩给他们看,不住地说:“我儿子,我儿子。” 高元一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眼睛紧闭着,小手却紧紧地抓住高艺的手指。真是可爱,他不由得笑了,开心地拉了拉林琰的衣角。“恭喜。”林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不一会儿,母亲跟稳婆就气势汹汹把他们三个男人赶了出去。高元和高艺在厨房帮忙准备饭菜,林琰则被热情的乡亲拉去喝酒。 太阳一下山,母亲就开始赶高元回房。虽然想跟林琰能单独谈谈,但他知道这些乡亲不喝到尽兴是不会放开林琰的,他不可能拖到那么晚。 回到房间,尽管外面一直喧闹,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觉有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睁开眼睛,就看到林琰正站在床边低头注视着自己。高元慌忙坐起来,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下午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林琰,可是每次视线相交能从中感觉到怒气。就在慌乱的时候,林琰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林琰的身体很热,呼在高元颈项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酒气。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林琰经常会陪他小酌几杯,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豪饮过。高元知道他已经醉了,连忙搂住他的身体,以防他摔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林琰靠在他的肩膀上口齿不清地问道。不相信?高元从来没有怀疑过林琰,正是因为相信,自己才不能让他担上莫须有的罪名,更不是因为怀疑他真的与江洋大盗勾结才选择离开的。 高元使劲摇头否认,可是林琰不买他的帐。“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他吸着鼻子说。高元感到有泪水滴在自己的颈窝里,自己的泪水也忍不住落了下来。以前不管遇到多么伤心或者困难的事,他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伏在自己的肩膀哭泣。 “我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想跟你分开。你能说话也好,不能说话也好,我都不在意。我以前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你一句也没相信过,居然还骗我说自己死了。我真的生气了,不是骗你,我非常生气。”林琰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抓着高元的肩膀,异常严肃地说,“我把你还给我的夜明珠当了,六千两。” 89、尾声 林琰苦恼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眼睛红得好像兔子一样,全然不见平日意志坚定、克制有加的模样。“我很后悔啊。”他按着额头说,“我开古董铺子,就是因为能走南闯北去收购,这样我就可以出来找你。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你,那我就连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没有了。若光、若华都说你死了,让我忘了你,但我就是没办法放弃。我的真心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 说不出话让高元焦躁得心都快爆炸了。他使劲点头,林琰却低下头没再看他。虽然离开林琰他也同样痛苦,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以为自己为对方着想,擅自决定他的幸福,甚至忘记他的真心,把世间的标准强加到他身上,其实根本就是在逃避罢了。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难道不是害怕被林琰责怪或者抛弃吗? 高元伸出胳膊圈住了林琰的脖颈,缓缓地拉近距离,将双唇重叠上去,深深地吻住了他。最初是有点辛辣的酒味,渐渐就变得陶醉而又甜美。反复接吻的间隙,林琰一直低声呢喃着“我好想你”,高元无法说话,只好除去彼此的衣衫,让他们更加贴近。 林琰的身体热得好像一团火,胸膛相触那一刻,熟悉而又充满官能的感觉立刻蔓延开来。高元再也无法忍耐,眼前的男人让他又怜又爱,无法自拔。他一翻身跨坐在林琰大腿上,火热的部分触碰着他的下腹。虽然知道这样会很痛,但他一刻都无法再等待。他感到林琰坚实的存在缓缓突破阻碍,到达自己的最深处。很痛,痛得无法动弹。他用自己的颈子蹭着林琰的健壮的肩头,林琰轻抚着他的后脑,苦闷地闭上了眼睛。 好像被那表情蛊惑了一般,高元忍着疼痛摇动起来。肉体相撞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肌肤各处沁出细细的汗珠,就连急促的喘息都开始交融,靡曼的气氛令人无处可避。 一整夜,他们都在反复交缠和相拥中度过,如同野兽一样,把身体全部交由本能支配。无论多少高元都觉得不够,他追逐,他索取,他用指尖林琰身上的每一寸留下痕迹。他们面对面相拥而眠时已经晨光熹微,精疲力竭的二人连鸡鸣都没有听到。 “小肉包,快点起床啦!” 推门的声音让高元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一想到自己赤身裸体,又连忙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祈祷母亲不要注意到床上的情形。 “小肉包,别赖床了,快点起来吃早饭。你朋友大老远过来,带人家、到、处、玩……”母亲的话消失在了惊愕之中。 高元悄悄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母亲。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他好像抽筋似地对母亲笑了笑,母亲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离开房间,并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完了。他心里只有这两字。虽然想过要跟爹娘坦白,但绝不是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轻轻地摇动仍在熟睡的林琰。八成是因为宿醉,林琰的脸地纠结成一团,极度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嗯……”他低吟一声,半睁着眼睛吻了一下高元的额头,又紧抱高元睡着了。 高元只好使劲摇晃他,这次他终于坐了起来。 “怎么了?”他一边像孩子似的用拳头揉着眼睛一边问道。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困惑地看着四周的摆设。“我怎么会在这?” 居然全都忘记了!高元既惊讶又生气。难道要自己重复一遍吗?虽然昨晚的话他每一个字都记得,可是他不好意思在纸上写出来。干脆不要跟林琰商量,自己解决算了。娘气急了是会打人的,不过自己现在身体弱,她应该也不会下狠手吧?高元想起母亲痛打高艺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不过再怎么害怕,该解决的事还是要解决才行。 昨晚一着急把衣服都扔在了地上,他只好光着身子推开林琰去捡,谁知道脚下一软,摔倒在了地上。“你没事吧?”林琰连忙把他抱了起来。混合着血丝的液体从股间啪嗒啪嗒地滴落,两个人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林琰慌乱起来,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高元也羞得抬不起头,真想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而且原本就不怎么坚决的决心立刻崩溃了。 他捏住林琰的手掌,用指尖轻轻写下:“我娘刚刚看到了。”林琰大惊失色,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把高元放在床上,又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 “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 高元停下正在系衣带的手,抬起头望着林琰。虽然仍旧衣冠不整,他的表情却异常严肃,看起来有点滑稽。高元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一直憋着,等待林琰继续说下去。 “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现在身无长物,只在扬州有个小铺子。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可以照顾你,保护你,但是现在,我没办法那么说。你需要的时候我可能没办法照顾你,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也可能保护不了你,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林琰蹲下身,握着他的双手说,“我会好好跟你的爹娘解释,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扬州离这里不远,你也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陪你。跟我走吧,我没你……” 高元泪眼模糊,刚要点头答应,高艺就一边嚷嚷一边推门闯了进来:“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呀?大家都在等着你吃饭呢……”看到两人衣衫不整的样子,高艺忘了摇晃怀里的婴儿。 原本甜蜜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林琰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回头不快地说:“我们马上就到。”高艺“哼”地一声扭过头,却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等两个人出门才走。高元叹了口气,也尽快穿戴整齐。腰间沉重得好像挂了两块铅,内部也隐隐作痛,而且一想到呆会儿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父母,他的心情就更加沉重。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凝重沉默吓到了,婴儿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高艺连忙轻轻摇晃怀里的婴儿,嘟起嘴用幼儿一样的语气说:“宝宝乖,我们走啊,千万不要跟他们两个学坏哟。”说完,他便悠哉悠哉地走了。高元和林琰相视一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爹和娘都脸色凝重地坐在东厢的饭桌旁,高艺不在,大概是陪伴不能出门的叶姑娘去了。他们进来以后,母亲扬扬下巴示意他们坐下,却在吃完早饭前一句话都没说。高元食不下咽,只喝了一碗清粥。吃完饭,母亲趁着父亲收拾碗筷的时候开口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林琰回答之前,先跪在了地上。“实不相瞒,我这次过来,是想带高元走。”他顿了顿,头低得更深,“虽然不容于世,但是我们情投意合,希望能得到您的成全。” 母亲沉默了很久,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高元知道她的怒气已经达到极点。母亲生气自己也有责任,高元想了想,跪在了林琰身边。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情投意合,不过我不会让儿子跟你走的。他虽然个子小,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对不会被人养着做娈童!” “不是这样的!”林琰斩钉截铁地否认道,“我从来没有那样看他,以后也不会。” “你走吧,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母亲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东厢。 高元明白母亲是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这件事的,与其这个时候去惹火她,还不如让她自己冷静一下。正好林琰说要到附近的县去收购一个古董,来回大概要四五天工夫,他便把林琰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对方骑马离开。没想到林琰刚走出去没几步,又调转方向回来了。 “我有东西忘了给你。”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昨天就应该给你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坏掉。” 高元接过纸包,不解地看着林琰。 “是白糖糕。”林琰低头一笑,勒着缰绳离开了。 打开纸包,里面装着六块红豆白糖糕。高元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香甜软糯,又有红豆那种沙沙的口感,一吃就知道是在县城香满楼买的,高艺到县城去给叶姑娘买补品的时候曾经给他买过一次。高元轻轻地笑了,甜甜的白糖糕一直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等待的滋味很难熬。头两天还好,高元除了一听到马蹄声就奔到门口以外没什么其他的症状。后来他就开始唉声叹气,像一棵树似地在院子里扎了根。第三天中午,高元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林琰骑马回来了。他飞快地跑了过去,林琰也从马背上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因为母亲的禁令,林琰只好住在当地的旅店里。一进门,高元就兴致勃勃要林琰把收购来的古董给他看。本以为会是什么精美绝伦的东西,结果只是个灰灰绿绿的玉片。高元歪着头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在这时,他听到林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汉代的玉圭。桑弘羊被处死以后,他的后人为他建了衣冠冢,这个就是衣冠冢的陪葬玉器。” 既然是汉代的东西,应该会很值钱吧?可是这么难看的东西真的会有人买吗?高元不禁感慨起自己对于古董真的只能用一窍不通来形容。 林琰搬了张椅子坐在了高元身边。“我今天准备到府上负荆请罪。”林琰一本正经地说。 高元一下子就笑喷了。负荆请罪,果然是林琰想出的办法。如果是以前能说话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揶揄一番。他边笑边摇头,拉过林琰的手,在上面写下:“等我娘气消了再说吧。” “我还是觉得我去请罪比较好。” “那我晚上先跟我娘说一下。”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千万不要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知道了。”林琰低下了头,“对了,我给你买了吃的。”说完,他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 又是红豆白糖糕?那个虽然好吃,但是经常吃的话也会腻的。其实高元各式糕饼都喜欢,但是林琰似乎误会他只喜欢吃白糖糕了。不过打开纸包的时候,看到里面不是红豆白糖糕,他着实惊喜了一下。晶莹剔透好像琥珀的糕点吃进嘴里又甜又软,虽然不像白糖糕那样有嚼头,但是入口即化,还有股萝卜的香味。 “这个是饴糖萝卜糕,他们说这个是香满楼最有名的点心,对身体也很好。”林琰说着偷偷打了个哈欠。高元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大好,似乎非常疲惫。明明说了是四五天的路程,却三天半就回来了,一定是连夜兼程拼命赶路了。 “你休息一会。” 林琰眯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我想多跟你呆一会儿。” “睡觉的时候,我会陪你。” 林琰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同意了。他一躺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高元一边吃着萝卜糕一边欣赏他的睡颜,开心得不得了。一只蚊子落在了林琰脸颊上,高元害怕林琰被叮,又害怕打死蚊子会吵醒林琰,只好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吹走了蚊子。可是那只可恶的蚊子始终在林琰身边晃,伺机吸血,高元便跟小二要来蚊香,举着熏跑屋里的蚊子以后放下帷帐,不让蚊子接近。 大概是真的累了,林琰始终都在熟睡,一点都没有被打扰。高元吃完了萝卜糕没什么意思,也觉得有点困了。反正时候还早,他这么想着躺在了林琰身边,很快也睡着了。他没想到一睡睡到了晚上,屋里一片漆黑。 糟了。他脑袋里只有这两个字。爹娘应该早就关店回家了,母亲发现自己不在,一定气炸了。高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摸黑穿上鞋子,准备往家里狂奔。 “你准备走了吗?”黑暗中传来林琰没有睡醒的声音。 高元点了点头,可是林琰看不见。这种时候不能说话就是麻烦,高元只好点亮油灯,再次冲着林琰点头。 “我送你。”林琰说着从床上下来,跟高元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我还是洗个脸梳梳头再过去。”他说完便用清水洗了洗脸,确定自己头发衣着都很整齐以后才跟着高元一起出门。林琰并不是特别看重外表的人,他是为了见自己的父母才会这样。高元再次感受到了林琰的诚意,心里泛着阵阵甜蜜。 这里本来人就不多,天黑以后就加人烟稀少。他们手拉手往高元家走,快到的时候才放开。刚过巷口的转角,高元就看到母亲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前。她一把拉过高元,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说。虽然满心不愿意,高元还是被母亲硬扯着进屋。他回头看到林琰对着母亲的背影行礼,随即房门就在眼前紧紧关闭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娘的一番苦心呢?”母亲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高元慌了神,他不希望母亲为自己哭泣,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他想去柜子里拿纸笔,却被母亲拉住了。“娘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娘知道你喜欢那个人,也知道他千辛万苦地找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想过以后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而且绝没有要林琰养的意思。虽然对于古董没什么研究,但他也是自小在西市长大的,对于账目很熟悉,完全可以在林琰的铺子里帮忙。反而在乡下大多是体力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做的只有洗洗碗,喂喂鸡。他会经常写信,逢年过节都会回家,不会就此断了音讯。这些事他都有好好想过,可是没有机会跟母亲说。 “娘知道那个人会好好照顾你,可是你知道娘害怕什么吗?”母亲悲哀地看着高元说,“娘害怕你会变成人家的担子。你身体不好,娘最清楚。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谁能保证他不会觉得厌烦呢?那个人是个好人,正是因为是个好人,他会认为照顾你是自己的责任,日复一日,你就成为了人家的负担。娘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种事发生,不然的话你就太可怜了。” 成为别人的担子,这也是高元最不想发生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能活蹦乱跳,不会动不动就晕倒,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能说话,至少做个教书先生赚钱养家,而不是整天呆在家里。但是无论他怎么希望都无法改变事实,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可是有时候他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因为一旦那样去想,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要被救回来。 “我是娘的担子吗?”他拉过母亲的手写道。虽然母亲一次都没有抱怨过,但是他知道为了给自己医治,爹娘不得不每天清晨就开铺子,太阳落山才能回家。自己是个哑巴,爹娘也因此忍受着周围人的流言蜚语。 “傻孩子。”母亲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永远是娘的宝贝。我和你爹,还有高艺、小蝶,我们都是一家人。” 提起家人,高元眼前浮现的,竟然是林琰寂寞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写道:“我想跟他在一起。我会努力,不成为他的负担,也不成为你们的负担。我会很努力。” “你真的想好了吗?” 高元使劲点点头,坚定地望着母亲。 “算了。”母亲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深吸一口气说,“你早点休息吧。” 不只是因为母亲的话还是已经睡了整个下午,高元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刚刚鸡鸣他就起床了,没想到母亲比他起得更早。 “来。”母亲向他招手,眼睛红红的。“跟娘一起做早饭。” 高元乖乖地走了过去,拿起菜刀。他没怎么进过厨房,刀工也很差,萝卜切得跟手指一样厚。母亲看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吃完早饭端着碗筷出来的时候,林琰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前。 “来得可真早啊。”母亲嘀咕一句,给他打开了门。 林琰有点惊讶,犹犹豫豫地走进来,跪在了母亲面前。“请您成全我们。”他额头贴着地说。 “小肉包,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母亲背对着他们说,开始准备开店的东西。 高元一时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呆愣在原地。 “不是要走吗?难道什么都不带啊?” 同意了。母亲同意了他们的事。高元开心地笑了出来,林琰连连磕头,感谢母亲的成全。可是这个时候,高艺却冲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林琰暴跳如雷地吼道:“什么走啊?走到哪去啊?你这家伙还真是贼心不死,我们过得好好的你就非得来掺和吗?夫人,夫人,绝对不能让他们一起走,不然高家的香火怎么办?您可要想好了,他们这一走,您就一辈子抱不上孙子了。” “我的孙子不就在你手上嘛!”母亲不耐烦地回答。 这次轮到高艺愣了。 母亲长叹一口气,挽住了父亲的胳膊。 “老头子,咱们走。” “嗯” 两人说着走出了院子,留下呆呆望着他们背影的三人。 “两个儿子都是笨蛋,老头子,你说咱们可怎么办?” “唉。”父亲摇了摇头。 “真受不了。” “嗯。” “最好就是眼不见为净。” “对。” “你说他们这个笨劲像谁。” “我。”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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