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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御用 上——by七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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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十三年前,一方荷塘,一场大雨,一次邂逅。 十三年守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懵懂;第二次爱上一个人,是深刻;三次爱上同一个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劫数。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桓羽,钟雪麟 | 配角:陆皖柯,魏青,赵桓夕,曹准 | 其它:帝受 1、序 一向放浪形骸的白龙终于睡去,天庭上下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直松了一百年。 直到某日一名为情心伤的女子在落云池边嚎啕大哭半日,最终泪尽意绝纵身跃入池中,惊动一池沉鱼,扰醒白龙的一场酣梦。 女子在晕厥前似乎看见黑漆漆的湖底被不属于这凡间的银白色亮光照得清楚若白昼,那里有一双如同星辰一般的深蓝色瞳孔。 女子醒来时只来得及问了一句,我死了么? 接着在面前白衣英俊男子的微笑注视下,她又晕死过去。 半个月后,张太尉张肃的小女儿张盈盈被婢女发现在自家的厨室里,同日,她的夫君吴小公子失踪。又过了七日,吴小公子灰头土脸、皮开肉绽地回到府邸,一进门就抱着张盈盈的腿哭喊着说再也不去找柳家巷那个没名没姓的骚女人了。 从此,吴小公子对失踪七天发生的事情缄口不语,日日居家不出,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张盈盈喜从中来,思及落云池傍的奇遇,便请来京城闻名的术士行卜。 华大师将张盈盈当日衣物用仙兰水浸泡后点燃,向四方各点上一枝华香。俄而晴日昼暗,东、南、北方三支香均熄灭,唯西方香火更旺。华大师大惊,称张盈盈所遇乃天上之物,此时出现乃是国之大吉之兆。神物定是恨极吴小公子此等负心薄幸之人,对张盈盈出手相助。张盈盈大喜,当下作曲赋词一首,将当日邂逅婉婉道来。 届时,白龙传说在京城风靡一时,神兽白龙化身的白衣公子的形象被诸多王侯公子借鉴,成为一时潮流。 白龙很郁闷,它的落云池就这样成了约会胜地,已不是一个安睡的好地方,它决定另觅去处。 龙现而雨随,京城这几日连绵细雨。 乘云而行,白龙物色到一湾清池,景色清雅、水波幽幽,正是睡眠的好去处。白龙闭上眼睛一头扎进池中,不料龙头竟深深地嵌在池底的淤泥中。 白龙欲哭无泪,这么大的池塘,竟然这么浅。 “啊!”一声惊嗤。 白龙把头从池泥中拔出,勉强把身子盘在浅浅的池塘中,环顾一圈,找到了发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有着精致面庞的小男孩,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水汪汪的像玉帝摆在榻前的那颗漂亮的黑色水晶。 “荷花……荷花被你压坏了!你这条臭蛇!” 白龙把头向他靠得更近了些,两只湛蓝的巨大眼眸直视男孩的眼睛。 “你不怕我么?”沉沉的声音如同天边的闷雷。 “不。” “我可能会杀掉你。” “那有什么可怕?想杀我的人多着呢,淑妃母、沅妃母,还有信叔叔。我才不怕他们。” 白龙想笑,于是咧开了嘴露出长牙,满意地看见男孩畏惧的眼神。 “你骗人,”白龙说,“你刚才还在哭。” 男孩收起害怕的表情,仰起脸,道,“我没有骗人,你又不是人。” 一阵银光闪过,眼前的白色巨兽消失了,一个白衣的男子立在池边,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倒挂的月亮。“你骗人。” 男孩惊得捂住嘴,接着在白龙的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是真的!你……你是……” 白龙看着他努力伪装平静的样子,腹中坏水大起,眯眯地蹲下来摸他水嫩嫩的脸,道:“小美人,你的脸像王母的蟠桃一样,让我啃一口好不好?” 男孩一脸惊呆的表情,像是受了屈辱一样,脸刷地晕上粉红色,眼神却倔强起来。他突然伸出小手捧住白龙的脸大大地在脸颊上亲了一口,一脸得意地说:“一人一口。” 白龙笑起来,抬起他的小脸在他水嫩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白龙轻轻一笑,幻化为龙,没有错过男孩惊艳的眼神。孩子的声音喊道:“我叫长昀,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世间共有九条银蛟龙,是观音洒向西方极乐境的九滴仙露幻化而来,玉帝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那条龙”,哪有什么名字。 男孩露出兴奋的表情,道:“你爱水,就叫禹笙吧!” 真是自说自话的小鬼。白龙笑起来,禹笙,是个好名字。 “你赐予我名,我便允你一个愿吧。” 男孩想了想,“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白龙轻笑,“我还会再来此处,长昀。”清啸一声,向天际飞去,瞬间窜进被残阳镀金的云彩中隐匿了身体。 2、面圣 八年后,皇帝驾崩,储君继位,改国号为平武。 平武大帝名曰赵桓羽,继位之时年十七,登基前极具经国韬略,多受先皇称赏,不知为何继位后却耽迷酒色,不理朝政。赵桓羽登基后四年间,霍氏家族权势剧烈膨胀,三省六部官员谋其职而不知其事,地方官员私藏钱款,普天下民不聊生。 白龙偷偷溜进了天池,钻进玉女的玉莲池中酣睡,却只睡了十多天。它这一觉是被托塔天王李靖吵醒的。 李靖一脸幸灾乐祸,“龙仙座,你也有今日。” 李靖亲自来接,定是事情急迫。白龙也不敢再睡回笼觉,捋一捋龙须就跟着托塔天王奔赴天庭。 玉帝懒懒地靠坐着,默默地看了白龙许久。入天庭须得化为人形,穿戴整洁,这是天庭不成文的规矩。白龙在阶下弯腰弯得都快直不起来了,才听见玉帝淡淡地说到:“龙啊,你可知今日本座召你来所为何事?” 白龙估摸着这个气氛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痛心疾首地道:“小仙玩忽职守,求帝座赐罪。” 玉帝鼻子哼了一下,道:“你即已知道玩忽职守,为何仍不思悔改?” 冤枉,天大的冤枉。白龙心中高呼,本仙在职这么多年,从来也不知本职是什么。 “龙儿,你可知本座为了为凡间创一个一统之盛世,花了多少时间?” 白龙低头:“罪仙不知。” “一千八百年。你可知要将其分裂需要多长时间?” 白龙头更低了,“罪仙不知。” “就你睡一会觉的功夫!本座千辛万苦创立起这统一的赵氏江山,世间姑且可安宁数百年,如今怎会到如此地步?如此,本座要你这守护神何用?” 守护神?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自己唯一一次与凡世的君王打交道是在天下第一次一统之时,玉帝欣喜至极,特命九条银蛟龙前往凡间出现在帝王的继位仪式上,既是为新的王朝树立雄风,也是庆祝凡间迎来第一次长期的和平。 从此世人把当日出现的神兽比为皇室的象征,认为龙会给皇室带来祥兆。 “请帝座降罪。”白龙弱弱地说道。 玉帝直了直身子,抱过一旁的灵虎幼崽在怀中抚摸,“给你三年时间,把赵氏王朝扶正了。否则,便给太上老君当炉灰吧。” “这……” 白龙正在思索怎么敷衍过去,命格老人捧着命格簿乐呵呵地走上前道:“帝座,一切安排妥当。” 玉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从朱丹上抠下一点朱砂,伸手一弹,朱砂打在白龙的胸口,白龙只觉得左胸一片炽热,脚下一空,便从天庭直直地坠向凡间。 身下的陆面被砸出了个凹陷,白龙晃了晃脑袋,举目四望。 “你……还活着么?”一双眼睛出现在头顶。 白龙晃了晃头,视线清楚起来。除了面前这张笑吟吟的脸,周围还有好几张好奇的面孔。 面前的笑脸拿出点名板翻了两页,笑眯眯地说:“你是钟雪麟?” 白龙刚想说不是,一股力按着他的头狠狠地点了两下。 “嗯,钟雪麟,笔试甲等第二名,成绩不错。方才一跤,没跌坏头吧?呆会面见圣上别出丑才好。”他笑着伸出手把钟雪麟扶起,又瞄了一眼似乎凹下去的地面。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着紫色官袍缓步走来,对笑脸男人说了句什么,笑脸男人正了正颜色,对钟雪麟等一干人道:“宣众贡生进殿。” 钟雪麟排在第二个,等传唤官宣时便低着头哈着腰缓步走进文德殿中。殿中一片肃静。 钟雪麟稍微靠得前了一些,想要看一看这个将要跟随三年的人的面容。 天下的主人乍一看还像一个孩子,皮肤是陶瓷一般苍白的颜色,但眼里透出的那种肃寥,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这么脆弱的人,竟要站在这么高的位置,多么不可思议,钟雪麟想。 穿着枣红色服的公公尖着嗓子报:“钟雪麟,字淮昌,郢县人氏,笔试甲等第二名。” 座上的皇帝只是轻轻地颔首,一会儿后才缓缓地道:“淮昌意欲何处入职?” 钟雪麟思索了片刻,深深地低下头道:“臣希望留在陛下身边。” 只听见公公抽了一口气,这种回答太放肆。 皇帝半晌没有反应,钟雪麟轻轻抬起头,却不小心与那深深的没有波澜的黑色瞳孔对上。 皇帝似乎轻笑了一声,接着又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道:“准了。把他安排到翰林院,兼太子少师。” 公公没有宣旨,反倒为难地看着皇帝,“皇上,这……” 皇帝淡淡地道:“宣旨吧。” 钟雪麟领了旨出来,心里还有些怯怯然。没想到自己出其不意的做法竟刚好投了皇帝所好,太子少师这个官职说大不大,但和太子关系紧密,说明皇帝是希望自己站在太子这一边的。这是否说明皇帝信任自己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仅凭一句话就信任一个人。 当今圣上赵桓羽膝下仅育有一子,乃是皇帝宠妃文妃所产,皇子诞生当日,皇帝便立皇子为储君,却迟迟不封文妃为后。 是夜,钟雪麟回到住所,毫不意外地发现一位白须老翁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几旁摆弄着几上摆饰的一盆莲花。 “命格老人,如此月黑风高的晚上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钟雪麟关上窗,点上熏香炉。 命格干笑了两声,道:“仙座,今日之事确实是老夫鲁莽了。凡世皇朝之事本属桃源八仙之值,然八仙如今琐事缠身,身处西方极乐境无法脱身,只得有劳仙座了。” 钟雪麟沉默了一晌,思道:原来八仙起了内讧被玉帝赶到极乐境去反省的事情是真的,那自己这个不职之罪简直是子虚乌有,这苦差事分明是玉帝强安在自己头上的。 想通了这一点,钟雪麟阴测测地笑了一下,道:“命格老人,为帝座分忧是小仙的本份,只是以小仙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力挽狂澜,若再有一人相助……” 命格“呵呵呵”地笑了几声,颤巍巍地把莲花从花盆里移开,盆中涟漪由急渐缓,水面上缓缓浮起一个潦草的“准”字,只一瞬便又隐没在水纹中。 钟雪麟又道:“小仙恳请凤仙相助。” 水面波澜激荡了一会,命格雪花一般的眉毛拧了起来。最终一个浅浅的“准”字又浮现在水面。 命格松了一口气道:“帝座难得慷慨,仙座得凤仙,定是如得东风。” 钟雪麟暗笑了一阵,恭恭敬敬地向花盆和命格各抱了个礼,道:“命格老人,请恕小仙不能远送。” 命格一只脚已踏出窗外,回头又道:“龙仙座,还有一事,玉帝口谕:绝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咳,老夫记不清了,下次来时再说,总之千万不可暴露身份。切记切记。” 送走命格老人没一会,小厮又在门外报说:“大人,有人来找。” 钟雪麟把莲花仔细地放入盆中,正了正衣衫,才道:“请他进来。” 穿玄色长褂、带着巧士冠的老者走了进来,钟雪麟赶紧迎上去,道:“不知是远公公前来,淮昌失礼了。”钟雪麟一眼就认出来者是殿试当日站在皇帝身边的内侍,既是皇帝身边的人,那想必是来传皇帝的旨意了。 远公公却没有好脸色,想到殿试时这个男人无礼的回答,远公公的语气不由得更淡了些,道,“钟大人,您别急,宫里那位说了,这次杂家来不是宣您入宫的,是请您去陪皇上赏荷品酒的。今夜亥初(廿一点),请您从明德门入宫,会有人带您进去的。” 亥时赏荷?这种时间召见臣子是什么意思? 钟雪麟当然什么也没问,恭敬地鞠了一躬把远公公送走,便着手准备面圣之事。 皇上偏偏把时间挑在深夜,又有那么多桃色秘闻,钟雪麟没法不往歪处想,捧着铜镜上上下下看了一会,最后叫来小厮上街买了几件厚重朴素的衣服,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穿得结结实实的,才有了安全感。 临行时钟雪麟又犹豫了一阵,匆忙又跑到街上买来一只玉杯,装在怀里,才急急地往宫里赶去。 赶到明德门时果然看见有个小公公提着灯笼等在门口,见到钟雪麟便引着他经偏径往皇宫内院走。一路上守卫很少,一直走到一池荷塘处,小公公停了步子,对钟雪麟道:“大人,皇上在里面等您。”接着便退到了一边。 荷塘一侧驻着一座别致的塘上水榭,水榭里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声。 钟雪麟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里面乐声果然小了。 “臣钟淮昌叩见皇上。” “钟爱卿请起。”皇帝的声音比殿试时有了一些温度,他偏过头吩咐道:“给钟爱卿赐座。” 钟雪麟谢过后默默地坐下,发现皇帝黑漆漆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遂轻轻笑了一下。他似乎看见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爱卿可喜乐声?” 钟雪麟道:“臣以为荷乃静色,须得静赏。” 皇帝笑起来,挥手让乐女撤下。 “你也下去。”皇帝说。钟雪麟这才看见皇帝身边软软地靠着一个白皙娇嫩的女子,赶紧低下头来。 声色之人退去后,水榭内冷清了许多,光线也暗了下来。皇帝似乎一下子虚弱了许多。 “爱卿家住郢县?双亲可好?” 钟雪麟脑中隐隐浮出几个影子,顺口便答道:“是,家父经营茶叶,近年来算是风生水起了。” 皇帝端起酒樽却不饮,道:“爱卿为何不愿从父业经商呢?” 钟雪麟顿了顿,抬起脸直直地对上皇帝的眼:“皇上,朝中霍相一手遮天,近日来声势愈发壮大,如此下去,恐怕世人只知有霍而不知皇上。此外,不论内患,仍有外敌。北方辽金契丹兵力强盛,对我朝虎视眈眈,如联手北汉,则江山存亡只在片刻。此时乃我朝生死存亡之关键,微臣……臣淮昌来京,只为为皇上尽牛马之力,不愿使江山落入异姓之手。” 钟雪麟心中怯怯然,自己如此积极表忠心,如果皇帝真如传说中一般昏庸,自己恐怕再无翻牌机会了。 皇帝的眸子冷了下来,嘴上挂了一丝冷笑,“爱卿的意思乃是说,朕是亡国之君了?” 钟雪麟一字一句道:“早在先皇在位之时,霍家已是功高自恃,霍相更是位居人极,霍氏势力渗入朝廷非一日之功,恐怕已是多年之患,先皇况且难奈霍氏,何况陛下?陛下继位之时,入手的乃是一个烂摊子,即使努力经营,功亏一篑也是在所难免。”钟雪麟顿了顿,“臣以为,霍相之患不急于一时,外患未除,他不敢轻举妄动。辽金之事,却是迫在眉睫。” 皇帝哼了一声,手指拂过嘴唇,最终笑道:“爱卿既为京官,是否把双亲接到身边居住?” 钟雪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皇帝这意思,是要让自己的家人当人质,以保证自己不会背叛。这么说来,皇帝暂时相信了自己。 钟雪麟道:“双亲年事已高,只怕难以适应京城的环境。但微臣有一个妹妹,名曰钟越凤,年十六,家父一直希望她来京城见见世面,找个如意郎君什么的……” 皇帝点点头,“爱卿这就准备吧。” 说完这句话,皇帝好像累了一样,斜斜地靠在座榻上,侧着脑袋看向黑漆漆的荷塘。 钟雪麟端着酒樽,偷偷看了皇帝好几眼,心里暗叹道,皇上还是这样一个少年啊,不能与心爱的人花前月下,却要和千人一面的臣子用尽心机相互刺探。 钟雪麟道:“陛下,夏日炎炎,温酒不得尽兴,须当是冰酒才最是清爽。”从怀里摸出着急买来的玉杯,施法术于掌掌,玉杯上升起白色的雾气,着手处冰凉如同冰制。 “此乃微臣从异域得来的奇玉所制成的酒杯,常年如冰一般冷冻,酒水入杯片刻即如冰镇一般,那个……希望陛下笑纳。”钟雪麟笑容有点僵,突然意识到臣子送礼物给皇帝是件多么诡异的事,只是看见皇帝有点脆弱的侧脸,单纯想安慰一下罢了。 皇帝怔怔地看了杯子一会,捧在手里沉默了一阵,轻轻地笑了,道:“朕很喜欢。” 次日,圣旨便到了钟雪麟的住处,赐予钟雪麟一套宅邸,并派三十乘车马前往郢县接钟越凤,即刻出发。 3、寻柳 钟雪麟不是朝官,不能上朝,平日里基本见不到皇帝的面。在凤仙没到之前,钟雪麟与翰林院的老先生们撰辞修书。没过几日,便有人来召钟雪麟进宫与太子见面。 太子赵延亭年方三岁,出生时赵桓羽才刚登基。三岁的孩子,让他在短时间内黏上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钟雪麟用一个简单的戏法就完成了这个任务。 “琉奚,今天不把这个阵解开,就没有戏法看。”钟雪麟笑眯眯地把站得晃悠悠的孩子留在石阵内,自己拎着扇子悠悠闲闲地去御花园闲逛,却遇见一个穿着朱色官袍的人急匆匆地在里面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人。 钟雪麟记得他就是那个殿试时的笑面男子。笑面男子一看见钟雪麟便又展开笑颜快步向他走来。 “钟大人,还记得我么?”笑面人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钟雪麟乖乖地把扇子奉上,道:“陆御史陆大人。” 陆皖柯扇着扇子乐呵呵地说:“钟大人现在是太子少师了,前途不可限量,不日便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啊。” “折杀下官了,下官幸得皇上赏识,必将竭力辅佐皇上。陆大人如此匆忙可是在寻人?” “哦,钟大人可否看见皇……” “钟爱卿。”皇帝似乎有点愠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人连忙拜倒,“皇上。” 陆皖柯迫不及待地道:“皇上,微臣有急事禀报。” 皇上抬手示意他稍后再说,接着看向钟雪麟道:“钟爱卿,朕的太子为何独自留在乱石堆中,爱卿能否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钟雪麟道:“微臣正在传授太子殿下奇门遁甲之术。” 皇帝怔了一阵,扶了扶额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待会到御书房来。” 钟雪麟退了下来,临走前看见陆皖柯手舞足蹈地在向皇帝禀报什么,皇帝的表情则是一贯的云淡风清。 太子已经解开了石阵,正晃着脑袋翘首以待钟雪麟回来。钟雪麟揉了揉太子的头,说:“琉奚越来越上手了。” 太子撇撇嘴,“先生,刚才父皇来了,说要是先生再把奚儿一个人扔在奇怪的地方,就要取先生的脑袋。” 钟雪麟摇摇头,道:“你父皇是在逗你开心呢。” 小太子的表情有些错乱。钟雪麟想了一会,命人搬来一缸水,笑道:“琉奚,今天要上演的戏法叫做‘八月雪’,看好了。” 钟雪麟把手伸进水缸中,舀起一抔水,向空中泼去,一阵冷流卷过,水滴在空中随气流飞旋,再飘落时已化为晶莹的雪。 太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开短短的双臂,大笑着在雪中旋转起来。 “先生!快教我这个!”太子睁着闪亮亮的眼睛抱着钟雪麟的大腿,双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来。 “太子殿下,作甚么慌慌张张的,有失威仪。”一精壮的武将摸样男子提着朝服下摆踱步走来。 太子一脸不情愿,“魏师傅安好。” 魏……想必便是前段时间平乱有功的辅国大将军魏青了。 钟雪麟与魏青相互打量寒暄了一番,魏青有些颓然道:“钟先生,常理说来,男孩子理应爱武而不喜文,然太子却似乎更乐意与先生舞文弄墨,不愿向末将请教武艺呢。” 钟雪麟笑道:“太子岂是寻常男孩?但魏将军所说之事,下官倒有一条小计。” 魏青忙道:“计当何出?” 钟雪麟道:“太子生性多奇,不喜枯燥之物。下官听说南苑桃花将尽,落花遍地无人清扫,魏将军不妨与太子在此处练武,或有意外收获。” 魏青沉吟片刻,忽而郎朗笑道:“钟先生此计甚好,吾等武夫蛮子可是万万想不到的了。” 说罢,牵起太子的手道:“钟先生,末将这就告辞了。” 钟雪麟回了个礼,却见魏青迟疑了片刻,转过头又道:“钟先生,霍宰相或将开始动作了。先生须当有所准备。告辞。” 钟雪麟看着魏青携着太子大步流星地走了,估摸着时间,便朝御书房走去。 远公公挡在门口,小声地道:“钟大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这御书房是说来便来的地方吗?”臣子来御书房,即便是常参官也要看准时候通报,何况钟雪麟连朝官也不是。 钟雪麟干笑道:“远公公,是皇上叫下官来的。” 远公公不情愿地去通报了,一会儿小碎步地出来,宣钟雪麟进去。 御书房内却不止皇帝一人,陆皖柯正站在案前给皇帝磨砚,看见钟雪麟来了抬起头笑了一下,放下墨条,两人互行了个礼。钟雪麟又说了句“叩见皇上”,皇帝才缓缓抬起头来。 “钟爱卿,辽金向朕宣战了。”皇帝云淡风清地说,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是。”钟雪麟一怔,来得如此快,难怪玉帝也着急了,命格簿上肯定是记载了的。 “契丹犯我定州,掳我百姓五百,在城门前就地屠杀。五百人,人人尸首分家,头颅被马匹践踏。”皇帝平静地说着,陆皖柯皱起眉头。 皇帝转过头来,问道:“钟爱卿认为,朕该怎么做。” “继平乱以来,我朝士兵军心涣散,粮库虚空,无法与辽金持久抗战,可用者唯魏将军所领的辅国军,以及定王所领的襄平军而已。” “乾之以为?” 陆皖柯拱手道:“若追击则鞭长莫及,唯有以静制动。” 皇帝淡淡地笑起来。 “乾之先下去吧,朕有话对钟爱卿说。” 陆皖柯行礼退下。皇帝捞起书案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字来,问道:“淮昌,你的试卷朕是看了的,写得很好,字也隽秀。这幅字你认为如何?” 钟雪麟心里一怵,自己哪有写过什么试卷,生怕皇帝问起漏了馅,忙看起字来,道:“这‘逸雨涵梦’中的雨字鸾回凤舞,这‘梦’字臻微入妙,只是这‘逸’字不知为何却透着些恣肆奔怒之感……”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收了字画,让钟雪麟取来宣纸又挥笔作了一幅,这回四个字都是怒气腾腾的感觉。皇帝举着字看了一会,表情有些不快,看了钟雪麟一眼道:“淮昌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皇帝亲赐哪敢嫌弃,钟雪麟赶紧跪下谢恩,接了字画捧在胸前,感觉皇帝的怒意正从字画中源源流出。 皇帝扔了毛笔,靠坐在椅中,眼中愠怒未褪,显得更像一个少年了,只是不知是在想着辽金之事,还是为字画生气。 钟雪麟想到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是上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九个兄弟姐妹都还在,年少轻狂,即便是玉帝也敢顶撞三分,生气的时候惹动天雷地火,快乐的时候牵来春暖柔雨。 他有点可怜起眼前凡界的主人来。 “皇上……”钟雪麟伸出手,触在皇帝泛白的脸上,“脸上沾到墨水了。” 少年皇帝吃了一惊,竟忘了挥手打掉臣子的手。 只一瞬,钟雪麟又恢复了恭敬的臣子的模样。皇帝脸色未定,半晌,才用力一拍木案,沉声道了句“放肆!”接着便拂袖而去。 钟雪麟小心翼翼地捧着字画回到宅邸,手指尖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软之感。 自从御书房犯上之后,钟雪麟每日除了在翰林修书便是蹲在宅中等圣旨治他失仪之罪,结果等了好几日,圣旨未到,却等来了陆御史。 陆皖柯笑眯眯地端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说道:“钟大人,这几日没有进宫,太子殿下十分想念。魏将军让本官给钟大人带话,说落花虽谢而不失其美,在其中舞剑乃是一大快事,剑舞而花随,如沐花雨,太子殿下也很欢喜,一定要请钟大人前去观赏。” “一定一定。” 陆皖柯又道:“之前定州之事,皇上下旨给受害人家中发了抚恤金,如此便结了。” 钟雪麟问道:“是皇上的旨意?” “是宰相的意思,皇上准奏了。” 钟雪麟沉默下来,用茶杯盖拨着杯中茶叶。陆皖柯笑起来,拍拍钟雪麟的肩,道:“放心,吾皇自有定数。听说令妹不日抵京,家中有女眷可就没那么自由了,今日与下官出门娱乐一番可好?” 钟雪麟也笑,“听陆大人安排。” 城南柳巷。 钟雪麟展扇掩住口鼻,有些阴郁地问道:“陆大人,作为朝廷命官来此等烟花柳巷寻花问柳,被圣上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而且,陆大人可是有家室的吧。”更甚者,此处胭脂味太浓,让自己的龙鼻难以忍受。 陆皖柯无奈地笑道:“本官也是无可奈何。” 钟雪麟随着陆皖柯来到一间雅室,几位着绿衫的盈盈少女为二人上了酒便退下了,一位身着华艳的女子从内室婷婷走出。 “见过陆大人,久仰钟大人大名,笔试第二名,殿试第一名的新科状元。”女子向钟雪麟莞尔一笑,眸含秋水,“小女子名为海棠。” 钟雪麟看着陆皖柯怪笑道:“不愧是好红颜,绝妙佳人。” 陆皖柯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钟大人别取笑本官了,今日带大人来,是上头那位的意思。”说着,陆皖柯从怀里掏出一面玉佩,玉是好玉,上面却什么也没刻,还是一块璞玉。 海棠见了玉,立马敛了颜色,俯下身子拜在地上。 陆皖柯道:“见此玉,如皇上亲临。钟大人,出示此物可使柳原四使听命于你。”陆皖柯顿了顿,道:“海棠,孙尚书三公子的事调查得如何了?” 海棠恭恭敬敬地从裙下摸出一张信笺递出,陆皖柯接过信和玉佩放在了一起。 “是哪里来的消息?”陆皖柯问道。 海棠道:“是孙三公子的贴身丫鬟,前些天被孙三少奶奶卖到了春缘楼。” 陆皖柯笑道:“很好。” 陆皖柯看向钟雪麟,神情有些落寞,说道:“柳原四使原都是陛下培养的死士,以前都是本官在管理,以后,便交付于你了。” 钟雪麟诧异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为何?” 陆皖柯轻轻地用指腹摩擦着玉佩圆润的表面,莞尔道:“接下来,朝廷乃至世态都必会面临动荡,此后的世事变化除了皇上,谁也无法猜测。既然天子意欲如此,身为臣子怎能持这一己之私?” 钟雪麟默默地接下玉佩和信笺,放进怀里。 海棠的眼睛红了,斟酒的时候撒出来了一些。 到钟雪麟府前的时候陆皖柯拍拍钟雪麟的肩膀,笑道:“柳原四使本都是下官的家眷,是本官儿时的好友。圣上待本官有恩,若非本官,他们本都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你要好好待他们。” 钟雪麟皱起眉,拉住转身便走的陆皖柯,道:“陆大人,下官可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陆皖柯笑得有些落寞,“君心难测,君意难违。” 4、涵梦 次日,远公公又来宣钟雪麟入宫面圣,仍旧是亥时。这次,钟雪麟套上堂服便进了宫。 正当钟雪麟以为公公会把自己引到荷塘水榭处时,自己已经站在福宁殿前了。 站在皇帝的寝宫前,钟雪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穿些结实的衣服。 “参见皇上。” 皇帝刚沐浴完毕,未擦干的发梢正往下滴水。他正靠在榻上看奏折,一位小公公弯着腰举着烛台立在一边。 “胡言乱语。”皇帝看着奏折,哼了一声,提起朱砂笔挥了个“准”字,一抬手把奏折扔到了床下。 “淮昌,过来。”皇帝对钟雪麟道,一挥手让小公公退了下去。 钟雪麟乖乖地挪步到皇帝的榻前,捡起奏折放在案上,瞄到奏折上题着“孙成须尚书启”几个字。 “皇上,这是柳原四使处得来的密报。”钟雪麟掏出怀中的信笺奉上。 皇帝接过来,静静地读完,又重新收了起来,眼眸中一样的波澜不惊。 “淮昌任职以来还习惯吗?” “习惯。” “再有几日令妹就到了吧。” “是。” 皇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钟雪麟坐下来。 钟雪麟往前靠了靠,没坐下。 皇帝有点郁闷,提高声音道:“坐下!” “是……”钟雪麟默默地坐在龙床的边缘,对莫名其妙的皇帝一阵腹诽。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一阵,叹了一口气道:“辽金要举兵南下了,明日早朝时朕将任命魏青为镇国上将军,前往北域御敌。” 钟雪麟道:“辅国军离京,京城就只剩三万禁军,若霍氏联合定王起兵进犯,则势必……” “所以定王绝对不能起兵。”皇帝顿了一顿道:“胡口旱情久久不得缓解,赈款至今未下发,朕准备派安侍郎与你同去稽查。如顺路去定王处代朕问个好。” “臣遵旨。” 半晌,皇上才道:“不早了,淮昌今夜就宿在宫中吧。”皇帝笑起来,脸色似乎没有平时那么苍白了。 钟雪麟反射式地从床上弹起来,忙道:“府中尚在等臣回去……” “让远公公报个信便是。” 钟雪麟冷汗连连,“万万不可劳烦了公公,公公年岁已高……” “那让陈公公去。” “府中会担心……” “钟爱卿莫非是金屋藏娇,定是要回去的了?” “……臣遵旨。” 皇帝喊了声“来人”,远公公小跑着步子进来了,皇帝对他吩咐了几句,又命人去准备给钟雪麟沐浴更衣。 远公公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领了旨下去了。钟雪麟随着宫女来到浴池,支开了宫女,从皇帝御用的浴池舀起一掊水,运起法术来。 不一会,一个男子托着塔出现在屋内。 钟雪麟扶额,郁闷地道:“塔仙座,我找命格老头,你来凑什么热闹?” “命格那日翻着那本破书……” “命格簿。”钟雪麟补充道。 李靖清了清嗓子,“咳,对,命格簿,突然仰天长吁道‘吉哉!凶哉!命数终究无常。老夫管不了了。’便摆手西去,至今未归。” 钟雪麟切齿道:“谁能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李靖一脸鄙夷地说:“龙仙座,就别假君子了吧。我可是都看见了,命格簿上分明写着……” “钟大人,有什么吩咐么?”一粉衫宫女听见响声,低着头走进来,李靖的身影倏地一下消失了。 钟雪麟腹诽了一阵,一时无言,忽而对那宫女灿然一笑,道:“你想看戏法么?” 皇帝坐在榻上,臣子久等而不至,皇帝有点愠怒。披上月白色的袍子,移步至浴池,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皇帝有点恍惚,朕的浴池什么时候成了杂耍场? 小公公有些尴尬,正要报皇上驾到,皇帝一伸手拦住了他,悄悄地走了进去。 水,温暖的水珠如同赋有生命,在浴池上舞蹈,是水的舞蹈。半裸的男子立在水中,如同一个将军,一抬臂,水珠便跟随着他的方向跳动。 不知是谁先喊出一声“皇上”,围观的宫女太监们一阵骚动后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水哗地一声落回池中,钟雪麟湿淋淋地站在池中,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为难。 “淮昌……”皇帝看了池中人半晌,一步一步走进池中,月白色的袍子浸在水里,变重脱落,皇帝渐渐走到钟雪麟身边。 “你是谁?”皇帝问道,黑色的眸子盯着钟雪麟的,里面有光在闪动。 “臣是钟雪麟,皇上的臣子。” 皇帝笑了起来,道:“你骗人。”伸出一只手臂揽住钟雪麟的脖颈,仰起脸,泛白的唇贴上对方的。一方干燥、一方潮湿,一方冰冷、一方炙热。 钟雪麟看见眼前人有点颤抖的睫毛,心中叹了一口气,拉过皇帝的身子加深了这个吻。 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喘,偌大的浴池只听见流淌的水声。 钟雪麟松开皇帝的嘴唇,低声吟道:“皇上,这只是一场梦,睡吧。” 皇帝想问些什么,却感到身体一沉,昏睡了过去。 次日,皇帝醒来时就看见远公公穿戴整洁地候在榻前。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是寅时,皇上再歇一会吧。” “哦,好……”皇帝刚眯上眼睛,又睁开看着远公公,表情有些迷茫,“淮昌呢?” 远公公有些困惑地答道:“钟大人昨日来过后,皇上命小陈把钟大人送出去了呀。”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记起昨日与钟雪麟说了一阵抗辽事宜,便让他回府去了,但记忆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糊糊的,犹如陈年的字画一般。皇帝扶着额喃喃道:“朕想起来了。”不知为何有些失落,皇帝望了一会帐顶,便坐起身来吩咐梳洗。 “皇上不睡了么?”远公公问。 皇帝感觉闷闷的,“睡不着了,准备上朝吧。” 钟雪麟凌晨方归,感觉这一夜施法过度疲惫至极,却也不敢歇着,一回府就换上朝服,在客堂中端坐以待。 日未至中,圣旨便来了,命钟雪麟择日前往胡口查案。钟雪麟恭恭敬敬地接下圣旨,命人安排了车马,急急地乘辇车前往陆府。 陆皖柯府上也是一派鸡飞狗跳的情形,钟雪麟刚报上名号,就被请进了府,陆皖柯随即风风火火地来了。 钟雪麟把定王之事说了,陆皖柯皱起眉头,苦笑了起来。 “连安大人也……钟大人,如今本官也看不出皇上打的是什么算盘。本官也被派遣离京了,与魏青将军一同北上。” 钟雪麟一惊,皇上此着,是豁出去了啊。 陆皖柯看了钟雪麟一会,道:“钟大人不用担心皇上,皇上有皇上的安排。” 钟雪麟笑笑,心里暗暗地琢磨着“担心”这个词,一会才问道:“陆大人何时启程?” “明日巳时。” 钟雪麟辞别了陆皖柯,回府等了一日,皇帝没有召见。 次日,巳时未至,军队已在城外列队完毕。魏青着甲胄端坐在一匹威猛的枣红色马上,不怒自威。 “魏师傅!”钟雪麟携了太子前来,太子一见魏青便带着哭腔跑了过来。 魏青立即下马,嘴上斥着:“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脸上却挂不住了,一幅恨不得把太子带走的模样。 陆皖柯频频向城门张望,继而露出失落的表情。 “陆大人是在等皇上么?”钟雪麟问。 陆皖柯干笑了几下,道:“皇上国事繁忙,本官不敢多想。” 默了一会,陆皖柯握住钟雪麟的手,道:“钟大人,本官此去经年,皇上……” 钟雪麟道:“陆大人,下官明白,下官定会全力辅佐皇上。” 陆皖柯摇头,“不,皇上还是个孩子,你要多担待。” 钟雪麟觉察到他眸中的些许温柔,心中一紧,道:“下官明白。” 陆皖柯笑起来,用力握了握钟雪麟的手,道:“乾之与钟大人相见恨晚,此处一别,终有再会之日,保重。” 钟雪麟也笑,“保重。” 没几日便是霍相的长孙霍允儿的满岁宴,钟雪麟命柳原四使探听来各路官员置备的贺礼,微一思忖,从茶碗中蘸了些茶水在几上涂了几笔。 托塔天王李靖一脸不耐地出现了。“龙仙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么隔三差五的来,本仙可受不住。” 钟雪麟笑眯眯地赔了个礼,道:“今日请塔仙座来,是有要是叨烦仙座了。小仙恳请仙座向玉帝讨一样物事一用。” “何物?” “龟蛇玉尊。” 李靖眯起眼,“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钟雪麟深深地行了个抱拳礼,“多谢塔仙座。” 几日后的满岁宴上,钟雪麟所送的龟蛇玉尊惊艳全场,霍相啧啧称叹、爱不释手,宴后即命人送了致谢函至钟府,表达自己十分赏识钟雪麟的才干,并表示不日便会登门致谢。 钟雪麟看了信,哼了一声,随手把信放在烛台上燃了。 5、离京 钟越凤抵达京城的时候,钟雪麟正和安子遥商讨襄平一行事宜。 福总管还没通报,钟越凤已经一把推开门,蹙着眉阴测测地看着呆滞的两人。 见两人都呆呆地盯着自己看,钟越凤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喂。” 钟雪麟眉开眼笑,“凤儿啊,哥哥思念得紧啊。”凑上去便要抱个满怀,被钟越凤一掌推开。 “点名麻烦本姑娘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钟越凤怒道。 钟雪麟呵呵地干笑了两声,道:“凤儿,这位是安侍郎安大人。安大人,这是舍妹,没见过世面,不懂事。” 安子遥上下打量了钟越凤一圈,心中直叹: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脱俗的女子!连连道:“哪里哪里,令妹淳朴天真,不染红尘世故,乃是好事。” 钟越凤恶寒了一下,瞪了钟雪麟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钟雪麟与安子遥赔了几句礼,扔下安子遥出来找钟越凤,绕了一圈才在鱼塘边上找到一只金羽凤凰。凤凰见了他便昂起头大步走开了,钟雪麟只得陪着笑追上去。 “凤妹,凤儿,等等……我错了,我知道你想陪着王母娘娘,等这件事一完了就让你回去。” 凤凰还是仰着头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钟雪麟继续道:“我去天池底采冰晶石给你好不好?” 一阵金光过后,金羽凤凰不见了,只剩美丽的少女坐在池边,一脸得意状道:“要很多冰晶石。” 还有两日钟雪麟便要启程前往襄平。皇帝立在荷塘边,发现了两朵正在谢败的荷花,遂皱了皱眉头。 “秋天来了。” 一位公公前来报说钟大人有奇物要献给皇上,皇帝一怔,心道:刚刚还在想要不要召见钟雪麟,这就自己上门了。 钟雪麟见皇帝不紧不慢地踱来,忙伏在地上道了一声“参见皇上”。 皇帝却仔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准他起来。 “淮昌,听说令妹是个万众挑一的美人,改天朕定要见见她。” 钟雪麟也不推脱,只是称是,又道:“皇上,微臣今日从友人处得到一件珍宝,先请皇上过目。”说着,命人把笼子推了上来。 金羽的凤凰,骄傲地仰着头,血红的眼睛傲慢地盯着凡人的天子看。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的颜色,问道:“这是传说中的神兽……凤凰?” 钟雪麟道:“是。”说着,牵过皇帝的手伸向笼子的方向。 凤凰静静地看了一会,最终伏下脖颈把头靠在皇帝的手上。 有的小太监没忍住惊呼了出来。 钟雪麟笑道:“神兽也为皇上折服,皇上乃是真命天子。” 周围人众齐刷刷地跪倒,众口一词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向钟雪麟,眼中明亮得如同漫天的星辰,他粲然一笑,握住钟雪麟德手,道:“淮昌,朕很喜欢。” 皇帝按照钟雪麟所说,为凤凰搭建了一个池塘,平日放任其自由行动。凤凰似乎只爱与皇帝亲近,不在池塘边打盹的时候便跟在皇帝身边。 启程当日,钟雪麟安顿好府中事宜,坐上辇车便要出发了,却见钟越凤从府内走出来。 钟雪麟笑着迎上去,“凤妹,你回来了。” 钟越凤轻哼了一声,道:“我是来告诉你,你的皇帝今天烦透了,两个时辰内问远公公你走了没有问了六七次。” 钟雪麟怔了一下,急忙翻身下车。 “钟大人,你要去哪里?”安子遥从辇中探出脑袋喊道。 “有件急事。”钟雪麟的声音飘远了。 皇帝坐在御书房有些心神不宁,他看了看仍在屋檐上的太阳,问道:“远公公,现在什么时刻了?” 远公公道:“巳时差一刻,钟大人他们快要出发了。” “哦。” 陈公公急匆匆地跑进来,皇帝一皱皱道:“作甚么大惊小怪的,好好说话。” “报……是钟大人,好像有什么急事,让小的赶快来报……” “淮昌?宣他进来。” 钟雪麟大步流星地走来。“皇上,臣有要事要报。”说完看了看屋内的两位公公。 皇帝摆摆手,公公们退出房去带上了门。 “淮昌要报何事?” “皇上……”钟雪麟笑了一下,踏上两步拽过皇帝的衣袖,一使劲便将眼前的人搂在了怀里,火热的唇落了上去。 “淮昌,你……”皇帝有点怵,呆呆地任他亲了半晌。 “你……你放肆……”皇帝感觉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钟雪麟伏在地上,道:“请皇上治臣犯上之罪。” 皇帝扶住额,有些无语,“你起来,先说有何要事要报。” 钟雪麟抬起头,笑道:“微臣要走了,微臣会思念皇上的。” 皇帝惊讶于男人的厚脸皮,连连说了好几句“放肆”,最后沉默下来,好一会才说了一句:“早日回京。” 钟雪麟抱着皇帝的脸又吻了一口,满意地看见皇帝微红的面颊,说道:“臣遵旨。” 安子遥早已等在城门前,见钟雪麟飘飘然地来了,啐了一口道:“去见哪家红姐儿了?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钟雪麟摇摇头道:“安大人,你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襄平地处辽东山地,在辽河以东、鞍山以北。从京城出发,乘马车约需耗时十日。 车行第四日,安侍郎看着地图,突然豁然开朗,急急忙忙地叫停了车队,翻上钟雪麟的车中。 “钟大人,有了、有了!” 钟雪麟瞥了他一眼,没停下用手撮着小米喂笼中一只银白色的小雀。 “恭喜安大人,令正有喜了?” 安子遥有些幽怨地看了钟雪麟一眼,道:“多谢钟大人,只是安某还未娶妻。”接着把地图一展,指向襄平以东的台安城,说道:“会见定王前,安某以为应当前往此处。” 钟雪麟微微一笑,“台安厢军,虽为地方厢军却骁勇善战,先前平乱之时多有立功,掌军的兵马都监潘大人是不可多得的领兵将才啊。” “正是,若协商不成,便可借助台安厢军之力,逼迫定王交出兵符。” 钟雪麟沉吟片刻,道:“安大人所言甚是,然不可让定王得知此事,须得要出其不意方可。” 安子遥皱眉:“你我二人不日便要抵达襄平,此时拖延或是只去一人都会引起怀疑,如此奈何?” 钟雪麟笑笑,取了毛笔在纸条上挥下几字,卷起纸条系在雀儿腿上,接着抿起嘴吹出几声鸟叫,银雀抬起头和了两声,接着扑闪着翅膀飞出窗外。 不一会,一骑快马从后方追来,卫兵迅速持着戟护在马车边上。钟雪麟喊道:“此乃吾友,莫要无礼。” 马蹄声来到马车边上停了,骑者摘下蒙着口鼻的帕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他向钟雪麟微微行了一个礼,道:“主子,有何吩咐?” 钟雪麟笑道:“唐宁来了,进来坐。” 唐宁犹豫了一下,钟雪麟叹一口气,不经意般地抚上腰间的璞玉,唐宁立即顺从地答了声“是”,翻身下了马,钻进车里。 钟雪麟又喊道:“福总管,去取一件堂服来,要适合唐公子穿的。” 唐宁套了堂服,听着安子遥吩咐了一遍,脸色有些发怵,道:“钟大人,在下恐怕无法胜任。” 钟雪麟正了正颜色,道:“唐宁,见了潘大人你便是唐侍中,要有些为官的气魄,别总是一副苦瓜脸。” 唐宁叹了一口气道:“是。” 钟雪麟给唐宁拨了一些人马,又把安子遥的马车让给唐宁坐了,叮嘱了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乘上马车往襄平奔去。 两路人马分开后,一骑马飞驰而来,骑者下马观察了一会车辙,接着又向台安方向驰去。 皇帝临睡前接到战报说魏将军的部队已经抵达镇州边境,这里有巴图带领的部队已兵临城下,而定州大部分已经失陷。 虽是预料中之事,皇帝还是胸中一窒。 朕的国土,朕的江山,如此轻易,便被他人蚕食了去。 凤凰昂着头踱步走来,走到皇帝面前抖动了一下羽翼,俯下头把一张信笺放在褥上。 “这是……”皇帝捞起来,一眼就看见了落款处“臣钟淮昌奉上”几个笔走龙蛇的字。 皇帝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吾皇亲启”后面记着与定王会晤的策略,又记载一些了路中的趣事见闻。在信的最后,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大字:醉问红豆知几何?只有相思无尽处。 皇帝浅笑一声,差点便要提朱砂笔披上一个“酸”字。思忖了片刻,命人拿来纸笔,认真地题上:勿负朕望。顿了一顿,又在落款处签下“鉴安”二字。 一旁斜睨着偷看的凤凰此时却不适似的打了个冷战。 钟雪麟与安子遥抵达胡口时,胡口县令刘员道已经候着了。钟雪麟与安子遥下了车,与刘县令寒暄了几句,对灾情慰问了一番。刘县令似乎有些紧张,一见面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在前往住所的路上,刘员道愧愧然道:“二位大人前来实在是胡口之大幸,不瞒二位大人说,胡口地处鞍阴,实是常年风多雨少,这等旱情实不罕见,多年来,胡口人口只减不增。幸在圣上英德,年年拨款赈灾,只是这赈款到下官处便只剩十之一二,下官……恳请二位大人,位胡口百姓做主。” 安子遥听罢,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赶紧抱了个礼,道:“刘县令言重了,此乃为官之本份,安某定当竭力查明案情。” 看着安子遥摩拳擦掌的模样,钟雪麟笑道:“安大人真是血气方刚。” 安顿好住处,安子遥便热情洋溢地命人搬来卷宗,有模有样地看起来,钟雪麟则挑了几本财政明细,来来回回翻了几回,轻轻一笑,默默记住了一个名字,扔下簿子便对安子遥道:“安大人,本官有些疑点需要调查,你我这就分头行动,过几日再汇总情报吧。” 安子遥随口应承了一句,又埋头于卷宗当中,钟雪麟笑笑,带上门出去了。 抗辽战报不断飞入京城,朝廷上下气氛越来越低沉,每传来一封战报,大臣们心情就多一分紧张。 “出兵以来,我军与辽正面交战三次,逢战必败,诸位爱卿有何见解?”皇帝歪歪地靠着,扫了一眼脚下的满朝臣子,问道。 兵部孙尚书踏前一步,“抗辽军节节败退,魏将军难辞其咎。” 皇帝眯眯眼,懒懒地道:“孙尚书可有良荐?” “这……” 皇帝又问道:“张太尉如何说?” 张太尉往前一步,低头默了一阵道:“臣以为征西将军霍启将军颇有将才,或可助魏将军一臂之力。” 霍启乃是霍相之侄,统领雍、凉二州军队,屯驻长安,由于霍相的原因,入仕不久便极受重用,若此次出征抗辽有功,不日便将位极权臣,到那时霍氏权势将真正地一手遮天。霍相有点惊诧,暗道:张太尉一直摇摆不定,如今为何站到自己这边来了? 皇帝看向霍相,问道:“霍宰相以为如何?” 霍相拜倒在地,道:“小侄尚且年轻,恐难以受此大任。” 皇帝暗道了一句老贼装得真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稍纵即逝。“霍小将军才干众所周知,定不辱使命。” 皇帝正起身,朗声道:“传朕的旨意,封霍启为中军大将军,即刻起前往北上辅佐镇国上将军。退朝吧。” 6、襄平 抗辽军营中,魏青浓眉紧缩,一脸愁云惨淡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陆皖珂。“陆大人,恕末将不能照做。” 陆皖珂叹了一口气,道:“魏将军,圣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切听从陆乾之定夺,不得有误’。魏将军要抗旨么?” 魏青一拳击在案台上,惨淡地道:“荒唐,荒唐。青身为将军,甘愿为保卫国土江山血溅战场,为保护百姓家国置此身于不顾,然而现在……竟要让我手握重兵眼睁睁地看着辽狗蚕食土地,掠杀百姓?镇、定二州失陷后的惨状陆大人也看见了,辽狗入城后闭门屠城三日,哭声三日不绝!陆大人忍心再亲手造成这般人间炼狱么?!” 陆皖珂等他逐渐平静下来,才道:“魏将军,本官又何尝不知道此举的后果。然这是唯一能一举击退辽和将霍氏一网打尽的方法,且是损失最小的方法。如果皇上与霍相真正对立,必会两败俱伤,等那时辽金一举南下,就不是江山易主那么简单的事了。” 魏青怔怔地沉默了一阵,最后颓然坐在榻上。“陆大人说得对。” 陆皖珂坐到他身边,拍了拍魏青地肩膀,道:“皇上已下旨派霍启来做魏将军的副手,清闲的日子要到头了。” 魏青勉强扯出个笑容,陆皖珂却茫然起来,想道:皇上赌的这环中环,可是个一环错扣,全盘皆输的大局啊。 钟雪麟与安子遥分头调查了数日,都有了些眉目。这日钟雪麟招来海棠正在吩咐,银色的小雀扑扇着翅膀落在窗棱上。 钟雪麟忙捧起它,边解下雀儿腿上的纸条,边说了声“云儿真乖。” 从钟雪麟手上啄了食儿,银雀蹦蹦跳跳地落在海棠身上歇了。 钟雪麟展开纸条,看到“勿负朕望”四个字,仿佛看见皇帝一向淡漠的样子。最终目光落在“鉴安”二字上,钟雪麟不自觉地笑起来。 海棠盯着钟雪麟的笑脸看了一阵,捂嘴笑道:“主子,莫非是相好的女子?”眼睛随即好奇地瞄上纸条,一眼看见“鉴安”两字,海棠的笑容呆滞在脸上,一向伶牙俐齿如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圆场。 钟雪麟小心翼翼地收了纸条,对海棠道:“海棠,方才吩咐之事事关重大,一定不可走漏了风声。” 海棠答了声“是”,行了个礼后扮成婢女的模样端着茶出去了。 钟雪麟饮着茶逗鸟,银雀见没吃的,头一撇走了,钟雪麟讨了个没趣,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前去找安子遥。 安子遥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整理有用的卷宗,见了钟雪麟便笑道:“钟大人,下官正好刚有些收获,想和钟大人探讨一下。” “从可用的记载来看,过去六年内,由南线运载的赈款的差异最大。”安子遥摊开卷宗,提着笔在一些数字上圈圈点点。 “南线是便是经过济、金二州了。”钟雪麟道。 “金州知州任长易育有二子,长子名曰任均,五年前被指杀戮无辜,因不道之罪被处刑。然近年有一家新兴钱庄生意风声水起,传闻是有任知州为靠山。此外,此钱庄亏损的年份正和赈款差异最大的年份对应。下官以为庄主极有可能是任均,钟大人认为如何?” “经营钱庄需要大笔资金,安大人说得在理。”钟雪麟道。 “如此我们这便准备出发金州吧。”安子遥站起来,斗志满满道。 为了缩短路途耗时,钟雪麟与安子遥各骑了一匹马便出发了。金州紧挨着胡口所在的沈州,骑行只需一日。当夜在客店宿了一晚,次日隅中(巳时)时分,二人便到达金州,寻了路来到知州府,却见府门前挂着一盏盏白色灯笼。 安子遥有些懵,拉住一个路人便问:“知州府近来可是有丧事?” 路人答道:“任知州昨日病逝家中,如今正全州服丧。阁下非本地人吧?” 安子遥愣在当地,问钟雪麟道:“如此奈何?” 钟雪麟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咱们进去看看。” 通报了名号后,二人很快被请进了府内,任长易的次子任全穿白戴孝地前来待客,满面愁容。 “钟大人、安大人远道而来,恕任某接待不周。” “哪里,令尊仙去,本官深感悲痛。只是不知任大人可否留下只字片语?”钟雪麟道。 任全顿了一下道:“钟大人所指何意?” “实不相瞒,本官奉皇上旨意,来此请任大人告知事情始末,圣旨稍后便到。”钟雪麟候了一会又道,“如此,本官便回京复命了。” 任全默了片刻才道:“二位大人请随任某来。” 据任全所说,任长易死时似乎还在看一封信,信纸被攒在任长易手中,皱巴巴的,像是被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 “罪臣任长易启:犬子卑劣,犯下不道死罪,罪臣一念之失,为救犬子投而襄平。定王以此要挟,年索巨金,罪臣再无一日心安!然,定王日愈嚣猖,罪臣有一女,年方十四,冰雪伶俐,定王之子掠之,致小女病逝他乡。罪臣每每忆及此事,未尝不欲手刃之而后快。然罪臣纵子之罪,是为不义;助定王为暴,是为不忠。不忠不义之罪臣,已无颜面见圣上,恕臣一死以谢罪。” 安子遥读完信,惊道:“竟是定王。” 钟雪麟轻笑起来道:“胡口赈款拖欠之事原是稀松平常,皇帝会留意此事,乃是对人不对事,正是要找定王的麻烦。” 安子遥怔怔地说道:“皇上竟什么都知道。” 钟雪麟道:“安大人,是时候前去襄平了。” 二人向任全道了谢,任全的表情有些担心,“皇上会如何处置家父?” 安子遥安慰道:“当今圣上乃一代明君,定会酌情发落。” 二人辞了任府,骑着马便往回赶。次日一回到胡口,便接到陆皖珂从前线发来的传报。 “城池连连失陷,触目皆是惊心。淮昌,皇上此举,胜算几何?” 钟雪麟皱眉,如此看来,战况之惨烈非同一般。熟于官场厮杀的陆皖珂尚且不忍,何况那个独自在宫中忍受的少年? 钟雪麟攥紧了手中的信,取来纸笔,写下一张字条让银雀送了出去。 休整了数日,钟雪麟与安子遥辞了刘县令,一行人赶着车往襄平驰去。 钟雪麟念着皇帝的事情,一路上都闷闷的。安子遥钻研了半日地图,抬起头来观察了钟雪麟半晌,道:“钟大人,若是有心事,不妨说与下官,让下官为钟大人排解一番。” 钟雪麟道“安大人,钟某乃是朝廷命官,不是及笄少女。” 安子遥笑道:“钟大人官职虽比下官高,却也还是晚辈。钟大人,此行归去后下官为大人物色一位贤女子如何?” 钟雪麟失笑一声,“安大人尚未着急,晚辈怎敢抢在安大人头里?” 安子遥闭了嘴,似是思及什么事,好一会道:“下官认为,那封信有些蹊跷。” 钟雪麟道:“时机太巧。” 安子遥道:“不仅如此。下官认为,爱子之父不会提及罪子活着的事,如此任大公子的性命就全凭皇上发落了。” 钟雪麟笑起来,心道:这般自己确实欠考虑了,连安子遥也能看出端倪,更没法瞒过皇上。 皇帝坐在荷塘水榭中,展开有些皱的字条,一丝笑在眼中漫开去。 字条上只有端正的六个字:皇上别怕,臣在。 立在一旁的曹卫尉心中一惊,想道:从未见皇上如此笑过,竟这般柔和。 “昱敬,都安排好了么?” 曹准答:“是”。 二日后,钟雪麟与安子遥二人抵达定王府邸。定王赵信乃是当今圣上赵桓羽的小叔子,先皇继位后提出要迁离京城,先皇便封襄平一带为定王封地,特准持兵符养兵襄平。 定王赵信温文儒雅地候在客堂,见二人来了,便露出笑迎上来。 “钟大人,安大人,有失远迎,莫要见怪。” 三人寒暄了一阵,定王笑道:“今日天色已晚,二位大人请稍事安整,明日本王将为二位大人设宴洗尘,二位大人务必赏脸。” 是夜,钟雪麟漱洗弗定,一身夜行服的海棠突然从窗户跳进钟雪麟屋内,把窗子掩了,从袖内取出一只锦盒。 “主子,准备就绪了。” 钟雪麟打开锦盒瞄了一眼,轻轻皱了皱眉,便将锦盒放在桌上。 “很好。下去休息吧。” 7、迫反 宴会之上,罗裙水袖,樽酒竹乐。定王微笑着,儒雅地向二人敬酒。 酒过三巡,定王问道:“本王听闻辽东战事艰难,皇上可有何应对之策?” 安子遥正正颜色,放下酒杯道:“自辽以南,地势渐低,我军只可固守而不可强攻。契丹骑师骁勇,京师虽善步击,然于高原之上,非骑兵则不行。” 定王端着酒樽,点点头,“安大人所言极是。” 安子遥知道是时候摊牌了,深吸一口气,便继续道:“皇上素闻襄平军善骑者众,命下官特来向定王爷借兵。” 定王冷冷一笑,“要多少?” “骑兵一万、步兵七万、战车三千。” 定王冷哼一声,将酒樽重重往宴桌上一摔,道:“皇上太瞧得起本王了,襄平军乃地方厢军,如何能有如此规模。” 安子遥掷地有声道:“襄平军在马伊屯、达子营、七岭营、倪家台分设四个兵屯,此事可是虚报?” 定王道:“没错。” 安子遥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递给定王,“定王爷,报中所记各屯所驻兵数量可有误?” 定王接过信笺,只看了一眼,脸就阴了下来。 “王爷拥此重兵,可要为国牟利才好。”安子遥道。 此时,有一总管模样的男子走进来,俯在王爷说了句什么。 王爷冷着脸,道:“传他进来。” 一个披甲的厚髯大汉闯进来,道:“王爷,台安军列兵城下,击鼓喧哗,我军是否列阵?” 定王看向安子遥与钟雪麟,阴冷地笑起来,道:“以兵相逼,皇上何止是要借兵,是要本王手中这一枚兵符吧。” 定王站起来,走近了二人,“本王若是按兵不动,你们又待如何?攻城么? 安子遥口气一硬,”王爷若是抗旨,下官可奉皇上旨意,察王爷谋叛之罪。“ 定王道:“安大人别忘了,二位如今还在本王的府上,本王一声令下便可让二位尸首分家。” 安子遥咬牙道:“威胁朝廷命官,是死罪。” 钟雪麟扶额,道:“王爷,安大人,容本官呈上一物。”钟雪麟从袖中掏出锦盒,双手递上。 定王打开锦盒,脸色倏然刷白,手一抖锦盒摔在地上,一颗带血的绯色眼珠滚了出来。定王嫡子赵晋双目异色,一只绯色眸子常被称为贵子之兆。 “晋儿,晋儿怎么了!”定王怒吼一声,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剑,刷地一声拔剑出销,指在钟雪麟喉头。 安子遥大惊,忙道:“王爷莫要冲动,世子没事!” 定王半信半疑地看向安子遥,钟雪麟又道:“世子性命无忧,只是瞎了一眼。” 定王又低吼一声,剑尖顶入钟雪麟喉中两分,一丝血珠滚下来。 安子遥面无血色,腹诽道:钟大人这种时候就别刺激人了吧! “你胆敢私捕本王之子!” “定王此言差矣,世子触犯不道之罪,现是阶下囚,下官并非私捕。”钟雪麟一顿,道:“经查明,金州知州任长易之女任婉儿,乃是死于世子之手。世子滥杀无辜,触犯我朝不赦十罪之三,不道之罪。” 定王眼眸怒得泛红,“胡言乱语,任婉儿分明死于疟疾!” 钟雪麟道:“为任小姐配药的黄医师却证实,是世子吩咐在任小姐的药中加入了一味药,野葛。” 定王阴郁的眼中透出杀气,安子遥急道:“王爷,皇上念在叔侄情谊,定会从轻发落。王爷快把剑放下。” 王爷冷笑道:“你们在要挟本王。” 安子遥忙道:“非也……”钟雪麟却道:“正是。” 定王抽回剑,定了定神,眼神凌厉起来,“皇上是在逼本王反。” 一个声音淡淡地道:“皇叔一向英明,何以出此下策?” 钟雪麟听了这声音,心中一震,“皇上!” 皇帝似是奔波了许久,还穿着骑装,头发也有些凌乱。 皇帝看向钟雪麟,淡笑了一下。 接着皇帝一扫平日慵懒的模样,正色厉声道:“来人,扣押反臣赵信。” 定王、钟雪麟与安子遥都愣了,四个侍卫冲上来按住定王的身子,曹卫尉持着剑压在定王颈上,定王府上人众惊得都跪倒在地上。 安子遥赶紧走上前来道:“皇上,定王爷虽有反意,仍未有谋反之实。” 皇帝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定王,道:“潘都监奉朕的旨意驻兵城外,遭到襄平军突袭,潘都监身死乱战。举兵诛杀我军统领,淮昌,这算不算谋反?” 钟雪麟一愣,看见皇帝望向自己的凌厉目光,低头道:“算。” 定王大笑,挣扎着身体,吼道:“赵桓羽!你落井下石,你是要我再无翻身之日!” 皇帝笑起来,“皇叔,小时候朕常和晋儿一起玩,晋儿喜欢的物事朕都给他。这江山也是一样,只要还姓赵,谁坐都少不了皇叔的好处。霍中佩给了皇叔什么好处,让你弃朕而择他?” 定王苦笑不语,自己只是恨父皇当年选择了皇弟而没有选自己而已,只要不是皇弟的子孙,这个皇位谁坐对自己来说都一样。 皇帝摆摆手,定王被带了下去。 钟雪麟赶紧走到皇帝身边听命,皇帝脸色有些泛白,表情却仍是一副镇定的样子。 钟雪麟道:“皇上累了,微臣带皇上去休息。” 皇帝任由钟雪麟扶住他的手臂,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 钟雪麟对婢女吩咐了一番,回到房内,看见皇帝靠在榻上,睁着眼看帐顶。 “皇上怎么骑马来了,为何不乘马车?” “昨夜接到密报,说今日便要行动,骑马较快些。” 钟雪麟看着皇帝写满疲累的脸,心一恸,俯下身便在皇帝额上落下一吻。 “微臣办事不力,累皇上受奔波之苦,求皇上赐罪。” “你做的很好,利用赵晋和台安军确实可以逼定王交出兵符。但让他坐实谋反之罪,更好利用。” 但这是以潘都监的性命为代价的。钟雪麟胸口有些闷。 “淮昌,朕不会治你的罪的。”皇帝微笑一下,闭上眼睡去了。 钟雪麟坐在榻边,仔细地看了许久这近两个月来思念无数次的脸。皇帝平时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懒散模样,睡着了却像在苦思冥想一样紧紧皱着眉头。 钟雪麟感觉到左胸中逐渐炙热的存在,看着皇帝不适的睡脸,胸中一阵阵抽痛。 这一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人便是自己的劫数。不知不觉中,自己会只为他的一个眼神魂牵梦绕,只为他的一个笑容心绪飞扬,只为他的一句话拥有心跳。 钟雪麟想,他也许也可以像一个凡人一样,永远守在一个人身边,永远看着一个人的笑脸,永远吻着一个人的发梢,永远触摸一个人的温度。 如此想着,钟雪麟伸出手抚上皇帝结起来的眉心,皇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舒缓了表情。 钟雪麟给皇帝盖好被子,走出房间寻到安子遥房内。 安子遥正在和曹准说话,见钟雪麟来了,二人一同站起来行了礼。钟雪麟笑着坐下来,曹准问:“皇上歇了么?” 钟雪麟道:“是,皇上奔波一夜一日辛苦了。”言语间对曹准有些不满。 曹准摸摸鼻子干笑了一下,道:“是昱敬照顾不周了。” 安子遥道:“曹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定王怎会真的谋反了?” 曹准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斟满了酒,道:“定王没有下令出兵,刺杀潘大人的是在下。皇上命在下假传定王口谕,带了一队襄平军冲入台安军阵营,刺杀了潘大人。” 曹准叹口气,“台安军没有迎击,想必是潘大人的命令,看来皇上早已和潘大人取得联系了。” 安子遥表情有些难看,“下官一向敬仰潘大人,竟然……”顿了一瞬,安子遥又道:“钟大人,定王世子要如何处置?” 钟雪麟道:“皇上自有定夺。只是世子实是受了牵连,任婉儿确是死于疟疾。” 安子遥瞪大眼,“钟大人,这可是……” 钟雪麟又道:“安大人,任知州的绝笔信,也是钟某临摹任知州的字写的。” 安子遥愣了好大一会,突然大声喊起来:“钟大人,伪造证物乃是重罪!身为朝廷命官……” 皇帝一直睡到辰时才醒来,一抬眼看见钟雪麟端坐在榻边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安下心来。 “淮昌,你没走。” 钟雪麟笑道:“是,臣不会离开皇上身边。” 皇上坐起来,钟雪麟忙命人伺候皇帝梳洗,然后引着皇帝前往正殿用膳。 皇帝在众大臣的视线下不慌不忙地用了膳,便要起身前去牢中见定王。 定王被押送到王府下地牢中,牢中原关有一些犯了偷窃、逃逸罪的家奴,皇帝一道圣旨,为众犯人全都免了罪。 定王的牢房前站了两个皇帝带来的亲卫兵,曹准交代了两句,把二人打发到远处待命了。 皇帝道:“淮昌、若舆在外面等着,昱敬随朕进来。” 曹准得意地对钟雪麟和安子遥笑笑,持着剑跟在皇帝身后进了牢房。 定王身为皇帝的叔叔,即使入狱,待遇也没差多少。皇帝特命人把王爷房中的床和用惯的案几烛台等一并搬进了牢房中。定王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檀木椅上,见皇帝进来,只是动了动身子,却没起身行礼。 “皇叔昨夜睡得好么?”皇帝问。 定王阴测测地笑了一下,“托贤侄的福。” 皇帝四下环顾了一眼,道:“皇叔这地牢甚是简陋,小侄恐皇叔住着不适,预备明日便启程带皇叔回京。” 定王缓缓抬起一张似乎老了几岁的脸,声音有些颤,问:“鉴安,晋儿自小与你关系最好,求你放过他。我知道你是在意霍相,晋儿他对你造不成威胁。” 皇帝静静地看了定王一会,想道:原来为了珍爱的人,谁都能丢弃骄傲。 皇帝开口道:“皇叔,谋反罪株连九族,难道皇叔是要小侄因私废公么?” 定王颓然呆在当地,一张脸如同死灰。 皇帝对曹准说了一声“走吧”,走出牢房。 安子遥脸色有点差,落在了后面。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若舆留下来处理剩下的事宜。其余人等,明日启程押送定王爷回京。” 安子遥沉默了一会,回了声“臣遵旨。” 8、迷失 遣散了旁人,皇帝坐在房内,唤来钟雪麟。 “淮昌,今夜把赵晋带到朕这儿来。” 钟雪麟诺诺,又道:“皇上,定王并未真正谋反,如此对他是否有些太过了?” 皇帝道:“淮昌也认为朕很无情么?” 钟雪麟低头没有回答。 皇帝道:“淮昌,若朕输了,会有人对朕仁慈么?” 钟雪麟一惊,抬起头对上皇帝无波澜的眼。 皇帝又道:“成大业必有牺牲,哪一个王朝不是建立在成堆的尸体上的?潘都监的牺牲是必要的,朕只愿把牺牲减到最少。江山只有一个,若是丢了江山,一死已是便宜了朕。他们怎么会让朕好过?” 钟雪麟深深叹一口气,伸出手把眼前的人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明明在一个应该无忧无虑的年龄,明明是如此脆弱如陶瓷的人,却不得不担负起如此多的责任。江山之重,多少人的生命之重,都由皇帝一人扛着。 “臣知道,臣会在皇上身边,无论发生什么,臣都陪着皇上。” 哺时过后,海棠与唐宁两人把赵晋打扮成下人模样混进了定王府,皇上正在房中候着。 赵晋左眼戴着一只沾了血的眼罩,多日担惊受怕,原本丰润的面颊都凹了下去,显得面色颓然。见了皇上,赵晋一时紧张得手足无措,眼睛紧紧地盯着地上。 皇帝命众人在门外候着,没有吩咐不准入内。房内只剩下皇帝与赵晋二人。 皇帝皱皱眉,道:“晋儿,抬起头。” 赵晋闻言顺从地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脸,露出一丝苦笑:“鉴安哥哥,我都认不得你了。” 皇帝走上前去,手指抚上赵晋空了的左眼。 赵晋吃痛往回一缩,接着又瑟瑟地定在原地。 “别怕。还疼么?待会给你找王府的医师看看。”皇帝皱着眉,道。 赵晋轻轻一笑,道:“还有一点疼,不碍事。” 皇帝道:“坐到朕身边来。”赵晋犹豫了一阵,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问道:“你恨朕么?” 赵晋低头不语。 皇帝继续道:“晋儿,你可知道,你父王此举,是想要朕的命?” 赵晋抬头急急地问:“皇上,父王真的要谋反?” 皇帝道:“先不论定王举兵斩杀朕的重将。定王近两年招兵买马,仅襄平便养兵十万,还有与霍宰相的通信为证。晋儿,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么?” 赵晋清秀的脸变得惨白,眼中水汽聚起来。 “不准哭,丢了赵氏的脸。”皇帝厉声说。 赵晋狠狠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平静如水。 “皇上,何时行刑?” 皇帝道:“晋儿,朕愿意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晋不敢置信地一滞,皇帝接着道:“人道定王世子自幼便颇具将才,各家兵法熟读于心,调兵遣将颇有一番见解。传闻近年襄平军势力渐涨,都要归功于定王世子。如今赵信入狱,襄平军都统之位尚且空缺。” 赵晋眼中放出光彩,声音有些颤抖,“皇上,晋定不辱使命!” 皇上笑起来,伸出手贴上赵晋的脸,精致的脸渐渐贴近,最终在鼻尖相碰的地方停下了。“朕相信你。” 赵晋被皇帝眼中的深邃勾住了视线,盯着看了许久,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失了仪态,忙低下头。 “但定王谋反已成事实,当诛九族,无一例外,定王世子赵晋此人从此便是死了。晋儿,此刻以后,你便是赵桓夕,赐字一个晋字,是朕失落在外的胞弟。” 赵晋忙跪下扣了头,道:“罪臣谢主隆恩!” “晋儿,平乱之后,朕会恩准你前往天牢探望罪臣赵信。” 赵晋胸中又是一酸,忙伏下头又谢了一次恩。 皇帝靠在榻上,唤来海棠把赵晋带了下去。又命人叫来了安子遥。 安子遥一脸黯淡面了圣,出来时却是一脸释然。 钟雪麟候在房外,见到安子遥便笑道:“看来安大人与皇上相谈甚欢。” 安子遥一笑,道:“皇上英明,下官敬服。” 次日,皇帝一行人乘着马车启程归京。 皇帝与钟雪麟共乘一车,曹准骑着马在车边时时候命。皇帝一路上靠着车窗往外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雪麟道:“秋日将至,北方的景已渐谢了。” 皇帝“嗯”了一声,盯着窗外又没了动静。 经过一片低洼芦苇地,一行大雁正在休憩,马车经过,惊得一池大雁清啸扑翅往天际掠去。 皇帝眼中亮了起来。 钟雪麟轻笑,心想:皇帝虽是这江山的主人,却未真正拥有过一分一毫,连一个山野小童也不如。忍不住开口便道:“皇上,一切尘埃落定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钟雪麟知道有时候给一个身处绝望的人希望,是一件残酷的事。 “如何?”皇帝问。 钟雪麟笑起来,牵起皇帝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道:“没什么,是臣走神了。” 皇帝没多留意,又偏过头看景去了。 钟雪麟看着皇帝时而童稚的侧脸,心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要带着你看遍天下美景,西域的壮丽,辽北的广阔,淮东的秀丽,岭南的淳朴……因为这都是你的河山,所以我会誓死为你守护。 车行到第五日,在山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山路湿滑,行车慢了下来。 曹准在车窗外询问道:“皇上,前路泥泞,是否先寻个避雨之处?” 皇帝撩起车窗,看见侍卫们都直挺挺地站在雨中等他发落,皱了皱眉对曹准道:“昱敬,你速去找个避雨之地,其他人原地休整。” 曹准答了声“遵旨”,一拉马缰往山中驰去。 雨越下越大,侍卫身上的软甲吸了水变得异常沉重,骑者都下了马步行,让侍卫们纷纷脱了铠甲,搭在马背上。 突然一个侍卫发出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倒在水洼中。钟雪麟忙跳下车查看,却见倒下的侍卫背上深深地埋入一枚手刀,已是不活的了。 钟雪麟一惊,心想在此处万万不能暴露了皇上的身份,遂大喊道:“保护大人!” 侍卫迅速持起戟,在皇帝的马车旁围了两圈。 钟雪麟想道,对方使暗器,呆在原处最是危险。随即跃入车中,翻出一件侍卫的服装让皇帝换上。 皇帝眼中有些迷惘,漆黑的眼睛惶然地看着钟雪麟,手指解衣带的动作迟缓了许多。 钟雪麟对他笑笑,在皇帝嘴角重重地落下一吻,手覆上皇帝的手指,熟练地帮皇帝解起衣带来。 皇帝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不少,看着钟雪麟的动作,笑道:“淮昌解衣功夫熟稔,定是常常练习了。” 钟雪麟笑起来,看着皇帝的眼,道:“皇上,跟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皇帝脑中似乎空了,他很想说“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保护朕?”但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皇帝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也许真的能够依靠。 钟雪麟自己也换上了侍卫服,眼中满是坚定。他牵着皇帝的手,大喊一声:“全体听命,一直向南跑,不得有误!” 皇帝只觉腰间一紧,双脚已踩在地上。钟雪麟捏了捏皇帝的手心,把皇帝护在身后,喊道:“跑!”两人夹在一众侍卫中向南边山体跑去。 皇帝隐约看见身边的侍卫有的倒下了,有的拖着受伤的身体还在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左手仍被牢牢地握着。皇帝脚步一慢下来,前方的男人便会回过头一脸担心地看他一眼。 最终身边的侍卫都跑散了,林中只剩二人的喘息声。 钟雪麟定下神来听了一阵,最终吁了一口气道:“似乎追到那边去了,我们趁此机会快找个可落脚的地方躲一躲。” 皇帝捂着肚子,脸色煞白,道:“淮昌,朕再也……跑不动了。” 钟雪麟捋了捋皇帝鬓角的乱发,微笑着道了句“恕臣无礼。”接着弯下腰把皇帝打横抱起。 皇帝贴在钟雪麟胸膛上,轻声说了一句:“放肆。” 往山林深处又行了一段时间,钟雪麟指着被压断的灌木道:“皇上,此处似乎有野兽出没。” 皇帝身子一僵,钟雪麟笑道:“别怕。这说明兽穴就在附近,天色已晚,我们或可借兽穴一用。” 果然,没多久就在一株参天榕树根处发现了可容纳数人的树洞。 “是狐狸的洞。放心,它们今夜不会回来。”钟雪麟钻进洞中巡视了一番探出头来道。 皇帝被钟雪麟扶进洞中,倦得没多问一句,便靠在树根上睡了。 9、逃 皇帝醒来时,湿衣服已被换下,搭在火上烤着。身上仅穿着亵衣,还盖着一件钟雪麟的衣服。皇帝脸上一热,拢了拢衣服,问道:“淮昌,现在什么时候了?” 钟雪麟赤裸着上身,拿着贴身小刀正在削些什么,听闻回头一笑,道:“已是午时了。” 皇帝看着火苗,道:“不知昱敬如何了,不要落到他们手上才好。” 钟雪麟道:“曹卫尉若觉察到异样,定会到别处请援兵。皇上不要担心。” 皇帝沉吟片刻,道“淮昌认为来者是何人?” 钟雪麟道:“臣原以为是劫道绿林,但方才臣独自回到马车处,发现车马行装都在,单单定王不知所踪。” 皇帝沉默了一会,苦笑道:“赵信终究是赵信,朕还是失算了。如果是赵信的人,他们定会搜山,找不到朕绝不会善罢甘休。”说完皇帝便静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篝火。 钟雪麟心想,即便曹准逃了出去,搬来救兵最少也是两、三天后,自己能否带着皇帝躲开这几日搜查?还不能排除赵信放火烧山的可能。 钟雪麟思忖着,一边把手中的狐狸剥好了皮,用雨水洗净,穿了根木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烤熟狐狸肉,钟雪麟撕了四条腿给皇帝递上。皇帝拎着狐狸腿,只感到一阵恶心,犹豫了许久,念及次日还要奔波劳累,耐着不适胡乱啃了几口。 次日一早,雨虽停了,过雨云却仍停在空中。钟雪麟熄了篝火,跃出树洞在四周观察地形。用小刀在某些方向做过标记后回到树洞中,发现皇帝还在睡着。 钟雪麟看着皇帝泛红的脸,不由得皱起眉,伸出手覆上皇帝的额头,顿时暗叫不妙。 皇帝被钟雪麟凉凉的手掌摸着,缓缓醒来。 钟雪麟跪坐在一旁,见皇帝睁开眼,便道:“皇上,你感觉如何?” “头有些疼。”皇帝说,嗓子哑哑的。 钟雪麟道:“皇上昨日淋了雨有些发热,今日在此休息吧,臣采了些果子,皇上若是饿了可用来填腹。臣这就前去探路了。” 皇帝见钟雪麟起身便要走,忙拉住钟雪麟的袖子,哑声道:“淮昌,慢……朕也去。” 钟雪麟捧住皇帝的脸,皇帝眼神有些倔强。 钟雪麟轻轻一笑,俯身吻在皇帝嘴角,道:“臣遵旨。” 皇帝伏在钟雪麟背上,叹道:淮昌身为文官身体如此结实,自己虽曾习武却仍是体弱多病。 二人所在的山地属于燕山山地一脉,山脉东西贯穿,南侧是绝壁,北侧则布满了赵信的人马。 皇帝思忖了一下,道:“往西走,曹准若是请兵,必是向东往乾州,赵信也知道这点,定会在东向布了人马。” 钟雪麟负着皇帝在林中往东向走了大半日,申时时分(13~15点),雨又下下来,皇帝烧得更严重了,伏在钟雪麟背上喘息渐重,热气不断喷在钟雪麟脖间。 钟雪麟加快步伐,总算很快便寻到一处山洞。 脱了衣服给皇帝垫在身下,安顿皇帝躺好,钟雪麟取出火石生了火,用阔叶把洞口遮了起来。 皇帝迷迷糊糊地睡了,半睡半醒之间直喊冷。 钟雪麟在狭小的洞中踱了一会步,迈出山洞用起法来。 一位手持玄色册子的老者出现在雨中。 “上回没说完,若本仙的身份暴露了,便会怎样?”钟雪麟问。 “撤去仙位,贬为凡人。”命格老人答道。 钟雪麟笑起来。 命格捋起长须,叹道:“龙仙座,切莫冲动行事。近日命格簿再不现命数,所示唯一‘劫’字。老夫只知,此劫与龙仙座有关,龙仙座切记谨慎行事。” 钟雪麟送走了命格老人,甩干身上的雨水回到山洞,见皇帝裹着袍子睡梦中缩成了一团。 钟雪麟心一紧,俯在皇帝耳边喊了声“皇上”。 皇帝皱着眉,缓缓醒过来,见到钟雪麟,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冷”。 钟雪麟叹口气,把上衣脱了个干净,钻进皇帝盖着的袍子里,伸手把皇帝滚烫的身子搂在胸前。 皇帝在温热的怀中打了个颤栗,然后张开手抱住热源沉沉睡去。 翌日,皇帝醒来,一睁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双秋水一般温和的眼。 “淮昌……” “皇上睡得如何?” 皇帝点点头,忆起昨夜做的那个梦,梦里也是飘着这样的雨。 钟雪麟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笑道:“托皇上的福,微臣可是一夜不得眠。” 皇帝困惑地看他,钟雪麟搂住皇帝的手用力将皇帝的身子更加贴近了自己。 皇帝脸上一热,尴尬地往外挪了挪,避开钟雪麟火热的欲求。 钟雪麟坏笑起来,道:“微臣为皇上辛苦了一夜,想向皇上讨个赏。”说着翻身压上,捧起皇帝的脸便含上了微启的唇。 唇齿交缠之间,钟雪麟的手不自觉地伸进皇帝的亵衣中,在细腻的身体上揉捏起来。 破碎的喘息从皇帝唇间逸出,皇帝的眼中氤氲上一层水雾。“淮昌……先回京,赵信之事……不可让晋儿知……” 钟雪麟不等他说完,就堵住了皇帝的嘴。一个冗长的吻结束,钟雪麟笑起来,道:“这种时候皇上还不忘国事,微臣佩服。” 钟雪麟抱着皇帝,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套上衣服踩熄了残火。 皇帝略带愧意地看着钟雪麟,心知男人在这种时候忍下来是很难受的。钟雪麟只是牵过皇帝的手,笑了一笑便出了山洞。 皇帝的烧稍退了些,走路是没什么问题,但山中难采草药,要痊愈却是不行的了。 皇帝给钟雪麟牵着手,一路向西走了个把时辰,皇帝喘息又不匀起来,额头上也布上细密的汗。 钟雪麟皱着眉思忖了一阵道:“皇上,微臣听闻燕山一带盛产荚蒾,此草有清热解毒,疏寒解表之效用。臣认为应先找一处山洞落脚,皇上稍事休息,微臣前去寻草。” 皇帝正好也累了,遂点点头。又行了一些时候,眼前出现一出山洞,皇帝道了句“快去快回”,便钻进洞中坐在地上眯眼小憩。 钟雪麟抽出腰间佩戴的贴身匕首,放在皇帝手上,接着钻入了林中。 荚蒾喜光,不会生长在茂密的林中,只可能在见光的断崖上才有。 钟雪麟离开了皇帝的视线,咬破右手指尖,扯开衣衫,在左胸的位置上用血涂了几个字符。血字发出明红色的光,林中忽而一阵骤风卷过,突然,一条银色蛟龙压倒数十棵古榕冲出树林,长啸一声向南边断崖飞去。 皇帝眯着沿,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一时间地动山摇,雀鸟齐飞。片刻后响声渐去,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山林静谧得如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皇帝慌乱未定,却听见一阵马啸由远处驰来。 “宋大哥,前方有个山洞,便在此避雨吧。” 姓宋的男子“嗯”了一声,马蹄声在山洞前驻了,两人随后钻了进来。 皇帝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地,脑中思绪奔腾了一瞬,最后放弃了趁其不意偷袭的念头,拔出匕首,没有迟疑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又用枯叶把匕首掩了。 两人看见坐在地上的皇帝,忙举起手上的兵器。见皇帝许久没有动作,年纪稍小的男子持着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点燃火折子照在皇帝的脸上,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嗤,喊道:“大哥快来,看看像不像?” 姓宋的男子一手举着剑,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皇帝的脸仔细看了片刻,冷笑一声道:“得来全不费功夫,把他绑起来。要小心了,当今皇帝和定王爷可是师出同门,不是好应付的。” 年轻的男子应了一声,扔了火折取来绳子小心地把皇帝缚了,看见皇帝手臂上深长的伤口,不由得肉紧了一下,道:“他受伤了,难怪动也不动。” “把伤处塞上,免得没回去就死了。”姓宋的男子道。 年轻男子诺诺,撕下袖口布料潦潦绑在皇帝手臂上,布条不一会就被血浸湿,血滴顺着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 姓宋的男子说了一句“走吧”,率先钻出山洞,翻身上马背,又从年轻的男子手中接过皇帝,脱下面袍把皇帝与自己绑在一起。 皇帝咬着唇,感觉手臂如火烧般疼,血液在逐渐流失。眼前景物愈发模糊,耳边似有无数蜂蚁在嗡鸣。 皇帝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恍惚地想道:又是这样的雨天,你在何处? 10、获救 钟雪麟取了草药匆匆回到山洞,地上未干的血迹刺入双眼,自己惯用的匕首静静地躺地上,刃上仍是猩红一片。 “皇上!” 钟雪麟冲出山洞,雨云已散,阳光始出,钟雪麟四处查看了一遍,在向东的方向发现星星点点的血迹向林中延伸,血迹被雨水打散,淡淡地晕在泥地上。 顺着血迹越往东行,血迹越少,钟雪麟的心像被紧紧地攥着,引起一阵阵窒息之感。 一桶水向皇帝当头淋下,皇帝猛吸一口气醒来,从头到脚湿淋淋的,狼狈不堪。他微微睁开眼,因失血而脸色惨白。看见眼见提着剑的定王,皇帝轻轻地笑起来。 “侄儿双手被缚,皇叔还如此怕侄儿么?” “晋儿……晋儿真的死了?”定王吼道。 “是。昨日处刑,斩立决。”皇帝淡淡地说,欣赏着定王绝望又悲愤的眼神。 定王低吼一声,提着剑猛然向皇帝胸前送去。 一枚袖箭劈开空气打在剑尖,剑偏一寸,刺了个空。 “定王爷手下留人。”一个蒙面的红衣人走上前道,“我家大人有令,得到诏书前,不得伤皇帝性命。” 定王沉下脸,一剑刺入皇帝的左肩,阴着声音道:“写诏书用右手,那我便废了他左手。”说着握着剑柄挺身刺得更深。 皇帝痛哼一声,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来。 “霍中佩太小看朕了。若朕十日内未归京城,太子即日便会登基。” 红衣人踏上一步,“还请皇上重立退位诏书,我家大人说了,不希望皇上吃太多苦头。” 皇帝咬住惨白的下唇,不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定王。 钟雪麟追着血迹走了近十里,血迹终于消失不见时,前方传来好几匹马打响鼻的声音,钟雪麟赶紧跟上,却看见一处林中空地上扎着几顶帐篷,七八个男子持着兵器站在外围,圈中定王赵信举着剑在皇帝肩上搅动。 钟雪麟只觉胸口似有愤怒的狂潮急需发泄,再也顾不得太多,低吼一声,持着短匕便冲入圈内。飞驰的人影,势如雷霆,形如闪电。红衣卫士只见一抹影子闪过,接着便是胸腹开膛的惨叫。只一瞬,场上便只剩钟雪麟与赵信两人。 短匕顶在赵信喉上,赵信愕然发现,自己第一次这样被某个人的气焰震慑住,连回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你胆敢伤他……”钟雪麟双目充血,形同鬼魅。 皇帝看着浴血的钟雪麟,心中一颤,忙定了神,唤道:“淮昌,救驾来迟,该当何罪?” 钟雪麟闻言放开了定王,忙扑到皇帝身边,用匕首划断绳子,把皇帝紧紧地揉进怀中。 “皇上……皇上……我以为……”钟雪麟抱着皇帝,胸中尽是痛楚,片刻也不愿松手。 皇帝靠在钟雪麟胸膛上,莫名地心安,轻叹一口气,道:“淮昌,朕以为朕不怕死,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却又想起些无聊的事……”说着,皇帝仰起头,轻轻在钟雪麟嘴上印了一个吻。 皇帝苍白的脸浅笑一下,闭上眼失去了知觉。 钟雪麟举起匕首,在自己腕上划了一道口子,打开皇帝的口,把血引进皇帝嘴中,又仰起皇帝的头,让他把血喝了下去。 好一会,看见皇帝脸上逐渐有了一些血色,钟雪麟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钟雪麟撕下衣服上的布料细细把皇帝肩臂上的伤口包扎了,回头见定王已经不知所踪,怕定王会再带人追来,便负起皇帝往林子深处跑去。 直至深夜,钟雪麟又给皇帝喂了几次血,皇帝还是没有醒来。 突然,几声雀鸣传来,一只银色的小雀拍着翅膀从上方冲了下来。 “云儿!”钟雪麟唤道。银雀落在皇帝身上,轻轻啄了啄皇帝的脸。 钟雪麟道:“他没事了。” 一阵马蹄声急急地朝这边驰来,“小雀方才往这边飞了!” “曹大人,皇上在此。”钟雪麟喊道。 马蹄上凌乱了一阵,一个男子疾步踏入山洞中,见了皇帝,脸上又惊又喜,扑通跪在地上高声道:“罪臣救驾来迟,请皇上赐罪!” 钟雪麟道:“皇上晕过去了,快请太医。” 曹准忙冲出去吩咐了几句,不一会随行的刘太医捧着一箱物事进来了,皱着眉头为皇帝把了好一会脉。 号了脉,刘太医恭恭敬敬地垂了手,道:“皇上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又失血过多,本已是回天无术。幸在皇上似是服用了某种续命奇药,保住了心肺,此时已无性命之忧。皇上乃真命天子也。” 曹准道:“续命奇药?”刘太医也询问地看着钟雪麟。 钟雪麟干笑,道:“皇上近日来只食用了些狐肉以及生果。” 刘太医抚着白须,道:“老夫竟不曾知道狐肉有如此效用。” 刘太医给皇帝涂上金创药,换了干净的绷带和纱布,取了几颗补血吊命药丸喂皇帝吃了,又对钟雪麟及曹准吩咐了几点注意事宜,便行礼退下了。 曹准听钟雪麟把事情始末说了,沉吟片刻道:“霍相如此明目张胆皇上出手,定是已做好篡位准备了。” 钟雪麟看着烛火,“太子危险。” 曹准点点头,道:“明日一早便出发。” 曹准留下一些人马在山中搜寻赵信,其余人次日一同护送皇帝回京。 皇帝醒来时发现自己卧在钟雪麟腿上,马车随着不平坦的路面来回晃着。皇帝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稍稍一动身,肩臂处剧烈的痛楚让皇帝闷哼出声。 “疼么?”钟雪麟问道。 皇帝“嗯”一声,道:“扶朕起来。” 钟雪麟抚着皇帝坐起来,皇帝望车窗外瞥了一眼,一皱眉头,“又下雨了。” “是。已下了一整天了。” 见皇帝郁郁寡欢地坐着,钟雪麟问道:“皇上讨厌下雨么?” 皇帝默了一会,道:“下雨让朕想起讨厌的事。”说完怔怔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五日之后,皇帝回京,立即下旨彻查定王赵信谋反之事,革赵信亲王封号。并昭告天下寻回胞弟赵桓夕,册封赵桓夕为晋王,兼卫军大将军,接任定王襄平军都统之职。钟雪麟、安子遥查案有功,擢封钟雪麟为观文殿大学士,进从二品;擢升安子遥为权六曹尚书,进正三品。 一骑轻骑驰入军营,陆皖柯忙走出营帐,接过信使带的快报,拆开细细读了一遍。 魏青大步走来,问道:“京城形式如何?” 陆皖柯道:“襄平已定,霍相出手了。” 11、宫变 皇帝回京后,日日参汤茯苓,皮外伤很快便好了,只是肩膀处伤了筋骨,活动起来终究没有以前轻便,好在只是左臂,平日只是上朝、批奏折也不觉得。 朝中暗地里风云瞬变、暗潮汹涌,表面上却仍是君礼臣恭。皇帝自襄平一行归来后也一改奢糜腐化的劣性,再不日日往温柔乡跑,只是上朝时仍是一副犹豫不决、懒散昏庸的模样,对霍相也是听之任之。皇帝和霍相都心照不宣地对燕山行刺之事缄口不语,只是朝中无意四目相对之时,偶会发觉对方眼里目光的疑忌。 深秋时,文妃病了,日日咳个不停,姣好的面容也憔悴下来。皇帝很是上心,几乎日日往文淑宫跑。 自从文妃为皇帝诞下太子,皇帝便不常来文淑宫了。如今皇帝来得这样勤,文妃心中自是喜不自胜,私下里命贴身丫鬟向御药房抓了几副助孕的药。 文妃乃是太后侄女,父亲是知枢密院事全迁承,靠着过硬的背景,很快就把同时入宫的怀妃、宛妃比了下去,受皇帝专宠一时,不久便不负众望地为皇帝诞下太子。 一日行过床第之事后,皇帝卧在榻上,抚着文妃羊脂般的腹部,柔声道:“茜儿若能在为朕生一个公主皇子,朕便立你为后。” 文妃听了,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垂下眼睑,心中却是欣喜若狂。 皇帝又道:“秋日萧瑟,你若是觉得气闷,便到御书房来给朕伺候笔墨吧,听全爱卿说过你精通诗律,这很好,朕很喜欢。” 文妃一时只觉得受宠若惊,不知皇帝为何宠幸自己如此,即便在女官盛行的前朝,后宫准入御书房的也是只是寥寥可数的几人。 “文妃谢皇上隆恩!” 皇帝一笑,搂过文妃纤细的腰肢,道:“不必多礼,朕是茜儿的夫君,茜儿私下里叫朕鉴安便了。” 这日钟雪麟在御书房与皇帝商讨对辽事宜,皇帝用手指点着图纸,皱眉沉思。 钟雪麟伸手触上皇帝的眉心,道:“秋日火大,臣让远公公拿些降火的茶来。” 皇上挥挥手道:“不用。”提笔在图纸上圈了几处。 远公公走进来在皇帝身边说道:“文妃娘娘来了,说是来给皇上送银耳红枣汤。” 钟雪麟哂笑地看着皇帝,心道:皇上一个大男人,却总喝些女人喝的汤水,怪不得养得白白嫩嫩的。 皇帝卷了图纸,向远公公道:“让她进来。再去孙府宣孙远兴,让他速速入宫。” 远公公领了旨退下,一会儿便见文妃款款玉步走了进来,向皇帝屈了一膝,道:“妾身恭请圣安。”又向钟雪麟福了一福,“钟大人,奚儿有劳钟大人提点了。” 钟雪麟向文妃行了一礼,道:“太子天资聪颖,下官不敢居功。” 文妃温婉地向皇帝道:“秋日气干火旺,妾身熬了些滋润汤水,让皇上润润身子。” 皇帝笑着牵了文妃的手,柔道:“茜儿甚知朕心,朕方感口渴,茜儿便送汤来了。” 皇帝感觉到钟雪麟火炬一般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赶紧低下头喝汤。 钟雪麟向皇帝和文妃行了个礼,道:“皇上此时家事不便,微臣先行告退。”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准了。钟雪麟出宫时,正好看见陈公公领着孙三公子急匆匆地往御书房走。 看见钟雪麟投来的视线,孙远兴偏过头朝钟雪凌笑了一下,行了个抱拳礼。 孙远兴来到御书房时,文妃正坐在皇帝腿上,皇帝出了一道字谜,文妃蹙着秀眉在苦思冥想。 孙远兴和文妃打了照面,心中都是一惊,文妃忙从皇帝腿上下来,垂袖立在一旁。孙远兴跪倒在地,道:“臣孙远兴叩见皇上。见过文妃娘娘。” 皇帝道了句“免礼平身”,开始向孙远兴询问汴河四渠水利修建的进展。孙远兴的父亲孙签乃是兵部尚书,孙尚书知道儿子木讷,难以适应官场的勾心斗角,便把孙远兴安排到远离纷争的工部,孙远兴入仕后在工部任职都水监,居从二品,掌管汴河一带水利建设,听皇帝问了,忙理了理思绪,将各工程进度徐徐道来。 皇帝凝神听了孙远兴汇报,对孙远兴点点头,道:“很好。运河建设刻不容缓,来年开春务必要将东部一线投入使用,否则融雪又将在汴河一带导致春涝。” 孙远兴垂头称是,余光瞄到文妃有点苍白的脸上一双秀目也在偷偷看自己,胸中登时溢满了欢喜。 皇帝侧着目静静观察了一阵两人的神情,心下了然,忽而笑道:“是了,孙尚书与全院事乃是旧交,茜儿入宫前定与孙爱卿见过了?” 文妃垂下眼道:“是。孙大人常携孙公子来府上,妾身与孙公子自幼便相识。” “那便是青梅竹马了。”皇帝道。 孙远兴终究从小便受父亲耳濡目染,深知万万不可与皇帝的后宫有牵扯,忙道:“并非如此,幼时无忌,微臣入了国子监后就未再见过娘娘了。” 皇帝点点头,道:“下去吧。朕很在意运河的事,事无大小,爱卿常来禀报便是。” 孙远兴道了声“臣领旨。”便行礼退下了,临行前不由得又瞄了文妃一眼,才踏出门去。 皇帝看着文妃,见她目光闪烁,遂一笑,牵了文妃的手,与她聊起旁的事来。 孙远兴回了府,在屋中坐立不安,脑中终是难忘文妃那一双美目。没两日,孙远兴就又入宫面圣去了,向皇帝禀报了运河的经费预算。皇帝听了,对孙远兴称赞了一番便让他回去了。 孙远兴这一行没见着文妃,也不气馁。又过了两日,孙远兴又要进宫禀报水司职位变更的事,却在宫道上遇见了正要前去御书房的文妃。 两人均是心中一震,面上却不慌不忙地相互行了礼。 “孙大人安好。” “下官见过文妃娘娘。” 文妃端详了眼前的男子片刻,道:“孙大人,近日风高气爽,但本宫却夜不安枕。” “娘娘所因何事?” “孙大人可听闻过‘亥猪拱槽’之事?实是有趣之极。” 孙远兴心中大喜不自胜,说道:“如此趣事,下官却是未曾见识了。” 文妃笑了笑,袅袅婷婷地走了。 是夜亥时,文妃的贴身丫鬟玉儿买通了看门的冼公公,孙远兴只身来到宫门,换了冼公公带来的内侍服,跟着冼公公从偏径行至文淑宫,玉儿打发了宫前侍卫,把孙远兴迎了进去。 次日一早,皇帝漱洗完毕,正在用早膳,远公公走上前报道:“冼公公来信了,一切尽如皇上所料,皇上英明。” 皇帝轻轻一笑,心道:无论是谁,总归难逃情劫。 皇帝往文妃处跑得更勤了,却都如投石入海,文妃的肚子始终没有反应,咳嗽却一直没好全。 文妃忧心忡忡,皇帝笑道:“茜儿别急。既然能生下太子,一定还能怀上。明日朕再换一个太医来看看。” 文妃道:“妾身听说,有的民间偏方甚有效用……” 皇帝道:“定是玉儿又乱说了。茜儿如此娇贵的身子,怎能乱吃些江湖郎中的药?” 文妃不语。过了几日孙远兴又入宫私会文妃时,文妃对孙远兴道:“启远,下回来时,把上回说的药方带来吧。” 孙远兴回了府上,立即寻访到人称“送子郎中”的潘医师处,取了一张药方。 这日,皇帝下了早朝,犹豫了一阵,便命人摆驾东宫。 太子正在解钟雪麟设的乾卦,一听人报“皇上驾到”,便扔了笔,扑到皇帝怀中。 立在一旁的钟雪麟也前来行礼,皇帝看向他,道:“钟爱卿刚升了从二品就不来早朝,因何事?” 钟雪麟道:“微臣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已向吏部告过病了。”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道:“朕想询问太子功课,爱卿下去吧。”便不再看他。 钟雪麟立感气闷,匆匆道了声“微臣告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牵着太子的手,顺着鱼塘闲庭漫步。 “近日你母妃来过么?” “是。母妃来了说要给奚儿生一个弟弟妹妹。但母妃说还是想生个弟弟,她说父皇会更欢喜。” 皇帝一滞,又道“母妃还说什么了么?” 太子道:“母妃还说,让儿臣以后要像父皇一样,做一个明君。” 皇帝笑笑,捏了捏太子的手,道:“父皇不希望奚儿当明君,父皇只希望你快乐。” 不久,皇帝也患上了咳嗽,文妃很紧张,日日给皇帝送药送汤。 皇帝的身体却愈发消瘦,一日早晨起来,皇帝咳了血。 远公公大惊,忙又找来太医为皇帝把脉。 太医听着皇帝的脉,越听越惊,最后道:“皇上恐是服了伤肝损肺的罂粟草,此草非剧毒,服用少量有提神抗乏之功效,只有长期服用才会损害身体。不知皇上近来是否频频食用某种食品?” 皇帝乏了似的闭上眼。 曹准即刻奉旨搜查文淑宫,在文妃的梳妆匣中找到了记着罂粟草的药方。玉儿在拷问下每多久就吐露出孙远兴与文妃私会之事,并指出了共犯冼公公。冼公公一见曹准怒气汹汹的脸,还没逼问,就跪下把孙远兴入宫的时间、次数都招了。 曹准持着搜捕令来到孙府,孙尚书面色死灰,持着刑杖正一杖一杖毫不痛惜地往儿子身上招呼。 曹准举着药房,厉色问道:“都水监孙远兴,此药方可是当日你带入的?” 孙远兴披散着头发,一脸惊恐,爬起来仔细辨认了药方一阵,道:“正是!父亲,这就是孩儿给文妃娘娘求的助孕偏方,是娘娘让孩儿求来的!” 曹准道:“孙远兴意欲弑君罪名成立,绑起来,带走。” 孙远兴抓住孙尚书的靴子,喊道:“父亲,那真的是助孕偏方,孩儿没说谎,救孩儿!救救孩儿!” 侍卫缚了孙远兴的双手,孙敬山怔怔地看着哭喊的儿子被扔上马车,一摆手招来总管,说道:“备车,去霍相府。” 霍相逗着鸟,听孙敬山火急火燎地把事情说清了,抬起眼,看着孙敬山面色蜡白的脸,道:“令公子闯下如此大祸,恕老夫无力相助。但事情还有回转余地,文妃乃是太后侄女、太子的母亲,皇上若是念在文妃为产子之功,兴许会从宽发落。到时老夫或能为孙大人向皇上求情。” 12、争斗 钟雪麟得知消息后,当下命人备车前往宫中,却被远公公拦在了福宁殿外面。 “皇上龙体欠安,需要静养,钟大人请回吧。” 钟雪麟道:“劳烦公公再通报一遍,本官有要事与皇上说。” 远公公不耐地进去了,不一会带了门出来,道:“皇上说了,不见。” 钟雪麟又气闷起来,正要说“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却见曹准一身堂服来了。 二人相互行了礼,曹准道:“钟大人别白费力气了,皇上方才说了,谁也不见,有事明日朝上说。” 钟雪麟气得胸闷,叹一口气悻悻然回府了。 次日早朝,钟雪麟换了朝服,早早就在午门外等候,钟鸣鼓响,满朝文武列队行入太和殿,不一会,皇帝穿着绣着五爪金龙的皇袍驾临了,满朝官员立即跪下来山呼万岁。 钟雪麟抬起头仔细端详皇帝,只觉得他比上回见面时又苍白了不少。 皇帝在龙座上坐了,曹准举着折子踏前一步,跪在地上,将孙远兴与文妃私通下毒弑君之案的调查始末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一遍,又道已找来了该案的重要证人:江湖郎中潘医师、御药房抓药的黄药师,此时正在殿外候着。 皇帝道:“宣证人进殿。” 一旁的远公公忙扯着嗓子喊道:“宣证人进殿。” 殿门开了,两个人惶惶恐恐地走了进来,拜在地上。 皇帝道:“曹爱卿问吧。” 曹准道了句“臣领旨”,转过身对着三人道:“潘医师,当日孙远兴前往拜访,你写下这道药方,药房中有毒草‘罂粟草’,此事有误么?” “没错。那位大人让小人开一份慢性毒药,别的小人没敢多问。” 曹准又道:“黄药师,文妃娘娘的丫鬟玉儿是否曾持着这张药方到御药房取药?” 黄药师道:“是。玉儿前后来过三次,共抓了一个月份的药。” 皇帝点头,道:“好了,带下去吧。” 两人被拉拉扯扯地带了下去,曹准收了折子站回原位,朝中静默了一阵。 皇帝开口道:“文妃、孙远兴意欲弑君,论罪当诛六族,立即执行。退朝吧。” 此言一出,满堂吁然,皇帝这一着不仅是没念在与文妃的夫妻情谊,甚至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了。霍中佩还在琢磨着皇帝若是问自己的意思时该怎么回答,不想皇帝决绝地做了决定,也是一愣。 孙敬山和全迁承二人面如死灰,腿一软伏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叫喊起来。 钟雪麟往前一步,拜在地上高声道:“求皇上收回成命。文妃乃太子之母,求皇上手下留人!”说着,深深地扣下头去。 皇帝看着钟雪麟,冷冷地道:“君无戏言。退朝。”接着再不看满朝文武一眼,自顾自地走了下去。 钟雪麟跪在地上,手心一阵发冷。 文妃在文淑宫前向西而立,听了圣旨,她惨淡地一笑,陈公公用朱色漆案端来一只酒樽。文妃伸出玉指举起鸩酒,淡淡念了句:“夫妻五年,我可曾看清过你一刻么?”仰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霍相回到府中,紧缩了房门,在黑暗中独自思索了许久。从辽金挑衅开始,朝中好像有什么开始改变了。先是拥重兵的襄平王,接着是掌管兵部的孙尚书,以及掌管新进官员的全院事。不到半年,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三个人便不知不觉地被皇帝处理了。霍相惊恐起来,不仅是因为自己最锋利的獠牙已逐渐被拔掉,而是发现,皇帝已开始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 霍相略一思忖,取来笔墨写了一封信,命人火速送至襄平。 “千万要交到晋王爷手上。”霍相嘱咐道。 是夜,皇帝在福宁殿听曹准禀报完处决结果,让他退了下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奏折,发现自己半天没读完一句话,遂狠狠地用朱砂笔在每份奏折上都划上一个触目惊心的叉形。 只听殿外远公公喊起来:“钟大人,万万不可,皇上交待了谁也不见!” 话未落音,殿门已被用力地推开,钟雪麟怒冲冲地迈进来,后面追着一脸难色的远公公。 “皇上恕罪,奴家拦不住钟大人……”远公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皇帝扶住额,道:“知道了,下去吧。” 远公公谢了恩,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淮昌深夜惊扰圣驾,所为何事?” 钟雪麟盯着皇帝,“既然如此,求皇上赐臣死罪。” 皇帝叹口气,道:“朕说过,朕不会治你的罪的。” 钟雪麟道:“但你却治了你的妻子,太子母亲的罪。文妃何罪之有?” 皇帝笑了一下,道:“前些日子淮昌还在为一碗汤争风吃醋,怎么今天却为她说起话来了。” “皇上兴许是不觉得什么,但太子才三岁!” 皇帝看向钟雪麟,眸子冷了下来。“朕不觉得什么?淮昌的意思是朕已经冷血到没有七情六欲悲痛哀苦了么?” 钟雪麟捕捉到皇帝眼中破碎的光,心登时软下来,欺上身去想抓住皇帝的手。 皇帝一闪身,背对着钟雪麟。“朕已经说过这个问题了。你走吧。” “皇上……”钟雪麟凑上去,从背后抓住皇帝的手腕,只感觉皇帝的手腕上几乎只剩下骨头,心中又是一恸。 “放开!”皇帝回手一挥,一巴掌甩在钟雪麟脸上。“你滚。朕凭什么在这听你指责?朕不想见到你。” 远公公在门外候着,听到响声,忙问道:“皇上,有什么事么?” 钟雪麟忙回了句,“没事,公公千万别进来。” 皇帝气极,只想摔门而去,但又怕宫中舆论,说当今圣上被一个从二品的臣子气出了寝宫。于是皇帝喘着粗气骂了钟雪麟一阵,钟雪麟死皮赖脸地不走,皇帝气得动起拳头,钟雪麟也是一声不吭地挨了下来。皇帝气得没法,在偌大的寝宫中怒冲冲地走了一圈,仍是逃不离钟雪麟的视线,心中委屈至极,最后索性坐在榻上喘起粗气。 钟雪麟懵了,赶紧前去抱住皇帝的身体,皇帝又是一阵拳头落了下来。 “皇上,臣错了,你用力打我,泄泄气就好了……” 皇帝打得累了,一张嘴咬住钟雪麟的肩头,钟雪麟闷哼一声,忍了下来。 皇帝想起第一次见到茜儿时,茜儿才十六岁,穿了件嫩黄的锦衣,在御花园对着鸟儿读诗。当时自己还没继位,以为是父皇的哪位妃子,只敢偷偷躲在树后听她读了一会儿婉约词,不解为何她清脆的声音能读出如此哀伤的感觉。 “茜儿以前爱读诗,进宫后却没见她再读过。”皇上突然道。 钟雪麟闻言,把皇帝搂得更紧了,细细的吻落在皇帝的眼角。 感觉到皇帝瘦了许多,钟雪麟想到皇帝为了这次的案件,已经给自己服了近一个月的砒霜,身子自然是破损得严重,心中不由得绞痛。 皇帝被钟雪麟抱着,心中空荡荡的,急需什么来填满。他深吸了几口气,看向钟雪麟的眼,道:“淮昌,抱朕。” 钟雪麟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眸子,只见那眼眸漆黑如万丈的海底,什么也看不清。 “臣遵旨。”钟雪麟答道,低头含住皇帝的唇。 钟雪麟的手掌抚上皇帝的身体,在各处揉捏,一个个或重或轻的吻落在皇帝的身体,皇帝的喘息很快便急促起来,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唇间溢出,皇帝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钟雪麟看见皇帝撩人的模样,终于把持不住,手指移向皇帝下身,轻柔地帮皇帝放松。 皇帝微蹙眉头,道了一句“进来。” 钟雪麟看见他坚定的眼,又用手指在后茓出扩展了一阵,一咬牙,抬起皇帝的腰,把自己缓缓地埋了进去。 皇帝咬着下唇,痛哼了一声。 钟雪麟赶紧停下,问道:“皇上……” 皇帝睁了眼,看着他又说:“进来。” 钟雪麟终于一挺身,深深地沉入皇帝的身体里。 皇帝的脸霎时失了血色,额头上布上细密的汗珠。 钟雪麟停下动作,用手指抚弄着皇帝的身体,帮他放松下来。 “继续。”皇帝咬着唇道。 “皇上” 皇帝咬着下唇,面色惨白,眼中溢满痛苦。 “继续。” 钟雪麟看着皇帝苦苦忍耐的表情,已没了行房事的心情,只是听着皇帝的旨意配合地动着。 皇帝抓着锦被,鬓角的发已被汗水打湿,软软地贴在脸上。 “皇上……” 皇帝睁开看着他,还是一句“继续。” 钟雪麟不知道这样机械式地抽动了多久,皇帝的眼中开始放空,紧紧抓着锦被的手指也无力起来。钟雪麟心中一紧,抚上皇帝的脸,“皇上!” “继续……”昏迷边缘,皇帝只希望这疼痛不要停,至少能证明自己还没有麻木。 皇帝晕了过去,钟雪麟从皇帝体内撤了出来,猩红的血沾满两人的下身,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显得刺目惊心。 钟雪麟心中闷得厉害,自己最希望保护的人,自己却又亲手伤了他。 钟雪麟静静地抱着皇帝端详了一阵,披上衣服跑到殿外找到远公公,吩咐他准备些金疮药,把浴池的丫鬟都支开,再给皇帝换床被褥。 远公公看着钟雪麟衣冠不整的模样,已是猜到了七分,赶紧诺诺,吩咐丫鬟去准备了。 钟雪麟抱着皇帝到浴池,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清洗了伤口,又把皇帝抱回龙床上,用金疮药把伤处细细地涂了,才安顿皇帝睡下。 烛火燃尽了,噗地一声熄了,寝宫内又暗了一分。钟雪麟静默地站在一旁,看皇帝安详的睡脸。 天下的主人,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不这么剑拔弩张,温和得像一只猫咪。 钟雪麟默默地立了许久,最终连夜出了宫。 13、出兵 次日早朝的时候,皇帝仍是那么准时又平静地出现在朝堂上,只有钟雪麟捕捉到他坐下时微变的神色和略迟缓的动作。 张太尉跪下道:“今日前线来报,祁州失了,苏知州已自刎以谢罪。” 满朝寂然,文武众臣面面相觑。以这样的速度,不出半年,辽军便要兵临城下了。 皇帝静默地扶着额,缓缓在满朝臣子脸上扫视了一圈,道:“诸位爱卿,可有破敌保国之良策?” 所有人都低了头,人人心中都如明镜似的,我军与敌军军力相差不大,却逢战必败,除了归咎于将领领兵不力,别无它说。但朝中大臣若是霍相一派的,唯恐明说连带得罪了霍启小将军,保皇派的则都在猜测皇帝的意思,两派各怀心思,竟是无一人明谏。 皇帝心中冷笑了一下,又询问了一些各地灾情以及运河建设的事情,随后便退了朝。 钟雪麟走出朝堂,犹豫了片刻,还是追着皇帝往御书房走去。 远公公挡在御书房门前,说什么也不让钟雪麟进去。 “钟大人,以后皇上若没下诏,您便不用来了。”远公公说完,暗暗腹诽了一阵:钟雪麟以下犯上,皇上竟没治他的罪,真是便宜他了。 钟雪麟见状,想到错在自己,也不好摆出脸色,只好拉开架势准备与远公公进行一番口水战。 皇帝换了堂服,听见门外两人礼貌往来喋喋不休,看了几眼奏折,总是被两人的争吵分散注意力,遂一扔折子,托着下巴仔细听起来。 两人有来有往,以礼相称,又句句话得理不饶人,总归是钟雪麟硬要进来,远公公说什么就是不报。皇帝听得腻了,说道:“远公公,让他进来吧。” 钟雪麟露出胜利的微笑,对远公公说了句“承让”,便提起朝服下摆迈了进去。 “皇上身子如何了?”钟雪麟一脸欠然地欺上身去,皇帝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折子。 “不碍事。” 钟雪麟见讨不了好去,悻悻然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皇帝看看他,从屉中拿了地图,铺在案上。 “淮昌,你看。祁州失陷,除了东侧清州、潭州,以及西侧延州,京城以北越半数的城池都被攻破了。” 钟雪麟看着地图上圈圈点点的墨水痕迹,微一沉吟,伸手指着一处被描了许多次的字道:“邢州地处燕州与颍州之间,其中邢水县因其山势易守难攻。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点点头,“朕正是此意。”说着,命人取来纸笔,写下一行字,吩咐远公公立即让传令官送至魏青处。 远公公领旨下去了,钟雪麟走上前抓住皇帝的手,皇帝手指尖冰凉。“皇上,终于到了这一步。” 皇帝抬起眼看着钟雪麟,问道:“淮昌怕么?” 钟雪麟点头,说道:“怕。臣只希望,一切都如皇上所愿。” 复州军营中,陆皖柯举着皇帝的亲笔诏书在烛光下看着,眉头越锁越紧。 魏青在一旁坐立难安,见陆皖柯迟迟不语,自己已经自斟自酌了七八杯酒,遂一拍桌子,道:“乾之,皇上究竟如何说的?你快说与我听!” 陆皖柯道了句:“魏将军莫急,待下官再看看。”说完又盯着字条苦思冥想起来。 魏青实是坐不住了,凑到陆皖柯身边往字条上看,只见上面端正地题了“擢霍启领兵收颍、邢”几个字。 魏青看毕,喊道:“这么几个字陆大人何以看了这么久!” 陆皖柯笑语:“下官愚钝,难测君心。” 魏青道:“既是圣命,终是不可违的了,末将这就让霍启点兵三万,择日攻颍。” 陆皖柯沉吟片刻,道:“三万不够,要八万。” 魏青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反驳,直接去下令了。 霍启即日出兵攻颍,颍州地形险峻,地域偏狭,本是个鸡肋之地,辽金顺手破城后只象征性地派了少量兵马驻城,谁知便让霍启捡了个空子。 半月后,朝廷之上,张太尉提着折子上奏道:“复州来报,昨日霍将军领兵八万突入颍州,势如破竹,现已收复寝丘、宛丘二县。” 满朝轰然,文武朝臣脸上都现出喜状:这可是出兵以来的第一次捷报。 皇帝眯起眼,不置可否,看向霍相问道:“霍宰相,依卿看来,如今兵将何出?” 霍相听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心下思忖道:若皇帝想治自己,霍启是一个最佳的着手点,眼下正好试他一试。 考虑已定,霍相踏前一步不紧不慢地道:“依微臣看来,破敌首胜则士气高涨,应如摧枯拉朽之势,乘势抢攻,深入敌军腹地。” 皇帝还未说话,张太尉抢白道:“如此万万不可,辽兵据颍州经月,人众兵锐,我军连日攻城,兵马已疲,断不可以我疲兵对辽之锐兵。” 霍相闻言大喜。这道理谁都知道,由张太尉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张太尉乃本朝老官,新帝登基之前便居太尉之值,领从一品。霍相曾试探了他多次,张太尉总是在在保皇与立霍之间摇摆不定,平时朝上不怎么开口,霍相抓不到话柄,霍相也奈何不了他。这次霍相本只想试试皇上是否决意要让霍启踩陷阱,谁知竟钓出张太尉这条大鱼。张太尉持禁兵虎符,若有禁兵相助,皇帝的五千御林军不足为惧。 霍相心下打好了算盘,当下道:“张大人所言极是,是老臣考虑不周了。” 皇帝按照张太尉的意思下了道“固守颍州,酌情判断”的旨令,命霍启领兵留守,就命令退朝了。 旨领到达前线,陆皖柯深感为难,魏青却只是大笑了一阵,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对陆皖柯道:“陆大人定是在想,皇上一面颁了圣旨让霍启留守颍州,一面又要让他攻邢州,这可如何是好?” 陆皖柯道:“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上,魏将军总是说得不错。” 魏青干笑两声,道:“陆大人若是信得过,便把这事交给我吧。” 陆皖柯看着魏青讳莫如深的脸,最终叹道:“那便劳烦将军了。” 魏青笑起来,与陆皖柯又说了一会旁的事,陆皖柯几次试探,魏青都是笑着说一句“御史大人莫要小瞧了末将”,便又转了话题。 是夜,魏青一骑轻骑驰至霍启军中,霍启在帐中斟了两碗酒,两人聊了大半夜,直聊到次日丑时,霍启才有气无力地把魏青从帐中送出来。据守帐的侍卫说,当晚霍将军的帐中曾传出一阵短兵相接的撞击声,一会儿兵器的声音歇了,却传出几声霍将军的惨叫,那叫声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听得侍卫们不寒而栗。 陆皖柯到魏青帐中来逼问时,魏青只是一脸深意地笑笑,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此乃其一。其二,末将与霍启进行了男人之间的较量,末将侥幸胜了。霍启虽是霍中佩之子,确是一条敢做敢当的好汉,青很敬服。” 陆皖柯似是听出些什么不对,不敢深究,忙道了几句称赞的话便退出了帐篷。 霍启果不食言,在颍州稍作休整,便领兵自宛丘出发,一路向邢水攻去。 霍相在京城接到战报,火速发了一封洋洋洒洒上百字的信至霍启处,详细论述了他此举的不妥。 两周后霍启的回信来了,险些把霍相气得吐血,连呼家门不幸。霍启的回信只有两行字:“启乃武将,不知政场厮杀,所信奉者唯二:一乃保家卫国,二乃遵信守诺,仅此而已。” 14、降 没有了魏青故意放水,霍启领兵八万,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杀入邢州,在邢水城下仅焦灼了三日,邢水城破,俘虏败兵三千。 远公公把捷报说与皇帝时,皇上刚坐起身来,在宫女的伺候下更衣。听到消息,皇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丝毫意外。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打在窗棱上噼啪作响。 皇帝一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远公公心下一叹,答道:“今日是九月初七了。” 皇帝呆坐了一阵,点点头,道:“上朝吧。” 朝堂上大臣们都在对霍启将军的英勇机智啧啧称赞,皇上却始终不置可否,只是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听见了。霍相垂着手立在殿中,心中火烧火燎,不知皇帝此举意欲为何? 下了朝后,曹准叫住钟雪麟,显得忧心忡忡。 “钟大人若不嫌弃,昱敬想请钟大人移步曹府。” 钟雪麟连称“当然”,跟着曹准上了辇。 到了曹府,曹准让下人伺候了茶水,便把下人都支了开去,关上客堂的门,正色对钟雪麟道:“霍启取邢,切断了辽兵南下粮道,辽军必会迂回而攻之。然邢水三面环山,唯一出口,易守难攻,辽军畏其兵壮,必不敢强攻。钟大人以为,辽军便会如何?” “围城驻兵,断其粮草,待其兵乱,再起攻之。”钟雪麟答道。 曹准道:“正是。兵理有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然邢州北接燕州,左邻许州,辽兵只需派兵把守要道,便可把邢水逼至断粮的境地。” 钟雪麟道:“若使魏将军起兵接应如何?” “不可。许州驻辽兵逾十万,统兵者巴尔塔,久经沙场,必已考虑到此着,不日便会前往颍州拦截,若是硬碰硬,我军胜算不大。 钟雪麟假装沉思,盘算着该如何敷衍过去。 曹准又道:“钟大人,皇上之意,正是如此,是么?” 钟雪麟苦笑一声,道:“下官不知。” 钟雪麟回到府中,正准备着手给陆皖柯写封信,远公公却火急火燎地来了。 “钟大人,万岁爷又在糟蹋龙体,钟大人快去劝劝吧!” 钟雪麟连忙扔了笔站起身,“皇上在哪?” 皇帝站在荷塘边,雨水打在明黄色的锦服上,浸透衣料,深秋的寒冷让皇帝不停地颤栗。 一众太监婢女远远地举着舆盖候着,没有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往前一步。 “什么时辰了?”皇帝问道。 陈公公赶紧答:“还有一刻便是未时了。” 还有一刻……皇帝笑笑,低声念道:“十三年了,果然是忘了吧。” 后背突然被拥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皇帝不自觉地猛然颤了一下,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钟雪麟担心的声音说道:“皇上,别闹了,跟臣回去。” 皇帝不挣扎,任由他抱着,言语里却是不由争辩,“再等一刻。” 钟雪麟顿了一顿,扔了雨具,道:“那臣陪皇上等。” 皇帝倚在钟雪麟温暖的怀中,想起十三年前那日,也是下着这样的雨,那人毫不做作的笑容,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温暖了自己。 十三年来,自己想过许多愿望,希望母妃活着,希望父王多看看自己,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明君,希望霍相不在。这些愿望有的随时间磨灭了,有的正在靠自己一步步实现。现在的愿望,只是想再见那人一眼,问他一句,为何不来实现诺言? 皇帝笑起来,感觉脚下发软,眼前景物逐渐坠入黑暗。 钟雪麟守在皇帝榻边,看太医给皇帝服过了药,又给皇帝开了几张养身子的药方。 戌时时分,皇帝慢慢醒转过来,见钟雪麟立在一边,笑道:“淮昌。” 钟雪麟见皇帝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有些气闷,皱起眉道:“皇上淋雨好玩么?” 皇帝仍是笑,伸出手握住钟雪麟的手,轻轻地说道:“淮昌,朕应承你,以后一定不会了。” 钟雪麟受宠若惊地回握皇帝的手,忙道:“臣没有责怪皇上的意思。” 皇帝累了似的闭上眼,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不久,前线来报,霍启将军与八万士兵被围邢水,粮道被断,军中屯粮加上从百姓处搜集来的粮草只能撑半个月。 皇帝立马下旨命魏青领五万兵前去援助,然兵至颍丘,巴尔塔率兵前来围堵,两军即时扎营颍丘,相望对峙。 战报一日日传至京城,每日都是:“魏将军与巴尔塔兵正在对峙。” 两周后,皇帝忍无可忍,斥道:“什么时候不对峙了再来报。” 又过了几日,邢水发来一封血书。送信的士兵跑死了五匹马,刚把信交到皇帝手中,就倒在殿上,气绝当场。 “粮草已尽,兵畜将绝,父啖子肉,母卖其女。启恳请皇上调襄平之兵攻定州,引辽兵撤兵回救。” 皇上看毕,收了信不发一言。 邢水已被围五十天,家畜战马早已被杀食殆尽,军中老弱病残者都成了士兵们的盘中餐,邢水如一座鬼城,人人自危。 这日,辽军在邢水城门外杀了五百头牛,架在火上炙烤,烤肉味飘入邢水,肉香弥漫城内整整一夜,城中无一人入眠。 次日,魏青接到消息:霍启降了。 陆皖珂松了一口气,魏青却握紧了拳头。 是夜,一骑马冲入魏青军中,侍卫们把马拦下,发现了马背上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霍启。 魏青和陆皖珂闻讯急忙前往查看,却见霍启一柄长剑刺穿胸肺,已是活不成的了。霍启见了魏青,浑浊的双眼迸出一丝光来。霍启伸出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胸前,魏青忙伸手进霍启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邢水将失,臣愿以一人之身,救八万兵士与百万邢水百姓。然辽金未破,京城危急,唯起襄平而攻辽之腹地而可救国。霍启绝笔。” 魏青小心翼翼地收了信,握住霍启的手。“霍将军若有什么遗愿,青可代为转达。” 霍启开口想要说话,却咳了一阵,魏青拿来水喂了他几口,霍启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来。“没什么……要转达的。魏将军,你听我说……我霍启一生中真正快乐,有三次。其一……武科举那日,皇上钦点我……为状元;其二,在长安练兵场,魏将军称赞我……领兵有道,我没有一日不以此为傲;还有一次……那夜帐中,魏将军第一次真正地看我、与我说话,虽然只因为我是……霍宰相之子,但我还是……由衷地快乐……” 魏青静静地听他说完,伸出手抱起霍启沾满血的身体,感觉到这具原本年轻充满活力的结实身躯,因长期的饥饿已严重消瘦下去,军装下是空荡荡的。魏青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对不起……元济,我不知道……” 霍启的眼中透着温和,“我不怪你,圣意不可违……” 陆皖珂看着两人,心下默然,悄然退出帐外。 15、出使 霍启降敌的消息与霍启的死讯一同传入京城,举朝哗然,京城之内,臣民纷纷开始收点行装,购车买马,若辽金继续南下,便要举家撤离京城,一时间京城马车比金贵。 朝堂之上,皇帝看了一眼跪在脚下的满朝文武,问道:“霍将军领八万兵士降敌,我军兵力大大受损,如此奈何,张爱卿?” 张太尉沉默了一阵,苍然道:“臣认为,如今唯有请和一法。” 此言一出,举朝轰动,兵败如山倒,不料竟已到了求和保身的地步。 皇帝又道:“何爱卿,若魏将军率全军出击,辽军攻进京城还需几日?” 保和殿大学士何允冲答道:“凭我军所剩五万兵力,与十万襄平军之力,若全力抵御,不出两个月,必兵临城下。” 皇帝收起慵懒的模样,轻笑起来,问道“诸位爱卿,京城若破,诸位当何去何从?” 满朝臣子闻言均是一惊:皇上此言,莫非是要与辽拼个鱼死网破了? 臣子们登时在殿中跪了一地,高呼道:“微臣誓与我朝共存亡。” 皇帝道:“诸位都愿为国而献身么?” 满朝大臣心下都是怯怯,嘴上仍是壮志凌云地答道:“微臣愿为国献身。”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诸位爱卿现下便积极自荐,作为我朝使臣前去求和吧。” 大臣们听了此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知只要不闭城死战,不管求和结果如何,自己伺机而变,保全自家总非难事。 皇帝眯着眼在诸臣子脸上扫了一圈,许久,一位站在后排的新进正四品侍郎站出来,高声道:“臣徐罄愿前往求和。” 皇帝微笑着看了他片刻,道:“常闻徐爱卿才辩无双、舌灿莲花,尝与吴太傅论辩三日而不落下风。徐爱卿此着,可是颇有把握的了?” 徐罄不卑不亢地答道:“辽金兵力所至,京城乃其囊中之物,我朝和与不和,于彼并无差异。求和一事,微臣把握不大,只愿竭力一试。” 皇帝道:“很好。霍爱卿认为如何?霍爱卿乃是本朝老相,若霍爱卿出面求和更显我朝诚意,霍爱卿可愿出使么?” 霍相闻言一惊,没想到皇帝竟然想让自己干这百死一生的差事,连忙拜在地上,答道:“臣以为,徐侍郎巧舌如簧,出使言和最是妥当。” 皇帝又道:“当真如此?朕却以为不然。” 霍相心中又是大惊,心道:莫非皇帝真要与他撕破脸了?如此想着不自觉抬起头,却看见皇帝正托着脸嘲弄地盯着他看,平日畏首畏尾的模样已无一丝一毫痕迹。 “皇上,你……” “皇上,臣请缨,望徐大人让贤。”钟雪麟突然跪下来抢白道,霍相话刚出口,又闭上了嘴。 皇帝眯起眼看他,见他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钟爱卿可有良策?” 钟雪麟斩钉截铁道:“是。” 皇帝等了一阵,不见他有想说明的意思,又问:“有多少把握?” “六成。”钟雪麟答道。 皇帝笑了一下,忽而正色道:“钟爱卿接旨。”钟雪麟闻言把头深深地伏了下去,只听皇帝一字一句地念道:“擢钟雪麟为参知政事,领正二品,即日出使辽军。勿负朕望。” 钟雪麟直起身,又深深地拜了下去,道:“臣钟雪麟,领旨谢恩。” 退了朝,钟雪麟给陆皖珂送去一封信,写道:“旧日一别,已逾半年,再会之日,近在咫尺。” 福总管听说钟雪麟要前往前线,登时鼻尖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跟在钟雪麟后头,连说军中生活艰苦,硬要让钟雪麟带上几枚野生灵芝,还有一些大补的当归虫草。钟雪麟好说歹说,才支开了下人,自己随便收拾了一些轻便的衣物。 收拾停当后,钟雪麟穿了堂服正襟危坐,一直等到申时,除了徐罄来过向钟雪麟交代了一些辽金的礼仪问题,钟府前门可罗雀,既不见有人来召自己进宫,又不见宫里有人来给自己送行。 几壶茶水下肚,福总管神色黯然地走过来道:“老爷,是时候了。” 钟雪麟又灌下一杯茶,随手把杯子一扔,心一横道:“走吧。” 钟雪麟看向皇宫的方向,心道:这一别,再见时世事又将是另一番风景。 福总管随车把钟雪麟送出了城门,又千叮万嘱了一番,才悻悻然回城去了。马车刚又开始行了几步,一辆玄色舆盖的马车从侧里斜冲出来,惊得钟雪麟马车的马儿抬起前蹄长吁一声,险些把钟雪麟震下车去。 车夫也受了惊吓,骂骂咧咧地提起马鞭翻身下车,要寻不速之客的麻烦。 钟雪麟赶紧喊道:“王师傅,一点小事,不打紧,速速上路吧。” 王车夫是个暴脾气,一鞭子就往对方车夫身上招呼,对方车夫蒙着脸,身手似乎不弱,几次都不慌不忙地躲开了王车夫的鞭子。王车夫怒意正浓,劈头盖脸就是一鞭,钟雪麟忙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准备出手弹出,对方马车夫从身侧拔出一柄带销长剑,用剑销格开了王车夫这一鞭。 王车夫气急,扔了鞭子,赤手便要上去夺对方的剑,只看得钟雪麟心惊肉跳。 “慢着。”玄色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叫你们老爷来见我。” 钟雪麟呼吸一窒,只听王车夫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条葱?让我家老爷……”话没说完,钟雪麟已经几个大跨步冲上了对方的车中。 “皇上!” 皇帝云淡风轻地靠在窗边,身着湛蓝色锦袍,搭着一件白色滚边的外衣,头发随意地用玉簪束起,几缕乱发软软地搭下来,见钟雪麟上来,他弯起眼笑了,透着些风流公子的倜傥味道。钟雪麟看着,不由得有些痴了。 “朕可是脸上粘了脏东西?”皇帝问道。 钟雪麟忙收起目光,“没有没有,皇上面如冠玉,洁净无瑕。” 皇帝感觉一阵恶寒,皱了眉头。钟雪麟自知失仪,赶紧干笑两声,问道:“皇上在此处所为何事?”莫非是在等自己么?钟雪麟如此想着,心中升起一阵欢喜。 “朕随淮昌一同前去辽金军营。”皇帝道。 “什么!”钟雪麟猛地站起身,头顶在马车顶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疼得他又摔回座位上。 “皇上,不可,万万不可!刀枪无眼,若是伤着了皇上,臣……臣……” 皇帝似乎颇有兴致,追问道:“若是伤着了朕,你便要如何?” “臣如何对得起先帝,对得起皇上的列祖列宗!” 皇帝阴了脸,一阵失笑,顿了一阵,才道:“淮昌,谈和之事,你有六成把握,朕却有七成。” 钟雪麟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的脸,“皇上莫非是想……” 皇帝笑起来,道:“若淮昌今日不主动请缨,朕便要代劳了。” “臣不会让皇上去的。”钟雪麟抓住皇帝的手,握得牢牢的,“皇上有什么办法,臣代替皇上去便是了。” “淮昌……”皇帝叹口气,道:“别再说了,朕已经决定了。昱敬,出发吧。” 车夫应了一声,往马屁股上挥了一鞭,马儿长啸,马车隆隆地向北驶去。钟雪麟的马车夫见主子被带走了,也忙赶着马追了上去。 16、同行 钟雪麟与皇帝共处一车,气氛却闷闷的,皇帝自顾自地看风景,钟雪麟却在想方设法地让皇帝改变主意。行至第二日午时,一行人停了下来,寻了条溪水,就地生火煮饭吃。 曹准摘了蒙面布,看着钟雪麟一脸歉然。“钟大人,还有那边的大哥,适才多有得罪,曹某深感歉仄。” 钟雪麟沉下脸来,“曹大人,私自把皇上带出宫,可不是‘深感歉仄’便能了事的。” 曹准也有些不乐意,道:“既然如此,钟大人把皇上带回京城便是。” 钟雪麟举起碗来喝了口煮过的溪水,放下碗,正要与曹准大战三百回合,皇帝突然说道:“槐亭来了。” 钟雪麟和曹准放下架势,往小溪上游看去,只见一名穿着乡下少妇装的女子骑着羊儿,一步一晃悠地慢慢走了下来。 行至一行人面前,少妇下了羊,缓缓行了个屈膝礼,对皇帝道了句“老爷”,又看向钟雪麟,说道:“主子,初次相见,小女槐亭。” 钟雪麟微微颔首,发觉槐亭的眉目间与唐宁多少有些神似,只是唐宁更多的是谦恭,槐亭神色间却透着些洒脱。 皇帝问道:“先前说的事查得如何了?” 槐亭道:“是。支援霍中佩的官员名单已经整理出来了,资金往来明细也附在后面。”说着,从羊儿身侧的布兜中摸出一沓泛黄的纸。 皇帝接过纸页,细细地翻看了一遍。钟雪麟与曹准两人立在一边,死死地盯着看皇帝的表情,想抓住些蛛丝马迹,却是无迹可寻。皇帝看毕,淡淡地一笑,对槐亭道:“很好。霍中佩有动静了么?” 槐亭道:“昨夜老爷一出城门,霍氏的探子就回去报了,想必霍氏已经着手准备了。”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由唐宁和海棠贴身看护,霍氏无机可乘。” 皇帝道:“很好。你速速前往襄平,把此信亲手交给晋王爷。再联络万琴,让她在魏青军中候命。” 槐亭答了句“槐亭领命”,接着温婉地行了个屈膝礼,便又骑上羊儿缓缓地离开了。 曹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句,“此真乃奇女子也,柔弱如此,功夫修为却不在曹某之下。” 皇帝恍若没有听见,持着箸久久没有动作,眼睛定定地看着锅里徐徐冒起的水汽。 钟雪麟看了皇帝好一会,忽而伸出手去抚上皇帝的眉心,笑着道:“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么?” 曹准看见钟雪麟明显犯上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回过神来又忙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只是竖着耳朵听皇帝的反应。 皇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答了一句:“朕知道了。” 曹准顿时觉得有点晕,赶紧捧起碗大口大口地灌汤水。 钟雪麟端起皇帝的汤碗,又从锅里乘出来一勺米汤,道:“皇上正值青年,吃这些粗食杂水,龙体哪里受得了?皇上还是随微臣回京吧。” 皇帝接过碗,舀起一勺米汤,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道:“此汤色泽淡雅,香气浓郁,稠度适中,清淡健胃,正是宫中难以寻得的养生珍品。淮昌,你的手艺,朕很中意。” 钟雪麟干咳了一声,把自己的碗往皇帝面前推了推,道:“谢皇上称赞,那皇上多吃点。” 皇帝欣然地接过来,一勺一勺地把一锅白米汤喝了个精光。一行人坐在溪边,看着九五之尊风淡云清地吃了个把时辰,终于解决掉最后一口,一拍肚皮心满意足地回马车上歇着去了。 曹准一脸讶异状,对钟雪麟道:“曹某不知钟大人还有如此厨艺,实是敬服不已。皇上素来不贪嘴,每日御膳也是只动几口,钟大人莫非是有什么秘方不成?” 钟雪麟板着一张脸,忿忿地看着皇帝的背影,道:“大人过奖了,下官从未下过厨。” 曹准不明就里地走了,钟雪麟立在原地想了一阵,向随行的侍从问道:“初儿,今日预计宿在何处?” 初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翻了一阵道:“若车行顺利,今日酉时便可到皈县,皈县附近没有其他可落脚的地方。需要快马通报皈县刘知县么?” 钟雪麟道:“不了。告诉王车夫,行山路,绕过皈县,别让曹大人起疑。” 初儿有些困惑地看了钟雪麟一阵,还是低头答了声“是”,给王车夫传令去了。 钟雪麟看着侍从们安顿好食具,让王车夫领头赶车先行,又钻上了皇帝的马车。 皇帝脱了靴子,蜷着腿靠卧着,听见钟雪麟上来,也没有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钟雪麟也不说话,车行起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 钟雪麟看了一阵皇帝倔强的侧脸,感觉倦意突然袭来,不一会便模模糊糊地坠入混沌中。 黑暗中现出九条银白色的龙,盘旋缱绻,不分彼此。 九个兄弟一起玩耍的日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自己还很小,落云池还很大。 那时候,钟雪麟最喜欢九弟,明明能力最弱,却在谁面前也服输。 一次和灵虎打架,灵虎一爪子拍掉了九弟一大片鳞,九弟浑身是血地回来,却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直到自己一次无意中发现九弟疼得在淤泥中打滚,才知道它伤得这样重。 如果九弟还在,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龙了吧? 钟雪麟醒来时,窗外已全黑了,车轮行在崎岖的山道上,马车没有规律地剧烈振动着,坐在里面的人想要稳住身体也很费劲。 钟雪麟看向皇帝,皇帝蜷着身体坐着,一只手紧紧地把着车窗,另一只手却捂着嘴。 钟雪麟忙坐到皇帝身边,扶着皇帝的身体,伸出手去抓皇帝的手,“皇上,你怎么了?” 皇帝的手一片冰凉,钟雪麟一惊,扳过皇帝的身体,只见他额头上布着密密的冷汗,嘴唇也是惨淡的白色。 “皇上”钟雪麟赶紧探出头去,喊道:“停车!停车!叫陈医师来!” 马车一个急停,皇帝忿忿地瞥了一眼钟雪麟,抽出手捂住嘴连连干呕起来。 曹准急匆匆地带来了陈医师,钟雪麟跳下车,给陈医师留出问诊的空间。曹准火急火燎地问道:“皇上怎么了?有刺客么?有内奸么?有暗器么?有人下毒么?” 钟雪麟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服,道:“曹大人,皇上他”说着叹了一口气。 曹准顿时跳起脚来,“钟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 钟雪麟吊足了曹准胃口,才慢吞吞道:“皇上吃多了,消化不良。” “这”曹准有些哑然,“钟大人莫不是在戏弄曹某?” “不敢不敢。”钟雪麟道:“不过这病说大不大,但行车劳顿却很是吃不消,曹大人还是劝皇上回京去吧。” 曹准看了钟雪麟一阵,叹了一口气道:“钟大人,曹某又何尝想这么胆战心惊的?但圣意难违,曹某也是无可奈何” 两人谈话的声音不大,但皇帝终究是个练过武的人,把两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心里忿忿的,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是眼里偶尔透出的怒意让陈医师扎针的手忽而抖了一下。 皇帝轻轻一笑,“陈医师行医多年,这点小病,何必紧张?” 陈医师一缩脖子,答道:“皇上教训的是。” “昱敬。”皇帝提高声音唤道。 曹准几个大步迈到车旁候命,皇帝撩起帘子,道:“若朕再发现你有回京的念头,便治你抗旨之罪。” 曹准忙跪下来叩头,高声答道:“臣遵旨。” 陈医师的手又抖了一下,心想:一路上钟大人明里暗里想让皇上回京,皇上怎么不治钟大人反而治曹大人? 陈医师意识到自己不能妄自揣度君王的意思,于是战战兢兢地给皇帝针灸完,收拾了医具,便告退下车。下车时看见钟雪麟笑眯眯地等在车边,自己一下车,他就迫不及待地凑到皇帝身边。 陈医师想起御药房有一条流言,说是钟大人留宿宫中那晚,远公公来御药房要了一瓶金云软膏。 陈医师念及此处,忙敛了神色,埋了头回自己的马车上去了。 钟雪麟拉下帘子,摸了摸皇帝的额头,道:“皇上,臣方才问过车夫,这附近似乎没有县城,天色已经晚了,你看这” 皇帝淡淡地看他一眼,道:“那便顺淮昌的意思,寻片空地扎营宿了吧。” 钟雪麟有些窘,干咳两声,道:“皇上,这怎么是臣的意思呢?皇上,越往北人家越少,以后露宿的情况会更多,不如皇上这就” “江山为塌,星辰为盖,有何不可?”皇帝轻笑道。 钟雪麟点点头,道:“蛇蝎为侣,虫蚁为伴,也不无情趣。” 皇帝轻哼一声,看向窗外不再理他。 曹准骑马前去探路,不一会转回来报说前方有一处山地有水流,可以扎营休息。 一行人驱车到驻营处时已是戌时,入冬后北方天黑得早,此时天已全黑,车马仅靠侍卫举着的几盏灯笼照明。皇帝由于肠胃不适,扎好营后胡乱洗漱了一通便钻进帐篷里睡了。钟雪麟和曹准等人燃起篝火,安排了侍卫给皇帝守夜,又煮了一些晒干的蔬菜肉干,就着米汤喝了。 曹准皱着鼻子,道:“每天吃这些,别说皇上了,就是曹某也受不了。” 钟雪麟笑起来,“下官不知皇上亲来,没有带上一两个厨子,是下官的失误了。” 曹准干笑了一阵。自古以来,皇帝亲征,向来是辎重二十车,侍卫百余人,随行御医、御厨、伺候起居的下人逾半百,哪有这样拉上一个卫尉就随便出征的?更别说吃的用的都是钟雪麟带的东西。 钟雪麟又道:“此去辽北还有约十日路程,皇上龙体怎能忍受如此风餐露宿?曹大人还是劝皇上回……” 曹准忙正色道:“钟大人若有谏言,请向皇上直谏吧。” 钟雪麟叹口气,喝完碗里的汤水,钻进自己的帐里去了。 17、分道 皇帝一早上起来,脸色阴阴的,眼睛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 钟雪麟见状赶紧迎上去,紧张兮兮地道:“皇上昨夜可是没睡好么?” 皇帝缄口不言,钟雪麟忙递上一碗水给皇帝喝了,皇帝刚喝了一口,感觉口感不对,一甩手把碗摔在地上。 钟雪麟忙拜在地上,道:“皇上恕罪!昨夜初儿不小心把火折子都烧了,篝火也熄了,没有火烧水,只能……” 皇帝无语地盯了他一会,忍住一脚踹上去的冲动,道:“淮昌,你就这么想朕走?” 钟雪麟埋着头,“皇上的龙体要紧,安全要紧,微臣恳请皇上回宫吧。” 皇帝无言地立了一会,忽而对曹准道:“昱敬,我们回京。”说罢,一拂袖自己先上了马车。 钟雪麟一怔,没想到一直倔强坚持的皇帝竟然真的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一时间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落。 “那微臣送皇上一程。”钟雪麟说着,便要跟上车去。 “锵”地一声,一柄出鞘的剑从马车内刺出,指着钟雪麟胸前,钟雪麟只觉剑风一瞬便过,却霸道无比,如同君王的怒意一般。 皇帝举着剑,剑尖纹丝不动,轻轻地触在钟雪麟的领口。钟雪麟定定地站着,看着马车内没有表情的皇帝,心道:一般人发怒时手不可能不发抖,皇上持剑极稳,想必是有不低的武功修为的。自己和皇帝亲密如此,却不知皇帝在功夫上有所造诣,自己了解皇上也不过如此了吧。 如此想着,钟雪麟不禁有些悻悻然,往后退了一步道:“如此微臣便不送皇上了。” 皇帝慢慢地还剑入鞘,拉下帘子,挡住了钟雪麟的视线。 钟雪麟从自己的行装中挑了一些必需品,其他的都装在一辆马车上,让初儿驾着车跟皇帝回京。 曹准一脸歉然,“钟大人,此去辽北还有近十日行程,我们回京只需一日,那些东西还是钟大人留着吧。” 钟雪麟笑道:“曹大人护送皇上回京责任重大,还是多预备些东西,免得多升枝节。本官少的东西,到前面县城采购便是了。” 曹准抱了一个礼,“如此多谢钟大人了,大人此行多加小心。曹某告辞了。” 钟雪麟看着曹准翻身上车,驾着马车向来时的方向缓缓地驶远了。 过了约半个多时辰,皇帝估摸着早已把钟雪麟甩在后头,于是拉开帘子叫曹准停下车,把初儿叫到车上来。 初儿坐在皇帝对面显得很紧张,看见皇帝如同羊脂一般的纤纤玉指,慌慌忙忙地把自己脏兮兮的手藏到衣袖里。 “初儿今年多大了?” “十、十五了。” 皇帝轻笑一声,“哦,村里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婚娶了吧?” “还还没。”初儿低着头,心道:村里的姑娘没有一个像皇上这般好看的。 “是么,那初儿可愿意跟着朕?” 初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见一抹薄光洒在皇帝白玉般的脸上,几缕发丝散在耳边,宛若仙人一般。 “初儿愿意进宫么?” “愿意!初儿愿意。”初儿清楚入宫意味着什么,然而能够日夜看着这天仙一样的人,一切都值得。 皇帝笑着,说道:“那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初儿答应朕,不能告诉你家老爷。” “是!” 皇帝拉起帘子,对候在窗外的曹准道:“去马车里把云雀找出来。” 曹准领命下去了,在钟雪麟的马车中翻了半天,总算在角落中找到一只鸟笼,云雀在笼中闷了半天,见到曹准便欢天喜地地扑腾起来。 皇帝见了鸟儿,立即沉下脸来,闷闷地道了一句,“果然是不相信朕”,一挥手让曹准下去了。 初儿手足无措地坐着,皇帝看了他一阵,道:“初儿,告诉你家老爷,朕已沿原路回京去了。” 初儿答了句“是”,赶紧取来纸笔按照皇帝的意思写了字条,让云雀送了出去。 “昱敬,从汶州走,避开他们,去辽北。” 曹准大惊,“皇上!这万万不可,如今钟大人不在,若有什么意外,臣恐无法护皇上周全!” 皇帝哼了一声,道:“无法护朕周全,那朕要你这个卫尉有何用?” 曹准闻言,扑通跪在地上,道:“臣有罪!” 皇帝只是说了声“走吧”,便拉上了帘子。 钟雪麟接到云雀带来的字条,心安了一些,命马车加快了脚程继续北上。 抗辽军营中,陆皖柯和魏青相对而坐,陆皖柯看着面前的两张字条,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皇上,心下涌出一股莫名的无力感。 魏青问道:“求和的使臣何时抵营?” 陆皖柯答道:“使臣昨日已从京城出发,想必十日内便到达了。” 魏青答了句“哦”,表示听见了,便低下头磨起剑来。 陆皖柯道:“魏将军不好奇使臣是谁么?” 魏青道:“不过是皇上的棋子罢了,姓甚名谁又有何关系?” 陆皖柯苦笑一声,道:“魏将军所言差矣,这回可不是棋子,是皇上自己啊。” “皇上?”魏青一惊,刀锋一偏,磨刀石被削下来一段。 陆皖柯看着魏青,道:“魏将军……垣廷,皇上只是想当一个好皇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皇上会选择牺牲一些人,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我希望你理解他,可好?” 魏青握住拳,一会儿才缓缓放开,道:“末将知道了。” 皇帝离开京城已多日,远公公在朝上报说皇上龙体有恙,近日不上早朝,如有本要奏,可以直接送入御书房。好在皇帝曾有因缠绵于温柔乡而误朝逾月的记录,而今国之将破,皇帝寻求些安慰也是正常的。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一夜,远公公偷偷来到徐罄府上,传给他一纸诏书,命他代君执政,每日到御书房报道,替皇上批阅奏折。 四品官员徐磬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跌在地上一声一叩头地高喊“臣惶恐”,直到远公公不得已捂了他的嘴把他硬拖进屋里才罢休。 所幸徐磬颇能审时度势,批阅的奏折与皇帝无异,并没有让朝臣们起疑,朝廷才一直相安无事地运作着。 18、错认 皇帝的马车行至汶州,山路中断,唯有进城借道而行。 曹准停下车询问道:“皇上,前方便是汶城,要进城么?” 皇上看了几日的山景早已腻了,便欣然道:“进城吧。” 汶城靠山而立,除了种庄稼,更多的家用来自捕猎的山兽,所以城中的青年男子都又壮又黑。 自从皇帝的马车进了汶城,皇帝就觉得周身不自在。马车过处,无数张黑黢黢的面孔都像看猎物一样看着,更有甚者直接撩开车窗的帘子往里面瞟,结果被曹准几声呵斥挡了回去。 皇帝暗中握紧了剑柄,又用袖子把脸遮了起来。 曹准一面驾着车,一面持剑提防着周遭的人。然而己不犯人,人却犯己,曹准一忍再忍,忍过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怒骂一声猛然拔出剑来,一剑刺穿了车辕,喊道:“近车一尺者,有如此辕!” 周围人众“哗”地一声散开,在车的四周围成一个一尺的包围圈,却仍是对着马车指指点点。 曹准大怒,掳起袖子就要下车泄愤。初儿见状,赶忙跳下车来,抢在曹准前头,对众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四方揖,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我与两位哥哥来自晋州,意欲北上行商,今日借道汶城,不知汶州习俗礼仪,若多有得罪,望诸位见谅。” 初儿几句话把理做了个全,听少年朗朗的声音说来,众人的脸色果然缓和多了。 “不可信狗官的鬼话!那车夫剑术高强,区区商人何来如此高的武功修为?那一定是狗官的侍卫!”一男子突然喊道。 众人听他一说,气氛立即又激烈起来,几名精壮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手持粗劣的武器,将马车围了起来,一名汉子还把矛头伸进了车窗里,威胁曹准若有举动便要取皇帝的性命。 皇帝在车中听着,暗自悔恨前几日把云雀放走了,否则还能让钟雪麟赶来救驾。 “把剑扔出来,下车!”持矛的男子喝道。 皇帝思忖了一阵,知道敌强我弱,只能伺机行事,于是把长剑扔到车外,乖乖地下了车。 一名脸色暗红的男子上下观察了皇帝许久,点点头,道:“二十出头的小白脸,剑士,娈童,跟报文上说的一样。就是他们没错,带下去,交给周大哥。” 皇帝的脸阴了,曹准的脸绿了,初儿的脸白了。 “皇咳,主子,你别听他们乱说,是他们自己太黑了。” 皇帝面无表情,肚子里却腹诽了一阵。 “昱敬,初儿,不管情况如何,千万不可暴露身份。” “是。” 三人被缚了双手,用一根绳子牵着往汶城深处走,越往里走人烟越少,一行人最后在一座残破的庙宇前停了下来。 红脸的汉子对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接着便进庙里去了,不一会儿,红脸汉子领着一名身着褐色长褂的高大男子走出来。 高大的男子生了一对剑眉,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英气凛然,皇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想到钟雪麟那一时嬉皮笑脸、一时故作正经的模样,不经意间神情中露出一丝笑意。 高大的男子原本正蹙着额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三人,见到皇帝眉目间的温和,登时疑虑顿消,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迎上来,不顾曹准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一把捧起皇帝的手,热切地对皇帝道:“林小公子,真是让周某好找,这五年来,周某日思夜想,总算是又见得林小公子尊颜了!” 皇帝本已暗中想好了一套若对方要关押自己或是用刑时的对策,岂知竟遇到如此怪人,一时间反差太大,不由得怔了一怔。 姓周的男子见皇帝没有反应,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脸歉然道:“周某见到林小公子,激动之至,礼数不到,林小公子别要笑话才好……咳,在下周白泽。”说话间,看向皇帝的眼神更热烈了,手却仍是牢牢地握着。 皇帝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想把手抽回来,却发觉对方握力之大,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皇帝心下骇然,知道就算对方只有一人,曹准和自己联手的胜算也很低,更别说他还有如此多帮手了。 认清了现下局势,皇帝思索了一阵,决定估且假扮“林小公子”,摸清对方底细再说。 “我不认得你。”皇帝道。 “正是,但曹某认得公子。公子先请进,一会咱们再叙旧。”周白泽牵着皇帝的手,自说自话地把皇帝带进庙里。 初儿忧心忡忡地看看皇帝,又看看曹准,只见曹准圆目怒瞪,嘴里喃喃着说着“犯上”、“诛九族”的话,初儿一惊,扯了扯曹准的袖子,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周白泽带着皇帝等人来到庙堂,正对着庙门供奉着一尊石雕的无量寿佛,两侧分立菩提萨埵及观世音。 皇帝甩开周白泽的手,缓缓俯身跪在蒲团上,面朝无量寿佛双手合十,一拜一起身地行了三叩头礼。 周白泽含笑着看他行过礼,又忙不迭地迎上去抓住皇帝的手。 皇帝皱起眉头,道:“热,放开。” 周白泽干笑两声,不情愿地撒开了手。 皇帝自顾自地在庙中看了一会墙壁上已褪色的彩绘经文,说:“明明只是一所乡间小庙,却供奉着无量寿佛,还有如此精妙的彩绘,这种规格,按照礼制只有皇家寺庙才有。” 周白泽道:“林小公子不愧是读书人,果然深知此道。此庙乃是前朝文知皇帝次子李辰在汶州时所建,前朝覆灭后便只有乡人来此祈福,香火不旺,无法修缮庙宇,才破败如此。” 周白泽说完,走上前掀开皇帝方才跪着的蒲团,在地上摆弄了一阵,突然一声机括运作的声音响起,观世音石雕震动了一下,缓缓向一边移开了,露出脚下的一方石洞。 皇帝暗道一声“罪过”,再次双手合十,阖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周白泽让其余汉子留在庙中,只身一人带皇帝等人进洞,曹准一看对方人少力薄,就动了伺机蛮干的心思,被皇帝几个眼神制止了。 顺着石阶向下,一直走了约莫一支香的时间才到底。 庙宇之下,别有洞天。 皇帝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茶花,十八学士、状元红、绯爪芙蓉、一枝独秀、鸳鸯凤冠,数十种颜色艳丽的珍稀茶花错落有致地种在一起,幽暗的空间中,花香郁郁,浓而不腻。茶花深处是一所别致的竹屋,此时屋内正烛光晃晃,幽幽地照出来。 “茶花喜光,怎能种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皇帝问。 周白泽笑道:“知道林小公子偏爱茶花,周某就是走访千百家花农寻得这珍稀花种又有何难?” 皇帝的手指抚过娇嫩的花瓣,回过头对周白泽展颜一笑,道:“茶花很美。只可惜我更喜欢荷花。” 周白泽怔在当场,好一会才道:“周某考虑不周了,过几日便找人来挖池栽荷可好?” 皇帝又道:“赏荷应于月下,此处不见月光,如何能有赏荷雅致?还不如逗鸟来得有趣。” 周白泽赶紧接道:“是是是,正是如此,周某这就去给公子买鸟。” “我只喜欢云雀。”皇帝扔下一句话,自顾自地往竹屋走去了。 周白泽立在原地望着皇帝的背影,许久才招来婢女,嘱咐了几句,便从原路离开了。 曹准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花香熏坏了头脑,一直感觉有点懵,本应沦为阶下囚的人,怎么会被请到花园雅筑里来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金屋藏娇么? “皇……主子!此事大有蹊跷,不知道他们意欲为何,臣我认为应当尽快设法离开此处。” 皇帝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茶,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接着一皱眉把茶碗往桌上一摔,道:“欺人太甚,堂堂男儿,喝什么花茶。” 婢女一惊,赶紧清理了茶具退出去,不一会儿送上来一壶龙井。 皇帝面色缓和了一些,道:“昱敬倒是说说,现今该如何出去?” 曹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答道:“昱敬愿舍命寻路,誓死保主子出去!” 皇帝扶额,让曹准起身,道:“昱敬,你是我的御前卫尉,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别总把死挂在嘴边。” 曹准蔫下来,轻轻地道了句“遵命”,初儿不由得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皇帝端着茶碗沉吟片刻,道:“今夜你们到别馆去,关上窗门,不论听见什么声音也别过来。” 初儿和曹准也不敢多问,只得同时答道:“是。” 19、诱 皇帝用了些点心便到内室中歇了,曹准仍是坐立不安,拉着初儿到屋外察看环境,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回来时唉声叹气的。 这个地下别院长约180丈,宽约100丈,面积之大,在当时来说几乎是一项不可完成的工程,可以和前朝皇陵相媲美。四周的石基都很久了,显然是前朝留下的,而种茶花的土很新,想必是周白泽为种茶花特意运来的。 而这一处竹屋最是奇怪,大若殿堂的屋子,从悬梁到地基都是由完整的竹子搭建而成,如此长而结实的竹子,就连书中也没有记载过。 曹准有些沮丧,见皇帝还在睡,便和初儿各端了杯茶坐在门廊上看茶花。 “主子还真是从容,这种时候还能睡着。”初儿道。 曹准叹了一口气,心道:皇上虽然不是一般的少年,但自幼身居宫中,遇到这种情况,当然也是会害怕无措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就再没露出过害怕的表情了,无论何时都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像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君主应做的那样。 曹准看了看初儿童稚的脸。初儿还小,突然处在这样的境地,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见曹准没有搭话,初儿也不在意,便又天南地北地扯起旁的话来。 曹准听着初儿稚嫩的嗓音兴奋地说东道西,突然觉得出身尊贵的皇帝未必就比贫贱人家的初儿幸福。 “大人,曹大人。”初儿见曹准一时有些出神,轻声唤了几声,道:“大人放心,我家老爷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钟大人?”曹准哂笑了一声,“钟大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搭救我们?” 初儿很笃定地摇头,道:“老爷什么都能做到。” 曹准笑了笑,不再追问。 直到入夜了,才见周白泽拎着一只鸟笼,大步流星地走来。他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长衫,腰间系一条玉白色腰带,显得意气风发。 见到曹准和初儿二人,他只是笑着稍稍颔了颔首,便径直走入内室去了。 “休得无礼!主子正在休息!”曹准赶紧拦在门前。 “哦?多谢阁下告知。”周白泽笑着答道,仍是抬脚便往里走。 “你!”曹准大怒,两手往门上一撑,摆出了要进去先过这关的姿态。 周白泽无奈似的摇摇头,道:“阁下莫要逼周某无礼。” 皇帝本躺在床上阖眼沉思,听见两人争执,便下床踩上靴子出来了。 “昱敬,让他进来,你们退下吧。”皇帝说道,又看向周白泽,“鸟儿买来了么?” 周白泽见到皇帝,眼睛立马亮了,道:“林公子喜爱稀奇物事,这鸟儿让周某花了好一番心思才找来。汶州内养这种鸟的仅吴太师一人而已,周某不得不用了些手段才得来此鸟。” 皇帝轻哼了一声,“恃强凌若,算什么好汉。” 周白泽有些为难,“那这鸟儿……” “放下吧。”皇帝说完这一句,便一挥衣袖入内室去了。 周白泽招来婢女安顿了鸟儿,跟进内室去,却见皇帝散开了头发,脱了面服,正在解衬服的衣带。 “林、林公子,你这是?”周白泽尴尬地整了整衣衫下摆,移开视线。 皇帝不以为然地道:“哦,我累了,要休息。你有什么事么?” 周白泽道:“咳周某本想与林公子把酒夜谈,如此周某便告辞了。” 皇帝除下衬服随手扔在地上,抬头对周白泽一笑,道:“美酒会君子,也是好的。” 周白泽第一次见皇帝这样对他笑,只觉世间美景都难以与这一笑媲美,登时抚掌笑起来,喊道:“馨儿,快拿一坛花雕来。” 皇帝酒量微薄,几杯花雕酒下肚,已是双颊微醺,神情荡漾。 “周白泽,我不认识你。”皇帝说道。 “但林公子的一切周某都知道。” “一切?你倒是说说。”皇帝举着酒杯,眯着眼看周白泽。 周白泽给两人斟满了酒,嘴边含着一丝笑意,道:“周某知道公子好武但身子虚弱,自小只能学文不可练武;周某知道公子心地正直、为人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周某知道公子不满张大人官官勾结、断案无能;周某还知道公子恨当今皇帝昏庸,朝政混乱,司法不公。” 皇帝眯着眼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缓缓牵起一个笑容,轻声念道:“皇帝昏庸,朝政混乱?” “周某还知道公子收买死士,要取皇帝的性命。” 皇帝看了周白泽一会,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扶着额头笑起来,“收买死士……周白泽,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周白泽有些着急,看着皇帝笑得停不下来,猛地起身,接着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抓过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从五年前林公子救下望逸以来,望逸这条命就是林公子的了,林公子的愿望,望逸舍命也要替公子实现。” 皇帝笑起来,发丝有些凌乱地落在肩上,白色亵衣微敞,在晃动的烛火之下让人看不真切。 “真是盲目。”皇帝道。 周白泽坚定地道:“望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皇帝笑道:“正是如此,才说你盲目。” 说完,皇帝站起身来,突然被酒力冲得脚下一软,跌进周白泽怀中。 “公子醉了。”周白泽搂着皇帝的腰,只觉手心炙热,一时间意乱起来。 皇帝顺手勾住周白泽的脖颈,温热的气喷在周白泽耳边,“对,我醉了,望逸……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皇帝笑了一阵,气流引得周白泽一阵痉挛。皇帝又道:“你先答应我。” 周白泽没法,只得道:“我答应。” 皇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别让我瞧不起你。” 周白泽忙道:“当然,周某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皇帝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挣开周白泽的怀抱,道:“我明日想出去逛逛。你若怕我跑了,派人监视便是。” 周白泽的眉头皱起来,盯着皇帝看了一阵,才道:“明白了,我答应你。” 皇帝一脸倦意,周白泽见他没有留客的意思,便招来婢女吩咐伺候皇帝沐浴就寝,然后就离开了。周白泽一走,皇帝眼中的慵懒即刻便去,趁婢女去为皇帝准备沐浴的时间,皇帝找来纸笔,迅速地写下一张字条,藏在怀中。 周白泽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过来,自己被上了。只是想起林公子那些僵硬又逞强的举动,周白泽不由得笑出了声。 次日,周白泽果然没有违约,让人准备了车马带皇帝等人出门散心。 皇帝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衫,头发随性地用蓝色发带束起,提着一只铜制小鸟笼,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曹准却是一脸疲色,显是一夜不得安眠。“主子,这到底是?” 皇帝淡淡地一笑,道:“昱敬,我说了,不用要死要活的也能出来。” 曹准佩服得五体投地,道:“主子英明!” 周白泽送走了皇帝等人,想到昨夜林小公子的主动,喜不自胜,非得找个人分享这份喜悦不可,忽然想起今日常听见旧日友人的传闻,心念一动,便决意要去访友。 皇帝捧着云雀,用手捻着谷粒喂它。曹准看了一阵,忍不住道:“主子,已经吃了许多了,再喂恐怕……” 皇帝又把一颗小米塞到雀儿嘴里,道:“吃多些才飞得远。” 曹准正愕然中,皇帝一撒手,云雀便从车窗飞了出去,扑棱着翅膀一瞬便隐入丛中。 初儿见曹准欲言又止,便解释道:“云雀很稀有,特别是中原一带,若要过冬往往要穿过整个中原到西域去,所以云雀对同类很敏感,如果运气好,大概能和我家老爷的云儿遇上。” 初儿笑了笑补充道:“这是我家老爷说的。” 皇帝放走了鸟儿,又如同事不关己一样专心地看起景来。 20、面具 钟雪麟快马加鞭,不到第七日便已行至皖城,再走一天就能到达魏青的军营了。 午时,钟雪麟下令停车休息,舀了水正准备生火,从西侧林子中突然窜出一只一人高的白色猛虎,径直冲到马车旁,一昂首架起钟雪麟就往林子里奔,随行的侍从惊得面无人色,一时间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白虎挟了钟雪麟隐入林子中消失了。 “你真是一只笨猫。”钟雪麟叹了一口气,一掌拍在灵虎腰侧,灵虎嘶吼一声,把钟雪麟甩了下来。 一阵银光亮起,一个俊朗男子捂着腰间立在原地。 “灵虎,你忘了玉帝口谕,不得暴露身份?” “白龙,好久不见。”男子道。 “九弟之事,还没找你算账。”钟雪麟笑了笑道。 男子讪笑,又道:“你来凡世也逾半年了,过去的事想它何用?” 钟雪麟道:“你在凡世已呆了五年之久,还是一样的缺根筋。要找之人可有下落了?” “是。虽已时过五年,但我知道是他,据可信消息,林小公子所到之处,总是随行一名剑士,一个娈童。” 男子一脸兴奋,不顾钟雪麟一脸兴趣缺缺的模样,把重逢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特别是“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一段,讲得分外生动。 钟雪麟越听感觉越不对劲,这林小公子为何和那人如此相似?直到听到林小公子投怀送抱的时候,钟雪麟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上已经回京了,否则初儿会报信的。钟雪麟想道,自己太多虑了。 周白泽说完,一脸畅快,道:“龙兄,这次我一定会把握住机会。” “很好很好。”钟雪麟道,想着随行的人见自己被猛虎带走了,会不会进林子里来察看? “龙兄不如随我一同去会会林公子吧?”周白泽提议道。 “下次下次。”钟雪麟道。 突然几声雀鸣从上方传来,两只雀儿嬉闹着纷纷落在钟雪麟肩上。 “云儿,这是……”钟雪麟想到周白泽给林小公子买鸟的事,有种不详的预感。 仔细一看,果然在另一只云雀的腿上发现了一卷字条。钟雪麟不顾周白泽好奇的眼神,展开纸条一看,顿时脸就黑了下来。 “是什么?”周白泽问。 钟雪麟阴恻恻地答道:“没什么,凤儿说她无聊了,让我早些回去。走吧,我跟你去。” 考虑到随行车队那边不能不管,钟雪麟让灵虎在自己身上挠了几道口子,接着跌跌撞撞地从林中跑出去,果然发现随行的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大人!” “老爷!” 见到钟雪麟归来,侍从们安心了似的哭喊了半天,才算是发泄完了。 钟雪麟托辞说自己要暂留皖城疗伤,让车队先行,自己不日便会骑马赶到。 打发了车队,钟雪麟跟着周白泽幻化为原型,很快便回到汶城。两人到时,皇帝已经回到竹屋内休息了。 钟雪麟到街上买来一副脸谱戴在脸上,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确定不会露出把柄后才跟着周白泽走进竹屋。 周白泽一见皇帝,脸上立刻堆上笑容,走上前去牵起皇帝的手便开始问长问短。 “公子今日游玩得如何?” 皇帝尝试着抽出手,发现此举只是徒劳,便任由他握着,淡淡地答道:“甚好。” 周白泽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点点头指着钟雪麟道:“给公子介绍一位友人,这位是……” “在下吴世忠,久仰。” 皇帝朝他点点头,盯着他的面谱看了一阵,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皇帝还是感觉到了两束凛冽的目光。皇帝敛下眉,本想按照常理寒暄两句,但苦于至今也不知道林小公子的名号,只得作罢。 钟雪麟在周白泽的住处住了下来。周白泽的宅邸建在破庙的东侧不到十里的地方,除了钟雪麟以外,宅邸中还住着几位长期住客,据周白泽的说法,他们都是受朝廷迫害的落难者。 “你收容朝廷异端,莫非是要造反不成?”钟雪麟笑着问道。 周白泽只是道:“我只听从林公子的意愿行事。” 钟雪麟住下来之后,每日只是喝茶看书,时常与住客闲聊,不像周白泽日日往竹屋跑。 过了几日,一天清早,钟雪麟早早便叫醒周白泽,说要到竹屋去与林小公子共进早膳。周白泽自是欣然同意,两人梳洗完毕后命下人准备了精致的点心,用膳盒装起就往竹屋走。 皇帝第二次见到这个带着面谱的男人,仍是感觉不是滋味,便道:“阁下生得高大,不适合当花旦。” 钟雪麟干笑,道:“公子说的是,在下应当试试净角。” “你不是唱戏的,戴脸谱做什么?莫非是生得貌丑么?” 周白泽赶紧圆场道:“吴公子虽说其貌不扬,但决不是貌丑之人。吴公子戴面具是因为呃” 钟雪麟答道:“不瞒公子说,在下是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罢了。” 皇帝一滞,想到自己利用周白泽的事情,表情立即冷下来,坐在几旁自顾自地饮起茶来。 周白泽命人布置了食具,精致的点心一道一道地端上桌,皇帝只是埋头喝茶,对桌上的食物瞧也不瞧。 周白泽见了,只道他刚睡醒,还没有食欲,于是夹了一块清淡的桂花莲子糕放在皇帝碗里,道:“没有胃口便吃些清淡的吧。” 皇帝毕竟在他人屋檐之下,拿人手短,不好直接跟主人摆脸色,便象征性地用筷子挑了一点吃了,接着又放下筷子。 钟雪麟一上桌就没停过,各样点心都尝了遍,见皇帝碗中一块桂花糕才动了一口,伸出筷子就把皇帝碗中剩下的桂花糕夹到自己碗里,细嚼慢咽地品了起来。 “妙哉妙哉,不想这等江南小点到北疆来,增了些北域的浓重,不仅不失其清新的口感,桂花清香竟更浓郁了,实在是妙。” 皇帝见他无礼,不禁蹙额,只是看周白泽没有怪责的意思,一时也不好发作,只好举着茶杯猛灌茶水。 钟雪麟称赞完桂花糕,又夹起一片合意片糕,尝了一口之后啧啧称赞,连称“独具一格、绝无仅有”。 赞完合意糕,钟雪麟又对着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大放溢美之词,听得周白泽云里雾里。 皇帝坐了半天,喝了一肚子清茶,又听钟雪麟把食物赞了个天花烂坠,早已感到饿了,但碍于先前摆出了架子,如今不知如何拉下脸来动筷子,只得灌着茶水看钟雪麟吃得津津有味。 钟雪麟正要对蜜饯银杏发表一番见解,一名持着长戟的汉子闯进来,见三人表情各异地看着他,忙定了身形,凑到周白泽耳边说了几句话。 周白泽表情一沉,“他们又来游说了?” 汉子又靠到周白泽耳边低语了一阵,周白泽凝神听完,一拳击在桌子上,“还带人质游行!” 汉子还想说些什么,钟雪麟道:“这位大哥就直说吧,我们都听见了。” 汉子看了一眼周白泽,周白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于是干咳了两声对汉子点点头。 “州巡使押着几十名人质,正在集市游行,甚至鞭打人质” 周白泽表情凝重,对钟雪麟和皇帝说道:“两位也看见了,周某有些急事,二位请继续用茶,莫要因周某坏了雅兴。” 周白泽说完,跟着持戟汉子急匆匆地走了。钟雪麟和皇帝两方无言地坐了一阵,钟雪麟看皇帝还是没有动筷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从碟中夹起一片如意鸭珍,放在皇帝碗中,道:“喝了半天茶,早就饿了吧。” 皇帝像看动物一样看了他一阵,只看见一幅一成不变的面具,看不清主人的表情。皇帝撇撇嘴,扔下茶杯,一拂袖走了。 钟雪麟看着他高傲的背影,暗叹道:如果你不是皇帝,这副倔脾气会让你吃多少苦头? 21、隔着面具的亲吻 然而皇帝还是皇帝,总不会让自己饿着,从正堂走出来,径直便往曹准住的偏殿去了。曹准和初儿正和伺候皇帝的婢女馨儿一起用早餐,初儿和馨儿年纪相似,正值好奇心最重的年华,两人碰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没有一句是有用的,两人还是乐得不可开支。 “是真的凤凰!你家主子哪能找到凤凰,所以还是我家老爷厉害……” “我家主子才看不上凤凰呢,上回我看见主子抱着一只白色的老虎,那老虎比一个人还高!怎么样,怕了么?” “你骗人,世上哪有那么大的老虎。” “我骗你做什么,你才骗人呢” 两个童稚的声音一起一落,皇帝听着心情顿时就好起来。 “主子!”曹准一回头见到皇帝,忙站起身喊道。 皇帝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初儿赶紧噤了声,馨儿却昂着脸兴高采烈地道:“馨儿跟初儿哥哥说主子什么都能做到!初儿哥哥非说他家老爷比主子更厉害,林公子,你来评评理嘛!” 初儿听到这里,撇过脸小声说了句:“哼,我家老爷还能让水珠跳舞呢。” 皇帝闻言,顿了一顿,想起那个如同隔了一层纸的梦,梦中那个指挥若定的男子,以及水的舞蹈。 “初儿,你刚才说的……”皇帝开口道。 馨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打断了皇帝的问话,“那算什么,我家主子能召集百兽,让各种野兽听命于他呢。” 曹准不禁讪笑,感叹于孩子们超强的想象力。 馨儿撅着小嘴,问道:“林公子,你说到底谁厉害?” 皇帝笑道:“具有使百兽臣服之力,那当然是周公子了。” 馨儿欢呼一声,把初儿碗里的芋香丸子归为己有。 钟雪麟想着皇帝还没吃东西,乘了一碗荷叶虾仁粥给皇帝端过来,走到门前正好听见皇帝这句话,想起皇帝与周白泽的过密举动,登时郁郁,坐在门廊上自己把荷叶虾仁粥喝了。 皇帝在桌边坐下,馨儿见状赶紧又拿了一副碗筷,皇帝接过便吃,全然不顾桌上早已是杯盘狼藉,曹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皇帝填饱了肚子,正在用茶,钟雪麟走进来,说道:“林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曹准一脸戒备,皇帝却不以为意,用桂花水洗过手,跟着钟雪麟走入内室。 “我知道你不是林公子。”钟雪麟说。 皇帝坐在塌上,闻言并无惊讶,道:“知道了却不告诉周白泽,阁下意欲为何?” “我要救你出去。” 皇帝看向他,仍是花旦的哭丧面谱,皇帝不禁皱了皱眉,说道:“不以真面目示人者,让我如何相信?” 钟雪麟道:“你别无选择,只有我能救你。” 钟雪麟想过要摘掉面具把皇帝狠狠按在墙上,质问他对周白泽热情过度的事,只是如今情况不容乐观,只得把这口恶气压了回去。 皇帝听了他的说辞,只是淡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钟雪麟道:“林公子的生父乃是前汶城知府林文钦,五年前因结党营私被彻查,诛连三族。执刑者乃是林文钦的世交,如今的汶州知州张延盛,张知州私用职权,放走了林文钦的么子,林逸清。结党之事查处后,林逸清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行走于东北、西北一带,结交了不少好手,颇有些名望,人称‘不败书生’。” 皇帝沉吟了一阵,问道:“林逸清和汶城的骚动有什么关系么?” “是。张知州近日来私募家兵,遭到汶城百姓反抗后,强行带走壮年男子的家眷,押扣于汶城地牢作为人质。据传林逸清文采灼灼,颇富辩才,深受张延盛赏识,张知州视林逸清为己出,甚至胜过于亲生儿子。想必汶城百姓也是想用林逸清胁迫张延盛归还人质吧。” 皇帝从塌上站起来,思索了一阵此间的厉害关系,道:“张延盛强行募兵,不在保国,便是谋反。”适逢霍相开始动作了,汶城地处北疆,正好位于魏青之兵回京之要道上,汶城之兵想必是霍相的一个后招,必须要扼杀于萌芽之时。 如果张延盛也依附于霍相,自己的身份决不能暴露。然而看趋势,汶城百姓和张延盛很快便要对峙,到时张延盛一眼便会看出自己不是林逸清,不用多久就会识破自己的身份,自己若是落在霍中佩一党手中,那便大势已去了。所以自己必须要马上开始行动。 想到这里,皇帝皱起眉,问道:“阁下到底是谁?阁下既然是周白泽的友人,又为何要帮我?” 钟雪麟道:“我绝不会背叛你。” 皇帝叹一口气,道:“依阁下高见,计当何出?” 钟雪麟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木几上画起来,“汶城百姓要交出林逸清以换回人质,而张延盛则想招募新兵,其中变数,只有周白泽一人而已。” 顿了一顿,钟雪麟又道:“周白泽天生神力,曾以一人之力对抗百人之师,深得汶城百姓推崇。然周白泽有一个软肋,便是你。” 皇帝哂笑道:“是林小公子。” “林小公子若是软硬兼施,表示不愿意回到张知州身边,周白泽定会听命于他,借此便可挑拨周白泽与汶城百姓的关系,届时要寻出路便容易得多了。” 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了。” 钟雪麟向皇帝说了告辞,便走出了内室,皇帝看着他的背影,依稀觉得十分熟悉。 是夜,钟雪麟和周白泽正准备休息,一名汉子冲进来报说夜里有刺客闯进竹屋,把林小公子刺伤了。 钟雪麟和周白泽均是一惊,披上面衫便直奔竹屋。 曹准已经给皇帝做了包扎,皇帝躺在塌上,似乎失去了意识,面色灰白。脱下来的长衫搭在一旁,半边袖子都给染成了暗红色。 “谁这么大胆!伤了林公子,我定要让他偿命!”周白泽怒气正旺,一拳捶在塌边,竹塌猛然摇晃了一阵。 钟雪麟面色铁青,藏在面具后面看不清表情,他伸出手按住周白泽的肩膀,道:“周兄莫急,别惊着了公子。” 钟雪麟喊来馨儿和初儿,问道:“今夜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么?” 初儿一脸惶恐,连连摇头,道:“入夜后主子如平时一样在内室看书,初儿看已到亥时了,主子还没有叫人伺候梳洗,便在门外喊主子,但主子没有反应……” 馨儿接着道:“初儿哥哥慌慌张张地把馨儿叫来,就看见林公子一身是血,还有一把刀就扔在塌边。” 钟雪麟拾起放在竹几上的刀,刀身上的血还没干,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刀很粗陋,像是自家打的刀。”钟雪麟道。 皇帝缓缓转醒,看见两人立在塌边,皱眉道:“周白泽,是你命人来杀我么?” 周白泽一惊,赶紧扑上前去握住皇帝的手,道:“林公子,望逸从未想过要伤害公子!” “但有人想杀我。”皇帝道。 周白泽握紧了拳,道:“林公子放心,望逸定要把他揪出来。吴公子,林公子便交给你了。”周白泽说完,抓起带血的刀便走了。 钟雪麟道:“在下想和林公子单独说几句话。” 曹准等人看着皇帝,皇帝缓缓点点头。 等众人都退了出去,钟雪麟欺身上前,二话不说便撕开皇帝的衣服,察看起伤势来。伤口在左侧锁骨下方,穿透肌肉,刚扎上的白色绷带已经被染红。 “放肆,唔……”皇帝皱着眉,想抬手把欺在身上的人挡开,却牵扯到伤处,吃痛之下不禁哼出声来。 钟雪麟果然放轻了动作,看见如此深长的伤口,想到竟是皇帝亲手所为,钟雪麟不禁对皇帝的自虐情节感到背脊发凉。“两指宽,一尺长。光包扎止不住血,必须要缝起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随后抿起嘴一脸戒备地道:“不必了。歇一些时候就好了。” 钟雪麟只觉气极,伸出手捏住皇帝要躲开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说道:“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皇帝淡淡地说:“这样更快些。” “你到底要糟蹋自己的身体成什么样子!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 皇帝诧异地看他,只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我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便要如何?” 钟雪麟闭上了嘴,面色铁青。 “你知道我是谁?” 钟雪麟道:“你是皇上,九五之尊。所以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又道:“‘九五之尊’,‘保重龙体’?这身体不过是一个傀儡,人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帮他们治理江山的人,这副躯壳坏了,马上会有另一副躯壳坐到这皇位上。我本人也只是历史的道具,能达到目的,这点小事算什么?人们关心的只是皇位,这身体,我自己尚且不在乎,还有谁会在乎?” 钟雪麟按住皇帝的身体,道:“别闹了,如果伤口不好好处理,恐怕会留下后遗症,这条左臂以后便不能用了。” 皇帝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钟雪麟的束缚,钟雪麟却压得很紧,皇帝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放开!你是什么人,胆敢管朕的闲事!来人,来……” 皇帝的嘴被堵上了,而皇帝此刻唯一的感觉就是荒谬,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天下的主人,居然被一副面具吻了。 面具离开了皇帝的唇,皇帝愣了片刻,终于歇斯底里起来,“无礼!放肆!可笑!你放肆!” 钟雪麟笑了一下,道:“隔着面具的亲吻,我觉得很诗意。” 皇帝气结,盯着面具那幅哭丧的脸,一时语塞。 钟雪麟伸手抚上皇帝的脸,道:“至于皇上刚才的问题,还请皇上好好保重身体,因为我在乎,我在乎你,从来不因为你是皇上。” 皇帝看了他一阵,叹口气,道:“淮昌,朕命你把面具摘了。” “是。” 钟雪麟摘下面具,皇帝叹道:“欺君,犯上。淮昌你可知罪?” 钟雪麟答道:“若皇上的伤口再不缝合,臣便要领弑君的罪名了。” 皇帝表情纠结地看他,不经意地咬住下唇,唇瓣泛白。 钟雪麟笑着揉了揉皇帝的头发,道:“皇上别怕,臣在。” 皇帝蹙眉,道:“知道了,去准备吧。” 钟雪麟道了声遵旨,戴上面具走出来,让馨儿和初儿去请郎中,两人领了命飞快地跑出去了。 郎中很快被找了来,馨儿递上一枚金叶子,道:“请先生好生医治。” 江湖郎中受宠若惊,赶紧喏喏,提上医具跟着钟雪麟进屋里去了。 伤口缝合的过程中,皇帝只是咬着唇,捏着钟雪麟的衣襟,一声也没吭,一身的汗水把外衫都打湿了。一处理完伤口,皇帝就昏睡了过去。 钟雪麟对馨儿吩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22、骑羊 回到住所,槐亭已经候在房内。 “主子。”槐亭起身,袅袅地行了个屈膝礼。 钟雪麟点头,道:“人带来了么?” 槐亭答道:“是。”伸手指了指檀木立柜。 钟雪麟笑笑,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槐亭迟疑了一阵,问道:“老爷安全么?” 钟雪麟道:“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他。” 周白泽直到天际方白才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押着一名满脸是血的短衫汉子,汉子被绳子缚了个严严实实,遍身淤青,脸上满是细小的新伤。 钟雪麟在心中暗暗同情了他一下,道:“这是……” “这把刀就是他的,还敢矢口否认!哼!”周白泽道。 汉子摔在地上,开始狠狠地磕起头来,“周大哥,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刺杀林公子!老牛跟着您,忠心耿耿,哪敢……” 周白泽道:“是不是你,林公子一看便知。” 老牛被拉到皇帝面前,皇帝只是瞟了一眼,就嫌恶地转过脸去。 “是他。”皇帝道。 周白泽抽出剑,架在老牛脖子上,狠狠地问道:“谁指使你的?为什么要杀林小公子?” 老牛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周白泽见逼问无果,便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老牛次日一早便被发现死在了周白泽宅邸中。 消息在汶城不胫而走,汶城百姓炸开了锅,谁也不相信淳朴忠实的老牛竟是刺客,而他们最坚强的后盾周大哥竟然为了狗官的养子对老牛痛下杀手。 人们涌到周白泽的宅邸门前,要讨一个说法,并要求今日便要押林逸清前去与张延盛谈判。 周白泽多次申辩都被更激烈的谩骂驳了回来,周白泽意识到,这些百姓已经被愤怒蒙蔽双眼,无论什么样的解释他们也无法接受。 周白泽找到钟雪麟,问他眼下该如何是好? 钟雪麟道:“现下不外乎两个选择:其一,让乡人们带林公子去谈判,只是林公子的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若张知州不放人质,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其二,躲开他们,逃。” 周白泽几乎是没有踟蹰,道:“走,这就动身吧。” 钟雪麟从房中拉出三个被绳子缚住的人,对周白泽道:“用他们作替身,可以拖延时间。” 槐亭的马车已经候在宅邸偏门,钟雪麟一行人上了车,马车便飞快地跑起来。 “槐亭,去西边竹林。”钟雪麟喊道。 槐亭应了一声,马车拐了个弯,不一会便来到竹林边上。 一条白色猛兽从林中窜出,矫捷的身形跃上瓦片房顶,轻盈地向庙宇的方向驰去。 槐亭讶然,却见钟雪麟只是轻笑,便也不好再问。 没多久,周白泽抱着皇帝,身后跟着曹准、初儿和馨儿出现在视线里。 曹准见了槐亭,一脸惊异,道:“槐亭姑娘特意赶来搭救,曹某感激不尽!” 槐亭抿嘴笑笑,道:“是主子救了你们,槐亭不敢邀功。” 曹准看了钟雪麟脸上的面具一阵,才醒悟过来,“钟……” “终于出来了,我们这就走吧。林公子,你的伤势如何了?”钟雪麟抢白道。 皇帝道:“不碍事。” 马车载着几人,一路向西行,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就陷入了昏厥,一张脸煞白如纸,冷汗连连。 钟雪麟撕开皇帝的衣服,皱着眉审视了一番说道:“刚才一番动作,伤口撕裂了,要上些止血药。” 初儿在包裹中翻找了一阵,道:“止血药没有了,只带了些金疮药。” 周白泽起身,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翻身跳下车。 初儿和馨儿惊呼一声,探出头去看时早已没了周白泽的身影。 初儿看着馨儿由衷地叹道:“周公子真是好身手,人中豪杰!” 皇帝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钟雪麟道:“初儿,收拾东西,要下车了。” 马车没行多久便停了下来,钟雪麟扶着皇帝下车。空地上停了七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纹饰、规格、拉车的马种都和众人来时的马车一模一样。 八名男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槐亭面前俯身候命。 槐亭道:“戴上面具,即时出发。” 八名男子齐声答了声“是”,迅速从袖中掏出哭丧的花旦面谱戴在脸上,翻身上了马车,一名男子上了众人来时的车,从槐亭手中接过马缰,一声高呼,八辆马车同时起动,向八个方向飞驰而去。 初儿和曹准拾了树枝,把地上的车辙和脚印都扫乱了,槐亭从怀中掏出一枚碧色短竹笛,吹出几声婉转的鸟鸣,不一会,蹄声从远及近,初儿看见来物,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是羊儿!槐亭姐姐,我们要骑羊儿走么?” 槐亭笑笑,道:“再往北走便是草域,羊儿的行踪很容易隐蔽,骑羊而行虽慢,但更安全。” 钟雪麟摘了面具,抱着皇帝骑上羊背,这种羊身型很大,身体很壮实,载着两个成年男子步履飞快。 皇帝有些无奈,靠在钟雪麟怀中,幽幽地道:“朕身为一国之君,竟要骑羊逃亡,真是奇耻大辱。” 钟雪麟笑道:“骑在羊背上的君王,普天下只有皇上一人。” 皇帝牵动嘴角,道了句“荒唐”,便合起了眼。 周白泽回城中买来了止血膏药,一出城门便幻化为虎,跟着车辙一路向西,来到一片空地,车辙混乱,竟向八个方向延展开去。 周白泽一惊,沿着一个方向全力追去,没一会便追上了一辆玄色马车,车夫带着面具,正在全力赶车。周白泽跃上车,发现车内空无一人,周白泽觉察到不对,钻出车拉住车夫掀开面具,看见一张毫不相识的脸,这时周白泽才意识到自己被涮了。 “白龙!把林小公子还来!”周白泽仰天长啸。 钟雪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皇帝仰起头询问地看他。 钟雪麟笑笑,道:“冬天来了。” 钟雪麟一行人骑着羊穿越草原,时至黄昏,眼前出现一片人家。 槐亭寻到了一户朴实的牧羊人家,他们愿意提供一处空房给众人落脚过夜。众人把羊儿赶进草原,槐亭掏出竹笛吹了一串音符,羊儿哞叫一声,往草原深处跑散了。 皇帝带着伤奔波了一日,又是心惊又是疲累,早已支撑不住。钟雪麟向主人家借了一床被褥为皇帝铺了一个简陋的床塌,皇帝一靠着枕头就睡着了。 钟雪麟看着皇帝眉心紧锁的睡颜,心中酸痛,伸手轻轻地抚平皇帝的眉头。 钟雪麟早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决定了的事,即便全世界都反对,也仍然要一意孤行。他就是这样一副倔脾气,自己明明就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非要逼皇上回京,皇上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皇上,对不起是臣错了。”钟雪麟轻轻地念道。 钟雪麟安顿完皇帝走出来,槐亭迎上来,道:“主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出发。” 钟雪麟道:“然而汶城之患,不得不除,否则将酿成大祸。” 槐亭道:“汶城之患,小女有一计,不知当不当使。” 钟雪麟点头示意槐亭说下去,槐亭顿了顿答道:“小女可假扮成林小公子,混进知州府,劫持张知州要求释放汶城人质,如此汶城祸患即可不攻自破。” 钟雪麟沉吟片刻,随即道:“我随你一起去。” 槐亭看着钟雪麟,道:“请主子相信槐亭,槐亭定能不辱使命。” 钟雪麟摇摇头,笑道:“我当然相信你,区区一个张延盛,自然不在话下。我担心的是周白泽,此人对皇上虎视眈眈,乃是大患。” 商量好对策,钟雪麟和槐亭在村里买来两匹马,当夜便出发了。 皇帝夜间突然惊醒,额头上冷汗淋漓,曹准赶忙迎上来,道:“皇上是梦魇了么?臣去取些水来。” 皇帝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把抓住曹准的衣袖,问道:“怎么是你,淮昌呢?” 曹准答道:“钟大人说要先解决汶城之事,现下已和槐亭姑娘回汶城去了。” 皇帝听着曹准把钟雪麟的计谋说了,脸色立刻阴下来,“快去,给朕备马。” 曹准闻言一惊,当即跪在地上,道:“恕臣直言,皇上身负重伤,千万不可再劳顿了!皇上若有什么事,让微臣去做便是!” 皇帝看着曹准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想起钟雪麟那句“在乎”,叹了一口气,道:“昱敬,淮昌有危险。周白泽软禁林公子五日,这事全城的人都知道,张延盛不可能不知道。然而知州府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带人质上街游行。这说明张延盛并没有受到要挟,他知道周白泽软禁的不是林逸清,或者说,林逸清根本就在知州府内。” 曹准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钟大人假扮林公子回汶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正是。昱敬,若朕没记错,此处离皖城不远,你带上此物,命吴枉速速搬兵救人。” “是!”曹准收下令牌,冲出门去。 23、入瓮 晨光黎时,钟雪麟和槐亭回到汶城,城内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屋宇失火,门窗尽破,街道旁哭啼的孩子、冻饿的老人比比皆是。 钟雪麟道:“看来官府又来过了。” 槐亭柳眉微蹙,道:“劫掠百姓,逼迫良民,与辽寇何异!” “霍相为一己之私,视百姓于无物,天理难容。我主圣明,定会还百姓一个盛世王朝。”钟雪麟说完,策马向知州府驰去。 寻得一处空屋,两人换了衣服,又做了简单的修容,看上去就如年轻的公子带着一名侍从。 钟雪麟掏出那副哭丧的花旦面具,道:“槐亭,戴上这个,要等到有完全把握时才可动手。” 槐亭点点头,戴上面具。 张府大门紧锁,几名汉子挤在门前,抡着拳头用力捶门,要张延盛出来理论。 “还我妻儿来!换我大哥来!” “把我大哥放了!狗官!” 钟雪麟挤上前去,拉住一名汉子问道:“这位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汉子啐了一口,道:“狗官劫我妻儿,昨日五百名兄弟去理论,也被押了下来。狗官非要我们签生死状从军,否则就要饿死人质,呸!”汉子看见槐亭,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眼神戒备起来,问道:“你们是外地人么?” 槐亭走上前来,道:“我是张知州的养子林逸清,你们若是相信我,不出今日,我便会归还你们的亲人朋友。” 知州府外喧哗声渐高,张延盛午睡不成,终于有些吃不消了。 “来人,这回又怎么了?” 小侍卫小跑进来答道:“回老爷,据说有人自称是林公子,现在正在府门外和乡民对峙呢。” 张延盛缕缕胡须,阴阴地笑起来,“自称是林公子?开门,让他进来。” 围在知州府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钟雪麟和槐亭各持一把长剑,背靠府门,面对着越逼越近的乡民们。包围圈越缩越小,槐亭高喝一声,一挥腕把剑抡圆了,在面前打了几个剑花,剑风到处,乡民们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我乃‘不败书生’林逸清!谁敢无礼?”槐亭喝道。 “吱呀”一声,府门开了一条小缝,槐亭对钟雪麟使了个眼色,一侧身闪了进去。 一名面貌清秀的男子立在门内,见了槐亭,眼中含笑,说道:“林公子方才所使乃是‘无量剑法’第一套,剑法精妙,非同小可。” 槐亭收起剑,道了声“多谢”,心中纳闷这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惯使的剑招? 槐亭问道:“我许久没回来了,想先见见老爷,老爷在哪里?” 男子笑道:“林公子真是多忘事,这个时候老爷当然在书房了。老爷听说公子回来,喜不自胜,说待会便亲自到公子房内相叙。” 槐亭点点头,两人便跟着那男子往里走。 钟雪麟和槐亭二人没等多久,张延盛就来了。 “先哲,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和你两个哥哥前两天还在念叨你。”张延盛捻着胡须,乐呵呵地笑着,对槐亭脸上的面具也没有表现出疑惑。 槐亭迎上去,道:“小侄从江湖友人处听说,义父招募士兵,不惜扣押人质。此行有悖律法,小侄恳请义父,把人质放了吧!” 张延盛朗声笑起来,道:“把他们放了?这可不行。” 槐亭眯起眼,说了一句“如此,还请义父三思!” 只见槐亭衣袖翻飞,身形微动,张延盛的侍卫还没有什么动作,槐亭一手扼住张延盛的脖颈,一把利刃紧紧地抵在张延盛的背心。 “不许动!”槐亭喝道。 张延盛面色惨白,忙喊道:“不许动,听他的!” 方才带两人进来的男子从门口走进来,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敌意,他神情淡然自若,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问道:“林公子,别这么大火气,林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照办便是了,先把张大人放下。” 槐亭往前紧了紧刀刃,张延盛痛嘶一声,槐亭道;“马上放了人质,一炷香之后,若还有人质在押,我便要了他的狗命。” 男子轻轻笑了笑,放下双手,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公子为何如此关心那些人质?” 槐亭道:“少废话,快下令放人。” 男子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威胁,自顾自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道:“你们不是汶城的人,不是为了救亲友;你们不是见义勇为的侠客,他们没有这么多心计……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难不成,你们是皇帝的人?嗯?” 钟雪麟和槐亭均是一惊,槐亭阴下脸,道:“你不顾张延盛的命了么?” 男子笑起来,道:“公子这是什么话?张大人正好好地在书房读书,不需公子关心了。” 槐亭一惊,向挟持着的“张延盛”看去,只见他留着一把青须,与传闻中的花白胡须不同,槐亭马上明白过来,此人不是张延盛,只是一个替身。张延盛为何知道自己不是林逸清,设了这个圈套给自己钻? 钟雪麟往四下里看去,窗户都死死地栓着,若要从上面逃跑,侍卫只需片刻便会将两人刺成马蜂窝。 男子似乎看透了钟雪麟在想什么,凤眼一眯,笑道:“把他们抓起来,押到地牢去,今夜我可要好好和这二位饮酒洽谈。” 几名侍卫冲上来,数十支长矛刺出来,架在钟雪麟和槐亭肩上,把两人压得动弹不得。 清秀的男子缓步踱出门去,临走前回头笑着补充了一句,“忘了报上名号,真是失礼。小生姓林,名逸清。再会了。” 槐亭面色泛白,眼中有些惊慌,她侧过头来,对钟雪麟说道:“主子,对不起,槐亭失策了,没想到他本人就在府中。” 钟雪麟定下神,对槐亭安慰地笑笑,道:“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知州府的地牢规模之大,着实让钟雪麟感到心惊,连地牢也修建得如此一丝不苟,张延盛的野心不容小觑。 两人被分别关在了两个单间内,隔得很远,相互间没法通信。 钟雪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方的监视,索性躺在床上酣睡起来,直到入夜后林逸清来时他才醒过来。 林逸清拎着一壶冰镇的梨花白,对钟雪麟笑笑,随即让狱卒搬来一张方几,自顾自地坐在几旁,自斟自饮起来。 钟雪麟看林逸清的模样,知道他已经去找过槐亭了,想必是无功而返。 “小生可有幸与阁下小酌一番?”林逸清道。 钟雪麟朗朗笑道:“好说。”举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冬日冰酒,别有一番滋味。”钟雪麟道。 “阁下不怕小生下毒么?”林逸清一脸笑意。 钟雪麟道:“林公子若是想要在下的命,何必如此周折?” 林逸清笑道:“阁下好气魄,小生佩服。” 两人相对而饮,天南地北地侃起来,不像是对头,更像是相熟的好友。几壶酒下肚,两人都是面不改色,不禁都对眼前的男子抱了一丝敬服。 “小生行走江湖已逾五载,自恃识人颇准,阁下气度豪迈,并非阁中之物,为何要入那官僚之道?” 钟雪麟笑了笑,道:“此着恕在下无可奉告。” 林逸清道:“阁下若是有意成大事,不若与小生一起,推翻昏君统治,再创空前盛世。” 钟雪麟闻言,缓缓放下酒杯,道:“林公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岂能儿戏?” 林逸清道:“那便如何?等辽寇抢去我汉室江山么?” 钟雪麟道:“在下以为,林公子抱有反意,不为江山,只因一己之私吧?” 林逸清放下酒杯,笑道:“阁下猜得不错。只要能推翻赵氏统治,小生不惜一切代价。” 钟雪麟皱起眉,道:“林文钦一案证据确凿,并无疑点,结党罪按律诛三族,一切都是按则按律办的,林公子此时再来追究,恐怕有些不公吧。” 林逸清笑起来,道:“阁下也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了。” 说完,林逸清又给钟雪麟斟满了酒,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钟。” 林逸清道:“钟大哥酒量好,气度不凡,小弟与大哥相见恨晚,敬大哥三杯。” 三杯梨花白下肚,林逸清笑了笑,道:“大哥,小弟不愿放你回去。只要大哥一句话,皇帝给大哥什么,小弟就能给大哥什么。” 钟雪麟道:“林公子言重了,皇上什么也没给我,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背叛他。” 林逸清看着钟雪麟,眼中清澈如一汪湖水,“大哥,赵桓羽有什么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地跟他?” 钟雪麟默下来,不由得牵起一丝笑意。 皇上有什么好呢?既不是温婉如水,又不是活泼灵动,生了一副别扭的脾气;别说体贴照顾人了,甚至不能自己照顾自己。 但自己就是对这样一个人欲罢不能。 林逸清看见钟雪麟神色间忽然闪现的温柔,心中一滞,顿时了然。 “钟大哥,既然无法共创伟业,小弟有别的事相求。” “林公子请说。” 林逸清正了正颜色,道:“魏青麾下抗辽军、晋王爷的襄平君,以及京城禁军的数量、部署,不知大哥是否知道一二?” 钟雪麟垂下眼睑,道:“无可奉告。” “我就知道。”林逸清笑笑,为钟雪麟重新斟满了酒,道:“小弟花了许多人力时间,都没能探听到的情报,这是皇帝的杀手锏吧。” “不幸的是,我想得到的,即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得到。”林逸清道。 钟雪麟一怔,林逸清接着道:“这酒里放了苗人的蛊种,进入体内半个小时候就会孵化出红笤虫,红笤虫会钻进血管,游向心脏,在红笤虫钻进大哥的心脏之前,大哥大概有半日的时间来考虑是否要回答小弟的问题。” 钟雪麟笑笑,道:“今日与公子相谈甚欢,如今夜已深了,公子请回吧。” 林逸清轻笑一下,起身离开了。 24、攻城 是夜,北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纷纷大雪,隐没了繁星,也封锁了黑暗。 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冬夜里凝聚后又消散。 吴枉策马驰来,在皇帝的马边拉住缰绳。“皇上,集结完毕了。” 皇帝道:“传朕的指令,全体步兵、骑兵,原地踏步!” “骑兵营听命!步兵营听命!原地——踏步!”吴枉转过身去,大吼一声。 一时间,大地摇动,铁蹄声震天。 城墙上的士兵持着弓箭,箭在弦上,候命待发。 忽而,城楼出现了几个人影,橙色的火把一束束地点起来,城楼上灯火通明。 “是什么人在此放肆!” 曹准策马上前,手中高举皇帝的金玉令牌,高喊:“圣上亲临,还不速速开门!” 张延盛立在城楼之上,闻言心中一惊,忙问身边的少年道:“皇上真的来了,现在怎么办?” 林逸清笑笑,朗声说道:“传令,射杀皇帝者,赏金五百两!” 狂风带着雪花卷过,皇帝静静地端坐在马上。 吴枉觉察到不对,喊道:“皇上小心!护驾!快护驾!” 雨点一般的箭矢朝着兵阵射来,皇帝拔出剑来,斩断射向自己的箭,马缰一紧,马儿长吁一声,立起前蹄。 “传朕的命令,击鼓,攻城!” 吴枉举起手中长剑,喊道:“攻城!” 兵士们吼声震天,铁蹄踏在白雪上,不一会就化作泥水。 曹准紧紧跟在皇帝身后,对皇帝喊道:“皇上,我们到中军去,不可与敌人正面交锋!” 皇帝对曹准点点头,跟着曹准退到一边。 皇帝亲临,攻城将士如获神助,不到一个时辰,城墙就被攻破了,张延盛看情况不妙,携着几个侍卫匆匆逃下城墙,守城之军见主将跑了,顿时士气大减,一时间溃不成军。 天边方明,吴枉登上城楼,挥剑将“张”字旗劈下,换上了明黄色的“御”字。 皇帝和曹准冲入知州府,张延盛和林逸清坐在太师椅上,身侧立着一名清秀的男子。见到皇帝来了,林逸清和张延盛只是慢条斯理地喝茶,并没有起身行礼。 “逮捕反臣张延盛及相关人员,即日发审。”曹准朗声道。 皇帝四下环视了一番,皱眉道:“慢着,他们两人呢?” 林逸清看着皇帝,轻笑一声,道:“皇上若是真的担心他们的生死,就不会这么急着攻城了。” 皇帝的眸子冷下来,抽出腰间的长剑,大步迈到林逸清面前,长剑嗤地一声刺在林逸清耳侧的墙壁上,几根乌丝被剑风切断,滑落下来。 “朕再问你一次,他们在哪里?”皇帝冷冷地道。 “死了。”林逸清不紧不慢地答道。 皇帝把剑从墙中拔出,目光瞬也不瞬,剑稳稳地刺进林逸清的臂膀。林逸清闷哼一声,皇帝缓缓地拔出剑,对准林逸清喉头。 “他们在哪里?”皇帝道。 忽听唰的一声,身后的侍卫齐齐剑出鞘,曹准低吼一声:“大胆狂徒!放下剑来!” 皇帝忽觉背心一紧,一柄刀刃刺破衣裳顶在自己背部。皇帝不禁蹙额,有人在自己背后偷袭,自己却丝毫未觉,这说明对方深藏好手,此事恐怕还没完。 林逸清笑起来,道:“皇上若要与小民玉石俱焚,小民荣耀之至。” 皇帝的眸子冷若寒冰,手中却没有动作。林逸清笑笑,伸出手缓缓推开皇帝的剑,对侍从道:“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钟雪麟和槐亭被人用绳子缚着押了上来,钟雪麟见了皇上,不由得心慌起来,喊道:“皇上快走!他们这次谋反预谋已久,不可能就此束手就擒,皇上万不可掉以轻心!” 皇帝皱了皱眉,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林逸清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指着钟雪麟的胸口,道:“皇帝陛下,请下退位诏书吧。” 钟雪麟看着皇帝,却见皇帝也正直直地看向他,钟雪麟对皇帝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逸清见皇帝阴着脸没有说话,抬手将短匕首刺进钟雪麟胸膛。 钟雪麟和皇帝等人都是一惊,钟雪麟看着林逸清,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如此视人命为草芥。 曹准举起一只手,侍卫们把弓矢拉满,只等皇帝命下就要发箭。 钟雪麟的胸口涌出暗红色的血液,皇帝的脸越发的白,却没有说话。钟雪麟等了片刻,感觉并不怎么疼。 林逸清看着钟雪麟困惑的脸,笑道:“钟大哥,看来你的皇帝也不怎么在意你,钟大哥还是跟我走吧。” 钟雪麟牵起嘴角笑笑,道:“我誓死跟随皇上。” 林逸清叹口气,拔出匕首。钟雪麟这次看清楚了,这是一把杂耍用的道具,刺入人体时刀刃会往回缩,一个暗匣内会喷出存好的红色颜料。 钟雪麟有些懵,这到底算什么? 林逸清扬起笑脸,道:“如此小弟便遂了大哥的愿,让你们死在一起吧。” 曹准道:“大胆!我等已将知州府重重包围,汶城全城重病把守,尔等插翅难逃,有什么资格跟皇上谈判?” 林逸清笑道:“皇帝陛下,聪明如你,难道也认为带兵强攻就能让我们束手就擒了么?” 像是呼应一般,城南方向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猛然震荡起来,好一会才趋于平静。 “怎么回事?”曹准喊道。 一名侍卫跑到府外询问了一阵,一会儿跑回来报说:“城南适才发生爆炸,起因不明。” 侍卫落音,一声巨响落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府邸剧烈地晃动起来,府内众人不得不相互搀扶着稳住身形,烛台和油灯倒在地上,灯油洒了一地,不一会便燃了起来。 皇帝向窗外看去,紫黑色的浓烟从远处飘了过来。 林逸清道:“皇上若再不做决定,待会要炸的可就是这里了。” 皇帝愕然,看见林逸清平静如水的眸子,知道他已无意活着离开这里,只是想让自己给他陪葬。 曹准喊道:“护驾!保护皇上回营!” 轰地一声爆炸声响起,屋中众人稳不住身体都摔倒在地,瓦砾纷纷掉落,窗棱塌陷,出口处墙壁尽碎,残砖碎瓦堆在门口,把出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连光线也无法透进来,屋内顿时暗了下来,连身边人的模样也只能依稀看见。 25、遇难 皇帝支起身,空气中烟气弥漫,火烧木材的噼啪之声越来越大。 一条黑影从屋侧跃起,伏在地上找着什么,皇帝敛了气息,专注地看着,一只手从身后突然捂住了皇帝的嘴,皇帝一惊,正要挥剑,那人低声说道:“皇上别怕,是我。” “淮昌!你怎么……” “方才爆炸时摔倒的地方有火源,微臣便用火烧断了绳子。” 皇帝闻言皱眉,扮开钟雪麟的手,果然听见钟雪麟痛哼一声,一只手被烧得血肉模糊。 “真是胡闹!”皇帝蹙起眉,低斥道。 钟雪麟轻笑一声,道:“多谢皇上称赞。” 屋内众人此时已纷纷立定了身形,持着兵器想要不知如何是好,火光袅袅,身边的人敌我难分,一时间两方侍卫混战起来,惨叫声中,不知砍中的是己方的人还是敌人。 钟雪麟和皇帝敛声屏息躲在暗处,四处搜寻可以逃生的出路。 “住手!不要攻击!小心伤了皇上!”曹准的声音喊起来。 又喧哗了一阵,兵刃声逐渐小了下来,两方兵士最终分立两侧,纷纷坐下来歇息了。 火光渐弱,钟雪麟环视一周,看见张延盛躺在太师椅中,乱箭穿体,已是不活的了,而林逸清却是不见影子。 过来许久,皇帝轻声对钟雪麟道:“淮昌,朕头有些晕。” 钟雪麟皱眉,心下慌起来,暗道:这里屋小人多,又有明火燃烧,空气浑浊,再呆下去自己虽然没事,皇上恐怕是要撑不住了。 想到此着,钟雪麟俯下身对皇帝道:“皇上再撑一会,臣这就去找出路。” 皇帝应了一声,合上眼睛。 钟雪麟站起身,朗声说道:“林逸清,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要躲躲藏藏的,让这么多人给你陪葬。” 嗖的一声,一柄暗器从暗处飞来,钟雪麟一抬手,短匕朝暗器来的方向射出,身体却来不及躲闪,左肩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 “看招!”一名男子低吼一声,显出身形,持着剑朝钟雪麟刺来,钟雪麟从一名侍卫手中抢过一支长矛,向来者迎面刺去。 男子挥剑格开钟雪麟的进攻,欺身上来,身形灵动地舞开了剑法,一时间剑风凛冽,扬起地上的粉尘,围观的众人不得不掩上口鼻。 “好剑法!这位兄台,钟某无意与你切磋武艺,只是想和你家主人商量些事情,能否……唔!”钟雪麟正在说着话,大腿被剑风扫中,开了一道口子,登时血如泉涌。 又是一剑刺来,钟雪麟踉跄着避开,剑士以剑为刀,反手一挑,把钟雪麟手中的矛劈成两段。 钟雪麟扔掉手中的柄,拾起断矛的上段,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笑笑道:“好个无礼的小子,你家主子没有告诉过你,要听别人把话说完么?” 说着,钟雪麟右手持矛猛地朝剑士迎面刺去,剑士侧身躲避,钟雪麟扔掉手中矛,左手成手刀,砍在剑士持剑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抓住剑士的襟口。 剑士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钟雪麟说道:“出口在哪里?” 剑士眼中似乎闪过一阵嘲讽的光,接着别过脸去。 钟雪麟手上的力气更大了,道:“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这屋内空气越来越稀薄,再不找到出口,这里所有人全都要死。” 一干人众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听见钟雪麟的话,都慌乱起来,更有甚者立马糙着兵器在墙壁上乱砍一气,一时间喧哗声又起。 剑士看向钟雪麟,开口道:“让我去死,可以,让我背信弃义,却是不行。” 钟雪麟看了他一会,道:“那这样吧,你若是不说,我就把埋在这个房间下面的火药引燃,所有人,包括林逸清,我们一起死,你说如何?” 剑士身体一震,再开口时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这里没有火药,也没有出口。” 钟雪麟摇摇头,道:“这里肯定有出口。林逸清想要弑君,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把这屋子一起炸了,但他没有,而是把出口都封住,这只说明,林逸清他自己还不想死。但他逃生之后不可能留下让皇上逃生的方法,所以他会在这里埋下火药,只要等他逃出生天,就把这里引爆。我说得对么?” 两方侍卫骚动起来,持着兵器蠢蠢欲动。 钟雪麟放开剑士,朗声道:“诸位,如今生死存亡关头,若不齐心协力,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钟某恳请诸位,无论贵贱、无分敌我,只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大家一起把林逸清找出来,逼他说出逃生的方法!” 众人高呼一声,纷纷砍下木条取来火源,开始四下里寻人。 钟雪麟看向剑士,道:“我知道足下护主心切,但眼下,足下唯有把逃生之路说与我知,才可保林逸清安全。” 钟雪麟指了指正在奋力搜寻的人们,道:“若林逸清被他们抓住,就算能逃出去,皇上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若足下愿相信钟某,钟某愿向皇上请命,饶林逸清不死。当然,你也是。” 剑士敛了声,好一会才道:“我信你,但我不相信皇帝。” 钟雪麟皱了皱眉,心中暗叹一声,男儿膝下有黄金,自己是条龙,膝下不过一滩烂泥而已,豁出去了。 想着,钟雪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天地作证,我钟雪麟若不能保林逸清平安,人神共诛,死不足惜。” 剑士一愣,赶紧伸手来扶,钟雪麟硬是赖着不动弹,喊道:“大侠若是不说出口的位置,我就跪在这里死了便了!” 剑士运气扶钟雪麟,却是如何也抬他不起,心中一惊,静心运气,把全身功力集中在手上,钟雪麟却如一尊巨石,无论剑士如何使力,就是搬他不动。 剑士松开钟雪麟,拜在地上,喊道:“先生身负神功,深藏不露,之游有眼无珠,先前多有得罪了!” 钟雪麟见他态度转变如此快,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对方对自己礼待有加,总是好事,便赶紧扶了他起来,道:“兄台,你这是做什么?钟某有事求你在先,你怎么……” 剑士赶紧道:“不敢不敢!晚辈吴之游。” 钟雪麟道:“那出口……” 吴之游斩钉截铁道:“先生身手如此,定不是背信弃义之徒,之游相信先生。” 接着吴之游沉下声音,靠在钟雪麟耳边说了几句。 钟雪麟心中暗喜,谢过吴之游,喊道:“曹大人!曹大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一个角落喊道:“曹大人受伤了!在此处!” 钟雪麟一怔,赶紧跑过去,却见曹准卧在一个角落,头无力地靠在初儿肩上,胸膛被一柄长剑穿过,鲜血浸透衣衫,在地上凝成一滩刺目的暗红色。 “曹大人!”钟雪麟心中一惊,凑上前去察看曹准的伤势。 曹准看向钟雪麟,目光有些恍惚,他张开嘴,好一会才吐出一句话,“皇上呢……皇上,可安好?……” “是!皇上很安全,我已经找到了出去的方法,再撑一会,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曹准脸上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太……太好了,快带……皇上离开。钟……大人,皇上……保护好……皇上。” 钟雪麟抓住曹准的手,狠命掐他的手心,大声道:“不行!你是卫尉,保护皇上是你的责任!我可管不着!你要是担心就给我好起来,当好你的御前卫尉……曹准!” 曹准进气短出气长,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唇喃喃,已是说不出话,只是定睛看着钟雪麟。 钟雪麟凑上身去,把耳朵靠在曹准嘴边,曹准带着血腥味的气喷在钟雪麟耳际。 “我妻……还有枢儿……纤娥……” 钟雪麟看见他眼中越来越微薄的光,知道大势已去了。钟雪麟垂下眉,握住曹准的手,感觉到他手上因长期持剑磨出的老茧。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钟雪麟轻轻地说。 曹准微弱地点点头,眸中失了光泽。 初儿满脸泪水,见曹准的手无力地垂入血泊中,终于放声大声哭起来,抱着曹准的手臂就是不放开。 钟雪麟伸手阖上曹准的双眼,触手处感觉到曹准还温暖的皮肤,手不住地抖起来。 钟雪麟拉起初儿,呵道:“不准哭了,要哭出去再哭!” 初儿忙憋住哭声,狠命点了点头。 钟雪麟拉着初儿,寻回到皇帝藏身的地方。皇帝面色惨白,呼吸急促,看见钟雪麟回来,问道:“昱敬受伤了,伤势如何?” 钟雪麟道:“曹大人伤势无大碍,臣已找到出去的方法了,我们这就动身吧。” 皇帝点点头,拉住钟雪麟伸出的手,先前自己划破的伤口剧烈地疼起来,皇帝不由得蹙眉。 钟雪麟搀扶着皇帝,走到张延盛的太师椅前,见吴之游正等在那里,钟雪麟朝他点点头,吴之游搬开太师椅,露出下面的一处石制机关。 钟雪麟走上前扳动机关,石砖应声挪开,一丝凉风从石洞中飘出。 皇帝道:“原来前朝留下的地室不只旧庙那一处,是朕失策了。” “皇上,走吧。”钟雪麟道,抬起头,无意间瞟见吴之游充满杀意的脸。 “皇上小心!”钟雪麟喊道,伸出手去把皇帝拉到自己怀中,与此同时剑光一闪,钟雪麟听见自己的身体撕裂的声音。 “淮昌!” 钟雪麟只觉全身的感官都失去了知觉,唯有手臂紧紧地搂着怀中的人,直到摔在地上,仍是把皇帝牢牢地护在身下。 26、营救 “淮昌!你觉得怎么样?淮昌,你说话……”皇帝抱着钟雪麟的身子,触手处一片温热,拿起来一看,满手尽是暗红色的液体,皇帝不禁有些晕眩,加上缺氧,眼前立刻黑了下来。 初儿见钟雪麟满身是血地倒下去,尖叫一声,也晕厥在地。 “未庄,皇帝死了么?”林逸清从暗处走出来,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男子,他俯下身去看皇帝,只见皇帝紧闭双眼,动也不动。 吴之游低头不语,林逸清对他道:“处理干净吧。” 吴之游举起剑,只是钟雪麟把皇帝死死地护在身下,竟是没有落剑的地方,于是便对林逸清道:“主子,之游敬这位先生是位豪士,不愿再亵渎这位先生的遗体。” 林逸清笑了笑,道:“如此就听未庄的吧。” 说完,林逸清带着男子率先钻进了石洞中,周围的人听见这边的响动,纷纷围了过来,吴之游挥开长剑挡住众人,也退入石洞中。 石洞马上便又掩上了,紧接着地动山摇,“轰”的一声,黑烟充斥了整个屋子,墙垣崩塌,火光四起,瓦砾乱飞。 钟雪麟在梦中,似乎听见了一阵巨大的鼾声,心道这么响的鼾声一定是徽猪在打鼾,正要抱怨,紧接着钟雪麟便被一颗巨石砸醒了。 “是谁打本龙……”钟雪麟喃喃,睁开眼,瞬间产生了身处地狱的错觉,人们的惨叫声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崩塌声中,而四处飞溅的鲜血触目惊心。 “皇上……皇上!”钟雪麟失措地喊起来,突然看见身下的人。皇帝白皙的脸上溅上了暗红的血迹,显得十分刺眼,钟雪麟伸出手想为皇帝擦去,却发现自己周身已无一处没有沾上血,除了自己的,还有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的。 钟雪麟心中一紧,支起身察看起皇帝的伤势。所幸皇帝被自己压在身下,除了缺氧以及旧伤崩裂,没有添什么新伤。倒是自己,周身都是碎石断瓦划破的口子。 钟雪麟松了一口气,环顾一周,发现整个屋子似乎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没有埋炸药,所以才侥幸逃生,可能是林逸清怕炸塌了逃生的通道吧。 钟雪麟轻笑起来,林逸清机关算尽,竟然还是算少了一筹。 “老爷……”初儿稚嫩的声音喊道。 钟雪麟抬起头,见初儿正踉踉跄跄地立起身子向自己走来,钟雪麟唤道:“初儿,来这儿看着皇上,我去看看通道。” 初儿坐到皇帝身边,轻声唤了几声,又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皇帝胸膛上。 初儿抬起头,一脸的慌恐。 “老爷……”初儿带着颤音说道,“皇上他……没有呼吸了……” 钟雪麟一震,忙冲上来,伏低了身子听皇帝的鼻息。 “该死!”钟雪麟怒骂一声,两掌相叠,在皇帝的胸膛上用力按压起来。 “皇上……皇上……快起来,我们要出去了,你快睁开眼睛啊……” 钟雪麟按压一阵,松开手,捏住皇帝的鼻子,把嘴凑上去贴上皇帝的唇,深深地渡过去一口气,接着吸气,再运气。 初儿在一旁呜呜地哭着,钟雪麟见皇帝还是没有反应,握紧了拳头用力捶在皇帝胸口。 钟雪麟想起第一次见皇帝的时候,皇帝穿着明黄的衮袍,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像是俯瞰一切,又像是天下万物都无法入他的眼,位尊人极,君临天下,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第二次见他,他轻袍缓带,云淡风清,偶而展露的笑颜间更多的是不符合他年龄的怅然若失,钟雪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就有些心疼这个年轻的君主。 他记得皇帝坐在龙座上,威仪四方;他记得皇帝捧着玉杯,对他嫣然一笑,说着“朕很喜欢”;他记得皇帝在自己身下,意乱情迷,目含秋水;他还记得皇帝的怒意,天子的怒意,如同远方的闷雷,不响,却让人心惊。 钟雪麟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惊害怕过。皇帝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得如同一具破烂的玩偶,即便是在睡梦中,皇帝也会微蹙着眉,像在沉思一般。 “皇上……你醒醒!辽寇未平,国祸未定,你就想撒手不管了么?!” “还有琉奚,再有一个月就是他四岁的诞辰了……你怎么忍心……” 钟雪麟的拳头一拳一拳好不灵吝惜地落在皇帝的胸口,初儿瑟瑟地缩在一旁,泣不成声,哭着道:“老爷你别说了,万岁爷……万岁爷驾崩了……” 钟雪麟心中一恸,一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初儿打得摔在地上。 “闭嘴!胡说八道!” 初儿捂着脸,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钟雪麟伸出手,为皇帝把头发抚平,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些嘶哑。 “鉴安……还有我呢,我怎么办?” “老爷!小心上边!”初儿突然惊呼道。 钟雪麟抬起头,头顶上承重的横梁着了火,发出剧烈的噼啪声,正摇摇欲坠。 钟雪麟喊了一声:“初儿,跑!”接着钟雪麟打横抱起皇帝往角落里跑,巨大的响声带着热浪在身后炸开,紧接着整座屋宇开始分崩离析,大片的木材和砖瓦带着火焰往下落,屋中的陈列摆设都湮没在熊熊火海中。火焰如同可怕的巨兽,不分尊卑贵贱,但凡爪牙范围之内,一概撕裂吞噬了去。 钟雪麟抱着皇帝躲进一个墙角,一整块的房檐带着琉璃瓦斜靠在墙上,正好留出了能容纳两个人的空隙。 钟雪麟吻着皇帝的额角,喃喃道:“鉴安,你若有什么事,我……我……” 钟雪麟沉默下来,呆呆地看着火焰越燃越旺。 皇帝若是不在了,自己怎么办?玉帝交代自己要辅佐王室、振兴王朝,这半年多来,自己却并没有几次想到玉帝的谕令,只是跟在皇帝身边,想要替他铺平道路罢了。如果皇帝驾崩,自己是否能够继续扶持小太子登基,辅佐帝业? “鉴安……”钟雪麟喃喃。 “我若有什么事,你待如何?”皇帝嘶哑的声音很微弱,几乎要被木材燃烧的声音掩盖。 钟雪麟几乎是全身一颤,捧起皇帝的脸。 皇帝苍白的脸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又蹭上了灰黑色的炭末,显得脏兮兮的,只是那一双眼睛,含着些微的笑意,温婉剔透,流光溢彩,如同映着着漫天的星辰。 钟雪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捧着皇帝的脸,狠狠地印下一个悠长的吻。 这个亲吻既轻柔又绵长,不带任何情欲的味道,不是宣告,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皇帝被这当中的温柔牵动,不由自主地迎合上去,钟雪麟压下狂喜,加深了这个吻。 皇帝因长时间的缺氧有些喘,面颊也浮起一丝粉色。 钟雪麟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若有什么事,我也不独活了。” 皇帝看着他坚定的表情,以及眼中包含的满满的愧疚与自责,不禁一怔,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吴枉的人在外面待命,看到爆炸应该已经开始扑火搜救了。如今我们只有等。”皇帝道。 钟雪麟点点头,想起一直哭哭啼啼的初儿,初儿的位置更靠外一些,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 温度一点一点地上升,火焰烧得石板其热无比,皇帝汗如雨下,头发被汗液贴在颈上。 钟雪麟见救兵久等而不至,担心皇帝可能要受不住了,一狠心决意豁出去了,张嘴咬破指尖,便要幻化为龙。 突然一声巨大的虎啸平地爆发,皇帝掩住耳朵,又侧耳辨析了一阵,皱眉道:“此处怎会有虎?” 钟雪麟却是松了一口气。 缝隙中突然探进来一颗脑袋,钟雪麟伸手就是一拳,“来得太慢了!” 周白泽撇撇嘴,道:“我是为林公子而来,又不是救你。” 说着,周白泽徒手扳住石板,一使劲就把石板推开,接着伸手把皇帝拉出来,扛在肩上,钟雪麟追在后头,心下气急,又自知凭武力没法跟这个男人相争,只得气急败坏地喊道:“不准无礼,你这蛮子!武夫!” 皇帝突然被人轻而易举地抗在肩上,像扛一袋面粉一样,也是一惊,连喊“放肆”。周白泽却是不应,扛着就往外走,遇见挡路的障碍物挥手就是一剑,头发、眉毛燃起来也毫不顾及,丝毫不把熊熊烈火放在眼中。 皇帝惊异之余在心中暗叹,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猛士?可惜此人对林逸清死心塌地,否则可以收为己用。 周白泽横冲直撞,很快就把皇帝带了出来。时值傍晚,冷风袭袭,两人在密不透风的地方呆久了,才发现原来呼吸也是如此愉悦的事情。 周白泽把皇帝放下,皇帝整了整衣衫,看向周白泽,知道是时候把话讲清楚了。 “我不是林公子。我姓赵,名桓羽。如果你要找林逸清,他已经走了。”皇帝道。 “赵……赵桓羽,这是当今皇帝的名讳,你是……”周白泽猛然看向皇帝,表情纠结起来,墨色的眸子一时间竟涌起一阵杀意。 “周白泽,你已犯上,但看在你救驾有功,此次饶你一命,还不谢恩?”钟雪麟说着,不动声色地挡在皇帝面前,见周白泽只是定定地看着皇帝,钟雪麟叹一口气,又道:“你再不去追,林逸清就走远了。” 周白泽表情复杂,似乎是在犹豫,接着长叹一声,向城门疾驰而去。 皇帝和钟雪麟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神经一直绷着,此时轻松下来,两人都是疲累无比,也不顾及仪态,直接就坐在地上。 钟雪麟看着皇帝狼狈的模样,笑道:“自古皇帝亲征,最狼狈的,非陛下莫属。” 皇帝回了钟雪麟一个白眼,接着便合了眼休息起来。 27、捕获 不久,几名侍卫发现了皇帝等人,急忙找来吴枉,吴枉率着兵众匆匆赶来,见皇帝模样狼狈,腿一弯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起头,不敢抬起头看皇帝。 “吴枉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起来吧。”皇帝道,语气平静如水。 吴枉见皇帝没有治罪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朗声道:“禀告皇上,贼子林逸清逃亡时被捕,现已收押军中,请皇上移尊步前往。” 皇帝和钟雪麟均是一怔,皇帝立起身子,道:“走,去军营。” 吴枉等人拥着皇帝来到临时搭建的兵营,初儿从营帐中冲出来,一见到皇帝的面眼泪就像打碎的酒瓶子一样往外涌,皇帝翻身下马,揉了揉初儿的头发,初儿哭得更响了,也不顾尊卑,跪在地上直接抱着皇帝的大腿开始哭,眼泪鼻涕都蹭着皇帝的衣摆上。 吴枉赶紧拎着初儿的领子把初儿从皇帝身上剥下来。 皇帝四处环视了一番,皱眉问道:“怎么不见昱敬?他伤得如此重么?” 吴枉脸色一变,看向钟雪麟。 钟雪麟正了眼色,跪在地上,高声道:“御前卫尉曹准曹大人伤势过重,因公殉职。” 周围一干人哗地跪了一地,低低地埋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 皇帝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许久才道:“哦,按律封赏吧,追加正二品。”语气淡然,只是声线有些不稳。 说完,皇帝迈开步走进帐中。 皇帝一眼就看见林逸清一袭白衫盘腿坐在下首,他脸上添了不少伤口,原本清秀的面孔如今笑起来有些妖冶,像嗜血的夜叉,华贵的锦袍也划破了,沾着大片的血迹和煤灰。他身边坐着那位名为吴之游的剑士,还有一名面貌伶俐的男子。三人都用绳子把手绑了,由持械士兵看押着。 皇帝看向林逸清身边的男子,他乍一看有些面熟,再仔细辨认时却又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想起汶城百姓对他的称呼,“娈童”,于是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在男子中,也算是顶好看的了,皇帝想道。那娈童却也不害怕,仰起脸蛋反瞪了回来。 皇帝移开目光,走到林逸清面前,“天子面前,为何不跪?” “不爱跪便不跪,你便要如何?”林逸清道。 皇帝哼了一声,道:“吴枉将军,教教他天子面前,如何行礼。” 吴枉大声答了一声“是”,走上前提着林逸清的领子把他整个拎了起来,林逸清却不害怕,仍是死死地悬空盘着腿。 吴枉大喊一声:“跪!”一名士兵走上前来,一棒子敲在林逸清膝盖上,林逸清的脸立刻就青了,两条腿像木偶一样垂下来,在空中晃晃悠悠。 吴枉把他的身子往下一按,林逸清被废了双足,理应只能下跪,他却顺着吴枉的力道往边上一倒,侧卧在地上。 “武力逼迫,这就是你的治国之道么,皇帝?”林逸清腿痛难忍,说话没有那么中气十足了,但仍是带着讥讽。他抬起眼,看着皇帝,接着道:“我不跪,是因为,你不是皇帝,只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众人听此妄言,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还没等反应过来,皇帝一抬腿,林逸清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连连咳嗽起来,只是双手都被缚在身后,只能像一只虾一样在地上翻腾着。 皇帝往前踏了两步,接着一抬腿踩在林逸清胸前,“你说什么?” 林逸清被踩得喘不上气,仍是扯出一丝讥讽的笑,“野种,粗鄙至极的野种……十年前,你自以为滴水不漏,可是你错了,你和你那粗鄙的母亲都错了,纸包不住火……” “住口!”皇帝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像一记响雷,所有人都闻声跌跪在地上。 “住口!住口!”皇帝抬起腿一下重过一下地往林逸清胸口上踩,林逸清表情狰狞,从唇间迸出一口血。 钟雪麟冲上去,抓住皇帝的手臂,把他拉离开林逸清的身边,皇帝怒不可遏,歇斯底里地挣扎着,钟雪麟喊道:“皇上息怒!若囚犯死了,就无法抓住谋叛同伙,无法彻底清楚叛党,皇上请三思!” 皇帝渐渐平静下来,只是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钟雪麟轻轻的问了一声,“皇上?” 皇帝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正色下令,“明日拔营,把叛党押送回京,交由刑部问审。吴枉,今夜你调派重兵把守这里,如有闪失,唯你是问。” 吴枉跪下领命,皇帝一拂袖,走出帐去,钟雪麟赶紧跟上。 皇帝被一众士兵簇拥着来到吴枉给皇帝找的住处,由于没有内官,就由钟雪麟帮皇帝起草了圣旨,统筹官员来料理汶城事件剩下的事宜,皇帝对下圣旨这样的事一向很上心,每条圣旨都要来回地念几遍,丝毫容不得有歧义或是表述不清的字眼存在。因为皇帝的偏执,钟雪麟在最后一张圣旨上盖下代表皇帝的大印时,夜已经深了,隆冬夜里的风吹着空荡荡的枝干,发出如同万人哭喊一样凄凉的声音。 钟雪麟认认真真地收起御玺,走到皇帝身边,抬起头瞧皇帝。 皇帝看了钟雪麟一眼,问道:“淮昌的伤势给医师瞧过了?怎么说的?” “医师说只是些皮外伤,还有些许烧伤,都没伤着内里,只是背后的刀伤有些深,失了些血,喝点补气的药就能大好了,不碍事。” “哦……”皇帝看着晃晃悠悠的烛火,有些出神,又问道:“昱敬的遗身可有找到?” 钟雪麟垂下眼睑没有搭话,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好像能够听见烛泪流过烛身的声音。 “曹大人所在的地方离火源太近,火很快就蔓延过去了,所以……” 皇帝怔了一怔,半晌伸出手抓住钟雪麟的手,皇帝抬起眼看着钟雪麟,缓缓地道:“朕私自带了他出来,不带回去,没法给他家人一个交代啊。” 钟雪麟看见皇帝眸子中的一种惶然,就像以前几个兄弟犯了错之后怕被玉帝惩罚时的那种样子。而自己作为老大哥,每次不仅要承受双倍的教训,还要压下脾气安抚受挫的兄弟们。 于是钟雪麟很自然地搂过皇帝的肩,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一边抚摸着皇帝的头发,就像给龙儿顺鳞一样。“乖,别怕,没事的,曹大人是性情中人,他的家人知道了曹大人的英勇,也一定会引以为傲的。” 皇帝对这突如其来的母爱有些招架不住,忍着恶寒挣脱了钟雪麟温暖的怀抱,坐在床边发起呆来。 记忆中曹准就像个愣头青,刚调到自己身边来时,每天紧张兮兮,有点声响就作势要拔剑护卫,就像草木鱼蛇都有可能是刺客的化身一样。自己当时对曹准,是什么心情的呢?想必是烦得够呛吧,身边整天跟着这么个神经质的人,论谁也受不了。何况,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人,谁不是为了攀上自己,争取上位?这么用心地保护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求官心切吧。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接纳这个木讷的人的?皇帝看着烛火时明时暗,像是时时刻刻就要被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刮灭一样。 钟雪麟看皇帝目光瞬也不瞬,像是被烛火吸去了魂魄,又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猛然抬头,看见钟雪麟询问的眼神,遂对他轻轻笑了笑。 “皇上在想什么?” 皇帝垂下眼睑,道:“朕只是想起来,昱敬刚任御前卫尉不到两个月,有一次当值的时候晕了过去,就在朕的面前。太医来看过后,你猜是为什么?”皇帝笑笑,看着钟雪麟。 钟雪麟道:“过劳?” 皇帝笑道:“太医说是过度紧张、精神衰弱之象。” 皇帝说完,又默了下去,好一会才又道:“淮昌,潘都统、茜儿、还有昱敬,他们都应该死么?” 钟雪麟垂下头没有搭话,皇帝也没等着他的回答,问完就又兀自发起呆来。 钟雪麟问:“皇上,夜已经深了,要就寝么?” 皇帝道:“朕睡不着。” 钟雪麟笑起来,道:“如此甚好,既然睡不着,皇上便同臣出去逛逛吧。” 皇帝看着他,有点诧异,钟雪麟也不管皇帝有没有表态,拉起皇帝的手就往外走。 吴枉守在皇帝卧寝门外,见皇帝出来,连忙下跪行礼。 钟雪麟道:“本官和皇上想出去走走,吴都尉会放行吧?” 吴枉赶紧答道:“皇上的意思,下官自然不敢阻拦。”说着便要点兵随同。 钟雪麟道:“皇上说了,只是策马散心,不需吴都尉费心了,只需准备两匹马便是。” 吴枉自然是不乐意,三更半夜的让皇帝就这么出去,连个随从也不带,出了事全家都要掉脑袋。只是皇帝的意思,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忤逆的。 “是,下官这就去备马。” 28、雪中花 寂静的街道上,两骑马并肩疾驰,马蹄扬起地上的薄薄积雪,马蹄声回响在安静的城里,打碎了不少人冬夜的酣梦。 由于持着吴枉的令牌,守城门的守卫很快就放行了,策马驰出城去,夜,冬夜安静地笼住一切,一切都像是坠入了漆黑的梦境,只有路边的积雪,在夜空下莹莹发亮,好像能映出万里外的星河。 皇帝身着墨色绸衣,搭了一件白色裘袍,裘袍的领子很高,捂住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被冬夜的风刮过,像刀割了一样疼。 但皇帝喜欢这样策马飞奔,好像能甩掉过去一样。 不知道飞驰了多久,钟雪麟伸出手拉住了皇帝的马缰,马儿嘶叫了一声放缓了步子。 皇帝显得有些意犹未尽,说道:“马儿刚跑出些汗来,为什么停下了?” 钟雪麟看着皇帝,皇帝的脸微微泛着红,嘴里哈出的气晕在空气中,像蒙了一层雾,风刮乱了皇帝的头发,乱发扬在空中,说不出的好看。 钟雪麟第一次发现皇帝原来如此好看。 以前看皇帝,皇帝就像一个皇帝,钟雪麟从没有想过皇帝好不好看这个问题,但是今晚的皇帝,更像是一个少年了。 白皙的皮肤,温润的面庞,秀丽的眉,灵动的眼,姣好的唇。一切都如同一个温婉的少年,但少年是皇帝,坐在朝堂之上,没人会关心皇帝长得如何。 钟雪麟笑起来,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这边。” 踏雪而行,白雪之下逐渐出现了簇簇绿意来,皇帝骑在马上,不由得惊得愣在原地。 荷花,粉嫩的荷花密密地铺在雪地上,远远地向深处延展开去,着眼之处,尽是荷花的静谧之色。荷叶青青葱葱,荷花娇嫩欲滴,轻薄的雪浮在花瓣上,每一瓣花瓣都晶莹剔透,莹莹如发着淡光,仿若散落雪地上的粉色水晶。 “怎么可能……”皇帝不仅念出声来。 盛夏才会绽放的荷花怎么会盛开于如此严冬?生于荷塘的花儿怎么会长在雪地上? 皇帝看向钟雪麟,不小心对上他深邃的眼。 白雪映着星光,照亮钟雪麟的眸子,一股幽蓝的光从深不见底的眼底流出,如同深邃的海。皇帝没有见过海,但他觉得海就是这样的。皇帝不由得有些恍惚。 “喜欢么?”钟雪麟笑起来,问道。 皇帝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回视线,只觉脖颈处被裘衣捂得有些发热。 “一般。”皇帝别过脸道。 钟雪麟笑着,“与周白泽的地下茶花园相比,何如?” “略逊一筹。” 钟雪麟道:“待会你就不这么认为了。”接着提了提马缰,马儿缓步踱向皇帝,钟雪麟伸手一捞,就把皇帝抱到自己的马上来了。 皇帝已经不想再费口舌骂他“放肆”了,只得任由他抱在怀里。钟雪麟穿得很单薄,身体却很热,皇帝隐隐能感觉到他胸口散发出来的温度。 钟雪麟牵了皇帝的马,缓缓地驾着马儿往荷花深处踱进去。 接天荷叶,遍地荷花。荷花本淡雅无味,但如此多的荷花在一起,却是一股郁郁的清香。 钟雪麟拉停了马儿,说道:“来了。” 皇帝恍然看着他,什么来了? 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风打着旋儿刮过,雪花也就像随着风舞蹈一样旋转着落下来。苍穹像枕头开了一个口子,雪花轻若鸿毛,翩翩而至。荷花上很快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坠着水滴形状的冰渣子,冰霜泛着蓝色微光,蓝中透着些微的粉,如同传闻中西域极乐境才有的冰晶石一样。 “满意了么?”钟雪麟从背后搂着皇帝的腰,温热的气喷在皇帝的耳边。 皇帝怔怔的点点头。 钟雪麟轻笑起来,心道:如此又要欠桑木仙子一个人情了。 两人把马儿拴在树上,钟雪麟脱了外衣垫在地上,两人就这么坐在雪地上。 皇帝觉得自从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感觉自己除了君王这个身份,还是一个普通的人。从前没有人想着哄自己开心的时候,却每日都能为一些小事感到快乐;成为皇帝以后,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欢心,却没一日能真正开心起来。 皇帝又想起了曹准,曹准那日在自己面前晕了过去,醒来时却以为是刺客来了,一醒来拉住人就问皇帝有没有受伤?看见曹准那副吓得面无血色的模样,自己很是取乐了一番。 皇帝突然对钟雪麟道:“淮昌,因为朕而死的人太多了,朕的臣子,朕的士兵,朕的百姓。但朕不能停止战争,也不能停下徭役,赈款年年都不够,索求无度的臣子数不尽数……死去的人的面孔,整夜整夜地出现在梦中,问着朕为何要让他们去死?为何死的偏偏是他们?丧子之父向朕要他们的儿子,寡妇要她们的丈夫。朕的身上有太多血债,但朕要拿什么去还他们?”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最后剩下自己一人。 钟雪麟安静地听着,静静地看向皇帝,好一会才道:“皇上,我没法为皇上做什么,但只有一件事我能保证:我不会死,我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皇上。” 皇帝听了,笑了笑。不会死去的承诺,真是又滑稽又不负责任。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 钟雪麟笑起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神仙啊。” 皇帝噗地笑出来,没再搭理他,兀自捧了地上的雪玩。 皇帝折腾了大半夜,总算在雪停下来的时候累了,钟雪麟瞧他看着冰蓝色的荷花泛困,小声地提醒道:“皇上,回去歇了吧?” 皇帝不知可否,却道:“淮昌可知道,中原以前的荷花都是纯白色的?” “瑾县有一个人,爱荷如命,他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种了一塘的荷花,娇美绝伦。后来朝廷征兵,他就去边境抗敌了。” “然后呢?”钟雪麟看皇帝停了下来,问道。 “然后他死了。他的妻子听说了这个噩耗,捧了一束他最爱的荷花独自前往边疆,荷花明明是很娇贵的花,周折三个月,却丝毫没有凋谢。妻子把荷花种在他战死的地方,接着自刎而死。很快,那里长成了一个荷花塘,里面长出来的荷花都是带着浅红色的,像是饮了那里战死的人的血一样。” 钟雪麟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荷花这么美丽,竟是嗜血的妖花。皇帝却好像回味不已。 钟雪麟咳了两下,道:“睡前听这么可怕的故事是要做噩梦的。” 皇帝白他一眼,道:“那淮昌倒是讲一个?” 钟雪麟沉思了一阵,顿觉为难。他知道的故事在凡人看来都是亵渎神灵、大逆不道的,比如东海莱帝为一条蛇精背信忘义,比如王母的蟠桃其实不是长在树上的植物而是地上跑的妖精,比如雷公和电公两人的不伦恋情…… 钟雪麟叹口气,道:“好吧。但是我讲的时候不能问问题,否则我就不讲了。” 皇帝一脸怪异的看他,“朕不问就是。” “从前有个仙人,生了九个儿子,那九个儿子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够控制雨水,他们快乐的时候会带来连绵的小雨,伤心的时候是瓢泼大雨,发怒的时候是雷霆暴雨。自从他们出生以来,雨水一直没断过,洪灾泛滥,日日乌云密布不见天日,庄稼粒米无收,家畜病饿而死,家破人亡,饿殍遍野。 “仙人没有办法,有一天对他的儿子们说,你们当中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钟雪麟顿了顿,皇帝看着他,见他半晌不说话,于是皱眉问道:“然后呢?” 钟雪麟伸手按了一下皇帝的头,笑道:“谁让你问问题了?不说了。” 皇帝愣了一下,眼中蒙了一丝愠怒,“你耍赖。” “不管耍不耍赖,你问问题了。” 皇帝看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就要去牵马,不由得气从中来,什么人会讲故事讲到一半不讲了,不嫌憋得慌么? 皇帝站起来追上去,钟雪麟刚跨上马,皇帝一把拉住钟雪麟的马缰。 “接下来怎么样了?”皇帝愠怒地看他,“说也不说?这是圣旨!” 钟雪麟朗声笑起来,一勾手把皇帝捞到马座上。 “要我说,圣旨可不管用。除非……除非你亲我一口。” 皇帝登时傻了眼,脖颈处热得泛红。 这是什么下三滥的展开?皇帝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从京城小书摊上淘来的市井小说,里面好像就有这么老土又恶俗的情节。 “放肆!你……” 钟雪麟一脸遗憾地摇摇头,“既然皇上不愿,那就没办法了。” 皇帝凝了神,想到两人接吻也不是第一次了,索性豁出去,扳过钟雪麟的头对着嘴就开始一通狂啃。 钟雪麟不禁失笑,皇帝也是个生过孩子的人了,怎么吻技还这么差?钟雪麟突然有些可怜后宫的那些嫔妃们。 皇帝的亲吻很霸道、很野蛮,不像是亲吻,更像是攻城掠地,或是小狗在对骨头宣告自己的所有权,钟雪麟被他啃得狼狈不堪,忍无可忍之下伸出手插进皇帝的头发当中,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使劲就开始反客为主地进攻起来。 马儿等得有些不耐烦,踢了踢前蹄嘶叫起来,钟雪麟放开皇帝,只见皇帝被吻得喘息不止,唇瓣红肿,说不出的魅惑。 “九个儿子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下大儿子活了下来。从此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得很好,粮库丰盈,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洪灾和受饿了。”钟雪麟道。 皇帝一愣,“没了?” “没了。” 皇帝深感受骗上当,瞪着眼睛盯了钟雪麟一阵,看他丝毫没有悔恨之心,也就由得他去了。 马儿缓缓地踱着步子往回走,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钟雪麟的胸口又结实又暖和,皇帝把脸靠在他的胸口,闻见他襟口一阵淡淡的幽香,还没想清楚这是什么味道,很快就睡着了。 钟雪麟看着皇帝的睡颜,敛起颜色,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29、劫囚 钟雪麟一路上遇到几个巡营的持械侍卫,但都小心翼翼的躲了过去,所以摸进关押囚犯的营帐里并没有转多少周折。 “钟大哥。”林逸清心情似乎很好,虽然是被关押着,卧在草垫子上,看着却像大爷一样颐神气趾。 吴之游迎上来,一脑袋叩在地上,“先生,之游伤了先生,实在是……” 钟雪麟屏退了旁人,对吴之游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所幸阁下剑法高超,只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 钟雪麟掏出短匕给三人松了绑,吴之游起身架起林逸清,林逸清双腿一着地就像吃了苦中药一样拧起了脸。 “钟大哥,这是虫蛊的解药,共有三颗,每日午时,用温水进服,三日之后,虫蛊尽散。” 钟雪麟接过林逸清的解药,轻轻一笑,用手指把药丸碾碎,粉末撒在地上。 “这解药十年方得炼成,小弟是再没有了,钟大哥这是……” 钟雪麟笑笑,堂堂千年老龙,岂会败给人类养的小小毛虫? “林公子,钟某今晚赴约,不是为了解虫蛊之毒,而是为了赴吴侠士的约。” 林逸清有些诧异地看着吴之游,吴之游不好意思地笑笑,意思稍后再给林逸清解释。 钟雪麟把事先准备的士兵服装扔给他们,说道:“你们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他们发现火情,会马上派兵搜人。” 三人迅速地换上了衣服,钟雪麟闪身出帐篷,只听几声低呼,帐外守卫的士兵纷纷倒地,钟雪麟探进头来喊道:“走!” 吴之游架着林逸清当先冲出营帐,看见营帐外栓了两匹马,钟雪麟喊了吴之游一声,一抬手扔给他一柄剑,吴之游摸着剑柄的熟悉触感,心中狂喜,正是自己使惯了的那把剑。 “多谢先生!”吴之游喊道。 轰地一声,刚才呆的营帐瞬间被火苗吞噬,火光冲天,映得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橙黄橙黄的。 “不用谢我,我只是还你知州府内的救命之恩罢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再见之时,定会收拿你们归案!”钟雪麟回道。 两匹马高声长嘶,向远处疾驰而去。 钟雪麟看着马儿跑远,天边终于开始泛白。 皇帝匆匆赶来的时候,火已经熄了,被火烧过的帐篷彻底坍塌了,倒在地上冒着白烟,散发着焦臭的气味。 “吴枉!”皇帝喊道。 “是!”吴枉伏在地上,胆战心惊。 “怎么回事?” “昨夜有人劫囚……放火烧营,来者乃个中好手,打晕了守卫,所以……” 皇帝的眼神很冷,钟雪麟想起皇帝昨日对吴枉说的“惟你是问”,不禁为吴枉担忧起来。 谁知皇帝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道:“都尉吴枉,回家等牒文去吧。” 皇帝盛怒之下没有当即取下吴枉的顶戴,也没有把他关押候审,吴枉着实松了一口气,本来僵硬的背脊也舒缓了。 皇帝一拂长袖走了,钟雪麟跟上,道:“皇上从宽发落,吴枉定会感激。” 皇帝的语气冷冷的,“罚他有什么用?有人要劫囚,囚犯要逃跑,凭他手下那些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朕迁怒于他,再逼出一个张延盛来可不好办。” 林逸清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冲出门去,又疾驰了几个时辰,马儿跑得疲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漫在空气中。 吴之游眯着眼睛辨认了一阵前路,缓缓拉停了马儿。 “少爷,前方雪地里好像有一双眼睛。” “眼睛?”林逸清有些诧异,让吴之游慢慢地策马上前。 “喵~” 一只雪白的猫儿从雪中钻出来,往林逸清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坐在雪地上,两只湛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逸清。 “喵~”猫儿又咪了一声。 “是猫儿。”林逸清的声音欢快地扬起来,正想翻身下马,双腿却使不上力,只得喊身边的男子,“长昀,把猫儿抱过来。” 被叫做长昀的男子微一欠身,便轻巧地落在地上,显然轻功造诣不低。 长昀轻轻地走近猫儿,猫儿不仅不闪躲,还主动往他身上蹭。长昀捧起猫儿,只觉手心毛绒绒软绵绵的,像一个长毛的肉球,不仅噗地笑出声来。 林逸清伸手接过猫儿,猫儿似乎很开心,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林逸清笑着把它举过头顶,突然讶然道:“我认识它。” 长昀笑了一声,扔给他一个怪异的眼神,“你认识它?这只猫?莫非是你的梦中情人?” “长昀!”吴之游小声喝道。 林逸清不以为意,笑道:“嗯。我记得它。五年前火烧林府的时候,我救过它。” 五年前那个冬日的夜里,大火仅仅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偌大的林府吞噬殆尽,前园种的上百株珍稀的茶花,父亲花了重金修建起来的偏殿,还有哥哥们四处搜集来的珍玩古迹,不消半个时辰,全都化为灰烬,归于尘土。还有生命,上百条生命,也在那场大火中破碎,消失。 林逸清在张延盛的下人的保护下逃出府去,不料却听见几声凄惨的咪咪声。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身上的毛脏兮兮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红绳,被绑在林府门前的杏树上。大火已经蔓延出来,点燃了杏树,小猫拼命地向后拉扯绳子,但绳子却又一次次把小猫拉回火边。 真可怜。 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非要死去不可呢? 林逸清当时便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甩开下人的手,冲上前把小猫的绳子扯断,为此他的头发还烧焦了一些。 但是林逸清很开心,他记得小猫当时看着他的眼神,湛蓝的,毫无杂质,就如现在这般。 林逸清笑起来,他说:“明明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在这般冰天雪地之中,还能苟且生存。” 你就跟我一样。林逸清想道。 “我们终究是有缘,在这天地之间,你也没有归宿,那便一道吧,猫先生。” 猫儿仰起头咪了一声,又钻进林逸清的怀里。 寻了五年,我终于寻到了我的归宿。既然你愿意漂泊,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 猫咪感受着主人身体的温暖,终于沉沉睡去。 30、决裂 皇帝丢了意欲弑君谋反的囚犯,一个上午都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房里。钟雪麟和槐亭忙着命人准备北上的物资马车,也没有时间去照看皇帝。 用过午膳后,皇帝下令离开汶城,继续北上。 吴枉自然是亲自来送,他受了皇帝的宽恕,对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难以言表,只得拉着钟雪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钟雪麟照顾不好皇帝,钟雪麟看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不禁联想到游子的母亲来,接着又想道:此人从此应当不会有叛变之心了。这么一想,钟雪麟不由得佩服起皇帝来。 车队徐徐地向北前行,皇帝仍旧与钟雪麟一车,钟雪麟注意到皇帝的表情比起上午来说温和了不少。 正当钟雪麟偷偷打量皇帝的时候,皇帝突然回过头看向他。 “在看什么?”皇帝道。 “微臣在看皇上。” 皇帝轻轻一笑,阳光钻过帘子洒在皇帝脸上,瞬间明媚了笑容。 “好看么?” “一般。”钟雪麟答,接着欺身过去把皇帝围在怀中,低头含住他的唇,果不其然看见皇帝稍显羞赧的表情。 “这样就好看了。”钟雪麟笑道。 皇帝埋下头,把脸贴在钟雪麟胸膛上,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 钟雪麟不由得怔了一下。 皇帝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严峻,冷漠的眸子里射冰冷的光,似乎能够看透钟雪麟的身体,直达骨骼。出钟雪麟从未见过皇帝露出这种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完全的冷漠。 “淮昌……”皇帝僵硬地开口,“朕接到通报立即就赶往军营,你那时就已经在那里了。你为什么会在军营?” 见钟雪麟没有回答,皇帝继续道:“昨夜你用的,可是麋兰香?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朕常年难寝,太医给朕开的助眠药正是麋兰香?你是怕朕半夜醒来巡营,囚犯就没法逃跑了,是么?” 昨夜在钟雪麟襟口闻见的香气,如此熟悉,当时却没有认出来,难道是因为自己太相信钟雪麟,认为他决不会对自己下药?如果能够马上发现,自己也不会一觉睡到天明,或许就能阻止囚犯逃跑了。 皇帝怨恨自己放松了戒备,不禁咬紧了下唇。 钟雪麟听完皇帝的指证,许久没有搭话,只是浅浅地看他。 “请皇上治臣之罪。” 皇帝闻言,只觉心中所存的骚动瞬间平息,脑中一片寂静。 “为什么……”皇帝扶着窗棱缓缓站起身,马车行在路上,车身不断摇晃着,皇帝战得摇摇晃晃,仍是努力直起身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在气势上败下阵来,“为什么放走囚犯?” “因为一个承诺。” “承诺?”皇帝愣了一下,“你早就打算助他们逃脱?” 钟雪麟答道:“臣承诺过,要保林逸清不死。” “啪”地一声,钟雪麟感觉到左侧脸颊一阵刺痛。 皇帝甩出去这一巴掌,怒气似乎突然涌了上来,冲入四肢,双手开始不住地抖起来。 昨夜的雪,昨夜的花,雪夹着风落在脸上的触觉似乎还在,面前的人对着自己耳边喃喃地说着莫名其妙的故事。一切还这么清晰。 自己记住了像棉花一样的雪,看尽了粉的蓝的荷花,却没有看透伴在身边的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骗局,都是他为了找机会给自己下药,然后抽出时间来去救他想救的人。 皇帝深吸一口气,牵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原来我的侍郎,堂堂正二品朝廷命官,是被叛党迷住了心窍。” 钟雪麟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林小公子真有如此好?让你与他兄弟相称,还要助他叛逃?”皇帝面带一缕轻蔑的笑。 皇帝拖着下巴,似乎在回忆林逸清的模样,“不坏不坏,雪肌朱颜,明眸皓齿。” “不要说了,不是这样的。”钟雪麟听皇帝越说越过分,脸色也渐渐挂不住了,一点一点阴下脸来。 “哦?那是温柔体贴,楚楚动人?‘ “不……” “都不是么?那莫非是林小公子对钟大人一见倾心,主动委身于你了?” 钟雪麟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够了……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皇帝一脸哂笑,“心意?对林公子的?” “我和林公子什么也没有!”钟雪麟猛地站起身来,脑袋磕在马车盖上,钟雪麟只得吃痛坐回原处。 看见皇帝满眼轻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头上刚撞出来的包又在隐隐作痛,钟雪麟终于恼了。 “你说对了,我是为了林逸清才下迷药,才火烧军营。那你呢?”钟雪麟的声音不觉地高了起来,“赵晋,周白泽,甚至还有初儿!你又是用了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皇帝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禁有些懊恼,好像自己的事情都在钟雪麟的掌控之中,他却从来不表现出来,以致于让自己落了下风。皇帝略一思忖,不禁埋怨自己对钟雪麟太疏于提防了:与赵晋相谈的那次钟雪麟就候在门外,钟雪麟无意中听见也毫不为奇;周白泽原与钟雪麟便是相识,如何相识的却没问过,这点以后倒要好好斟酌……至于初儿,简直是无稽之谈。 皇帝眼中凛冽起来,“钟雪麟,朕是皇帝,朕干什么事情你管得着么?朕喜欢谁,还要经你的首肯?” 钟雪麟一时气得语塞,脸被憋成了青色,但钟雪麟终究知道两人要说亲密也不甚亲密,除了有些肢体的触碰,其余的自己恐怕连曹准也比不上。曹准至少知道皇帝平日喜爱吃什么,爱去哪儿,何时爱干什么事,而钟雪麟只知道皇帝喜欢荷花,讨厌霍相,其他的喜恶统统不知,而皇帝对自己,恐怕只能说是一无所知。 钟雪麟扑通一声跪下,道:“微臣越矩犯上,请皇上治罪。” 皇帝见他一副懒得跟你废话的模样,气得想即刻把他拉出去问斩,但终究皇帝是精通帝王心术的君主,深吸一口气后便缓和了一些。 “朕说过不会治你的罪。君无戏言。”皇帝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起来,滚吧。” 钟雪麟一个字也没说,站起身就跳下了马车,也不管马车正在辘辘地行驶着。 帘子被钟雪麟掀开,冷风哗啦一声灌进来,皇帝本在气头上,正气得浑身发抖,被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 皇帝缓缓地坐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叫来初儿。 初儿战战兢兢地钻进来,不敢看皇帝。刚才皇帝和钟雪麟的争吵半个车队都听见了,但是没人敢吱声,初儿作为当事人,更是又惊又,虽然感觉到旁边馨儿投来的惊异目光,却仍是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在心中暗暗郁闷,不知从此以后该如何面对两位主子。 皇帝看着初儿有些怪异的表情,心下了然,于是道:“传令下去,加紧行路,已经为时不多了。” 初儿松了一口气,正要领命下去,皇帝又道:“再拿些合一味来,别惊动了医师。” 初儿怔了一怔,知道合一味是护住心肺的大补之药,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用合一味,初二还是乖乖领了命,退下时不经意抬头看见皇帝的脸,只觉得皇帝姣好的脸如今惨白得像没有一丝血色,额上的青筋都能隐隐看见。 此后的几日,钟雪麟与初儿、馨儿乘了同一辆马车,倒也乐得快活,只是每次初儿去伺候过皇帝回来,钟雪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悄悄地观察初儿的神色和端回来的剩饭菜。 钟雪麟暗中观察了几天,心情愈发地郁闷起来。 皇帝离了自己,不仅没有表现出抑郁沮丧、食欲不振,反而胃口大开,每天的膳食送到御车里,没一会取回来的时候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这日初儿又端了皇帝用过的食具回来,钟雪麟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初儿,皇上这几日心情如何?”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从实招来,不准骗我。” 初儿眨巴着眼睛,道:“皇上可好着呢,每天都喊饿,让初儿赶紧送吃的去,还说要让初儿一块儿吃,初儿哪敢啊,接着万岁爷说,’这糯米糕儿这么精致,你若不吃,那给馨儿吧。‘皇上还给初儿讲故事,说是有个男人生了九个儿子……哎,说了老爷也不懂。初儿今天吃了皇上赏赐的糯米糕心情好,才和老爷说这些,老爷可别告诉皇上,要不皇上又该偏心馨儿了。” 钟雪麟听着初儿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大通,登时气结,郁郁道:“老爷待你很差么?糯米糕什么的你若是想吃,让随行的厨子做点,你随意吃便是了。” 初儿翻了个白眼,笑道:“老爷您这就不知道了,您的糯米糕跟万岁爷赏赐的糯米糕能一样吗?” 初儿说完,兴冲冲地找馨儿炫耀去了,钟雪麟待在原地独自愤懑,皇家的月亮就比别人家的圆? 31、论棋 车队又快马加鞭地行了一两日,终于在腊月之初抵达了抗辽军营。 魏青浑身披甲,骑着一匹棕色蒙古马,领着数十万士兵,威风凛凛地等在城门外。陆皖柯骑着一匹白马立在魏青左下方。陆皖柯是文臣,本不会骑术,在战场耳濡目染了半年,如今也是拿得出手的骑师了。 皇帝的车队徐徐驶入视线,魏青一声令下,所有骑师翻身下马,整理军容,动作整齐划一,从远处看去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皇帝在初儿的搀扶下下了车,魏青和陆皖柯赶紧迎上去。 “魏青叩见圣上。” “臣陆皖柯叩见皇上。” 皇帝时隔半年见到两人,发现两人脸上都添了些风霜的痕迹,身体也消瘦了。特别是魏青,多次亲临战场地狱,目光比以前更加凛冽锐利。 皇帝的神情温和了许多,点点头示意他们免礼。 “士兵们情绪如何?”皇帝问。 魏青显得有些为难,陆皖柯答道:“士气低靡,毫无斗志。” 皇帝点点头,“这也难怪。乾之,和帖拟好了么?” 陆皖柯答了声“是”,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白色信笺,封面上题着端正的“请和书”三个楷字。 皇帝接过和帖,仔仔细细地通读了一遍,表情里看不出可否,陆皖柯和魏青神色严肃,等着皇帝的答案。 皇帝浅浅地点点头,道:“好,马上送到辽营。” 当夜戌时,派去的信使便回来了,报说辽军统领愿意接见求和使臣。 “时间呢?”魏青赶紧问道。 “明日午时,在歧城外交接。” “午时……”皇帝微微蹙额,“对方还有别的要求么?” 信使答道:“是。辽兵还说,只能让使臣一个人去。” 除了皇帝,在场的人都是一怔。 整个军营都在议论,皇帝要亲自作为求和使臣前往辽营,请和书里也明确地说了,皇帝亲临,必要的仪仗是不能少的。然而辽军此为,分明是恃强妄为,全然不顾皇帝的面子,要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大胆辽狗,不把我天朝放在眼里……皇上,让末将率三十重兵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魏青咬牙切齿,愤愤然道。 陆皖柯赶紧劝道:“魏将军,先听听皇上的意思。” 皇帝沉吟了一会,钟雪麟凑上前道:“臣以为小不忍而乱大谋,如今辽军下此规定,皇上万不可深入虎穴,还是让臣出使求和吧。” 皇帝听了他的话,眉头一紧,道:“通报辽营,明日午时出使,使臣一人,随行者一人。这是底线,气势上绝不能先输了。” 信使高声答了声“是”,领命出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皇帝的后话,皇帝交代完信使,便兀自坐在案旁看起报文来。几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钟雪麟最先沉不住气,问道:“皇上,明日求和一事,究竟计当何出?” 皇帝淡淡地看他一眼,道:“哦,淮昌就别管了。” 钟雪麟气结,碍于臣子的身份不好发作,又恭恭敬敬地问道:“那臣请命,随同皇上一同出使。” 皇帝这回连头也没抬,“明日乾之和朕一同去。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乾之留下。” 钟雪麟连吃几个瘪,忿忿地立在当地,就是不挪地方。魏青看钟雪麟模样有异,上来拉着他的手臂就把他往帐外拉。魏青终究是个武将,臂力之大可不是钟雪麟可比的,钟雪麟执拗不过,还是被他拉出了帐子。 “魏将军……魏将军!”钟雪麟用力一甩,才把魏青的手甩开。 魏青看着钟雪麟,道:“钟大人,皇上不让钟大人去,有皇上自己的考虑,钟大人应该理解皇上的决定。” 钟雪麟心中暗自抢白,自己就是因为了解皇帝,才会担心这个决定会有不妥。那个男人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说不定还会把自己卖了。 魏青看钟雪麟表情复杂,又道:“钟大人,皇上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钟雪麟撇他一眼,道:“魏将军为何这么肯定?” 魏青道:“末将揣测不出皇上的心思,但末将了解陆大人,他就是死了,也会设法保住皇上的。” 魏青的眉目里有些挣扎,就像经历了许多生死的人,看透了死,却读不懂生。 钟雪麟想起曹准,还有那一夜的不眠,心下叹了口气,这可难办了,又是一个要死要活的臣子,只怕皇帝消受不起。 毫无预兆地,天上开始飘起雪花。不像江南一带温柔的雪,北域的雪是霸道的,带着冬天的重量,压在树枝上,积在营帐上。只一个时辰,地上就积了两个指头粗的雪。 皇帝和陆皖柯的商谈直到亥末才结束,钟雪麟和魏青没有睡意,便点了暖炉,命人摆了棋盘,在主将的营帐中开始下棋,虽然钟雪麟屡屡相让,魏青还是输掉了大半的棋子,局势从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情形。 魏青摇摇头,道:“一子走错,满盘皆输;退之又退,再无退路。为因为一个子的错误,要用三四个子来弥补,这时却早已输了先机,兵家常言,占先机者得赢面。钟大人,这局棋的结果,早就注定了啊。” 钟雪麟看见魏青看向自己的忧虑的眼神,知道他是在以棋暗喻这半年来吃的败仗,遂轻轻笑了一笑,道:“博弈的乐趣,就在于棋局没有结束之前,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说完,钟雪麟捻起一枚属于魏青的黑色棋子,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魏将军,你来下白子。” 魏青定了神,看准了黑子布局的漏洞,在乾位上落了一子,黑子登时被吃掉了小半。 “别急,还没完呢。”钟雪麟不紧不慢,在空出来的棋位上添下黑子。局势立即明朗起来,本来棋脉已断了的黑棋子因失掉了小半的死棋,反而打通了棋脉,落子布局登时变得游刃有余起来,这下反而是白子举步维艰了。 魏青睁大眼,既而抚掌长叹道:“钟大人真是高招!末将佩服。” 钟雪麟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魏将军,没到最后一刻,都还有翻盘的可能。” 魏青听罢,微微点点头,轻笑道:“末将明白了。” 钟雪麟看着魏青阴郁不散的眼睛,感觉他跟半年前的魏大将军判若两人。原来那个敢说敢做,敢做敢当,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的血性男儿似乎从他的身体里离开了。 钟雪麟叹口气,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陆皖柯又何尝不是变了?从前他这样爱笑,还没说话,就先露出笑容。如今他变得更沉稳,笑容也少了。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皇帝。 明明才二十多岁,每天想的是和臣子勾心斗角,算计着你死我活的把戏,主宰着腥风血雨,担负着无数百姓将士的生命。 皇帝没有像一个少年会做的那样,远远地躲开,或是找个角落缩起来。他从容淡定,云淡风轻,统筹一切,指点江山,好像对什么都毫不畏惧,胸有成竹。 但是钟雪麟知道皇帝的畏惧。 “该死!”钟雪麟突然低声骂道。 魏青一愣,“怎么?” 钟雪麟匆匆站起身,胡乱地说了声“告辞”,就往皇帝的营帐走去。 守帐的士兵帽子上堆着雪渣,鼻头冻得红彤彤的,告诉钟雪麟说皇帝半个多时辰之前就出去了。 钟雪麟一愣,这么冷的天,去哪儿能去半个多时辰? “皇上往哪边去了?”钟雪麟急起来,眉目中的严肃把小士兵吓得结巴起来。 “皇、皇上带着剑,往北边梧林去了。” 钟雪麟扔下小士兵,丢下一句话:“去找魏青将军,下令全军戒严。”接着抢来一匹马,往马屁股上连挥三鞭,马儿长嘶一声,往北边驰去。 这天的雪真大啊,铺天盖地,遮天敝月。夜不是黑的,而被漫天飞舞的雪染成了花白色,印着暗暗的冷色调。 钟雪麟策马奔驰,却找不到皇帝的行迹,足迹被雪掩埋,四周是空旷雪原,除了偶尔跑过的雪原野兔,一个活物也没有。 “皇上……”钟雪麟喊道,刚喊出口就意识到被别人听见了恐怕会对皇帝不利。 钟雪麟又策马往梧林跑了一段,“鉴安——” 32、血蝶 “鉴安……鉴安……鉴安……”空旷的雪原上,喊声一圈一圈地向远处荡去。 皇帝不是不懂顾全大局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一个人跑到冰天雪地里去。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钟雪麟胸口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慌乱感。会是什么事呢?辽军发来密函,皇帝独自去赴约了? 钟雪麟翻身下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冰冷的雪灌进靴子,钻进领子里,一阵劲风吹来,卷起漩涡一般的雪花。 钟雪麟合上眼,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挟着不一样的味道和声音。 东边来的风带着炊烟的味道,那是士兵们生的篝火;南边的风夹杂着温润的气息,那是从海上一路带来的;北边的风四绕八转,像是风经过树林时被树林切碎了一样,还携着动听的刀剑颤动之声。 北边有人在舞剑。钟雪麟睁开眼,翻身上马,往北边一路驰去。 皇帝穿着湛蓝色的锦衫,黑天白地之中,一抹蓝色翩翩旋转,扬起旋风般的雪。 怒气,钟雪麟从皇帝的剑风中感觉到了怒气,怒气源源不断,从剑尖泻出,波及周遭的一切。 钟雪麟下了马,迎着剑气往前走,皇帝看见他,所有的怒气都敛了起来,指向他一个人。 “钟雪麟,接招!”皇帝低声道,说罢,丝毫没有给钟雪麟辩解的时间,挺剑向钟雪麟刺来。 钟雪麟无法,一面闪避一面从袖中摸出短匕招架。 皇帝的剑法乍一看唬人,其实不甚精秒,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剑招,更像是皇帝从诸多剑法中挑了简单的几招连着使出来。钟雪麟凝神接招,应付下来也并不困难。 皇帝递了五十多招,都被钟雪麟一把短匕挡了开去,心中怒气更甚,冻得发白脸上浮起一抹红色,嘴唇也被咬红了。 皇帝的剑招愈发地没有了章法,浑如胡劈乱刺一般, “皇上,别闹了。”钟雪麟挡下一招,看着皇帝说道。 皇帝板着一张脸,举起剑没头没脑地当头劈下来,钟雪麟抬手接下,皇帝却不撒手,以剑当刀,一下一下地劈下来。 “混蛋!混蛋钟雪麟,明明……明明是你的错!” 皇帝举起剑,泄愤似的砍下来,钟雪麟把匕首横在头顶,接过皇帝的蛮力。 “你……勾结叛党,串通劫狱!凭什么……还反过来说我!” “他们……杀了昱敬!我恨不得……茹其毛饮其血!” “混蛋!混蛋钟雪麟!” “为什么不来道歉!来给我道个歉会死吗……” 皇帝爆发似的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钟雪麟放下短匕躲开皇帝的剑。 “皇上,发泄够了么?”钟雪麟道。 皇帝咬着下唇,提起剑又挺身刺来,钟雪麟迎上身去,只听“呲”一声,长剑像是毫无阻力,穿透钟雪麟的腹部,血从剑端喷涌而出,如同一朵血花,蓦然绽放。 皇帝瞪大了眼,身体忽然被拉入了眼前人的怀抱,怀抱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却仍然结实温暖。 钟雪麟松了一口气般地叹了一声,低声道:“终于静下来了。不闹了?” 皇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些,“钟雪麟你……为什么不躲开!” “嘘……你听。”钟雪麟在皇帝的耳边轻声道。 皇帝安静下来,狂风卷着雪,呼呼地刮过树林,吹落过重的积雪,往远方吹去。 钟雪麟的血在两人的衣服上缓缓蔓延开去,凝成血色的蝴蝶。皇帝感觉握着剑柄的手是湿热湿热的,粘稠的血已汇成一股,从皇帝的手上往下滴落。 皇帝抬头看着钟雪麟,眼中尽是慌恐。 “快回去,找军医给你医治……” 钟雪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着皇帝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靠近些,才能听见。” 皇帝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温暖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皇帝莫名地想起那夜寝宫里荒唐的交合,自己一味在放纵逃避,都忘记了事情的本质。此时想来,自己竟然真的与面前这个男人做了那般亲密的事。 皇帝忽然感觉脸上热起来。 臣子的胸膛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沉稳又急促。 “听见了?”钟雪麟的声音说,温热的气息喷在皇帝耳际,皇帝缩了缩脖子。 “嗯。” 事实上,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大,不需要贴在胸膛上也能听见。 钟雪麟说:“发现你不见了,我真的好害怕,像那天在火场里一样,想到你不会再对我说话对我笑,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了一样。” 皇帝怔在原地,突然听到这样露骨的话,皇帝全然不知所措,只觉脸上烧得发烫。 钟雪麟不顾皇帝的窘迫,继续道:“那时候我就在想:比起失去你来说,容忍你、包容你有什么难的呢?挨你一剑有什么难的?” 皇帝抬起脸,轻轻咬着下唇,“明明就是你的错。” 钟雪麟轻笑一下,“嗯。是我错了,对不起。下次见到他们,我一定亲手把他们抓到你面前,我保证。” 皇帝的眼中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紧接着有把头埋在钟雪麟胸前。钟雪麟看见皇帝白皙的脖颈上染上一层薄薄的淡红色。 “皇上,”钟雪麟低声道,“你猜我在想什么?” “什么?” “如果在这雪中抱你,会是什么感觉。” 皇帝背脊突然一硬,挣开钟雪麟的怀抱,“开……开什么玩笑。”皇帝看了看钟雪麟的剑伤,皱眉道:“你这样子骑不了马,我回去带医师来,再给你止血。你撑住,要是在这雪地里晕过去,我可不管你。” 皇帝的剑还留在钟雪麟的身体里,钟雪麟用衣料固定了剑柄,抬头对皇帝笑道:“真是君王无情,这伤可是皇上刺的,怎能不管了呢?” 皇帝哼了一声,拉了一下马缰,又有些不放心似的回过头对钟雪麟说了声:“朕回来之前可不准死了,这是圣旨。” 钟雪麟摆摆手,意思领旨了。 皇帝嗖地驰去了,扬起零星的雪花。 钟雪麟感到身体的温度像水一样流出体外,寒气从各个毛孔涌进来,困意随之而来,如同潮水,挡也挡不住。 钟雪麟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躺在一处冰凉的地方,的衣服被一层层地剥开,面衣、衬衣、亵衣,接着裤裙也被一并剥夺了,钟雪麟感觉冷得像在极乐净的冰湖低下,浑身打起哆嗦。忽然一个热源贴在了自己身上,温软滑腻的触感让钟雪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皇帝的脸出现在面前,他深深地凝视钟雪麟,眼睛里缓缓地流动着忧郁的颜色。他突然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直到只剩下白色的亵衣,亵衣大敞着,里面的春光看得清清楚楚。 钟雪麟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的手伸出来,放在钟雪麟的脸上,像是在看什么转眼即逝的东西。 突然,一滴眼泪从皇帝的脸颊滑落。 皇帝哭了。 钟雪麟什么也说不出来,身体动也不能动,只能这么默默地看着。 眼泪更多地从皇帝的眼中涌出,划过他姣好的面庞。皇帝爬到钟雪麟身上,扶着钟雪麟的下体,动作缓慢而又坚定地坐了下去。 钟雪麟能够感觉到皇帝的身体,干燥炙热,没有经过准备也没有润滑,有一种窒息的紧逼感。 皇帝却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跪起身子开始上下摆动起来。 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滴在钟雪麟的身上,湿热湿热的,皇帝哭得很安静,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掉眼泪,眉毛微紧,眼睛氤氲着浓浓的水汽,肩膀细微地抽动。 钟雪麟很想伸出手,把他抱在怀里,对他说,别哭了。 但他没法说话。 皇帝的面庞浮起潮红,眼神也迷乱起来。 他张开嘴,破碎的语句从唇间溢出。“回来吧……回来吧……回来……求你了。” 钟雪麟头脑中嵌入一片空白,接着又坠入黑暗。 33、和谈 接着,钟雪麟发现自己醒了过来。周围是典型的营帐内的布置,钟雪麟偏偏脑袋,发现自己被舒服地安置在自己的营帐内,身上温暖干爽,显然已经处理完伤口了。 刚才那个是梦?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这么真实,皇帝的眼泪的触感好像还留在自己身上一样。 钟雪麟有些失神,微微转头,吃惊地发现皇帝竟然躺在自己身边。 钟雪麟一度以为刚才那个梦真的发生了。 钟雪麟挪了挪身子,看见皇帝身上还穿戴整齐,连靴子也没脱,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他的御用长剑,钟雪麟顿时有些失落。 皇帝本来就是小憩,被钟雪麟这一动又醒了过来,回过头看钟雪麟的脸道:“伤口还疼么?” “疼。” 皇帝皱眉,“药已经用够量了,太多怕不太好。” 钟雪麟摇头,“不够不够。还差一样。” 皇帝示意他说,钟雪麟凑上前,在皇帝的嘴上大大地亲了一口。 “现在不疼了。” “无聊。”皇帝别扭地别开脸,转过身拿背对着钟雪麟,道:“天快亮了,再歇一会吧。” 钟雪麟还是一味地往上凑,嘴唇挨着皇帝的脖子,轻轻地吸吮了一下,皇帝猛地一僵,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 “好好躺着!不要动手动脚的。” “皇上今夜在微臣这里留宿,微臣怎么能不好好伺候皇上呢?”钟雪麟朝皇帝咧嘴笑着,有一股地痞流氓的味道。 皇帝板起脸,“朕回去了。” 钟雪麟赶紧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好说好说,我不动就是了。” 皇帝还是一脸不信地看他,最后撕下一条布料,把钟雪麟的双手缚住绑在案角,皇帝才心满意足地在钟雪麟身边躺下。 “皇上……”钟雪麟有些委屈地道:“臣还是个伤患……” 皇帝对他笑笑,说了句:“歇了吧。”接着倒头自己先睡去了。 钟雪麟的心情一阵纠结,两条手臂绑在一起不能动弹,着实是难受。钟雪麟心想着明日两条胳膊肯定要酸痛了,看着皇帝秀丽的背影,缓缓地也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的时候,钟雪麟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发现手臂一点难受的感觉也没有,不像是被绑了一夜,意识到肯定是皇帝怕自己不好受,半夜起来给自己松了绑,顿时感动得不行,就想抱着皇帝好好亲几口。回头却见皇帝睡的地方已经空了。 钟雪麟支起身来,感觉到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自己的体质和凡人本来就不一样,这样一点小伤,不用处理睡一觉就能好个大半,钟雪麟本来就没怎么担心。 穿了衣服踩上鞋子出来,才发现日已近午,皇帝他们已经要准备出发前去辽营了。 钟雪麟抓着守帐的侍卫便骂道:“都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侍卫扶了扶帽子,答道:“皇上说不让我们打扰大人,让大人多休息一会儿,好好养伤。” 多说无益。钟雪麟要了匹马,径直奔向城门。 城门前,两军已列兵布阵,几乎都是全军出动,谁也不愿在气势上输给对方。阳光下,铠甲和兵器反射阳光,发出锃亮的光,几十万士兵,没有一个人动,只有风吹动军旗,发出烈烈的声音。 壮观至极,紧张至极。 皇帝和陆皖青各乘一匹马,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时候到了。”陆皖青突然说。 皇帝点点头,“走吧。” 钟雪麟冲到城墙上,看见皇帝和陆皖青的骑乘正不紧不慢地往对方的阵营走去,像闲庭散步一般,看不出焦急也看不出无奈,虽然没有壮观的仪仗,但君王的气度却一点也没少。 钟雪麟紧紧地盯着越走越远的人,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这个人平安。 像是听见什么一样,皇帝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城墙之上,似乎能够一眼就看见钟雪麟,接着他轻轻地笑了笑。 几十万敌军面前,皇帝越过半个战场,对自己笑了。钟雪麟胸口被什么东西填满,愈发地不能自已。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远,最后被辽军的士兵接应了过去。 辽军统领是契丹首领的长子,也是辽人默认的下一任首领,名叫萨罗。 他走进帐子的时候,一心以为会见到一个精肉粗壮的猛士君王,不料却看见这么一位眉目清秀的玉面书生,他身穿月白色裘袍,显得秀气逼人。身边跟着的侍从也是一副不堪风雨的样子。 他很困惑,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如何能让万民臣服,列国朝拜? 于是他叫来候在账外的中原人,问道:“这个是你们天朝的皇帝吗?” 中原人抬头看了一眼,连连称是,“对,他就是皇帝。” 白衣男子见了那中原人,秀眉微蹙,沉声斥道:“陈医师,你欺君叛国,投靠辽人,背信弃义,苟且偷生,与畜生何异?” 陈医师就是随钟雪麟一同出行的随行医师,皇帝中途犯病之时还为皇帝施过针,不知为何脱离了车队,独自投靠了辽军。 陈医师听罢叱责,呆在原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萨罗皱了皱眉头,道:“天朝命数已至,陈医师只是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路罢了。陈医师请先回去吧。” 一名懂汉语的辽人把他的话翻译给来使听,白衣男子哼了一声,道:“我朝乃是礼教之都,信义大于生命,如果连这点也无法做到,与未开化的野蛮人有什么不同?” 他这句话分明把辽人都骂了进去,说他们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周遭的辽军都愤慨起来,萨罗却不生气,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很有勇气。”萨罗糙着音调古怪的汉语道,“只身置于敌人的军队,却不露怯色,你不害怕吗?” 白衣男子笑道:“怕有何用?即使今日不来,不消半年你我还会相见,那时我恐怕就是你的战俘了。” 萨罗朗朗笑着,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会和你们签订和约?” 辽人心直口快,开门见山,没有多少寒暄就直奔主题,白衣人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说道:“两军交战已逾半年,虽然我军是节节败退,而辽军势如破竹,但辽军同样也是伤亡惨重,何况辽军终究是草原上的军队,深入中原,食草补给大多都靠的是掠夺百姓而来,先不论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如此旷日一久,百姓离散,食料供给会越来越吃力,如果半年之内辽军无法剿灭我军占领京城,则辽军内部便会因食料匮乏而产生内乱,久而久之,辽军势力会如一弱再弱,最终难以自救,而我军蓄力代发,只需旁敲侧击就能攻破辽军。简而言之,若半年之内,辽军无法攻破京城,则辽军之难必发。我赌的就是这个。再次,辽人终究是少数,就算占据了京城,能否坐稳江山,让万亿汉人臣服?” 萨罗来回踱着步,剑眉锁得紧紧的,像在思索来使的话。 白衣人顿了一顿又道:“辽军南下,一开始要的并不是我朝的江山,辽地土地贫瘠无法耕种,你们觊觎的无外乎是肥沃的土地、粮食、丝线棉花、糖料,这有何难?我朝每年供给辽五千两黄金,从此立设辽人与我朝通商的条例,五千两黄金足够辽人全族一年的食物衣料花销,同时并给辽地颍、瀛、宥三州,州长官由辽人担任,我朝从此无权管辖,如此若何?” 帐子里的辽人都呆不住了,诚如所言,大部分的辽人都是为了足够的稻米、谷子还有天朝的衣物而来,听了如此丰厚的提案,大部分的辽人认为南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萨罗却仍是冷眼旁观,他看着白衣人的脸,道:“汉人的话,未必可信。何况我军全力进攻,不需半年,四个月便可拿下京城。” 白衣人无动于衷地地看回来,道:“确实如此,但天朝军队虽然无法扭转败局,拼死拖延半年总是可以办到的。若我朝把所有地方厢军集结抗辽,你们不能强攻,只能另谋旁路,肯定要花许多时间。你还如此有信心么,萨罗大将军?” 萨罗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势,这就跟他在格斗场上,面对至强的对手时的感觉一样,对方强同时认识到自己的强,从而充满了自信,毫不退缩。萨罗对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君主重新审视了一番。 突然他笑了,朗朗道:“好好好!这个天朝皇帝我喜欢。让我退兵可以,除了刚才那些,我还要你留下来。” 翻译把这句话说给了白衣人听,白衣人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有此意,否则就不会亲自来了。如果我朝违约,你一刀把我杀了便是。” 萨罗频频点头,道:“好,好。” 白衣人转过头,对一旁的侍从道:“你回去通报吧,和谈成功了。” 34、卧榻 魏青的军队一直顶着冬日的狂风站在城楼底下候着,钟雪麟也骑了马,在兵阵里焦急地踱步。突然见到敌方一骑轻骑载着一个蓝衣男子飞驰而来,魏青和钟雪麟策马上前,赶紧把他迎了下来。 来者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了,脸也是红红的。 钟雪麟看着眼前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回来了就证明和谈很成功。 “成功了。”果然,他说道。 钟雪麟笑道:“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皇上。” 皇帝轻轻地笑了一下,如今回到己方的阵营,后怕才缓缓地涌上来。如果刚才萨罗问得更清楚一些,问陈医师哪个才是皇帝?那自己的计划就要全泡汤了。好在萨罗先入为主,以为掌握对话主动权的就是皇帝,才掉以轻心了。 一转头看见魏青忧心忡忡地看着辽军兵营的方向,皇帝知道魏青在担心陆皖青的安危,遂道:“放心,乾之应付得很好,那个辽军统领不是他的对手。” 魏青点点头,跟着皇帝回城去了。 回到己方军营后,皇帝立即下令,让周围的五个州凑齐五千两黄金,马上送到抗辽军营中来,接着又把钟雪麟和魏青叫道自己的营帐中。 皇帝屏退了旁人,对两人道:“和谈成功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霍相很快便会知道这个消息,辽军一后撤,霍相便会突起发难。太子还小,没法统筹全局,朕必须回去。” 魏青和钟雪麟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已到了关键的时刻,都是喏喏。 皇帝掏出一张信笺,交给魏青道:“魏青将军。” “末将听命。” “等到辽军先头部队退至宥州,方得打开此信。” “末将领命!” 皇帝看向钟雪麟,“淮昌。” “臣在。” 皇帝顿了一下,“朕知道你善于应变,所以朕把乾之托付给你,伺机行动,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钟雪麟深深地叩下头去,知道自己这次营救陆皖柯的任务更重要,没法护送皇帝回京了。 “臣遵旨。” 皇帝安排完,往后靠了靠,身体缩进了卧榻中,显得不胜疲惫。魏青和钟雪麟说了告退,依次退出了营帐。 魏青看着钟雪麟,对他抱了个拳,道:“钟大人……” 钟雪麟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道:“魏将军放心,陆大人也是我的好友,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一定会将他安全救出,请魏将军相信我。” 魏青英气逼人的眼中流转着无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拜托钟大人了。” 魏青转身走了,钟雪麟想起什么,叫住他说:“魏将军,记得那盘棋么?未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确晓结果。” 魏青对他笑笑,摆了摆手。 皇帝次日便要动身返京了,钟雪麟在月下踟蹰了一阵,正在犹豫要不要偷偷溜进皇帝的帐子,却发现皇帝一闪身钻进了自己的营帐中。 “皇……”钟雪麟讶然。 皇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嘘……别让别人听见。” 钟雪麟定了定神,看着皇帝兀自坐到了自己的榻上,钟雪麟也挨着他坐下来。 “皇上是偷偷来的?” “嗯。算是吧。”皇帝有些不自在,敷衍地道。 钟雪麟看他,“斗胆问一句,皇上莫非是来想我了?” 皇帝瞥他一眼,烛光映得他的脸泛着暖色的光,头发上的雪花被热气蒸融了,留下星星点点的水珠。 “这怎么可能?朕明天要走了,特意来叮嘱你些事情。” 钟雪麟笑出声来,一伸手把皇帝压在榻上,“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便是。” 皇帝被钟雪麟压着,也不反抗,仰着脸一脸傲气地看他,“你知道朕要说什么?” “嗯。我答应你,不会勾搭上别人。” 皇帝白了他一眼,道:“跟朕有什么关系。” 钟雪麟居高临下地看他,“臣跟别人在一起,皇上不会吃醋么?” 皇帝看着他,眯起眼道:“你试试便知。” 钟雪麟笑着,看着皇帝温润如水的眼,吻了下去。 一个吻结束后,皇帝的眼中迷上一层氤氲之色,“钟雪麟,乾之拜托你了,一定要……” 钟雪麟皱眉,堵上皇帝得嘴,“这种时候不要提别人的名字。” 皇帝笑出声来,钟雪麟懊恼地啃上他的脖子。 皇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体缓缓地软下来,接着道:“你一定要活着,然后把他救下来。” 钟雪麟顿了顿,手也不安分起来。皇帝伸手抬起钟雪麟的脸,如水的眼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答应朕,一定要活着回来。” 钟雪麟笑着啃了啃皇帝的鼻尖,道:“臣领旨。若臣失信于陛下,请陛下治臣死罪。” 皇帝哼了一声,一翻身把钟雪麟压在身下,立直了身体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按在钟雪麟的喉上。皇帝的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你不守承诺,我绝不会原谅你。我是认真的。” 钟雪麟意识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是赵桓羽与他的约定,不是皇帝的旨意。 钟雪麟轻轻地伸出手,把他抱在怀中,道:“我知道。相信我。” 皇帝伏在他胸前,听见他胸膛里的搏动,想到明日之后,对两人都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心情莫名地焦躁。 “淮昌,”皇帝道:“今晚,借我一半床。” 钟雪麟道:“那可是要租赁金的。” 皇帝从他的坏笑中听出了什么,脸上一热,轻轻地道:“既然是这样,悉听尊便吧。” 钟雪麟翻身把皇帝压住,热切地吻了下去。 炉火静静地燃着。 天还没亮的时候,皇帝就醒了过来,听见外面已经开始有马匹走动的声音,想必是魏青已经开始点兵了。 真是负责的将军,皇帝想着,可惜这半年来一直委屈了他。 还有陆皖柯,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人。陆皖柯的师傅也是自己的太傅,所以从小两人就关系密切,陆皖柯也一直把皇帝当成弟弟对待,直到皇帝登基,才成为皇帝最得力的手臂。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皖柯也不用这样深陷虎穴。皇帝焦躁起来,如果计划有一点闪失,陆皖柯会是最危险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身死敌营。 皇帝向身边的人看去,卧榻之侧,男子紧紧合着眼,高挺的鼻梁和轮廓俊朗的五官显得他英气勃发。像这样不耍嘴皮子的时候,看起来比平时要顺眼多了。 皇帝轻轻伸手碰了碰钟雪麟的睫毛。这个男人,做过这么多荒唐的事,说话不找边际,还总是故作正经,为什么自己还是无来由地相信他? 皇帝想起那遍地的荷花,冰晶的薄霜结在花瓣上,他在自己耳边说着莫名其妙的故事。 还有那个雪夜,自己一剑刺穿了他的腹部,他却还给自己一个厚实的拥抱。那时,雪花纷飞,在两人身边打着旋儿,天地间只有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钟雪麟的睫毛颤了颤,接着他睁开了眼睛。 湛蓝色的眸子如一潭碧水,深邃无垠,清明透彻,皇帝只觉呼吸一滞,接着便被钟雪麟一把拉入了怀中。 “干什么偷看我?昨夜没看够么,我的陛下?”钟雪麟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 “谁偷看你?我看你还用得着偷看么?”皇帝伸手推开他,触手处却是钟雪麟赤裸的胸膛,皇帝突然意识到两人仍然是坦诚相见的状态,不由得脸上又热起来,匆匆收回视线,把头别向一边。 钟雪麟看着羞愧难当的皇帝,心中一动,身体诚实地作出了反应。 钟雪麟有些为难地看着皇帝,“皇上,怎么办……” “嗯?” 钟雪麟抓着皇帝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下,皇帝像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赶紧缩了回来。 “你……”皇帝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措辞形容钟雪麟,语塞当场。 钟雪麟的手又开始在皇帝身上游走,坏笑道:“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皇上你太可爱了……” 皇帝的不满被堵在嘴中,此后的半个时辰中,皇帝也没有找到表达不满的机会。 结束的时候,钟雪麟在皇帝的耳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如果你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35、潜入 皇帝出发的时刻很快就来临了,魏青已经安排好了随同皇帝回京的侍卫和车马,保护皇帝回京的人当中不乏身手好的人,就算遇到拦路绿林也没什么问题。 皇帝粗略地检查了一遍,夸奖了魏青一番。 魏青小心翼翼地把皇帝扶上马车,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抬头看了皇帝许久。 皇帝握了握他的手,道:“魏青,这里就交给你了。” 魏青缓缓地点点头,道:“青必将竭力而为,拼死搏斗。皇上,青也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请皇上恩准青此役结束后告老还乡。”魏青语气轻而坚定,显然是已经决定了。 皇帝听罢一怔,看了魏青一阵,随即点点头,道:“朕准了。” 魏青跪在地上,毫不含糊地重重磕了几个头,朗声道:“谢主隆恩!” 皇帝对他望了几眼,叫来候在一旁的钟雪麟。 “淮昌。今日一别,再见之时,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了。” 钟雪麟把皇帝的手放在掌中,“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还在这里。” 钟雪麟对他笑着,眼中的温柔似乎要融化冬雪。 “我有一样东西希望皇上收下。”钟雪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片银白色隐隐发光的扇形薄片,薄片的一端穿了个小孔。 “这是什么?”皇帝接了过去,感到触手处细滑温润,仔细看来,上面纹理清晰,十分精致。 “这是龙的鳞片。”钟雪麟笑道。皇帝不明就里,只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想到钟雪麟以前送给自己的东西,连凤凰也能找到,这或许真的就是龙的鳞片吧。 钟雪麟伸出手,将鳞片挂在皇帝的腰带上。 两相无言。 钟雪麟看着皇帝温婉的眼,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皇帝问。 钟雪麟道:“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真想再亲亲你。” 皇帝脸上似乎浮起一丝赧色,接着他轻轻一笑,探出身来在钟雪麟唇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皇……这……”钟雪麟不禁失语。 皇帝第一次见钟雪麟吃惊成这样,只觉有趣至极,不觉笑得更欢了。 “朕是皇帝,朕要喜欢谁便喜欢谁,与他们何干?”皇帝说道。 “皇上……”钟雪麟第一次听皇帝说“喜欢”这样的词,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只觉得为这个人肝脑涂地也无妨了。 “是时候出发了。”皇帝道,“你要保重。” 钟雪麟看着皇帝,“定不辱使命。” 皇帝把帘子放了下来,马车辘辘地行开了,钟雪麟立在原地,看着车队驶离视线。 计划终于来到了最后阶段,霍中佩果然很快就开始了行动,皇城的戒备比任何时候都森严,与其说是防止外敌入侵,更确切地说是想困住身处皇城内的人。霍中佩的策划很完善,不会放走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安子遥从襄平给皇帝发了一封密函,报告说是探子发现晋王爷赵桓夕与霍中佩有密切的信件往来,恐怕要联合起来对皇帝不利。 皇帝读完了安子遥的信,眉心紧了紧,随即便把信函烧掉了。 五千两黄金很快便被运到了辽军军营,军营上下的将士都傻了眼,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捧在手上眼睛都直了。运送黄金的官兵们都被请上了辽人的宴席,萨罗请出陆皖柯,喝酒吃肉,胡琴羌笛,三日不绝。 钟雪麟也是运送黄金的官兵中的一人。他跟着车队混进了军营,随即溜进了辽军的伙食营,穿上了辽军伙夫的衣服。自从辽军南下进入中原,辽人吃惯了的牛羊等难以随同军队运到中原,所以这半年来辽军吃的大多都是中原的食物,为了给军队提供足够的饭食,辽军抓来了许多汉人,逼迫他们成为了辽军的伙夫给士兵们煮饭。煮饭的汉人伙夫多出了一个,谁也不会在意。 钟雪麟声称自己也是在农作之时被辽军抓来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伙食营的汉人伙夫们立即就接纳了他。 送黄金来的车队离开辽营后,钟雪麟又在辽营呆了五日,辽军终于决定拔营北归。钟雪麟此时已摸清了陆皖柯所在的营帐,通过他每日的伙食也了解到他的待遇一点也不比皇帝在军中的待遇差。不仅如此,每日萨罗都会到他的营帐中盘桓,每次都是陆皖柯严辞厉声地请他离开,他才悻悻然地回自己的帐子里。 这日,萨罗又被陆皖柯赶出了帐子,钟雪麟看准空隙钻进了陆皖柯的帐中。 “我说了要睡了!”陆皖柯背对着钟雪麟,声音怒气腾腾的。 钟雪麟咳了两声,“陆大人……是我。” 陆皖柯迅速地转过身来,看到钟雪麟后怒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笑意爬上眉梢。 陆皖柯朝钟雪麟走来,一把握住钟雪麟的手,“钟大人,你终于来了。” 钟雪麟没想到他这么热情,感到有些诧异。 陆皖柯急切地看着他,道:“皇上那边有什么消息?魏将军准备好了么?我们什么时候撤离?” 钟雪麟有些懵,捏了捏陆皖柯的手,“你先冷静些,外面还有守卫呢。” 陆皖柯自知失态,羞愧地笑了笑。 钟雪麟看着他,感到有些好笑,这个才高八斗晓古通今的大学士,也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钟雪麟没来由地觉得好笑,“辽军没有亏待陆大人吧?陆大人怎么这么着急想走?” 陆皖柯叹了一口气,道:“钟大人放心,时机未到,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的。” 钟雪麟道:“让我猜猜,莫非是和辽军统领萨罗将军有关?” 陆皖柯脸上浮起一丝忧色,接着又马上掩饰了过去,钟雪麟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陆大人,下官就在伙食营,时候到时,下官会来接应陆大人的。” 陆皖柯点点头,让钟雪麟小心一些,钟雪麟喏喏,对陆皖柯狡黠地笑道:“陆大人也是,不要掉以轻心,万劫不复啊。” 陆皖柯正要反驳,钟雪麟一闪身消失在营帐外。 腊月及中,世事变化就像走马灯一样,阴云幻变都是转眼一瞬之间的事。皇帝前脚刚到京城,赵桓夕后脚就在襄平起兵了,近十万训练有素的襄平军浩浩荡荡一路西行,沿路的地方厢军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经被打压了下去。 繁华的京城一时间如同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全城上下的风花场歌舞会全都停止了营业,偌大的京城不闻丝竹声,连嬉闹寻欢的声音也没有了。街上死气沉沉,官兵商贩人人自危,都没有闲工夫理会别人的事情。 外敌之祸刚平,内乱随之便起。 谁都知道霍相不日便要领兵攻进皇城,此时又得皇帝的胞弟襄平王赵桓夕的援助,偏偏掌管禁军的张太尉没有表态,但就算张太尉领五万禁军站在皇帝这边,霍相的这场篡位谋反也算是胜券在握了。 江山即将易主。这是整个京城人心皆知不告而宣的事。 萨罗也接到了探子的来报,气势冲冲地来到陆皖柯的帐中。 “你的国家要覆灭了。”他如是说。 陆皖柯轻轻一笑,不屑于与他解释,只是说道:“不需阁下操心。天朝的皇帝岂是坐等宰割的无用之辈?” 萨罗对面前的男子的崇拜爱慕之心更甚了,看陆皖柯的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 36、毁约 辽军载着五千两黄金,行军速度明显拖慢了许多,好在士兵们人人归家心切,每日马不停蹄地往北赶,总算在行军七日后来到了宥州。 与此同时,镇国将军魏青的抗辽军拔营北上,竟是跟了上来。 萨罗将军一惊,发现情况有异,跟谈好的和约不一样,于是急忙来找陆皖柯讨说法。 陆皖柯听罢萨罗的话,皱紧了眉头,无奈道:“恐怕魏将军也投靠了霍相。这下难办了。” 话是这么说,陆皖柯还是假模假样地写了一封掏心置肺的信,连夜发到魏青处,意思要让他顾及君臣之义,不要做万劫不复之事。 信送出去就像投入了水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抗辽军一路北上,很快就逼到了辽军面前。辽军不敢懈怠,赶紧就地扎营,又和抗辽军对峙起来。 辽军对陆皖柯的戒备顿时严了起来,陆皖柯连踏出营帐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夜,钟雪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溜进了陆皖柯的帐中。 “陆大人,今夜子时左右行动,以爆炸声为号。穿上这个,听见爆炸声就往南边伙食营跑,千万不要跑偏了。届时我会处理掉守卫的人,在南边沟壑处接应陆大人。” 陆皖柯接过抗辽军的兵服,心里有些慌,总觉得这个计划中有难以预测的部分,但又想到世上没有万全的计划,只能冒一次险了。陆皖柯压下焦虑,郑重地点点头。钟雪麟给他一个放心的微笑,溜出了帐子。 入夜之后,萨罗又像平时一样来陆皖柯的帐子中小坐。不知为何,感觉今夜的“皇帝”对自己格外的热情,自己说着塞外无聊的事情,“皇帝”也没有像平时一样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反而一直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萨罗大喜,在陆皖柯的帐中多赖了一会,陆皖柯也没有想方设法地赶他出去。萨罗喜不自胜,对着陆皖柯大大夸耀了一番草原的壮阔美丽,说回去之后一定要带陆皖柯去欣赏草原风光。 直到亥时时分,萨罗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陆皖柯看着他离开,感觉到帐子少了一直高谈阔论的人,顿时冷清下来。 子时,军营内除了守卫和巡逻的士兵,其他的人都在梦中沉沦。钟雪麟站在黑暗中,面向南方等候着。 突然,南面出现了一列轻骑,马蹄上似乎缠了棉布,踏在地上声音很轻,直到靠近军营时才有人警觉过来。 钟雪麟点燃埋在土里的火药,接着翻身躲在沟壑中。 “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帐子被炸得支离破碎。 接着巨大的爆炸声如同串在了一起,一个接一个地炸响,爆炸时而在东边,时而在南边,整个军营都笼在浓浓的黑烟中。士兵们搞不清下一个爆炸的地方在哪里,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兵器来回地躲避。抗辽军的轻骑趁着浓烟的蔽障,冲入辽营,挥舞着长剑大刀,如入无人之境。 钟雪麟躲在沟壑中,注视着陆皖柯的营帐,却没有发现陆皖柯的身影。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爆炸声缓缓平息了,辽军集结了起来,向抗辽军的骑兵发起反击,骑兵抵抗无法,只得往南边徘徊着逃窜。他们在等着接应陆皖柯和钟雪麟。 但陆皖柯还没有出现。 钟雪麟心里一惊,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脱掉兵服,往陆皖柯的帐子冲去。 还没跑到帐子周围,钟雪麟就被几名士兵冲上来压制住了。士兵们用体重把钟雪麟压在身下,用绳子把他的双手缚了,带到陆皖柯的帐子里。 钟雪麟一进营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萨罗神色严峻,立在营帐中间,陆皖柯立在一旁,被几名士兵用矛枪指着。 钟雪麟在心中苦笑,自己怎么就忘把萨罗考虑进来?想必是萨罗听见爆炸声,担心陆皖柯的安危,不顾部署军队就跑到陆皖柯的帐子里来查看,接着看见准备逃跑的陆皖柯,抓了个现行。 不妙不妙。钟雪麟叹道。现在是有口辩不清了,陆皖柯还好说,萨罗不会难为他,自己恐怕要被严刑拷打一番了。 如今只有矢口不认,活下去再说。 萨罗对身旁的士兵说了几句话,士兵退了下去,一会儿带上来一个人,钟雪麟心下不由得暗叹一句万事休矣。 带上来的那个人正是陈医师,陈医师看了钟雪麟一眼,又看了陆皖柯一眼,表情变化简直是壮观极了,他踮起脚在萨罗耳边说了几句话,萨罗的表情也是一阵风云变化。 萨罗冷眼看了钟雪麟一阵,面色铁青,随即命士兵们把他关押起来。 辽军此时总算发现自己受了骗。 当初天朝主动要求谈和,如今又单方面毁了和约,萨罗感觉自己像被人愚弄了一样,怒不可遏,当即决定回兵继续南下,一举拿下京城。 与此同时,霍相终于起兵,率十万霍家军从皇城以南开始发难,要从南边攻进皇城,南边是皇城最薄弱的地方。但从南边进行突破,也必须要攻破金耀门、大梁门和曹门这三道护城门。开国皇帝曾吹嘘道,有了这三重护城门,敌人就算要攻进皇宫,没有五日绝对不可能。而这五日,恰恰给了援军足够的时间来京救阵。 就在这时,萨罗收到了来自辽人腹地的一封快函。萨罗读过信,心下大惊,马上撤销了南下进攻的命令,转而全速北归。 信是这个意思:犹如凭空出现的一般,近十万天朝军队打着汉人的旗子从东边一举杀入辽地。而辽地方面,半年来南征攻打中原带走了大部分青壮年,辽地空虚,辽人完全无力反抗。如今辽部首已被围困,将士们正在殊死搏斗,但杯水车薪,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但求萨罗军队速速带兵回救。 萨罗很诧异,凭空出现的十万军队,莫非是传说中用兵诡谲的赵桓夕的襄平军?但谍报说襄平军直指京城,一路西行,怎么会反而跑到辽地去了?莫非这就是汉人兵法中所说的声东击西之计? 辽军迅速拔营北归,巴尔塔将军率领骑兵作为先头部队先行一步,萨罗带领大部队护送着黄金和辎重,押着钟雪麟和陆皖柯,在后面全速回撤,只有少数的士兵被留下来守城。 魏青的抗辽军紧跟其后,每天派出一小拨骑兵,在辽营周围左打一下右打一下,等辽军集结起来后,骑兵早就扬尘而去了。萨罗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们是在用这种小把戏拖慢辽军行军的速度,于是干脆置之不理,任由他们小范围地兴风作浪,辽军只是一味地北行。 行至颍州时,萨罗发现自己又中计了。 驻守颍州的辽军早已被天朝的军队取代,城门上悬挂象征辽人的月亮旗也被换成了魏青的“镇”字旗。 萨罗的大部队来到城门下,魏青早已铠甲披身,站在城楼上等着了。 一直追在辽军身后的,只是抗辽军的一小部分兵力,而主要军力,已经抢先辽军一步,直接绕到了颍州,设下了埋伏,等着慌慌张张的辽军踩上来。 萨罗记起他在兵法上看见过,这叫暗渡陈仓。 魏青居高临下,举起一个黑黢黢的球体。 萨罗的表情立即难看了,眉头紧紧地皱起。 魏青一挥手,那球体从城楼上滑落,噗地一声落在辽军面前,陷入泥沙中。站在前方的辽军士兵看清楚了,不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萨罗下了马,踏步上前捧起摔在地上的东西,把上面的泥沙擦干净。 那是巴尔塔的头颅,骁勇善战的巴尔塔,在草原上一人当十人的大将,中了狡猾的汉人的圈套,命丧中原的土地。萨罗的表情更冷了。 魏青笑起来,道:“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对战了,让我等了好久。” 两方第一次拼尽全力交战,主将都披甲上阵了。然抗辽军地处高势,占据地形优势,整顿过后越战越猛;辽军已经失去了精锐的骑兵,剩下的士兵经过奔波赶路早已乏了,又人人归心似箭,早已没了作战的士气。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辽军兵败如山倒,萨罗领着辽军退了三百尺,就地扎营。 魏青总算打了胜仗,心里畅快,本想乘胜追击,破其阵掳其将,但念在陆皖柯和钟雪麟两人还在辽军中,只得按捺下来。 辽军前路被断,后无接济,此役伤亡惨重,军中必乱,如今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魏青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办,洗漱了一番,穿着将军服端坐以待。 果然,入夜后辽军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只要魏青开城门放辽军回去,就归还两名人质。 魏青思忖了一番,过了颍州就是大漠,如果放走了他们,以后再要拦截他们可就难了。 魏青马上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送到京城,亲手交给皇帝。 37、战场 两军又开始了对峙,无论辽军怎么干着急,魏青就是按兵不动。萨罗却不怎么担心,如果那个叫钟雪麟的汉人与天朝的皇帝真的是如陈医生所说的那样的关系,皇帝总不会置他的性命于不顾的。萨罗是这么想的,钟雪麟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过了三日,皇帝的信来了,魏青拆开看了一眼,心下一沉,抬头道:“准备进攻,剿灭敌寇。” 仿佛大漠中的沙尘暴,迅猛无情,席卷而过,把一切吞噬殆尽。这一日的抗辽军正是如此,响声震天,马蹄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钢铁的军队从天边铺天盖地地袭来,像巨浪,把还不知所以然的辽军搅烂在战争的铁蹄下。 当萨罗浑身浴血地冲到钟雪麟面前时,钟雪麟还不敢相信,皇帝竟然真的下令进攻了。 萨罗像一个嗜血的修罗,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沾满了鲜血,血是才溅上的,在冬日里还散发着白色的热气。萨罗红着双眼,把背在背上的人放下来,把他的手交到钟雪麟手上。 “我萨罗这辈子错的最荒唐的事,就是相信汉人。”萨罗说着,看着钟雪麟的眼睛里像要放出火来,接着他又道:“带他走,让他活下去。” 说完,萨罗拿起大刀,刀身已被鲜血覆盖,刀刃上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钟雪麟握着陆皖柯的手,不知道对这个前去赴死的勇士该说些什么。萨罗低吼一声:“答应我!让他活下去!” 钟雪麟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答道:“放心吧。” 陆皖柯突然挣开钟雪麟的手,冲上去拉住萨罗的衣袖,喊道:“别去了!抗辽军养精蓄锐半年,就是为了今天!你们打不过的,你会死的!跟我走吧,我会求皇上,皇上会让你活下去……” 萨罗看向他,眼中流淌着复杂的光,他的神色缓和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陆皖柯的手上,对他浅浅的笑了笑,说道:“我是辽人,我的族人正在流血,在牺牲。我是大将,怎么能苟活?” 萨罗看着陆皖柯,眼里透出温柔的颜色,“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 陆皖柯迟疑了一阵,轻声道:“乾之。” 萨罗微笑道:“乾之。真好听的名字。来生一定要带你去辽阔的草原,我们赛马,比箭,看星星。” 说完,萨罗敛起颜色,对钟雪麟吼了一句,“往南跑,那里有马!”接着提着刀低吼着冲了出去。 陆皖柯像脱力了一般呆在原地,钟雪麟上来拉住他的手臂,把陆皖柯护在身后,拖着他往外走。 鲜血。到处都是血,飞溅的,流淌的,浸入土地中的。着眼之处,统统都是红色的,鼻翼间弥漫的,通通都是鲜血的味道。 钟雪麟从未见过这样像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周围的厮杀声、兵器砍杀声都不像现实发生的事情,反而像意识深处的幻觉。 “小心!”陆皖柯突然喊了一声。 钟雪麟定下神来,躲过一名士兵砍下来的刀,从尸体上拔出一把浸血的长剑刺穿了士兵的大腿。 “拿着。”钟雪麟把一把长剑扔给陆皖柯,喊道:“该用的时候就用。现在,跑!” 两人持着剑,在红色的土地上狂奔起来,七零八落的身体残骸横在地上,时不时绊两人一下。战场真大啊,红色的土地蔓延向远方,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死去的人数不尽数,杀红了眼的士兵嘶吼着。 陆皖柯突然惊呼一声,钟雪麟回头看去,见他被一名濒死的士兵抓住了脚踝。士兵满脸是血,哀求陆皖柯带他回家。 几名士兵挥着刀,看见钟雪麟和陆皖柯,向这边跑过来。陆皖柯面如白纸,一咬牙提剑挥了下去,士兵一声惨叫,断臂处血如泉涌。 钟雪麟深吸了几口气,过去扶起他,陆皖柯却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有人来了,快走啊!陆皖柯!” 陆皖柯看向他,眼睛里空空的,“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想回家……” 那几名士兵越来越近,钟雪麟见避不过去,只得提剑招架。 钟雪麟伸手拉住他,一身破空之声传来,钟雪麟只觉背心一阵剧烈的疼痛,呼吸瞬间便窒息了。他低头看去,一支长矛从后背穿入,穿透胸膛。 血,从身体里喷涌而出,呼吸进去的空气直接从肺部的空洞漏走,胸膛像一个破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死? 腥甜的液体从口鼻涌出,钟雪麟看见陆皖柯惨白的脸,他在呼喊着什么,但是钟雪麟只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呼哧呼哧。 自己要死了? 怎么会? 九个兄弟中,只有他活了下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想过死这个可能性了。 那时候,也想过死,自己死了,九弟就能活下去。那时自己最喜欢那个弟弟了。 但现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 不能死。 钟雪麟想到皇帝说过的话。“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到了那个时候,却又想起些无聊的事来。” 无聊的事? 比如皇帝手指抚摸着玉杯,对自己灿然一笑;比如皇帝对自己发怒,脸蛋气得红扑扑的;比如那日在火场,皇帝睁开眼,眼中含着笑意,清澈剔透,如满天星辰;比如那日皇帝探出身体,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笑着对自己说着“喜欢”。 那夜,漫天的雪花,遍地的荷花。如果没有那人,又有什么美景可言? 皇上……皇上…… “我……不能死……”钟雪麟撑住身体,手缓缓伸向刺穿身体的矛,“鉴安……我答应过你……鉴安……” 手上一用力,长矛应声折断,钟雪麟回手向偷袭的士兵掷去,士兵惨叫一声,头颅被刺穿了一个洞。 “钟大人……钟大人!”陆皖柯迎上来,稳住钟雪麟的身体,突然瞥见身侧挥来的刀,连忙举起长剑慌慌张张地招架起来。 三名士兵围住两人,陆皖柯没有学过武,只两下就被震掉了长剑。 钟雪麟踉跄着踏前一步,徒手抓住了士兵的刀,血顺着刀刃一股股地流下来,钟雪麟的视线越来越黑,他知道自己一松劲,就再也没法站立起来了。 凡人如此脆弱,这具身体,已经不能走出这里了。钟雪麟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浮起这句话。 “鉴安……鉴安……对不起……”钟雪麟喃喃道。 钟雪麟突然大吼一声,抢过士兵的刀,如同一股骤风,将三名士兵拦腰砍断。 看见陆皖柯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来,钟雪麟终于支撑不住,摔在地上。陆皖柯在跪在身边,面色煞白,钟雪麟再也发不出声来,只能微弱地动着嘴巴。 “跑。” 陆皖柯知道大势已去,附近的士兵又叫嚣着跑来,陆皖柯一咬牙,提起一把剑往南跑去。 钟雪麟松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会活着,恐怕要失约了。但你拜托我救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钟雪麟的眼前像是落下了一层黑幕,黑幕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声音、光明、气味,一切都逐渐远去,皇帝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 皇帝穿着明黄的衮袍,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位尊人极,君临天下,眉目间怅然若失…… 鉴安…… 战场上突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嘶鸣之声,接着一道银光闪过嗜血的战场,所有人都停下了厮杀,仰起头看这一幕天降的神迹。 银蛟龙降临在这杀戮场上,银光笼着全身,在上空翻滚徘徊,俯瞰众生,湛蓝的眼中似乎充满怜悯。 魏青拉住马缰,擦干脸上的血迹,也是看得呆了。 “天子之兆……” “是龙!是祥兆啊!”人们喊道。 银蛟龙嘶吼一声,巨大的声波冲得所有人是一歪,差点稳不住身体。蛟龙盘旋着向魏青而来,魏青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举起剑,却见蛟龙贴着他的身体呼地一声向天空窜去,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魏青怔怔地看着蛟龙离去的方向,惊得忘了身处战场。不仅是他,两方将士都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厮杀,都是呆呆地站着。 “啊!是陆大人!”一名士兵突然喊道。 魏青回过神,发现陆皖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他已经昏迷过去,卧在地上。 魏青赶紧下马,把他扶起来,粗略地检查过一番,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没受什么重伤。魏青喂了他一些清水,陆皖柯很快便苏醒过来。 “魏将军……”陆皖柯见到魏青,知道自己已逃出生天,积累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魏将军……钟大人他……” 魏青身体一紧,轻轻抱住陆皖柯,安抚地拍他的背。 “对不起。”魏青道。 将士们都已经没有了继续交战的心思,战况已经很明了,辽军绝无东山再起的势力了。魏青当即下了令,马上找到辽军统领萨罗,其余辽兵收为俘虏。 夜幕降临,战场上堆积的尸体还没有辨认完,士兵们举着火把,一张脸一张脸地看着,看到己方的士兵遗体就在旁边插上签子,等待后备队将遗体回收。 萨罗的尸体很快就被找到,遗体上遍布着刀伤剑伤,右手臂被砍断了,没法拿刀,否则也不会这样引颈就戮。陆皖柯看见尸体的一瞬间就崩溃了,跪在尸体旁只呆呆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隔日清晨,士兵们报说找到了钟雪麟的遗体,遗体被运到了魏青的营帐中。魏青只看了一眼,就盖上了。 “其余的遗体就地火化了吧。这一具,要运回去。” 魏青想到了皇帝离开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吻了钟雪麟,笑得如此温和。 魏青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笑,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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