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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龙劫——by不可多得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25

 文案:

 冉恒国太子朱允业刚及弱冠之年,却不谙世事,恋上了永昌王之子郑屹之。 正当两人陷入情爱之时,却恰逢永昌王府谋逆之言流窜四野,两人一时处于两难。 面对这等境况,朱允业该如何抉择呢? 渣攻贱受,狗血虐心。 争取写得越来越虐……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天之骄子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允业,郑屹之┃配角:付子扬,何训之,屠为锋,陆炎┃其它: 第一卷:背叛 1.引子 一阵狂笑声响彻了泰兴殿,在殿中的四壁之间游离、回荡。 正是寒冬腊月,傲雪凌霜,寒风彻骨,漫天的冰霜将皇宫的每个角落都挂满了。太阳正在西沉,在那天际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光影投在了泰兴殿的宫门上,映射着那宫殿上的镀金,反射出刺眼的金黄。 谁又知道,这样的金碧辉煌,这样的美丽盛景,是要渐渐消失了呢? 这样的壮丽的楼宇,和着那漫天飞舞的火光,将要与这太阳一起,渐渐沉入黑夜。 “朱允业,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狠狠盯着宫内的男子,可那男子却将眼睛闭上,痴痴地笑了。 这是他日夜等待的一天。 这一天,总算来了。 这样的冬日、这样的奇景,却是与那两年前无异了。 朱允业立在了门口,将思绪拉回到了两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冬,也是这样一个耀目的冬夜,泰兴殿却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喜讯。 可那喜讯并未长久,它变化着,纠缠着,成了允业心中最大的噩梦。 那是一个莫大的灾难。 他环顾着四周。就是在这儿,他曾生活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可也是在这儿,有着他最伤心的回忆。他被迫离开这里,与他的生活居所作别。 他手中紧紧握着宝剑,眼睛也似要滴出血来。淡忘的记忆都变得清晰起来了。这两年的痛与恨在他的心底纠缠着,将他的心一点点地刺穿。 两年! 生者成了逝者。 陌生人成了他的依靠。 而他昔日里最重视的恋人,却成了他日日憎恨的仇人。 沧海桑田,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允业仍记得当日的情真意切,可他却忘不了这日日紧逼着他的切肤之痛。 两年前,这宫内究竟是什么样?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他回想着那个过往中天真愚蠢的自己。 他环顾着泰兴殿,那景象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两年了,可那泰兴殿竟没有多大的变化。陈列摆设,日常起居竟也都似是原来的样子。 这样的不变,却衬着全然不同的自己,这叫他的五脏六腑翻滚着,似是感慨万千。 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去看这殿内的景物了。他扫视着,将这旧景全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他的思绪随着那记忆飘散开来,弥漫在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里。 回忆从那罗列之物中掉了出来,和着那思绪,与那情绪水乳相融,纵横交错。 一切,又回到了允业的心里。 记忆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涌而来,直直地钻进了他的心。 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了,当日的自己。 眼前的男人,正是他的旧爱,郑屹之。 郑屹之,这个永昌王的儿子。 郑屹之,这个欺骗了他无数个昼夜的无赖。 郑屹之,这个他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去憎恨的敌人。 气血冲了上来,拖着他的脚步,向郑屹之走去。 这样的夜,两年前他从未想过。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在他的眼前。 两年前,究竟是怎样一副场景呢? 朱允业,如今这个泰兴殿的不速之客,本该是这宫殿的主人。 那是一个众人皆知的惨剧——因为当年皇上要立的太子,正是他。 2.惠娘 冉恒国元兴十九年庚申月,皇帝有意立储的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便传遍了朝野。 朱氏第七代子息长子朱允业,是这太子的不二人选。 仪表堂堂、举止潇洒,让他在宫里得了极好的人缘。这样的相貌,又加之那忠仁端厚的个性,却是不得不让朝中百官称赞、信服。 他的母亲,则是朝野皆知最得圣宠的仁孝皇后,这更是叫他出类拔萃的品性如虎添翼,一举得了这皇上的圣心。 可又有谁知,这朱允业的心竟是如此稚嫩不堪呢? 这稚嫩并不是在他的举手投足里,而是在他的骨子里,紧紧掩藏着的,不对旁人显露的。 “惠娘!”大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来人正是皇子朱允业。 “父皇要立储,这几日,府邸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允业对屋中的女子笑着,伸手就要去拿点心。 女子着一件青色布袄,名叫惠娘。旁人瞧不出她的年纪,可她却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她未施粉黛,皮肤却极好。细润如脂,白里透着健康的血色。 惠娘本就是温和的,这也让她的长相更加平添了几分姿色。不要说自小被她带大的允业,就连那崇安府里的人也都感叹着她的年纪,说她容颜未老。 惠娘见允业来,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皱了皱眉:“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允业笑着,却似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自顾自地吃着点心。 惠娘是允业的乳娘。允业刚一出世,便将允业带在了身边。比起允业的身生母亲,惠娘更疼爱他。仁孝皇后是碍于身份,对允业严苛,而惠娘则没有这样的顾虑。她自己的女儿一出生便被人夺了去,丈夫也寻不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万般无奈地进了宫当了杂役,可谓是百感交集。可事情偏偏就是这样巧,她一进宫便逢了刚出生的允业。这样的境遇,自叫惠娘是将允业当作了失而复得的孩子,百般宠爱了。 她对允业是千般宠万般爱,这宠爱也让允业与惠娘的关系更为亲密了。虽然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惠娘也免不了叨念允业的错处,可允业却没有厌烦这种苦口婆心——在生母那儿得不到的关怀,在惠娘这儿他却能满足,这世上,还有谁比惠娘更疼爱他呢? 屋外的寒风漏了一丝进来,惠娘咳了两声。 允业一脸的关切,“惠娘,还在抓药呢?” “是啊,方才府里的玉竹说她的妹妹得了风寒,叫我给她抓副药呢。”惠娘说着,又动起手来,“大冬天的,好多人都受了凉呢,殿下也要仔细着自己的身体啊。” 允业看惠娘抓药,再不与惠娘说话了,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拿起屋里的点心吃了起来。 惠娘自幼习医,这令她在宫里颇有些名气。崇安府周围有人得了什么病,总会让惠娘帮忙照看着。惠娘的医术是被众人磨练得如火纯情了,大家都说,惠娘是比得上宫中的太医了。 “这茶里我给泡了红枣进去,寒冬腊月的,滋阴补气血的。”惠娘一边抓药,一边对着允业笑笑,她知道,允业最爱吃红枣泡的茶,所以早早得就准备好了,等着允业来。 她给允业倒了一杯,可谁知允业竟一口饮尽了。 “惠娘,再来一杯。” 见允业这样喜欢自己泡的茶,惠娘心里满是欢喜,她又给允业添了一盏,端给了允业。 “瞧您,可是玉竹伺候地不周到,把您渴着了?” “嘿嘿,”允业机灵地笑了笑“可不是,惠娘这儿的茶,玉竹怎么沏得出来呢?。” 惠娘听到这话,心里满是欢喜。是啊,允业最爱来自己这儿了。 允业尚且如此,惠娘又何尝不想允业日日都陪着自己呢? 想到这儿,惠娘微微叹了口气。 允业要立太子了,以后定会与自己疏远些。 “殿下是万金之躯,”惠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如今怎还能这样不守规矩,出入我们这种下人的场所呢?” “啪”一声,允业将手上的茶杯重重地按在了桌上。 惠娘看着允业的脸,那脸已变了颜色,愠怒地看着惠娘。 “惠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允业上前两步,拉住了惠娘的手臂,“父皇还未正式立储呢,惠娘就要与我生分了? 惠娘抬头一看,只间允业双眉紧蹙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那本就白净的脸上如今作出这样的表情,就好似看见了一只依赖自己的小猫,隐隐透露着一股稚气。 允业平日里是最得体的,可对着自己,却是一副小孩子脾气。 “皇上立殿下为太子,不是早晚的事么……”惠娘握住允业的手,在允业的手背上轻轻揉搓了几下,眼里满是疼惜,“几个皇子里,皇上最宠爱的就是殿下了。” 允业也没有话应了。他知道自己成了太子,以后与惠娘的接触必定要少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身为皇族本已是无奈,如今父皇要立太子,他也已经准备领命了。 “可……可我何德何能做什么太子……” 允业眉眼间带着忧伤,似是更委屈了。 声音这样低,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是啊,自己何德何能做什么太子呢?论功课,自己不是最好的;论武学,自己也并非第一,可为什么偏偏父皇就选中了自己了? 允业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他的那些才思也并非全用在了他的学习上。较之学习,允业更爱吟诗作赋,观花赏鸟。武学、政治他学得虽好,却不是他的兴趣。 他的付老师曾说,当今圣上施行的乃是仁政,如今选中了允业,便是爱他的忠仁端厚了。可……可允业对太子之位并不存念想啊。他的忠仁对于这天下又有何用?他将他的忠与义,他的倔强劲儿,全都使在了他的屹之兄身上,他不想让这天下分了他的心。 允业抬起了头,他不知道怎么去与惠娘说,只是低低地念叨着。 “父皇喜欢我,也不是因为我的功课啊。论功课,我还不如我的十弟呢……况且……”说到这儿,允业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屹之兄他……” “殿下!” 惠娘一听屹之兄这三个字,立时变了颜色,紧张地喝了一声。她将手指放在了允业的嘴唇上,叫他不要多言。 允业已经知道惠娘要说什么了。 屹之的名字,当真是提也不能提了? 一年前,永昌王府乃是第一将军府,门庭若市,访客极多。可如今却成了众矢之的,举朝上下避之不及。 郑屹之,便是那永昌王的儿子。 世间的变化又怎是他能预料的。十天前上朝的时候,数位大臣竟约好似的连连弹劾,说永昌王此人为臣不忠,平日里更是飞扬跋扈,争辩到激烈之处,更有人抖出私藏黄袍这样的骇人听闻之说。永昌王本就是性急之人,如今面对质问,一时间竟百口莫辩,气极之下恼羞成怒,胸膛起伏,一甩袖,竟将皇上赐予佩于腰间的四爪双龙云纹佩一并拂在地上。 这一摔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可圣上却起了疑心。皇上与永昌王间多年来的风平浪静起了涟漪。这些日子,朝中皆闻圣上命人将永昌王的一言一行都记录在册,似要时时刻刻搜集永昌王的罪状。这样的举动,更叫这朝中百官不得不百般联想。 郑屹之既是那永昌王的儿子,便也难逃其咎了。 明明是父辈犯下的过错,现在怎要屹之来承担?允业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殿下口中的屹之兄是什么身份啊!他可是永昌王之子!永昌王是什么人??不分尊卑,飞扬跋扈!将这满朝文武得罪一般有余,”惠娘红红地盯着允业,似要动了气,“这样的人殿下还怎能挂在嘴边呢!” “永昌王是永昌王!屹之兄是屹之兄!” 允业这次再也沉不住气了,一下子从凳上站起。气血立刻冲上了他白净的双颊,显得通红。那是一张异常坚定的脸,也是一张倔强的脸,上面写满着不服气。 如今永昌王是败落了,大有墙倒众人推的意思,可他不想他的屹之兄也收到牵连,与他断了交情。 “惠娘……您怎么也在说这样的话呢……”允业低低地说着,眼里满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允业低低地说着,“况且……” 这句“况且”声音是这样低。 他本是不想叫惠娘听到的,可不知不觉又说出了口。 惠娘一把拉住允业的手,紧紧盯着允业,生怕他又要说出什么不明事理的话来。 “况且什么?” “况且,”允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吐了出来。“况且我本就无心当什么太子!” 这回惠娘真的动了气,一把将茶壶摔在了桌上, “胡闹!” 允业抬起头,一脸倔强地看着惠娘。 “太子之位是殿下想不当就不当的嘛!也不想想皇后为了殿下费了多少心思!” 这句话惠娘已说了百遍,可唯独这次最最揪心。别人都道允业明理,可只有惠娘最知道允业的心思。贪玩,倔强,这两个词就是牢牢扣在允业骨子里的。况且……那个郑屹之……惠娘不敢再将这事儿细想。依允业的脾性,若是受了屹之的蛊惑,这将近的大典,怕是真要出了什么差池。 想到这儿,她将允业的手握得更紧了。 “殿下若是辜负了这上天赐予您的恩典,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皇后!” 说到这儿,惠娘的眼睛已是通红,差一点就要噙出泪来。 允业仍旧沉默着。 看到允业这幅模样,惠娘的心更急了。她眼里的泪再也噙不住,只觉得心里又是一紧,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往下泄去。 “哎……,”惠娘语调中已有一丝哽咽,“惠娘跟殿下说了多少次,殿下就是不听!你说你,怎么看着聪明,做起事来,如此不开窍啊!” 说到这儿,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茶碗也倒下了几具。她深深叹了口气,似是要流泪了,“你啊……怎么一点儿都不思上进!” 允业已瞧见了惠娘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已辩不过惠娘了。平日里惠娘的心肠有多软,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有多操心。允业记得,惠娘连她自己打理的花枯萎了,她也会感时伤怀几日。而此时此刻,允业竟让惠娘这样伤心,惠娘的肝肠怕是真正要揉断了。看着惠娘流泪的双眼,允业突然将自己的倔强吞到了肚里。他想到了平日里付老师教他的那些言语,渐渐地,他竟变了个脸色,笑了起来。 允业作出平日里那副最最可怜的模样,叫人又爱又气。 “惠娘,您别生气了。我改还不成么?” 他一边说,一边还将嘴角勾起,摇着惠娘的手臂。 惠娘见了允业这幅神情,颜色渐渐缓和了一些,泪也止了下去。她平日里最见不得允业这幅模样。 “我知道,殿下和郑屹之交情一直不错,”惠娘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对着允业正色道,“可眼下是立储的关键时刻,还望殿下谨言慎行,不要出什么差错。” “允业知道。” 允业说着,拿了茶壶给惠娘倒了茶。 “惠娘……”允业又贼溜溜地笑了。 惠娘侧眼瞧了瞧允业,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惠娘,你可千万给我保密啊,要是叫母后知道了,我又得受责骂了。” 听到这句话,惠娘差点笑出声来。她突然想了起来,这允业看着虽是个大人,但心底里还是个孩子啊!允业虽然不怕自己,却仍旧怕自己严厉的母亲。想到这里,惠娘稍稍安下了心,露出了往常平静的神色。 “我自然会为你保密了,”惠娘笑着,“只是我说的话,殿下要牢牢记在心里啊!稳稳当当坐上太子的位子,才是最最要紧的。” 允业点点头,应道,“知道了,允业自幼是惠娘带大,惠娘说的话,允业一定会放在心上的。” 惠娘听了这话,更加安心了,她放开了允业的手,又开始抓药了。 “放在心上就好啊……” 见惠娘平静,允业便也不作声了。他坐了下来,东张西望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既已敷衍了惠娘,他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他想起了昨日收到的那张字条。 “惠娘……我要出去了。”话还未完,允业便已急急忙忙地走向大门。 “等等!”惠娘放下了手中的活,喝住允业,一步步向允业走去。 允业强作镇定,回头答了惠娘的话。 “惠娘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 “我去……”允业答不上来,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去哪里。” 话毕,他急急忙忙地跳上了马,作势要走。 “难道又是怀袖居?你们!你们又!”惠娘知道自己猜中了允业的意思,作势便要去拉马上的缰绳。 “驾!”允业却故意叫马走得远了些,不叫惠娘碰上缰绳。 眼看允业就要走,惠娘又气又恼,“方才殿下还说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结果,权道是糊弄我的瞎话啊!” 允业哪还管得上惠娘的阻拦,他的心已然飞到了他与屹之兄的怀袖居。 “惠娘,我已经答应屹之兄了,”允业已然掩不住甜蜜的笑意,“惠娘!你可千万要给我保密啊!” “殿下回来!” 允业“驾”了一声,一溜烟地从惠娘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3.付子扬 “玉竹,玉竹!” 惠娘唤来了玉竹。 允业私会郑屹之已是自己的疏忽,如今更不能错上加错。 惠娘思来想去,才想起允业说的那句话来—— “不要告诉母后……” 允业最担心的,便是叫他的母后知道。 兴许有了皇后的管教,允业会收敛些? 惠娘又想起了允业叫自己保密的可怜模样,心里犹豫着。 不能再心软了!方才已叫允业的模样给欺骗了!这个孩子如今也学会了撒谎,一边口是心非地敷衍着,一边又私会那个郑屹之! 大典在即,定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熬过了这十日,允业即是太子!到时候,便再无人可威胁了。 这十日有了皇后的管教,自己也可放宽了心,叫允业太太平平地度日了。 “玉竹在。” 惠娘把自己抓好的药塞给了玉竹,压低了声音吩咐下去。 “快叫人传了皇后,说殿下私会永昌王之子,快去!”惠娘压低了声音,“记住,切勿让他人知道。” 玉竹是这府上最伶俐的丫头,领了命便快步下去了。 惠娘默默地倒了杯茶水,愣愣地坐着。 皇后听闻后会不会勃然大怒呢?会不会……重罚了允业,叫允业受了苦? 允业与郑屹之有往来,惠娘是一直知道的。可如今因为父辈的事情,叫他们两个孩子不得往来,岂不有些残忍么?惠娘的心又隐隐有些痛了。她想起淮南山上那座怀袖居。当初怀袖居脏乱不堪,允业信任自己,叫自己也一起过去整理了。这陆陆续续的,自己还帮着还种了些花草,也都是花了心思的,可如今允业要去,自己却又拦着,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惠娘暗自有些后悔了。 三年前,永昌王府得势的时候,皇上因为郑屹之箭术见长,封了他善骑侍中卫的职务,郑屹之便与允业走近了些,两人一直私交甚好。 惠娘见过那个屹之,人高马大,额头上有一处疤痕,大约是征战时留下的。他浓眉细目,身板却是一顶一的魁梧;他话不多,却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这样的人,与允业年龄相仿,又与允业交好,做允业的贴身侍卫是再合适不过的,可如今形势这样变化,两人也恐难再有几日好好聚头了。 惠娘思忖着,已开始为允业暗自垂叹起来。 “吁……”门外响起了勒马声。 这一声马鸣才让惠娘回过了神,起身开了门。 来人正是允业的老师,太傅付子扬。 付子扬出身平平,却才华出众,刚过弱冠之年便中了状元。圣上赏识他,封他当了太傅,教导允业。 付子扬身长较允业高些,眉目间较允业更多一份谦和的味道。平日里他爱着素色的衣裳,讲话时也是和风细雨的。惠娘爱与他说话,全因他谈笑时那眉心里所带的那丝似笑非笑——那神情,不知不觉就得叫人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付子扬与惠娘也是贴心的,两人常来常往,无话不说。 “惠娘,做什么呢?这样心急。” 付子扬与往常一样,谦和地笑着,他已瞧见了惠娘脸上的愁容,却不动声色。 “付大人,您来得正好,殿下他,方才又偷偷与那郑屹之私会去了。我是拦也拦不住……” 惠娘心中还是暗暗有些懊悔,可她不愿给付子扬瞧出来。她的脸色不好看,像是在责怪着什么。 付子扬没有说话,嘬了一口茶,笑了笑。 惠娘急了,她本就是拿不准主意的人,这付子扬也帮着自己出出主意么?方才惠娘说了这句话,其实是要叫付子扬顺了她的话附和的,可如今付子扬只是笑了笑,倒叫惠娘不知道方才自己是对是错了。 “付大人怎么不说话呀?” 付子扬仍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双眉一抬,转头问惠娘: “惠娘入府,已有二十多年了吧?” 付子扬这话是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却叫惠娘更加摸不清付子扬在想什么了。 女儿被他人夺去,入宫自今,却是有二十多年了。回想自己二十多年青春渐老,唯一的牵挂只有允业了。 她微微笑了笑,叹了一声,“是啊。” “既然入府那么久,惠娘还摸不清殿下的心思?” 付子扬这句话说得是云淡风轻的,眉目还带着那丝似笑非笑。可这回,惠娘却不爱看他这般悠闲了。 这神情,叫惠娘活生生地回不上话来。 是啊,二十多年自己一直照顾着允业,允业便是惠娘的希望了。惠娘自是日日观察着允业,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可摸得清允业的心思又如何?自己不也是一样对他无可奈何? 惠娘皱了皱眉,有点迁怒于付子扬了。 “他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可大典在即,我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啊!” 这样的大白话,我还要听你付子扬来说出口?惠娘瞪了付子扬一眼,有些不高兴了。 付子扬听完这句话,也不急着应,不紧不慢地又品了一口茶, “好茶啊!惠娘的手艺真是不错!” 惠娘不做声,脸上的颜色是更不好看了。 付子扬眼角瞥了惠娘一眼,那白净的脸上竟是有些挂不住了。 付子扬这才微微笑了,漫不经心开了口。 “殿下的脾气又岂是一个倔字了得。” 他站起身,又拍了拍刚刚屋外沾上的雪脂。他没有抬头,眼角却看着惠娘: “惠娘可知,吾所不欲,切勿加于吾身的道理?凡事逆其道行之,往往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付子扬说完又坐下开始倒茶,品茶。 惠娘与付子扬相熟,早知付子扬句句引人入套的招数。这话说的,分明是叫她惠娘不要管允业,任由允业去胡闹。 她偏不愿中付子扬的圈套,拉下了脸对着付子扬,“呵!你倒是落得一个洒脱啊!殿下要是出了差池,又岂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说到此处,惠娘站起身来,似是故意要高出付子扬一截。她走过身去,提高了音调,责怪道: “付大人,不是我说你!殿下这个脾气,还不是你教出来的!成天地教他仁与义,也不给他说说这宫内的人情世故。我看这仁和义啊,在这宫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付子扬仍是笑。 他自是不会被这三言两语震倒了。圣上将允业交给自己,就是要允业按照自己的准则去为人……付子扬纵观己身,从未有害人之念想,论算计,付子扬也不是其中的好手。唯有忠、仁、德,是他所崇尚的。他所能教的,也只有这些。至于宫里的人情世故,他又何尝不想让允业老老实实的去学呢?可允业终究不是那个乖乖听话的学生。 人终究是人,并非牲畜,有七情六欲,有世俗杂念,不是他付子扬教一便能是一,教二便能是二的。 他淡淡又饮了口茶: “惠娘,欲速则不达。殿下正是爱玩的年纪,又如何能这么快摸透这宫内的人心呢?” 说罢这句,他一口将茶饮下, “凭借着殿下的悟性,等他登上了太子之位,不出些时日,便自会领悟这些人情世故的。” 付子扬不说话了,笑着,微微叹了口气。 惠娘这才晓得了付子扬的无奈,他也与自己一样,深知教导允业的难处。 惠娘突然的心突然有些安慰——别看这付子扬一肚子的学问,对着允业,也不与自己一样,无可奈何么? “我和付大人都是看着允业长大的,论起来,我在府里的年数,还较付大人多呢。我们虽都是服侍主上的下人,可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允业有错,我们也该时时提点着啊!” 惠娘的声音明显缓和了些,却还是隐隐透露着一丝担忧。 付子扬笑了笑,他已瞧出惠娘了退让。在这宫中,要是说惠娘算得上是允业的母亲,自己便是允业的兄长,两人对着允业,两人都是用情至深的。 而他,却与惠娘不同。惠娘是性急的,他则是能缓则换。付子扬盼着万事皆能顺其自然,对着允业,也是一样。他总希望,允业能自己悟出这做人的道理。 “我深知惠娘与我之所以留在这府中多年,全然是因为对允业的一片赤诚。惠娘要的是允业学会省时度势,夹着尾巴做人;而臣却是要允业心怀仁慈,追求自己的本心。” 付子扬对着惠娘笑了笑,又转过脸去,望向窗外, “我们两个是一松一紧,一张一弛,这样一来,待允业有朝一日当了皇帝,岂不是更容易成为明君么。” 窗外的光照射到付子扬的脸上,那是一片雾蒙蒙的白光,迎着付子扬那温和的笑脸。 惠娘突然把心放宽了。 自己不管允业,还有谁去管他呢?付子扬的话绕了一大圈,还是认同了自己的做法。这让惠娘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这样想着,惠娘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她对着付子扬笑了起来。 “呵呵,真是……付大人一肚子的学问,这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惠娘也不顾付子扬是不是爱听,一边给付子扬倒着茶,一边笑道,“我看啊,什么样的人,都敌不过你这张利嘴!” 付子扬依旧淡淡笑着,嘬着茶水,向窗外望去。 寒冬腊月,白雪皑皑,万物在皆沉睡于雪底,等待着苏醒。 突然一阵响声,御花园的水池中央厚厚的冰块竟塌了下去,露出一条三尺长的裂缝。裂缝里突然有了动静,一条黑锦鲤猛得一下跳出了河面,身子在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呀,”宫里的小太监看到了,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惊叫了一声,“这锦鲤足有胳膊这么长呢!这冬日见锦鲤破冰,可是好兆头啊!” “是啊是啊,眼下正要立太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啊!快,把它再放到水里去,别让这鱼在冰上给折腾死了。” “恩。” 锦鲤被放入了水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一边是太子的册封,宫内上上下下筹备大典,好不热闹;而另一边,则是永昌王的谋逆之言流窜四野,酝酿着不祥之兆。这个寒冬,是注定不能太平了。 方才被太监放走的锦鲤,翻着肚子在窟窿里游了两下,又沉了下去。 4.怀袖居 淮南山朝南而立,置于京城十里处,是皇族打猎玩耍时首选的去处。较之方圆数百里的巍峨,淮南山算不得顶天立地。可它也不矮小——平缓的山脊上,是大自然播种下的奇花异草,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怀袖居就居于这淮南山的悬崖边上,每日夕阳落山的时候,怀袖居就迎着太阳。郑屹之曾叫人在门前的小路上安置了枯枝和矮树。淮南山这样天然的屏障,再加上人为的隐蔽入口,叫外面的人即使路过,也丝毫不能发觉这处私密之所。 “屹之!”一阵勒马声在怀袖居外响起。 郑屹之就蹲坐在怀袖居门前的巨石上,一声不响。 魁梧的身材,加之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他本就冷峻的脸上多了一份坚毅。夕阳的余辉洒在了他常年征战的饱满身躯上,叫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块大自然的雕塑,恰是与这坚石融为一体的。 三年前,永昌王仍是声明显赫的大将军,曾让其小儿子郑屹之在一年一次的秋帏演武会上露了身手。郑屹之自小习武,天赋极高,又立有军功。会上,郑屹之离靶退后三百步,取出三箭齐射,三箭竟全然射入三个并排的箭靶靶心。皇上见他箭法了得,即刻间龙颜大悦,举手要封赏,孰不知却让朱允业相中了。皇帝顾及允业还尚未当太子,便没有赐郑屹之贴身侍卫一职,却赏了屹之善骑侍中卫的职位,让屹之保护允业。 自此,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的莫逆之交。 允业性子谦和,与人交谈皆以礼相待,却鲜闻其有什么情投意合的朋友。郑屹之的出现,正巧合了他的心意。郑屹之的沉默、冷酷、包容,正迎合了朱允业的健谈、聪敏、任性;再加上郑屹之一身的功夫,正补足了允业不甚擅长的武学。这些都让允业觉着自己遇见了知己,一见到他的屹之兄,便无话不谈,无言不说。 郑屹之也是,他虽是大将军永昌王府的儿子,却是庶出的出身。他的母亲刚生了他,就与她的旧爱双宿双飞,给了永昌王一个天大的难堪,这叫永昌王极不待见他这个儿子。允业的出现,像是补足了他心中的空处。 在府里的时候,未曾有人愿与郑屹之交谈。这也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而朱允业却愿与他畅谈天文地理,叫他心中不甚欢喜。他面上虽是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是欢喜的。他瞧允业的时候总有一丝温和的表情,也是旁人不能见到的。 他爱允业日日缠着自己,更喜欢他要自己教他习武;他也爱与允业执子对弈,看他难得的冷静认真。 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一个是不遭父母待见的将军之子,却同样感受着寂寞,孤独。唯独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觉着心中生出的温热。 可如今形势变化了,两人曾叫人羡慕的私交,却已变了味。 那不仅仅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变化,这流言流窜在两人之间,叫两人竟也生出了嫌隙。 允业走向屹之。屹之却没有说话。 不安。 屹之微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来啦。” 说完,又把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是啊!怎么了?屹之兄见到我,一点儿都不高兴么?” 允业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变得有些急促。他已察觉了今日的异样。他与他的屹之兄已三日未见。这三日若是在过往,定是如同隔了三秋,叫两人坐卧难安了;可今时今日,他的屹之兄却似不愿见他似的,竟没有正眼瞧他。 “屹之兄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只是等久了,倦了。” 屹之随手拔下了手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了嘴边。他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太阳的光线迎着屹之明亮的双眼,余辉在他那深陷的眼窝处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影。 “怎么会?!现在才刚过未时啊!我没有晚到吧!”允业不依不挠地问着,“屹之兄,你要有什么心事,也可与我说说啊,兴许我可帮屹之兄解决呢?” “没有。” 仍旧是这般冷酷的面孔。 允业恼了,他受不了屹之这样赤裸裸的敷衍,他立起身来,双眉紧皱着,脸上也顿时有了几分愠怒。 “那你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允业责怪着屹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你也在意那些流言么?” 听到这话,屹之的脸上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什么,那嘴唇微微噏动着,良久,却一字未吐。 他的双拳紧握,好像在与什么人在搏斗。 “你说啊!”允业又逼近了屹之一步。 “啪,”一旁的松树上一大块雪落到了地上,雪花顺着山坡滚落下了悬崖,激起了一片白雾。 屹之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了,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好像方才那一记声响,叫他把自己的对手给击败了。他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静静地,他将双手搭在了允业的肩头: “……我本不在意的,可这流言,越传越盛了……” 这句话是温柔的,却也有无奈。屹之是想安慰允业的,可他分明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屹之的手在允业的肩膀上颤抖了一下,没有松开。允业作势要再往前,可那一双强有力的手抚在允业的肩膀上巍然不动,叫允业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也说是流言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 还是这样天真的脸,还是这样无邪的言辞,可屹之的心境却变了。 无奈,还有气恼,在屹之的心中渐渐弥漫着。 屹之默默地扭过了头。 他的允业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自己在生什么气呢? 屹之倒是想要自己嘲笑自己了。 他的手从允业的肩上松开了,身子也转了过去,不愿意再正眼瞧允业。 “是啊。殿下都是快要当太子的人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屹之笑笑,却是勉强。 “是啊,你应该高兴啊,等我当上了太子,便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护我左右。” “恩。”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已是今日的第几次了?允业真的不安了。 可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叫屹之兄生气了?屹之兄平日里虽也不爱说话,可那沉默里却散发着柔和。 今时今日,他还是这样寡言少语,可允业感受到的却不同,那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无奈与冷酷。 允业突然想起了从前。也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水,却是在春花烂漫的时分,不曾有这白雾笼罩着。 他们笑着,一边还在想像着来日的美好。待允业成了太子,便能依了父皇的意思,即刻封屹之为自己贴身侍卫。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一个是武功高强的大将军,两人一起,一刚一柔,还有什么难处不能克服呢? 两个人嬉闹着,欢笑着,幻想着未来的好。 皇上立储,不仅仅是关乎允业一个人的,更是两人共有的快乐,他们日日企盼着,因为到了那日,两人便有更多的时间朝夕相处了。 每每想到此处,两人都好不神往。 可如今立储之日就在眼前,一切却全不如所想。 允业怎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了呢? “你不高兴么?” 允业心虚了,可他不愿主动去戳破。 “不是,我当然高兴了,只是现在朝中上下,都在议论我的父亲。说永昌王是逆谋之臣,而我则是逆臣之子。” 说到此处,屹之微微倾了倾身子,向允业处靠了靠。 屹之的双眼已是垂了下来,不敢再看允业了。有一句话他已在心里藏了很久,却一直未曾说出口。不是他不能说,而是他不敢说;他害怕允业难受,却更怕自己难受。 他知晓允业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有多少个夜晚独自静躺,他就有多少个夜晚想到允业。每每眼前浮现允业快乐的样子,屹之也会随着允业的笑脸,偷偷地在床窝里笑。可时过境迁,如今的境况早已不同。眼看着过往的快乐将成为泡影,他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将这残酷的现实给允业说个清楚。 不能再迟了。就在今日吧。 屹之咽了口唾沫,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怕,我是当不成你的贴身侍卫了。” “这些流言我权当是耳旁风!你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屹之被允业突然间的叫喊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允业,一抹残阳照在了允业的脸上,把他的面颊衬得更红了。 远处的乌鸦哑哑地叫了几声,就像在与允业一起悲鸣、唱和。 “那些流言,你真的一点儿都不信么?” 屹之扬起头,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被人瞧见的忧伤。 “我当然不信了,你对我这么好,又怎么会害我呢!再说,流言都是冲着你的父亲去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允业说到这儿,声调也已变了样。 淮南山的树木仍旧是这样矗立着,白雪掩盖了它们,却仍旧是绿色。怀袖居门前的那条细细的小溪也是,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可侧着耳朵,依然能听到溪水流淌的响声。 此情此景,都已变了模样,却还有些没有变化的东西,在慢慢地诉说着什么。 屹之看着允业,似要把他允业看透。 “那……你的付老师,你的惠娘,也都不信么?” 允业愣了。 真的不点儿都不信么?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信么?允业问自己。 难道他一直在骗自己么? 并没有。 这些日子,允业一直在试图把自己说服。他坚持着他对未来的幻想,他相信这些念想都会变成现实。但或许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呢?就像眼前的屹之,已是在悄悄地变化,只不过他没有瞧见罢了。 “他们……你管他们做什么啊!” 允业被自己的想法搅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要辩驳,却失了底气。 屹之叹了口气,却是在嘲笑。 “我只是要告诉你,这朝中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也好,我也罢,都是身不由己啊。”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要做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了?” 允业牢牢地盯着屹之,质问着他。 屹之没有避开允业炽烈的眼神,而是迎着,丝毫没有动摇。 “等你登上了太子之位,我们必定是要疏远了。” “你敢!” 允业一把抓住屹之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袖口。他的怒目圆睁,像是瞪着一个战场上退缩的叛徒。 “我不许你不见我!我会与我父皇说的,把你和你的父亲撇清关系的……”允业方才的犹豫已被屹之的话一扫而空,“你不要因为朝中的那流言,就与我断了往来,大不了……” 允业将屹之的手抓得更紧了。 “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屹之感受到了允业手心中的温度。 他曾与战场上的敌人交锋,那敌人的臂力自是胜过允业千百倍的,可如今自己的一双腕子,却似是要被允业卸下了。 允业的话是真的,屹之从允业的手劲里感受到了,那是与平日里不一样的力气,抓得屹之的手生疼。 寒冬腊月,是这样冰冷,可此时此刻,却似有一团烈火在两人之间燃烧着,叫两人都面赤心跳。 屹之身体里的血液也有一丝沸腾了。 “我明日就能与你远走高飞,我……我说到做到。” 允业眼神是这样热,似是要把屹之的心融化了。 屹之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再与允业对视。 屹之的心已要跳出了喉咙口,他的血液正在蒸发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也开始没有了力气,任凭允业攥着。 这是一副多么炽烈的表情,比起战场上那垂死前的狰狞,更叫屹之惊心动魄。 屹之隐隐的,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有些控制不住。 “我……我们不要说些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要扫兴了……” 听了这话,允业才把屹之的手放开了。 屹之的心里松了口气,可心里隐隐有一丝失落。 允业放手了,是啊,他该这么做。 “我知道了。平日里,屹之兄最怕我的任性,我收敛些便是了。”允业的神态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等我当上太子那一天,我就有能力帮你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怀袖居的草木依旧生长着,奇花异草也正在盛开,可远方却有一只飞鸟叫了几声,竟叫这美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太阳渐渐落入了云端,天空眼下要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可惜啊,怀袖居的草木开得再茂盛,不出些时日也要凋零了。 5.婢女齐英 屋外传来了一声马蹄声。 “屋外有人!”允业警惕地喊了一声。 自两人到怀袖居以来,除了允业的惠娘和付老师,从未有人踏足,今日却毫无征兆地来了陌生的访客,叫允业的心里不由得一惊。 来人可是何人?莫不是这怀袖居叫人发现了?允业坐起身来,紧张地看着门口。 “无妨,是我安排的。”屹之淡淡应了一声。 允业转头看着屹之,一脸的不可思议。 屹之素来是独来独往的,即使惠娘来怀袖居的时候,允业也不曾见屹之说过什么话。这也令允业一直对屹之有着寡言少语,不擅交友的印象。可今日他却安排了自己的人来这怀袖居,这让允业不禁有些讶异。 允业好奇了起来。是什么样的人,还能如同自己一样,与屹之如此亲近,竟还知晓了怀袖居这等密所? “呵呵,是我贴身的侍女,跟随我多年了。” 屹之似是看出了允业的疑惑,先一步答了他。 侍女?允业细细思索着永昌王府的下人。他先前不曾见屹之身边有什么亲密的侍从,便也就从曾注意过。他使劲地回想着,模模糊糊的,好像想起了一个身影。 “真是这样,倒也无妨。”允业笑了笑,心里更想瞧个究竟。 他想起了屋外的马鸣。 方才,屹之说那屋外是个女人,那……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何容貌?芳龄几何? 允业扬手倒了杯热茶,喝下了肚, “到底是将军府上的侍女,还通马术呢!” 话音刚落,门已被打开了。 允业还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人的容貌,她便对着允业单膝跪下,作抱拳状。 “婢女齐英叩见皇子殿下。” 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秀丽清亮,一点儿不似男子。可就单凭这一句话,允业却也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干练清爽,让人觉不带一丝含糊与扭捏。他又仔细地端详了那女子。 允业看不清她的容貌,可他却注意到了她身上着的那件衣裳。那是一件深紫色的上衣,是女性的颜色,但却是男性的式样。 “齐英?” 真正是人如其名,齐同男子,英姿飒爽。 屹之在一旁笑了笑,“是我起的名字” 允业也笑了笑,点头,似是赞许。 “快快请起。荒郊野外,不必拘泥礼节了。” 齐英这才站起身来。 允业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面目。这是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杏眼剑眉,个子也较一般女子更高些。允业分明能觉察到这女子的伶俐,可这伶俐却也与旁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聪明,却将聪明藏在暗处,只在眉梢眼角透露出来。 这样的聪明,更像是心头上压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允业还觉察到了她步伐间的沉稳,以及动作流露出的英气。这与其他女子更加不同,她分明是习武的。 允业端详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是尊贵的身份,在过往与他人的言谈举止中,他也是从来不露怯的,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叫这个个子矮他一截的女子夺了声势。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女子的气质特殊——他隐隐地感觉到,他和屹之,就好像两个赤条条的人一般,都叫她给看透了。 他对着付老师,对着惠娘,也不曾感觉今日这般透彻。他似乎感到他们三人间有一种气氛,心照不宣。 这座淮南山,这处怀袖居,好似又多了一个主人。 齐英察觉了这气氛的尴尬,微微笑着,再行抱拳之礼。 “齐英恭贺殿下。” 依旧是这样平实的语调,带着笑意。 “恭贺什么呢?”允业笑了。 “殿下十日之后便要册封为太子了,都城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齐英的眉眼抬了起来,好似露出了一丝欣喜,“到时候啊,我们府上的屹之大人也能跟着沾上光。” 谦和的话语,诚恳的言辞,倒让允业的心境渐渐平静了。这是一句由衷的祝贺,允业能够看清齐英的双眼的东西,那眸中分明有光芒在闪烁着,那光芒是对着屹之的。 他觉着这眼神是这样熟悉——那透亮的饱满中,还有一种别样的感情,那感情是一般的下人所不能比的。这不是奴才在看着她的主人,而是更近一层的,更亲密的关系。 可这关系,却绝不是儿女私情的热,他不由得想起了惠娘,每每提到允业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眼神。 “呵呵,屹之,你这侍女还真是伶俐啊,见到我一点都不露怯。”允业转过身去,朝向了屹之,“这该不会也是随了你的性子吧!” 齐英笑了,这笑声叫周围的空气也活动了起来,屹之也笑了,朝着允业走去。 这让允业方才那颗紧张的心终于落回了肚。 方才那“不露怯”三个字,叫他回忆起了他与屹之的初识。 那是在秋帏演武会上,允业向他的父皇讨要自己做他的侍卫。皇上本是不愿的,却让屹之自己把话头抢了过去,说主动要护卫允业。皇上拗不过自己的儿子,加之屹之自身的意愿,才叫两人有了今天这样的关系。 允业想起了自己府上的下人。府里的人,即使是惠娘也好,与允业交谈也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的。可如今永昌王府却陡然间冒出两个能与他这样说话的人来,叫他好不高兴。 “殿下说笑了。奴婢只是伺候了大人几年,比不得府上的前辈。这些年来,是承蒙大人的赏识,才能在府上立足。” 齐英笑了笑,这叫允业更加安心了。这并非是因为齐英的言辞有什么特殊,而是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诚挚,叫允业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安全。 太阳渐渐地西沉了,眼看方才天际的红光是要全都变成了黑色。 风也变得更凉了,吹着未被冰雪覆盖的草木,悉悉索索的。允业听着,抖了下身子。 “齐英,天色快暗了,你送殿下回去吧,切勿出了什么闪失。”屹之见这天色将暗,吩咐齐英。 “哈哈,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允业连连摆手,示意着不用。屹之却始终坚持着。 他知道允业的脾气,可他偏巧也是不善言辞之人。眼看允业已起身整理着装,要跨上马去,齐英抢先一步上了前, “如今大典在即,难保有小人对您不利啊!您与屹之大人尚需避嫌,还是由奴婢送您回去吧。” 这话说得这样及时,倒是叫允业不得不从了。齐英的话是有道理的,允业自己不怕夜路,但小人之心又是他能够度得出来的?况且,如若有人结伴回府,这漫漫长路倒也有个陪伴说话的人了。 想到此处,允业便也应允了。 “却是如此……呐,屹之,就依你所言,让齐英护送吧……” 允业上了马,依依不舍地望着正坐在那儿的屹之。 “屹之,你也早点回去。” 马蹄声已经响起来了。齐英“驾”了一声,走在了前头。 允业向屹之挥了挥手,也策着马离去了。 两人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冬日的黄昏总是一瞬即逝,方才夕阳中的美景已被夜色所淹没了。 屹之的身躯也隐蔽到了黑色之中,遮起了他脸上越来越浓重的悲伤。 6.回府 天色已全黑了,周围的景物也静了下来,只剩两匹骏马在夜色中奔驰着。 这条路,允业少说也已走过三十几回了,于他而言,这路上的景致他已是很熟悉了。 月光洒在淮南山的山头上,透过树叶,印射在了地面的冰雪上。允业记得,曾经有一次回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时的他,竟对这一幕感到一丝恐惧——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黑夜,屹之兄未能如期赴约,他左等右盼,却迟迟未有消息。百般无奈之中,他一个人策着马,仓皇地逃离了怀袖居。 可此时此刻,一样的景色,允业的心境却平和了许多。今日,他只觉着月色皎洁,夜影温和。 齐英一直跑在前头,屹之不在,一路上她没有多言。没有说话的声音,丛林中只剩下了马蹄的声音。马儿穿梭在月色之中,有风从从允业的耳边掠过,他感觉自己简直像要与这马匹融为一体了。 他望向一起策马的齐英,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两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允业思索着,这齐英分明只来过这儿一回,怎还能将路记得这样牢呢? 马儿依旧驰骋着,允业的心却觉得有一丝漫不经心。 要回府了,一切又要回归到原来的模样。 隐隐的,远方透出了一丝光亮,那便是允业所住的崇安府了。 “吁……”夜空中,一声马鸣撕破了静谧,允业将自己的马停了下来。齐英听到身后有异,也迅速将马停下,翻身下了马背。 “前面就是崇安府了,我们就别骑马了,动静太大,让府里的人看见了不好。对了……我之前不曾见你跟在屹之身边啊,你是何时入府的?” 允业作着不经意的样子,打理着手中的缰绳,可他的心里却是十分好奇。这女子英姿飒爽,机敏过人,任谁都会对这女子多瞧一眼,又何况是允业呢。允业思忖着,想要问出个究竟。 “奴婢入府已经五年了。”齐英笑着,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 这样白白的一句话,倒叫允业不好再问了,允业“哦”了一声,笑笑,继续和齐英牵着马往崇安府走。 这样的不露声色,叫这女子更加神秘了。 允业想到了屹之,曾几何时,他的屹之兄也叫他有了同样的感受。允业总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透屹之在想什么了。允业有时会旁敲侧击地试探屹之,可屹之总不能把话说个明白;而当允业快要把持不住自己,想彻彻底底质问屹之的时候,屹之却总有办法叫他把话吞回去。允业最见不得屹之那副温柔的模样,就如同屹之见不得允业悲伤。每每见到屹之露出那样的表情,允业总觉着自己是多虑了——要是自己还不懂他的屹之兄,还有谁能领会屹之兄的心思呢? 就这样,允业没有多问,也不想再多问了。他许是在怕,怕事情的真相刺伤了自己;也是在怕这未来,并不遂了自己的愿望。他只是默默地陪在他屹之兄的身旁,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感化着屹之那颗有些硬冷的心。 允业又看了看身旁的齐英。 这个齐英,莫不是也是随了她的主子?同样的神秘莫测,同样的英气逼人,可……却令允业安心许多。他的屹之兄身边总绕着阴冷的气息,不怒自威,可她却时时刻刻都在笑着,如这月色一般,明亮却温润。 或许能从她那儿套出些话来?允业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 “齐英,屹之兄他……平日里在府里都在做些什么?” “我们这些下人,哪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忙些什么?只要屹之大人平安健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安心了。” 还是这样滴水不露。 这叫允业有些灰心了。自己是诚心诚意在问齐英,她却丝毫不动声色。允业说不得齐英有什么过错,可她专拿这些面子上的功夫来应付自己,叫允业觉着自己忽然有些多嘴了。 允业的脸色沉了,不再说话。 马蹄声还响着,却叫人听出了沉闷。头顶上的月亮也是如此,方才还在外显露着光辉,这时竟一下隐到了乌云底下,叫这一路上的光影全消失了。 齐英察觉出了气氛的尴尬。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殿下册封太子,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马蹄声还是这样滴答作响,在空气中洋溢着。 “是啊,好事。” 允业似乎还在因方才的事闷闷不乐。 果真是好事么?如若真是好事,自己为何觉不出一丝快乐?抑或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他的屹之兄待他不如从前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与屹之在一起的往事,那些温暖的,美好的过往。允业觉着心里暖暖的,却又立即回避了过去。他在害怕些什么,怕那些尘封的过往,把自己的心给刺痛了。他又想起了屹之的那句话—— “等你当上了太子,我们必定要疏远些。” 疏远?允业从不曾想过。他只知与他的屹之兄在一起是有多快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结束。疏远?!他不敢再去细想。如今他已承受不了三日一见面,若是要再疏远些,又怎叫他受得了呢? 难道,真是这太子的身份阻碍着?或还是旁的些什么?允业心里隐隐的,觉出些什么,可他仍旧是逃避着,不愿面对。 “殿下似乎不高兴?” 齐英察觉了允业脸上的异色。 允业的脸色很难看。 “没有。” 硬冷的语气,让人听着倒像是他的屹之兄了。 齐英不再往前走了,他看着一步步默默向前走的允业,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噏动着,没有发出声音。 乌云渐渐地移开了,月光又透着那暗哑的云边照了下来。地上的冰雪反射出了雪白的颜色,正好照着允业的侧脸。 那是一副迷茫,脆弱的表情。 “齐英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噏动着的嘴唇开启了。 允业回过头,他有一些惊讶。 他望向齐英,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哦?你说。” 那声调也拔高了,带着一丝颤抖。 齐英忽然不敢说了。 她张着嘴,好像叫允业的表情给定住了,愣愣地说不上话来。她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将要成为太子的朱允业,他的眼中,却是写满了单纯。齐英知道,这单纯并不是愚蠢。允业是圣上千挑万选的皇子,亦是个心思慎密之人,他的聪敏是显露在脸上的,这叫旁人一看能看出他的机灵。可他现今却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似是有万般的不解。 这又是为何呢? 唯有情字可解,这个允业,是用情至深,不愿面对这尴尬的局面罢了。 齐英叹了口气。 对着这样的允业,齐英又怎愿去伤害她呢? 齐英想编出些什么,却也不忍心。她放下了手中的缰绳,朝着允业缓缓走了几步。 “殿下……凡事,当以大局为重,这样不仅仅是保全了您自己的地位,也了了您身边至亲好友的心愿啊。” 齐英只能说到这儿了,她也有她自己的无奈与苦处。她侧过身,不愿再正对着允业,怕叫那炽热的眼神给鼓动了,说漏些什么。 “什么至亲好友啊?”允业突然冷笑了一声,“有谁又真心关心过我呢?” 说完这句,允业觉着自己是更孤独了。是啊,有谁真正关心过他呢?惠娘?付老师?还是他的屹之兄?他日日是欢笑着的,偶尔才与他的屹之兄发发脾气,却也是隐忍着的。他想起了他这些身边最最至亲的人,他们在叫自己做什么呢?他们日日教他做违心之事。允业不是不懂得,为王为帝,学习治国之道乃是自己的本分,可他有多希望自己能让自己彻彻底底任性一回,做自己心爱之事,爱自己心爱之人。 齐英已感受到了允业的忧伤,这忧伤也叫她微微有些动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是皇子呢。 “府里有人病重的时候,曾叫府里的下人与您府上的惠娘打过交道,听说,惠娘就如同殿下的生母一样,关心殿下呢。” 齐英笑笑,与允业说着惠娘。她知晓允业与他惠娘的关系,事到如今,她还能安慰些什么呢?唯有惠娘方可说一说了。齐英观察着允业的表情,一边仔细着自己的言辞,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又叫允业难受。 允业也不愿自己再这样感时伤怀了,随了齐英的话笑了起来。 “没想到惠娘竟还给永昌王府的人医过病啊。” 说完,允业就又像高兴起来了似的,眼睛一弯,恢复了平日里讨人爱的神色。 “惠娘的医术,这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齐英笑了,允业也跟着笑了。这笑声里带些言不由衷,却还是将这夜色里的冰冷打破了。 “好了,齐英,剩下的路就我自己走吧。让府中的人看见了不好。 “是。奴婢告退。” 说罢,齐英一溜烟地上了马,扬长而去。 月色渐渐地明朗了起来,允业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月亮,这才想起今日已是十五之日。一轮圆月挂在头顶,透过挂了雪霜的枝头照射下来,允业甚至闻见了隐隐的香味,那是腊梅花开的气息。 要是屹之兄能陪在身边,一起欣赏此情此景,该有多好啊。允业痴痴地想。 7.皇后大怒 允业一踏入崇安府,便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异常。 他到了急急忙忙赶来付子扬。 “殿下啊,您可算回来了!” 平日淡定的神色早已不见。 “付老师,发生什么事了?怎地如此慌忙。” 允业心里已经料到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事情要坏。 “皇后生了天大的气呢!叫你赶快进宫,要问你话呢!” 果然不出所料。 允业匆匆上了马,赶往了永和宫。 一路急赶,未有停留。 永和宫居于整座皇宫内廷中路的最北侧,是皇后的居所。冉恒国如今正值昌盛,皇后又正得圣宠,这宫内的雍容华贵自是不必说。宫殿的饰物无不极尽了能工巧匠之精华。宫殿里的陈设也是最用心的,皆用华贵的亮色衬托着。 趁着夜色,允业向着永和宫望去,偌大的宫殿竟把天空的圆月遮了个严实。这叫允业隐隐觉出了一丝寒意。 他轻轻地推开了宫门。 皇后正静静地坐在宫殿中央。那是一张金丝楠木雕凤的椅子,正衬着皇后华贵的妆容。 仁孝乃是允业的生母,可允业这个做儿子的却似乎从未见过母亲的素颜。精致的粉黛衬托仁孝皇后的脸庞,无论是谁都不难想象,这样的脸庞若是年轻个十年,定会是一个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可如今细细瞧着,却不难发现那眼角与眉梢上那淡淡的细纹。这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痕。 岁月不仅仅刻在了仁孝皇后的脸上,也刻在了她日渐老去的心中。 她眉心分明有一丝戾气,又像是怨恨,隐隐的,看着叫人有些胆寒。 仁孝皇后已并非青春,在这宫里,她自身的经历本就比他人多,心思也自然较他人更加细足。如今,她进宫近二十年,却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这也全拜她的智慧所赐——无论是这后宫的大小事宜,她都事无巨细,打理得服服帖帖;而皇上心中但凡有什么怨结,仁孝皇后也最会抚慰圣心,这样的本事,叫其他嫔妃们望尘。 可今日她的儿子竟在这风口浪尖之时私会那永昌王之子!这个污点是要坏了她自身的清明啊! 允业是要当太子的,这亦是她辛辛苦苦得来的机会,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孩儿给母后请安……”允业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跪地请安。 仁孝皇后并未立即动怒,她只是悠悠地倒着茶水。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杯与水的声音,叫人听着有些汗毛倒竖。 “你上哪儿去了?” 仁孝皇后慢慢悠悠吐了一句话出来,也似是不动声色的。 “孩儿只是去外面游玩了一圈!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啪”一下,一只瓷杯突然从允业的耳旁飞过,砸烂在了允业的身旁。一时间,杯里的水飞溅四溢,竟将允业的半边面孔也溅湿了。 “还敢骗我?!” 一声怒喝。 允业早已领教过她母亲的严厉,他已不敢再作声了。他似乎已从母后那扬起的语调里瞧出她的面容,那是一张叫允业心惊胆战的脸孔,让人看着就觉得重罚难逃。 自己的雕虫小技,又怎么逃得过母后的眼睛? 允业低着头,不再说话。 皇后已从她那张凤椅上立起,一步步逼近允业。 “十日之后便是你的册封礼!你知道你父皇素来与永昌王不和,如今朝中又是谣言鼎沸,你怎么还能与那谋逆之子往来!” 仁孝皇后已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雍容,她弓着身子,声音有些撕裂。她盯着允业,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姿态里,满满的全是是威严。她就像是一头发怒的雌狮,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 “孩儿……只是……” 允业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没有这个胆子。 “只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仁孝皇后干笑了两声。 “孩儿……一定遵守本分,让母后安心……” 听到这话,仁孝皇后突然大笑起来。她盯着允业,更像是要看透他。 “事到如今你还来敷衍我。”她与允业靠得更近了,“我是你的身生母亲,你又怎么会骗得过我呢?!” 她背过身去,望着身前不发一言的允业。 允业眼睛闪烁着,好似露出了恳求的神色。他不敢正视自己的母亲,却又有什么话憋在他的心里,迫不及待地要跳出他的口。 允业是在极力地争取着什么,却犹豫着,害怕着,不敢说出口。 “说。” 仁孝皇后又厉喝了一声,让允业浑身一激灵。 这是鼓励么?抑或是威吓? 总是要说出口的。 “孩儿素来与屹之兄交好,不想因一些嫌隙,断了我与他之间的交情。” 话音刚落,仁孝皇后竟大笑起来,笑声较之前更大声了。 “交情?!呵呵呵呵!你当他是交情,他当你是交情么?!”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 白净的面孔,精致的五官,这分明也有一半是随了自己的相貌。允业脸上的表情是她似曾相识的,却也是天真可笑。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的她,一心要嫁予允业的父亲。那时他还不是皇上,待她是千般宠,万般爱。她也是,执拗的性子,一心沉溺在爱欲之中,叫她以为这情与爱是一辈子的。 可一切都变了,当初的挚爱,如今却早已是妻妾成群,她好不容易给自己保了个地位,却也是无奈。 是什么叫事情变化了?是权?是利?说到底不过欲望罢了。欲望当头,人岂能不变?如今永昌王府已经这样落魄,还保不得他那个屹之兄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哈哈大笑。 笑允业如今的天真,也是在笑自己曾经的天真。 或许他的儿子真能不变?仁孝皇后被自己的想法愣了一下。 不变又如何?最吃亏的也是最执着的那个。 仁孝皇后转过头,重新端详着她的儿子。 也是这样的倔强,也是这样的聪明,可却偏偏看不透这事情的本来面目。允业是在走自己的老路。她有多清楚当年的自己,就有多了解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又怎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改了心意呢?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仁孝皇后愤愤地想着,面上却笑了。 也许此刻的他,才是最幸福的也说不定。现实正被爱情牢牢地掩盖着,他还有着没有攫取到的幸福,等着他去争取。 看着允业那副不罢休的样子,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可怜。 不能再心软了。 “距离册封礼还有十日。这十日本宫命你禁足,不准踏出府外一步。” 仁孝皇后给允业下了处罚令。 十日禁足?允业还未曾领过这样重的罚。母后这次是真的动了怒,要下狠心不让自己见屹之兄了。 他却没有力量与他的母亲抗衡。 “遵命……孩儿先行告退了……” “等一等。” 仁孝皇后突然叫住了允业,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允业扭过头去,却愣住了。 那是一副难得的神情,仁孝皇后朱唇微启,双眼圆睁,看着允业。这神色里,似是有什么委屈,与方才那威严截然不同。 这神态,竟与方才的自己,有些相像了。 这是仁孝皇后难得一见的温柔,这一瞬的生动,倒让她像是一个有血肉的真实美人,不再如同画上那般得刻板了。 “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母后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仁孝皇后叹了口气,方才那副动人的模样已悄然收敛到了她精致的妆容背后。 “好了,下去吧。” “是。” 炉火中的柴火发出了噼啪的声响,烘得这殿里暖烘烘的。仁孝皇后靠在自己的床榻上,有些疲累。有些看不见的情绪在这殿里穿梭着,叫她竟想起了一些久违的往事。 她笑了,却带着一丝恼恨。 8.皇后怒斥付子扬 允业禁足以来,已过了两日。这两天,仁孝皇后总觉着睡得有些不踏实。 炉中的炭火依旧烧得正旺,床头的金丝枕头也最柔软的,可她一入梦便不得安稳。一起身,更是觉着浑身乏力,口干舌燥。 或是允业册封大典将近,才叫她坐卧不安?也不全然。 她隐隐地,为允业担忧着,不仅仅是为了允业前途,更是为了允业那份执着。 皇后知道,永昌王谋逆之事,并非是朝中之人捕风捉影。而那郑屹之是永昌王之子,这事也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如今允业与那郑屹之相交甚笃,来日永昌王被除,允业定要受不小的打击了。 可万事怎都皆如允业所愿?允业本就该以大局为重! 谁叫允业是天家皇儿呢! 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允业也不配做自己的儿子了!堂堂男儿,怎能叫这些小事裹足不前?!她仁孝皇后尚能在这宫中享尽荣华,允业也一定会明白这事理,晓得这事情的轻重。 仁孝皇后静静侧着头,闭着眼睛,右手则是轻轻地顶着头顶的凤冠,小憩着。 忽然又觉着有一丝不明来由的气恼。 “染玉,传付子扬觐见。” 她睁开眼睛,懒懒地吩咐着身边的丫鬟。 不消一刻钟,付子扬便已赶至永和宫。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付子扬如往常一样,伏地请安。 皇后没有立即让付子扬起身。她将眼帘低垂着,随手倒了一杯清茶,懒懒地问着话。 “付大人,可知本宫要问你什么?” “属下不知。” 其实这付子扬怎会不知呢?允业私会郑屹之,他心里早已料到仁孝皇后是要来兴师问罪的。皇后确实不愧对她的封号,当真沉得住气,隔日才传召他。 皇后笑了,她知道这付子扬的狡猾,与他说话,是一定要直来直往,不留余地的。 她猛得将空着的茶碗重重得敲在桌面上。 “铛”一声,叫付子扬一惊。 “本宫要问问你,允业这个孩子,你平日都教了他些什么?他现在这样地不知形势,竟与那谋逆之子相交甚笃,这是不是你的过错?!” 付子扬的心中已打起了鼓,可他仍旧不露声色。 付子扬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的脸上依旧一派从容,眉头都不曾一皱。 他开了口,声调里的气势却一点也没有弱。 “允业还是孩子心性,几年后,想必定能知晓皇后的苦心。” 听了这句话,仁孝皇后的脸上突然有些挂不住。她是召付子扬来兴师问罪的,如今这付子扬不仅不怕她,言语中竟还一点没有认错的意思,难不成真要她自己撕了脸皮责问付子扬么?她不禁觉得这付子扬不知好歹,站起身来,走到了付子扬身边。 “付子扬。” “微臣在。”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对允业过于苛责了?” 皇后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付子扬想到了允业。 今时今日,皇后面前的人换成了他,可前几日,分明是允业在对着这个仁孝皇后。这叫他不禁有些感同身受,对允业怜惜起来。 允业仍是个孩子,他也并未犯下什么滔天的大错。允业是任性,却一半是因为自己。他由着自己的性子与他的屹之兄见面,这其中却是有错,可这错未必就是要担了这样重的苛责啊!如今允业禁足,就连他这个当老师的也不能见到,可当真是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付子扬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为允业争取些什么,即使这争取到的回报是那样微薄。 “臣方才听说,皇后禁足殿下十日。” “放肆” 一声怒喝。 仁孝皇后怒目圆睁,盯着付子扬。 意料之中。 仁孝皇后气极了,她愤愤地看着付子扬。 从来是别人怕她,没有她怕别人的,如今这个付子扬竟然这样不知深浅,叫仁孝皇后难堪!这付子扬当真是以为自己不敢办他么? “难道本宫下的禁足令有什么不妥?”仁孝皇后已是气极,“世间哪有母亲不望子成龙!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人垂涎,你知晓么!他现下尚不及弱冠之年,还不明白这宫中险恶。他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 “微臣知罪,请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用心良苦,微臣感同身受。” 付子扬这才俯首认错,他的语调里已有些诚恳的意思,可眼神里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 “本宫是皇上的皇后,更是允业的母亲!本宫绝不会任自己的孩子被污言秽语伤了自身的清明!坏了他的建业之路!” 仁孝皇后的声音渐渐平和了,她看着眼前伏在地上的付子扬,一动不动。付子扬正低着头,叫仁孝皇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却想起了他方才反驳自己时的神色,那是一个男人极力的争取。 隐隐地,仁孝皇后感受到了些什么。 这个付子扬,和风细雨,不露声色,但却与他的儿子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样的倔强,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要去护着允业的。 她让付子扬抬起了头。 仁孝皇后的眼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温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刹那,付子扬分明能捕捉那眼里的无可奈何,淡淡的,被威严所掩盖着。 “付大人,本宫待允业是苛刻,可本宫也是为了他好。如今允业跟本宫感情生疏,说话是三分情,七分敬。本宫这次禁他的足,他嘴上不说,心中肯定不服。”仁孝皇后扶起了付子扬,“你去看看他吧,他这两日府里未有人与他说话,一定很是寂寞。你年长他一些,又是他的老师。你的话兴许他还能听进去些,替本宫好好劝劝允业吧!” 付子扬答应着,快步告退了。 宫门又关上了。 宫里又只剩下了柴火的噼啪声。允业的府里去了一个付子扬,自己的宫里会有谁来呢?仁孝皇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允业若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便也足够了。 9.梦境 两人今日是偷偷约着出来打猎的,可又偏巧在山中迷了路。 允业已在原地等候多时,可仍不见屹之的踪影。屹之兄早些时候说要去探路,可如今已过了一刻钟,却还未回来。 莫非是他的屹之兄出了什么事了?允业心急了,他不想再呆在原地。 必须做些什么。 “屹之!屹之” 允业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山里的风已经变凉了,允业浑身哆嗦了一下,向前迈了几步。 他的屹之兄去了哪儿?如今只剩他在这处密林,天色又暗了。猛然间狂风四作,吹起了一地的落叶。 允业的心里一阵惊慌。 屹之兄武艺这么高,定不会出事的。 “允业!” 终于,远处传来了屹之熟悉的声音。这真是一句救命般召唤,允业立刻朝那个声音飞奔过去。 看到屹之兄的身影,允业立刻双腿软了下来。他几乎是跌过去的。 他一把抓住屹之的手臂,伏到了屹之的胸口。屹之也是,顺势一把抱住了允业,好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不是说好我去探路,你呆在原地么!” 言语中满是责怪。 允业抬起头,看到了屹之的表情,那神情分明是关切的。 允业笑了笑。如今已经找到了屹之,他也没什么可惊慌的了,他调笑着,看着屹之。 “我……我喊了你好几声呢,你都没有应!” 屹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 真拿允业没有办法。 “屹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这山林之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路啊。” “早知如此,就不自作主张带你出来打猎了。” 屹之别过脸去,露出懊悔的神色。 两人是约着一块出来打猎的,可一时贪玩,逐起一头硕大的山鹿,越走越深了。如今猎物没有逮到,两人倒是先迷了路。眼看天色将暗,这密林更是分不得东南西北了。 屹之暗暗有些后悔,自己本是不打紧的,竟一起连累了允业。 “待明日天亮了,一早我们就能出去了。”允业已察觉了屹之兄的异色,他安慰着,不愿屹之兄难过,“再说,是我要与屹之兄一起打猎的,屹之兄未有错啊。” 屹之叹了口气,不做声了。如今这个境况,再后悔也是徒劳。不如思忖着怎么度过这漫漫黑夜了。 允业躺下了,也无心去管身下肮脏的泥土。 一阵山风吹过,叫允业哆嗦了几下。屹之见状,一把将自己的披外衣解下,盖到了允业的身子上。 “来,天气凉了,你把我的衣服盖上。” 屹之的外套还是暖的,允业能感受到屹之兄身体的温度。允业扭头看着屹之,心竟然有些怦怦然的。 那是除去了外衣的屹之。 允业看到了屹之兄那饱满的胳膊,还有厚实的胸膛,那魁梧的身躯紧紧地裹在这衣服底下。他的脸,突然有些发热。 “那你穿什么?你不冷么?” “我不要紧。抱着你就好了。” 说罢,竟一把将允业的身子搂住。 允业被屹之的这个举动愣住了。他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他分明觉着自己的身体的某个部分在悄悄变化着,叫他面赤心跳。 他觉着自己的胳膊被屹之抱得有点疼,却不愿意抬手。他甚至连腿都不敢蜷起来了,生怕做了什么动作叫他的屹之兄放开了手。他能听到屹之粗重均匀的呼吸,感受屹之身体间散发的温度。 这山林的夜,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冷了。 “屹之,我困了。” 允业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却不得不说自己困了。屹之的半个身子压在了允业身上,那重量叫他有些不舒服。 屹之这才抱得松了些。 允业趁机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蜷起腿来,侧身平躺着,让屹之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是一双大手。允业悄悄摸了摸屹之的掌心,有些粗糙,温度却比他高出许多。 “你睡吧,有我看着,你不用担心。” 他的屹之兄似乎是真的困了,说完就把头搁到了允业的肩上。那鼻息贴着允业的耳朵,叫允业的脖子痒痒的。 允业突然感到有些庆幸了。若非两人在这儿迷了路,又怎会有这样的温情相拥呢? 天已全黑了,风突然刮得有些厉害,远远地,竟好像传来了一阵野兽的叫声。 “屹之,你听到什么了么?” 屹之没有答话,沉寂着。 允业试着动了动胳膊,屹之的身体似乎变得很重,那手突然肋得他生疼。 狼! 允业动不了身子了,他喊着屹之的名字,屹之却没有应,方才那搁在允业身上的胳膊却如铁石一般,纹丝不动。 那胳膊也突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的胳膊。 狼的吠声越来越近了,允业已经看到了狼的双眼。 狼猛然扑向了允业,允业想逃,却被屹之的胳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允业醒了。 允业睁开眼睛,呼吸竟有些粗重。 周身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是他日日夜夜所居的崇安府。屋内只有柴火在燃烧着。 他看着手边,还有一张他方才闲来无聊时画的画像,那墨也还未干透。 并未有狼,也没有他的屹之兄。 他仍能记得方才的梦。 他想起了那一晚与屹之入山打猎的事了,这是一个他今生都难以忘却的的夜晚。 可如今,梦却把这事实扭曲了。曾经刻骨铭心的暖意,如今竟变成了这样一个噩梦,叫允业有些心有余悸。 允业惊魂未定,似乎还沉浸在这梦中无法走出。 这样的梦又预示着什么?允业思前想后,竟痴痴笑出声来。 莫不是他也对屹之兄也存了戒心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信谣言,可事实并非如此么? 在允业的心中,屹之兄一直是最好的,可如今想来,却真是这样么?他心中的屹之该是个坚定不移之人,可前几日,他竟也说要与自己疏远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对屹之的坚定,那份坚定远不是他的屹之兄可比。他沮丧着,就觉着自己好像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惠娘和母后一直教导自己应以大局为重,可自己偏偏任着自己的性子瞎胡闹,这样做可真正是恰当的?允业一直坚持着,可却不想如今也有了动摇。他曾试图把这重重不安都逃过去,可他始终没能这么幸运,逃过这形势的变化。 大典降至,自己真能抛却所有,与他的屹之兄双宿双飞么? 他想起了下午自己说的话——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如今想来,却也不过是他一句随口说的瞎话罢了。他走了,要叫多少人伤心?他的惠娘,他的付老师,还有一心望他登上太子之位的母后。屹之兄一人就能及得上这所有人么? 想到这儿,允业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允业把头又埋入了手臂,又想起了屹之兄的脸。如今已禁足两日了,他的心似乎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不见更好呢?对于屹之,对于他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了。 允业不想再去细想。每当他一个人面对这崇安府的时候,他心中总会生出许多念想来,这是平日里他人所见不到的。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不安,在这个时候总会骚动起来。 允业叹了口气。 是啊,是时候明白这世间的道理了。 屋外有人敲门。 “进来。” 门被推开了,是一个允业熟悉的身影。 “微臣叩见殿下。” 10.付子扬的劝诫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允业正是禁足的时候,他人是不得来探望的,可如今他竟见到了付老师,叫允业很是惊喜。 “皇后命我在殿下禁足期间照看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小寐,擅自闯了进来,惊扰到了殿下。” 付子扬笑了笑。他本就是温柔谦和的人,可每每与与允业独处时,那谦和里又多了一份兄长般的包容。这是宫里的其他人所见不到的。付子扬是八面玲珑的,这也让他在宫里的人缘极好,可付子扬并不觉着宫里有什么知己——就好比付子扬对待惠娘,那谈话是挚友般的,却只流于表面——这本就是不愿交心的缘故。 允业却是个例外,他虽是付子扬的学生,可付子扬却愿意与他多说一些。 允业也是温和的性子,却藏着他所欣赏的倔强,这偏偏激起了自己作为老师的认真劲来。这份认真之心,是他对其他人所未曾有过的。付子扬对允业的每句话,都是经他细细斟酌过的。从这言辞的字里行间里,旁人不难看出付子扬对允业的照顾。 这不仅仅是应了他做老师的本分,还有着他的一些私心。 这私心,让他对允业多了一层宽容。这宽容并不是叫允业任性胡来,而是以大局为重的。子扬一边行着自己当老师的本分,一边摸着允业的心思,体贴着允业的脾气,这也叫允业真正地高兴、快乐。 如今允业正暗自迷茫,正巧又见到他的付老师,他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妨,是我自己叫噩梦惊醒了。” 允业笑了,示意着让付子扬走近些。 “殿下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可一切都反过来了。”允业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是我睡糊涂了……还是我多心了?” 允业这么说,子扬自然知道允业梦见什么了。允业并不是一个容易伤感之人,可现在却在暗自垂叹,这梦里必定是有他的屹之兄了。子扬本就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而允业的心思则更容易猜测。他与允业日日见面,他早就知晓允业的心思——那是牢牢系在那淮南山的怀袖居上了。 子扬笑着,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旁敲侧击地安慰着。 “定是由于大典之日将近,殿下才会如此忧虑。” 允业笑笑,对着子扬,眼神闪烁。 “果真如此么……” 话里带些不确定的意思。 子扬已瞧出允业眼神里的闪烁,这分明是叫自己表态,多说两句。可他却也不想轻易地说些什么。允业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但凡一牵扯到那个郑屹之,允业总是思绪万千,极为敏感,这也让子扬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殿下大可安心。这些忧虑本是不必要的,待一切尘埃落定,殿下一定能做个好梦。” 子扬笑笑,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允业平日里是最爱听老师上课,全是因为子扬说话的本事。那言辞里的欲擒故纵,总能恰到好处地激发出允业的求知欲望。子扬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也总让允业觉得高深莫测。而那些,允业虽不喜欢,却又不得不信服。如今大典将至,允业却仍有他念,总不能安分,他就指着他的子扬老师给他答疑解惑了。 “老师,您一直教导我,要以诚待人,可为何母后一点都不念旧情,但因朝中的流言,就让我们恩断义绝,不得往来呢?” 允业没有问自己该干什么,而是在问为什么,可却把子扬逼到了话头上。皇后的意思,是以大局为重;可子扬教的,却是以诚待人。什么是以诚待人?于允业,就是要对郑屹之真心实意。 较其两者,究竟孰轻孰重呢?允业将这难题抛给了子扬。 子扬笑了,他知道允业在想什么。他没有多想,便给了允业答案。 “殿下,现在正是册封太子的紧要关头,皇后让你不要随意走动,也不无道理啊。” 子扬,是要允业随了皇后的意思。 允业的脸上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他的子扬老师,也要他以大局为重了? 允业有些不甘心。他的心里抵触着,不想听到这个答案。他扬起头,似乎还在争取着什么。 “有什么道理啊!”允业吼着,“我只知屹之待我是真心实意,怎么就叫人说了闲话呢!” 这回,子扬沉默了。 他已看出允业的争取,那争取是冲着自己来的,也是奔着屹之去的。允业已经不是在问了,而是在讨,讨要一个与他为伍的伙伴。 可子扬却不愿意这么做。他已看出了这朝中局势的变化,今时今日,若要再由着允业的心思,说些什么没有分量的话来迎合允业,只会叫他更加认不清这形势。 付子扬低笑着,有些无奈。 还是要说出口么?允业在逼他。 他其实自己是真心不愿的。 付子扬微微叹了口气。 “你那个屹之兄待你,真是真心实意么?” 允业惊讶了,他不知道子扬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老师一向最会迎合自己的,如今难道也要说出些伤他的话来么? “老师……您难不成……认为屹之对我有异心?” 付子扬笑了。温柔地看着允业。他的眼神有些闪烁,是在胆怯。他怕他伤了允业。他知道,他所说的话对允业有些残忍,可事到如今他却是不得不下狠心了。允业已不是孩子,他虽尚不及弱冠之年,但或早或晚,他都要背负这江山社稷的。他应当认清现今的境况,更应当正视自己的心。 “殿下心思单纯,为师跟随殿下多年,殿下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你对屹之,心思却是只有一个;可那郑屹之对殿下您……” 付子扬欲言又止,他已看清允业脸上的异色,这是任何一个人都看得见的悲痛。 “无妨,说下去……” 允业紧紧盯着付子扬,心似是在刀绞。子扬的话是这样真实,真实得有些刺耳。允业已不得不信服了,他隐隐的,觉着自己是这世上最愚蠢之人——是啊,蒙在鼓里不愿面对这景况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殿下既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为师要说什么。世上无空穴之来风,永昌王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啊!” 子扬叹了口气。看着允业的脸。 仍旧是这样不甘心。 “永昌王是永昌王,屹之兄是屹之兄啊!他们虽是父子……可……” “殿下!” 付子扬打断了允业的话,脸上那温和的神情已不见了。他突然有些气恼。 可这气恼却不是冲着允业的。 他已看见允业的挣扎,这挣扎叫子扬心痛。他想到了屹之,那是个何等狡猾之人。若说那郑屹之无情无义,似是过了些;可如要说那屹之重情重义,却实在是在抬举他了。郑屹之是何许人也?在子扬的眼里,他如他的父亲一样,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他却是会为情所动的,可这感动并不长久,也不浓烈,仅仅如同昙花一现。 倘若真要遇了什么变故,那个屹之,必定是先抛却情义,保全自身的。 子扬不顾允业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知道您和郑屹之的交情并非泛泛。可依我看,郑屹之深藏不露,较之其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允业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他心痛,觉得那心已窜到了他的喉咙口。 “老师……您也觉得……我和屹之兄的交情,是要穷途末路了……?” 子扬顿了顿,看着允业。话已至此,又何必再遮遮掩掩的呢?他已下定了决心,给予允业最后一击。 “允业,你要知道,”子扬已经别开脸去,不愿正视允业,“权利的争斗,总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言语中,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郑屹之本性难改,你允业即使待他再好,他也会因为自己,把你抛却了。” 子扬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如同兄长般地看着允业。 “微臣今日多言了几句,也是不希望殿下难受。微臣的任务只是要教导殿下要言正、行正,并非是要将丑恶全都教给殿下。况且,以殿下的悟性,该是明白这世间的道理,只是当局者迷。殿下只要沉着冷静地面对自己的心,方能从局中解脱,不受蒙蔽啊。” 允业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他思考着,觉得自己的脑袋已装不下任何东西。 子扬老师也与他这么说,他当真是不能再糊涂了。 “老师,您所言极是。让我一个人想想吧” 子扬应了允业,告退了。 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冬日里的寒风顺着窗户吹进来,打到了允业的脸上。 册封大典还有几日,自己真是该好好想想了。 11.册封大典 元兴十九年庚申月己未火壁闭日,冉恒国正式立储。 虽是冬日,日头却也热烈,照在身上,遍体舒畅。喜鹊在宫楼的顶头发出悦耳的鸣叫,似是报喜。 宫内的文武百官也已摆出了上朝的架势,排列好了伏在地上。 火把在祭台燃烧着,散发着叫人敬畏的热;钟声也敲响了,余音弥漫着,回荡在整个祭台上空。 祭祀在祭台上高声念着祝词: 始皇立国,初为伐逆,威动四极。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其余党。 乃今皇帝,事天以礼,立身以义。 圣智仁义,端平法度,万物之纪。 普天之下,日月所照,舟舆所载。 监察四方,奸邪不容,皆务贞良。 诛乱除害,节事以时,兴利致福。 六合之内,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今有皇儿,名以允业。 端直敦忠,事业有常。 有爱民之心,兼为帝之明。视为体道行德之大成。 现册封为太子,昭明宗庙,群臣百姓相与以察。 愿天佑此番,利泽长久,天禄永得,以为表经。 百官同祭祀一齐念着: 天佑此番,天禄永得。 响声滔天,仿若与亘古的对话,直叫人心中生出敬畏。 今时今日起,允业既是冉恒国的太子。他已看清了前方的道路——先是太子,继而是皇帝,这建业之路,已一步步地铺展在了他的眼前。他已不可再犹豫了。 夜宴的时候,正殿里好不热闹。百官皆举杯饮酒,为允业庆贺。允业细细看去,已有几人微醺了。 允业也是,竟觉着自己身体有些发热。他仍立着,等着居于高位的官员前来道贺。 “殿下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实在是举国之幸啊!” “恭喜殿下成为太子,以后太子荣登大宝,必定能成为明君。” 这祝词是一句接着一句的。 “允业不敢妄自居高,允业还有很多要向诸位大人请教呢!” 允业礼貌地应着,不敢叫酒乱了自己的分寸。他模模糊糊听到远方似乎有笑声,似在应他的话。 “不敢不敢。”老臣摸着自己的须髯,笑着。 声音已远了。允业觉着自己已没有力气再去应话。隐隐的,他竟有些想流泪。 莫非是叫这场面感动了?还是别的什么?允业自问,却未能细想。 “太子殿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那是低沉有力的嗓音。这声音穿过了噪杂的人群,直扑向允业的耳朵。 允业猛地回头,正是他的屹之兄。 今日的屹之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黑底的锦缎绣着麒麟的花纹,滚边的祥云托着麒麟,在云中漫游。允业仔细地端详着,这分明是初见屹之时他所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叫允业注意到了屹之——紧贴着的上衣,衬得屹之的身躯异常得魁梧,屹之本就身长过人,又着一身黑衣,这真叫允业有些目不转睛了。 可今时今日,允业看着这样的屹之,心中却有一丝酸楚。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而两人的关系却变了。纵使这屹之兄再令他心动,他也不能上前去拥抱。如今他对着屹之,不过几步之遥,可他又隐隐觉着两人之间是这样隔世的远,仿若有一座高墙直竖在两人之中。 方才的酒又冲上了允业的头,叫他的思绪飞转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他已瞧见了屹之脸上的神情,依旧如同平日那般冷酷,但允业却觉着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屹之的眼眶里转动,亮亮而又清澈,一闪而过。 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副神情。铁一般的身躯,却有些柔软的东西浮现了出来,允业伸出手,竟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去摸摸屹之的脸庞了。 可他克制着,不想旁人看出。 允业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想要一饮而尽,却被一旁的屹之抓住了手。 “微臣恭贺殿下,这杯酒,微臣就先干为敬了。” 说完,竟将酒杯夺过,一口将这酒吞下了肚。 允业瞪着屹之,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恼怒。这个郑屹之,是连酒也不让自己喝了么?此时此刻,唯有这杯中物能麻醉允业的心了,屹之兄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自己在众人眼前出丑落泪么?允业愤恨地瞪着屹之,执拗地要把酒杯夺回。 屹之没有给他,而是将酒杯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允业突然心中愈发酸楚,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使尽了力气,想要挣开屹之的手去倒酒,可屹之却牢牢捉住允业的手,叫他无力再动。 多少个夜晚,他曾感受着这双手的温热,可今日,允业竟觉着冰冷。屹之的表情是热的,掌心却是凉的。 允业不动了,忽然间,他脚下一软,竟是要扑到屹之的怀中了。 屹之猛然向前又跨了一步,将允业扶住。两人已鼻息贴着鼻息了,允业的耳边似乎充斥着屹之的呼吸声。 这是屹之的气息,温暖的,柔和的。可这温暖却叫允业的眼中有些发热,他嘴唇噏动着,没有发出声响。 他抬头看了看他的屹之兄,那是一副关切的眼神,还带着些心疼。这样温柔的眼神,盖住了平日里的那份坚毅冷酷。 允业的血液,隐隐的,有些沸腾。 此时此刻,两人纵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有这什么东西一直叫两人沉默着。是啊,还能说什么呢?如今形势已至此,允业已感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已贵为太子,却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这一切,又怎么及得上自己的屹之兄呢?允业突然又觉得后悔了。他贪恋着这即刻的温柔,想叫这时光停留。 良久,允业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屹之,”允业皱着眉头,问屹之,“你有话要跟我说么。” 屹之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他扬起了头,叫允业见不着他的表情了。火光映在了屹之的眼睛里,亮亮的。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今大局已定,多说无益了。你看这朝中的大臣,全都对我避之不及。” 这话是无奈,还有身不由己。允业已渐渐瞧见一旁大臣们异样的眼神。如今两人地位已这样悬殊,这样的场合,两人能这样说两句话,已经实属不易了。 “刚才微臣唐突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见怪,微臣便先走了。” 屹之说完,就甩开了允业,转身离去了。 “等一等!” 允业叫住了屹之。 允业的话没有说完,他觉得事情并不该就此了结。 屹之没有回头,却慢慢开了口。 允业听到了,那低沉的声音。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 允业愣了。 是啊,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允业思索着,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切华丽的辞藻都已变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慰藉也都化为虚无缥缈的过眼烟云。允业,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有了。” 允业放走了屹之。 “允业,多保重。” 屹之走了,步伐比平日更快,更稳。 允业眼前的背影也渐渐消失了,允业觉得自己的听觉正在慢慢恢复。满屋子的鼎沸人声又将这正殿填满了,可允业却觉得这宫里是那样大,那样空。 殿外突然雷声大作,突如其来的大雨猛然间如倾泻一般,洒在了宫门前。 这雨,好像正应了允业此时此刻的心境。他觉得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越来越响亮了。 一时间,允业的心清明了。 12.允业托书 允业还记着方才心中撕心裂肺的绞痛。 正殿的灯火已灭了,偌大的正殿,已人去楼空。 允业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他日夜所居的崇安府。 方才屹之兄离去的背影还残留着。它刻在了允业的脑海中,越来越深了。许是那杯中物的作用,允业的头还是沉沉的。方才夜宴上短暂的欢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摆脱的寂寞。允业懒懒地,倒在座椅上,想要睡去,却睡不着。 他疲累,觉得头愈发得沉了,可他的心底却生出了力量,越来越强烈了。 他要见他的屹之兄。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向他召唤着。那声音越来越响,在这静谧的雪夜中弥漫着,竟要将允业吞噬了。 夜已深,可万物还在静静地生长着。在一些不知名的角落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悄悄地活动着。 允业侧耳倾听着,竟觉着听到了一些自己平日里不能听到的,细小的声音。 那是雪化的声音。 自己已成为太子,已是万金之躯。可他却体验不到一丝快乐。他明白如今自己的身份,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可他却愤恨着,厌恶着这身份的束缚。他的心不能平静,他觉着有什么波澜在他的心底掀起,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落下帷幕。这一起一伏,似是猛烈的撞击,叫他思潮起伏。 他仍贪恋着自由的过往,贪恋着屹之兄的怀抱。 他要见他的屹之兄! 这情绪更强烈了。 他已经不在乎他的至亲好友了,也不在意他的名望地位,他要与他的屹之兄双宿双飞,任凭旁人去骂,去说。 “玉竹,纸,笔墨。” “是。” 笔墨不费些许便已备好,允业提起了笔,想要写些什么。 提笔,却未落。 他想起什么,不敢动笔了。方才屹之离去的背影竟叫他有些哽咽——那可是道别的画面么? 允业心系屹之,可他的屹之兄呢?似是决意要做了逃兵了。 想到这儿,允业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保不准,只独独他一个有这样的念想……而他的屹之兄…… 不行。 至少应当好好道一声再见。 明日卯时一刻,相见于怀袖居。 写完这几个字,允业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像是那一直纠结于心的情丝寻到了一个出口。他已不想再猜测,而是想去见见他的屹之兄,把话问个明白。 他开始期盼着明日的会面了。 他的屹之兄会如何作答呢?会应允他的请求么?一时间,允业的心中隐隐有些激动。他的眼前似是展开了一副碧海蓝天,那是宫外的世界,博大,广阔。 他的屹之兄会让他失望么? 他将信纸藏于红笺之中,吩咐着玉竹。 “玉竹,传惠娘过来。” “是。” 不消一刻,惠娘便来了。 “惠娘给殿下请安。” 允业强作着镇定,对着惠娘。 方才的酒已让允业的脸有些发红,这红恰巧掩盖了允业心中的激动。 “我见屹之的事,是你告诉母后的?” 惠娘是最保守的,又日日盼着允业好,这让允业不敢轻举妄动。他旁敲侧击地试探着,不敢立时表明自己的意思。允业方才的这句话,似是试探,又似是责问,可一时竟叫惠娘要哭出来了。 “太子殿下……”惠娘已是满脸愁容,“我当时权当是心急,让玉竹给传了去。没想到皇后竟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叫殿下受了禁足之苦。” 言辞中满是懊悔之意。 允业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这步棋是走对了。他利用着惠娘的懊悔,继续说道。 “罢了,你起来吧。” “是。”惠娘抹去了眼角的泪,嘴里仍在絮絮地念叨着,“早知如此,我是万万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呀……” 允业的心开始有些紧张了。眼看时机已经成熟,他绝对不能就这么错过。他已经不能自已了,张口就要说明召惠娘入府的用意。 “惠娘,您要真是心疼我,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侧过身,握住了方才写好的信笺。 “殿下吩咐!” 惠娘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对她所做的事懊悔万分。如今允业有求于自己,她自然是想着如何去补偿。她急切地望着允业,想为他做些什么。 “这封信,是要交给屹之的,您出入府中方便,又得我的信任。” 说到此处,允业竟有些激动了。兴许是酒精的缘故,允业觉得自己的泪水似乎都将要涌上眼眶。 他低头看到手中的信笺,泪水已叫这信笺看起来有些模糊。 这样的信笺,寥寥几字,却承载着允业的希望。 他已不能再错过什么,也不愿再错过。 允业一把拉住惠娘的手,如同逆水之人抱住了浮木,面对着惠娘,允业已不能佯作镇静了。他已将信笺按入惠娘的手心之中,轻轻的,却叫惠娘不能推脱。 “允业求您了,今晚务必将这信件亲手交到永昌王府上。” 惠娘无可奈何了,他已瞧见了允业眼角的泪光,那正好像一个孩子的哀求。又有谁能经得住这样的恳求呢?惠娘已觉着自己不能拒绝了。她握着信笺,没法交还予允业。 “惠娘,我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允业已经坐卧不安了。惠娘是现下唯一合适的人选,他不能再叫自己的请求落了个空。 “太子殿下,您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惠娘心急着,却说不上话来。 允业已经看出了惠娘脸上的妥协,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惠娘的手。 惠娘轻轻叹了口气。 “惠娘遵命。” 门已闭上了,惠娘已退了下去。允业独坐着,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他伏在了桌上,脸上却带着微笑。 不消一刻钟,允业便已入梦。 13.何训之 一阵马鸣撕破了长空,永昌王府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上落下。 来人正是屹之的老师,何训之。 何训之已过了知命之年,是朝中的老臣了。皇帝曾赐予他兵权,还封予他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可岁月匆匆,不知不觉间,何训之已过了他的盛年。 他已并非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了。 皇上念其有功,不愿亏待了他,却也不敢再重用他。何训之仍有体力,可他的一只眼睛却叫一块黑布蒙着,那分明是眼部的残疾。新晋的将军是个个骁勇,这也让何训之更快地失去了地位。皇帝认定,他已无须再于战场驰骋了。 削弱了兵权的何训之,顺承了圣意,入了永昌王府当了老师。 永昌王府是世代习武的,他的出现并未能受到永昌王的重视。他的相貌也有些阴沉,叫人不愿看着他。 曾经威武的大将军,如今却备受冷落,孤独地呆在永昌王府,无事可做。 他必须要找些事情做。 郑屹之是永昌王最小的儿子,习武的天赋却是极高的,可由于身世的缘故,屹之一直遭受着永昌王的冷落。 本该是最受宠的儿子,如今却不受他父亲的待见,不禁让何训之觉着有些同病相怜。他们不时地互相试探,可每次试探,又像是对着一个敌人。他们两人,从未成为朋友。 可他们互相知道彼此的丑事,知根知底的,又都能瞧见对方心底藏着的阴霾。何训之能够感受到屹之对他父亲的恨,对家族的恨。 还有一丝恨,是对着皇家血脉的。 这也正应了自己的心思。 何训之何尝不怨皇帝,不怨永昌王呢?都是这两个人,将自己活生生逼到了这步田地。他为了国家,为了大业,竟半生没有婚娶,可皇帝待他,却如同一枚弃子。 他感受到了落寞,却没有办法摆脱。 他觉着自己已经沦为了众人的笑柄了。曾几何时,他甚至想过以死解脱,可他终究没有对自己下手。 他把他的矛头指向了永昌王,指向了皇上。 长久的恨,在何训之的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最阴狠的毒葩,支撑着何训之苟活着。 何训之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翻身的机会。 他一直暗暗地筹备着。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留意到了郑屹之,他们有着同样的敌人。 如今永昌王落败了,被朝野上下称作谋逆之臣。这消息不禁叫何训之欣喜若狂。 他思忖着,自己总算是逮着了机会了,郑屹之便是自己计划里的东风,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联合郑屹之,将这永昌王,将这皇帝,一起除去。 朝中已传出流言要将永昌王府灭门,这也是郑屹之所了解的。何训之利用着这个契机,将皇帝的意思添油加醋了一番,教唆着郑屹之。 屹之又何尝不知道何训之的意思。可他却任由何训之利用摆布着,一起筹划了逆谋之事。 屹之对皇上是有恨的。 他的姐姐刚及笄那年进了宫,不出半年,却传来了她的死讯。 她的姐姐是投井自尽的。姐姐的身子被运来永昌王府的时候,屹之分明看见那泡肿的身体,已全无他印象里的模样。 姐姐不应该是个绝世的美人么?可眼前的这是什么?分明是一摊烂肉! 屹之哭了。 永昌王府上上下下,唯有他的姐姐对他最好。他早不赞成自己的姐姐进宫,却又无能为力。如今,他的姐姐却死了,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样的场景,这叫他懊悔,悲痛。 姐姐入葬的那一日,他看着他的父亲,那是一张冷酷的脸,竟没有半滴眼泪。他还隐隐察觉了他父亲脸上的那丝冷笑。 屹之的心,真的开始痛了。他恨他父亲的无情,恨皇族的冷酷——莫不是皇上无意保护她,姐姐又怎会落入这般田地!若不是皇后苦苦相逼,姐姐又怎会在宫内自尽呢? 他想起那日姐姐入宫时的情景,姐姐对他的嘱托,如今竟成了生死的永别。 他想报仇,却没有能力。他策划着,等待着时机。 时机终于到了。 秋帏演武会上,他刻意去接近朱允业。允业单纯的性子,让屹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手。他得意地酝酿着计划,伺机想要报仇——他要让皇上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可世事终不如他所料。 他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允业。 他不曾想到自己的心会如此变化。弦紧易断,钢硬易折,兴许是屹之的心硬了太久,允业纯良的心,竟就这样顺利地潜入了屹之的心中。 “屹之。” “屹之兄。” 屹之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允业的笑脸,对着他,叫他心动。 屹之手握的宝剑松动了,他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他的心不再感到恨了,兴许有了允业,他就得到救赎。 可造化弄人,正当屹之要抛却仇恨,决心平静度日的时候,他竟得到消息——皇上有心将永昌王府灭门。 活着?还是死去?屹之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他不愿意背叛允业,却也不愿意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允业双宿双飞,可他不愿意与允业去说。他的心里藏着一丝自卑,那是对着允业的。允业是要成为太子的人,他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又何德何能去留住允业的心呢? 他又想到死去的姐姐。 自己的命都没了,要这情爱又有何用?就如同姐姐的那具浮尸,人死了,便一切都没了。 于是,他应了何训之的意思,与他结了党。 何训之已下了马,偷偷进了屹之的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不让人察觉。 “万事俱备,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烛光映着屹之的侧脸,竟衬得他有些哀伤。屹之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大人……难道还在惦念你的允业么?” 屹之这才转过脸去,看着何训之。他不曾与何训之提过允业,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屹之心里一惊。 何训之真是个明眼人,他自己也真要仔细些了。 屹之默默地想。 屹之将许久不动的宝剑抽出了剑鞘,那剑身明晃晃的,照亮了屹之的面孔,也照出了屹之额头上的疤痕。那疤痕是他父亲留下的,那是他还在襁褓的时候,父亲给刻在自己头上的烙印。 他的父亲,当真是恨他入骨。他的娘随旧情而去,他的父亲,当真是要自己死了。 屹之的心里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允业既已选择当了太子,自己也该走上自己的路。 允业,你能躲过这一劫么? 屹之的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明日见了允业…… 屹之的心里突然有一丝抽动,明日……明日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选择了这条路,便是要与允业永不相见了。 明日若是再见到,他该作什么表情呢?! 允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屹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光芒射入了屹之的双眼,他没有躲避,而是坚定地迎着那光亮。 “没有。我既已决定保全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心软了。” 屹之否定了何训之,他不愿何训之猜中他的心思。 “大人知道便好。我已接密探来报,皇上那边也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您要是再不动手,就为时已晚了。” 屹之将剑又放入剑鞘。他已没有犹豫了。 “是。” 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着。 14.宫变 “玉竹,现在什么时辰了?” 允业突然惊醒了。 玉竹没有回答,时候尚早,宫里的下人还睡着。 允业还未更衣,他是伏在桌上睡了一夜。他抹了抹脸,猛然间想起了昨日交给惠娘的书信。 今日已约了屹之,自己定不能迟到。如今趁着天还未亮,早些去等着便是了。 允业去了马棚,叫醒了马房的小厮。 “藏锋!备马!” 允业一边打着包袱,一边收拾着行装。 若屹之今日答应,他便不再回这宫中了,他要与他的屹之兄一同离开这皇宫。 “驾!” 这是黎明前的夜,天马上就要明亮起来。允业的马奔跑着,冲着怀袖居去了。 允业不知道,自己这一去,竟是要与这崇安府永别了。 大军来袭了。 战场的硝烟烧起来了,弥漫在空气之中,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偌大的皇宫,火光四射。 冰雪开始融化了,地上就着战火淌起了水来。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又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地下。 这袭击是这样的突然,叫宫里的人一丝防备也没有。 昨日整个皇宫还沉浸在登基大典的气氛之中,可瞬间却成了人间地狱。 皇后还在寝宫中睡着,她昨夜也多饮了些,那么大的动静,竟没有将她惊醒。 “慧心,外面什么声音,吵吵嚷嚷的。” “我去看看。” 侍女向前走了几步,打开了房门。刹时间,竟有一支利箭射了进来,正巧落在侍女的身旁。 侍女已被这箭吓得魂飞魄散。 “皇后娘娘,不好了!外面有兵杀进来了……” 听到这话,皇后不顾自己还未更衣,一下直起了身子。 “什么!” 不可置信,却不得不信。她已瞧见了宫外的火光,照得她的宫门通红。 终究还是来了,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太监来报了,喘着粗气。 “皇后娘娘,永昌王带人杀进来了!” 皇后听到这话,立时瘫坐了下来。 “永昌王!” 她细细地回想着前些日子的担忧,竟一样样的全都应验了。仁孝皇后突然大笑了起来,似是笑她自己的失策。 永昌王先皇帝一步动了手,她疏忽了。 她懊悔着,却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我早就说过,这谋逆之人不能留!” 她已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端坐着。她愣愣地,仿佛已能瞧见自己的命数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仁孝皇后走下了床榻,“来人哪!” 没有人应。 “来人哪!人都到哪儿去了!来人哪!” 仍旧没有人回答。 宫里已经空了。 太监哭丧着脸。 “娘娘!宫外的奴才都跑光了,就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不知情的……困在这儿……” 当真是墙倒众人推了,仁孝皇后自嘲着。平日打赏过的奴才也都散了,只留着自己困在这儿。 她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却是无奈。兵败如山倒,自己如今失了权势,没有人再愿意跟随她了。 “一帮狗奴才!紧要关头,全做鸟兽散了!” “娘娘,您也快逃命吧!听说……” 太监欲言又止。 皇后已猜到太监要说什么,可她仍要听着他,把那噩耗说出口。 “听说什么?” “听说……皇上已经被刺了……” 皇后这才真正认清了形势,刹那间,有一阵酸楚猛然从她的心中涌出。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悲伤。这是一种久违的痛楚。这么多年来,她的心一直覆着薄薄的冰雪,可如今,竟全然融化了。 她本觉得自己已对皇上绝望,可不想今日经历生离死别,自己竟还会流泪。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人心终究并非铁石,她的心绞痛着,恰似当年的爱恨纠缠。 她已觉着自己无法思考了,眼泪竟打湿了她身下的被褥,她抽泣着,沉浸在悲愤之中。 如今她与皇上已是阴阳两隔……可…… 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啊,马上她就要与她的皇上相见了。 仁孝皇后突然平静了些,仿若经历了生死后的大彻大悟。 渐渐地,她又有了生的意志。 她抹了抹泪,愣愣地坐着。 自己就要在这儿默默地等死么? 她的思绪已经在飘了,可有什么东西又把她抓了回来,叫她想到了什么。 “允业呢?他怎么样……” “奴才……奴才不知道……” 是啊,她还有她的允业!她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是允业还活着,她便有了一丝希望——她已是逃不过了,可她的儿子还在。 想到这儿,皇后突然又念起了允业前几日在永和宫的模样。 永昌王策兵谋反了,那个郑屹之也一定参与其中。 仁孝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是啊,允业这个孩子,还是太天真了。 她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竟是冲着郑屹之去的。她隐隐生出了一种希望—— 她的允业一定还活着。 她笑了笑,像在自嘲。 自己怎么还能生出这样天真的念想呢? 她已是个对情爱没有幻想的皇后了,可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了些念想来,就似回到了她年轻的时候。 仁孝皇后这一生如此坎坷,或许老天会帮了她的儿子,让允业逃过这一劫?允业若还活着,便是老天对她的补偿了。 这个念头仁孝皇后的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她简直是要对自己生出的念想深信不疑了。 太监见皇后久久未动,有些手足无措。 “娘娘,您不逃么。” “逃……?”皇后举手擦干了眼角的泪,大笑起来,“我再逃,也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她站起身来,走向日日服侍她的下人。 “锁门!替我更衣!”皇后的声色柔和了下来,此时此刻,她那声音竟听上去有些像恳求,“就当是你,最后服侍我一回。 “是。” 这真是乱世中动人的一景。一个伺候日常更衣的下人,用最忠实的心去服侍自己的主子。头饰,衣裳,玉鞋,他一样都没有落下,甚至还格外讲究。皇后也用心体验着,和着那窗外噪杂的兵马声,做着最后的打扮。 要画妆容的时候,仁孝皇后没有让太监动手。她亲自把罗子岱、胭脂摆齐了,一样一样,在脸上涂抹着。 一时间,她觉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王府,回到了她年轻的时候。 她的死期快要到了,可她要穿戴体面了死去。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笑,却直想流泪了。 她强忍住了。 她不想叫这泪,花了她绝美的妆容。 如今,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叛军的到来。 “快,这就是皇后的寝宫!快砸门进去!” 门外已响起了士兵的呐喊声。 “娘娘,他们快进来了。” 太监喊着。 士兵要进来了,皇后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她已恢复了平日的架势。 她,还是皇上的皇后。 “让他们进来吧,正好会会他们。” 她已准备好了,等待着大门的开启。 一,二,三。 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皇后扭过头,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郑……屹……之!” 火光照亮了宫外的屹之,也照亮了皇后惊异的脸。 15.皇后之死 “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 “竟然……是你?!” 皇后讶异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她方才已无数次地想象她与永昌王的再会,可如今,这来人却出乎意料。 “正是。” 屹之看着皇后,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你那个大逆不道的父亲呢?” 仁孝皇后气势犹在。 屹之仍旧能看见她脸上的笑,是这样得从容自如。 “想他了?!呵呵呵呵,不用着急,”屹之突然脸色一暗,“你们马上……就能相见了。” “什么意思?” 仁孝皇后的瞳孔突然变得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人,竟就是允业口中的屹之兄?!! 允业,你真正是太天真了!仁孝皇后自嘲着,她想到前几日生出的恻隐之心,暗自可笑。自己竟然还为屹之和允业暗自可怜,真权当是多余的。 “本宫还真是小看你了,竟然如此狼子野心,杀君弑父!” 仁孝皇后对着屹之,狠狠地笑了。 她已经输掉了手中的一切,却不能输了自己的气势。 屹之一阵狂笑,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皇后。她是允业的母亲,却与允业如此得不同。就是这个人,害死了自己最亲的姐姐。 允业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呢?这样的心如蛇蝎,这样的心狠手辣! 就凭她,也敢说自己狠毒? 屹之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 “若不是你们逼人太甚!我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我不过但求活命罢了!”他已将自己的剑拔出,明晃晃地,照着皇后的脸。 “你……你怎么那样狠毒!” 皇后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屹之大笑。 他想起了他死去的姐姐。 狠毒?最毒莫过眼前这个毒妇!这个女人,死到临头,却仍不知悔改。 她莫不是忘了自己的姐姐? 屹之的心突然燃烧了起来。 “我的姐姐……她死状如此凄惨,你该不会忘了吧……” 皇后突然笑了,她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恨从何来。 若是屹之不说,她真早已忘了那个女人。 她还记得那个人,虽是纯良,却与她争宠——自己又怎能容下这样的女人呢? “是她狐媚惑主!”仁孝皇后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区区贱妇,还敢跟本宫斗!” “啪”一声,屹之挥手就给仁孝皇后一记耳光。 当真是不知悔改!屹之的心已经被愤怒吞噬了。他攥着仁孝皇后的衣襟,大吼着, “你说谁是贱妇?!” 仁孝皇后觉着自己的左耳嗡嗡作响,刚才的那记耳光打得那样重,竟叫她没有立稳,直直地倒下了。她伏在地上,咳嗽了两声。 地上已溅上了血渍,殷红殷红的,那是从她的嘴角流出来的。 看到皇后仿佛突然换了个人,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屹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爽快。 仁孝皇后,你也有今天! 屹之总算等到了,他心中的恨,好似一股洪流,突然找到了出口,宣泄而出。 “你大概以为你现在还是皇后?”屹之站起身来,冷笑着,“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之人,你这小小的寝殿,怕是早已填不下了吧!” 皇后狠狠地盯着屹之,那双眼里充满了愤怒与屈辱。方才的耳光叫她一时半会抬不起头来,可也叫她愈发明白了自己现今的处境。如今的她虽身着凤袍,却已不再是尊贵的身份。 她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本宫再狠毒,也不会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又是一记耳光。 “永昌王?他是我的父亲么?!”屹之猛得抓起皇后的后领,“你睁眼看看我,我额头上的疤痕,就是叫他给留下的!” 皇后这才注意到屹之脸上的那道疤痕。那疤痕有一半是埋在发丝里的,却着实不浅。 她笑了。 活该!谁叫你是永昌王的儿子呢! 皇后打量着屹之的脸,那是一张刚毅的面孔,如今却被暴戾充斥着。这张脸,却与那永昌王有几分相像。 永昌王死了,是叫他的儿子杀死了。仁孝皇后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爽快。 她的耳旁突然传来一阵浓重的呼吸声,是屹之发出的。 屹之突然松开了手。 皇后分明见到什么东西从屹之的眼中闪过,那是一丝不易捕捉的担忧。 那一瞬,屹之脸上的戾气消失了。 “我问你,你的儿子朱允业,现在何处?” 允业还活着! 听到这话,孝皇后绝望的表情有了一些缓和。 允业还活着!她的孩子还活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仁孝皇后的眼中涌出。她伏在地上,泪水却已控制不住。这泪水流得这样汹涌,竟将方才溅在地上的鲜血给化开了。 “允业……若是活着……” 仁孝皇后突然抬起了头,含着泪笑了。 是啊,他的孩子还活着,她还有希望。她想起了允业,想起了自己日日夜夜为之烧香祈福的孩子。 自己虽死了,却有人为她活着。 仁孝皇后仰起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是这样阴狠,浓浓的满是怨毒。 屹之看到皇后脸上的这幅表情,他知道,她是必然不会告诉他允业的去处的。他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 允业在哪儿呢? 屹之没有得到答案,却松了一口气。 没有见到允业,真是太好了。 他在害怕着什么?抑或是在逃避着什么 世界是那样的大,总有允业的容身之所,若是与他永不再见,也是不错。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永和宫内竟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寂静,这寂静笼罩着恨,也笼罩着无奈,这两种情绪在永和宫纠葛着,叫万物都沉寂了。 突然,宫外传来了一阵狂笑。这笑声,打破了这瞬间的平静。 皇后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人一只眼睛蒙着黑布,脸上全是苍老丑陋的褶皱。 “何!训!之!” 皇后一字一顿地叫着来人的名字。她惊讶,却又觉得这惊讶理所应当。眼前的人,本就是她一辈子的仇人了,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定是要来报仇了。 何训之阴毒地笑着。 “我们又见面了!”何训之得意地看着仁孝皇后,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就凭你那个不中用的儿子,还想报仇?” 仁孝皇后瞬间恢复了皇后的威严,大笑起来。 这个何训之,竟然如此口出狂言! 他太不了解允业了。允业是什么人?她这个生母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的允业,生性温和,却最是倔强。他不易叫人惹怒,却没有人敢惹怒他。他是一头幼狮,在心里暗暗聚积着能量,等待着成熟。 我皇族的血脉一天没有断,就有你们提心吊胆的一天! 仁孝皇后愤愤地想着,心中生出一丝得意。 何训之已按捺不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她脸上的表情叫他愈来愈恨。这个妇人,曾叫他爱恨痴缠,可如今,他却只想杀了她。 他要亲手将她的性命断送了。 “屹之,还不快将这贱人了结了!”他盯着身旁的屹之,用剑指向了皇后的喉头,“刀,毒酒,自己选吧。” 屹之看着眼前害死她姐姐的仇人,已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手了。可猛然间,他却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正是眼前这人的儿子,一个曾令他心动的人。 屹之拿着宝剑的右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何训之察觉了屹之的异常,他笑着,用剑在仁孝皇后的脸上轻轻划了一下,那脸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屹之……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仁孝皇后已经看见自己的死期了。她鼓起了勇气,准备赴死。 既然要死,便要有尊严地死去。 她看到了何训之手中的酒,那分明是一杯毒酒,是为她准备的。 她没有犹豫,一把夺过了那酒,吞下了肚。 血已从仁孝皇后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的脸上已有了痛楚。 她的五脏六腑在流血,可她的心却解脱了。 她死了,她的儿子还在。 仁孝皇后猛然想到了允业的脸,霎时间,她的泪又涌了出来,那是为允业而流的。没有了自己的庇佑,允业定是要受苦了。 她要允业好好活着,允业……他一定能为自己报仇。 今日的奇耻大辱,就等着允业来洗刷了。 仁孝皇后伏在了地上。 “允业,你要替我……报仇啊……” 这是仁孝皇后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6.惠娘之死 昔日里辉煌的宫殿,如今已是血流成河。 付子扬在一路飞奔着,不敢有一丝喘息。他看到了身旁横躺着的尸体,这其中不乏他平日里熟识的好友。 他没有想到事情竟来得这样快,叫他始料不及。他已喘不上气了,可他的脚步没有停,他知道他停下的后果——那便是如同这横在路边的死尸一样,变成一个被乱坑埋葬的死人。 箭在头顶上空呼啸着,飞驰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射中了他身旁的人,那人直直地躺了下去,咽气了。 付子扬想回头,却没有这么做。一路上他已见过太多死去的人了,他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地倒下去。 一拨人,竟就剩下了他一个。 他想趴下了,他已感受到了体力的不支。可他还撑着,没有放弃生的意志。 死亡的丧钟还未响起。 他听说叛军没有找到允业——允业还活着!他也要活下去! 他已经看到了生的希望。那是惠娘的住所,那里有一条逃生的路。 惠娘曾经与他说起过,那里有一条先帝留下的密道,一直通到城外,通到淮南山。 宫门已经关闭了,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要与惠娘一起逃走,一同找到允业。 “惠娘!” 付子扬终于跑到了惠娘的大门口。他已站不稳了,双腿软了下去。 大门开启了,竟然没有锁。 惠娘躺在屋子的另一头,喘息着。 付子扬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一阵疼痛从他的心中涌了上来,可他却压抑着,挣扎着,不愿去面对。 “惠娘,永昌王攻破了城门,如今宫内已经成为人间地狱了,我记得你房间下面有一处密道啊,你还楞在这里做什么!” 他还在劝着,却力不从心了。他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惠娘上衣上已染上了鲜血,殷红的一片。她的身边,还有一支染血的箭头。 “付大人,我已经走不了了……” 那声音十分虚弱,没有了力气。付子扬看着惠娘的脸庞,那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了。她张着嘴,要问些什么。 “我……这儿有一封信,是允业昨日偷偷交给我的……我擅自拆开看了,给扣下了。允业……本打算今日要去怀袖居的……他……还活着么?” 惠娘鼓足了勇气问付子扬。 她方才害怕着,回避着允业的生死。可如今见了付子扬,她却又那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她知道自己已命时无多,她要给自己留个念想。 允业能否逃过这一劫呢?昨日他心里说他要去怀袖居……说不定……允业真能阴差阳错,躲过这一劫呢? 她不敢去想了。她紧紧盯着付子扬,不敢呼吸。 “听说……” 付子扬看到昔日的旧友落难了,可他却是那样无力。他想做些什么,却力不从心。 付子扬强笑着。 他知道惠娘的心思,那心思现全落在了允业身上。 付子扬强忍着哽咽,把话说了出来: “听说还没有找到太子……” 听到这话,惠娘微微紧张的身体突然躺了下去。 付子扬看着惠娘苍白的嘴唇,和那蓬乱的头发,她仍能呼吸,却愈发急促了。他又回想起了惠娘平日里健康、整齐的样子,可如今她竟成了这番模样。 付子扬再也忍不住,落泪了。一时间,他已泣不成声。 他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将要死去的母亲,她早就抛却了其他念想,只单单惦念着自己的孩子。 惠娘的嘴唇颤抖着,心满意足地笑了。 允业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抚慰自己的消息么?她已不在意允业能不能成王成帝,她只要允业活着。哪怕是远走高飞,她也知足了。 惠娘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方才她无数次地求着上苍,想用自己的命换允业的命。她想老天定是听到了她的愿望,回应了她。 自己的命,就由老天爷来取吧。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了寄托,没有遗憾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允业他……”惠娘流着泪,心力憔悴。她的思绪有些模糊了,但却仍旧笑着,露出慈爱的神情,“我的女儿一出生就被人夺了去……允业就像是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他要是能逃过这一劫,你定要……定要好好护着他……” 这句话直戳着付子扬的心。他已感受到了此话的重量,这是一句临别的遗言,是惠娘最后的嘱托了。 他留着泪,却仍能模糊地瞧见惠娘脸上憔悴的阴影,那是临死前的征兆。 付子扬紧紧握着惠娘的手不想松开,他不想惠娘死去。 “惠娘,别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定当护着允业……” 子扬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子扬是惠娘如今唯一可托付的人了,子扬是这样可靠,正是她所能依靠的。惠娘的心,真的平静了。 “里面还有人!把门撞开!” 门外突然传来了士兵的喊声。 这叫声立时叫两人惊醒了,惠娘挪着身体,将身下的密道露了出来。那真是藏得极好的入口,仔细瞧了也不一定能够发觉。 “快……快进密道……” 惠娘竟是在推搡着付子扬了。 子扬心痛着,想将惠娘一起带走,可他却无能为力。眼泪已布满了他的脸庞,他移动着脚步,却不愿离去。 “这条密道是先帝在的时候便建好的,一直通到城外……付大人,您要好好保重,和允业一起,好好活着!” 惠娘也流泪了,那是不舍的泪。她依然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和允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不能再等了。惠娘一把推开了付子扬,把入口合上了。 她已快脱了力气,入口一合上,她就躺了下去。 付子扬是个可靠的人,临死前她能见到他,让他照顾允业,已是上天对她的怜惜了。 付子扬哭着,却摒着气。逃生的路已在他的眼前了,他却不愿离去。他还抱着一丝侥幸。 屋里突然传来什么动静——那是破门而入的声音。 “是个女人!长得还不赖呢!” 付子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样一句。 密道外的惠娘已经知道自己的命数了。 她想要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 “你们要干什么?!” 苍白的嘴唇,恐惧地抖动着。 来人一步步地向着惠娘走去。 惠娘不能动,可她的眼中却燃着火。猛然间,她露出了平日从未露出的表情。 “你们这帮永昌王养的狗!” 惠娘瞪着眼睛,怒视着他。 “哈哈哈哈哈!” 那士兵发出了猥琐的笑声,竟对着惠娘扑了上去…… 谁来救救我!惠娘的心里突然一遍遍重复着,却没有力气。 她流着泪,挣扎着。 “放开我!你这个畜生!放开!” 她的双手被士兵牢牢地按住了。 惠娘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境遇。她挣扎着,眼看自己就要成了士兵手中的玩物。 她想起了允业。 允业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自己虽是允业的乳娘,允业却视她如生母。他既是活着,自己定不要让他蒙羞。 惠娘突然觉着身子又有了一点力气。 她怒目圆睁着,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往那士兵的嘴上咬去。 “啊!你居然敢咬我!” 那士兵的脸上现出了疼痛的表情。他擦着嘴唇上的血,站起身来。 惠娘身上的伤口已将她的上衣染红了。 “看来是不中用了……” 剑头对准了惠娘的心口 惠娘闭上了眼,等着领命。 她还有允业,那是她的孩子。老天拿她的命,换了允业的命。 老天要来取我的命,就来取吧! 她的眼前突然间闪过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女人的幻影,隐隐约约的,叫她觉着熟悉。 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可惜,她已见不到了。 密道里的付子扬能够听到了屋里的声音,那是剑入鞘的响声。他的泪已流干了,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他仍支撑着自己,沿着黑暗的通道,慢慢向前走去。 惠娘笑着,闭上了眼睛。 17.允业的悲鸣 允业仍蒙在鼓里。他还坐在怀袖居的床榻上,抚摸着屹之睡过的床褥。 屹之没有来,他却不知道原因。他仍天真地憧憬着未来,和他的屹之兄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屹之兄,快些来吧,我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允业默默地想。 忽然间,屋外传来一声激烈的马鸣。 莫非是他的屹之兄来了? 允业急忙站起身来,往大门走去。 门开了,来人却不是屹之兄,而是他的付老师。他身上布满了尘土,脸也叫硝烟熏黑了。 “付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允业一脸地惊讶。 老师这是怎么了?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慌乱,全然不似平日的他。 付子扬已是气极,他一步步逼近允业,质问着, “这句话我还要问你!宫里已经血流成河了,你居然还在这里伤春悲秋!”付子扬苦笑着,竟要气出泪来,“叫我说什么好呢!可悲!可怜啊!” 允业还是一脸的茫然。付子扬一把拉住允业的手,往怀袖居外走去。 远远的,有一个地方,正冒着红光,那正是允业所居的崇安府。 还有那皇宫的正殿,也弥漫着一股黑烟。 允业惊呆了,这样大的动静,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怎竟有这样大的火?!”允业向山崖边又走了几步,“那个位置……是……” 允业已不敢再问,他愣愣地看着付子扬。 付子扬直视着他。事到如今,他决心要告诉允业一切。 “是!正是你日日夜夜的生活居所!”付子扬气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愤,“你的屹之兄杀君弑父,自己当上了皇帝。” 听到这话,允业突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的屹之兄没有赴约,竟是这样的原因么?!允业已经不能思考了。 那些过往不切实际的小幻想,已成了最可笑的春秋大梦,叫他难堪。 “不可能!这不可能!” 允业摇着头,泪水夺目而出。 “不仅如此,你的父皇被郑屹之刺死,你的母后,也被郑屹之灌下了毒药,”付子扬的声调已越来越高,他要将这残酷的事实全都告诉允业,“而你的乳母……” 听到这句,允业突然睁大了双眼。 “惠娘如何了?” “被人奸污……至死。” 怎么可能!他的惠娘怎么可能死!允业瞪大了眼睛,不断地摇着头,一把抱住了付子扬,苦苦地追问。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昨日还见了面的……” 允业的心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戳得千疮百孔了。他的父皇母后死了,他已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的惠娘也死了,他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了。往日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成了允业心中永远的伤痛,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昨日里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却与他阴阳相隔,允业竟不能去想了。他似乎还没有认清这个现实,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和他的父亲母亲,他的惠娘,再也见不上面了。 允业还清楚记得昨日托信时的惠娘,连那细微的表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惠娘还说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想来,真是懊悔。他本该与惠娘多说两句的,更不该让惠娘操心,允业的肠子都悔断了,却不能将时光倒回。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允业还是没有想明白。 这不可能,允业摇着头,不能接受。 这不可能! 付子扬看着这样的允业,并没有心软;正好相反,他的心里愈发得冷静了。 他一字一句地要叫允业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你现在已不是什么太子,而是一个落荒而逃的朝廷要犯!” 允业好似失了魂魄,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 “屹之,派人杀我……?” 声音低低的,却还是叫付子扬听到了。 “是!” 子扬一声厉喝。 允业直起了身子,颤颤巍巍地像悬崖边走去。他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他觉着自己的体力在渐渐流逝,站也站不稳了。 天色已暗,允业借着火光,向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眼前的悬崖,那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了崖下的河水,却不浓重。 允业向前走了几步,没有一丝胆怯。有些石子从他的脚下裂开了,翻滚下去,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付子扬察觉到了异常,他一把上前拉住允业——他一定要留住这个先帝唯一留下的儿子,这路皇家仅存的血脉。 “郑……屹……之……” 允业没有力气挣开,只是口中默默地念着。 远处的火光愈发明显了,红艳艳地,竟一直照到了淮南山上。 怀袖居被照亮了,可却失去了往日里的模样。这火光,衬得怀袖居是这样得阴霾恐怖,叫人胆寒。 地上的雪也被照亮了,映着允业的泪。 允业已哭得没有了力气,他的心痛得要碎裂了,满腔的恨意从他的七窍窜了出来,叫他恨不得亲手将这怀袖居付之一炬。 突然间,他猛地朝着这百尺高的山崖下愤恨地高声呐喊,那喊声震耳欲聋,满是悲愤。 回音顺着淮南山的山谷传来,鸟儿也被这呐喊声吓得飞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悲鸣,真是乱世中苍茫的一景,动人魂魄。 元兴十九年庚申辛酉日,郑屹之祭天登基,冉恒国国姓更改。正式改年号为建初。后有史官将此事攥入国史,称之元兴之难。 ——第一卷·背叛·完—— 第二卷:逃亡 18.思念 自宫变那日至今,已过了三日。 正殿的摆设已回复了往日的模样,可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声。 殿内只有三人——何训之、郑屹之,还有另外一人,那便是何训之的侄子,何树忠。 “废物。” 何训之一声怒喝,是冲着何树忠去的。 此次允业脱逃,郑屹之便是派了这个何树忠去捉拿允业。 这是一个不得利的差事,郑屹之却故意安排何树忠去执行,为的就是用他的侄子去约束何训之。 朝中皆知这叔侄俩的关系,那是不一般的交情。何树忠能有今天,全是依托了何训之;而何训之能保住手里那点小小的兵权,也全是靠了何树忠,两人是互相利用,互相依靠的。 如今何训之怒斥何树忠,显然是做给郑屹之看,施个苦肉计罢了。 郑屹之在一旁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怎么去演这出戏。 “太尉大人息怒!”何树忠看似异常惊慌。 郑屹之暗自觉得觉得可笑——这个何树忠还真能演,这样慌慌张张的,倒像是真的了。 何训之往身旁瞥去,他已察觉了郑屹之的不屑。 他的心里打起了鼓——若是真捉拿到那个朱允业,这事情倒也就罢了;要是捉拿不到,他还真不知这事情该如何收场。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何树忠。 “夺位事成至今已过了三日,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们竟然还没有找到!”何训之提高了音调,眼里竟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怒意,“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侄子我就不敢办你!” 屹之依旧无动于衷。 何训之的心更急了,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向何树忠喝道, “就算我不办你!皇上也会要你人头落地!” 郑屹之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何训之稍稍松了口气。 何树忠听到这句却真心是慌了,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皇上恕罪!属下……属下已经尽力去找了……可京城那么大……” “还狡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速速去找!” “是!” 何树忠连连应着。 郑屹之缓缓地叹了口气,眼里全是不屑。 “不用呵斥他们。何树忠,你先下去吧!” 何训之终于安下了心。今天这一劫,算是逃过了。 “还不快走!”何训之给何树忠使了个眼色。 何树忠看见了,便马上匆匆退下去了。 何树忠既已下去,屹之也不愿再看这出大戏了,他向着身旁的何训之看去,那眼神里透着戾气。 “何太尉!”屹之的语气里满是威仪。 “臣在。” 屹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下。殿里只剩他们两人了,屹之竟全然不顾自己的礼仪,抬起手,用袖口将自己嘴边的茶渍抹去。 “什么时候竟要您代劳,教导这何树忠了?” 屹之阴笑着,露出了森白的牙齿,似是一条狼露出了利爪。 何训之听到了这句,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自己却是有些越了界限,可也不至于这样惹恼了皇帝。 屹之大笑起来,他看到了何训之那紧蹙的双眉。何训之越是难堪,他郑屹之的心里就越是高兴。他无时不刻不想捉弄一下这个老东西,这也是在发泄他的怨气。 他已命令生擒允业,可何训之却紧紧相逼,三番四次地劝郑屹之动杀心,这叫郑屹之有些骑虎难下。 既然你何训之这样与我过不去,那我郑屹之也不让你过得舒心。 屹之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何训之,嘴角却微微勾起。 “您既是我的老师,我自然要敬您几分,但您也不要失了分寸,在外人面前过了度。”屹之已察觉了何训之脸上的异色,这叫他更起劲了,“知情的人暂且不说,叫不知情的人看了,倒以为你何训之才是我的主上了。” 何训之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的心里已有怒气。 “微臣知罪。” 何训之迎合着屹之,不动声色。 屹之笑了,他笑眼前这个老狐狸,如今只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当缩头乌龟,这恰巧满足了自己的报复心。 “知罪便好。我深知老师是我的左膀右臂。这次顺利登基,功劳自然少不了你的。” 屹之行着例行的君臣之礼,叫何训之发不出脾气。 何训之已察觉了屹之的刁难,他思索着说辞,不愿就这么落了下风。 他却是能忍耐,可那却不全是忍气吞声的,他也有脾气,那是牢牢藏在心底的。 他知道屹之的软肋,那便是朱允业,那人一日不除,便一日牵动着郑屹之的心。屹之的心却是果决,可他竟一直对朱允业有所犹豫。每当自己提及这事,这郑屹之便一定言辞闪烁,百般回避。 “微臣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何训之隐隐笑着,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屹之已猜到了何训之的心思。他没有作声,却也并没有打断他。 何训之看出了屹之的犹豫,他又向前迈了几步,双手抱拳,摆出一副忠义的表情,“付子扬和朱允业双双逃窜在外,对陛下您如今的地位可是莫大的威胁,陛下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尽早将两人缉拿斩首。” 屹之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何训之,那是一张故作忠义的嘴脸,却分明只是要自己难堪。 “这些话还用你来说?”郑屹之低声怒喝了一句。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惦念儿女私情……下不了手。” 话音刚落,郑屹之已大笑起来。 何训之被郑屹之笑懵了,方才心中的那丝得意也不见了踪影。 郑屹之依旧大笑着,竟像是要喘不过气了。 “何训之啊何训之,你也敢教我抛情弃义!当日若不是你纠缠皇后,放不下往日情分,又怎么会被人废了一只眼睛呢!”郑屹之冷笑着,轻蔑地看着何训之,“要不是你如今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这切肤之痛,我看是你还沉溺在情爱中,醒不过来吧!” 何训之被人提及了自己往日的丑事,心中满是戾气。他的丑事并非人人皆知,而是一个宫中最隐蔽的秘密。可郑屹之如今却故意旧事重提,这分明是要煞煞自己的锐气。 何训之没有示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神情。他眼睛上的黑布遮住了他的情绪,那是对郑屹之浓浓的恨意。 “陛下既然知晓微臣的这些丑事,那自然是懂得情爱误事的道理的。” 见到何训之仍然这样冷静,屹之心头的快意也消磨了大半,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身躺在龙椅上。 “放心吧,自我取下我父亲头颅的那一刻,便知道,已经无法回头了,”屹之忽然觉得有些疲累,“你下去吧。” 何训之领了命,便下去了。 正殿的大门合上了,只剩了屹之一人在这殿内。他想到了以前自己居住的永昌王府,那里没有这么宽阔,却还有些人气。 他本是最喜爱清静的,可如今他却在这清静里觉出了孤独的滋味。是什么变化了?屹之的心隐隐作痛。 思念的情绪在这静谧里悄悄蔓延,竟将这殿内的陈设都增加上了几分死寂。屹之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他不是口渴,而是实在无聊。 他瞅着那杯中水还未平静的波纹,还有那茶水上方飘散的热气。此时此刻,他的心就如这杯热茶,实在不能平静。 忽然间,他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他一把抓起这装满水的瓷杯,往地上砸去。 看着一地的狼藉,屹之的心里竟觉得千头万绪,他有一身的力气将这杯子砸得粉碎,却没有能耐将这满地的碎片粘起。 如今他与允业的关系,正如这碎裂的茶杯,支离破碎。 允业现在何方?是生是死? 生亦如何,死亦如何,他的心里,定只空余对他的恨意。 允业,我们终究还是落到这步田地啊! 屹之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良久,沉沉地睡去。 19.决绝 三日之前。 付子扬与允业还留在怀袖居。 伤痛还在撕扯着允业的心。他失魂落魄地坐着,脑里全是宫内血流成河的场景。 他的父皇是如何死去的?母后死时又怀着怎样的不甘心?他想到他的父亲母亲失掉威仪,任郑屹之摆布、宰割,他心中的悲苦更浓了。他的父皇母后,本是这等尊贵的身份,可如今却不得不命丧黄泉,变成了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 刀刃之下,谁敢不从,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 他又想到了惠娘,一生行善,最终却落下个这样的结局,这叫允业的心简直要撕裂了。允业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惠娘,怕又叫泪水迷了眼睛。 如若郑屹之恨他的父母,大可不必牵连最无辜的惠娘啊!惠娘这样柔弱,又怎会威胁到郑屹之的地位?!屹之这样赶尽杀绝,怎不把自己的性命也一起取了,让他与他们一起赴了黄泉呢?! 允业的心有多痛,就有多恨,如今他已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切肤之痛。逝者已矣,受煎熬的却是他这样的生者。他恨自己的无能,更憎恨自己的天真。 允业的脸上渐渐浮现了杀意。 事情决不能就这样终结!他一定要报了这深仇大恨! 付子扬看到了允业的脸,那是一张布满煞气的面孔,双眼里全是恨意。 他走近允业,把手搭在了允业的肩头,关切地问道,“殿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允业猛得抬起头来,一下子甩开了付子扬的手,怒视着付子扬。 “不要唤我殿下!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这样的凶神恶煞,倒好像亡他家族的人是付子扬了。 付子扬没有生气,反而心生出许多同情。允业还是个孩子,定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如今自己已是他唯一的至亲。允业不对自己发脾气,还能对谁发泄呢? 付子扬温和地劝慰着允业,话语里满是疼惜。 “殿下,现今虽然时势已变,”付子扬露出坚定的神情,“可在我心中,您还是我的殿下。” 允业听到这话,心里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付子扬,这个日日夜夜包容他的老师,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庆幸。 允业已失去了一切,却还有他的付老师作陪,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温情竟瞬间将仇恨淹没了,允业的泪又涌了出来。 “我不清醒,老师您也不清醒了么!” 这话语里虽然有着怒意,却又带了丝恳切,激烈地敲打着付子扬的心。 他知道允业的心思,那是在叫自己给允业一些生的勇气。 付子扬没有立刻站起,只是看着允业,他的胸膛正起伏着。 允业的心突然一紧,那是愧疚的痛。他看着方才被自己怒喝过的付子扬,满是懊悔。 子扬是好意,自己却如此任性,对他乱发脾气。允业觉得自己已无法面对子扬了,他没有说话,把脸重重地埋在了手臂里。 子扬丝毫没有动气,他仍旧这样温和地安慰着允业。 “殿下,切莫伤心过度,坏了身体啊。” 听到这话,允业的心却更委屈了,他哭得更凶了。 允业的泪水不停地流,直到快没有了力气,才停了下来。 这伤心后的虚脱,竟叫他的思绪渐渐分明了。 这世上还有谁在关心自己呢?允业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对自己百般包容的付子扬。自己已是孤身一人,而眼前这人却是他现今唯一的至亲了。他定不能将这付子扬也失去。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唤我为殿下!”允业用手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继续说道,“你要让我时刻警醒!如今我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允业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眼前的付子扬。 “而你,付子扬……” “子扬听命!” 付子扬的脸上露出异常坚定的表情,那双眼里全是要誓死追随允业的决心。 “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我的老师了,而是同我相依为命的至亲。你要与我一起,完成这复仇大业。” “臣……领命。” 付子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慢慢收回了肚子里。自己果真没有将允业看错,他定不会辜负了自己,辜负那些死去之人的期望。 “先帝有恩于我,子扬一直谨记在心中!如今先帝已去,子扬也没有了别的寄托,但求留在您的身边,完成您的心愿!”子扬仰起头,望着允业,“只是……” 子扬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只是什么?” “只是你如今势单力薄,又有什么力量去和那郑屹之抗衡呢!”子扬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将头扭到一边,“允业你若选择远走他乡,避开纷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啊!” 子扬的心在犹豫,却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如若允业需要他的辅佐,他定当拼却性命追随,可允业兴许还不知道,他面前铺展开的乃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坎坷之路。 这条路,允业是否能够走到底呢? 子扬希望允业能争回这口气,却更希望允业活命。 “我一直听您教诲,重亲友,轻名利,可到头来竟落到国破家亡的惨景。”允业的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对郑屹之是赤心诚意,可他……他竟杀我父皇母后,此仇又怎能不报!” 这样的坚定,倒是让付子扬生疑了。眼前的允业,到底是在恨着郑屹之,还是依旧放不下他?付子扬向允业的脸望去,那脸满是坚决,没有半点的犹豫。 这愤怒更叫付子扬的想法坚定不移了。 允业仍恋着他的屹之兄,只是那恋已变得酸涩,叫允业的心里盛满了恨意。 允业一步步逼近付子扬,那双眼里似是要泣出血来。 “我绝不要一辈子藏头露尾,只为保命!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还有我那已不在的父皇母后!”允业低吼着。这番话,他是说给子扬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就要让这天下人看看,我朱允业,就算是苟延残喘,受尽疾苦,也要从郑屹之的手中,夺回本属于我的天下!” 付子扬微微叹了口气。 “那好,允业既然已经决定,子扬也定也会遵从于你。这怀袖居是不宜久留了,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吧!” 付子扬说完,便一把推开了怀袖居的大门。 一时间,屋外刺眼的光线照进了屋内,竟叫人睁不开眼睛。 允业的心,也被这光刺痛了。 猛然间,允业好似被这光吸走了能量。他的双腿软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 踏出这门槛,他就不得不与他的屹之兄为敌了。他想踏出屋去,却失了勇气。 他还在逃避。 他又想起了登基那日屹之与他说的话,那句保重竟是对他的永别,允业的泪再次涌了出来,不能自已。 他多想回到过去,那个被谎言掩盖的,美好的过去。 付子扬已料到允业的反应。他靠近了允业,一把将允业搂进怀里。 “允业,别再逞强了,我知道你的性子。如今你遭遇如此变故,就算是再倔强,也难免伤心啊!” 允业没有答话,只是伏在子扬的肩头哭泣。 子扬感受到了允业的温度,那是允业身体散发出来的热。他分明觉着自己的心在狂跳,他突然发觉,他竟一直渴望着这样的拥抱。 多少个昼夜,子扬都在期待着这一幕,这叫他的心里一惊。 他自己竟未曾察觉,他那些对允业慈爱的包容,全是建立在这渴望之上的。 如今,面对这样的允业,子扬竟察觉了自己的心。 他抱着允业的两臂又不由地收紧了一些。 “哭吧!哭出来,便能好受一些。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你也要量力而行。”付子扬挨着允业的脸,他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他享受着,将眼睛轻轻闭上,“你这样心力憔悴,又怎是郑屹之的对手!待你修整一阵子,平复了心情,再行打算也不迟。” 允业一边啜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问着付子扬。 “老师……我不知道……我失去的一切……还能够赢回来么……” 子扬扶着允业的双肩,推开了他,他已不敢再将允业抱紧。 他对着允业的泪眼,鼓励着允业。 “只要您想做,子扬相信您一定做得到。子扬辅佐您多年,对您是再了解不过了。论智谋,论胆略,您一定不比郑屹之差!”子扬的话是这样得坚定,那眼神里亦没有丝毫的怀疑。他压低了声音,安慰着允业,“您输就输在轻信了郑屹之,才中了他的计!他却是心狠手辣,才能成就了现在的大业……而您……” 付子扬的心微微一动,继续说道,“您却恰恰与他相反……允业你,重情重义,仁慈宽厚。若将郑屹之比作是铁无情无义,那您便是仁,是义!” 说完这句,子扬竟有些激动,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了,声调一句句地高了上去,“子扬之所以跟随您,也是看中了您的这份仁义。我相信,必会有同样的仁义忠贞之士,与我一样感同身受,义无反顾地追随您的……” 允业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允业!”子扬唤了允业一声,那声音承载着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只要你能狠下这条心,一心一意与郑屹之抗衡,那个郑屹之,一定不会是你的对手!” 允业的心不由地被子扬鼓舞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此时此刻,两人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强光,这光似是牵引着允业向屋外走去。 他踏出了房间,眼前竟是一片淮南山的胜景——一夜之间,这淮南的冰雪竟消融殆尽,露出了勃勃的生机。 允业往崖边走去,感受着这山河间壮丽的美景。 “我对这淮南山起誓,我朱氏第七代子息允业,定将报仇雪恨,斩杀逆贼郑屹之,夺回天下!” 回音传遍了山谷,良久未衰。 20.沙瞳关 沙瞳关位于冉恒国的最北侧,乃是冉恒国最险要的边关。 虽是重地,可这沙瞳关却甚是冷清,整日沙石覆盖,没有一点人迹。 沙瞳关的镇关将领,是昔日皇帝的贴身侍卫,威武大将军,名叫屠为锋。 屠为锋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坚守着这沙瞳关重地,这不仅是因为先帝看得起他,更是由于这些年来他军功显赫,平定了这关边的异族动乱。 这十年来,屠为锋已成了沙瞳关的门神,让异族不敢踏近这边关半步。 屠为锋的体格较同辈的人健硕许多,这大约是由于常年征战的关系。经年累月的日晒,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可却仍不难瞧见他脸上那股英武之气。倘若要再年轻十岁,这屠为锋定是个英姿勃勃,威风凛凛的将军。 如今岁月已过,屠为锋已年过不惑,可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仍保持着习武之人的精锐之气。 屠为锋最爱书法,他总爱将一腔的热血化作笔尖上的灵气,抒发自己心中那丝仅存的风雅。 此时,屠为锋亦在提笔写字,他写的正是一个“平”字。 一旁的陆炎已按捺不住,想说些什么。 陆炎是屠为锋的学生,也是屠将军旗下虎翼军的统帅。此时他手里正拿着刚从京城发来的密函,要请将军过目。 “屠将军,京城来了八百里加急书函,说要给将军亲自过目。” 屠为锋没有抬头,只是笑笑,依旧写着字。 “不用过目了,叫人烧了吧。” 一会儿的功夫,屠为锋又写完一个字。 完成的乃是一个“心”字。 屠为锋看着自己方才写完的两个字,点点头,甚是满意。 陆炎不知道屠将军的用意,这书函分明是京城寄来的,屠将军却不愿过目,看也不看就叫人烧了,这岂非要抗旨么? 屠为锋没有抬头,却将陆炎的疑惑度了个心知肚明。 哎,这个学生,当真是不了解自己的脾气。 屠为锋笑笑,依旧自顾自蘸着笔墨。 这回他要写的是一个“静”字。 “陆炎……”屠为锋悠然地写着字,“这些天信件来得还少么,无非就是劝我归降罢了。” “是啊,京城劝屠将军归降投诚,将军却迟迟不应……难道将军……是有策反之心?” 陆炎终于将话说了出来,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将军。 听到这话,屠为锋干笑了两声,看了看陆炎,“我已过不惑之年,早就认定了要老死边关,我又怎会有策反之心!”屠为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不回信,只是觉着这归降投诚与我没有干系!” 没有干系?陆炎心有不解。屠为锋身为朝中要将,又怎会与这劝降之举没有干系呢? 陆炎自知,在战场上自己是屠将军的左膀右臂,可下了战场,陆炎却丝毫摸不清将军的心思。就好比现在将军写的书法,分明是要写下平心静气这四个字,真不知将军为何要费此等力气。若是真要平心静气,将军大可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而不必花这样的精神去写字啊。 “将军宁愿去写字,也不愿回了这朝中的信笺?” 屠为锋笑笑,笑这陆炎的幼稚。 “陆炎,你真是看着聪明,其实还真是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啊。我写这字,为的就是让自己平心静气,看透这局势,处理好归降投诚之事。” 陆炎摇摇头,仍旧不知道将军的意思。 “京城那儿传来了消息,说是发生了变故,听说,永昌王的儿子郑屹之,杀君弑父,登上了宝座。想必京城那儿,早已是死伤无数。”说到这儿,陆炎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天佑皇帝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如今却被他姓之人夺去了皇位,这天下,恐难再续太平了。” 陆炎说话之间,屠为锋已将手中的四个字全部写完。 平心静气,四个大字。 屠为锋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平心静气,这乃是他现今对自己的告诫,他看了看陆炎,笑笑。 这四个字,恰倒是更适合这个陆炎了。 “这四个字,你明白么?” “将军请赐教。” 屠为锋一边收拾着笔墨,一边笑着,与陆炎说话。 “你也在边关守了不少时候了,方才怎还说得这样天真的话?即使是天佑帝的子息掌位,这天下就一定太平?”屠为锋审视着眼前的学生,“这沙瞳关距离京城是十万八千里,我也早就不管京城的事了。” 屠为锋将营帐的布帘拉起,他望着营外的沙土,还是一如往常,袅无人烟。他微微叹了口气,感叹道,“我戎马半生,但求这边关连绵百里,沙石国无法南侵,便是对百姓的交代。” 屠为锋又放了下布帘,将刚写完的字交给陆炎。 “这幅字写的是平心静气,正好送给你。” 陆炎收起了字,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屠为锋看出了陆炎的心思,笑笑,“我看你近几日来成天坐卧不安,才劝诫你两句。既然命中注定我们镇守边关,那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 陆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屠将军说的本分是什么意思。屠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守着本分,可这本分又是什么呢?他和屠将军既同为朝中要臣,这本分难道不是要为国尽忠,为君王效力么? 如今,将军这样迟迟不愿投诚,这要是惹恼了皇帝,不要说保卫百姓了,屠将军的性命岂不是也不能自保了? 陆炎单膝跪下,作抱拳状。 “陆炎早就听闻先帝有恩于将军,将军对先帝的忠心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现今形势这样变化,将军又置京城的劝降于不顾,我怕这新帝多疑,是要怪罪将军啊!” 屠为锋看着自己的学生,那神情里却是一番苦心,可这苦心却用错了地方。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年轻气盛。他本是皇帝的贴身侍卫,是名声显赫的镇威大将军,却被皇帝派到了这沙瞳关。 沙瞳关袅无人烟,他本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就要荒废在这个罕无人迹的地方,觉得十分痛心。可这十年过去,他却早已与这沙瞳关融为一体。 还有什么比这里的黎明百姓更重要?是金钱?是权势?还是自己的性命?若是舍弃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能保全百姓的平安,他这戎马一生,便有了意义。 屠为锋看着眼前的陆炎,还是那样的稚嫩。 他何尝不想乖乖投诚,将事情处理干净,可他却知道,他这条老命,并不是乖乖投诚便能保住的。 他与先帝这般交情,若新帝多疑,一定会将自己除去。 屠为锋指了指方才交给陆炎的书法,说道,“你若能做到平心静气,就能看清这当前的局势了。” 陆炎哪还顾得上平心静气,只是一脸迷惑地看着将军。 屠为锋笑了,指点着陆炎。 “你以为接了劝降之请就能保得自身的平安了?!”屠为锋盯着陆炎的双眼,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十年前我就与永昌王打过交道,你可知他是个何等狡猾无情之人!如今改朝换代,却是他的儿子上了位,这样你都看不出新帝的脾性?论起歹毒,那郑屹之定是胜过那永昌王百倍!” 听了这话,陆炎这才察觉方才自己思虑不周,没有考虑到将军的处境。 将军一心为民,自己又怎能怀疑呢?陆炎既早已决意跟随将军,那就定是要将决心进行到底的。 倘若将军真有异心呢? 陆炎的心中一动,却霎时又恢复了平静。 倘若将军真有什么别的考虑,自己也定当追随将军。 这时候,陆炎才参透了平心静气这四个字。 于屠为锋而言,平心静气乃是追随他自己认定的忠与义;于陆炎而言,则是追随着将军。 只要想着这四个字,方能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 屠为锋见陆炎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慢慢缓和了语气,“我们镇守的沙瞳关,虽不是国之心脏,却也是重地。你未见过几十年前,这荒蛮之地,有多少子民流离失所。” 屠为锋微微叹了口气,他猛然回想起了这十年征战中自己所抱的信念。 如若是为了百姓,这归降投诚之信却是可以接受,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郑屹之,他要僵持着,要探探这新皇帝的脾性。 屠为锋一仰身,躺进了座椅,“此处的太平,是我屠为锋和众将士用性命换来的!我即使不回信,料这郑屹之也不敢这么快就动我。” 沙瞳关的风仍在吹,却不似前日的寒冷了。远处突然飘来了一丝异香,叫营中的士兵突然浑身一激灵。 闻香而去,有人竟在营房的另一头看见了一枝从未见过的花朵,奇香扑鼻。 这满是沙石的边塞,竟也顽强地长出这样一株生命,真是令人惊异。 21.暗杀令 4、暗杀令 京城已收到信使来报,说屠为锋拒绝投诚。 “蠢!” 何训之一声咆哮,震得前来的信使也哆嗦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密使匆匆退下了。 何训之这才压低了声音。 “这屠为锋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莫非还要我们三顾茅庐,才能叫他归降投诚!” 何训之瞥了一眼身旁的皇帝,他懒懒地坐着,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屹之不是叫这吼声吵醒的,而是叫名字惊醒的。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屠为锋。 屹之早就知道屠为锋这个人,那是他年幼时便听说过的名字。早些年,皇帝曾封屠为锋为镇威大将军,这样的封号,叫其他的将领望尘莫及。 如今,屠为锋已远离这朝中多年,可他的名字却还是这样威名赫赫。 这样的传奇之人,屹之竟从未见过。 这个屠为锋究竟是何许人也?既封予镇威大将军的头街,那屠为锋的武艺自是不必说的,可他的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莫非……也与他人不同? 其他边关的将领都乖乖投诚,竟只有屠为锋一个不接受劝降,这分明是要与自己作对了。 屹之隐隐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是在初识允业的那个秋帏演武会上,先帝与他说起的一句话—— “郑屹之,你这箭法真是神!不过这朝中却有一人能与你匹敌,那就是沙瞳关的镇守将军,屠为锋。” 屹之对自己的箭法颇有自信,可那日,先帝竟说这个屠为锋的技艺远胜于他,叫他也暗自吃了一惊。 他还记得先帝的另一句话,说的是那屠为锋曾是先帝的贴身侍卫,最后不得已,才被调去了沙瞳关。 贴身侍卫?那得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允业,自己本也是要做允业的贴身侍卫的,却没有了机会。 这个屠为锋! 屹之暗自思忖着,突然,竟想要去会会他了。 “听说屠为锋早些年,是先帝的贴身侍卫吧?” 何训之听罢,转身向郑屹之禀报。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屠为锋曾护卫先帝多年,先帝还曾赐他镇威大将军的头衔。只是不知为何,十年前被发配去了沙瞳关。” 郑屹之看着眼前的何训之,还是这样的不动声色,可屹之却看了个心知肚明。 何训之,分明是要自己除掉屠为锋! 屠为锋乃是前朝的老将,一旦除掉他,定要惹人非议。 屹之暗自笑了——何训之这个老狐狸,真是机关算尽,要自己不痛快。 可惜,我郑屹之又怎会中你的计呢? 屹之又想起了何训之的话。 那个屠为锋,如今是在那沙瞳关镇守。郑屹之知道那沙瞳关,那是一个飞沙走石的不毛之地。 先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好端端得怎么会被派去那儿?屹之有些疑虑。 “屠将军没有怨言么?” “至少微臣没有听到过。这十年来,沙瞳关捷报不断,可见他是拼了性命死守边关。” 何训之的话是真的,这倒正应了屹之的猜想。 屠为锋这样守着沙瞳关,倒真算得上是为先帝拼却了性命了。这样的赤胆忠肝之人,定是要随了先帝的愿望,死守沙瞳关了。 这样想来,倒也不算是个威胁。 屹之又想到了出逃在外的允业。隐隐地,他竟生出些忧虑。 允业若要复仇,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靠这个屠为锋。 决不能让允业找到靠山! 屹之并不盼着允业死,可他也不愿允业爬到自己的头上来。允业绝不能与屠为锋联手与自己为敌! 他绝不能容忍允业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自己。 他曾想过要捉拿到允业,将他软禁起来;抑或是将允业逼出关外,与他永不相见,可他却从未想过允业将他打败,再次夺了这皇位。 倘若允业真的投靠了屠为锋,自己便只能与允业为敌,杀之以绝后患了。 你郑屹之也有下不了手的一天?他心里暗暗地嘲笑着自己。 想到这儿,屹之的心突然松懈下来。自己莫不是想得太深太远了?允业这样柔弱的性子,当真能有这样的能耐?屹之思忖着,却想起了允业那毫不掩饰的任性脾气。 说不定真有一天,允业能夺回这一切! 想到这儿,屹之冷笑了一声,心中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得先把屠为锋除去,即使那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允业定不会原谅自己,所以他要将允业牢牢掌控在手心,这样才能背负自己犯下的罪孽,与允业相见。 屹之已不在意是否中了何训之的计,抑或是遭群臣非议。他已下定了决心,除掉屠为锋。 “何训之,速速派十名枭影,将这屠为锋了结了。” “什么?!” 何训之惊讶地看着郑屹之。他本不想自己的阴谋这么快得逞,这郑屹之,当真是这样愚蠢? “天下竟还有此等忠臣!”屹之冷笑着,“他与先帝这般的交情,也怪不得他不会省时度事。” 屹之已看出了何训之脸上的表情,那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改朝换代,朕最容不下的,就是这等愚忠之人!” 何训之这才安了心,看来这郑屹之却是要除去屠为锋了。眼看自己的奸计就要得逞,何训之又假惺惺地,作势要阻拦。 “屠为锋战功无数,除掉了他,怕是……!” “何太尉!”郑屹之一声厉喝,“你怎么就糊涂起来了!屠将军身领要职,又手握兵权,此人不除,日后必将后患无穷。” 屹之终于站起身,他已瞧见何训之那奸计得逞的嘴脸,却毫不在意。 老狐狸,你要笑便去笑吧!我郑屹之的心又岂是你能度得出来的! 一时间,他又想到了沙瞳关,这是他唯一的忧虑。 现在那儿如此太平,全是靠了屠为锋这个镇守将军。可惜了,边关失了这样一个忠贞不二的能人,这沙瞳关,怕是要被外族入侵了。 屹之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他只想尽快断了允业的念想,哪怕是再犯一次滔天的罪孽。 他紧盯着何训之,下了杀令,“没有了一个屠为锋,还有其他人会来镇守!沙瞳关不会就此失守。你速速派我的十名枭影前去将他了结了,一个月之内,定要给我答复。” 何训之答应着,脸上露出一丝奸佞的笑,速速退下了。 屹之仰起身躺在了龙椅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助的允业,在向他不停地求饶。 朱允业,不要让我寻到你!若是寻到,我定要你再次屈服于我! 窗外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却是孤零零的一朵挂在枝头。一阵狂风吹过,叫这梅枝晃动了两下,似是要被吹落。 梅花终究没有离枝,而是紧紧生在枝头上,随风摇曳。 这舞动的花影,竟叫人看了觉着更艳了。 22.子扬的训斥 离开怀袖居已经十日了,可允业仍旧是没有力气似的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两人缓缓地向前赶路。 “允业,”付子扬转过头,问正在马背上昏昏欲睡的允业,“复仇之事,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允业疲倦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是啊,他不知道。这些天来,他的思绪已变成了一团乱麻,剪也剪不断,也整理不清楚。无数个念头搅得他日日夜夜都心神不宁。究竟屹之兄为何要这么做?他的父皇母后死前又在想些什么?他现在的复仇到底是对是错? 他又在懊悔着——为什么当初自己没能认清形势?为什么自己明知事情的结果,却不愿去勇敢面对,而是放任自流? 允业日日诘问着自己,却找不到答案。这些疑问,就如同一把烈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时而迷糊,又时而清醒,浮浮沉沉,不知所措。每当夜幕降临,他总能感到四周的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这样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他究竟该如何度过?如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难道仅仅是为了复仇? 也许真的就只有复仇了。如今,这切肤之痛时时刻刻充斥着他的心,这竟成了他生命的能量,支撑着他。 自己的心中,当真就只剩下仇恨了? 允业冷笑了一声,回想着这几日的痛。 这恨意叫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每当倦意袭来的时候,总能叫他一下子跌入睡梦之中。可那恨意却仍旧侵噬着他,甚至潜入他的梦中偷偷作祟。每当清晨,他总是被一个个噩梦惊醒,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总是一片湿润,那是他夜间留下的泪痕。 他的余生,就要在这样的仇恨中度过么? 或许杀了他的屹之兄,便能解恨。 想到这儿,他竟有生的动力了。他似乎已经看见郑屹之站在了自己眼前。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着一身黑衣,沉静,冷酷,连面貌也是原来的。可同样的一张脸,却叫允业愈发地憎恨。他甚至按耐不住自己的双手想要去扼住那幻影的脖子,将那臆想中的人禁锢得动弹不得。被制住的屹之就在他的手中哀求,忏悔,苦苦争求自己的原谅。每当想到这儿,允业都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流在胸膛中四下冲撞着。 要是真能这样,便好了。允业的心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快感,那是一种报仇雪恨的快乐。 还有另外一种念头不断地在允业的脑海中出现——那是允业最疲劳的时候。他会突然觉着斗志全无,连生的意志也消失了。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爱恨情仇,都成了那最不要紧的过往烟云,一切都不再重要。自己为什么要背负这样重的包袱呢?难道就为了替那些死去的人报仇?允业无力地想着,苦笑着,支撑着。 想到这儿,他简直要摔下马去,无力赶路了。 可仇恨的毒爪却从来没有放过他,每当这时,恨意便从他的心中悄悄升起,吊着他的精神,不让他消沉。他使劲地去回想父皇母后临死前那惊恐的表情,还有惠娘那凄惨的死状。这些,都像一把无形的鞭子抽着他,赶着他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允业还是这样魂不守舍。到底自己要去何方?自己又为何要去赶路呢?子扬说他们是在赶往沙瞳关,他们去沙瞳关又是为了什么?想着想着,允业的思绪又开始恍惚了。 付子扬瞧见了允业神情里的迷茫,那是大悲过后的虚脱。曾几何时,这样的痛楚他也经历过,可那些悲痛早已随着时光散去,消逝在岁月中了。 付子扬关切地,问着允业,“你这几日总是这样,丢了魂似的。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们……这是要去沙瞳关?” “是。”子扬向允业说着自己的计划,“沙瞳关镇守将领屠为锋,十年前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先帝曾与我说,此人性情刚烈,是不可多得的忠贞之士,如今,也只有借他之力,才能与郑屹之抗衡。” 允业听着,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还是这样心不在焉的。他懒懒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是吗?” 是吗?这就是允业的回答? 这样一句不知所云的回答,竟叫付子扬的火气一下上来了。 他所熟识的允业并非像眼前这般——消沉颓废,不堪一击! 他已为允业策划好了复仇之路,那是一条异常艰险的道路。允业现在这样垂头丧气,分明是还未做好报仇的准备! “允业!”付子扬的情绪突然很激动,“你怎么还是这般的无精打采!难道你不是一心想要复仇么!” 付子扬厉喝着,一把拉住允业马上的缰绳,“下马!” 允业还没有动作。 付子扬一使劲,将允业一把拽下了马背。 允业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整个人都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付子扬抓着允业的双肩,强迫允业与自己对视,“你看着我!” 允业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付子扬。 刚才的那一摔,让允业的胳膊撞得生疼,这疼竟叫他来了精神,浓浓的恨又从他的七窍冲了出来,叫他倦意全无。 他又想到了他的屹之兄,他一辈子的仇人。 他骗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允业的自尊被深深地伤害了,觉得无地自容。 “你说,郑屹之他……”允业觉着自己的身子又开始颤抖了,“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谋权夺位么?” 这是允业藏了无数个日夜的疑问,如今他却不得不问了,那是对自己的质疑,对往日的质疑。他再也藏不住自己的落寞了。 是啊,允业早已觉得奇怪,那个秋帏演武会上,郑屹之怎会这么主动。记得那日,会上出类拔萃之人并不在少数,自己又怎会独独看上了他呢?这分明是郑屹之故意设下的圈套。 他又回想起了昔日里他们初识的时候,那个郑屹之,分明散发着自己摸不透的阴沉之气,这分明就是要杀他的! 允业盯着付子扬,要付子扬告诉他真相。 付子扬看出了允业的疑惑,他思忖着,却不愿允业再沉溺于这过去了。 付子扬的胸膛起伏着,愈发激动了。 “到了今时今日!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糊涂话!”付子扬用力摇着允业的双肩,那双手也抓得越来越紧了,“你和他当日的情分,是真也好,是假也罢,现今都已如同你的太子之位一样,烟消云散了!” “我一想到那些过往全都是谎言,我就要笑自己如此愚钝!”允业依然不屈不挠地问着付子扬,“我竟识不破一个区区郑屹之!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付子扬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允业总有办法叫他说出那些不想说的,这次也不例外。 付子扬放开了允业的双肩,挺了挺身子。 允业该知道这些,他已是个大人。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好了。”付子扬的双眼牢牢地盯着允业,想叫允业把他的一字一句都谨记在心,“不是你没用。人心非铁石,允业你既然待他这样好,他对你也一定会存一份心的。” 听到这话,允业愣了,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气息也更急促了。 付子扬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屹之对自己存了一份心?子扬的回答是这样的出乎意料,叫他觉着措手不及。 他曾一次次地打击着自己,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付子扬说的,却全然与他想的不同。 允业已按捺不住了,一把抓住付子扬,瞪大了眼睛,质问着,“那为何他要杀我全家,让我流离失所,沦落至此!” “因为他心肠比你硬!”付子扬的话几乎是要喷薄而出,“因为他能够放下过往! 付子扬冷笑道。 允业果然还未将他的屹之兄放下。 也罢,允业若是真这样决绝,也就不是他所认识的允业了。 他回握住允业抓紧自己的手,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已经变得柔和下来。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去回想过往与他的种种,而是要你振作!”付子扬方才的激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兄长般的温柔,“你知道么……在他往宫里射出第一支箭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你的荣辱,你的幸福抛诸于脑后了!” 允业本就心心念念牵挂他的屹之兄,现在付子扬又把所有的真相曝露在允业的眼前,允业的心又开始如撕扯般疼痛了。 他本以为那疼痛会一直挥之不去,可他却错了。那绞痛竟一点点地弱了下去,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多少甜蜜的过往,多少柔情的时光,仍旧是真真切切的,只是屹之的心却是变了。想到这儿,允业似乎心中有了一丝慰藉,那是对着过往时光的留恋。 这些回忆是真的,屹之对自己的感情也是真的,只是岁月和现实叫他变了心。往日的情分,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般不堪回首。 见到允业的脸色有所缓和,付子扬便也放松了些,他走过身去,轻轻拥住了允业的肩,劝着他。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像郑屹之一样,抛却过往,报了这深仇大恨。”付子扬简直是在哄着允业了,“他能做到,你就做不到么?!” 听到这话,允业的心彻底平复了。 是啊,郑屹之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他已成为了允业生命中的一段历史。允业的心里有伤,可这伤口却终有一天会好的。再痛的伤疤,总有结痂的一天,自己心上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一天。 痛就痛吧,不痛又怎能好全呢?这伤口总不会日日滴血的。 “你还记得那日在淮南山的彻骨之痛?” 付子扬坚定地与允业对视着,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是时候再激励一次允业了。 “记得!报仇雪恨,夺回天下,”允业眼中的迷茫顿时消失了,“我是立了誓的。” 说罢,允业的拳头又握得紧了些。 “记得就好。允业,你如果一味地沉溺于悲痛之中,难免要心潮起伏。但你一定要克制自己,狠下决心,不要被自己的软弱占了上锋!”付子扬又拿出了往日太傅的态度,教导着允业,“情殇也好,恨意也罢,待你夺了这天下,有你的时日去想!到了那时,这些不堪的往事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磨的。” 看着眼前的付子扬,允业觉着自己心底又生出了能量。是啊,自己是在淮南山立过誓的,这仇恨,又怎能轻易忘却。 “允业在淮南山已立过誓言,便决不会半途而废的。” 说罢,允业已翻身上了马背。 “子扬,我们快些赶路吧。” 子扬笑了笑,一同翻身上了马。 “驾”,两人策马扬鞭,马蹄下卷起一片沙尘,往沙瞳关赶去。 23.允业病重 离开怀袖居已然十日有余。 一路上,他们看见许许多多的新绿一点点地冒出来,生长着,延展着,随着春风轻轻摇曳着。 是啊,万物正在苏醒,允业的心也不例外。 允业觉着悲伤,却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强烈了。噩梦虽然还在折磨着他,可那些白日里清醒的时候,允业却能管住自己了。 刚入春,风还是寒凉的。那空气一股脑儿地向允业的脸上吹去。寒冷的温度叫允业的身子陡然颤抖了一下,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衣。 允业出门时从御膳房偷偷装了些各式点心,那本是要留着给屹之和自己在逃跑的时候吃的。而这些点心却成了他与付子扬逃难时的关键之物,帮他们捱过了最初几日东躲西藏的艰难时光。 一切都很顺利,可允业却有些担心。 这几日,他觉着自己的精神渐渐好起来,身子却一点点地软下去。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离皇宫如此遥远。这几日,他们为了躲命,便极少去补给。如今口粮不够,两人便只能节省着,两顿并作一顿地吃。 允业哪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直是集着万般的宠爱,那嘴里吃的,那身上穿的,皆是千挑万选的。可这连日来,他却尝尽了疾苦的滋味。允业看了看一旁的布袋,那袋里装的全是难以下咽的馕饼——不要说是点心了,现在就连最基本的饱腹,都成了两人最大的难题。 自逃亡以来,两人一直未敢留宿客栈,夜深的时候,两人就拿着允业带出来的衣物裹在身体上,露宿野外。 夜是那样得冷,风吹得人无法入眠。可这冰冷却也挡不住那成日奔波的疲累。 允业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了。 付子扬还没有睡,他在期盼些什么,叫他不能平静。 月光照着允业的侧脸,那张脸还是那般惹人怜爱,可这怜爱却不似从前。那张脸比起在宫里的时候憔悴了许多,明显小了一圈。那圆润的面颊,如今却也有了一丝的凹陷。 付子扬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心中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冷却,反而是愈发强烈了。 允业向来是一张笑吟吟的面孔,可如今却只能看到他一脸的落寞与萧瑟,这叫允业看起来竟像个大人了。 付子扬感慨着,却有一丝欣慰。 允业,终于长大些了。 如今这一路上还算得上顺利,子扬不求什么,只求他们两个能顺利到达沙瞳关。倘若今后的日子真能如现在这般平安,之于子扬而言便是万幸了。 一切皆能如自己所愿,顺顺利利的么?子扬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忧虑。 清晨子扬醒了过来。他看着一旁的允业,还躺在那儿。 允业本是起得比他早的,可今日却还还没有醒。 “允业?” 付子扬低低地唤着,心中却十分紧张。 “允业!” 这回,付子扬大喊了一声,允业却仍旧没有回应。 付子扬的心紧了一下,他猛地站了起来,急忙掀开了允业盖在身上的衣服。 允业没有动,只是平平地躺着,闭着眼睛。 子扬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了。他缓缓地伸出手去,要触摸允业的额头。 竟是滚烫。 付子扬猛地将允业扶起,抱在了怀里。 子扬深吸了一口气,心却渐渐地平静下来。方才他见允业躺着不动,一时间,他竟以为是要永远失去他了。如今他感受到了允业的温度,脑袋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他抱着发烧的允业,思量着现在的处境。 “允业?”付子扬轻轻拍了拍允业的脸,唤着他。 “恩……” 良久,允业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叫子扬的心平静了下来。 “允业,听到我说话么?”子扬又轻声地问着允业。 “恩……”还是一句含糊不清的应辞。 允业当真是烧得不轻了。 子扬思忖着,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要将允业安置在这儿,自己去买药么?还是将允业带在身边,两个人一起进城? 都不行。 子扬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的思绪在飞快地旋转着,却没有一个好的法子。 “老师……没有关系……不要进城……”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允业突然开了口,“明天……明天我就好了……” 听到这话,子扬的心里一惊。 允业……他是在教自己么? 一直都是自己在教导允业,却不曾想到今日轮到允业来教自己怎么做了。他默默地,生出一丝惭愧。 他是欣赏允业的,却不曾想过允业竟有着这样一颗坚强的心。 他环着允业的双臂,搂得更紧了。 此时此刻,子扬有一丝觉出了自己的无力。这样的感受,恰似几日前面对惠娘的那般无奈。自己还有什么能耐呢?他曾眼睁睁地看着惠娘死去,今时今日,他是不是也要看着允业离他远去了。 想到这儿,子扬竟不能冷静了。 他直起身子,想要冲入那镇子去给允业医病。他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在想那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他的双手停住了,他仍有理智。 他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 允业已经烧糊涂了,可他仍能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己怎么能比允业还糊涂呢? 倘若进入镇子里,就是在自寻死路。允业都在阻止自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冷静呢? 付子扬想为允业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还有什么路,比允业的提议更好? 子扬看着允业,从背后将允业轻轻抱在了怀里。 他将头伏在允业的肩头。 这样的允业是多么令人疼惜啊。往日里,他总觉着允业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自己便从未敢靠近。如今,他却有了这样的机会。 子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嘴唇贴在了允业的后颈上。他感受到了允业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炽热的温度。这热量,恰似寒风中的一团烈火,叫他血液沸腾。 子扬透过衣领,竟瞧见了允业那白净的胸口。 他的手颤抖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停住了。 这样的乱世,允业只有自己,而自己也只有允业。这几日,两人一直相依为命,这种艰难处境下诞生出的情感,竟隐隐的,叫子扬心中的思恋更深了。 他看了看怀中的允业——如今允业在自己怀里,却是不自知的。 他又想起了前几日,允业竟主动将自己抱着,那时他分明是清醒的。 隐隐的,子扬的心中竟有了一丝期待。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将那念头狠狠地甩去了。 允业只把自己当做最敬爱的老师。而自己之于允业,也仅仅是唯一的至亲罢了。 就这样守着允业,等待明天吧。 他瞧了瞧马背上的袋子。那袋里的水和干粮已所剩无几了。付子扬感受到了饥饿,可他一口也不敢动,生怕浪费,饿着了允业。 这些最后的储备,就全留给允业吧。 子扬将允业扶起来,就近靠在一棵大树上。他将水和食物一点点地喂进允业嘴里。 “来,吃一点。” “恩……老师也吃一点。” 允业的声音很低,却还是能叫子扬听见。 子扬的眼圈红了。 众人都道允业任性,却不知允业是最最体贴的。这体贴渗透着他的一言一行,叫付子扬心甘情愿地追随着。 方才拼命压制下去的念头竟又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此刻,竟更强烈了。 子扬细细打量着允业的睡颜,轻轻地,亲吻了他的侧脸。 允业没有动。 允业感觉到自己的动作了么?抑或全无感觉? 允业没有动弹。子扬的心底却激起了波澜,他伸出右手,去抚摸允业的脸。 这样年轻,这样善良,老天一定会让允业好起来的。 想到这儿,子扬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了过去,埋在了允业的颈窝处,默默祈求着上天。 快让允业好起来吧! 他本是不信这些的,可如今却也在诚恳地祈愿。还有什么,能给他一丝慰藉呢? 允业,你一定要好起来! 24.劫药 允业病重,已是第二天。 子扬睁开惺忪的眼睛。昨日他过于劳累,加上又一整日没有进食,一时间,他竟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允业的病好了没有? “允业!” 他叫了声,又伸手摇了摇怀里的允业。允业却没有应。 子扬又探了探允业的额头,这额头竟愈发滚烫了。 允业的病症还不见起色。 子扬想起昨日苦苦祈求上天,竟觉得自己是愚蠢至极。允业连日没有饱饭,又正逢春寒料峭,允业的病怎么可能这么快好起来? 求天……不如求己! 他细细地考虑着现今的处境。允业病重,两人又受着通缉,现下又有什么办法给允业医病呢? 他要进城么?给允业弄药去?可如今他这样尴尬的身份,那郎中未必会将药抓给自己。 保不准,还会丢了性命。 他看着身旁的允业,一动不动,昏睡不醒。允业的病,却是不能再拖了。 如今允业重病在身,自是不便与他同行了。那……允业又怎么安置呢? 时隔一天,付子扬的思绪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细细地思忖着,寻求解决的方法。 他觉着允业的身子有些发冷,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盖在了允业的身子上。地也是冰凉的,他便在那地上也铺了一些。 风又吹了起来,付子扬微微抖了一下。这风虽冷,却不似前几日那样大了。他看着被紧紧包裹着的允业,想必这样的包裹,允业也不至于太凉了。 子扬想着,倘若这样安置允业,他自己稍稍离开一会,也无妨? 一时半会儿,他自己是可以脱身了,可药怎么办呢?还有什么人愿给他抓药呢? 倘若去镇里抓药,务必要一求必应。 他瞥见了马背上挂着的宝剑,那是他出门时带出来的。 他陡然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与其去求,不如强夺! 唯有这途径才是最好的。自己趁夜去夺药,是最易成功的;他要是走了寻常路,单单去镇里买药,一旦被识破身份,不用说药了,他们两人的性命也都不保了。 而且,倘若强取不成,他还有机会逃回原地,带走允业。 想到这儿,他猛得将自己的衣物撕下,蒙上了自己的半张脸。 他努力回想着惠娘曾用过的药方,将那方子又一一背了一遍。 照着这方子来抓药,允业定有救了。 他忐忑着,心却不似昨日那般没有底了。他觉着自己还能主动做些什么,而不是全指望着老天。 他静静坐了下来,等待天黑。 他又将昏睡的允业抱了抱,猜想着自己可能会发生的境遇。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一去不回,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允业了。 他贪恋着此时的温暖。他将头倚在允业肩头,又将环着允业的臂膀紧了一紧,他如此珍惜这样一个时刻,就好似这温暖即刻就会逝去。 这是片刻的梦,却终是要醒的。这清醒,或是在允业病愈之时,抑或……是在自己命殒之际。 天色渐渐地暗去,太阳快要下山了。那夕阳挂在天际,却较日常更艳了,红彤彤地一片,绚丽地,映染着天空的云。 付子扬又开始祈求上天了,他心里忧虑着,却仍然对自己的选择毫不迟疑。 但愿今夜能够一切顺利。 天已全黑了,他将允业放下,盖上了衣物。 他看着允业的脸,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 “驾!”子扬策马扬鞭,向镇上赶去。 镇上的路已全黑了,店门也都紧闭着。子扬一边骑着马,一边扫着身旁的幌帘。 “仁和堂”,子扬已能远远看见那药店的招牌了。 那是间极小的药店。 子扬下马了,使劲地敲着门,不发一言。 有人来应了,是个花白头发的老翁。 门开了,子扬一把将剑竖在了老头子的喉咙口,那老头惊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 子扬顺势走进了屋里,合上了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二两银子,掷在了地上。老头迅速向地上瞥了一眼,即刻又收回了目光,愣愣地看着付子扬。 “不要怕,”付子扬向那老头低吼了一声,又向前逼近了两步,“我是来抓药的,你按着我的方子抓!” 楼上传来了动静。 “谁啊?” 子扬的剑抖了一抖,眼神更锐利了。 “没事,有人病急,来抓药的!”老头这才往楼上应了一句,声调充满了平静。 楼上的动静停了。 “抓药!” 老头没有多说,他只是将纸平平地铺开,开始抓药。 “附子三钱,麻黄两钱……” 子扬仔细地回忆着脑里的方子,一个个报了出来。他盯着眼前老头的动作,生怕他错抓了什么东西。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老头顺着昏暗的光线,手脚麻利地抓着药。 药不出片刻便抓好了。 “谢了,把药包好了,我便速速离开此地。” “阁下可是要抓一副去伤寒的方子?”那一直沉默着的老头突然开了口。 子扬愣了楞,没有说话。 “倘若真是去伤寒用的,那可还是缺了一副甘草。” 听到这个药名,子扬才想起方才所报的药材的确是差了一样,那是惠娘曾与他叮嘱过的。 “阁下,您的药怕是没有地方煎了吧。”老头又开了口,“不如在我这儿煎了,你带回去,如何?” 子扬看着眼前的老头,竟一时应不上话来。自己是拿了剑在指着他,他还怎能这样淡定? 子扬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本就是医病救人的郎中,阁下今日来是来抓药,又不是来取我的性命,我又何必与阁下过不去呢?” 听了这话,子扬点了点头,他死死盯着老头,怕他作什么手脚。他看着那老头拿起包药的纸,缓缓往旁边的锅里倒下去。 药味已弥漫在了空气之中,围绕着子扬飘开。 确实是这个气味。 “这副药不消半个时辰便能煮好,”老头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客官的剑……可以放下了吧?” 子扬没有听他的话,依然将剑头直直地指着那老头。 “算了,不放也罢,”老头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我真与你们皇族的人有缘了……” 付子扬一愣。 眼前这个老头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自己已不便多问了。 水已渐渐沸腾了起来,两人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了那朦胧的光影,还有那浓烈的药味。 “药煎好了,”老头笑了笑,“我盛了给你带走吧。” 子扬一把夺过了药罐,向门外跑去。他已无暇停留。 允业,我取到药了! 等我回来! 子扬翻身上了马,向镇外跑去。 那药店的店门关上了,灯也暗了下来。 这样一个寂静的夜,万籁俱寂,却空余那马蹄声在街道上响着。那马蹄是那样有力、均匀,就如同胜利的战鼓那般,击打着子扬的心。 25.义父 正是夜晚,京城的郊外,吹着一阵阵的凉风,没有长出树叶的枝干随着这风摇摆着,发出瑟瑟的响声。 一阵马鸣打破了这寂静的夜空,一个黑影翻身下了马,往这密林的深处走去。 来人正是当朝太尉何训之,他是来等人的。 子时还未到,他踌躇不安地来回踱步。 鸦雀叫了起来,何训之听到了那树枝间的动静。 约定的时辰已到。 何训之往头顶上望去,高声喊了一句。 “出来吧。”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高处跃了下来,身轻如燕,稳稳地落在了何训之的背后。 何训之一回头,对眼前的身影打量着。 来人扯下了蒙头的黑布,单膝跪下。 “小女何瑶拜见何大人。” “何瑶?”何训之冷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个名字呢!你现在不是叫齐英么?” 何训之向着齐英逼近几步,“怎么样?当了那小畜生的女人,感觉如何?” 齐英默不作声。 自宫变那日起,已过了十五日。这十五日里,齐英的身份可谓是翻天覆地。她从一个永昌王府的小小女婢,竟摇身一变,成了皇帝最贴心的侍妾。 也难怪这何训之多疑了。 齐英本是何训之抚养大的,她唤何训之的时候,便是用了“义父”二字。何训之对她确是有养育之恩。她分明记得她那凄惨的幼年——流落街头,久无居所,无依无靠,衣食无着。若不是何训之相救,她怕是早就沦为街边的饿死鬼了。 既是有恩,便是要报。如今,义父安排自己在郑屹之的身边,做他的眼线。 何训之早就准备好了。他一直对这郑屹之防备着,所以早早派了齐英入了永昌王府。 齐英是他最为聪明伶俐的义女,何训之偷偷安排齐英做了永昌王府的婢女。齐英本就不凡,矫健的身手,出众的气质,叫那郑屹之一眼就瞧出她是个习武之人。 这样的人才,又怎能浪费在端茶送水的小事上呢?郑屹之暗自思忖着,将齐英留在了身边,当起了贴身侍卫。 身边缺的就是这样的帮手。 齐英果真也没有辜负何训之的期望,她编造的那些身世和那些虚假的过往,让她顺利地取得了郑屹之的信任,帮着他料理着他手上的小事。 郑屹之不敢叫别人做的,齐英却可以接手去做;那些不敢说的话,也敢与齐英说。齐英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一股让人信任的忠厚,那忠厚却带着伶俐,叫屹之不知不觉就与她多说一些。 如今,齐英成了郑屹之的妾侍,却也是顺理成章的。 屹之已经失了允业,贴心的人便只有齐英一个了。闲来无事之时,他便召了齐英到身边说说话。屹之的底细只有齐英清楚,也只有齐英的伶俐能迎了屹之的心。这样的孤独,叫齐英成了屹之如今最交心的朋友。 既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屹之便把齐英立为了自己的妾侍,避人耳目。 何训之打量着眼前的齐英,暗自笑了一下。 这齐英当真是不同了,是个大姑娘了。虽然她还身着男装,可那脸上分明是涂了胭脂的。想到白日里齐英定是顶着这样的妆容,身着妃嫔的华服,何训之竟禁不住有些恼怒。 齐英是长大了,自己却日渐衰老。 绝不能让这年华白费!自己失去的,都要在这时候一点一点补回来! 何训之的脸上突然愤愤地冷笑着,他对着齐英,问道,“让你办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皇上最近……没有任何异样。” 齐英依旧是这样的不动声色。 没有异常,但何训之却隐隐察觉了一丝不同。那是侍妾齐英的表情,而并非出自她的义女,何瑶。 他的何瑶该是更热情、更积极的,而不是这般冷静、不动声色。 何训之的心中起疑了,他抬起双眉,故意刁难着齐英,“在我面前,你还叫他皇上?” 听到这话,齐英突然觉着有些不知所措。登基以来,自己从来就是唤郑屹之为皇上的,不曾有其他的称呼,如今竟怎么被义父责问起来了? 齐英摸不透义父的心思,只好认错。 “小女知错,以后在义父面前,我不这么叫便是。” “罢了!”何训之听到这话,疑虑便稍稍放下了一些,“我听闻最近郑屹之那小子常常召幸你。你该不会在他身边呆得久了,性子也变了吧。” 说完,便别过脸去,不再看齐英。 听到这话,齐英的心里却是明白了一大半。 义父是在怀疑自己。 是啊,义父一直就是这样的脾气,生性多疑,连自己也不例外。齐英是义父现今唯一的依靠,却也是义父的心头大患——一旦自己与郑屹之联手,义父便只能节节败退,俯首称臣了。 义父绝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的。 齐英思忖着,要表了忠心,打消义父的疑虑。 “义父多疑了。”齐英又单膝跪了下来,作抱拳状,“义父对小女的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小女数年前更名改姓进入永昌王府,是拼却性命了的。义父不是不知!” 听完这句,何训之却是放下了心。他想起来,齐英当年入府,却是自己一手安排的。选中了她,便是相中她的聪明伶俐,忠心耿耿。如今,怎么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了呢? 何训之清楚地记得,齐英刚进府时候对郑屹之的厌恶。这厌恶是他从小到大对着齐英灌输进去的。每当自己的恨意发作的时候,便把齐英叫来身边,一一悉数着他所恨之人——皇帝、永昌王、甚至连郑屹之也不例外。 这样的齐英,他还用怀疑么?何训之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眼里还有我。”何训之冷笑了一下,音调突然上扬了一些。他想到前几日处处与自己作对的郑屹之,心生恼怒。 “这个郑屹之,自作聪明,竟敢刁难我何训之!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何训之露出了阴险的笑,“那个黄毛小子,怕是死也想不到,你是我派在他身边的奸细吧。” 齐英和着何训之的笑声,也勾起了嘴角。 何训之又想到了前几日郑屹之在朝堂上刁难他的模样,那分明是要提醒他,压制他;他还想到了他的侄子何树忠,如今还在郑屹之的掌控之中,性命堪忧。 想到这儿,何训之的火气又上来了。 “这个郑屹之!刚刚上位就对我呼来喝去的,”何训之的眼里现出一抹杀意,“他大约是把我当做他的奴才了!” “义父息怒,”齐英赶紧讨好发怒的义父,“我近日还听闻,郑屹之要赏您呢。” “废物!” 一声厉喝,叫齐英一惊。 齐英这句话本是要叫何训之放平了心的,竟不料叫他的怒意更盛了。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帮着他说话了!”何训之逼近了齐英,瞪着她,“我还要他来赏我么!” 何训之转过身去,愤愤地说,“他对我早就存疑!登基之前他还听命于我,如今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这儿,何训之突然怒气全消了。他仰天大笑了一声,“可惜啊,他的狐狸尾巴露得太早了。” 齐英的眼里突然放出一丝精光,“义父眼光锐利,是要早作打算。” 何训之见到齐英恢复了早些时候的神态,便更放心了。他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盘算全说了出来,“今日清晨来信,说是屠为锋拒绝投诚,我稍稍挑唆了几句,郑屹之就下令要杀他。”何训之心中满是得意,“真是个黄毛小子!屠为锋虽然性格刚毅,但向来遵守本分,绝不会是谋逆之人。他这样一做,倒是要惹来不少麻烦。” 何训之捋着自己的须髯,冷笑了两声。 见到义父心情好了一些,齐英赶紧附和,恭维着何训之,“义父深谋远虑,思虑周全。” 何训之这才转过身来,对着眼前的齐英提醒了两句。 “伴君如伴虎,你也要记得思虑周全,仔细着自己的言行。”何训之盯着齐英,压低了声音说道,“郑屹之这个人,生性多疑,你现在与他走得近了,更要提防着些。” 齐英点头,答应着。 “好了,你快快回去吧,不要叫人发觉了。” 齐英点了点头,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树林里的风又刮了起来,那是一股寒风,吹得树间的鸦雀也飞了起来。 何训之却一点儿都不觉着冷,他笑着,似乎看到了眼前延展开的广阔道路。 自己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总算到了要翻身的一天了。 郑屹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 26.幻境 允业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他觉着自己的身子软软的,动弹不得。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他向前望去,只觉一片漆黑。 这是在哪儿? 突然间,在那黑暗之间,他似乎又见到了他的父皇,他的母后,还有他的惠娘。 他们在与他笑着,好似在唤他。 自己是死了么? 也好,死了也好,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允业。”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惊醒了他。 是付老师的声音。 “允业!” 又是一声呼喊。 允业回头望去,却没有人。 自己这是在哪儿呢? 管他在哪儿呢。如今有没有力气都无所谓了。允业的身心都放松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泰兴殿、永和宫,在这一刻仿佛都立体了起来,矗立在他的面前。 屹之? 屹之在哪儿呢? 没有他屹之兄的身影。 陡然间,他眼前的人物都面目狰狞了起来。 “杀了他!” 他们在齐声向他高喊。 “杀了他!报仇雪恨!” 那呐喊声越来越高了。 允业捂住了耳朵,却还是能听得见。 “你必须杀了他!!” 允业的手中陡然生出了一把剑。 杀了屹之?他不愿意! 他一下将宝剑扔得远远的。 “允业!” 付老师的叫声又传进了脑海。 “允业,听得见我说话么?” 付老师在叫自己?自己……这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允业觉得自己的嘴里流进了什么东西,冰凉的,沁人心脾。 这凉意让允业的头脑霎时间清醒了些,可他分明觉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沉重了起来。 自己不是在和子扬老师赶路么?怎么自己又突然在这儿? 允业已经不想去想那些了。 父皇,母后,惠娘,允业好想你们啊! 即使不杀屹之,惠娘他们也会接受自己吧? 他往前方一步步走去,渐渐地,竟觉着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了。 “允业,醒醒!” 又是付子扬的声音。 他的两腿突然觉得沉重似铁,无法向前了。 付老师……付老师……允业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付老师的那张脸。 付老师,叫我回去呢。 付老师这样的人,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如今却一直包容着自己。 突然间,又有一点沁凉的液体进入了自己的心田。 一束阳光直射了下来,刺痛了允业的双眼。 眼前的宫殿开始崩裂了,惠娘和父皇母后也在渐渐走远。 允业的意识越来越强烈了。 付老师对我最好,我无论选择什么,付老师都会支持我。 付老师最懂我,别人都要强迫我。 付老师,一直陪着我。 宫殿已崩裂成了碎片,天空白茫茫地,露了出来。 “付老师?”允业觉着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的身上,“子扬?” 允业已经醒了过来,正是白天。 身后的子扬猛得睁开眼睛。 子扬还在允业背后紧紧搂着他。 昨日他怕允业冻着,就将允业抱了整整一夜。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竟这样不知不觉。 子扬赶紧松开了环着允业的双臂。 “允业……你好些了?” “恩……好多了。” 允业已经有说话的力气了。 “来,让我摸摸,”子扬伸手去摸允业的脑袋,面露欣喜,“是好多了,不烫了。” 太好了,允业终于恢复了。 子扬默默地感谢着上天。 “昨日老师一直在照顾我么?” 允业对昨天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得了,可却也没有完全忘掉。 他还能回忆起一些,那全是关于眼前之人——付子扬的。 平时的梦里,他梦见的全是屹之,可这次却不同,他却梦见了子扬。 允业的衣物上还残留着付子扬身体的温度,那温度不如屹之的那般火热,但却是正正好好的,靠着让人觉得舒服。 允业将脸向那外衣上蹭了一蹭。 直到这时,允业这才发觉自己竟套了三件外衣。他惊讶得向子扬的方向看去,那身子上居然只着了一件单衣。 “子扬,你不冷么?” 允业的身子还有些虚,却异常关切。 “子扬不冷,殿下病好了,子扬也就心安了。” 付子扬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样温和的微笑。 看着这样的付子扬,允业的心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赶紧将最外面的那件外衣脱下,交给了子扬。 “子扬,你千万别冻着了,要是你也生了病,我该怎么办呢?”允业一脸关切地看着子扬,“我已经没事了,你可要仔细着自己的身体!” 子扬知道拗不过允业,便笑笑,拿了衣服穿上了。 允业又想到了方才的梦,他噏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 “子扬……” “恩?” “要是……”有什么东西再允业的眼里闪烁着,“要是我不报仇了,你还会陪着我么?” 说完,允业紧紧盯着子扬的双眼。 子扬的脸居然丝毫未变,那谦和的眉目间仍旧透出那淡淡的笑。 “昨日允业病重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倘若你真决定要过平凡的日子,我也定会追随于你的。”子扬笑着,又补了一句,“允业健康快乐,子扬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话,允业多日来冰凉的心好似泻出了一股热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温暖了。 他终于笑了起来。 这是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笑容,叫子扬看了心中一颤。 他的允业回来了。 仅仅是过了一夜,两旁的树枝却又添了几丝新绿。 那绿,是刚生出来的,看着让人觉得娇嫩、鲜艳。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味,那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春天,真的来了。 27.初见 初春的夜晚依旧是乍暖还寒,宫里烧着干柴,却也让人觉出一丝清冷。 屹之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榻上,转辗反侧,不能入眠。 允业现在正在何处?莫不是要给那寒风吹得冻僵了?自己在这宫内已觉着微寒,允业这样单薄的身子,暴露在那荒郊野外,更是受不了了。 屹之一边想着,一边将双手枕在了脑后,望着头顶上的纱蔓。 那本是宫内最普通的点缀,可如今看来却竟似变了模样。那纱帘映着烛光,竟如薄雾一般低垂下来,轻轻地,笼罩在屹之的心头。 这样的寂静的夜,叫屹之对允业的思念竟愈发强烈了。 自己与允业在一起时,他就知道自己对允业十分喜欢。可这喜欢并不曾似今日这般强烈。 思念牵动着他的神经,让他久久不能入眠。 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笼罩在屹之心头的薄雾已经散去,静悄悄地,越飘越远了。 他瞧见了自己的心,却不敢面对。 他已犯下了滔天的罪孽;他和允业,已是势不两立。这些,他都知道。 他也知道,他与允业已不能再见。 那再也触不到的身体,那不能再温暖的心,竟叫屹之心中的思恋愈发地强烈了。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被那春梦纠缠,梦见自己与允业在那怀袖居的床榻上痴恋缠绵。 有时候他会梦见允业,那模样似是在哭泣,他便伸出双臂,紧紧将允业搂在怀里;还有时候,他会梦见允业提着剑,满脸愤怒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便一刀将允业的剑打去,将允业强按在地上。 他分明还在想着允业,这也叫他寝食难安。 每当屹之醒来,这些梦仍会徘徊在他的脑海。这感受叫屹之留恋,也叫他无奈。 他觉着自己如今竟像那个何训之一般愚蠢——他纠缠着得不到的皇后,最后被废了一只眼睛。 自己也会因为这情爱,落魄至此么? 屹之的思绪慢慢地飘到了很久以前,那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皇帝一时兴起,竟举办了一场秋帏演武会。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允业。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念头,那本是要接近允业,杀他报仇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喜欢上了允业。 “屹之!”允业爽朗地笑着,“方才见你一箭射穿三个箭靶!真厉害!” 屹之打量着眼前的面孔,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天真无邪。 屹之曾无数次想象过仇人儿子的面孔,那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狂妄嘴脸。可当他真真切切地看着这张脸时,却丝毫未瞧见他想象中的模样。 怎么可能!他可是仇人的儿子!是他日日夜夜想杀掉的皇子! 他想象着允业死时的模样——那张面孔惨白,却仍是宁静,就好似一地的白雪,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这画面,竟叫他的双手发抖了。 这并非他日日夜夜所想时的爽快,而是对那逝去生命的惋惜。 屹之的心犹豫了。 屹之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犹豫——这犹豫竟还是对着自己的仇人的。 如今允业自己送上了门来,他本该高兴,高兴自己省了不少心力。他还已经想好了说辞,是要接近朱允业的。 “殿下……” 话到嘴边,却全咽了下去。 他的心竟狂跳了起来。 还要接近这个朱允业么?这样的人,就要如此轻贱地死在自己刀下么? 屹之早前的信念动摇了起来。 兴许自己的信念本就是错的。皇帝犯下的错误,又怎么要他的儿子来承担? 况且这个皇子,还是这样天真,这样……惹人怜爱。 想到这儿,屹之竟沉默下来。 允业见屹之久久没有说话,便拍了拍屹之的肩。 “你这个人,长得人高马大,怎么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允业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那笑声爽朗,竟如春风拂面。 屹之的心竟叫这笑声化开了。 他本以为他的心已硬如铁石,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那过往的硬冷,不过是包裹了一层坚硬的外壳,而这外壳,如今已显出了裂缝。 素未谋面,却似曾相识。莫不是缘分在偷偷作祟? 不过是简单的言辞,不过是最平常的微笑,可在屹之眼里,却是这样得难能可贵。 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一丝遮掩,更让他觉着无比地安全。 他本是多疑的性子,凡事都要思前想后一番。他也曾见过那些对他阿谀奉承的嘴脸,叫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识破。 可允业的笑容里,却是这般纯粹。 这是他本能的直觉。 允业笑着,也不等着屹之的应话,便向皇帝走去,请求着,“我看屹之兄相貌堂堂,又是永昌王的儿子,父皇不如将他派给我,做我的贴身侍卫,如何?” “胡闹,”皇帝摸着自己的须髯,笑笑,“这不是屈才了么!” 屈才?屹之暗自笑笑。 自己的才能又有何用呢?倒不如真派给允业作了用场,他这箭术便也有用武之地了。 屹之向前走了几步,主动向皇帝请愿。 “怎么会呢,殿下品貌非凡,又是天潢贵胄,”屹之双手作抱拳状,诚恳地说道“能给殿下当贴身侍卫,可是永昌王府莫大的荣耀呢!” 允业听了这话,更高兴了,他转身对着皇帝,恳求应允。 皇帝考虑了一番,笑了。 “允业现在还是皇子,封招贴身侍卫还为之尚早。”皇帝对着郑屹之缓缓说道“郑屹之,你既立有军功,我就先赐你一个封号,叫善骑侍中卫,等允业有朝一日成了太子,再封你做他的贴身侍卫,如何?” “谢陛下。” 谢了恩,郑屹之这才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允业。 允业已直立在自己的跟前,笑盈盈地对着自己。 “父皇方才所言极是。你不当侍卫也不错。”允业伸出双手,搭着屹之的双肩,“屹之,我们今后就以兄弟相称!” 兄弟?屹之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不是疑虑,而是感激。 若是这话换作了旁人去说,他定要思前想后,胡乱猜测了,可如今允业将这话说出来,他却隐隐有些激动。 “微臣怎敢……” 屹之还在推托,却被允业的笑声打断了。 “好了!快起来!”允业扶起了屹之,“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允业说完,便紧紧握住了屹之的手。 陡然,一阵风吹进了宫殿,叫那殿内的烛光微微摇曳了一下。 屹之看着天花板,那印在纱蔓上的光影,也随之舞动着。 他的思绪已飘了回来。他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那温度似乎还在。 那日自己怎会这样失了分寸?竟对那允业慌乱起来。 他又想起了允业那日的笑脸,那样率真,那样可爱。 兴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叫他对允业动了心。 想到这儿,屹之竟笑了起来。 可那笑容却转瞬即逝,不复存在了。 可惜,自己没有珍惜这上天的馈赠,将允业害了个遍体鳞伤。 屹之翻了个身子,隐隐的,想起些什么来。他想起了淮南山上的怀袖居,那间屋子,是否还在? 想到这儿,他突然直起了身子,想去看看。他罩上了外衣,即刻就要备马。 不能去。 他不敢去。 “苏公公!” “奴才在。” “吩咐齐英,将怀袖居整理干净。” 吩咐完,屹之又回到了床铺上,直直躺了下去。 怀袖居还在,他们的情分就还在。 想到这儿,屹之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28.遇险 宫变之日至今,已过了二十日有余。 允业和子扬还在向前赶往沙瞳关,允业病愈之后,两人便没有停下。连日的长途跋涉,让两个人感觉异常疲累。 “允业,我们的口粮用完了。” 付子扬对着允业,忧心忡忡地说。 又要去买口粮了。每次面临这样的境况,付子扬总是心有不安。他们俩是朝廷的通缉要犯,任何的动作都冒着风险。 所幸这一路上,两人的补给都还算顺利,没有被逮到。 如今,眼看就要到沙瞳关了,可那装着馕饼的口袋却空了。他们又不得不去冒险了。 付子扬的心隐隐有些担忧。“这儿是最近的补给之处了。”付子扬指着前方的小镇。 “一定要补给么?到目的地还有几日?” “顺利的话,估摸着还有三日吧。接下去沙瞳关,再无补给之处了。” 听到这话,允业叹了口气。 三日不进食,确实是顶不住的。两人一路上已节省着口粮,现今已是人疲马乏。再饿三日,怕真是未到沙瞳关,便就死在这路上了。 “允业,你不方便进出,我去城里买吧。”付子扬说完,已翻身下了马。 “不行!”允业制止着付子扬,一边也翻下马去,“你这样一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怎么办!我跟你一起到城里去!” 允业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一边对着付子扬笑笑,“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付子扬想了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与允业走散了,倒也不好办了。况且允业的脾气倔强,他也不好阻拦。 “也好。”付子扬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将马匹拴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两人虽然饥饿劳累了多日,但允业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些。付子扬看着允业的脸,那神情显然已较前些日子精神了许多。相比怀袖居出发的头两天,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早已有了巨大的改变——那眼里分明透出了生气。 这叫付子扬倍感欣慰。 “允业,”付子扬对着允业笑笑,“这几日,你的病可是全好了?我看你不像先前那样郁郁寡欢了啊。” 允业对着付子扬,也露出了笑容。 他看着眼前这个付子扬,这个唯一陪伴着自己的至亲。 以前自己贵为皇子的时候,他只觉着付子扬是他最敬爱的老师,一直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包容他,引导他;如今他落魄了,这付子扬却倒真像是他的兄长了,日日夜夜地鼓励着他,爱护他。比起他的屹之兄,付子扬更能抚慰他的伤痕。这数十日里的陪伴,叫他渐渐地,对付子扬产生了一种依赖。 允业感激着上苍,竟赐予他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伙伴。 付子扬聪明,谦和,又不失体谅,他护着允业,就如同护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还有谁比他的付老师更亲近他呢?允业默默地想。 付子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老师三番四次地教我振作,煞费苦心,”允业露出了这几日来难得出现的笑容,“既然老师这样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总是一蹶不振,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子扬老师这几日来一直鼓励着他,现今,该是他回报老师的时候了。 付子扬看着这样的允业,欣慰地笑了。 今时今日,允业真看起来像个大人了。这不仅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因为允业自己的努力。 他想起允业前几日的一蹶不振、垂头丧气,那时他一直担心着,允业会不会就此失了意志,消沉下去。如今看来,他真是看低了允业了。 “看到允业你精神一日日地好起来,我心里便也宽慰了一些。”付子扬一边笑着,一边提醒着,“这三日,你要好好想想,不要等到了边关见了屠将军,茫然无措。” “老师,放心吧,”允业笑笑,“我这几日做梦,都在想着说辞呢。” 说到这儿,允业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是昨日夜里的一场噩梦。 允业脸上难得的笑容又褪了下去。 “这是我现下唯一的出路,”允业板下脸去,深深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当然要日思夜想了。” 付子扬已经察觉了允业脸色的变化。 他想起了什么。 那是昨日夜里,付子扬迷迷糊糊听到些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将他惊醒了。 那是轻微的啜泣声,允业正在偷偷哭泣。 那日至今虽已过了二十日有余,允业却是还未接受这隔世之变。 这样大的变故,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了。自己这般的世故,却也不能忘了当日那遍野横尸的惨状,又何况是允业呢?允业自幼未受什么挫折,如今这一遭,也算得上是命中的劫难了。 允业在哭什么呢?他是想起了惠娘,亦或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还是……想到了他的屹之兄? 付子扬不去多想,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由着允业去哭。 哭出来,兴许便能好受一些。 付子扬沉默着,没有说话。今时今日,他已不想再去安慰允业了。允业已经明白了今后要走的路,现在能够治愈他的,便只有时间了。 两人沉默着,一路前行。 “子扬,看,前面有卖吃的!”眼看前方就是馒头店了,允业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快些备好口粮,接着赶路吧。” 付子扬应了声,快步走上前去。 “老板,给我来五斤馒头。” 忙碌的馒头店老板一听这话,突然转过身来,“客官要这么多?” “是。” 老板犹豫了一下,却又即刻笑逐颜开,“好咧,我这就给您装上。” 付子扬撑开了他手中拿着的布袋子,一边把银子放在了桌上。 那银子分明给多了一些,这叫老板的手脚更麻利了。 “老板,快点。” “是是是。” 老板一边抓着馒头,一边答应着。 眼看馒头快要抓好,一旁的老板娘突然吼了一句,“孩子他爹,进来一下。” “什么事情啊,我正忙呢。” “快进来!” 老板这才往老婆那儿看去,只见她老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向他使着眼色。 老板抓馒头的手停住了,抬头对着付子扬赔笑,“这位客官,我去去就来啊。” 说罢,两人去了内屋,久久没有回来。 付子扬已经察觉了境况的不对。 “允业!”付子扬对着一旁的允业大吼一声,“拿上馒头,快走!” 付子扬说罢,将桌上的馒头一股脑儿的全都扔进了布袋,朝着允业飞奔过去。 “怎么了?”允业还愣着,不明就里。“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快跑!”付子扬已没有时间解释了。他拉着允业,向马匹跑去。 眼看马匹就在不远处,付子扬猛得抽出了身上的小刀,将栓在树上的缰绳一下子斩断了。 “馒头拿上!快走!”方才一会儿的功夫,付子扬已将袋口牢牢扎好,他扬起手,将一整袋的馒头都一股脑儿地抛给了允业。 允业接住了馒头,策马向前方狂奔去。 “驾!” 付子扬也上了马,紧跟着允业。 远远的,小镇那头,已有了喧闹声。 “他们在那儿!” 这喊声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 允业听到喊声,突然慌了神,“他们追上来了!” “跟紧我,前面就是岔路,我们分开两头,我负责引开敌人!你在岔路口等我!”付子扬的语速变得极快,允业向付子扬望去,只见他一脸凝重,“要是三个时辰之后还等不到我,你就自行进入沙瞳关,不用等我。” 允业还想制止,却见付子扬一个急转,策马跑远了。 远远的,允业又听到一阵骚动声。 “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带头的官兵大喊了一句。 他的付老师为了自己,将敌人引开了。 一群鸦雀从小镇那头飞了起来,那是被箭头的呼啸声给惊起的。 允业想起,方才他还感谢上天,赐予他子扬与他一路作陪,可如今,子扬却生死未卜。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子扬……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29.春梦 初春的夜晚,怀袖居,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淮南山的草木摇曳着,迎着那春日的夕阳,被那光亮染得通红。 允业就站在怀袖居一旁,神情也是原来的模样。 屹之再也忍不住了,他向允业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允业的手臂,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允业还在挣扎,却不说话。屹之用单手将允业的双手制住,另一只手便有了空余。他的右手在允业的身子上抚摸着,想要将他的衣襟扯开。 “你想我么!”屹之一边撕扯着允业的上衣,一边对允业低吼着,“快说,想我么!” 屹之不顾那愤怒,用身子紧紧地压在允业的身体上,对着允业的嘴唇重重地吻去,“怎么不说话,我想死你了!” 允业没有说话,只是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任由他摆弄。 他粗鲁地,将手伸进允业的衣服里,又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将允业死死压在身下。就这样,他强迫着允业,叫允业不得不屈服于自己。 梦,惊醒了。 每当梦见允业,屹之总会在这个时刻惊醒。 这几日,屹之觉着自己那思恋的情绪愈发地强烈了。就连白天的时候,他有时竟也会出了神,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与允业的回忆,就像一根藤蔓,悄悄地,蜿蜒着渗进了屹之心脏,然后生根发芽,将他的整个心都占据了。过往的回忆折磨着屹之,那一颦一笑,一点一滴,都叫屹之想起来不能自已。 自己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难道真是这样脆弱么?屹之质问着自己的心,被自己的问题震得一阵阵地颤抖。 他……当真要面对这样的自己? 允业的忠厚,允业的笑容,那失去的过往渐渐地全都浮现了出来。他的记忆里还残留着那往日里最甜蜜的情节,那些片段,折磨得他无法冷静,更无法安心思考现在的处境。 他怀念着允业的纯真,还有那谈话时的毫不掩饰。 还有什么人能替代允业呢?当真没有谁能这样陪着自己了。 允业,你在哪儿呢?我想见你。 屹之愣着,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可他的心却在翻滚着,不能平静。 他又想到了现在的自己。 他的命是由自己亲手夺回来的,是用失去允业的代价换回来的,他本该是万般珍惜,可他未曾想到以此换回来的日子竟叫他如此煎熬。 他日夜不安,仿佛连活着也没有了滋味。 当日策反逼宫,当真是正确的么? 屹之觉得困惑了,他紧紧地抓住被单,直起身来。 “苏公公!” “陛下吩咐。” 在一旁守夜的公公被屹之唤醒了。 “召齐英来我的寝殿。” “是。” 苏公公领了命,便退了下去。 不消一刻钟,齐英便入了屹之的寝殿。她仍身着华服,却较白日里随意些。 “臣妾给陛下请安。” “过来。”屹之没有动,声音也是沉着的。 “是。” 齐英慢步走了过去,却不知屹之在想些什么。她慢慢地向那床榻靠近,突然间,她竟一下被屹之抓住了手臂,猛得扔到了床榻上。 她被屹之扑了个始料不及,她没有挣扎,任凭屹之撕扯着自己的衣襟。 突然,屹之停下了动作。 屹之盯着眼前的肉体,想压上身去,却完全没有了兴致。 还是不行。 不是允业,就不行。 齐英意识到屹之的心不在焉,她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一边整理着方才被揉乱的发丝。 “陛下最近总是这样,是不是又叫噩梦缠身了?”齐英笑笑,一边安慰着屹之,“要不要我安排丹觋法师来殿内做做法,好驱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信这些?”屹之阴沉地撇了下嘴角,一下又将身子躺了下去。“朕不过是突然兴起,才唤了你过来。” 齐英低头揣度着,没有说话。 屹之召她来,定不是要宠幸她了,而是有话要与她说。 她等着屹之发话。 “听说近日有人在沙瞳关附近,见到了朱允业。” 听到这话,齐英猛得仰起脸,追问着屹之“捉到没有?” “没有,”屹之低低地笑了几声,叹了口气,“叫他们给逃了。” 听到这话,齐英淡淡地松了口气。 “怎么,你担心他?” 屹之看着齐英,突然笑了,这笑是无奈,亦是庆幸。抓到允业又如何,不抓到他又如何呢?倘若今日真抓到了允业,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了。一日不见允业,就能将这重逢延缓一日。 他思念着允业,却不敢相见。 齐英察觉了屹之脸上的笑,她已猜出了屹之的心思。 “如此要紧的通缉要犯没有逮着,您怎么还笑呢?”她笑着,微微带着讽刺。 “多嘴!”屹之恶狠狠地瞪了齐英一眼。 齐英的神情没有动摇,她仍是这样冷静。 “是臣妾多嘴了,请陛下恕罪。”齐英淡淡地回了一句。 屹之还是躺着,却不想说话了。 他静静地将身子侧了过去,背着齐英,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恕臣妾多言,”齐英见屹之不再愿意与她说话,便将话头调转了过去,“我听闻沙瞳关将军屠为锋不愿投诚,如今——朱允业又离沙瞳关近在咫尺,这……” “还用得着你来提醒么!”屹之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早做了打算。前些日子已经派了十名枭影前去刺杀屠为锋。” 齐英点点头,“我听义父说了。” “哦?”听到这话,屹之又将身子侧了过来,邪笑了一下,“你们又碰面了?” “是,义父说,刺杀屠为锋,是他故意引您犯下的错误,”齐英侧着,没有看屹之,却面目严肃,“他这样做,为的是让你惹人非议,落人口舌。 “这个老狐狸!” 屹之躺着,大笑了起来。 “他以为我这样无能么,可以任由他摆布!”屹之的眼中全是轻蔑,“我本就有意除掉屠为锋,如今允业赶往沙瞳关,就证明我想得没错。” “陛下深谋远虑,义父不及您万分之一啊。” 齐英这才转过脸去,随着屹之一同笑了起来。 “臣妾斗胆再问一句。” “说。” “沙瞳关是国之重地,兵锐将良,而屠将军也并非等闲之辈。”齐英的语速渐渐放慢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万一……” “你是想说刺杀万一失败?”屹之笑容依然,静静地看着齐英。 “许是臣妾多虑了。” “你没有多虑,我早就想过了,”说到这儿,屹之这才将笑容收起,“这次行动一旦失败,屠为锋那老家伙多半是要揭竿而起了。” 听到屹之这样说,齐英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 屹之好不容易拿下的皇位,就不怕被允业再夺了去?屠为锋一旦来袭,他们怕是挡也挡不住啊。 这个郑屹之,怎么还这样轻松呢? 屹之看出了齐英的心思,坐起身子来,笑笑,“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该来的总会来。夺位的战争……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是啊,战争还没有结束。允业还未死,一切都还未结束。 他本以为自己一旦当上皇帝,便可以高枕无忧,如今看来,却成了奢望。 什么时候才能将允业忘去?一年后?几个月后?抑或睡一觉……明日就忘记了? 不论今后,允业现在还牢牢地扎根在他心里,叫他寝食难安。 他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 倘若屠为锋来袭,允业也会随他而来,或许,这样的允业真会将自己牢牢压制着,夺了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想到这儿,他的心竟不如从前那般慌乱,而是平静下来,甚至隐隐的,生出了许多的期待。 夺去又如何?屹之竟暗自痴笑了起来。 他们若真有见面的那一天,自己便也知足了。 允业,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能再会! 30.彻悟 允业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岔路口。 失去了付老师的陪伴,如今只剩下马匹在他身边踱来踱去。允业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孤独和寂寞侵蚀着他,也咬噬着他的心。 与子扬失散,大约已过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允业是如坐针毡,时时刻刻都在盼着子扬回来。 子扬怎么还没有出现呢?他明明说好三个时辰便会回来的,如今三个时辰已过,他难道真要听了付老师的话,独自赶往沙瞳关? 天已全黑了,四周景物的轮廓也渐渐模糊起来。允业孤独地坐着,望着那被黑夜所笼罩的天际。他分明已经听到了那远方鸦雀的声音,啾啾喳喳地,回荡在这深谷里。 这声音,让这眼前的山谷显得更大、更空了。 当真是天要弃他?让他连这最后的至亲都要失去了?他在遥想着去沙瞳关的漫漫长路,这一路上竟要他一人去慢慢度过?他似乎顿时没有了勇气。 没有了子扬,这一切还有意义么? 孤独的气息在谷中漫延着,扩散着,叫刚刚恢复了一点信心的允业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绝望。喜与悲,全都随着周遭的静寂沉淀了下来。 他已不愿再去想了。他静坐着,将脑袋放空,等待着奇迹。 又有半个时辰过去了。 天越来越黑了,眼看星辰随着月光越来越清晰,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允业站起身子,想要跨上马匹去找找子扬,可他发觉他已连动也不想动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仍不见付子扬的踪影。允业的绝望情绪越来越强烈了。他索性把身体躺下,默不作声地,愣愣地向天空望着。 不等到子扬,他就不走了! 允业愤愤地想。 还有什么事情比子扬更重要的?难道还要去沙瞳关劝说屠将军?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了子扬,这世界,这一切,全都失去了本来的价值,变得索然无味。 “允业?” 远远的,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允业的沉思。 “允业!” 那分明是子扬的声音! 那声音一时间令允业的身子充满了力气,他陡然站起身来,向那声音飞奔而去。 “子扬……!”允业高喊着,“你在哪儿呢?” “我在这儿。” 低低的声音,有些虚弱。 允业向前走了几步,顺着声音寻去。 在声音的那一头,他终于看到了子扬的身影。他倒在了地上,马匹正在一旁,安静地歇息着。 允业冲了过去,抱起地上的付子扬。 “怎么那么久,”允业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你可叫我好等啊!” “允业,”付子扬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呻吟,“轻一些,我受伤了。” “哪里?!” “不是很重的伤。”子扬温柔地笑笑,指着胳膊上的伤口。 看到子扬胳膊上一片殷红,允业不由得鼻子一阵发酸,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气。但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看着为他舍命的付子扬,心中充满了劫难之后重逢的庆幸,叫他狂喜,也叫他心疼,害怕。子扬受伤了,可却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允业不似以前那般怨天尤人了,而是在感谢着上天。他本以为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了,他与他的付老师再也见不到了,可现在子扬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重新聚在一起。 允业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子扬……”允业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给你处理伤口。” “不用了,伤口不深。”子扬对着允业,还是方才那副温和的神情,“官兵追我追得紧,我绕了好远的路,才回到此处。” 付子扬这才又回想起了方才那一幕的惊心动魄。那箭头几乎要射中他的后背了,可他却侥幸躲过了,叫那箭从他的手臂旁擦过。那本就是最后一箭,那箭之后,便没有了攻击,他离那些追兵也越来越远了。 他脱离了险境,却心系允业,可现实的危险又不得不叫他待在原地。他等待着时机了,要躲开官兵,可那些人却迟迟不离去,让他耽误了许多的时间。 他往约定的地方走着,以为允业已经离去,可他不曾想到允业竟还傻傻等在原地。他分明看见了方才允业见到他的瞬间,脸上写满了焦急,以及眼中将要落下的泪水——那眼泪,是为他而生的。 “你啊,真还是个孩子呢。”付子扬疼惜地看着允业,将他脸上沾上的尘土拭去,“可怜你啊,这般年纪轻轻的,就要经历这样的颠沛流离。” 子扬看着眼前的允业,心中是说不出的怜惜。 允业也是,他看着眼前的子扬,心里也是道不明的激动。 “只要有老师,我便什么也不觉得苦了。” 允业说完,将付子扬牢牢地抱紧了。 是啊,只要有自己,允业便不觉得苦了。 这句话深深地印刻在了子扬的心里,在他的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本不是轻易落泪之人,可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眼眶湿润了。他看到那为自己心急如焚,并且苦苦等待的允业,他的心里早已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可他却压制住了那想要把允业揽在怀里的念头 没想到,允业竟主动抱着自己。 那是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感情,叫他欣喜。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温暖,他已觉得知足了,再多便是贪心,便是奢求。他享受着这一刻,沉默着,将手搭在了允业的肩膀上。 他又想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三个时辰,那三个时辰早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若不是想着允业的安危,他又怎能支撑得住呢?那乱箭齐飞的混乱,还有他那早就紧张得麻木的双手,叫他早已没有心力去逃命了。要是没有允业这股信念的支撑,没有那强于他人的意志,他保不准早已被那乱箭射死了。 允业也看出了子扬的疲累,那是拼尽全力后的虚脱。子扬拼却了性命赶回来,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孤身一人,不想叫自己独自面对这一切。 想到身边竟有这样一个人照顾着自己,允业将子扬又抱紧了一些。 “老师……”允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看着子扬的眼睛,声音变得异常坚定,“方才……你迟迟不回来,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我的愿望,也是老师的愿望,就算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国恨家仇,我也不能再让自己犹豫了!” 说到这儿,允业大喝了一声。 “一点都不能有!” 是啊,为了子扬,为了自己,他都要改变现在的处境。 付子扬笑了笑,他看清了允业的表情。那是一种更加坚定的眼神,比先前多了一份清澈,少了一份迷离。 “您受了这样的伤,是为了护全我,我对郑屹之再好,他却是要我死。”允业依旧抱着子扬,将他心里想的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出来,“前些日子我无精打采,是因为心里只有恨,这恨不足以让我如此动容,可今天您……父皇母后已经死去,看到老师受伤,我更是恨自己无用……我……”允业越说越激动了,“我一定要改变我们的处境!夺回我应有的一切!。” “允业,”子扬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欣慰,“你能够这样想,为师这伤,受得也算是值得了。” 允业笑了一笑。 他的决心已定,他定当拼死完成大业,保子扬一个周全。 子扬看见这样的允业,再也抑制不住了。他的脸颊已经感受到了允业的温度,他的体温也在出卖着自己的心。 他也伸出了双手,将允业紧紧抱住。偌大的山谷之中,两人就着月色紧紧相拥。这真是上天赐予他的恩典,叫子扬竟有这样一个终身难忘的时刻。子扬的心,快要被这片刻的温暖融化了。 31.拜见屠为锋 沙瞳关依旧如常,飞沙走石,渺无人烟。天空中的飞禽也是这沙瞳关所特有的,在天空中来回翱翔着,四季不变。 可今日的沙瞳关,却有所不同。 沙瞳关分明有什么变化着,骚动着,在这飞沙走石之间游荡着,击打着众将士的心。 帐营里,陆炎正立在屠为锋身旁,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 将军正在写字,他还没有抬起头,却已用眼角瞥见了陆炎的神色,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叫他暗自发笑。 “怎么了,要说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将军,您听说了么?”陆炎上前了一步,试探着屠为锋。 屠为锋还是那副气定神闲地样子,悠然自得地写着字。 这一次,他写的是一个“随”字。 随波逐浪、随方逐圆,这随字可真是应了屠将军日常里的性情,看着漫不经心。 屠为锋仍未抬头,就自顾自地写着,良久,才答上了一句,“你听说什么?” 陆炎早已沉不住气,“前几日,前朝太子在白石镇,偷偷入城补给干粮,慌忙之下暴露了行踪。” “哦……”将军笑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早听说了。” “将军一点都不着急么?”陆炎上前一步,竟已耐不住性子,“那白石镇离我们沙瞳关只有三日的路程,太子此行,说不定是来投靠我们的!” 将军还是笑笑,淡定地写下了一个“遇”字。他欣赏着自己方才写下的两字,将笔速加快了。 这一快,将那笔尖的墨顺着将军的笔锋,挥洒得更加流畅自如了。四个大字,陡然间在那白纸上舞动起来,仿若有了生命。 “我前几日跟你说的话,你全都忘了么?” 将军说着这话的时候,笔尖并没有停,不一会儿,他的四个大字,便已写好。 “随遇而安”这四字,乃是四个动态的打字,却不偏不倚地构成了一个静态的整体。 这一回陆炎看着这字,觉得倒有些奇特了。方才将军写字的时候,他明明觉着将军笔舞得飞快,那笔下的字也是躁动不安的,可如今四字全部完成,他竟在这字里觉出了一丝静。 当真是随遇而安,心平气静了。 看到这四个字,陆炎也不如方才那般心浮气躁了,他放缓了语气,询问着将军,“属下只是认为,此事迫在眉睫,”陆炎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将军,“将军的抉择,不仅关乎我们自身的荣辱,还关乎着沙瞳关的安危!” 屠为锋这才抬起头,正视着眼前的陆炎。 好小子,才几日,便稍有长进,不如前几日那般心浮气躁,容易动怒了。 “既来之,则安之,”屠为锋放下了笔墨,捋了捋自己的须髯,“该来的总会来的,你又何必多虑?” “屠将军,是属下多虑了么!”听到这话,陆炎的急性子又犯了。他跪了下来,双手抱拳,声调也是心急慌忙的,“屠将军在战场上是运筹帷幄,可战场之下,怕是敌不过这形势险恶啊!” 屠为锋叹了口气,哎,陆炎啊陆炎,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如今前来的是先帝之子,而先帝又有恩于将军,”陆炎还在自顾自地说,眼里全是焦急,“将军如今不与学生说您的决定,可依学生推测,将军怕是……” “你猜得不错!我是早有定数了!” 屠为锋打断了陆炎的话,气定神闲地笑了。 陆炎抬起头看着将军,那眼中的忧虑更明显了,“将军,”陆炎的声音竟有了一丝颤抖,他的心中不安,问起话来也没有了底气,“您……当真要帮那前朝太子么?” 屠将军突然大笑起来,看着跪在眼前的陆炎。 这个陆炎,当真还是不明白自己写字的用意。 他站起身来,像桌旁走去。 “先帝是我有恩于我,可这与他的儿子又有什么干系呢?”屠将军拉开了座椅,坐了下来。他双手抱在胸前,将眼睛闭上,“看看前朝的晟陵帝,他一生推行的是仁政,可他的儿子不也是暴戾无常,荒银无度么?最后亡了国家,让百姓流离失所。” 说到这儿,屠将军的语速竟越发地慢了,就好似要睡着了。 “陆炎,你就是思前想后得太多了,才会这样看不透这局势。”屠为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如今是死守边关,并无他求。” 陆炎无言以对了,他不知道将军在打什么算盘。 屠将军低低地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些什么。 “说起求,倒也是有一样的。” “什么?”陆炎好奇地问道。 “但求百姓平安,边关太平……”屠为锋又笑了,随后,又轻轻将眼睛闭上。他仰起身来,将身子放松地靠在了座椅上,深深地叹息了一口,“倘若做到这些,我也算是对得起先帝了。” 陆炎看着眼前的将军,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将军从来就是这样,只露一个话头,之后的便让自己去猜。这一回,陆炎挠破了头皮,却始终猜不透将军的意思。将军不愿归降投诚,又不愿帮先帝之子,那将军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又想到了将军写的那四个字。 随遇而安。 随是什么意思?是随着境况去定夺,去变化自己,与这大势融为一体;安是什么?那则是求得自己的安心。大势之中要求得自己的安心,保得太平,那将军的意思,便也容易琢磨了。 陆炎似乎渐渐揣摩出一点屠将军的意思了。如今屠将军按兵不动,是在等——等待一个正确的决定,让黎民百姓永享太平。 如今,新帝与先帝之子屠将军都未见过,所以便没法掌握这个“遇”字,便也无法决定了。 想到这儿,陆炎终于呼了一口气,他的心也平静了下来,颇有底气地问将军,“将军要见了先帝之子,再做定夺? 屠为锋这才点了点头,笑笑。 “我尚要看看这小儿的志向!”屠为锋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是说着话,“如果只是报这国破家亡之仇,我又怎会牺牲自己将士的性命,做这等无用之事!” 屠为锋终于将自己的意思表明了,这也叫陆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所认定的屠将军,是一个无比正直之人,所以即使自己有时有些费解,却也一直追随着他的决定。 屠将军如今表了态,自己确也能够继续安心追随了。 “将军。” 门外传来了士兵的声音。 “什么事?” “营外有人自称是朱氏第七代子息,名叫朱允业,要求见将军。” 屠为锋笑了笑,他早已料到今日会有这样一位访客。 “让他进来吧。” “是。” 朱允业与付子扬进了营内,多日的劳累,让他们俩看上去面色憔悴。屠将军细细打量着来人——这,就是先帝之子朱允业? “朱氏第七代子息,朱允业,拜见将军。” “在下付子扬,拜见将军。” 两人双双给屠将军行了礼。沙瞳关还是这样的沙瞳关,却真的有了变化。如今这不安定的种子已在沙瞳关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了一颗苍天大树,叫每个人都瞧得见了。 朱允业,还是来了。 沙瞳关多年来的平静,终要被打破了。 ——第二卷·逃亡·完—— 第三卷:逆转 32.嫉恨 “沙瞳关那儿,可有消息了?” “沙瞳关路途遥远,那十名枭影,怕是还没有到呢。” 何树忠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答着何训之的问话。 自枭影离京,已然过了十天有余,可那十名枭影仍没有消息。郑屹之知道,沙瞳关路途遥远,枭影的队伍本就不能这么快抵达关口,可他却仍要去质问那何树忠。 这两日,屹之整日地寝食难安,他想找一个人发泄心中的压抑。他思来想去,便把那矛头对准了何树忠。 谁叫你是何训之的侄子呢!活该受这个气。屹之心中暗暗地想。 一大清早,他便召了何训之过来,要质问何树忠。何训之本还想迂回一番,可他一抬头,竟见郑屹之脸色阴沉,便没有多说,答应了。 如今,何树忠跪于地上,自知是责问难逃了。 “那个朱允业呢?”何训之继续问道。 “也……”何树忠突然答得有些不流利,“也尚未找到。” 何训之一听这话,慌了。 倘若说刺杀屠为锋还未事成还情有可原,朱允业的事情就当真是没了托词。郑屹之定会拿这句做文章,刁难何树忠了。何训之后悔了,他懊悔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将这样的问题抛给何树忠。 “废物!”何训之还在施展着那套不管用的苦肉计,“真不知养你们有什么用!” 屹之笑了笑,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等着何树忠露出破绽,好让自己借题发挥,没想到那何训之三言两语就将话头丢了出来,叫他省去不少功夫。 “何太尉,”他眉心一扬,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句,“既然还没有消息,就叫他人头落地好了。” 听到这话,何训之和何树忠的双眼都睁得极大,他们不知道郑屹之竟会说出这样的言语来。 何树忠当真就要就地死去了?他们看着郑屹之那严肃的神情,并不似在玩笑。 “陛下饶命!”何树忠伏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 猛然间,殿内笑声大作。那是郑屹之在笑。 他盯着何树忠,像盯着一个被自己摆弄的玩具。 “你也怕死么!”屹之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怕死怎么还完不成朕交予你的重任呢? 何训之听出了屹之言语里的刁难。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屹之的脾气不是冲着这事情去的,而是冲着这人去的。方才那句人头落地的话,他并不是真要叫何树忠死,而是要杀鸡儆猴,威吓自己。 “陛下息怒,”何训之赶紧打着圆场,“何树忠护卫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与其将他处死,不如等枭影行动之后再做定夺!” “再做定夺?”屹之依依不饶地追问着何训之,“倘若行动失败,又作何打算?” “三日之后要是还没有消息,再杀他也不迟啊。” 何训之顺着屹之的话说了下去,却陡然觉着自己说错了话。他想到了将来——朱允业仍逃窜在外,不知所踪,倘若这刺杀不能成功,何树忠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何训之懊悔着,质问着自己——自己近日来怎么老是屡屡犯错,他本不是这样的。 他想到前几日与齐英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口无遮拦,说着说着就将自己的盘算全抖了出去。他本想着是该留个心眼的,可如今自己怎好像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变成了一个没有秘密的傻瓜。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心计却想处处使坏的跳梁小丑,把事情全都搞砸了。 究竟自己是怎么了? 他确是操之过急了。 他要朱允业死,这也让他屡屡犯错。 何训之并不恨朱允业,也不觉得那朱允业有什么威胁。可他就是想那朱允业死去,最好……是马上死去。 这念想不是冲着朱允业去的,而是冲着郑屹之去的。 郑屹之和朱允业的交情,他自是知晓的。他早就瞧见了两人的交情,那是非同一般的感情。曾有一日,那郑屹之说要与朱允业去打猎,可两人一去不回,竟彻夜未归。自此他便猜到那朱允业之于屹之却是非同小可。 他看着眼前这个郑屹之。区区一个永昌王的儿子,荣华也有了,富贵他也有了,唯独缺着一个贴心的伴侣。他嫉恨这上天的不公——他堂堂何训之,有什么地方不如这个郑屹之?要说策反,他的功劳也得占下七分,那郑屹之顶多也就能得个三分,凭什么就让他当上了皇帝? 当初策反之事未成的时候,他觉着郑屹之尚可利用;可如今策反之事已成,他倒嫌弃起了郑屹之。他觉着郑屹之成了自己路上的一堵高墙,堵住了他的建业之路。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本就可以一个人完成策反,拉上一个郑屹之,是他的失算。 他的心里还有更想不通的。他样貌丑陋,半生已过,却终无一女子相随,他瞧瞧眼前这个郑屹之,这样的歹毒,这样的狠心,却凭着一副皮囊,轻轻松松得了一个知己。他比了比眼前这个郑屹之,又再比了比自己,他当真是恨透了屹之。 自己的命运如此不济,又怎能叫这郑屹之春风得意? 嫉恨在他的心里燃烧着,跟随着那几十年的孤独与寂寞,全都在他的心中绽放出最耀眼的火焰。他在找到一个机会杀掉这个朱允业,将郑屹之最牵挂的人从这世上永远地抹去。 再多的金银财宝,再高的权势地位,却无贴心之人相陪,也终将成为空虚的泡影,这是他何训之几十年来得到的教训。他既上了这样一课,他也要郑屹之明白这个道理。 他要逼郑屹之杀掉朱允业,借他自己的手将这幸福毁去。 他……一定要让郑屹之也尝尝这孤独的滋味。 何训之早已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家无眷侣,膝下又无子,这仇恨成了他唯一的乐趣。他要看着郑屹之痛不欲生,他要叫这郑屹之苦不堪言。 这几日,他似是已瞧见了郑屹之脸上的阴影。这阴影,让他的心似乎得到了一种无上的快感,这快感充斥着他的心脏,却也损害了他的冷静。他的计划越来越急,越来越莽撞,这才会让他思虑不周、破绽百出。 他瞧见了郑屹之脸上的笑容,那笑容似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方才自己情急之下说出的那句话,当真是要何树忠为难了。 “那好,”屹之笑得更浓了,“既然何太尉给你求情,那我就给你三日。你下去吧。” 何树忠脸上苍白,一动不动。 “还不快下去!” 听到这句,何树忠才被何训之叫醒,退了下去。 何训之不敢再问什么,也不想再问什么。他的脑子已经乱了套。 以后做什么事,都该从长计议。 郑屹之,这次确是你赢了,难保下次还是你赢。 “你也下去吧。”郑屹之看着何训之,懒懒地说了一句。 “是。” 冬日里的积雪已全部消融了,那枝头上,那屋檐上,已全无下过雪的痕迹。今年的雪远胜于往年,下得特别大、特别凶,可现在也全都没有了踪影。 那雪并非是化作虚无,散入风里,而是全都化作了水,悄悄地渗进土里。 来年,这雪还要变成冰霜,再度铺满大地。 33.不安 这几日,屹之的心越发地不安。 今日也是如此,中午小寐,屹之便觉得胸口阵阵发闷,不能安睡。 这个朱允业,当真是要叫自己想得喘不过气来了? 屹之愤愤地想着。 不行,他不能再如此下去。如今自己的地位还未稳固,朝中又有这何训之与自己暗中作对,自己怎还有这样的心思去想允业呢?他要想出对策,将自己的地位再坐稳一些。 他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传召了齐英。 “唤淑媛齐英上来。” “是。” 苏公公领了命便下去了。 不消片刻,齐英便来了 齐英今日着了一身素色的衣服,显得清新素雅,妆容也不如前几日那般浓烈。这素雅正衬了她寡淡的气质,从那眉目间看去,今日的她少了那一分妩媚,更添了一丝精明。 “今日怎着素色的衣服?”屹之问齐英,“莫不是穿不惯那华服,又要换回男装去了?” “臣妾也想呢,”齐英笑笑,“可惜臣妾现在的身份,是不便再着那身衣裳了。” “当真不便着那身衣裳么?”屹之倒了一壶茶,随着齐英一齐笑了笑,“前些日子,我看你又漏夜离宫了。” 说完,屹之把那笑脸收敛起来,正色对着齐英。 齐英已经猜到那屹之要问她什么,那是前几日,她着了一身黑衣,去私会她的义父何训之。 她进行地这样秘密,竟还是被屹之发觉了。 “前几日,我确是私会了义父,”齐英方才着实一惊,可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及时向陛下禀报,是臣妾的疏漏。” 听到这话,屹之的脸色又放松了些许,“好了,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是不知道,”屹之抬起头,问道,“朕问你,自上次你和何训之碰头,你们私会过么?” “没有。”齐英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当真没有?” 屹之抬起眉毛,盯着眼前的齐英,拖长音调又问了一遍。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齐英,这个如今他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也是他身边唯一可信任的知己。 他无意刁难她,也无意将她除去。 何训之与齐英关系非凡,那是他早在永昌王府的时候便察觉的,他当日就在卧房质问了齐英,要齐英将事情全盘托出。齐英当真是聪明,面对这质问竟一点不慌神,三言两语就将那窘境化解了——她不但抖出了她与何训之的关系,还将何训之与屹之联手的意图抖了出来。这样的应对自如,真叫屹之刮目相看了。 齐英的聪明还不止这些,每当屹之生出什么顾虑,齐英总能猜得到他的心思,为他切切实实地思量、打算。她的那些点子,总与那旁人的主意不同,那是更贴心,更实际的劝诫,一句句的,都能说到他心里。 就是这样,齐英得了屹之的信任,成了他最贴心的侍女。 如今,他当上了皇帝,自是变得小心一些,可他还信任着齐英,常召齐英来宫中商榷事情。 “当真没有。”齐英知道屹之对自己的信任,她并不慌神,依旧从容自如,“何训之虽把臣妾当作义女,臣妾却没有把他当作义父,陛下是知道的。” 听了这话,屹之低低笑了一声。 这个齐英,还是最得他的心。她这样从容,定是知道自己还信着她。方才这对答虽简单,寥寥两句,却全答在了点子上,当真是把他的顾虑全打消了。 “没有就好。”屹之一口将方才的茶水饮了,“如今你的义父何训之是越发的不知深浅了,在我跟前明面上的功夫他是做足了,暗处手脚却是愈发多了。” “是。”齐英答完,便不作声了。 屹之瞥了一眼齐英,笑笑。齐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当真要摸个清楚。如今何训之让他头疼,齐英又与何训之交往甚密,倘若出主意的人是她,必能合他的心意。 屹之不露声色,继续说道,“我这次叫他侄子办了刺杀朱允业的差事,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捉拿朱允业,刺杀屠为锋,这两件事情都是苦差。” 屹之的话已经说得够明了,齐英却仍没有答应。 屹之笑笑,将眼睛闭上,懒懒地躺了下去,“我早知道,自京城到沙瞳关,顺利也要十日有余,如今这才过了七日,我便去兴师问罪,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齐英已知晓那屹之问的是什么,她思量着应该怎么答话。 她知晓她义父与屹之之间的关系,他们两人,早就彼此成了对方的心头大患。郑屹之这样做,无非是要做给何训之看,杀鸡儆猴,叫何训之老老实实,不做他想。 屹之当真是要动义父了?齐英思忖着。 齐英柔声地唤了声陛下,起了身要去泡茶。 “我给陛下沏壶茶吧。” “恩,”屹之的眼睛仍闭着,像是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朕也是许久没有尝过你泡的茶了。” 茶水不消一刻便泡好了,淡淡地,散发着茶香。 “陛下请用。” 屹之端起茶杯,细细品了几口。 他皱了皱眉,他分明记得这壶茶是用六安瓜片泡的,那茶水中本是带些甘甜的,可如今品来,却品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我记得这六安瓜片是甘甜的味道啊,怎么经你的手一泡,就变了味?” “六安瓜片是甘甜不错,”齐英笑了笑,将手中的壶放在了茶几上,“可方才臣妾冲泡时,加了一味甘菊一起作了茶料。” 听了这话,屹之有些惊奇。甘菊是清甜的味道,六安瓜片也是甘甜的,两样安置在一起入了茶,怎就变了味呢? “陛下不知,”屹之虽未说话,可那疑惑却叫齐英看得一清二楚,“这两样虽都是甘甜的味道,但这六安瓜片是生茶,不曾滤烫,而甘菊性清。方才臣妾将这两样放在一起,才叫陛下尝出了苦涩。” 听了这话,屹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方才他是在试探齐英,是否要去对付那何训之,现在这齐英立时就给自己泡了一壶苦涩的清茶,这显然是别有用意。 “臣妾见陛下近日来不分昼夜处理朝政,连入寝时都不得安稳。”齐英将自己的思虑说了出来,“记得臣妾还是齐英的时候,陛下做事从来是淡定从容,可如今……” “但说无妨。” 屹之盯着齐英,让她把说到一半的话说下去。 “臣妾是想……”齐英抬起了眼睛,正对着屹之说道,“义父与陛下都是行事刚烈,思维缜密之人,莫不是因为如此,才让陛下龙体抱恙。” 听到这话,屹之大笑了起来。 齐英虽聪明,却当真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啊! 自己心神不宁是不错,可这并不是为了那何训之! “你是想说我和何训之一样阴狠毒辣,互相算计,才会落得现在这样坐卧不安么?”屹之的笑停了,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你也太小看我了!” “臣妾失言了。” “哼,”屹之冷哼了一声,对着齐英说道,“一个区区何训之,怎么奈何得了我呢。朕在王府里的时候,天天不也受着这样的气!” 齐英笑了,她方才的话是要参那何训之不错,可以她的聪明,她又怎会不明白屹之的不安缘何而起呢。 齐英笑了笑,明知顾问地点穿了屹之,“那陛下又是为何不安呢?” 屹之不说话了。他看着齐英,那脸上分明挂着一副清明的表情。 连她也知道,自己这几日的不安,是为了谁。 “你下去吧。” “是,臣妾告退。” 殿内又空留他一人了。他召齐英来,本是要与她商讨何训之的。她是给了自己建议不错,可那话头兜了一圈,却又不知不觉回了原地。 允业当真能与屠为锋一起,骑到他的头上么? 想到此处,屹之的心又烦乱起来。前几日他还曾想过,见到允业便是他最大的心愿,可今日这番毫无来由的烦躁,却将他前几日的思恋全散了去。 “屹之兄怎么愁眉不展的呢?”屹之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允业的笑脸,“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兴许与我一块去淮南山走走,便有精神了呢!” 那笑脸本是叫他欢喜的,可如今想来,却成了他的心头病。 屹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翻了齐英方才泡的那杯茶水。 他望着那散落一地的水迹,竟迷茫了起来。如今自己对着允业,究竟会是恨,还是爱?倘若当日未能策反,今日的境况又是如何?莫不是要轮到允业日日为自己愧疚不已? 屹之的心,竟一时辨不清这局势了。 34.恳求 沙瞳关,将军营。 屠为锋看着方才给自己行大礼的两人,暗自笑了笑。他听清了两人的名字,一个叫朱允业,一个叫付子扬。 自己当真是不问世事了,连前朝太子的名字都听得这样耳生。 “两位不必行礼了。”屠为锋对着两人说话,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傲气。 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是前朝太子,一个是前朝太傅,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点儿都看不见那皇族的影子。这样虚弱的身子,这样落魄的姿态,这两人,当真是要来求他复辟冉恒国的么? “你就是那个亡了国的太子么?” 屠为锋面带不屑,抬了抬眉毛,笑笑,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语里的讥讽。 允业被这话惊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将军的口中竟说出这样的话。 他曾无数次地想像着,屠为锋是怎样的刚正不阿,连那说话的音调也是带着凛然的正气。可如今屠将军就面对面地站在他的眼前,他却觉不出一丝忠烈之士的影子。 一时间,允业竟答不上话来。他被屠为锋这出其不意的话语给怔住了。 “你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沙瞳关是做什么?”屠为锋见朱允业久久不应,便又笑了起来,“你这样沉默不语,莫不是要专程来观摩这沙瞳关的荒无人迹? 允业听了这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他回想着前几日他准备好的话,那是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过的说辞,可如今,他却有些失了底气。 “将军想必也听说了。三十日前,永昌王之子郑屹之杀君弑父,如今冉恒国是支离破碎。屠将军曾是先帝的贴身侍卫,对先帝忠心耿耿,我便前来……”允业见屠为锋迟迟没有表情,那气势便更弱了下去,良久,他才吐出了几个字,“便来……投靠将军。” “哦?”听到这话,屠为锋哈哈大笑,“仅仅是投靠么?” 允业被这笑声慌了神,他方才分明是想说助他报仇的,可话到嘴边,竟被将军那不言自威的气势压了过去。 “不……我是希望将军……”这一回允业不得不说了,他鼓足了勇气,憋出了一句,“我希望将军替我报仇! “终于说实话了。” 朱允业这句大白话让屠为锋笑了笑,他抬起眉毛,叹了口气。 这个朱允业,当真是先帝的儿子?怎么生得这幅脾性,一点都无皇家的气息。屠为锋回想起当年日日护着的先帝,那是怎样的气概滔天,眼前这样的人,又怎会被先帝选中,立为了太子? “将军……你不愿意么?” 允业见方才自己话出,将军却无动于衷,终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屠为锋摇摇头,失望地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平安,我又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帮你报仇?” “我!……将军!” 允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从未想过屠为锋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已说出了来意,却仍是这样的从容淡定,言辞虚浮,这叫他有些灰心。 自己该怎么办呢?该说些什么才能留住屠将军?允业一点儿都摸不透将军在想些什么。自己的复仇大业,又怎会止于这沙瞳关呢! 允业的嘴唇噏动着,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屠将军。” 眼看屠将军就要转身离去,一旁的付子扬终于开口了。 “恩?”屠为锋头也不回,冷冷地问道“你有话要说么?” “不知道将军还记得在下么?” 听到这话,屠为锋才转过脸去。 他打量着眼前这人,他方才说他自己叫作付子扬。他记得这样的名字么? “你是?”屠为锋打量着子扬的脸,回忆着。 “在下付子扬,是前朝太傅。”子扬将脸抬起,把散开的头发捋到了两旁,“十年前,将军与我有一面之缘,不知将军还记得么?” “付子扬?”屠为锋仍想不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些记不得了。” “不记得也不打紧。”付子扬上前了一步,露出了平日里淡定的笑容,“我知道,屠将军一心为民。这十年来,沙瞳关捷报不断,屠将军功不可没。” 屠为锋冷冷笑了一声。他又瞅了瞅立在眼前的付子扬,这个人,说话是拐了弯去说的,却是叫他生了个心眼。 他又瞧见付子扬脸上的笑容,这样的笑,倒叫他想起些什么了。 屠为锋并未有所动,反而更加不屑了——这样的恭维,是他平日里最不爱听的。 “不用夸我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付子扬笑了笑,应道,“将军可知,君明则国兴,君昏则国衰的道理。” “继续。” 听了这句,屠为锋的眼睛才亮了一亮,他不假思索地将这“继续”二字脱出口去,要付子扬接着说下去。 “屠将军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付子扬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您可知道,君王的意志,也决定了国家的意志。国家是否昌盛,万民是否平安,全看君王的能力如何。”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了。” 付子扬已看出了屠为锋的动摇。他早就听闻这屠为锋脾性甚异,孤高冷傲,难以捉摸,却唯有那对黎民的忠心赤诚可见。他故意将话头往这上面牵去,去引得那将军的兴趣。 “屠将军知道便好。”付子扬笑着,双手却背了过去。他向屠为锋靠近了几步,说道,“我曾与当朝天子郑屹之有过接触,此人心狠手辣,不甘寂寞,性情又极为孤傲。” 屠为锋的心颤了一下。这个付子扬,当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自己扭转了心意。 屠为锋确是在估量着新帝的脾性,这个付子扬偏就提起那郑屹之,这样的话题,确是引得了他的兴趣。 “杀君弑父之人,这还用说么!”屠为锋仍冷笑着,不动声色地对着付子扬,“他的狠毒我屠为锋管不着!至少这三十日来,我没有察觉出郑屹之的动作!” 说罢,他便转过脸去。 屠为锋竟露出了一丝迟疑的表情。 仅仅是一瞬,却被那付子扬紧紧地抓住了。 “屠将军错了。”屠将军的破绽让付子扬更加从容了,“据我所知,此人不但心狠,还异常多疑。” 听了这话,屠为锋又将脸转了回来,对着付子扬。 子扬笑笑,却没有即刻就答。他向屠为锋走近了几步,立定在屠为锋的面前。 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对着屠为锋的眼睛,问了一句,“听说屠将军还没有投诚吧? “是……” 屠为锋应着,脸上的迟疑却愈发明显了。这个付子扬,当真是句句戳中要害。屠为锋虽是觉着那新帝不会这么快动他,可他却不十分确信。如今付子扬这样问自己,难不成真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屠将军这么做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啊。”子扬笑笑,一点一点地将那方才的话铺展开来,描述得有理有据,“以我的推测,屠将军这样的性情刚烈之人,与他怕是水火不容。” 说完这句,一旁的陆炎却是按捺不住了,他冲上前去,瞪着付子扬,“你说清楚!那个什么郑屹之,难道要杀了将军么?” “陆炎,退下。”屠为锋的脸色已经慢慢严肃了起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付子扬说道,“这是我的学生,冒犯之处,请见谅。” “无碍。”子扬笑了一笑。 允业觉着这帐子里气氛一点点地凝重了起来,方才一边倒的局势,竟一点点地往子扬那边滑了过去。子扬仿佛已能掌控这帐营里的气息了,他仍旧淡淡地笑着,却多了一丝笃定。 是时候使出最后的一击了。 他向屠为锋又逼近了两步,将笑容完完全全地收了起来。 “以我的猜测,刺杀屠将军的士兵,应该已在前来沙瞳关的途中了。” “这都是你的推测!”屠为锋不露声色,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本是疑虑着的,可并非那样确信。方才子扬的一番话,确是将他的疑虑变得愈发强烈了。 付子扬笑了,他瞧见了屠为锋心中的不安,这不安正是他想看到的。 “将军信不信我不打紧,”付子扬没有再强调方才的推测,只是平静地劝诫着,“在下只希望将军加紧戒备,不要放松警惕,叫刺客有了可趁之机。” “我自会小心。”屠为锋的笑容完全收了起来。 是啊,自己当真是大意了。屠为锋突然暗自担心了起来。他还摸不透新帝的脾性,正如新帝尚未摸透自己。倘若新帝真是个多疑之人,凭那杀君弑父的狠毒,他定是要万分小心了。 “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 “请说。” 付子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把拉过了允业,郑重地对着将军,“前朝太子朱允业,是我多年的学生。别的我不敢说,可他的性情我却是一清二楚。他天性纯良,待人至真至诚,若是他当了皇上,定不会让百姓受苦。” 允业方才见着老师言语上的阵仗,他一句也插不上,心里不免觉着惭愧。如今老师拉着他,他自是不能不语了,“允业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死在那场屠杀中了。”允业蹙起眉来,竟一下跪在了地上,“今日允业是侥幸才活了下来,可那日的切肤之痛,允业是历历在目。” 允业跪在地上,头却是仰着,紧紧地盯着将军,“这天下的百姓,个个也都是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又怎能再让他们遭受与我一样的痛苦呢?!”说着,允业将手高举,做了个立誓的手势,“允业向将军立誓,若是允业登上了王位,是绝不会让这样的惨剧发生的,如若违背,随时等将军取允业首级。” 允业的这番话,当真让屠为锋动容了。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先帝之子,有些可怜,却也是无奈。好好的冉恒国,遭了这样的变故,眼前的这个孩子,也定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他扶起了允业,温和地笑着,“好了,天色已晚。你们两位现今已无容身之所了吧?”他一边笑着,一边吩咐着陆炎,“陆炎,你带人过去收拾收拾,先请二位住下来吧。” 说到这儿,屠为锋干咳了一下,低声说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还容我考虑几日。” “先帝的荣辱,天下的太平,全凭您如何定夺了。” 付子扬将这句说完,便拉着允业,随陆炎一起告退了。 屠为锋见两人走了,便也坐了下来。他的思绪已经被付子扬牢牢牵住了。 这个付子扬,说的全是凭空的猜测,可却是字字有据,句句有理,自己是否真要信他的话呢? 屠将军思忖着,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35.询问 陆炎安顿好两人,就速速回到了将军营,他已迫不及待地要问屠将军的意思。 他掀起了营帐的布帘,屠将军正正襟危坐着。 他也在等着陆炎回来。 “陆炎,”屠将军严肃地看着陆炎,“方才那个付子扬说的,你怎么看?” “正如将军所说,那个付子扬说的,全是一面之词,是真是假,将军还得自己定夺。不过……”陆炎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有一件事,我很是在意啊。” 屠为锋看了看眼前的陆炎,他们在意的的确是同一件事。 “你说的是刺杀一事么?”屠为锋皱了皱眉,问陆炎。 “正是。”陆炎的脸上浮现出了担忧的表情。 陆炎早就心有不安,如今付子扬这样一说,更是应了他的猜想。他向着将军走了几步,急切地提醒着将军,“前几日将军还说新帝不会这么快有动作,现在看来,并非全如将军所说啊。” 听到这话,屠为锋重重地叹了口气。 确实,自己当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他本想着新帝总会估量了两边的利益,再做定夺逼他投诚。可如今看来,一切皆不能用常理去预测。 倘若那新帝是个不管不顾的莽撞之人,自己迟迟不投降,那新帝确是要对自己有所动作了。 “郑屹之要杀你,不过是因为将军还未投诚,心有不安罢了,”陆炎看将军迟迟不语,心里愈发不安了,“他怎么不想想,杀了将军,这边关的百姓该如何是好!若是将军不在了,还有谁来镇守这沙瞳关呢! “是啊……”屠为锋担忧地看着陆炎,继续说道,“若这郑屹之真是如付大人所说,那天下的百姓又要受苦了……” 屠为锋想到了十年之前这沙瞳关的荒蛮——常年的征战让这沙瞳关民不聊生,草木皆兵。沙瞳关的人口本就是寥寥无几,可他们却还在一点点地死去。他曾亲眼见到那抱着死去孩子的母亲,对着他苦苦质问,责问着屠为锋的无能,哀嚎着国家的不力。那哀怨的哭泣,那愤怒的表情,是他终生难忘的。 自此以后,他便死死驻守着边关,拼死不让异族入侵。 如今十年过去了,沙瞳关终于得了一丝太平。这不仅仅是仰仗了他,更是仰仗了这国运。十年来,冉恒国民生富足,这也让屠为锋的将士们不缺军饷。他记得,这十年他从未问朝廷多要过一石粮,可朝廷却一点儿都没有怠慢,月月仍是给足了军饷。 若不是冉恒国富足,能月月准时无误地拨给这沙瞳关军粮军饷,他屠为锋就算是有万般能耐,也不能让这沙瞳关太平啊。 如今这沙瞳关确是有些起色,连那边关的百姓们也有心做些小生意了,眼看这沙瞳关一点点地步入正轨,冉恒国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个月的军饷已送到了沙瞳关,可他分明觉着那粮饷的分量少了一些,他估摸着,定是由于那宫中的变故,朝廷无力下拨,才会缩减了他们的军粮军饷。 如今想来,那新帝肯定是猜忌多疑。 莫非,这样的安定,这样的太平,当真是要再渐渐败落下去? 屠为锋想到了付子扬方才的话——倘若自己真的毫无戒备,被人刺死了,那这沙瞳关,当真还能太平? 屠为锋想到这儿,有些忧虑起来。 沙瞳关的境况他是最熟悉的,要是他离开了,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无人能够接替。 他看了看陆炎,他这个学生还不成气候,他是真正不放心他来守沙瞳关的。 “对了,”屠为锋问道,“赵廷手下的龙虎军,现在旗下有多少士兵?” “将军,”陆炎不安地问道,“您问起龙虎军,莫非是要应了他们的请求,叫龙虎军镇守沙瞳关了?” “不,还未确定”屠为锋凝重地说道,“只是该早些准备,不要延误了时机。” “是,那我即刻去确认。” “慢着!”屠为锋叫住了陆炎。 陆炎回过头,看着屠将军。 屠为锋细细思忖着,他想到了方才的另一个人,朱允业。 “陆炎,”屠为锋摸了摸下巴,问陆炎“你觉得这个朱允业,如何?” 陆炎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下眼拙,不会看人。” “我又不会怪你!”屠为锋笑了,“但说无妨。” 陆炎看着屠为锋,确是一副询问的表情。 他又回忆起了朱允业跪于地上盯着屠为锋的神情,那神情确不像是虚假的。可他又想起方才那朱允业一进来的时候,三言两语就被屠将军的嘲弄堵住了嘴,这当真是有些太稚嫩了。 “属下觉得,那朱允业看着,倒真像是性情纯良之人,可不知是否是年岁的缘故,让人觉着稚气未脱。方才将军只说了两句话,就把他给说堵住了。”陆炎说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话锋一转,低声对将军说道,“倒是那付子扬,态度谦和,能言善辩,与将军应答如流。” 是啊,确实,付子扬这个人不容小觑。 他说他是前朝的太傅,那大可以仓皇逃命去的,可如今却随着这前朝的太子一同来往这沙瞳关,这里头,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屠为锋回忆着,突然间,好似想起些什么。 那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是如同今日这般,淡淡笑着。那笑容确是不容易忘记。 “细细想来,十年前,我们确实见过。” 屠为锋的心思突然清明了许多。他终于想起了付子扬是谁,那是一个刚中了状元的年轻人,全然不似今日的模样。 那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黄毛小子,如同允业一样,稚气未脱。 “当年我见他的时候,他刚刚考取功名。”屠为锋细细回忆着,感叹道,“如今时过境迁,他竟然变得这样能言善辩!几句话……就把我这个老顽固给说动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十年的宫中岁月,竟把付子扬锻炼成这幅模样。 屠为锋想着,又打量着自己,这十年之间,自己又成了什么模样了?无非是白了几根头发,花了一双眼睛。 先帝若是活着,见到这样的自己,又会作何想呢? 想到这儿,屠为锋又捋了捋胡须。 “好了,天色已晚,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 “等等!”屠为锋突然又叫住了陆炎,“传令下去,这几日加紧戒备,不得松懈。” “是!” 陆炎高声应着。 初春的夜里仍是静谧的。屠为锋细细想着方才来的两位客人,感慨万千。 十年了,他还未见过京城来过什么人,如今相见,却是这样两个人。 屠为锋翻出了纸笔,在桌上平平地铺开来,一扬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缘”字。 他难得写这样的字,只因这字带了太多的情感,一直叫他回避。 先帝去世的消息本是叫他震惊的,可如今他见了先帝的后人,却是有些欣慰了。 十年不见,却终究逃不过这缘字。屠为锋暗自感叹着。 36.怀疑 春日的树林入了夜,也是阴森森的一片。鸦雀仍是这样啾啾喳喳地叫着,听着人心里生出一丝寒意。 “出来吧。”何训之高喊着,唤着齐英。 那黑影又出现了,贴着何训之,直立在他的背后。 “小女何瑶拜见义父。” “啪!” 不等齐英说完,何训之竟扬起手,将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齐英的脸上。 齐英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她的思绪在飞快地转着,她在回想着这几日自己的言行,不知道自己又出了什么纰漏,叫他的义父生那么大的气。 莫非是前几日向屹之参何训之的时候,给别人听了去? 她捂着自己被打红的脸,惊慌地问道,“义父!请告知小女,小女做错了什么!”齐英的声调越发委屈了,她捂着脸,抬起头来,那眼神似在质问他的义父,“小女挨一巴掌不要紧,就怕义父误会了小女!” 何训之冷笑着,盯着齐英的脸。 这个女人,当真是会演戏。自己早已证据确凿,她还能做出这副无辜的表情。 那是前几日,自己带着何树忠一起离殿。待他前脚刚出,后脚他便听到屹之传召齐英。他威胁着那殿前的小厮,又塞了几两银子,便留在了宫旁的角落里,偷听两人的谈话。 这不听倒也罢了,一听,竟叫他发现了这样惊天的秘密。 齐英竟对着屹之弹劾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义女,居然会出卖自己。 “你还敢叫我义父?!”何训之眼睛眯了起来,打量着这个出卖他的叛徒,“我听密探来报,说你近日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说他心事烦躁,全是因为我的错?” 何训之不说自己偷听,只说密探来报,便是要唬住齐英,不让她再将自己骗了去。 齐英心中暗暗生疑,她早知那何训之眼线众多,可那日殿里并无他人,怎么自己说的这话,竟也叫旁人听了去? 齐英不发一言,却更叫何训之气愤了。他早已是气红了脸。他抽出刀来,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女人一刀杀死。 “义父听小女解释。” 眼看这刀就要落下,齐英突然吼了一句。她跪了下来,眼神里满是诚恳。 还要听什么解释呢?何训之既已知道了齐英的两面三刀,便就下定决心不再信她了。如今她还要做什么解释,能弥补她犯下的过错?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一派胡言! 何训之的刀扬了起来。 “义父!”齐英的泪突然落了下来,“给小女一个机会!” 齐英居然落泪了? 何训之的心陡然一惊。自小到大,他从未见齐英落泪。在他的府里,齐英永远是那个最聪明,最得人心的丫头,因此他也并未对她重责过什么。齐英也是,男子的脾气,但凡磕碰擦伤,受了些许的委屈,都是不落泪的。 可此时此刻,齐英竟流着泪恳求解释的机会,这当真叫何训之动了恻隐之心。 “哼!”何训之冷哼了一声,“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说!” 齐英擦了擦面上的泪痕,说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一直疑心重重。也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够仔细,叫他怀疑了我和义父。不得已之下,小女只能承认自己是义父的养女,以求自保。” “自保?”何训之自是不信这话,他冷笑着,质问着齐英,“你自保就要出卖我么?” “小女不是这个意思!”齐英的声音更加恳切了,她突然抱住了何训之的腿,哀求道,“只有这样小女才能得了皇上的信任,帮助义父!” 何训之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的齐英,竟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心里还是怀疑着——自己是亲耳听到她的那些话,怎能叫她三言两语就说动了。想到这儿,他提起了脚,一脚将齐英踢到了旁边。 “现在皇上对义父是有些许顾忌,可还威胁不到义父!”齐英并未气馁,她又跪了起来,向何训之爬了过去。 “义父,”她哽咽了两声,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小女……还记得义父的愿望……” 愿望?何训之的心里颤了一下。 自己有什么愿望呢?自废了眼睛的那日起,他早就是个活死人了。没有妻儿,没有权利,有的只有嫉恨。这次他在朝中暗地里拉帮结派,勾结党羽,反了皇帝,他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了。 愿望?何训之陡然察觉了自己新的愿望。 何训之被她的这句话提起兴趣,他眉心一抬,问道,“哦?我的愿望?”何训之盯着齐英,脸上的笑容更阴险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听到这话,齐英竟也含着泪,跟着一齐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诡异,还带着一丝小心。 “义父的愿望就是扫除异己,一朝为王啊。” 听了这话,何训之得意地大笑起来。 是啊,自己是要当皇帝的人。他早晚会除了郑屹之,登上这权利的宝座。 郑屹之现在春风得意,可早晚他要让郑屹之失去一切。爱人也好,权利也好,全部失去! 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齐英。 这个女人,虽不能全信,却还有些可利用的地方。她现在这么得郑屹之的信任,倘若自己真能掌控了她,她定能里应外合,帮自己一个大忙。 齐英见何训之的面色稍有缓和,便接着说了下去,“义父不必多虑了。义父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又何必介意皇上对您一时的颐指气使呢。”齐英放开了何训之的腿,扬起了声调,“现在他是压着您,可用不了几日,义父就能夺下大权,反过来羞辱他了。” 齐英的泪已经全干了。何训之看着齐英,这个女人,果真是她的义女,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浑身舒畅。 他想到了那失去的权势,失去的眼睛,还有那勾引他却将他抛弃的皇后,这一切,他都会慢慢讨回来。 而那个郑屹之,无论是朱允业也好,皇帝的宝座也好,自己都要叫他慢慢地失去。 想到这儿,他竟大笑了起来,一阵快感,猛然袭遍了他的全身。 “看来我真是没看错你啊。”何训之的脸上挂着一丝掩不住的喜悦,“你这几句话,甚得我心。如今我在朝中撒的网越来越大,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来一个里应外合,一起将他拿下。” “是。”齐英附和着何训之,“义父英明。” “你下去吧。” 齐英见逃过这一劫,便站起了身子,消失在了夜色的丛林里。 何训之想着方才齐英的话——自己有朝一日将要为王!那快意仍旧席卷着他,让他兴奋地颤抖。 凭借着自己的谨慎小心,审时度势,自己定能叫那郑屹之出了差错,让自己上了位。 还有那个朱允业,他也要想办法除去。 天色虽暗了,林子里也是一片漆黑,可那花朵还是在绽放着,和着泥土的气味,散发着沁人的异香。 37.安慰 陆炎给两人安排好了休息的地方,那是营中较偏远的一处帐子,却是最安全的。 连日来,两人一直赶路,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样舒适的床榻,当真是久违了。允业见到这柔软的床褥,竟一下躺了上去。 “真舒服啊……”允业满足地在床榻上平躺着,感受着这久违的惬意。 子扬还未敢睡下,他还在整理着从马背拿下来的口袋,“我快收拾好了,我们这几日一直在赶路,你肯定累坏了,快睡吧。” 允业仍旧躺着,侧过脸去看着忙碌的子扬。 子扬总是如同兄长一般地照顾他,现在也不例外。看着子扬忙碌的身影,允业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暖意。 “老师……”允业吞吞吐吐地问着付子扬,“您说……” “怎么了?”付子扬依旧忙着手里的活。 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到了方才帐中对着将军时的窘态,那是一副多么尴尬的场景。他想着,自己分明是连日想了说辞,要说服将军的。可今时今日到了关键时刻,怎就一句也用不上呢? “前几日,我夜夜想象着与将军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可今日见了将军,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允业别过脸去,突然有些难为情,“真是丢人。” “哈哈,说什么呢,”付子扬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笑着说道,“十年前我初会将军,并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呢。” 不比自己好?方才自己可是前言不接后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子扬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允业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好奇,他笑了笑,爬起身来向子扬靠去。 “怎么?”允业瞪大了眼睛问子扬,“难道老师,当年也……” “是啊……”子扬笑了,那笑里却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丝欲擒故纵,而是一副全然放松的神情。“我想来还是心有余悸呢,我当日不过是刚刚考取功名的状元,可他已经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了。”说到这儿,子扬顿了顿,竟有些不好意思,“我见了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着自己唯唯诺诺,拼命向他俯首。” “啊?”允业惊奇地看着付子扬,“老师也会这样么?” “当然了。”子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可是这么多来,为师也不是长进了许多么……” 允业也笑了,跟着子扬一齐笑了起来。 允业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安慰。原来自己所崇拜的老师,也曾有过这样青涩的过去。兴许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学习,便也能变得像老师这样,如此能言善辩。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子扬一起度过了重重难关,这一路上,他察觉自己对子扬的感情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本来只觉得子扬是他一个如兄长般的老师,可现在,子扬却当真是他心中那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了。允业对子扬更加的信赖了,那是与屹之在一起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与屹之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种强烈的怦然心动。屹之的冷酷,严肃,叫他总觉着有一丝神秘,一丝欢喜,还有一丝淡淡的痛。对着屹之,他总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可屹之对着这样的他却多是沉默。 这沉默并不讨人嫌,而是叫允业紧张、不安,还夹杂着一丝心动。 每当他瞧见屹之的温柔的表情,他总觉得那是天大的恩赐。他会小心翼翼地,将那温柔牢牢藏在心底。那是心底里一片片积累起来的柔和,却全都是记忆。这些记忆全都在他的心底发酵着,变得更加甜蜜。 可这甜蜜却也不全然是好的。允业想着,自己确是喜爱屹之的不苟言笑,可那表情总让他们之间隔了些距离,叫他不能全然了解屹之的心思。 子扬却不同,他的谈话,他的智慧,都较允业高明许多,可那高明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贴心的,温暖的,这也叫允业感到舒服,放松。子扬常常是那副温和的表情,在日常的生活里,课业的教导里,子扬都是这样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这样的温柔,反倒叫允业有些不去珍惜了。 允业看着子扬,笑笑。 其实这样的温和,是更加难能可贵的吧。 突然,子扬的脸色严肃了下来,讯问着允业。“今日讲话,你可得了其中的要领么?” “啊?”允业被子扬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有些不明白了,“老师说的是什么要领啊?” “知己知彼,方能得胜。”子扬转过身来严肃地对着允业,似要教导他“只要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会怕什么,然后再加以利用,你便能占了上风。” “啊……”允业缓过神来。此时此刻,他竟不料那子扬又恢复了做老师时的表情。对着这样的子扬,允业竟突然顿悟了些什么。 是啊,子扬也是用这样的方法一直在引导着自己,自己才能这样一点点地恢复平静。倘若他一直逼自己报仇雪恨,憎恨屹之、他定是要在这爱与恨之间起伏不定了。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生出一丝感激——自己全是拜了子扬所赐,才那么快接受这个现实。 “怎么了?”付子扬突然对着允业,关切地问道,“莫不是到了这帐营帐中,你就忘了那国恨家仇了?” “是啊……”允业突然笑出声来,低低地回了一句,“有时候与子扬在一起,便全忘了。” 付子扬闻此言低头凝视着允业,允业也仰头看着付子扬,两人竟一齐会心地笑了。这笑并没有出声,却洋溢在空气里,温暖着他们两人的心。 “子扬,你说屠将军……会不会不答应我们?” “谁知道呢……”子扬此时也有些漫不经心了。 一时间,国恨家仇似乎都随着那温馨淡去,消散在了尘埃里。两人都在享受着这短暂的愉悦,其乐融融,丝毫没有了功利之心。 这是数十日来难得的平静,叫允业觉着异常地舒心。 “比起老师……我真是差远了。”在这样的气氛里,允业突然生出了一些自卑,那自卑是冲着子扬去的。子扬总能将事情化险为夷,连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也都被他抚平了,他又瞧着自己,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呢?他当真是什么都不会了。 论智慧,自己都及不上子扬的一半,论谋略,他也不是其中的好手。自己正走在复辟的路上,他又怎能任由自己这样软弱无力,毫无起色地糊涂下去?他一定要抓紧了,他看着子扬,仿佛看见了一个目标——等来日当了皇帝,他一定要成为一个智慧的明君。 “允业,我也有不如你的地方啊。”子扬看着沉思的允业,将笑意收敛了一些,可那脸上却还是温和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在安慰他,“为师只是以理服人,你却能以情动人。为师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最后能说服将军的关键,还是你。” 说到这儿,子扬紧紧盯着允业,痴痴地笑了。 这样故弄玄虚的空话,如今却叫允业心里有了一丝宽慰。他不想问那细处,怕叫子扬给说破了。自己或许真能有什么用呢?许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能做什么呢?”他缓缓地别过脸去,似是而非地在问子扬,“我……不过是在一旁添乱罢了。” 子扬笑了笑,他看出了允业的心思,便也顺着允业的话,鼓励着他,“只要你心念仁义,总有一日,你会打动他的。” 允业不说话了,而是躺下身去,静静地想着。 他想着方才子扬说的话——子扬说自己总有一天能打动将军,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允业不再去想了,倦意已袭上了他的脑袋。 “老师还不睡么?”允业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要去找将军再说两句。你先睡吧。” 子扬说罢,便起身走出了营帐。 这样的月,这样的夜,是出奇的温和,却挠着风雅之人的心,叫人不得安眠。 树叶的沙沙声渐渐响起了,这是多日来不曾听到的响声,悉悉索索地,骚动着不安分的心。 子扬向将军的营帐里走去。 自己这一去,又有什么会改变呢?子扬默默地想着。 38.旧梦 将军营外的灯火还亮着,屠为锋还未入睡,他还在思索着方才允业与付子扬对他的请求。 自己究竟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还是再等等看吧。屠为锋叹了口气。 “将军,付子扬求见。” 营帐外突然有士兵来报,说付子扬已在营帐门口。 “让他进来吧。” 营帐的布幔即刻就掀开了,付子扬迈了进来,他的脸上已不如白日间,全然一副严肃的表情。 “将军,深夜前来,打扰了。” “不必客气,”屠为锋示意付子扬坐下,“请坐。” 付子扬坐到了屠为锋对面的座椅上,看着屠为锋,一言不发。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屠为锋瞅着来人,这个付子扬,深夜前来,定是有要事相问。这样一派严肃的神情,全然不像方才的他。 屠为锋没有吭声,思绪却是紧张得很。方才在营中,他已领教过付子扬的厉害,现在付子扬单独前来,怕是更要说些什么不得了的话了。 见付子扬久久不开口,屠为锋才问了句,“这么晚了,付大人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吧。” “是啊,”付子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又沉默了下去。 屠为锋被这沉默弄懵了。这个付子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事情?”屠为锋沉不住气了。 付子扬这才将笑意收敛些,缓缓地开了口,“我想问问屠将军……您还记得先帝的样貌么?” 听到这句,屠为锋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付子扬——付子扬啊付子扬,这个人当真是不得了。 屠为锋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不消一刻,他的表情立时又恢复了原状,他瞅着眼前的来人,等他再说出些惊人的话来。 “先帝的样貌我自然记得,”屠为锋的语气有些感慨,却也有些轻浮,“可惜了,我们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他就惨死在他人刀下了。” 说完,他对着付子扬笑笑,叹了口气。 “屠将军,”付子扬微微底下了头,深吸了一口气“都说将军对先帝是一片忠心,可您对先帝,莫不是有怨气吧? 听了这话,屠为锋皱了皱眉。 付子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弄不明白了。 “大人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屠为锋眼神困惑地看着子扬,似是在试探着他,“先帝有恩于我,我又怎么会怨他呢?” 付子扬不顾屠为锋的质问,只是低笑了两声,并不说话。 屠为锋见付子扬不言语,便继续问道“付大人可是听说了什么? 付子扬抬起头来,看着屠为锋的脸。那是一张英俊的面孔,虽有那岁月的痕迹,却仍掩不住那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英气。 今夜,子扬就要对着这张脸,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屠将军曾是先帝的贴身侍卫,后来却被调往边关。”付子扬意味深长地看着屠为锋,“这当中的流言,自然是数不胜数了。” “是么?”屠为锋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仍是悠然地看着付子扬,笑笑“都是些流言罢了,又怎能相信呢?” 听到这话,付子扬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望向屠为锋那张脸,饱经沧桑,却仍带着年轻人的神气。那分明是岁月没有带走的东西。他又瞧见了屠为锋的身躯,那体格健硕,却显得格外神气。这样的人,也难怪会叫先帝相中,成了先帝的贴身侍卫。 他缓缓地仰起了身子,往后倚靠在座椅上,“流言自然是有添油加醋了,可……”付子扬顿了顿,笑意更浓了,“可那流言也未必全然是假的。” 屠为锋紧紧盯着付子扬,那一双眼似顿时是要生出火来。 这个付子扬,竟如此大胆,随随便便就揣测他与先帝之间的关系。 两人僵持着,又是一阵沉寂。 罢了,说就说罢,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怎么就不能叫别人说起呢? 屠为锋叹了口气,面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这么多年,付大人是头一个敢跟我说起这些事情的。” 付子扬还是从容淡定地接着他的话,“陈年旧事罢了,提起来,将军莫要见怪。” 说到这儿,他也不拘礼数,就擅自去拿了这桌上放置的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他一边饮下茶水,一边对着屠为锋说道,“当年将军被调往边关,全是太上皇的意思,您也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屠为锋已然没有了刚才惊异的神色,“这几年我也是死守边关,以报答先帝恩德。” 说着,屠为锋双手抱拳,望向了远方。 付子扬杯中的茶水已经饮尽了,他并未立时给自己续杯,而是将玉壶提起,斟满了一杯,推向了屠将军。 屠将军见了这杯茶,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难道将军就一点不想想,为什么先帝没有把您传召回去?”付子扬笑着,悠悠吐出了一句。 这个付子扬,当真是要自己那么难堪么! 屠为锋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就将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暗自笑了笑,似是自嘲。 他这样一副身躯,这样一副老脸,又怎还有脸面去见皇上呢?皇帝是天之骄子,怎样的可人他都能得,而自己呢? 他不过是皇上一段尘封的过往,不便再提的历史。 再说,先帝已去,如今他也再无机会见那先帝了。 “不瞒您说,先帝去世之前,曾与我交过一次心,”付子扬见屠为锋久久不语,擅自将话接了下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屠为锋,正色说道“他跟我说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自己的妻子……” 说到这儿,子扬顿了顿。他看见了屠为锋的表情,那脸上已全然没有方才的淡定了。 屠为锋挂不住脸上的震惊与讶异,他竟有些知晓了那付子扬的意思。他偷偷别过脸去,低声地问道,“付大人,您想说什么?” 付子扬笑笑,对着屠为锋说了一句,“他说起的人,正是您。” 屠为锋的心已要跳出了喉咙口,那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又喝了一口水,面上仍强装着镇定。 “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提及了您的一些往事……”付子扬一下站起身子,一步步地向屠为锋走去,“他说您当年护他左右,三番四次地救他于水火之中。你们在淮南山的事情,在炼鸿桥的事情,先帝全都记得。” “我……”屠将军真的忍不住了。他那嘴唇正在微微颤抖着,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付子扬继续不依不挠地说下去,“他还说,他记得你们之间的情与义,还记得你们当年一起做的梦。” 付子扬拉长了声调,将这话一字一句地说给屠将军听。那言辞本是虚浮的,可叫他说出来,却平添了一丝恳切,叫人不得不信。 一阵春风夹杂着香味,从那营帐外吹了进来。两人都嗅到了这气味,那是一股柔和的香气,仿佛叫人嗅见了那温润的月色,还有那月色下隐隐骚动着的心。 “胡说!”屠为锋再也忍不住了,他站立起来,对着付子扬吼道,“我发配边关已经十年,先帝早就该把我忘了!” “他没有忘!”付子扬也提高了声调,吼了一句。 “那……”屠为锋的眼角分明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着。陡然间,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他看着付子扬,颤声问道,“那他为何不召我回去呢?” 付子扬看着屠为锋,那日常中悠然自得的脸上如今已布满了忧郁的气息。 “您拿下沙瞳关,已是离开先帝身旁十年之后了,”付子扬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得不让人相信的恳切,“先帝说,不愿以这样一幅垂老的面容见您,怕您见后大失所望。” 屠为锋的脸竟抽动了起来,那是久违的激动。这情绪如同一股热流,一点点地,从他的心底迸发出来。 “先帝说到动情之处……还涌出了热泪。” 屠为锋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那股尘封已久的热流在他的身体里流窜着,碰撞着,激得他血液沸腾,不能言语。他死死盯着付子扬,大吼着,质问着他,“你只不过是一个太傅,先帝又怎会跟你说这些!” 付子扬笑了,却带着一丝深意。 “有这样多情的父亲,就有这样多情的儿子。”付子扬淡淡地说道,“我是允业的老师,先帝与我说这些,自然有他的道理。” 屠为锋瞪大了眼睛看着付子扬。 “允业……”屠为锋已掩饰不住那讶异的情绪,“那孩子他……也?” 也该点到为止了。付子扬将那剩下的半杯水喝完,往营帐的门口走去。 “屠将军自己考虑吧。子扬先去休息了。” 子扬出了营帐,那帐里又只空余屠为锋一人了。 真是上天作弄,屠为锋暗暗地想。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守边关,一辈子不动杂念,可如今却叫付子扬的三言两语动了心思。 也好,这样也好。 屠为锋感叹着,那眼里已涌出了热泪。这么多年他死守边关,要的就是先帝好好活着,坐享太平,可他却不想那先帝先他一步而去了。 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注定是不能平静了。 屠为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是一行久违的泪水。 39.暴怒 屹之的寝殿里,又传出一阵阵不安的梦呓。 “允业!……允业!” 那梦呓声越来越大,竟是像谁还醒着,叫唤着允业了。 屹之陡然被那噩梦惊醒了。 “陛下!” 是齐英的声音。 屹之的眼睛睁得很大,全无刚醒来时那种困倦的表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齐英,“怎么是你?” “方才苏公公说您睡得不安稳,叫臣妾先到您殿外侯着。” 说罢,齐英将方才就已准备好的茶水递给了屹之。 屹之接过茶碗,轻轻地嘬了一口,便将那茶放下了。 他躺下身去,不再言语。 殿内霎时被寂静笼罩了,只有那烛光在微微摇曳。 齐英侧着身子,向屹之靠了靠,轻声试探道,“陛下方才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齐英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人……可是朱允业么?” “不要你多嘴!” 一声怒吼。 这声吼是那样响,竟将这殿内的灯火,也随着这声响摇晃了几下。 “是……” 齐英弱弱地应着。 屹之直起身子,定了定神。他看着一旁还端着茶水的齐英。他本想这女人是最小心谨慎,今日怎么变了性子了?这样多嘴多舌,不知深浅。 自己掩盖的心事,又怎是一个女人可以瞧得透的! 想到这儿,屹之的心竟越发地气恼,他怒视着齐英,叫齐英不敢言语。 “你记好了,这件事情万万不可给他人知道,尤其是你的义父!” “臣妾知道了。” 齐英没有还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这一回,屹之便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又躺了下去,靠在那床榻上。 “陛下龙体要紧,”齐英还捧着那碗茶。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没有思量好怎么说。她眼神闪烁着,打量着屹之脸上的表情,“那……臣妾以后……再不提他的名字了。” “你只管提好了!”没想到,屹之竟又被这话激怒了。他愤怒地质问着齐英,“难道我还怕听到他的名字?!” 齐英被屹之的这通怒吼吓到了。倘若说先前的那句问话,是她准备好了要触怒屹之,那屹之现在的反应,确是有些意料之外了。 齐英看着屹之,那全然是一副狰狞的表情。屹之正在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齐英的心里,不经意的,笑了一下。 她低下头,不再看屹之了。 “是啊,陛下已经把他全忘了,自然不怕臣妾提了。”齐英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轻轻地抚弄着手中的茶具,一边扬起了声调,“自陛下杀了他的家人至亲的那日起,陛下就将他全忘光了…… “不用你来说!” 又是一声怒喝。 伴随着这怒喝的,是齐英的呻吟。 屹之已伸出手去,将那齐英的脖子牢牢地箍住了。齐英没有挣扎,脸上却是涨得通红,那白皙的脸上竟现出了愤怒、轻蔑,那是屹之从未见过的表情。 “啪!” 齐英手中的茶具滚落到了地上,茶水洒满了一地。 屹之放开了齐英的脖子。齐英伏在一旁,急促地喘息着。 整个大殿里,空余这呼吸声在回荡着,叫人听着毛骨悚然。 “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屹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无奈,继而又是那一丝悲伤。这是大怒过后的疲惫,慢慢地,吞噬着屹之的心。 “是啊……”齐英的喘息声渐渐缓和了下来,脸色也恢复了。她突然笑了一笑,好似带着一丝讥讽,“陛下对其他人都这样狠,对朱允业倒是还有一份情呢……” “你今天怎么如此多话!你是要寻死么?”屹之大吼了一句。 齐英方才的话将屹之的悲伤一扫而空。他怒视着齐英,眼里已涌出了杀意。 “陛下……”见到这样的屹之,齐英的口气却是慢慢软了下来,她知道她今日的失言,也知道屹之极力隐藏的感情。 这几日,她总见屹之心神不宁,她便知道了屹之心系何处。她的心里藏着许多秘密,还有那些连她自己也回答不出的问题。可看着这样的屹之,她的心思却只向着一个方向去了——她要与屹之谈谈,不能让他就这样消沉下去。 “我看陛下心里的伤口不是慢慢愈合了,”齐英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而是……越发地深了。” 屹之愣了愣。 他被齐英的话戳中了心。 是啊,这几日来他坐卧难安,都是拜这朱允业所赐。 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幅模样,他即使有再大的本事,也是无力回天了。他看着方才洒落一地的茶水,脑中竟冒出一个词来。 覆水难收。 确实,覆水难收。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说这话,是要帮着他么?还是想要我放了他?”屹之想着,沉默着,却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他是在问齐英,也是在问自己。 他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齐英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陛下其实还有一条路的。” “什么路?!” “弃了王位,弃了这天下!”齐英的声音突然拔高了。 屹之的眼睛顿时睁得极大。他盯着眼前的齐英,不敢想象这话竟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机敏、小心,是他对齐英的一贯印象,可今时今日,这个女子竟信口雌黄,叫他弃了这天下! 弃掉天下?!为什么?难道弃了这天下就能挽回他和允业之间的感情?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你可以远走他乡,一直到这一切被时间消磨了,再去找他。”齐英的话语竟带着一丝不易见到的柔情,那是一个女子的情怀,听着让人不禁有些动情。 屹之被这话触动了,他苦笑着,反问着齐英“怎么可能?”他的语调里,分明有些迟疑,“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当初陛下策反,是因为您的父亲视您为眼中钉,三番四次将罪责嫁祸于您。”齐英淡然地笑了,她不紧不慢地对着屹之,将那一字一句都说得有条有理,“陛下杀君弑父,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可如今,陛下已无性命之忧,再没有人敢把您踏在脚下,陛下又为何不弃了这荣华富贵,随允业而去?” 这一腔言语,竟是这样诚恳,叫屹之竟也有些微微动了心。 自己为何不能弃了这天下,去寻允业,求得他的原谅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即使他愿意,允业也定不会愿意!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气恼起来。 “妇人之见!我放过了朱允业,他能放过我么?”屹之吼着,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眉心抬起,“你今天胆子怎么突然大起来了,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了我? 齐英的眼里竟涌出一滴泪,顺着她的脸庞慢慢滑落下来。 她面无表情,似是绝望了。 “陛下要杀便杀吧……”齐英僵硬地对屹之说着,没有了一丝生气,“自臣妾进入陛下的府中,便是夹缝中存活的人了。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本就一点滋味也没有。”齐英转眼看着屹之,“臣妾但求陛下过得舒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屹之看着她,动了恻隐之心。 是啊,这个齐英,虽是聪明,可这聪明却叫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屹之又想到了自己,自己现在这般田地,不也是被自己的一时聪明给蒙了眼睛么?想到这儿,屹之渐渐觉得这眼前的齐英,仿似是他最贴心的知己了。 “我不杀你。你下去吧。” 齐英点了点头,下去了。 窗外的圆月高挂着,这本是一副迷人的景象,可这天偏不如人意,叫那乌云遮住了半边月亮。 霎时间,那天空中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淋湿了那殿外的景,也打湿了这琼楼玉宇。 屹之的心,也随着那雨声,微微泛着凉意。 40.回忆 屹之还没有睡,他恍恍惚惚的,将思绪飘到了从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故意约了允业去丛林,把他带到深处,要对他动手。 那是他早就计划好的——骗入丛林,然后将他杀死。 可如今,他却犹豫了。 他隐隐的,觉得允业命不该绝。 他想报仇,却觉得自己用错了方式。他觉着,他不该将姐姐的仇恨发泄到一个无辜之人的身上。 何况,他觉着自己……有一丝喜欢这个允业。 允业正在熟睡,背对着他,轻轻地呼吸着。 他从背后抱着允业,将手搭在他的腹部,温暖他的身体。 他想陪他度过这个漫漫的长夜。 允业迷路了,是他故意安排的。他已打消了杀他的念头,可也不想这么快带他出山。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难得的独处。现在他这样抱着允业,叫他觉得舒心、温暖。 “殿下,天快亮了……”屹之轻轻唤了一声。 “啊……”允业猛得睁开了眼睛,侧过身来,“我睡了一整晚?” “是啊……”屹之温柔地答应着,欣赏着允业的模样。那是刚睡醒后的姿态,不经修饰,却更叫他心动了。 允业也是,他看到了屹之有些惺忪的双眼,那分明是熬夜后的疲倦,屹之昨天说早上再去找路,晚上便护着他,这一夜,他怕是一宿未眠。 “你一宿没睡?”允业有些心疼屹之了。 “山林这么危险,我怎么能睡着呢,”屹之对着允业不经意地笑笑,他放开了搁在允业身子的手臂,侧过身去,朝天仰着,“带着殿下打猎已是大错,微臣再不能错上加错了。 允业有些不好意思了。打猎是他们两个人决定的,怎么能将责任全都推到屹之的身上呢? 他看着屹之,那是守了自己一整夜的人,他隐隐的,觉着有一丝感动。 屹之虽然躺着,可也瞧见了那允业脸上的笑容。这样的倦容,和着那样的笑意,竟叫屹之本来阴霾的心渐渐地亮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可他仍旧镇定着,不动声色。他压着声音,劝着允业,“殿下再休息一会,养好了体力,才有力气找路。” “我睡醒了。”允业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屹之兄的体力真好,到底是永昌王府出来的将才,与我们这种娇生惯养的皇子不能比。父皇有你这样的将才,便也可安心了。” 这本是一句最平常的恭维,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却生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允业的语气里是谨慎小心的,可这小心里却是带着试探的滋味,他是在借着这恭维的话,表明自己的心意。 屹之是个聪明人,他即刻便领会了允业的意思。这样的顿悟叫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可他还是不愿敞开自己的心扉。他坐了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他的脸还是那样冷静,眼睛却放低了,他瞅着地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不过是带兵打过几次仗,立了几次军功罢了。殿下言重了。” “我没有言过其实……”允业不依不饶地看着屹之。 屹之的头抬了起来,看着允业。 霎时间,气氛竟有些凝固了起来。 允业感受到了这气氛中的微妙,可他却享受着,任由自己的思绪在空中游离着。他想要严肃地对屹之说话,可那严肃却没有成型,变成了一丝调笑,轻轻地挂在了他的脸上,“屹之兄要是昨日不在我身边,我早就被野狼叼走,丢了性命。这样还不算是立了功么?” 说完这句,屹之抬起头,与允业相视而笑。 他们这是一来一往,互相牵制着,谁也不敢先踏出一步,破坏了这平衡。 陡然间,一阵凉风悠悠地吹了过来,贴着允业的后背,穿行过去。允业顿时咳嗽了两声,觉得身子凉飕飕的。 这微妙的僵持,竟叫这寒风松动了一下。 “殿下可是受凉了……?”屹之那冷静的表情突然带上了一丝关切,“都是我照顾不周,叫殿下受了风寒。” “咳了几下罢了,紧张什么?”允业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良久,两人未再说话,可允业的心却被方才的那句问话给捂热了,他欣欣然地,望着眼前的屹之,“屹之兄,我们初次见面至今,已有多久了?” 这一回,他确是严肃了起来。 “殿下忘了么?”屹之调笑着,“微臣八岁那年就与殿下见过面了。” 允业听了这句,却没有随着屹之的玩笑开心起来,而是沉下脸去,默不作声。他突然变得很严肃,连脸也板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问着屹之,“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自那日泰兴殿大宴,已有三个月了。” 屹之见到这样的允业,也不得不正经了一些。 “那……”允业顿了顿,向屹之微微靠近了一些,轻声地问道,“这三个月来,我待你如何?” 屹之愣了愣。 允业待自己如何? 屹之的心陡然生出了一股温暖。那是这三个月来积累下来的暖流,从他的心脏,奔涌而出。 “屹之是庶出的出身,母亲又与他人好了,我从小便受父亲的冷眼,连下人也要欺负我。”屹之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只有殿下,不介意我的身世……把我当做人看。” 这样的应答自是无可挑剔的,也是出自肺腑的,可今时今日,允业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又向着屹之靠了靠,提高了声音问道,“仅仅是这样?!” “我对殿下不敢奢求太多,只当好好守护殿下便是。”屹之侧了侧,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已经感受到了允业身体上的温度,这温度竟叫他有些失了分寸。他分明觉着自己的手在蠢蠢欲动,可他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 “你不敢奢求,我倒有求于你了!” 允业竟出其不意地,高声喊了一句。 说完,允业的目光热烈地盯向屹之 那目光紧紧地勾着屹之的心,屹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心里绽放了出来。那是他从前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似是感动,却又叫他坐卧不安。 “殿下对微臣有所求么?”屹之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允业对着屹之高声应着,“但求你护我一生,叫我不再孤独!” 允业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也未曾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屹之兄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允业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他似是在求着屹之了。 看着这样的允业,屹之那蠢蠢欲动的手似是终于挣脱了束缚,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将允业揽进怀里,牢牢地抱住。 屹之有些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允业压到了身子底下,狂吻起来。 允业在屹之的身下喘息着,呻吟着,享受着那雨点般的亲吻,还有那猛兽一般粗鲁的抚摸。那是快乐的一刻,可那快乐还夹杂着痛,叫允业痛不欲生,却也爱不欲生。允业在一点点地沉沦,沉溺在这汹涌如潮水般的爱抚里。 屹之也快乐着,他的快乐是从允业的表情里攫取的,那一声声隐忍的呻吟,叫他愈来愈兴奋。这兴奋驱使着他的身体,叫他竟有些欲罢不能。他紧紧地抱着允业,用嘴唇感受着允业每一寸的肌肤。他愉快地享受着这一刻,仿佛自己的身体每律动一下,便也会感到允业的身体随着他一起舞动。 耳鬓厮磨、水声交缠,屹之仍记得那日两人的激动,还有那缠绵悱恻的快感。 屹之深深叹了口气。 这样的雨夜,他怎会想起了这样的一段往事呢? 也好,这样也好。 那日的温暖,叫他会心一笑。 莫不是分开地久了,他兴许已将这事情淡忘了。如今翻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的日子,还会再有么? 41.枭影 又是一天过去了。 沙瞳关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可夜里的风却刮得厉害了一些,不似前几日那样宁静。 “屠将军……”陆炎进了帐子,唤着将军。 屠为锋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写他的字。 他知道陆炎要来问什么——无非是自己的决择罢了。 事情已过去一天,屠为锋仍没有作答,陆炎便已按捺不住性子,特意来看看将军。 “陆炎,”屠为锋一边写着,一边吩咐着刚刚进帐的陆炎,“我渴了,叫人送些茶水来。” 陆炎心急,顾不上去端茶送水,他瞧见了将军桌上的一壶茶,那壶里面分明还有些没有喝完。 “将军桌上不是还有么?”陆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伸手就要去拿,“我给将军倒上就是。” 屠为锋抬了抬头,看着陆炎。 这个陆炎,还真是一点都耐不住性急。他要问自己是不错,可就连这一盏茶的功夫,他也不能等吗? “这都是昨晚的茶水了。”屠为锋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罢了,你要问什么问便是了。等我写完这字就行。” 陆炎笑笑。他看着屠将军正在写字,屠为锋这个字写得是这样慢,却是叫他猜不透在写什么了。 陆炎自知是不便打断他,便识趣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等着屠将军。 “学生也渴了。”说罢,他随手拿起茶杯,嘬了一口那剩茶。 屠为锋仍在自顾自地写字,他要写的是一个“忍”字。陆炎则站在一旁,看着将军笔画。 “啪!” 突然间,那陆炎手中的茶碗掉落下来,茶水将铺在桌上的宣纸溅湿了一大片。 屠为锋惊得猛然抬起头,望向陆炎。 方才还带着笑容的陆炎,面目竟变得十分狰狞。他死死地盯着那碗茶,示意着将军不要碰。他的表情痛苦极了,双腿也没有了力气。 “陆炎!”屠为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扔下了手中的纸笔,急忙去扶那渐渐倒下的陆炎,“你怎么了!” “将军……”陆炎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撑着桌子,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这水……有毒……” 刹那间,帐营顶上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那顶棚竟叫什么利器给撕裂了,露出了一个硕大的口子。四个男人正分别站在那帐篷的几处支点上,飞快地从那帐篷的裂缝口纵身而入。 篷顶被撕裂的帐幕已经叫风吹开了大半,迎着那漆黑的夜空张牙舞爪地飞舞着。凉风也钻了进来,吹得那营帐中的兵器铛铛作响。 四名枭影,一齐落在了屠为锋的身边。 屠为锋见状,一把将陆炎推开,将他腰间的配剑抽了出来。 “敢偷袭我!”只见屠为锋手中寒光一闪,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周边的枭影,“这样下三滥的功夫,还敢来取本将性命,真是不自量力!” 说罢,他紧握住那龙泉剑,伏下身子划出一道弧线。 这一划,正命中了那枭影的下盘,要削了枭影的足。 “啊!”三人仓皇地向后跳去,可还有一人未能反应过来,被削了足,瘫在地上,血流如注。 枭影麻痹大意了,他们不知中毒的并非屠为锋。屠为锋的这一剑招,确是挥得叫他们措手不及,乱了方寸。 屠为锋虽年过不惑,却仍旧是身轻如燕。趁着方才他们那慌乱的间隙,他已然不知不觉地窜到了营帐另一边。那是陈列着他日常兵器的地方,都是他日常称手的兵器。他的目光一扫,猛地取下一杆日用的短剑,向着那群枭影掷去。 枭影自然也不是无能之辈,见那利刃飞来,便全数地散开,避开了那剑头。 孰不知,他们快,屠为锋却更快。 帐营那么小,又是屠为锋日常居住的地方。他自然是将这帐内的摆设了然于心。趁着刚才避开短剑的功夫,屠为锋早就借着地势,窜到了那枭影的身后。说时迟,那时快,屠为锋一把摸出了那藏于靴中的匕首,狠狠地插入了那枭影的后颈。 鲜血溅了屠为锋一脸,枭影直直地跌了过去。如今这帐中,已是一死一伤,剩下的两个枭影,竟一时不敢冒然向前了。 “还有人要送死么!”屠为锋怒目圆睁,对着那不速之客,厉声喝道,“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其中一名枭影看那屠为锋武功如此高强,便知这硬来不是办法。他的目光扫了这帐营,陡然发现了什么东西。 他一步窜到了那陆炎旁边,将陆炎揪了起来,用刀抵着那陆炎的脖子。 “将军,”那枭影大声叫嚣着,却是恶狠狠的,“不想他死的话,就把剑扔了!” 屠为锋早知枭影会有这样一招。他心中不免暗暗怪着自己的大意,却一边也只能听令于枭影。他盯着那抵着陆炎脖子的枭影,将剑抛在了一边。 “不要动他,我的命你们可以拿去。”屠为锋狠狠地丢出一句。 “还有匕首!”枭影仍不放松,盯着屠为锋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快!扔了!” 屠为锋无奈,却也只能乖乖将那武器扔在了桌上。 “一步步,过来!” 屠为锋直直地盯着那名枭影,一步步地向他靠近,他脸上的杀气,竟叫那枭影有些胆寒。 枭影的手有些颤抖。他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同伴,示意他上前,去将屠为锋了结。 “不要再近了!”枭影一声厉喝,“就地跪下!” 屠为锋听罢,便慢慢地将两手背在了脑后,跪了下去。 猛然间,他的目光抬了一抬,向着那营帐的破洞处望去。 那是远处的一道反光,虽不明显,却叫他瞥见了。那是他营中最隐秘的一处地点,常年埋伏着营中箭术最好的士兵。 “刷!” 那光线从远处直直地射了过来。 随着一声惨叫,屠为锋立时站了起来,他跨了几步,一脚将那帐中的桌子踢向了陆炎。 枭影哪知营外还有人偷袭,一个躲闪不及,叫那桌子撞了个正着,直直地摔了下去。 他还想爬起来,却觉得脸上有些黏糊糊的东西。他摸了摸,全是血! 方才身旁的同伴,已被那远处的暗箭射中,倒了下去。 趁着那枭影惊慌之余,屠为锋一把拾起方才扔掉的剑,向那枭影的心脏刺了过去。 一声惨叫,那枭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行动失败了,”营帐外骚动了起来。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在命令着,“大家快撤!” 一阵乱箭声,那骚动也归为沉寂。 “将军!”营帐外的士兵跑了进来,心急慌忙地唤着将军。 “我不要紧……你们去看看陆炎!”屠为锋的脸色凝重,他走上了前去,扶起躺在地上的陆炎。他转过身,对着前来的士兵下令,“快传令下去,全营戒备,不要再着了敌人的暗袭!” “是!”那士兵应道。 士兵未及时出帐,他直直盯着将军,说道,“刚才兄弟们抓到了一个活的!怎么处置?”“带上来!” “是!” 那枭影被五花大绑地带上来了。屠为锋一把掀掉了他蒙在脸上的黑布,将手中的剑对准了他的喉头。 “你们是几人一起行动!”屠为锋的眼睛快要生出火来,“是什么人派你来的?说!” 那枭影竟笑了笑,嘴里流出了血。 “将军好自为之。” 那枭影咬舌自尽了。 “将军,他死了!”一旁的士兵见到这幅场景,有些惊慌失措。 “哼!”屠为锋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叹了口气。他看着一旁被削了足的枭影,竟也已口吐鲜血。 “早就听说郑屹之身边有一支枭影,以命令至上,失手后绝不惜命……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说罢,他用衣襟擦拭着那剑锋上的血渍。他的脸上也沾着血,却无暇拭去。 “陆炎……”屠为锋转过头去,忧心忡忡着对着昏迷不醒的陆炎。 42.逆袭 “将军,听说有人行刺?”付子扬一听到消息,就急忙冲向了将军营。 将军的营帐里已是一派狼藉,桌子已经掀起,顶盖也已破出了一个窟窿。付子扬从士兵中挤了进去,看到了那横躺在地上的五具尸体,便知发生了什么。 “付大人,你怎么来了?”屠为锋抬起头,望着付子扬。 付子扬这才看到了被士兵包围着的屠为锋,他正托着陆炎,将他置在自己的双腿上。军医正立于他们旁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您的学生么?”付子扬见状,急切地问道。 “是啊……”屠为锋的喘息不平稳了,渐渐地,他竟急促地喘起气来。他抬起头,望向了付子扬,眼睛陡然一亮,“付大人在宫中这么多年,可懂医术?” 面对这样的问题,付子扬面露难色。他确是跟着惠娘学过几天,却全是三脚猫的功夫,派不上用场。 “在宫里的时候是跟着太医学了一些,”付子扬皱了皱眉,“只是……” “试试也好啊!”屠为锋突然间打断了付子扬的话。他强作着镇定,却任谁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焦急。他托着陆炎,睁大了眼睛对着付子扬,“快过来给他看看。” 付子扬为难着,却抵不住将军的热情的恳求。如今陆炎命在旦夕,也只有他能尽力一试了。 “好,我看看……”子扬向着屠为锋走去,“人命关天,子扬定会全力一试的。” 屠为锋的双眉已经锁紧。他看着昏迷不醒的陆炎,再也忍不住那不安的情绪,“要是陆炎能逃过这一劫,我……” 屠为锋哽咽了。他知道,如今的希望仅仅只有一线,眼前的陆炎,怕是命不久矣。 付子扬叹了口气,搭着陆炎的脉搏,听着脉相的起伏。他瞧了瞧陆炎,那陆炎双唇发紫,分明是中了毒,可以他的功力,却辨不出那毒是什么性子。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将手从陆炎的脉搏上移开了。 “怎么样?”屠为锋关切地问道。 付子扬摇了摇头,说道,“子扬……真的无能为力啊……” 事到如今,他确是不能再骗屠将军了。 屠为锋听到这话,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炎是他捡回来的孩子。他刚入关的时候,便见这孩子无依无靠,流浪在外。那孩子定是失了父母,没了去处。三天三夜,他一直跪在营帐前,久久不肯离去。 屠为锋见这孩子这样执着的心性,便将他留了下来,带在了身边。陆炎这名字也是他取的,是他思前想后斟酌出来的。孩子的本名叫陆怀忠,屠为锋觉着孩子性子刚烈,又进了他的营里,便将他的名改了,唤作陆炎。 十年了,他眼见这一手带大的陆炎竟要突然离他而去,他顿时觉得万念俱灰,不能自已。 营帐中的士兵们都沉默着,不敢说话,他们都知道陆炎与屠将军之间的关系。整个帐中,都被那悲伤的气氛笼罩着,唯有那帐顶的冷风在呼呼地吹着,吹得那兵器发出叮零当啷的响声。 “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允业进来了。他瞧着营中这幅场景,已将这事情猜到了几分,他向着屠为锋走去,一把抓起了陆炎的手。 “允业,快回去,”付子扬拦着允业,不让他进来,“这里不安全。” 允业皱紧眉头,对着子扬质问道,“将军的营帐尚且如此,难道我的营帐里就安全么?”他不顾子扬的阻拦,一边说着,一边将陆炎的手握得更紧了,“这里人命关天,我怎么能不管不顾?” 听了这话,付子扬突然眼睛睁得极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向允业,紧紧地盯着他,“允业,你懂医术?” “老师,您忘了吗,”允业的口气里充满着坚定。他正视着付子扬,毫无退缩之意,“惠娘虽是乳娘的身份,可医术却不亚于宫里的太医。我自幼是惠娘带大,论医术,我一定比您精通。” 听到这话,屠为锋猛得转过头来,看着允业。他的心里似乎又生出了一丝希望,那双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他紧紧抓住了允业的手。 “那……”屠为锋焦急地问着允业,“你快看看,他中的是什么毒?” 允业将手搭在了陆炎的脉相上。那脉相紊乱,却仍是有力的。允业思忖着这毒药,分明是断肠草。这草本是奇毒无比,可它一旦融在了水里,便会将那毒性散开去,变得柔和些。枭影定是因为警戒森严,无处投毒,才将这断肠草汁投入了茶水里。他看了看陆炎,方才他定是只喝了一点点,才叫他还存了呼吸,活到了现在。 “陆炎还有救!”允业对着屠为锋,肯定地说道。 “真的么?”屠为锋激动地问着允业,眼里全是感激,“我以为宫里的人钻研的都是权谋,真没想到,您这样的身份,还会通医术。” 听到这话,允业笑了笑,“我本是无心太子之位的,只不过阴差阳错罢了。” “哦?”这回轮到屠为锋惊奇了,他不曾想到允业会说这样的话。他瞪大了眼睛,问着允业,“难道……你不想当皇帝?” 允业一边把着脉,一边将药方写下,“我自小是老师和乳娘带大的,我的乳娘教我的是救死扶伤,子扬老师教我的,则是重情重义,这样的我,对太子之位,又怎么提得起兴趣。” “那……你要我替你报仇,是为了什么?”屠为锋似是不信,又追问着允业。 “子扬与我如今东奔西跑,连取个药都是万分艰难,我也就罢了,可我却不想连累付老师。”允业淡淡笑了笑,“一路走来,我见到了平日不能见到的境况。如今局势已变,难保冉恒国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我已想过,倘若我成了皇帝,我便要让这国家永世昌盛,还百姓一个太平。” 屠为锋奇了。昨日他只觉得这孩子心性单纯,稚气未脱,可今日见他,却别有一番感受。那是一个心胸博大之人才有的成熟,这是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习得的心性。这种宽容,是他的父亲赐予他的,它牢牢的,扣在这孩子的骨子里。 “你是叫朱允业吧?” “是。” 屠为锋看着眼前的允业,心中竟是感慨万千。昨日他并未仔细瞧允业的脸,可允业的面孔已经洗净。他打量着允业的面孔,那眉眼间,那眼梢处,确是瞧得见先帝的影子了。 “你……”屠为锋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盯着允业,问道,“有把握么?” “有,”允业笑了,露出了坚定的神情,“屠将军就算不为我报仇,我也一定会将他医活的。” “多谢了。”屠为锋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朱允业,竟是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唯有一个“谢”字,能够表达他心中的感情。 “屠将军,枭影来行刺,难保没有下一波,”一旁久久不说话的付子扬开口了,他提醒着屠为锋,“这里有我和允业照料就行了,您还有军务在身,不用守在这儿了。” “是。”屠为锋一边命令着将士们警戒,一边对着两人作抱拳状,“有劳二位了。陆炎的救命之恩,屠为锋铭感五内。” 不消一刻,营帐里的人便散去了。只剩下允业、付子扬与陆炎留在营帐之中。 付子扬看着认真照料陆炎的允业,心中竟有什么东西,愈发清明了。 43.斩令 枭影行动失败的消息即时传到了京城,何树忠一听到这消息,便速速来报了。 “什么?枭影失败了?” 何训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何树忠,知道大事不妙。 郑屹之本就有心除掉何树忠,叫他难堪,今时今日,竟叫他抓到这样的把柄,他怕是真的保不住何树忠了。 何树忠胆颤心惊地应着何训之,那声音有些低地听不清。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连说话的底气也没有了。 他抬起头,看了何训之一眼,似是在向他求救。 “怎么可能……” 何训之颤声应着,思忖着自己的说辞。 殿里沉寂着,谁都不敢打破这肃静。 何训之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郑屹之,那双眼睛正微微闭着,一动不动。 这样的表情,是何训之最不愿看到的。每当郑屹之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是预示着愤怒与不祥。 “斩了。” 良久,一声阴冷的命令从屹之的口中慢悠悠地吐了出来。这声音不大,却满是坚决。 何训之一听便知事情要坏,他顾不得自己是否得体,猛得一下,提起了自己的丹田之气,对着那何树忠怒喝,“何树忠!你知不知错!” 一旁的灯火,也被他的这声怒吼震得摇动了几下。 何树忠知道何训之的用意,他顾不得震惊了,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磕着响头。他要向屹之请罪,他一定要活命。 “陛下饶命啊,”何树忠的脑袋咚咚地敲着地板,似要磕出血来,“请陛下再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屹之听着这咚咚的磕头声,却是冷笑,无动于衷。 这回,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他的语调提高了一些,又慢悠悠地喊了一句。 “斩了!” 那声音虽不响,却传得十分的远。殿外的侍卫听到了,匆忙地进了殿。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何树忠的双臂,将何树忠向殿外拖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何树忠仍在呼求着,可那呼求声却越来越远了,他还没有放弃希望。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何训之,“舅舅,救我!” 见到这幅场景,何训之不敢发一言。他知道郑屹之心意已决,再劝已是无用了。 何树忠的声音消失了。 何训之惊恐地看着郑屹之,心中却有一团怒火。这个郑屹之,当真是要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叫自己势力削弱了。 “何太尉有什么意见?”屹之没有理会何训之那愤怒的眼神,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用手指叩击着那龙椅上的扶手。 “何树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训之的怒火已快要烧到他的脸上,“他在府中侍奉多年,您把他杀了,怕要让很多人心寒!” 听到这话,郑屹之猛得转过脸,狠狠地盯着何训之。 “朕托予他如此重任,他竟然失手!这样的错误,也能够饶恕?” 听了这话,何训之无话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他已瞧见那郑屹之眼中的杀意。自己如今势单力薄,确是不能与郑屹之抗衡。他要杀何树忠,自己本也就是无力相救。 他感到了一种无力,这无力却在他的心里燃烧着。 这个郑屹之,早晚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 何训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他的心里还是怒着,可他没有立刻将那怒气写在脸上。他不露声色地抬起了双眉,对着屹之漫不经心地说着,“其实刚才,何树忠还有一样事情没有说。” “恩?”屹之心不在焉地出了一声。 “残余的枭影来报,说在营中还见到了一个人。” 话一出口,何训之的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丝得意。 屹之猛得睁大了眼睛,盯着何训之。 “谁?!” “朱允业。” 何训之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可他的心中却在狂喜。他捕捉到了郑屹之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慌,这惊慌叫他的怒气散去了一些。 “还望陛下小心为上,”何训之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奸佞的笑容,“朱允业现在沙瞳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知道了,下去吧。” 屹之不想再看到何训之这张老脸了,他挥了挥手,叫何训之退了下去。 “是。” 何训之领了命,走出了殿门。 屹之坐在椅子上,愣了神。 方才何训之名字未报,他便觉着心狂跳不已,如今他听到朱允业这三个字,更是心如刀绞了。 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 他曾无数次地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之时,他还是没能抵得住这内心的痛楚。 他想到了几日前齐英对他说的——弃了天下,去求得允业的原谅。如今看来,这念头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允业已到达了沙瞳关,要与他为敌。屹之仿佛已经看到了允业那张愤恨的脸,他右手提着刀,一步步地向着他逼近。那是他梦中常常出现的景象,如今却成了现实。 枭影既已战败,那屠为锋定要领着兵,帮着允业揭竿而起了。 他气恼,更多的却是心痛。他不想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 允业真的已经将自己全部放下,要杀了自己么? 他对着自己说过,自己既已选择了这条修罗之路,他便不再后悔。可如今,懊悔之情却在席卷着他的心。他已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允业呢? 因果轮回,怪就怪自己当初心狠手辣,才遭了现在的报应。 殿外的景色湿漉漉的。今日,那殿外竟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罩着那琼楼玉宇。 屹之看着那殿中的雾霭,竟想起了战场上的硝烟,那过往去过的战场上也是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片。 他与允业,终要兵戎相见了。 44.揭竿 枭影来袭已过了两天,这两日,允业整日整夜地与陆炎呆在一个营帐里,不敢擅自离去。 子扬与允业轮流休息着,照料着陆炎的饮食起居。 允业是用心的,这两日,他日日换着药方,叫士兵们去小镇里抓药。他照着自己的方子,一遍遍地给陆炎煎了汤药,一日三趟地服下去。 此时此刻,允业正伏在桌上小憩,轮到付子扬看护着陆炎。 “啊……” 一声微弱的呻吟从陆炎的口中传了出来。他的嘴唇苍白,眼睛却是一点点地睁开了。 “允业,”付子扬察觉到陆炎的苏醒,他兴奋地冲允业喊,“陆炎醒了!” 听到这话,允业的眼睛猛得睁开了。 陆炎醒了,终于醒了! 两日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将陆炎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我去告诉将军。”子扬不等允业回答,便冲出了营帐,去找屠将军了。 允业看着刚刚醒来的陆炎,他还是那样虚弱,卧在床榻上,无力起身。 “我……”陆炎的嘴唇噏动着,像是要说话。允业将头凑了过去,把耳朵贴着陆炎的嘴。 “我要喝水。”陆炎沙哑着喉咙吐出一句。 允业这才想起,陆炎确是有几个时辰没有进水了。他赶忙转过身去,给陆炎倒了一碗凉茶,端给了他。 陆炎还没有力气抬手,允业便一点点地,将那茶沿着陆炎的嘴唇倒进口里。陆炎配合着,微微张开口,将这茶水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是你……救了我……?”几番茶水下肚,陆炎渐渐地有了一点力气。 “是你自己福大命大,撑过来了。” 允业微笑着,静静看着陆炎。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当日他答应屠将军,他心中其实只有七成把握,可那声答应却让他尽了十二分的力。如今陆炎真正地醒了过来,不仅仅是靠他,更是靠了他自己。 允业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许是几日未休息,允业的脸上带了一丝憔悴。陆炎看着这样的允业,心中涌出了一阵阵感激。他瞧见了允业脸上的变化,那是一副格外认真的表情。这样的认真,竟盖住了他那未脱的稚气,叫他心里暗暗地赞许。 “看来将军,是要答应你们的请求了。”陆炎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地自语着。将军已过不惑之年,沙瞳关又是万事太平,他本是不想将军参与他们的计划的,可如今他的身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知晓将军的脾气。这样的恩德,屠为锋定是要答应两人了。 也罢,也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屠将军终是逃不过这一劫,不如就顺着这势头向京城攻了去。他又想到了郑屹之——这个郑屹之,竟派人杀到沙瞳关,要刺杀屠将军。 如此这般,自己怎还能躲躲藏藏,不去面对呢? 正想着,那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了,屠为锋的脚步飞快,就好似是跑进帐里的。 “陆炎,你醒了!” “恩。”陆炎虚弱地答道。 看到了陆炎真的睁开了眼睛,屠为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瞧着一旁的允业,心中满怀着感激。 这是陆炎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今后誓死的君主。 屠为锋拍了拍允业的肩膀,说道,“朱允业!老夫先多谢你了!” 方才他见到陆炎醒来,已是万分惊喜。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更觉得充满了力气,好像那劲头是使不完用不竭的。 他对着朱允业哈哈大笑了两声,对他说道,“从今往后,我这个老顽固,也要誓死跟随你了。” 允业一听这话,便知分量不轻。 “将军……你……”允业明白了屠将军的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这是……正式答应我了?” 屠为锋笑着拍了拍手,将帐外的将军叫了进来。 陡然间,允业的眼前矗立着三个威武将军,朝着他行跪拜之礼。 “我给您引荐我营中将领,”屠为锋的一脸的兴奋,他指着最左边的瘦高的将军,说道“这位是赵敬将军,是我军营的定远将军。” “参见太子殿下。”赵敬双手抱拳,对着允业行着抱拳之礼。 允业微笑着,向赵敬点了点头。他随着屠为锋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这位是孙骁,是我营内的游骑将军。” “参见太子殿下。” 允业向那孙骁看去,那是一位英姿逼人的少将,言语里都是勃勃的生气。 “这位是周近,是我营内的昭武校尉。” “参见太子殿下。” 这个周近,身材魁梧,声音也是格外得粗放响亮。 允业点了点头。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言辞,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屠为锋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正对着允业,跪了下来。 他对着允业行了个大礼,正色道“还有我,屠为锋,驻守沙瞳关宣威大将军,参见殿下。” 允业看着眼前这四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心中满怀着感激。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册封的时候,他曾见过那满朝文武排列整齐,向他行着跪拜大礼,可那时场景,却远不如现今这般震撼、触动人心。 允业赶忙走了过去,将屠将军扶了起来。 “快快请起。” 屠为锋大笑着立了起来,一边捋了捋下巴的胡须,“这沙瞳关我已守了十几年,如今是时候去到外面走走了。”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那营帐外广阔的天空。他的心在飘扬着,似是随着允业的生气一起活了起来,“是该走走了!免得朝中群臣都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了。” “屠将军……”一旁的付子扬见到这场景,也是万分激动,可他还保持着镇静,问着屠为锋。 “付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屠将军十数年只破外虏,如今却要对昔日同僚刀戈相向,”付子扬小心翼翼地问着将军,“屠将军……有把握么?” 听到这话,屠为锋笑了。他指着那墙上他用毛笔草草画下的地图,笑道,“我屠为锋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冉恒国的各个关卡我都了如指掌。自沙瞳关至京城,小关无数,大关却只有两处,一处是中途的裕山关,一处则是京城远郊的淮南山。”屠为锋指着那地形图,胸有成竹地比划着,“小关自是不必说。大关我也有八成的把握将它一举拿下。我们一路南下,一路靠着关内的粮食补给,定能顺利到达京城。” 说到这儿,屠为锋露出了豪爽的笑容,向着那营帐外走去。 “你们跟我来。”屠为锋在那帐外唤着允业和子扬。 允业和子扬听了这叫唤声,便跟着屠为锋一起走到了帐外。 前日里寒冷的春风,今日却泛出了一丝暖意。允业向那关外看去,远远的,沙瞳关的士兵们竟都已排列整齐,立在沙瞳关下。 那当真是一副壮观的场景。几千人的军队正候在那沙瞳关的平原上,穿戴整齐,准备待命。即使在册封典上,允业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样的场面,让子扬不禁也觉得惊叹和振奋。他分明听说这沙瞳关仅仅几百号精兵,如今看来,竟要多出十倍。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兄弟们,这么多年来,我屠为锋在沙瞳关从未懈怠过。”屠为锋大笑了两声,指着那些威风凛凛的精兵良将,“这里面不仅有沙瞳关的老将,还有沙瞳关的青年。他们都随了我,镇守着这沙瞳关!” 说到这儿,屠为锋轻声笑了笑,说道,“如今,他们都随了殿下,收复这冉恒国。” “三军听令,寒锋未到!兵出如龙!出阵!”屠为锋亮出宝剑,对着那军队高声呐喊着。 “是!” 一时间,沙瞳关呼声震天。 屠为锋手中的剑在日光下闪耀着,照亮了允业的双眼。 建初元年壬戌月丙辰日,宣威大将军于沙瞳关拥立前朝太子朱允业立位,是为昭贤帝,改纪年永和,帅五万大军南下,讨伐怀武帝郑屹之。冉恒国史记为丙辰之变。 ——第三卷·逆转·完—— 第四卷:峪山关 45.峪山关 自屠为锋拥允业为昭贤帝以来,一路南下,已过了一年有余。 这一年半内,允业经历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可又不断有新的士兵补充进来,填补着营中的空缺。 倘若说当日的宫变是他刻骨铭心的痛,叫他领会了悲欢离合,那这颠沛流离的征战,则是叫他铭记了那生命的贵重。每日的聚散分离,每夜的辗转难眠,都叫他愈发感受到这生命的可贵。允业哀痛着,惋惜着那失去了性命的将士们,可他却并未叫这些事情失掉了勇气。他还坚持着,向着京城一步步的迈进。 他还记得当日在淮南山的誓言,还牢记着他对屠为锋立下的保证。 自己要夺回这天下,以仁治国。 闲暇的时候,允业也不敢休息了。他愈发刻苦地钻研医术,要将这技术用到救人之处。习医,是他唯一的长处,他便抓住了这一点,将这本领拓展地更精、更深,让那知识精益求精。他常年是随身带着一本医书的,那不是一本旧书,而是一本他从未看过的新书,叫他随时补给着知识,记下那书中所写的方子。 医术并不是允业唯一的长进。这一年多的军营生活,还叫他明白了习武的重要。他日日都在观察着屠为锋,偷师着屠将军那制敌之道。每当屠为锋有空闲的时候,他便不耻下问,直接向他讨教着,学习那剑法、武术。他日日习,夜夜练,从不落下,生怕一放松,就怠慢了前日里那些积累下的功夫。 允业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成长。他的体格明显较以前强健了许多。他还瞧见了他脸上的变化,那是一股成熟的味道。他从自己那轮廓分明的眉宇间,看出了隐隐透着的一股沧桑。那是历练过后留下的痕迹,一点一滴都刻在了他的脸上。 是啊,沧海桑田,自己经历得这样多,又怎能不成熟一些呢? 秋季已经来临了,那入秋时的几场雨,将那夏末的燥热退了下去。允业正在营帐外走动着,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他知道,今日屠将军不用上战场。 “屠将军!”允业进了帐营,对着屠为锋喊道。 屠为锋笑了笑,他知道允业又是要来向他讨教剑法了,他的手中还握着笔,想着要写什么字。他本想用书法打发时光的,可如今,怕是不能写了。 “屠将军!”允业响亮地对着屠将军喊道,“今日你可要教我什么剑法?” 看到允业提着剑进来,屠为锋咳了两声,放下了笔墨。 “今日我不教你剑法,”屠为锋笑着,对着允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今日,我要你来教我!” 听到这话,允业愣了愣。他不知道屠为锋的话是什么意思。屠将军从来就是自己的老师,自己怎么又有能耐去教屠将军呢? 他隐隐的,被屠为锋的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屠将军说笑了,”允业谦和地笑着,微微低下了头,“允业无能,没有什么可教将军的。” “哈哈哈!”屠为锋这才张开了嘴,大笑了起来,“殿下日日与付大人学习这兵法,难道会一点长进也没有?” 允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一年多来,他确实跟着子扬学习了一套兵法,可那全然是纸上谈兵,派不上什么用场。他瞧了瞧屠将军,这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自己教他,确是太过稚嫩了。 “屠将军,”允业微微抬起头,对着屠为锋,“允业何德何能来教导将军呢?将军身经百战,无愧称为这冉恒国的第一将领。这一路下来,允业早就领教了将军征战的本领,对将军是十分佩服。” 说到这儿,允业顿了顿,钦佩地看了将军一眼,“如今我们抵达峪山关,只耗费了一年半的功夫。这担子要是落到旁人手上,保不准要翻个倍呢!” 屠为锋笑了。他看着眼前的朱允业,心中生出一丝感慨。 记得他初见朱允业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可如今看来,却是真真正正地成长了许多。照着以前允业那稚嫩的性子,定是接不上方才他抛出的话头,可如今,他却早已是对答入流,颇有一点那付子扬的味道了。 “呵呵,”屠为锋指着那帐壁上挂着的地形图,说道,“这一年半来,我们确是一路顺利,算不得坎坷。可如今峪山关一战,却是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儿,屠为锋似是想到了什么,那是前几日以来一直埋在他心底的忧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面上全是严肃。 “怎么说?”允业紧紧盯着屠为锋,质问道。 “峪山关是这冉恒国第一大关,四面倚山,环抱而坐。若是要拿下这关,必是要通过那关山前的狭长的山谷。”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指向那图样的北部,“若是通不过那山谷,怕是很难直抵这峪山关的心脏,将这峪山关一举拿下。” “将军是怕……山顶有埋伏?”允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正是!”屠为锋转过脸,赞许地看着允业,“这关卡狭长,只容五百人通过。倘若要速战速决拿下此关,我们必定是要直达那关口,揪出镇关将军,威胁他速速退兵。” “啊?”允业听到这话,似有不解,“那要是那镇关将军不愿退兵,又会如何?” “那……只有硬闯,”屠为锋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样的话,必是要死伤无数。” 听了这话,允业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峪山关名声在外,他早就听闻这关卡的险要,可他却不知这峪山关真是这样难以通过。如今屠将军对着他,竟也面露难色,这真是叫他心里着实一惊。 他心里清楚地很,倘若是过不了这关,他们这一战,必是要功败垂成,输得一败涂地了。 “其实……”屠为锋突然顿了顿,面色缓和了一些。 “其实什么?”允业急切地问着将军。 “其实本来这峪山关的镇守将军,是我多年熟识的好友……” “那不是正好!”听到这话,允业面露喜色,“既是多年好友,那镇关将军又怎会有不退兵的道理!” 屠为锋微微地叹了口气,低头出神地盯着那地图,说道,“只是我听说,那将军不堪承受郑屹之的威逼,又不愿与我对阵,早些日子,已经请愿还乡了。” “啊?”允业有些不可思议,他向着屠将军快速逼近了几步,问道,“那这峪山关,岂不是无人镇守了?” “是啊……”屠为锋点了点头,侧过身子,对着允业,“只是这郑屹之也并非无能之人。一路上,我早已听闻,他早就定好了这峪山关的镇关将军,来守住这道最险要的关卡。” “是谁?”允业的眼睛睁得极大,问着将军。 “还不知道……”屠为锋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没底。不知这峪山关的镇关将军,是他莫大的失误,可他确是打听不到半点风声。 屠为锋微微低下头,低声说道,“那个郑屹之定是刻意保密,不让人走露了风声,才能将这消息捂得这样严实。” 允业不说话了,他看见了屠将军忧心忡忡的脸,便知道再问亦无用。 一时间,营帐里的气氛凝滞了。 屠为锋不说话,可他的思绪还在转动,他想到了什么,身子前倾,倚在了桌上。 “只是我思来想去了几日,也想不出有谁能来镇守这峪山关,”屠为锋似乎放松了一些,缓缓开了口,“我听闻这朝中武将稀缺,重将匮乏,峪山关乃是重阵,一般的将军怕是难以镇守。” 听了这话,允业的心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他冲着将军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允业知道了,”允业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屠将军尽力闯关便是,这一路上,我已见识到屠将军的骁勇。倘若屠将军不能过关,那旁人定也不能过了。” 屠为锋看着允业,微微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朱允业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屠将军放心,即使失败,允业也不会责怪将军的。” 允业笑笑,颇有些付子扬那洒脱的风度。 屠为锋看着允业,心里却是感慨万千。这个朱允业,当真是长大了许多,叫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峪山关前的风正萧萧地刮着,卷起了那一地的树叶,洋洋洒洒的,在空中翻腾着。 离征战之日还有十日,这十日,定要好好策划着,不让这一年半的努力白白浪费了。 46.镇守将领 自屠为锋揭竿之日起,确已过了一年半了,这一年半里,允业的心向前进了多少,屹之的心便向后退了多少。 屹之躺坐在龙椅上,那面容显然较以前憔悴了许多。他的两颊有些凹陷了进去,那是久久没有安睡才落下的痕迹。 这几日里,他整日整夜地不能安睡,想着那峪山关的事宜。重负已叫他思虑成疾,寝食难安。 他的心日日在抽痛,可他却无力摆脱那痛楚。他早就无心记挂那万里江山。 他的痛,不是冲着那流逝的山河去的,而是冲着那允业去的。 他早已知道允业会一步步攻下他设下的屏障,可他却不知这席卷而来的步伐竟是这样快,快得令他无法喘息。 这是他所认识的允业么?他的允业,应是可爱、纯真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战必胜,夺他江山,凌驾于他之上。 他的允业变成这样,当真是不再想他,要杀了自己么? 想到这儿,屹之的心便像被什么撕扯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每当前方报来城镇沦陷的消息,他便知道,允业又变得强大了一些。这强大,将他的能量又夺去了一些,削弱了一些。他的面上还保持着镇静,可心里却是波澜汹涌,无法抑制。那汹涌的心潮之中,多的是数不尽的痛楚,可他分明能感觉到,那痛楚中藏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丝淡淡的庆幸——因为他知道允业还活着,他能感觉得到,允业与他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如今,屠为锋的大军已候在了峪山关外,这在情理之中,却是在屹之的意料之外。 他本不想允业这么快就到了那峪山关,可时过境迁,现在的允业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一年半,他已杀到了峪山关,将自己逼入绝境,不容片刻喘息。 必须将他堵截在峪山关! 他要见到允业!把他生擒! 屹之的念头十分坚定。 屹之的心里有多少痛,那痛里就有多少疑问。他对着允业,确是有千百个问题要问。 自己一定要抓住允业,向他问个明白! “陛下,万事准备就绪,就等您的旨意了。” 不知何时,何训之已进入了殿内,对着自己说话。 屹之的思绪又回到了殿内,回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上。 这个何训之,他曾无数次地想把他除去,可他却久久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如今朝中武将甚少,如再将他除去,怕是真无可用之人了。 “是么?”屹之闭着眼睛,却是掩不住的焦虑,“朱允胤,他答应了?” “何止是答应!”何训之的右眼闪露出一丝奸诈的光,“他听说陛下要他守关,是高兴得不能自已了!” “哼,”屹之的眼睛没有睁开,可呼吸却沉重了起来,他冷哼了一声,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朱允胤,长得与他的哥哥倒是有几分像,怎么性子却全无相似之处!” 他们两人口中的这个朱允胤,乃是朱允业的十弟。 他与他的哥哥一样,有着一副好看的皮相,可那皮肉下藏着的,却是两颗截然不同的心。 何训之早就看出了朱允胤的野心,便想尽办法地勾结他,与他结党。策反那日,他便是与这朱允胤里应外合,偷偷杀了皇帝。 这样的心狠手辣,这样的狼子野心,真真叫屹之胆寒。 他一直回避着,不想与他接近。 朱允胤的性命是留下了,可自己却丝毫不想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的脾性,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就证明他自己也是心狠手辣之人。可他每次对着朱允胤,却没有半点共鸣,反而是十分唾弃。 唾弃他,也是在唾弃着自己。 屹之想着,心里在暗自笑自己。他对着何训之,懒懒地提起了眼睛,“他当真那么高兴?” 说罢,屹之的眼睛睁开了,他对着何训之问道,“与他的哥哥对阵,他当真一点愧疚也没有?” “呵呵……”何训之的心中暗暗得意,他瞧见了郑屹之脸上那丝忧虑,这忧虑当真是他最想见到的表情。他微微抬了抬头,对着屹之说道,“微臣多说无益,陛下见了那朱允胤,便知道他的心意了。” “他要见我?”陡然间,屹之的眉头一皱,他冲着何训之,狠狠吼了一句,“可我不想见他!” 何训之见到郑屹之这样突如其来的怒气,便也微微地收敛了一些。他知道,自己还无力与郑屹之抗衡,便只能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他又将头低了下去,似是在劝诫屹之,“陛下不是不知道,如今朝中武将所剩无几。朱允胤从小习武,学起功课来也是绝顶聪明,如今峪山关镇守将军一职空缺,陛下唯有借了这朱允胤……才能将这峪山关牢牢守住。” “可他身上流的是前朝皇帝的血!”郑屹之仍是不屈不挠地质问着何训之,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着何训之走去,“这样的人,能信么!” “呵呵,陛下多虑了,”何训之并没有被这厉喝震慑到,他不紧不慢地上前了几步,脸上一派从容淡定,“正是借着那前朝的血脉,他才能控制得了那峪山关的大军。换了旁人,那军队还不一定听话呢!” 何训之说的不无道理,峪山关的前任将领乃是冉恒国的第二将军,他一走,确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之人去稳住那军心。他与何训之思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这个朱允胤——唯有他,还可派上用场。 这些,屹之都是心知肚明的,可他心里还是抵触着,不愿与那朱允胤接近。 他在抵触什么呢?分明自己对那朱允胤没有半分的情谊! 允业不在他的身边,他却日日思念允业,这一年半来,他刻意回避着朱允胤,便是不想叫他错认了人,勾起那过往的回忆。 朱允胤虽与他的哥哥不同,可有一样却是相同的——那便是对着屹之的那颗心。朱允胤不是显山露水之人,便也从未表露过他的心思,可他还是从他的举手投足间,眼神里,瞧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与允业一般的眼神,那眼神底下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 “我当真……要去见他么?”屹之的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他已知自己无力辩驳。他站定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何训之应着,笑了笑,“他说,若要他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力,便要陛下前去与他谈谈,说说到底怎样才能镇守这峪山关……” 说到这儿,何训之压低了声音,笑道,“他还说,他要与陛下仔仔细细地谈谈,为何这半年来,陛下与他避而不见……” 屹之愤怒地瞥了何训之一眼。他知道,何训之是在用朱允胤来激怒他。 何训之早就知道自己与朱允胤的关系,那是一层极其微妙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 “好啊,”屹之偏不中何训之的计。他叹了口气,心里却倒是坦荡荡了,“那我就去会会他,告诉他究竟怎样才能镇住这峪山关。” “是,我即刻就去安排。”何训之低下头,应着屹之。 “恩,你下去吧。” 何训之退了下去,陡然间,屹之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一年半,他与何训之经历了多少次这样勾心斗角的谈话。他们两个,一直在暗暗角力,面上不说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互不相让。 半年之前,他确是压得住那个何训之,可现在,却有些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谁叫这朝中的将军这样少呢? 如今,他不得不倚赖着何训之。 屹之走回了那宝座,这龙椅却是万分尊贵,它托着他,却也压制着他,叫他喘不过气。 屹之瞧着自己的衣裳,这是一身皇帝才能穿的龙袍。如今去见朱允胤,却是大可不必了。他吩咐着下人,将自己久久不用的便服拿了出来,换了上去。 朱允胤,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屹之心里愤愤地想。 47.朱允胤 秋日来临了,那树上的叶子渐渐开始泛黄。永宁府那院里的几棵大树上,还存着些绿叶,却叫人远远的看出了颓废之意。 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整个永宁府的地面,被风吹着,发出那刷刷的声响,似歌似泣。 鸟儿也还在鸣着,可却远不如夏日里那般鼎沸,而是时不时地一声,显得形单影只。 这样的秋,这样的景,带着萧瑟秋日里独有的凉意,肆意地萦绕在这永宁府的周围。 今日的永宁府,显得格外得寂寥。 朱允胤就在院中间坐着,也是独独的一个人,饮酒自乐。 这已是多少个日夜,坐在这儿借酒消愁呢?朱允胤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从宫变那日起,他便是这样郁郁寡欢,闭门谢客。 “嘎吱”,一阵响声传来,是门打开的声音。 来人正是冉恒国皇帝,郑屹之。 他推开了门,进到院内。 “你来了……”朱允胤听到了声音,却看也不看向那门口看一眼。他没有行礼,依旧坐着,自顾自地往杯里斟着酒,“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允胤的这句话,说得那样不轻意,那样轻,就似那满地的落叶,在风中翻转了几下,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你请我来,我又怎敢不来呢?”屹之看着那借酒浇愁的允胤,冷冷笑了一声。他向着允胤走了几步,却不靠近,“峪山关一战非同小可,与你商讨一番,也是应该的。” “哈哈哈哈,”听到这话,允胤放下了手中的酒,大笑起来。 他瞅着来人——这个郑屹之,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当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为了峪山关一战!”允胤笑着,却听出些苦涩。 “可不是么?今日我特意一个人前来,就是为了与你来商议峪山关一战的”。屹之仍旧是笑着,却愈发透出了一丝冷意,“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看你?” “少说这些屁话!”允胤突然站了起来,他盯着屹之,面露狰狞,“我知道你嫌我狠,赶走了自己的兄弟,杀了自己的父亲!可你不也是一样!”说到这儿,允胤对着屹之轻蔑地笑了笑,“你……杀君弑父,自己当上皇帝!” “是!”望向允胤,屹之已将方才的笑意瞬间收敛起来,“你说得不错!” 允胤听到这话,陡然不知如何回应了。他的眉目间没有了方才的煞气,却多了一分挫败的颓废。 他看着眼前的郑屹之,永远是这般冷酷、无情。自己方才发了火故意刺激他,可他却仍旧巍然不动,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心,陡然间凉了半截。 自宫变那日起,允胤便没有离开这永宁府半步。屹之说是让他好好静养,可他清楚知道,这分明就是软禁。这一年多来,从无人踏进这永宁府半步,他也不屑踏出府外,去看这府外的世界。 有什么可看的呢?屹之无情,世间更无情。 自己本是无情之人,又怎能奢望这世界对着他动情呢? 就这样,他沉寂着,在他的永宁府里,平安度日。 永宁府,永宁府,这名字起得可真是贴切,他这座了无生气的永宁府,当真要永远宁静了。 他想要忘却了那世间纷扰,忘了他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他想在永宁府里聊度余生,不再出现。 可世事难料,就连这平静,他也无法继续。 前几日,何训之又来找他了,要他前去峪山关领兵。 这个何训之,当日煽动自己杀了自己的父皇,如今又要自己去杀了自己的皇兄。 他当然知道何训之打的如意算盘。没有了朱允业,屹之便会意志消沉,无心治国,他便有机可乘,夺了王位。 他瞧了瞧自己,他不就是他与屹之斗争中最好的牺牲品么?自己本就是一具傀儡,死了自己一个,也不会有人痛心。 他的学识,他的胆略,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只是去峪山关再当一次傀儡,去指挥那群不属于他的兵。 他看着眼前的屹之,他也与那个何训之一样——要利用他时便想起他,不用时便弃在一旁,让他自生自灭。 “其实你大可不必来看我的,”允胤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来看我,我也会帮你的。” “是么?”听到这话,屹之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待出征那日,我们再见吧!” 说罢,屹之竟真转过身去,要出院门。 “站住!”屹之这样的反应叫允胤十分意外。他一声厉喝,将那杯子直直地向屹之的后背掷去。 屹之的后背被杯里的酒溅湿了。他猛地转过身,盯着允胤。 允胤是有些站不稳了,方才他一杯杯地喝,不知不觉已是灌下了好几壶。酒劲已经冲上了他的脑袋,叫他愈发不能冷静。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允业?”允胤愤愤地看着屹之,眼里满是哀怨,“你……就这么喜欢他?” “是。”屹之的语调不带半点迟疑,坚定地回答着允胤,要叫允胤死心。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你长得像他,脾性却是一点都不像。” “屁话!”允胤身子倚着一旁的石桌,竟快要倒下去。他对着屹之,痴痴地笑了,“他什么都有了,父皇的宠爱,母后的庇佑……” 说到这儿,允胤顿了顿,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对着屹之,无奈地说道,“最重要的,他还有你……” 听到这话,屹之别过脸去,不再看允胤。 他知道允胤喝多了,不用急着应他的话。 方才的话,确实出自他的本心,可屹之并不以为意,他向着允胤靠近了几步,也不扶他起来。他低声地笑笑,对着允胤说道,“我愧对于他,已经无颜面对他了。” “是嘛……”允胤自哀自怜地笑了,那笑声听得却是如此悲戚。他不依不挠地对着屹之,苦苦追问道,“那你又有何颜面对我?我为了你,杀了自己的父亲!” “你那是为了你自己!” 突然间,屹之发出了一声怒喝。他瞪着酒醉的允胤,走上前去,一下拎起了他的衣领,“别再跟我提允业!否则我就算失了峪山关,也要杀了你!” 允胤沉默了,他看出了屹之眼中的认真,那是他平日里未曾见到过的。 一年多不见,屹之对允业的爱意未曾减弱半分,而是越发深沉了。 允胤暗自笑了笑,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竟也会动真情。 可惜啊……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允胤愤愤地想。 “那你说说吧,”允胤冷静了下来,他对着屹之问道,“这次峪山关一战,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屹之先允胤冷静了下来,便将抓着允胤的手松开了,“这一战,我会与你一起同去。” “什么?!”允胤盯着屹之,有些难以置信。 “我说我会与你同去!”屹之又提高了音调,重复了一遍,“到时候,你就在峪山关坐镇,记着我给你的命令。” 屹之背过身去,将手放在了背后,说道,“我会给你五百弓箭兵,埋伏在峪山关的两侧。待他们入了关,我便会派人将残军了结。” “那我要做什么?”允胤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屹之。 “你就乖乖坐在那儿,不要让峪山关的两侧撤了兵。”屹之转过身来,对着允胤,“只要弓箭手不撤,余军便不敢冒然进关。” 说道这儿,屹之恶狠狠地瞪了允胤一眼,“你……明白了么?” “呵呵……”允胤冷笑了一声,回答道,“明白了。” 听到这句,屹之再没说话,而是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永宁府。 永宁府又平静下来,院内的下人开始忙活了,要扫掉那满地的落叶。 “别动,”允胤伸出手,阻拦着他,“就这样,挺好。” 满地的落叶静静躺在那永宁府的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地撒满一地。 一阵风吹来,将那落叶一阵阵地托起,那叶片便随着风盘旋片刻,摇摆着,落了地。 自己的命运,如今也似这落叶一般,无根无基,随风而去了。 允胤想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吞了下去。 48.忘却 自允业至峪山关关口,已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允业未出营帐,只是待在帐内,愣愣的,好似是出了神。 “允业,这两天是怎么了,老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子扬见到允业老是愣着,便忍不住要问允业,“莫非是想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允业摇了摇头,笑笑。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不过不愿面对罢了。 允业有些心不在焉。对着付子扬,他不敢全然直视。 他知道付子扬对他的好,他也知道如今境况的不易,可还有什么东西叫他牵挂着,叫他不能静心。 他侧过脸去,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峪山关将近,所以才心神不宁。” 子扬听着这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允业与他越发得疏远。以前的允业,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如今,他却总将心事藏在肚子里,不肯说出来。 这一年半的时光,允业渐渐长大了,却也会藏心事了。他不再爱将这心中的苦闷全说给自己听,而是掩藏着,叫自己消化了。 子扬看着允业,微微叹了口气。 “听说,昨日屠将军与你商量了这峪山关的形势?”子扬问道。 “正是,”允业这才回过神,正色与子扬说道,“屠将军说,要领五百人闯过那峪山关前的峡谷,一举拿下镇守将军。” “镇守将军是谁?” “这……”允业顿了顿,侧过脸去,“还未打听清楚。” “倘若真像屠将军所说,只要将那关中的将领劝服,便能攻下这峪山关,倒也不算太难。”子扬听了,倒不显得十分紧张。他只是点了点头,一边正色说道,“怕就怕这新将军是个极其难缠之人,不肯撤兵。” “老师,”允业站起身来,向着子扬靠近了几步,紧紧盯着子扬,倘若……是你去劝说,可有十足的把握?” 子扬想了想,笑笑,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知己知彼,方能得胜。如今他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又怎能随意夸下海口,保证这事情的成功呢? “子扬人微言轻,不敢作这样的担保。”说着,子扬坐下身去,不再多言了。 允业愣愣地看着营帐外的景象,那是一派壮丽的美景,峪山关就在这山下,巍然不动。他知道,峪山关乃是最险要的关卡,过了此山,便再无威胁。可……万一要在这峪山关栽了跟头,便是前功尽弃,永无翻身之期了。 “算了,别想了,”子扬看着愣愣地出神的允业,安慰道,“兴许这两日,便可打听到镇关将军的姓名。到时再做打算,也不算太迟。” 允业没有答应,他还是愣着,眺望着营帐之外。 “允业?” 付子扬又轻轻唤了一声允业的名字,允业依旧没有应。 子扬这才发觉,允业是在瞧着什么东西。 子扬追随着允业的视线寻去,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屹……之? 那挺拔魁梧的身板,那走路的姿态,分明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允业以前日日念叨的屹之兄。 子扬愣了愣,随后又笑笑,一边起身,一边去拿那置于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递给允业。 “那不过是个普通士兵罢了,有什么可看的呢?” 听到这话,允业才回了回神。 是啊,那人不过是身形比较相似罢了,自己怎又会盯着看了那么久呢? 允业暗自笑笑,将子扬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了。 “允业……”付子扬推了推允业的肩,淡淡地问道,“你莫不是……还在想着你的屹之兄吧?” “没有……”允业心里一惊,声音却放低了,“我……全忘了。” 是啊,全忘了。允业愣愣地想着。 当真……全忘了么? 方才自己见到那身影的时候,心中分明一喜,可转瞬之间,那喜悦又化成了悲愤,刺痛着他。 一年半了,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屹之。屹之兄那模糊的身影,时而温柔,时而恐怖,一直在他的内心徘徊着,久久不能离去。 他总念叨着,想叫自己摆脱过往,可如今峪山关之战将近,他竟触景生情,想起那淮南山的怀袖居了。 屹之兄,现在到底如何了? 该是在那宫中,当着他的皇帝吧。 允业心内苦笑着,却影影绰绰的,又想起了那个旧影。 屹之兄平日里都穿着什么样的衣裳?他朦朦胧胧地,似是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日初识他,他穿的是一件滚边祥云的黑色便衣,上面绣着黑麒麟,衬得他高大威武,叫他心动。 屹之兄平日里都爱吃什么样的东西?他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只隐约记得那日他从惠娘那儿拿去怀袖居的糕点,叫屹之扫荡得一干二净。 一年半的时光,真叫允业有些淡忘了屹之了,他只能记起一些最甜蜜的部分,还有最后那彻头彻尾的背叛。 那刻骨铭心的爱,竟随着那切入骨髓的恨,一起随着时光,渐渐消磨了。 允业看着这营外的景色,向前走了几步。那峪山关的林子里,分明已渐渐落了绿,泛出了金色的光影。 往日的情怀,当真就这样消磨殆尽了么? 他看着这峪山关,渐渐知晓了自己的心思。 他还未将屹之兄忘得一干二净。 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屹之是他最挚爱的伴侣,却也是他最恨的仇人。忘记他的温情,便也要忘记那宫变的痛。那是他所不能做到的。 营外忙碌着的士兵已经渐渐散去,方才的身影也已随着那人群,渐渐远去,可允业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地。 他开始责怪自己——自己怎么会这样不知好歹,想着郑屹之呢? 他笑了,是自责,却也是无奈。 骗得过他人,他又怎能骗得过自己?他想念那过往里逝去的温柔,以及那温柔里夹杂的痛,叫他欲生欲死,不能自已。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多少个日夜,他用誓言一遍遍地警醒着自己,就像是那秉烛夜读的学生,用着悬梁刺股的法子,告诫着自己,规整着自己的心。 “你果真还在想着他……”子扬叹了口气,他看着出神的允业,对着他无奈地说道。 “没有……”允业头也不回,只是将那目光眺望着远处。 看着这样的允业,子扬陡然间竟有些气恼。他走上前去,一把将允业拽过身来,正对着自己,“你若是还想着他,为何不直接去找他?” “我没有!”允业愤愤地将子扬推开,眼里全是一副不共戴天的神情,“我与他结下的是这样大的仇恨,这仇又怎能轻易化解!” 子扬看到了允业的表情,那脸上虽是愤怒,却叫人看着并不气恼。那是一腔愤怒的悲伤,隐隐地,撕咬着他的心。 “我问你,”子扬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指着那远去的身影,质问道,“倘若那郑屹之此刻便立于你面前,你会如何?” “我……”允业盯着子扬,却愈发地失了冷静,他吼着,脸涨得通红,“我自当是要立时将他斩杀!报仇雪恨!” 说这话的时候,允业的瞳孔里,闪过了一丝常人不易捕捉到的犹豫。 这叫子扬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年半,允业当真是成长了许多,他的言语,他的思维,都在成长着,一点点地精进,甚至有时,他还觉着允业竟这样聪明,有些事情比他做得还要高明。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看着允业,他正坐于他的面前,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这究竟……是为何呢? 一提到郑屹之,允业便回归了那孩子般的倔强模样,要与他争个面红耳赤。 子扬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辩驳了,他平静了下来,拉开椅子坐下身去。 他知道,有些事本就是刻在一个人的命运之中的,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从那生命中彻彻底底地抹去。 “你已不是孩子了,”子扬温柔的提醒着允业,“相信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你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允业愤愤地回答,却低下了头。 说到这儿,子扬也不想再斥责允业了。他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允业笑道,“峪山关险峻,但有一处却是不得不去,听说那儿的清蒸鲈鱼滋味极鲜,尝过之人都赞叹不已。” “哪儿?”允业问道。 “忆茗茶楼,”付子扬拉着允业,往营帐外走去,“你几日未出营帐了,还是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就当是……散散心。” “好!”允业笑着,答应了子扬。 49.前行 “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到达峪山关?”允胤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地问着屹之。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屹之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没有回头。 两人已经从京城出发多日了。屹之已经脱下了一身拘谨的龙袍,换上了他以前日日穿着的战袍,与允胤一齐前往峪山关。 这身衣服当真叫他放松,也叫他安心。 自己本就是习武的,是要当将军的,可如今竟阴差阳错成了皇帝,这当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突然忆起了淮南山上允业与他说的话。 “我当上了太子,就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护我左右!” 是啊,自己本应是允业的贴身侍卫的,而不是这冉恒国的国君。 他真是不想当这个皇帝。旁人都以为他狠毒、果决,是最适宜成大事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脆弱,这一年半的明争暗斗,旁人不知晓,他却是心力交瘁。 他看着那远方广阔的天地,这才是叫他最为心动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这四个无字,当真是离他十分遥远了。 他又想起了允业,看似柔弱,心力却是强大无比。一年半,他竟能放下了过往,揭竿而起,一步步地与自己抗衡到底。 兴许,只有允业,才能够承受这一切。 这番出行,自己能够见到允业么?屹之心中暗暗地想着。 “我们这样走走停停的,能够及时赶到峪山关么?”允胤突然开了口,他询问着,却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当然。”屹之不顾允胤面上的冷意,自顾自地回答道,“我已派人刺探过军情。前一战的时候,屠为锋为速战速决,损耗了不少兵力。此次屠为锋要攻打峪山关,至少还需要七日以作修整。” “七日?!那我们为何还要这么早前往那峪山关?”允胤听着,双眼充满了疑惑,“陛下日日待在皇宫里,不是乐得个逍遥自在么?” “呵呵,”屹之冷冷地应了一声。他听出了允胤言语里的不满——那是经年累月积累下的怨气。允胤本不是这样的,初识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热情。 可如今,他却总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好似一个无理取闹的女子,在用冷漠讨要他的感情。 屹之当真是烦透了允胤了。 可他要利用他,不能叫这允胤心里的怨气坏了他的棋局。 “允胤,你难道,不嫉恨你的哥哥朱允业?”屹之看着允胤,抬起他的双眉,似是试探。 允胤听罢,笑了笑。 他早已习惯了屹之的无情,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还是闪过了一阵埋怨,全因那屹之的话触痛了他的心。 他当然是嫉恨哥哥的。 论武学,他是众多皇子里拔尖的一个;论功课,他也是皇子里最为出类拔萃的,可事情偏就不遂人意,父皇偏偏选中了允业。 就因为他是长子?就因为他的母亲是仁孝皇后?他忿忿地想着,觉出了这世间的不公平。他是这样努力,不分昼夜地挑灯苦学,可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梦而已。 以他所见,允业远没有能力当上一国之君。他看见的,不过是允业的懦弱、无知,还有那愚蠢的一言一行。允业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仁孝皇后的一枚棋子,父皇膝下一个最平凡的儿子……还有屹之身边的一段过眼烟云。 可他又怎能想到,他所看不起的允业,竟将他所想要的,全都接二连三轻而易举地夺了去? 权势、地位、甚至是爱情,他无一不落了下风。嫉妒,怨恨,蒙住了他的眼睛,这叫他心生邪念,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父亲,辅佐屹之上了位。 而郑屹之,却始终未曾看他一眼。 今时今日,他与屹之离得这样近。他们这样并排走着,却依然是觉得隔得很远。 他知道,屹之的心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牵挂在那遥远的另一方,那是允业所在的地方。 自己做了那样多,却是白费力气。这叫允胤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说话了?”屹之扭了扭头,看了允胤一眼,“你不是一直嫉妒他么?这次岂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允胤没有回答。 屹之见允胤不言语,便继续说了下去,“倘若你这次能顺利抓到允业,克制了屠为锋,我便任由你进出永宁府,不再干涉你的自由。” 听到这话,允胤却暗自笑了。 这个郑屹之,当真是不明白自己,竟拿出这样的条件来诱惑自己。 自己留在永宁府如何,出了永宁府又如何?如今的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目的地活着而已。 也许,还是有一丝目的的。 他想夺了屹之的心。 他看着屹之,这个男人,他煞费功夫地去讨好他,却始终没能打开他的心扉。 郑屹之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纯真?痴情?这些他都可以有,可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允胤低低地笑了笑,说道,“出不出永宁府,我全是无所谓。只要你能隔三差五地来看我一次,我便老老实实地任你差遣。” “好,”屹之答应着,却是满脸的鄙夷,“可以。” 这个朱允胤,当真是要缠着自己了。 也罢,眼下这样的要紧关头,还是三言两语将他敷衍过去吧。屹之暗暗地想。 朱允胤又何尝觉不出这话里的敷衍。他落寞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屹之。 “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允业?”允胤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屹之听到了,他看着允胤,他的侧脸,当真是像允业。 这一回,他没有像往日一般不耐烦,而是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太聪明,却是被这聪明坏了性情,”屹之这回没有冷言冷语,而是温和地回答着允胤,“允业看似糊涂,却是叫人安心。” 允胤听了这话,似乎明白了一些。 允业,与他截然不同,是一个安心的存在。他天真,他愚蠢,可那脾性里却带着纯真和善良。自己确是活得太明白了,才会杀了父亲,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本以为,万事只是一场交易,只要付出,便有所得。如今想来,却并非如此。 世间万物,唯有人心最是千变万化,捉摸不定。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偏偏得不到,而允业却是得了这样的福气。允业与他聚在一起,全凭一个缘字,而自己,则是强取豪夺,却偏偏无缘。 既是无缘,便不必多言了。 接下来的路途上,两人再没说话,只是走在了军队的前面,一路前行。 峪山关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允胤已能看见那山间的轮廓,那蜿蜒起伏的山脊,隐隐约约地,掩埋在雾霭里。 雁群在天空中迁移着,从那雾霭中缓缓地穿行过去,飞向遥远的天际。 “前面就是峪山关了?”允胤眺望着远方,问道。 “是,”屹之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正色答道,“我已委派了将军,率领峪山关的大军在关前待命。一会儿到了关口,你便可以见到他们。” “恩……”允胤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 “我?”屹之听罢,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人知晓我前来这峪山关,除了你。” 允胤愣住了,却霎时明白了屹之的用意。 他是不想叫允业知道,他也前来了这峪山关。 “那……我是要独自率领这五百大军,前去峪山关么?” “正是,”屹之笑道,“一会儿,我便会换上这最寻常的便服,混入这大军之中。” 屹之已是多日不见这宫外的世界,如今走出来看看,当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峪山关景色如此秀美,竟叫他的心间,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要去看看,这久违的天地。 屹之陡然拉紧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呵呵,”屹之轻松地笑笑,“我今日难得来到这峪山关,自是要领会一番这峪山关的风情了。” “啊?”允胤一脸诧异,他不知屹之竟有这番雅兴,“你要去哪里?” “忆茗茶楼。” 50.相遇 忆茗茶楼位于峪山关的北侧,临山而居,是峪山关鼎鼎有名的茶馆。 允业与子扬换了一身便服,策马到了茶楼底下。他们挑了个位置,在茶楼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这茶楼果真是名声在外,现下这个时辰,别家都是冷冷清清的,可唯独他家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想必皆是来一尝这鲈鱼的鲜美。 “子扬,我们也点一条鲈鱼吧?”允业看着子扬,有些兴奋。这一路上,他们从未吃过什么好东西,只是跟着军队每日随意吃一点军粮裹腹。如今能下到这忆茗茶楼来,当真是借了这峪山关的地势了。这关口人丁兴旺,鱼龙混杂,他们身着便服,即便混在人群中,也不易被认出。 “来了忆茗茶楼,不点鲈鱼还能吃什么?”子扬一边笑着,一边听小二报着菜名,同时与允业说道,“你听听,你爱吃些什么,一起点了吧。” “恩……” 允业听到这忆茗茶楼的菜名,口水也快要流出来了。他早已嗅到了从邻桌上飘来的香味,那当真是香气四溢,叫人闻着垂涎欲滴。 他在宫中的时候,天天吃的是美味佳肴,品的是玉液琼浆,可今日他亲临这茶楼,却是别有一番滋味。那香味竟一直窜到他的五脏六腑,叫他连听菜名的心思也没有了。 允业急于品尝那鲈鱼的美味,便吩咐了小二,随意点了几样。 小二记了菜,便下去忙活了。子扬又与允业谈笑起来,悉数着一路上的趣闻。 两人已许久未有这样的交谈了,允业闻着那饭菜的香味,竟有些眉飞色舞。他看着子扬,就像看着一个最亲密的挚友。 “小二,这一桌菜,是多少两银子。” 陡然间,一个声响打破了两人其乐融融的气氛。允业远远的,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两银子。” “给你五两,不用找了。你们这儿的鲈鱼着实不错,有机会我定会再来品尝的。”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小二欢喜地接下了银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品味鲈鱼,买单付账,这本是茶楼里最最寻常的事情,可那声音,却着实吸引了允业的耳朵。 他不由地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方才子扬挡住了他的视线,叫他看不清前方的景物。可他在现在看到了,却隐隐觉着身子有些发抖。 那人身着灰色的棉衣,头戴一顶硕大的斗笠,正在收拾行装,准备下楼。 允业一直盯着那人的脸,可那人的面孔背着光线,着实看不清楚。那人带着斗笠,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允业看不清,他又伸了伸脖子,想叫那视线变得清楚一些。 他还是只能隐隐看见那张脸的轮廓,那是一具消瘦的面孔,下巴处蓄着久久未理的胡须,衬着他那分明的轮廓。 那人并未发觉允业的视线,他不经意地将头微微抬了起来,对着前方。 斗笠之下,却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屹之! 霎时间,两人的目光竟不约而同地交会了。 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两人之间飞速闪过。那就好像是一瞬比闪电更加迅猛的利刃,直直地击中了两人的心脏。惊讶、心痛、酸楚、感慨,从他们两人的心间涌了出来,流窜着,击打着,叫体内的血液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多少叫时间压制着的酸甜苦辣,多少年月里不曾回想起的种种往事,如同被掀开的伤疤一般,在这一瞬汹涌地倾泄而出,搅得两人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 “屹……之……” 允业颤抖着,翕动着嘴唇,吐出了一个名字。 子扬没有听到,却见到那允业猛得站了起来,立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了?” 允业没有应话,他一把移开了身旁的座椅,向着那身影急步走去。 屹之也已经发现了允业,他急忙压低了自己头上的斗笠,向着那楼梯口飞奔而去。 允业追赶着,却被这忆茗茶楼的客人所阻隔了。陡然间,他竟跟不上脚步,不能见着方才那个身影了。 那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再也瞧不见了。 允业仍追赶着,他匆匆地向那楼梯口走去,慌忙地下了台阶。 什么也没有了。 街上的行人穿梭着,熙熙攘攘地,将这峪山关的街道一刻不停地填满着,可这人群里,却独独没有他要找的屹之兄。 允业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那茶楼的台阶上,朝着那街边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寻到。 那张斗笠下憔悴的面孔,那久久未见到的熟悉身影,已全然不见了。 方才自己见到的究竟是谁?当真是屹之么?倘若是他,又为何要慌忙逃离,躲避着自己呢?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允业的思绪也随着迷茫了起来。他的意识混乱了,隐隐的,他竟觉着方才所见的屹之,全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梦。 子扬也赶来了,他见允业方才仓皇离去,便也跟着一起下了楼。他瞧见了呆立在街边的允业,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怎么了?”子扬关切地问道,“怎么这样慌忙,连我叫你都没有听到。” “我……”允业摇了摇头,魂不守舍地说道,“我方才似乎,见到屹之了。” “啊……”子扬惊讶地看着允业,似是不信。 他的手搭在了允业的肩上,飞快地思考着,“兴许……你真是看错了?今晨,你还不是将那营中的士兵错认是他么?” “或许吧,”允业微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峪山关的人这样繁杂,看错也是寻常事。兴许真是我看错了。 子扬安慰着允业,牵住了允业的手,将他往楼上领去。 陡然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对!” 那是一声惊奇的低吼,震得允业猛然抬起了头。 “这次峪山关无人镇守,朝中又无武将顶替……”子扬越说越急了,他的心里似乎已是万分确切了,“我方才思来想去,觉着你见到的,确是屹之没错!” “啊!”允业诧异地看着子扬。他的心瞬间又叫子扬的话揪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子扬,催他把话说完。 “峪山关无人镇守,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能领了这峪山关的大军。” 允业被子扬的话惊呆了。他的嘴唇翕动着,良久,吐不出一句话来。 方才见到的,真是他的屹之兄么? 他回想起了方才那张憔悴的脸,那脸与他印象中面孔之迥然不同。 那是一张沧桑,憔悴的面孔,还蓄着久久未净的胡须。 屹之兄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变得今日这番模样? 他瞧瞧自己,那面上也是变化了许多,可他分明觉着自己不如屹之苍老得那样迅速。那脸上萧瑟的神情,是他印象中所从来没有的。 莫非,他的屹之兄……也有苦衷? 允业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摇了摇头,想将这脑袋里的念头狠狠甩掉。 鲈鱼已经端上来了,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允业举起了筷子,却是一动不动。 方才叫他垂涎的佳肴,陡然间却叫他没有了胃口。他轻轻地放下了碗筷,朝那身后的座椅里靠了下去。 自己,还是没有忘了屹之兄。 忆茗茶楼外起了一阵风,顺着茶楼的竹帘吹了进来。允业的身子一震,似是被这冰凉的风吹醒了。 自己一定要见到屹之,向他问个明白! 现在见到屹之的唯一办法,就是杀入那峪山关内,面对面地质问他。 想到这儿,他举起了筷子,将那桌上的饭菜扫得一干二净,填了个饱腹。 他决心已定,他要养足了精神,与屠将军一同,拿下这峪山关! 他并不知道,他的屹之兄其实还在忆茗茶楼内,紧紧地盯着他。 屹之就坐在那不起眼的另一个角落,双眼变得一片模糊。 51.自荐 两人一踏出忆茗茶楼,便直奔回了军营,要将这消息告诉屠将军。 允业随着付子扬匆匆走进了将军的营帐内。他们看到了屠将军,他正低着头,紧蹙眉头研究着一张峪山关的地形图。 “屠将军,我们知晓守关的将军是谁了。”付子扬不待将军抬起头,便几步跨上前去,对着屠为锋说道,“这次峪山关的镇守将军,就是郑屹之!” 听到这话,屠为锋面露诧色,看着付子扬和允业。 “你们怎么知道的?” “呵呵……”付子扬笑笑,若有其事地感叹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方才我们去了忆茗茶楼,正巧遇到了郑屹之。我思来想去,觉着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这峪山关退敌的。” “果真如此?”屠为锋思忖着,皱了皱眉头。 峪山关的镇关将军是郑屹之?他当真没有想到。 他本想这峪山关会是名前朝老将来镇守,可他竟不料这郑屹之亲自披挂上阵,要把他们拦截在这峪山关之后。 要真是如此,便不好办了。 “哎……”屠为锋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那这峪山关,便当真只能硬闯了……” 屠为锋觉着失了对策,他本是想着先率领五百先锋突入峪山关,说服镇关将军,叫他退兵的。可如今这般境况,权叫他不得不弃了这个念头。 倘若那峪山关的镇守将军就是郑屹之,说服他退兵,便是天方夜谭了。 “没关系,”坐在一旁的允业突然开了口,厉声说道,“我去说服他!” 听到这话,子扬惊了一下,他一把拽过允业,对着允业怒吼了起来。 “你疯了!” 子扬怒目圆睁,盯着允业的脸庞。 “我没疯,”允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眼神却极为坚定,“我已经决定了,峪山关一战,我要混入先锋之中,先行进入关内说服郑屹之。” “你有什么能耐说服他?!”子扬瞪着允业,大声质问道,“他将你的父皇母后都杀了,自己夺了皇位,你以为他还会对你手下留情,放你一条生路?” 允业不说话了,面对子扬的质问,他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确是要去说服郑屹之,可他自己也没多大的把握,能叫郑屹之退兵。 屹之他……还是他以前的屹之兄么?倘若回到从前,他定会依了自己,将这峪山关的人马退去,以自己的性命为重的。可如今,他却不确定了。 他与屹之已有一年半不曾有过接触,方才一见,却是叫他有些魂不守舍。屹之见到自己,为何要逃呢?他不是应该盼着能够早日抓到自己,叫自己去死么? 有千百个问题在允业脑袋里盘旋着,纠结着,叫他的胸口阵阵发闷,说不出话来。 他要去与屹之问个明白! 子扬看着允业,确是气极了,他喘息着,被方才允业的提议搅得脸色发青。从方才在茶楼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担心允业会不会主动提出闯入峪山关,如今看来,他的担忧却全然成了真。 “我不许你去……”子扬一把抓住允业的手臂,不由得握紧了。他盯着允业,全是一副坚定的口吻,“这峪山关前的道路太危险了,你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们之前的努力便毫无意义了!” “那白白牺牲那么多将士们的性命,去拿下这峪山关,就有意义么?!”允业突然被子扬的教训说得有些恼怒,他一把甩开了子扬的手,说道,“我此行并不是一定会死,可我却有可能叫我军,不去蒙受那样大的损失!倘若我的出现能够换回这几千将士的性命,那我为何不挺身而出,去这峪山关走一遭呢!” 子扬被允业的话气得不轻,他知道允业在想什么,那不是因为国家大义而说出的话,而是由于他心底那些未了的倾诉。 允业的倔脾气又犯了,固执得叫他无所适从。 他的心底在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冷静、冷静,不要斥责允业。可他却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说出能够说服允业的话,可不安却围绕着他,叫他无法冷静思考。 “允业……”子扬压低了声音,直直地瞪着允业,“我看你不是要去说服郑屹之,而是想去见他吧!” 子扬终于忍不住了,将这心底所想脱口而出。 允业听了这话,却是默不作声。 子扬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想去见屹之,可他却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见到他自己能够问什么呢?与他畅谈这一年多来不能言说的苦衷么?抑或是质问他当日策反的缘由? 允业的脑袋混乱了,他打理着自己的思绪,却愈发地觉着糊涂了。 “倘若郑屹之对你有情,便不会来这峪山关拦截你,”子扬见允业不说话,便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既是对你无情,你去又有何用?” “你又怎知他对我无情?!”允业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付子扬,大声反问道。 他被子扬方才的话激怒了,他低下了头,似是在回想着什么,“方才我见他,他确是一脸憔悴!如果他要杀我,何不在茶楼就动手呢!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听了这话,子扬冷笑了两声,再不言语了。 他看出来了,允业的去意已决。他是阻止不住了。 “你们两个别争论了,”一直在旁边静坐着的屠为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才是领兵的大将军,你们所说的事,就由我来决定吧。” 两人听到屠为锋这样说,便一齐朝着他那边看去,等着他开口。 “殿下,我问你,”屠为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慢悠悠地问道,“你说服那个郑屹之,有多大的把握……” “五成……”允业顿了顿,突然又改了口,“七成吧……” “我看你连三成的把握也没有!”子扬冷笑着,对着允业嘲讽了一句。 “哎……”屠为锋没有理会子扬。他笑了笑,对着允业问道,“那……你去闯这峪山关,留着性命回来的把握又有多少。” “我的生死,全看屠将军的本事了。”允业偷瞄了屠将军一眼,低低地答道。 屠为锋笑了笑,他站了起来,挺起了胸膛。 “今时今日,我军要是硬闯这峪山关,必将多派去千余人马,才能抵达关口……”说到这儿,屠为锋一步步地向着允业走去,意味深长地说道,“可倘若只要保住你,便只须二十人。” 允业听到这话,抬了抬头,眼里似乎又有了希望。 “这样吧,我命陆炎率领二十员精锐组成阵型,将你牢牢护住,不让你有性命之忧,”说到这儿,屠为锋重重地按着允业的肩膀,“年轻人,我们能不能顺利闯关,全看你了。” 允业听到这话,激动地点了点头。付子扬听到屠为锋这样讲,也没有了理由去辩驳。如今,屠为锋的说法是他们之中最有分量的一个,他纵有万般不愿,也是不得不服从。 “也罢,”子扬还有些忧虑,却不如方才那样急躁了,“还望屠将军思虑周全,不要叫殿下闯关的时候,出了什么差池。” 说罢,付子扬瞥了一眼允业,无奈地摇了摇头。 52.弃念 屹之已从忆茗茶楼回到了营帐之中,他一路飞驰,未曾停留。 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竟是要盖住了那得得的马蹄声;两旁的树木在飞快地向后退去,竟在视线中连成了一片,迅速地闪过。 他方才确是看到了朱允业,与他的付老师一起,同在这忆茗茶楼。 允业变得结实了,皮肤也有些晒黑了,可那却叫他显得健康了许多。允业的神色也成熟了不少,那举手投足,那言谈举止,分明不似以前那般单纯幼稚了。 允业也并不寂寞—— 他有了一个伴,那是他的付老师。 想到这儿,屹之的心里有一丝酸楚。这酸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隐隐的怀疑着,不知自己是否是错看了什么。他分明见到他与他的付老师谈笑风生,聊得不亦乐乎,那眉飞色舞的神态,那溢于言表的热情,竟与当初对着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 允业过得这样好,而自己呢? 他瞧着自己的脸,那眉眼间分明苍老了许多,那是因疯狂的思念而生出来的沧桑,叫他一点儿都摆脱不得。他的体格也削瘦了许多,不如以前那般壮实魁梧了。 一年半不见,两人的差距,却是愈发得大了。 他愣愣地想着,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绞痛。 这一年半,他日日思念着允业,可允业可曾记起过他?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他怕允业想起他的时候,唯独只有仇恨罢了。 他还记得方才他要走的时候,允业分明认出了自己,要追着自己下楼。这叫他,隐隐的,竟有一些感动。 兴许……他还想着自己? 允业的心还恋着他吧,屹之痴痴地想着,竟痴痴地笑了。 这笑瞬间消失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他的心,当真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方才他是多么想冲上前去,将允业紧紧抱住啊!可他却没有动作,只是逃避着,不敢向前。他觉着自己是一个懦夫——他压抑着,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没有胆量去面对允业。 他日思夜想地渴望见到允业,可真正见着了,却又不敢上前了。 他还记得,方才在角落里的时候,他的视线不曾脱离允业半分,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不敢作声。 允业在笑,笑得那样纯真可爱,就似当年所认识的他,没有一点遮拦的。他还幻想着,憧憬着,仿佛与允业说话的人不是那个付子扬,而是他了。 屹之仿佛觉得自己已站到了他的身边,将允业亲过、抱过了。 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呢?他一心记挂着的允业,如今却是这样健康快活,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不由地,笑了一笑。 几日之前,他还想将允业擒拿,对他质问,可今日,他却改了心思,不想再堵截这峪山关了。 允业若要夺回这天下,便来夺吧。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允胤!” 不知不觉之间,屹之已回到了军营。他拉开了营帐的布帘,唤着帐中的人。 “在呢……”允胤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看到屹之回来,他便抬起头,愣愣地应了一句。 “明日峪山关一战,你不必出战了,”屹之冷冷地命令道,“你今日就与我一同回京。” “什么?!”允胤惊讶地看着屹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只是改了主意罢了,”屹之轻飘飘地说着,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你……难道要抗旨?” “我……!”允胤突然气愤难当,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屹之,“你当我是什么?被你随意摆弄的玩具么!”说到这儿,允胤冷冷地笑了一声,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你方才……莫不是见到了允业?” 屹之被允胤说中了心思,便不再反驳,只是沉默着,看着允胤。 “你就要这样放过允业?”允胤笑了,他冷冷地质问着屹之,“你放过他,他就能放过你了?” “他现在过得很好。” 答非所问,却是道出了屹之所想。 允业过得很好,放不放过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放过他,就足够了。 “他过得很好?”看着沉默的屹之,允胤突然仰起了头,哈哈大笑,“一个被杀了父皇母后的废太子,能过得很好?”允胤一边说着,一边向屹之逼近了几步,怒视着他,“就算他过得很好,你也不该就这样放他过峪山关!” “我有愧于他,”屹之微微侧过了头,回避着允胤的视线,“他过得好,我便也知足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郑屹之么!”允胤突然大叫了一声,如同疯子般地质问着屹之,“我所认识的郑屹之,从来不会因这些小事裹足不前!” “允业的生死不是小事,”屹之并未叫允胤的话动摇。他淡淡地说着,心意坚若磐石,“我已决定了,不再阻拦他。” 允胤不解地盯着郑屹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识的屹之冷酷无情,怎么会为了允业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峪山关,难道就要这样一事无成地回京么? 允胤不甘心,他还有未了的心愿——他要与他的哥哥对阵,与他的自尊对阵。 “我不走,”允胤的声音平缓了下来,却是愈发坚定了,“我已安排好了弓箭阵,置于这峪山关的两侧,他们已在连夜布阵。” “我这就与他们说,不用准备了。”说着,屹之转过身,疾步走向营帐之外。 “等等!”允胤突然拉住了屹之,他的心里酝酿着说辞。 如今要制止屹之,必定要投其所好,他思忖着,却是想出了一句绝妙的话来。 “你不想……留住允业么?” 屹之不动了。 允胤的话起了作用,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被允胤方才所说的戳到了。 “说。” 良久,屹之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他要听听,允胤到底有什么样的办法,即使这办法有多么不切实际。 “你就让我留在这儿,与他对阵,”单单方才一会儿的功夫,允胤已想好了怎样与屹之说了“倘若允业福大命大,破了这峪山关的弓箭阵,我便与他说,你对他还心存念想,叫他原谅了你!” 屹之抬了抬眉毛,似是不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当然,”允胤苦笑了一下,说道,“只要你让我留在这峪山关,将这几千大军供我差遣,我便能戳了他们的锐气,叫允业回心转意!” 屹之不动了。他自是不信允胤的话,可事到如今,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去试一试了。 允业不会叫允胤伤了他吧? 不会。 屠为锋这般的能耐,想必他一定会护着允业,叫他安全抵达这关口。 屹之紧紧盯着允胤。允胤的话虽是无凭无据,可却叫他的心蠢蠢欲动,他犹豫着,迟迟没有应答。 “你还在犹豫什么!”允胤突然又大叫了起来,“现在能让允业回心转意的,只有我!” “好……我就信你一次,”屹之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允胤淡淡地说道,“不要打什么如意算盘,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允胤叹了口气,微微的,点了点头。 53.闯关 峪山关一战将近,屠为锋召了允业过来,与他说着闯关之事。 “允业,明日你就跟着陆炎的虎翼军一起,跟在前锋部队的后侧。”屠为锋将陆炎唤进了帐营,对着允业说道,“前锋部队将于前方拓开道路,至于殿下……” 屠为锋转过身,望向陆炎,让陆炎继续说下去。 “殿下,”陆炎神色凝重,他微微低头,对着允业说道,“我挑选了虎翼军里最骁勇的二十名精兵,组成阵型,护殿下闯关。” “哦……”允业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那阵型的奥妙了。他上前几步,急切地问道,“敢问……是何种阵型?为何需要二十人?” 陆炎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了笑。他击掌几下,唤门口的士兵进来。 允业看了看,那士兵手上提着一块硕大的铁板,大约有五尺高,三尺宽。那铁板极为厚实,看着就牢不可破。 “殿下可以掂量一下,这铁板的重量。” 允业伸手去掂了一下那铁板,这板确实要花废些力气才能举起,着实不轻。 “陆炎……”允业放下了那举着的铁板,有些不解,“这铁板是拿来做什么的?” 陆炎听着,将笑脸收了起来,严肃地对着允业。 “明日闯关,我将命二十名强将将这铁板高举头顶,里一圈,外一圈地将殿下层层包围,用以阻挡这峪山关射下的利箭,”陆炎指着铁板,严肃地说道,“届时,殿下将与我同骑一匹战马,由我策马配合阵型,居于阵型中央。” 允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所疑惑。他转过头去,对着陆炎问道,“方才我掂了这铁板,这板确实是牢固,可……这板这样沉重,虎翼军的将士可能举得起来?” “阵型里的将士都是精挑细选的,各个都是力大无比,”陆炎一边拍了拍胸脯,一边指着那铁板说道,“这铁板也是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有我们的护卫,殿下大可放心。” “陆炎……”一旁的屠为锋开口了,提醒着一旁胸有成竹的陆炎,说道,“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你知道么?明日交予你的任务非同小可,这关系着冉恒国的国运,你……可知这任务的分量么?” “陆炎明白,”陆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陆炎的性命是殿下救回来的,如今就算拼却性命,也要护殿下一个周全。” 听到这话,允业放下心来。静静地等待着明日的峪山关一战。 军队的号角响了起来,正是个晴天,万里无云,可这样的天气却是着实不利。 他们彻彻底底地暴露在这日光之下,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屠为锋的五百精锐已候在了峪山关关口,等待着屠为锋的号令。 允业向前望去,一条深邃的通道展现在了允业的眼前,那是一路异常狭窄的通道,大约只能容二十人并排通过,它就夹在两山之间,更显得狭长险峻。 “屠将军,这玉山关的士兵,还未布阵?”允业向着那无尽延展着的通道张望,竟是空无一人,毫无兵戎相见的迹象。 “殿下一会儿便知道了,”屠为锋正色说道,“按原计划,前锋部队快速向前移动,虎翼军尾随,布下阵型护卫殿下。” 说到这儿,屠为锋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对着身后的大军大吼道,“将士们!我们今日既已立于关口,便定要一举拿下这峪山关!”屠为锋猛得抽出了身后的宝剑,对着前方大喊一声,“冲啊!” 五百大军飞速地移动了起来,五百匹骏马在奔驰着,发出震天的响声。允业抬眼看了看前面,那通道里仍旧是连半士兵也没有。 这样的景象,叫允业稍稍有些放松,他将抓着陆炎的手略微松开了些。 “抓紧!”陆炎感到了允业的放松,突然对着他大吼了一声。 “哦!”允业的心里一惊,他立时将那手臂加了几分力道。 周围的将士们将铁板高举于头顶。那铁板是这样厚,排列得这样紧密,竟将允业头顶的光也全遮住了。允业的上方,就仿如撑着一把硕大的铁伞,将允业牢牢地罩在大伞底下。 允业坐在陆炎身后,紧紧抓住陆炎,他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天空。他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他只觉着,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全无来人。 “殿下,小心了,敌人快攻来了,” 最外围的将士突然喊了一声,提醒着允业。 允业那松开的手又抓紧了,提高了警惕。 允业侧了侧头望向前方,那前方分明还是没有人影,可他却听到了头顶上头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是弓箭。 峪山关两侧的弓箭手,已将那箭头密密麻麻地射了下来。允业转头望去,竟看到一幅异常惊心动魄的景象。后续的部队已全员将盾牌举起,阻挡着那利箭。 还是有一些人倒下去了,弓箭刺穿了一些人的身体。被射中的士兵连人带马一起倒在了地上,再没有起来。 允业看到这幅景象,才知道这峪山关的士兵竟被一个不留地安置在了两旁。 他回过头来,不敢再看后面那惊心动魄的景象,他仰头望了望头顶,那铁板还未被刺破,只是发出越发密集的声响。 屠为锋就在前面,他陡然间回过头来,冲着陆炎大喊了一声, “小心!” 那声音那样巨大,竟是要划破了天际,“他们来了!” 允业还是未能看清前方。他只觉得那头顶的响声越来越大了。他看着一旁虎翼军的精锐,竟是一个个都露出了难色。他分明瞧见了他们的力竭——那顶着铁板的手背上,胳膊上,一道道青筋瞬间暴起,越来越明显。 允业又回过头看去,那身后部队的人员显然又少了许多——从两侧山上落下的已经不是利箭了,而是更为恐怖的东西—— 一块块石头,从山崖上掉了下来。 允业有些惊慌,他不知前方还有什么样的障碍。身后的士兵越来越少了,而自己也并非全然安全。 想到这儿,允业一手抓紧了陆炎,一手帮忙托着那头顶的铁板。 陆炎还在策马奔跑着,鼓励着一旁的将士们,“快到了!坚持住!” 允业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他眼看着那举着铁板的胳膊在往下垂。那铁板也已不像先前那样严严实实,而是在衔接处露出了光线,叫他看见了那乱石飞过的天空。 “遭了!” 一句低吼,叫允业的心突然又紧了一下。陆炎喘着粗气,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前面的路叫那巨石堵住了。” “什么?”允业叫陆炎的话惊了一下。 前方既无去路,他们还有何处可走?难不成,真要全员返回营地,再受一次这巨石的袭击? 允业看着身旁越来越举步维艰的将士们,他们分明快要顶不住了。他们已将马停了下来,双手托举着那板材。 马也受不住了,他分明见那马屁的关节处在一点点地弯曲。 允业瞥见了那天空,山上滚落的石块竟逐渐变得越来越大,朝着这谷底飞来。 突然,允业听到了一句大喊,那是屠为锋的声音。叫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陆炎!变阵!” 霎时间,陆炎将允业拽下马去,自己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他对着周围虎翼军的将士们发出了号令,示意着他们下马。 将士们纷纷跳下马来,立在了地上。 马匹已无用了,他们放开了牵马的缰绳,将马匹赶走了。 允业紧跟着陆炎,遵从着命令,一言不发。 “蹲下,”陆炎对着允业厉喝了一声。 允业蹲了下来,陆炎也跟着一起蹲下身。一旁的二十名虎翼军陡然向他靠拢了过来,将铁板慢慢地靠在了地上,组成新的阵型。 这虎翼军当真是训练有素,一瞬间,那铁板竟已排成了一个三角形(锥形?),如同一个屋顶般牢牢地罩在允业的顶上。 铁板的一头靠在了地上,叫虎翼军的将士们更能使得上力了,他们使劲地撑着那板子,任凭那巨石乱砸。 允业这才看到,那近在咫尺的铁板已然变形,不似方才那般平整了。 “我们要等多久?”允业急切地盯着那铁板,问着陆炎,“我看这铁板不消一刻便撑不住了。” “放心吧,屠将军自有安排,”陆炎并未放松,却较之前缓和了一些,“昨日我们就预料他们会如此行事。所以我们早有准备,将火药带来了。” 话音刚落,允业只听前方“轰”得一声,震得那虎翼军的士兵手臂一抖。 阵型外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伴随着将士们如雷的呐喊声,从他们身旁飞奔而过。允业从那巨大的声响里捕捉到了什么——他听到那铁板外一声隐隐约约的呐喊。 “陆炎!变阵!” 陡然间,那虎翼军一齐向着四边散去,看着那峪山关的两侧。 说时迟,那时快,屠为锋在这铁板散开的一刹那,将允业一把拽起,提到了马背上。 屠为锋一只手已换上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盾牌,高举在头顶之上,阻挡着山上的落石。 见到了屠将军,允业的心放松了一些。他已看见了那炸开的巨石之后的光亮——他们快要进关了! 他抓紧了屠为锋,对着屠将军说道,“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是,可方才处理岩石的时候,我们耽误了时间,兵马死伤惨重,出乎意料,”屠为锋依旧保持着冷静,可口气却听出了凝重,“虎翼军现在没有了马匹,也无法将你护送到关内了!倘若关内还有数百大军……我们这个计划,就要失败了!” 允业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他不知屠为锋竟会说出失败二字,叫他十分意外。 “殿下莫害怕,”屠为锋一边策着马,一边仍向前飞奔着,“看他们方才的阵势,他们大批的军马已分散在了两边,峪山关那边,怕是没多少人手了。” 屠为锋安慰着允业,自己心里却也是十分不确定,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带着允业闯入峪山关。 倒是允业,竟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的情绪变得平复了一些。 自己既已选择了要闯关,便知可能会面对这样的结局。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眼前的光越来越亮了,陡然间,他从那弯曲的通道尽头看到了出口,那出口的光那样亮,叫他不由地用胳膊挡住了双眼。 峪山关到了! 关内的风吹了起来,叫沙尘迷了允业的双眼。那沙粒中还带着那一阵阵清冷的泥土味,飘进了允业的鼻子里。 没有血腥味,没有杀气,峪山关就这样孤零零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允业的视线清晰了,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意料之外的景象。 关内,没有一个士兵。 54.撤兵 一刻钟前,峪山关内。 “兵呢?!” 一声惊恐的怒吼 方才允胤已接到消息,说关内士兵全都不见了。 他本已安排好了,将峪山关的士兵置于两侧推下落石,而屹之的士兵则守在关内,阻挡住闯进关的残兵。 如今,这关内竟未留一兵一卒。 定是那郑屹之搞的鬼!允胤愤愤地想着。 他站起身来,要走出营帐之外。 “不满意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堵住了允胤的去路,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将允胤一下推了进去,“方才我已令我的军队撤出峪山关了。” “什么?”允胤的眼睛快要燃起火来,他站起身,怒视着屹之,“你为何要撤兵!” “这个……你该问你自己吧?” 说罢,屹之从胸口拿出了一封拆开的书信,在允胤的眼前晃了晃。 那信封分明写着绝笔二字。 允胤看到这信,竟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从你房间翻到的。”屹之笑了笑,将信拆开。 这信确是允胤所写的,他昨夜将这信置于了自己的枕头底下,为的就是不叫别人发觉。可屹之还是偏偏找到了。 “绝笔信?”屹之冷冷地笑着,却是恐怖之极,“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绝笔?” 允胤不说话,却已经给了答案。 那信里,一言一语,分明记着自己的怨恨——那是对着屹之,对着允业的。 自己要杀了允业,然后以死谢罪。他将这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杀了他,叫我一生孤独?”屹之一边笑着,一边将这信撕得粉碎,“你以为你和允业都死了,我就会将你记在心里?!” 屹之怒吼了一声,将手中的碎片扔向允胤。 “没错!”允胤突然站了起来。 他被屹之的挑衅激怒了,他不再害怕,而是一步步地靠近屹之,对着他大笑,“你不知道?”允胤的验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他冷冷地对屹之说道,“我已派了士兵将关口的入口堵住了,他们若是没有办法闯关,一会儿就会被乱石砸死在关底。” 听到这话,屹之陡然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了允胤的衣领,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快叫军队撤离关口!” 看到这样的屹之,允胤竟一点没觉着恐惧。快感席卷着他,叫他得意地笑了。他缓缓地开了口,要刺激屹之。 “你不是冉恒国的皇帝么?”允胤的笑愈发得讥讽了,他伸手拍了拍屹之的脸,叫屹之难堪,“你都没有本事,我怎么能去说?” 屹之猛地抓住了允胤的手腕,却没有了动作。 从关内跑向那山头,得耗费一个时辰,这命令,一时半会儿是怎样都传不过去了。 “你骗我说能让允业回心转意,就是为了杀他?”屹之一边说着,一边将允胤的手腕捏得更紧了。 此刻屹之的表情异常狰狞,可允胤却丝毫不怕。他瞧见了那狰狞背后的懊悔,这懊悔给了他十足的快感,叫他竟不觉着自己的手腕在作痛。 “是!”允胤仍旧笑着,那笑里掺杂着几分痛苦。使得那笑容是愈发地扭曲了,叫他的脸变得异常丑陋,“你对我这样残忍……我也要让你尝尝孤独的滋味!” 听到这话,屹之的眼睛似要滴出血来,他一把将允胤抓了起来,摔到了屋内的墙壁上。 他恶狠狠地盯着允胤,似是在威胁,“若是允业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我本来就没打算活!”允胤板下脸去,一把推开了屹之,“你要杀我,就请便!” 屹之这才意识到,生死已威胁不到允胤,他的一腔愤怒已变成了无处发泄的火焰,在他的身体里流窜着。 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允业了。 一瞬间,绝望吞没了六神无主的屹之,叫他无可奈何地待在原地。 自己怎样才能保住允业呢? 似是无能为力了。 如今的形式,只能看老天是否能帮了允业,叫他度过这一劫。 看见失魂落魄的屹之,允胤的心却不似之前那般爽快了。他的心,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无名的怒火,叫他隐隐有些躁动。 “你对他这样好,又为什么不能把这好分我一点!”允胤大吼着,质问着屹之。 屹之沉默了,他不想再去看允胤。 他的心似乎已经飘到了关外,落在了允业的身上。 允业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屹之低着头,脸上满是失落。 允胤看着这样的屹之,突然没有了主意。他觉着自己的气恼也消失了,反而隐隐的,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同情。 “倘若他福大命大闯过这峪山关,兴许……你还能与他见上一面。” 允胤冷冷的笑着,低声对屹之说道。 自己这算是安慰么?若是安慰,又为何要这样放不下颜面,叫人听着阴阳怪气。 怪不得屹之不喜欢自己。自己,当真是太要强了。 允胤愤愤地想着,眼角却涌出了眼泪。他察觉了,便赶紧用手将那眼泪抹去,不叫屹之看见。 “倘若……他要是死了呢?” 屹之开口了。他没有抬头,口气却软了下来。 他知道,允业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死了便就死了……”允胤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他得意地看着屹之,冷冷地质问道,“你郑屹之还怕多杀一个人么?” 听到这话,屹之的心中的火苗突然升腾了起来。他猛得抽出了挂在身后的宝剑,对着允胤心口。 “来啊,”允胤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 屹之的手没有向前,只是盯着允胤,僵持着。 这一刻是这样的漫长,竟叫时间似也凝固了。屹之的愤怒仿佛随着那时间一起停了下来,叫他下不了手。 他并不想杀允胤,因为他与自己一样,都是万般无奈之人。 想到这儿,屹之放下了宝剑,将剑插进了剑鞘。他侧过脸去,对着允胤说道,“你不是最怕孤独么,那就叫这孤独折磨你一生!”屹之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允胤一眼,放低了声音,将剑挂回了身后。 “你……就这样苟且活着吧。” 屹之已经不想看见允胤的脸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允胤。 “我走了……”屹之作着最后的停留,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允胤冷冷说道,“倘若允业活着,你告诉他,今天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我会在京城与他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你不是不想杀他么?” “是!可我不想再给他留什么念想。”屹之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消沉,“就让他……一直恨我吧。” 说完这话,屹之疾步离开了营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允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是冲着那屹之去的。这个人,是深情,却又是无情,也难怪落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他看着营帐一旁挂着的宝剑,万念俱灰地走向前去,要将那剑取下来。 他杀了他的父亲,又没了母亲,如今,连他唯一的寄托也离他远去,他能做什么呢?自己早已是个活死人了,还这样苟活着,这分明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将宝剑抽了出来,对着那光线照了照。那剑身磨得雪亮,将自己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恐怖的面孔,全无以前的光彩。 就这样将自己了结了吧。 允胤拿起了剑,架在了脖子口。 “他们闯过来了!” 突然之间,外面飘来了一个声音,传到了允胤的耳朵里。 允业,闯过来了? 他的哥哥,还活着? 55.破关 允业随着屠将军和士兵们一起闯入了关内。关内只有几个士兵,全无防备之意。 他们找到了将军营,拉开布帘闯了进去。 “郑屹之!” 允业喊着,却没有人应。 他并没有允业所期盼见到的屹之兄,而是见到了他的十弟,允胤。 他正提着宝剑,等着他们。 “允胤?!”允业惊讶地看着他,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允胤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立着。 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发作了起来,眼神变得异常狰狞,他一把抄起了身旁的宝剑,猛得向允业冲来。 屠为锋方才就已见到了允胤的神情变化,他早就有了防备。他举起了剑,一下就将允胤的武器打落在了地上。 允胤最后的挣扎失败了,他陡然间万念俱灰,竟面目表情地跪到了地上,瘫软了下来。 “这是谁?”屠为锋见允业似与他相识,便在一旁低声问着允业。 “是我的十弟……”允业的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转过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允胤,问道,“允胤……你还活着?” “呵呵!”听到这话,允胤痴痴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轻蔑地看着允业,“一年半未见,你还是这样蠢。” 听到这话,允业便全明白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个个弟弟——杀了自己的父亲,毁了朱家的血脉。 他盯着允胤,有些不可置信。 “父皇是我杀的,也是我里应外合帮助了他们策反……”允胤一边苦着,一边承认着自己的罪行,“怎么样……?你恨我么?” 允业没有作答,他沉默着,却不由地将拳头牢牢握紧了。 “你可以杀了我,我已有死的觉悟了。”允胤的神情里仍带着那轻蔑的味道,似是不服当下战败的惨境。 “屹之呢?”允业不顾允胤的挑衅,只是睁大了眼睛逼问着允胤。 “哈哈哈!”突然间,允胤竟大笑了起来,他狠狠地盯着允业,似是有万般的仇怨,“你们俩还真是冤家路窄。事到如今还彼此牵挂!” 允业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他快速走上前去,一拳打在了允胤的脸上。 这记打是这样用力,竟叫允胤的嘴里吐出了血来。 “呵呵,你打吧”允胤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冷笑地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会与你在京城决一死战。” 听了这话,允业的神情露出了愤恨的表情。他的胸膛起伏地更激烈了,似是不信,“方才那个箭石阵,是他布下的?” 允胤愣了愣,犹豫了一下。 要告诉他真相么?抑或是遂了屹之的心愿,将事情瞒着他。 “是……”良久,允胤缓缓地开了口,“是他布下的。” “那为何这关内空无一人?!”允业不依不挠,他对着允胤厉声质问道。 允胤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撒的这个谎是没法圆了。他抬起头,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呵呵……算了……我承认,是我布下的。” “你……”允业的心突然一阵绞痛,他看着自己的同胞手足,竟有些不认识他了。他不知道,允胤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他印象里的十弟,功课好,武功高,言行得体,最讨父皇的欢心。 可今日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我问你,”允业愤愤地看着允胤,似是有万般的不解,“父皇这样宠爱你,你为何要杀他?” “我……”允胤的声音低得有些听不到,“屹之……” “屹之?”允业瞪大眼睛问道,“这与他何干?!” “他……”允胤不说话了,他沉默着,不想再说了。 允业也不说话了。他的心里猜到了几分,却不愿去点破。他突然双眉紧皱,似是有万般的无奈和疼惜。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允业那紧皱的双眉苦苦质问着允胤,可他心里却已知道了答案。 “是……”允胤不顾允业的无奈,突然大声地笑了。他悉数着心中的仇恨,将这怨毒一下子发泄了出来,“你明明什么都不如我……可……你却什么都有了!我不甘心!我不服!” 允业已无话可说了,他看着允胤,那分明是一副疯狂的表情。 这样的疯狂之人,又有什么可与他说呢? “你的屹之兄,已经领着他的兵,滚回京城去了,”允胤见允业不说话,便冷哼了一声,继续问道,“我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不杀你。” 允业闭上了眼睛,低低地答道。 “什么?”允胤似是没有听清,又问了允业一遍。 “你是我的弟弟,我不杀你!”允业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允胤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他日日嫉恨,日日想除掉的人。 一瞬间,他仿佛觉察出了自己与允业的差距,那是他所无法企及的距离。 怪不得,屹之会喜欢他。 突然之间,允胤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了。 “那外面的兵怎么办?”允胤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大吼着质问着允业,“你不杀我,我也不会退兵的!” 听到这话,允业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突然露出一丝不常见到的冷笑,对着允胤说道,“我不杀你,但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待我夺了皇位,我也会叫群中的百官与你远离!”允业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允胤靠拢,他对着允胤冷冷地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我们朱家的子孙了,我会令你远离京城,不再踏进这京城半步。” 说到这儿,允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道,“至于这峪山关的士兵,如今你和屹之都不在了,这关自然不攻自破了。我一会儿就会派了士兵去禀报,说你已经下令退兵。” 允胤羞辱难当,却也无话可说了。他站了起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 “走吧……”允业指了指营帐之外,对着允胤说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允胤的步伐很慢,却还是一步步地向着走着。他的头发早已是披散了开来,显得异常狼狈。 风起来了,向着这帐内一点点飘移过来。一路上,这风卷起了那一地的枯叶,也吹起了允胤那披散着的长发。 允胤在迈着走子走,思绪却是愣愣的。他缓缓地回过头,朝着营帐里面又看了一眼。 允业正立在那儿,一直看着自己。 允胤笑了,眼角却滑下了泪。 他的衣裳也叫风给吹了起来,随着那落叶,在风中舞动着,像一片刚落下的残叶。 自己,将飘到何方呢? 他又缓缓回过了头,朝着前方慢慢走去。 渐渐的,他从允业的视线里消失了。 允业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心力交瘁。 十弟走了,峪山关也破了,可他却最想要的却没有做。 他还能没能见到屹之,问个明白。 也罢。 屹之,我们终会再见。 ——第四卷·峪山关·完—— 第五卷:淮南山 56.感慨 自峪山关一战,又过去了半年的时间。 如今,允业与付子扬正候在了京城郊外,从那营帐之中立着向远处眺望,便能瞧见那近在咫尺的淮南山。 允业早早地出了营帐,那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叫人觉着神清气爽。春日刚刚过去,那空气里的凉意渐渐消失了,花朵也更是争奇斗艳,一朵朵地绽开着。 空气里弥漫着初夏时那特有的气味,潮湿,却不叫人觉得粘腻。 “老师……您看……”允业指着那营帐外紧邻的淮南山,唤着营帐里的付子扬。 子扬听到允业的呼唤,便起身出了帐篷。 他一出来,便感受到了这旧景的怡人。昨日他们夜间才到达这淮南山,困顿之下,两人都并未细看这风景。可今日允业一早便出了帐,唤他起来,当真是叫他觉得那风景异常秀丽。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又逢初夏间特有的适宜温度,叫那淮南山在那阳光下熠熠生辉,镀上了一层秀丽的外衣。 这样的山,这样的水,当真是叫两人心旷神怡 “才两年,这京城已然是物是人非。”付子扬也是淡淡地笑着,眺望着那远处的淮南山,说道,“一切都变了,却唯有淮南山依然如故,矗立在那儿巍然不动。” 是啊,两年了,这淮南山的不变,映衬着这京城的万变,巍峨的处在那儿,叫两人想着,都不禁有些感慨。 离京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他们日日征战,马不停蹄,为的就是再见到这京城的风景。如今,他们又再次回到了这里,自然是感慨万千。两年的时间仿若一瞬,倏忽即逝,可他们却在这两年之间一步步地前进着,渐渐夺回了他们曾经所失去的一切。 “这淮南山,本是日日都能见到的,”允业将头低了下来,对着子扬低低地说道。他的内心有些澎湃,却是万般感慨,“呵呵,如今看来,这淮南山也有些陌生了。” 说完这句,允业渐渐回忆起了从前。 这淮南山本是他日夜牵挂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旧梦,有他过往里最美好的回忆,可那两年之间,他却远离了山隘,日日与这淮南山不得相见,这本是叫他夜夜思念的。可如今,这思念却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变淡了。 付子扬自是知道允业心思的,他看着允业,对他笑了笑,“我看允业感叹的不是淮南山……而是那山上的怀袖居吧?” 允业听到这话,猛然抬起了头,他朝着那淮南山望去,那山坡的树林之间已长出了绿叶,郁郁葱葱的,将这山背牢牢地盖住了。 他自是知道那怀袖居在哪里,可此时此刻,他却看不见。他还记得那山上的通道,隐隐的藏在密林里,可如今也不见了踪影,全叫那树叶所遮蔽了。 怀袖居……还在那儿么?抑或是叫那风吹雨打,变了模样呢? 允业暗暗地想着,却是伤感。 “这怀袖居,怕是不在了吧?” “怀袖居自然还是在那儿的”子扬看出了允业的无奈,他将手轻轻搭在了允业的肩上,“只是怀袖居该是许久无人居住,破旧了吧。” 允业微微笑了一笑,心里缓和了下来。 他觉出了那肩头的温暖,那是一份来自子扬的体贴。 这两年来,子扬日日陪着他,真是费尽了心血,叫他感激,这也叫他渐渐忘了那经历过的苦痛,一点点地平复过来。 “老师说笑了,我不过是伤感一下罢了。”允业的心还是泛着波澜,可面上却平静下来。他感激地看着老师,再不多言,“对了,再过几日,便是最后一战了吧? “是。”听到这话,付子扬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提醒着允业,缓缓说道,“此战乃两年成果之验收。我们一路南下,如今已站在了京城的门口。”说罢,子扬向那淮南山走近了几步,看着那京城城郊最后的淮南山关口,又正了正颜色,“虽说这战我们是胜券在握,可我们也不得不警惕着,莫要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差池。” “恩,”允业一边应着,一边点了点头,“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敌方垂死挣扎的力气也不得小觑。”说罢,允业顿了顿,随着那子扬的视线一齐向着这淮南山望去。他回想着这两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终结。 “这最后一战,势必要一击必胜,莫将这两年的努力白白浪费了。”允业仰着头说道。 付子扬听到这话,感到万分欣慰。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以前,是万万不能从允业的口中说出来的,可如今,他却将这话说得如此自然,这变化当真叫付子扬欣喜异常。他一边看着允业,一边指着那淮南山之巅,对着他骄傲地说道,“此战过后,你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淮南山之巅,俯瞰这天下。” 允业笑了笑,他看着付子扬,那是一脸的欣慰。 方才话一出口,他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他回想着过往的自己,那心境早已是斗转星移,大不相同。今时今日,自己已然站在淮南山的山脚下,可他却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思绪万千,而是淡然的,平静的,叫人觉不出他的激动来。 他淡然了,沉着了,学会了不露声色地去面对这一切。 悲痛,伤感,都已被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底,不叫人看出来。 对着这淮南山,他已明确了自己的心愿。 “我能这么快再见到这淮南山,倚仗的全是屠将军的功劳。”允业的话语里全是感慨,他对着付子扬坚定地说道,“这两年来,生离死别的事日日在发生,、此后若我登位,必不再起什么纷争,让百姓休养生息。 “允业……”子扬欣慰地看着允业,“你果然长大了!” ××××××××××××××××××××××××××××××××××××××× 屠将军趁着休息的当会儿,也出了营帐。他看着这淮南山,也是感慨万千。 允业和子扬就站在那儿,他一看到他们,便快步向前,走近了允业的身边。 他想着,此时此刻,两人定也如同自己一样,心潮澎湃。 “屠将军,你来了啊,”允业见到屠为锋,面露欣喜,“我们两个方才还说到您呢。” “哦?”屠为锋笑笑,却全然是了然于心的神情,“说我什么?” “呵呵”付子扬上前几步,笑笑,夸赞着屠为锋,“我们说屠将军用兵如神,还不满两年呢,便将形势扭转到如此地步。” 屠为锋听到这话,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淡然地微笑着。 是啊,这两年来,他们一路南下,短短的两年,他竟破了冉恒国的大关小关二十多个,这当真是自己未曾预料到的。 他是前朝的威武大将军,本是这冉恒国的第一大将,可十年之前却被调至了沙瞳关,再无回京的念头。 十年来,他一心守关,不曾见这关外的世界。如今他走出了关外,当真看到了这世界的变化万千。可他也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身份还是未变—— 他仍是冉恒国的第一大将。 屠为锋想着,暗暗生出了自豪。他的心也活了起来,如沐春风一般。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们这趟南下之行进行得这样快。”屠为锋谦虚地说道,向着那遥远的北面眺望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感叹着这两年来的幸运,“幸好这两年鞑虏自顾无暇,无异族入侵边关,不然即便殿下得了这皇位,国家也是一片衰败残破了。” 确实,那是他待了十年的沙瞳,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的太平,如今两年没有战争,当真是万幸。他想着那沙瞳关的安危,心里竟生出了怀念。 此战一过,他也要回去继续守关了。 “恩。”允业一边赞许着,一边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对着屠将军靠了几步,问道“三日之后的京城一战,屠将军有把握么?” “把握?”屠为锋故弄玄虚地捋着胡须,却又一时间笑逐颜开,他对着允业,放松地说道,“把握……自然是有的。只不过……” 说到这儿,将军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表情严肃了下来。 “不过什么?” “此次战役,请殿下务必与我们一起行动。” 说罢,屠为锋正色看着允业,似是已经决定。 “与你们一起行动?”允业问着,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峪山关一战,我已给将士们添了不少麻烦,倘若此次再去……怕是……” 允业说到这儿,竟不敢说下去了,他皱了皱眉,想到了峪山关一战的手忙脚乱。他疑惑地看着屠为锋,不知他方才话里的意义所在。 “陆炎……”屠为锋转过身去,叫上了跟随在一旁的陆炎。 “属下在。”陆炎上前一步,答应着。 “这次战役,我还是叫我的学生陆炎跟随在您左右,我指挥将士们于前方交战,”屠为锋神色凝重地交代着允业,“您与陆炎率领的虎翼军就静待在大军后侧待命。等到我军前方得胜,城门大开,您就随将士们一同潜入京城。” 付子扬一听,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峪山关一战允业险些命丧黄泉,如今又怎能再次冒险?屠将军当真是糊涂了?! “屠将军这样做,不会太冒险么?”付子扬皱着眉,上前一步质问着屠为锋,“殿下一旦遭了埋伏,我们就是前功尽弃,功败垂成了。” 屠为锋叹了口气,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速战速决,此次战役虽然人数上我们占优,但却也万万不可大意。”屠为锋一边向付子扬靠近着,一边对着付子扬解释道,“峪山关一战,我便已知道郑屹之并非等闲之人,计谋层出不穷。倘若将殿下安排在营帐之内,难保那郑屹之前来偷袭……我想,他是万万想不到我会把你安排在队伍后侧,叫人护卫的。” “请殿下放心,”一旁的陆炎也上前了两步,抱拳附和着屠将军,“属下也定会拼死保护殿下,不让殿下出任何闪失。” “好吧,”付子扬无奈地点了点头,不再反驳了,“将军既已这样说了,我和殿下也不得不从。”方才说话的时候,子扬已经想好了对策。他一边说着,一边正色对着允业,“允业,这次我就与你一同上阵吧。” “啊?”听到这话,允业有些吃惊。他看着付子扬,不知子扬竟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付子扬还记得峪山关那一日的纠结。他亲眼看着那峪山关的乱石乱箭飞出关口,可他却无法及时确认允业的安危。 这样的惦念,当真叫他坐立不安。 “峪山关一战当真是叫我心惊肉跳,这次我定要牢牢看护着殿下,不叫殿下离了视线。”子扬说着,眼神里却是坚定不移。 “那好……”允业点了点头,他看出了子扬的坚定,那是他以往不常见到的。允业知道,这样的子扬,是他所劝不动的。 “有老师在,我更放心了。”允业微微笑了笑,答应了。 屠为锋见两人都如此深明大义,配合自己的策略,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殿下,这两年的征战,天下虽算不上民不聊生,满目疮痍,但也伤了不少元气了。”屠为锋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他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嘱咐着允业,“殿下登位之后,定要好好推行仁政,让国家修生养息,不要再起事端。” “是!”允业对着屠为锋坚定地说道,“允业定不辜负将军的重望,还百姓一个太平。” 屠为锋看到这样的允业,也就放下心来。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57.识破 泰兴殿内,郑屹之穿着一身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 “何太尉……”屹之唤着身旁的何训之。 “臣在。”何训之低头应着。 “听说……”屹之闭着眼睛,冷冷地问道,“屠为锋带领的大军,已经候在城门外了?” “是。”何训之声音凝重,正声向屹之禀报,“方才有人来报,屠为锋已攻破了落霞关,若是再攻破京城这道门,陛下怕是也要受到威胁了。” 屹之扭头看着何训之,那一本正经的脸上分明露出了一丝奸佞的笑。 他早就知道,何训之一直等着这一天——这两年来,何训之每日每夜都被自己压制着,不得安宁;而自己,也是日日受着他的牵制,不能掉以轻心。这样的局面,一直僵持着,叫两人百般煎熬。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人都不能向前一步去打破这局面,这真是叫屹之左右为难。 如今落霞关已破,只剩这京城郊外的淮南山了。这样尴尬的平衡,怕是即刻就要被打破了。 “呵呵,”屹之冷冷地笑了笑,睁开了眼睛,对着何训之看了看,“何太尉,你估摸着,他们该什么时候攻破我这道城门呢?” “微臣不敢擅自揣测。” 何训之心有定数,却是不动声色。 他早就想将这郑屹之拉下皇位,自己称王,可两年来,他竟找不到一丝机会。如今,屠为锋的兵已侯在淮南山,这当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反败为胜。 时势这样乱,自己定要在这乱中找到破绽,将自己扶持上位。 屹之笑着,似是早就看出了何训之的心思。他早就想除掉何训之了,可他却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今时今日,自己确是有机会除掉何训之了。 “哼!”屹之将笑容收敛了起来,他陡然间用手掌拍向了身旁的龙椅,怒喝道,“何太尉莫不是大难临头,想要自顾自逃了吧!” 屹之的这翻问话有些欲擒故纵的意思。他知道,何训之不敢出逃,也无处出逃。可他另有盘算,要叫何训之下不来台。 “微臣怎么敢呢?”何训之仍是面不改色,一副冷静的模样,“自微臣跟随陛下策反的那日起,便清楚这一生是要随了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你清楚就好。”屹之冷笑了两下,站起身来。 他一步步地朝着何训之走去,对着他沉声问道,“我问你,你还能带兵么?” “啊?” 何训之陡然抬起头来,看着屹之。 他感到了惊讶,他不曾料到郑屹之会有这样的安排。 要自己带兵?带兵……做什么? “呵呵。”屹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何训之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笑,“你们何家世世代代尚武,这样的关键时刻,你该不会说不行吧?” “陛下要臣带兵,臣自然不会推脱,”何训之不知道屹之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他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推脱着,不敢冒然答应,“如今这战乃是背水一战,陛下难道不亲自率兵么?永昌王的军队,可要比我们何家大得多!” “朕自然会亲自带兵的!”屹之听到这话,厉喝了一声。他一手拿起了一旁泡好的茶水,一口吞下肚去,随后将那空杯在桌上重重地击出一记声响,对着何训之说道,“我交予你的,是别的任务。” “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何训之的手被捏得生疼,可他顾不得这些,只是低声试探着屹之。 郑屹之侧过身去,放开了何训之的手臂。他向着那壁上挂着的地图一步步走过去,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我与屠为锋虽未曾谋面,可峪山关一战,他派五百人直击关内,确是叫我看出此人擅长以进为退,以攻为守。”屹之沉着声音,一步步推敲着说道,“依他这样的行事风格,此次京城这一战,他也必将速战速决,不留后路。” “陛下是说……屠为锋会将前朝太子朱允业置于军队之中,一夜便将这关卡攻破,夺下皇位?”何训之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你猜得不错。”屹之转回身,一步步地对着何训之走去,正声说道,“他这样安排,一来是叫朱允业在破了城门之时便拿下皇位,速战速决,二来也是躲过我们的耳目,保了朱允业的安全。” 何训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屹之。 这个黄毛小子,确是擅于推测,只是不知这郑屹之与自己说这些,又是作何原因呢? 屹之看出了何训之的疑惑,他对着何训之一字一句地命令道,“你的任务,便是找到朱允业,将他生擒了交给我。”屹之的话语更尖锐了,他用余光扫了一下何训之,说道,“到时候,我拿他作了人质,逼屠为锋退兵。” “生擒……朱允业?” 何训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简直……就要笑出声来。 这个郑屹之,摆明了是想放过朱允业! 倘若自己错杀了他,抑或是放过了他,自己便是落得个抗旨的罪名,不得好死;倘若自己真擒了朱允业回来,郑屹之也是毫无损失——他不仅赢回了这江山,更是绑住了朱允业! 郑屹之这个如意算盘,真是打得太精明了。 何训之皱了皱眉,眯起了眼睛。 “你敢不从么?”郑屹之盯着何训之的眼睛,似是威胁。 “微臣不敢。”何训之不得不领命。 何训之领了命便退下了,空留屹之一个人在这泰兴殿。 允业就在京城之外,两人的距离已是近在咫尺了。 可他仍不愿意面对允业,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见他。 他也不愿意徒手弃城,他要在允业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一个作为男人的尊严。 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允业定是恨透了自己。他不知如何去弥补,只能思来想去,给允业留一条生路。 他知道,何训之不是屠为锋的对手,这一战,何训之是必败。 除掉何训之,允业便能在这朝中安然度日了。 屹之在等待,等待着允业杀进关来。 自己既已落到这般田地,就由允业亲手将自己了结了吧。 58.意图 树叶就着初夏的潮热疯长了出来,城郊的夜晚,宫外的树林已叫树上的新叶盖得严严实实,半点亮光也没有。 “出来吧。”何训之冲着那茂密的丛林深处高喊了一声。 随着几声噏动,齐英如约出现了,她着一身黑衣,身手仍是如此敏捷。 “小女拜见义父。”齐英单膝跪下,拜见了何训之。 “起来吧,”何训之伸出手,示意齐英免了礼数。这次,何训之没有如以往那样百般刁难,而是立时叫她走起来,立在自己的面前。 “郑屹之安排我刺杀朱允业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何训之慢悠悠地问着齐英。 齐英的脸抽动了一下,他明白了何训之的意思。早些日子的时候,她已听说过屹之要生擒朱允业,如今到了何训之的口中,这生擒便成了刺杀。 何训之,大约是要朱允业死了。 齐英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上前走了几步,向何训之问道,“陛下不是说……要叫义父生擒了他么?” “糊涂!”何训之对着齐英厉喝一声,皱眉看着她。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阴森地对她笑着,“他以为我有这么大能耐么?生擒是这么容易的么?他怎么不索性叫我放了他!” 听到这儿,齐英的瞳孔也放大了些,她怔怔地看着何训之,似是知道他心意已决。 “我已经打算好了,”何训之侧过身去,向那密林的深处走了几步,佞笑着说道,“一旦找到朱允业,我就呆在高远之处,令人放箭,射杀了他。” “啊?”齐英听到这话,确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向何训之靠拢了几步,单膝跪下,“陛下是要义父生擒啊,您这样将他杀了,又怎么向陛下复命?” 齐英说完,仰起头看着何训之。那是一狡黠的眼睛,却带着些许的忧虑。她看出了何训之面上神情的坚定,那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齐英知道,照着义父的性子,自己多说也是无益。她便索性沉默了,将头微微低了下去,等着何训之的命令。 “呵呵,”何训之冷冷笑了两下,他没有注意到齐英眼中的不安,却是一副十分笃定的模样,“等我杀了朱允业,就说他宁死也不愿被擒,自己寻死了!” “这……”齐英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对着何训之大声恳求道,“这样的话,陛下又怎么会相信!还望义父三思,再想一个周全之策!” 何训之的脸上早就变得不耐烦,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齐英,开始有些怀疑她了。 这个齐英,怎么会帮着朱允业说话! “不用想了!”何训之挥了挥手,再不听齐英的言语。 “你知道生擒那小子要冒多大的险么?!”何训之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他不愿再看齐英一眼,“这个郑屹之是要拿我的命去换那小子的命!”说到这儿,他将手背在了身后,低低地笑了笑,似是在自语。“郑屹之这个狗娘养的,至今都狠不下心杀掉朱允业,我才不要与他一同陪葬!” 说着这话,何训之的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紧紧地盯着地面,恶狠狠地笑了几声。 齐英已知劝阻无用,她站起身来,不再辩驳。 “义父既然决心已定,小女也无从劝阻,但望义父能够顺利完成任务。”齐英露出了笑容,附和着何训之。 何训之这才转过身来,对着齐英定定地喊着,唤她到自己的身边来。 “义父……有何吩咐?”齐英立在了何训之的旁边,小心谨慎地问道。 “这个……”何训之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从胸口摸出了一包藏匿的药粉,将那纸包紧紧按在了齐英的手心里,说道,“你拿好。” 齐英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她知道这药粉的毒性,那分明是早些时候义父教过她识别过的剧毒。 她抬头看了看何训之,他正一脸杀气地盯着她。 这个何训之,定是又要叫自己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这是封喉散,加入水中无色无味,药性却奇毒,一旦毒性发作,中毒之人必死无疑。”何训之抬起双眉,微微叹了口气,“倘若我这次刺杀朱允业失手了……” 何训之不再说下去了,他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齿。仅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中也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紧紧地对着齐英。 齐英已明白了何训之的意思,她将目光从手心移开了。她看着何训之那只叫人胆寒的眼睛,低声问道,“义父……是要我杀谁?” “郑……屹……之……”何训之一字一顿地报出了郑屹之的名字。 说完,他大笑两声,一下背过身去。 “如今郑屹之大势已去,若是我再失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何训之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阴狠,他背对着齐英阴沉地低语,“与其跟他一起被攻进城门的马蹄踩死,还不如就势杀了他,将功抵过,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齐英已听清了何训之所说的一字一句,她的心在压抑着,却一点也不显露出来。 “义父……小女知道了。”齐英一边应着,一边收起了那手中的药粉,将那纸包藏在了怀里。 “你该不会不从吧?”何训之笑道,对着齐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养你在他身边那么多时候,你也该派上点用场。” “小女……遵命。” 说罢,齐英便就着夜色离去了。 林里的悉索声更响了,就着夜色,发出了诡异的声响。何训之背着双手,朝着密林深处一点点的走去。 他暗自笑了笑,似乎有万般的得意—— 两年了,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 59.对战 屠为锋与郑屹之的军队已经交战了起来。 屹之远远就看见了一个身披黑色底绣金斗篷的将士,力大无比,一路横行。 屠为锋! 郑屹之立时拉住缰绳,向那人飞奔过去。 “来人可是屠为锋?”郑屹之穿过交战的人群,对着那人大吼一声。 屠为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猛得回过头去。他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上有麒麟花纹的将军正向他飞奔而来。 如此不惧自己,想必这人便是郑屹之了。 “正是在下!”屠为锋大笑回应着。他那沾满鲜血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嗜血的表情。他对着冲上前来的郑屹之高声讽刺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亲临战场,真是令人佩服!” 郑屹之并不叫这言语落了下风,他也高声地回应着屠为锋,“屠将军也令朕佩服啊,你本是镇守边关的将军,现在却拖着这样一幅老朽的身躯亲临战场,”郑屹之说罢,便提起马向着屠为锋冲去。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边冲着那屠为锋的身子砍去。 “当!” 霎时间,屠为锋举起刀来,将郑屹之的攻击挡住了。 “不知屠将军这身体,还能不能应付啊!”郑屹之一边角力,一边不忘开口讽刺几句。 两人的力气是势均力敌。刀刃在那交汇处摩擦着,似要迸出激烈的火花。 “我屠为锋再不中用,不也从沙瞳关一路南下,将你这困在了这京城之内么?”屠为锋突然猛使了全身的力气,将身前的郑屹之全力推开去。 郑屹之被弹了开来,他立定了,将手中的剑徐徐放下,眯着眼睛对屠为锋笑道,“呵呵,这一战还没分出胜负呢,屠将军就说困住了我。你这样妄下定论,就不怕说得太早了?” 屠为锋大笑了两声,拭去了那眉毛上挂着的血迹。猛然间,他沉下脸,又提着马向郑屹之冲去,“你既然这样急着送死,那我们现在就来分出个胜负!” 郑屹之仍旧不露破绽,将屠为锋的攻击挡住了。 两人僵持着,刀锋擦着剑刃,互不相让。他们都在观察着对方的弱点,可却都不能看出来破绽。 “久闻屠将军大名,也不过如此,”郑屹之一边使劲,一边注意着屠为锋的下盘,“屠将军难道真是拳怕少壮,不中用了?” “我看您才是!”趁着郑屹之说话的空子,他愈发地用力了。霎时间,他竟找到了郑屹之的一个小小的破绽。他看见了郑屹之的眼睛,那瞳孔正往地上瞄着,没有正视他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屠为锋的一只手腾了出去,用另一只手抽出了马身另一边挂着的大剑,一刀向那郑屹之的头部砍去。 屹之方才一直在角力,将军一松手,竟叫他的整个身子都立时仰上前去,露出了破绽。 屠为锋的刀就贴着郑屹之的头挥了过去。屹之躲闪不及,使劲地将身子低了一低,却还是叫屠为锋的刀击中了。他头上的头盔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他的头发也随着那战火中的风尽数飞散开来。 屠为锋看到屹之这副狼狈模样,陡然间得意地大笑起来。 “莫不是在宫中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连这剑也不会使了吧!”屠为锋一边笑着,一边讥笑着失了头盔的郑屹之,“我劝你还是少说两句话吧!不要漏了底气,连命都保不住了!” 郑屹之被这挑衅激怒了些许,他看着手提两刀的屠为锋,神情愈发得狰狞认真了。 “不劳将军操心了!” 说罢,他竟两手齐举大剑,立在马上向着屠为锋砍去。 屠为锋的心里一惊,被这记突如其来的劈砍压得躲闪不及。他立时将双手举起招架着,可仍是叫郑屹之击中了头顶。 “当”一声,随着屠为锋耳旁一震,他的头盔也飞落了出去。 两人的头顶没有了头盔的遮挡,披散的头发在战场的硝烟中飞舞着。远远看着,两人就像两头威风凛凛的雄狮,在这战场上角逐角力。 “不愧是永昌王之子,看来你也不是草包。”屠为锋一边笑着,一边扔掉了左手的砍刀,将右手的砍刀换到了左手,“既是如此,我就用这左手与你一决胜负!” 郑屹之挺直了身子,心里却闪过了一丝惊慌。他看见了屠为锋脸上那副野性的表情,那是方才他所不曾见到的。他坐定了,将握着大剑的右手紧了紧,准备随时应战。 屠为锋一下拉紧了缰绳,低下身子向郑屹之飞奔过去去。郑屹之手里握着刀准备迎击,却不知屠为锋的这一击是要挥向何处。 “看来,你这个毛头小子是打不过我这把老骨头了,”屠为锋冷笑了一下,陡然掉转马头向左边驶去。 屠为锋的马跑远了,可两人却已分出了胜负。刀光一闪,郑屹之的马肚子上已飙出了血来。一时间,郑屹之连人带马全都跌落在地上。 这一跤着实摔得不轻,他手里的刀也被摔了出去,掉在了远处。 趁着郑屹之跌下去的当口,屠为锋立时用剑指向了屹之的头顶。 “你可服输?”如今郑屹之已是手无寸铁,不堪一击了,屠为锋的脸上已浮现出胜利者的表情。 郑屹之却丝毫没有露怯,他向后退了几步,对着屠为锋低笑道,“屠将军只顾前锋,不顾后侧么?” 听到这话,屠为锋陡然间心中暗吃了一惊。 后侧,虎翼军? “难道?!”屠为锋不禁叫出了声。 “快去后方看看吧!”郑屹之眼神如炬,对着屠为锋吼道。 屠为锋立时勒紧缰绳,向着后方军队狂奔而去。他瞥了屹之一眼,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这个人,便是允业所提过的屹之兄吧。 方才,也是他在提醒自己允业遇袭。 想到这儿,屠为锋啐了一口唾沫,将刀收了起来。 郑屹之看着屠为锋远去的背影,轻轻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臂,那手臂已被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流不停。 他撕开了衣服,将那伤口包紧了,三步冲上前去,夺去了身旁士兵的刀。 他的左手还有力气,他要杀出一条血路,安然回宫。 ××××××××××××××××××××××××××××××××××××× 后侧的虎翼军已是寡不敌众,陆炎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陆炎在一旁挥舞着宝剑,一边对着两人大喊着,询问道,“两位大人,可有受伤?” 他不敢扭头,怕一个闪失就被箭射中。他的胳膊显然不如先前那么稳了,而是微微有些颤抖。 允业望了望头顶,方才两人头顶的五块盾牌只剩下了两块,只有三块还勉强撑着,却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没有受伤!”允业大声应了一句,一边又拉紧了一下缰绳,俯下身子望着前方。他看了看子扬,也是目视远方,一脸凝重。 “不知陆将军还能撑多久。”子扬面露忧虑,低低地自语着。 话音刚落,身旁又响起了一阵骚动。剩下的三块盾牌又有一块掉在了地上,身旁的一人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他身下的马匹被箭击中了,连人带马掉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允业想伸手拉住他,却够不着,只能看着那人自己在战场上举盾保命。 此时此刻,两人的头顶露出了极大的缝隙。允业就着这盾牌间的空隙向那天空望去,那蓝天上已是箭雨密布,紧紧贴着他们的头顶。 “陆炎!”允业对着陆炎大吼一声,“我们头上的盾牌又少了一块!” “啊……”陆炎这才扭头看了允业的境况。他猛然拉紧了缰绳,将马头调转过来,驶了两人的身边,在两人的头上架起了盾牌。 他们顶上的盾牌时不时地响着,可形势却变得更加危急了,陆炎的体力已经透支,全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防御。允业和子扬看着身旁空虚的防卫,便知道这盾牌阵撑不了多久了。 “不如我们一边躲着箭雨,一边向后撤退吧?”允业见情势愈发危机,便对着陆炎大声提议。 “可以!”陆炎一手阻挡着那射下的利箭,高吼道,“我们这就撤退!” 五人调整着马匹的位置,慢慢组成了阵型。箭雨当头,他们不敢贸然后退,而是慢慢移动着,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着这密集的箭雨,还有那脚下缓缓后退的马匹,子扬的忧虑更浓了。 是啊,他们移动地太慢了,照这样的速度,不知何年马年才能撤离这虎翼军。 箭雨借着风势变得越来越猛了,他们分明看到那箭头竟穿过了一些士兵的盾牌,飞向了将士们的脸。 他们两人,当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驾!”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往那声音方向寻去,看见了一个飞奔而来的身影。 “将军来了!”陆炎突然面露喜色,他眺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救兵。 “殿下,付大人!你们没事吧!”屠为锋一边高喊着,一边朝两人飞奔过来。他的头顶有一块硕大的盾牌,是他方才从对方士兵那儿夺来的。 “没事!”允业对着屠为锋高声回应着。 屠为锋拉紧了缰绳,仍举着盾牌。他的手不如陆炎那般颤抖,而是稳稳地举着,一点没有动摇。 他将马停了下来,看着陆炎和他身边的两名士兵,低声命令道,“陆炎,将手上的盾牌脱下给我,我把剑留给你。” “是!”陆炎高声答道,将手上的盾牌卸下,递与了屠将军。 “付大人,殿下,上马!” “恩!” 子扬应着,将允业一起拉上了马背。 屠为锋将两块盾牌全都套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对着陆炎吩咐道,“陆炎,这里交给你了,我带他们两个先行回营,你伺机而动,见好就收,看将他们削弱得差不多了,就往回撤。” “是。” 说罢,屠为锋也一起上了马,将盾牌高高举起。 “你们两个低下身子,让身后的将士用盾牌遮住你们!”屠为锋命令道。 “恩。” 身旁的两位将士也上了马,将两块盾牌高高举起,覆在了两人的头顶之上。 “付大人,允业,能策马么?” “能!” 付子扬身子低着,抓紧了缰绳。 “我给你们打掩护,快走!”屠为锋已将阵型安置好了,他高声对着坐于最前的付子扬喝了一声。 “是!” 一阵狂奔,五个人,三匹马,对着这淮南山杀出了重围。 ××××××××××××××××××××××××××××××××××××× 屹之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了宫里。他用尽全力撞开了泰兴殿的大门,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地上。 齐英正在殿内候着他,等着郑屹之回来。 “陛下!”齐英看见胳膊流血的屹之,一边跑上前去看着伤口,“您受伤了?” “呵呵,”郑屹之自嘲地笑了两声,感叹道,“屠为锋,真是名不虚传,过了不惑之年,还如此骁勇。” 齐英不顾郑屹之的言语,她拆开了方才郑屹之草草包扎在胳膊上的衣物,料理着郑屹之的伤势。 “陛下不要多说了,臣妾为陛下包扎伤口。”齐英取来了早就准备好的干净棉布,缠绕在了屹之的胳膊上。 那伤口已是止住了血,可仍是一副慎人的样子,看着叫人触目惊心。 “临阵脱逃做了缩头乌龟,独自逃回了宫,叫你看笑话了。”屹之侧过头看着给他包扎伤口的齐英,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轻松地笑意。 听罢这话,齐英的心里有一丝感动。她平日里见到的屹之都是冷酷无情的,可今日里却让她觉出一丝暖意,温存着她的心。 “陛下说的什么话!”齐英也笑了一笑,她看着给屹之包扎好的伤口,将他的手臂轻轻放下了。 “陛下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不要叫我陛下了,”屹之突然觉得喉咙发痒。他咳了两声,微微叹了口气,“我这个皇帝,也当不了几日了。” “啊……”齐英抬起头来,问着屹之,“义父那边呢?没有抓到朱允业么?” 屹之用余光扫了齐英一眼,不说话了,他将身子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双目直直地看着殿内的屋顶。那顶竟一下显得这样高,叫他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应该没有吧,屠为锋察觉得太早了,”屹之笑了一笑,说道,“以何训之的能力,怕是捉不到了。” “那……岂不是……”齐英的脸上露出了惊异之色,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大军,快要攻进来了吧,”屹之没有动,他看着这恢弘的屋顶,想到些什么。他突然又坐了起来,紧紧握住了齐英的手,温柔地对她说道,“你陪了我这么久,也该看看这宫外的世界了。齐英……你速速逃命吧。” 说罢,屹之松开了抓着齐英的右手,向着殿外的景色远远眺望着。 宫外的世界是这样大,这样广,叫两人心醉神迷。 齐英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泪光,她看着那殿外,的确是十分向往,可她的步子却迈不开,死死地钉在原地。 “臣妾不愿做逃兵,但求在陛下左右。” 听到这话,屹之再没有言语,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齐英,今夜就将事情办了吧。”屹之怔怔地望着远方,痴痴地笑了。 “是。”齐英点了点头,一边将方才泡好的茶水全都偷偷地洒在了地上。 60.犹豫 屠为锋三人已全速撤回了营地,他们静静地坐在营帐之中,等着前方传来的消息。 天已经暗去,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陆炎回来了!”屠将军听见动静,一下立起身子,飞奔向了营帐之外。 自己的大军就候在营帐之外,陆炎已率着大军回营了。 “屠将军,我已命大军全部撤回了。”陆炎一边叫喊着,一边跳下了马。 看到陆炎和大军都平安无事,屠为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我们到营帐里说吧。”屠为锋转过身子,作势要去营帐。 “是。”陆炎应着,跟着屠将军一起进了帐内。 “今日这战,是我失策了,”屠为锋进了营帐,坐下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对着允业和子扬,有些懊悔地说道,“若不是我操之过急,今日我们本可以将他们一举击破的。” 付子扬听罢,却没有丝毫的惋惜,而是笑了笑,立起身来,一派的从容淡定。 “屠将军不必自责,这战我们虽没有一举破城,可也让他们元气大伤了,”子扬向前几步安慰着屠将军,“下次攻城,也费不了多少力气了。” “恩……”屠为锋淡淡地叹了口气,“是啊。” 陆炎听了,方才心里的懊悔也一扫而空。他的心小小的振作了一下,布满尘土的脸上突然面露喜色,“是啊,将军,”陆炎笑了笑,对着屠将军说道,“我们虽是主动撤退,可京城大军已无还击之力了。” “恩。” 屠为锋低声应着,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将军,我们下次攻城是什么时候呢?”子扬看出了屠为锋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想过了,事不宜迟。”屠为锋渐渐抬起头来,对着立在身前的两人低声询问道,“明日?如何?” “明日?”听到这话,允业的心里一惊,“将军不用休整么? “不用。”屠为锋脸上的懊悔渐渐收敛起来。那混合着血渍,汗渍和沙尘的脸庞陡然浮出一丝轻松,“此战我军消耗不多,趁明日敌军还未重整士气,我军方可轻松将他们击破。” 允业点了点头,觉得将军说得有理。他望向一旁的子扬,也是沉默着,并不反对。 “还有一件事。”屠为锋又突然冒出了一句。他看着微微点头的两人,神色突然又凝重了起来。 “将军请说。”子扬似是已猜到了屠为锋要说什么,他站起身来,示意着将军继续。 “两位大人……是否还愿意跟随陆炎,驻扎在他的虎翼军内?”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扫了一下两人,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啊?”允业听了,轻轻地惊叹了一声。 今日这战未能一举击破,便是由于他们两人归在了虎翼军,导致腹背受敌。倘若明日一战两人再上战场,那岂不是要重蹈覆辙,再次中了郑屹之的计了? “将军,我看不妥,我们已中了一次计,怎么再能冒这样的险?”陆炎不等两人开口,便将两人的话堵了回去。 屠为锋并未理会陆炎的阻拦,他扭过头去,紧紧地盯着子扬。 “付大人,你意下如何?”屠为锋一脸严肃,郑重地问着付子扬。 “呵呵,”付子扬突然笑了起来,他久久没有开口,却是在想些什么。如今他已得出了答案,便对着屠为锋点了点头,说道,“在下倒是觉得,将军这个主意很可靠!” “怎么说?”一旁的允业惊奇地看着子扬,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方才一直在想,今日断箭上的徽印是谁,你们猜猜,偷袭我们的人是何人?”付子扬故弄玄虚地问道。 “是谁?”三人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口。 “何……训……之……!” 付子扬沉下脸,一字一句地将这三个字报出了口。 “啊……”屠为锋的嘴突然张了开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是料到了自己的失算,“居然是他?!” “正是,”付子扬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回想着旧日里相识的何训之,那是个怎样的人物,“此人心胸狭窄,无情无义,白白有一身兵权了。今日他不能得手,必会背盟败约,弃了旧主。” 屠为锋点了点头,似是赞许。 “何训之都不领他的命了,那郑屹之身边莫非无人可用了?“屠为锋上前两步,紧紧问道。 “是。” 听到屠将军和付子扬这样说,陆炎也不再反对了,他看着两位运筹帷幄的脸,缓缓低下了头,遵从道,“既然付大人也这么说了,陆炎便安心领命了。” “恩。”屠为锋挥了挥手,示意着陆炎离帐,“既已商定好了,大家就早些休息吧。陆炎,走吧。” “是。” ××××××××××××××××××××××××××××××××××××× 屠为锋出去了,帐中又只剩下了允业和付子扬两人。 付子扬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看着允业,那脸上分明不似方才那般活跃,而是一副出了神的表情,似是在想些什么。 他站起身子,向允业靠了几步,对着允业关切问道,“允业,我方才就觉得你脸色沉重,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允业怔怔地答道,却是敷衍,“只是方才虎翼军遭偷袭,受了些惊吓。” “呵呵,”付子扬笑笑,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将允业的心思猜中了大半——这样愣愣的表情,定不是叫这阵仗给吓的,而是装了别的心思。 他对着允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我看,不单单是这样吧。” 允业抬了抬头,看见了立在身前的子扬。那脸上满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子扬,又将他的心思全然看破了。 “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允业笑着,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子扬便知自己猜中了允业的心思。他知道,允业的心思里全然装的是那个背叛他的谋逆之人,郑屹之。 想到这儿,子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皱起眉头,质问着允业,“如今你与他,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了。你……莫不是还在犹豫?” “没有……”允业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是感慨罢了。” 子扬自是不信这话的,他笑了笑,却不点穿。他想了想,竟有些气恼。 他又向着允业靠近了几步,旁敲侧击地提醒着允业,“今日何训之偷袭我们,是用了十足的力气。还好殿下命大……”子扬顿了顿,沉声说道,“不然……殿下真要惨死于乱箭之下了。” 听到这话,允业猛得抬起头来。他的牙关咬紧,似是在憎恨些什么。 “郑屹之……他就这么想让我死?”允业大声吼着,质问着付子扬。 “殿下不想让他死?!”付子扬并未叫允业夺了声势,他瞪着允业,一同大声喝道。 “想!”允业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粗重,他低下头去,呆呆地盯着地面,“我日夜都想报仇!” “哎……”子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缓和了声音,对着允业温柔地提点着,“那便是了,他为了活命,当然也要你死。” 允业沉默了。子扬说的道理,他自然是明白,可今时今日,子扬竟将这形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当真叫他有些意外。 “所以……我要杀了他……?“允业盯着地面,不敢看付子扬。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似是在回避。 “殿下不必激动……”子扬的声调还是这般不疾不徐,他淡淡地对着允业说道,“听说今日屠将军将他砍伤了,待明日破了城,我们就能轻易将他擒住,到时候,你就可以亲手斩杀他。” “啊……”允业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又抬起头看着子扬,眼神却是凝住了一般,“我……亲手……杀了郑屹之?” 自己要亲手斩杀郑屹之?他从未如此想过。自己真要亲自将这旧情埋藏么?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不知如何抉择。 倘若他真将这过往抛弃了,登上这血染的皇位,又能如何呢? 允业的心里突然没有了答案。 “他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舍得动手么?”子扬一步步向前,紧紧地逼问着。 “我……我亲手……”允业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颤抖的手,似是有些不可思议。 这双手,曾一次次地抚摸过屹之的身体,可今时今日,境况却全然变了。 自己真要将屹之的头颅砍去? “哈哈哈。”子扬看见了允业魂不守舍的模样,大笑了起来,“允业,不要勉强了。” 他向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望着远方被夜色笼罩的淮南山。那点点星光点缀着淮南山的胜景,显得格外迷离。 “我早说了,人非草木,你骗得过我,又怎么骗得过自己的心呢。”子扬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难道要我放了他?”允业更加不解了,他对着子扬,颤声问道。 “放不放他,权利现在都在你的手上了。”子扬转过身去,不让允业瞧见自己脸上失落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低声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是。”允业应着,不再说话了。 61.死期 城外树林的风较前日里刮得更猛了,树枝也随着那狂风张牙舞爪着,刷刷的,透露着不安的气息。 “何瑶!出来!何瑶!”何训之在这密林里大叫着,来回踱着步,呼唤着齐英。 从战场退下后,何训之便来了这密林等待齐英。他知道自己既已失手,唯一的希望就是齐英了。 “义父,小女在此。”齐英终于出现了,她悠悠地吐出了一句,对着何训之笑了笑。今日,她并不似往日里从树上跳下,而是从一旁的树木后钻了出来,缓缓地靠近何训之。 “怎么过了那么久才应?”何训之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满,那是焦急等待后的怒意。他在这密林里已等待了几个时辰,心里当真是要烧起火来。 “叫一些事情耽误了。”齐英依旧是淡淡地说着,声调异常地平静。 “废话少说!”何训之厉喝一声,对着齐英狠狠质问道,“我交给你的事情你办妥了么?” “办妥了。”齐英答应着,点了点头。 “真的?”何训之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郑屹之死了?自己又可以活了? 何训之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起来,方才那阴霾的情绪也被这话一扫而空。他对着齐英哈哈大笑起来,满是得意,“郑屹之!你终于栽在我手里了!” “是啊……”齐英附和着,也低低地笑了,“义父终于得偿所愿了。” “齐英,”何训之狞笑着,眉飞色舞地问着齐英,“快给我说说,他的死相是不是很可怖?” “不……”齐英摇了摇头,声音还是异常平静,“他喝下了您给的药,睡得很安稳。” “睡了?”何训之皱紧了眉头,似是不信,“这药喝了应该是七窍流血,痛苦不堪!怎么会睡了呢!你在说谎么?” “呵呵。”齐英一边笑着,一边将手背过身去。 “你干什么?!”何训之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可他却来不及反应了。突然间,刀光一闪,齐英抽出了背后藏着的匕首,一下就刺进了何训之的心脏。 一股鲜血飚了出来,溅在了齐英的脸上。 “啊!”何训之的瞳孔变得极大。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那曾是她最相信的义女。可如今连这个女人也背叛了自己,要夺了自己的性命。 “义父,你也该醒醒了。”齐英一边说着,一边冷酷地将那匕首拔出了何训之的身体。 何训之捂着自己的心口,嘴里已吐出了鲜血,“你……居然……敢杀我?” 齐英笑了笑,看着何训之一步步向后退去。他倚在了一颗大树上,才勉强能支撑着他的身体。 “齐英也是为了活命才这样一直忍气吞声。”齐英的声调终不似往日里的柔弱了,而是扬了起来,高声地讥讽着何训之,“今日,齐英终于可以解脱,不用再忍受你的侮辱了。” “呸!”何训之往齐英的脸上啐了一口鲜血,气竭地说道,“你这个女人,居然也这样狠毒!” “论狠毒,谁比得过您呢。”齐英一边说着,一边抹去了自己面上的鲜血。她看着手里的血迹,笑了笑,伸出手,将那鲜血擦在了何训之的脸上,淡淡地说道,“郑屹之狠毒,心里至少还有朱允业,而你,连你深爱的皇后都杀了。” “你……”何训之的脑袋已经糊涂了,惊讶、愤恨蒙蔽了他的心,“你忘了我的养育之恩了么……你忘了是谁把你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你忘了是谁给了你一口饭吃……才让你活到了今日吗!” 何训之已快说不出话了,他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脱去了力气。陡然间,他再也支撑不住了,背靠着树木滑坐了下来。 这一坐,将他脸上常日罩着的眼罩蹭了下来,露出了他另一只丑陋的眼睛。 “你养育我,是看中了我的聪明和隐忍。我不过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齐英盯着那久久未曾见到的凹陷,突然愤怒起来,她高声地对着何训之喊道,“不!我连棋子都不如,我只不过是你身边的一条狗! “我的狗……”何训之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不是我的狗么!” “我是人!”齐英怒目圆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周遭的静寂,“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么?就是因为你把天下的人都当作是狗!”说到这儿,齐英深吸了一口气,将语调缓了下来,“你要知道,人不比狗心思单纯,人的心思……可是活络多了。 何训之听了这话,已感到了自身的气竭。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怒火攻心,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手变得冰凉,他感到了体力的流逝。慢慢地,他用尽力气抬起了沉重的手臂,指着眼前的齐英,说道,“我何训之,一生算计别人,到头来,却被你这个女人给算计了。” “义父,我回去了。你就在这儿,慢慢反省吧。” 齐英笑笑,不再去看何训之的嘴脸,而是转过身去,慢慢消失在了密林里。 “你!我……”何训之的声音越来越弱,那阴狠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婴儿般的神情,“救我……回来……” 何训之伏在地上,喘息声越来越弱。 一阵风吹过,叫树上的落叶吹下了几片,掉在了他沾满鲜血的掌心里。 何训之的眼前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可耳朵里的声音却听得异常清晰。他听着这树叶的唰唰声,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解脱。他的心平静了下来,欲望与憎恨从他破开的心口奔涌出去,再也寻不见了。 仁孝皇后,九泉之下再相见吧。这是他脑中闪过的最后的一个念头。 何训之举着的手,渐渐垂下了。 62.破城 泰兴殿内,屹之坐躺在地上,正等着齐英的到来。 他已等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这三年来的一切,都要有一个了结了。允业,自己,还有齐英,都要有一个归宿,一个终结。 这个终结,究竟是什么呢? 他正想着,泰兴殿的门被推开了。月光洒了进来,白花花的一片。 屹之就着那殿外的月光,看到了齐英那黑色的身影。她正站在泰兴殿的门口,向着殿内望去。 “齐英,你回来了?”屹之低低唤了一句。 “是。”齐英一边合上了殿门,一边往殿里走着。 “交给你办的事情,办妥了么?”屹之闭上了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 “何训之已死。”齐英冷冷地答道。 听到这句话,屹之又微微睁开了眼睛,他这才看见了齐英身上的鲜血,暗红的,染了一大片。 “哎……”屹之深深松了口气。他想起了这两年来与何训之的明争暗斗,如今终于告一段落,便也轻松了不少。 “你终于不叫他义父了。”屹之笑了一笑,竟觉出了一丝温柔。他看着齐英,有些感慨。 “他这一生作恶无数,”齐英的脸侧了过去,不愿正对屹之温柔的目光。她的侧脸就着那殿内的灯火忽明忽灭,似是在愤怒,又似是在怀念,“当年他挑拨你杀君弑父,如今又私自篡改圣意,射杀朱允业,本就是罪不可恕。” “我总觉得你很在意允业啊,”屹之听了这话,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淡淡笑了笑,问着齐英,“你莫不是曾受了朱允业的恩了?” “陛下猜得不错。”齐英跟着屹之一齐笑了,却是十分的无奈。她将头转了过来,正对着屹之,“允业的乳娘,惠娘,陛下可曾知道?” “我知道。”屹之点了点头,似是猜到了什么。 齐英向着屹之一步步地走去,靠近着屹之,“陛下知道么?惠娘乃是我的生母。只可惜……惠娘并不自知,我们母女最后也并未相认。” 屹之皱了皱眉,他知道惠娘在那场宫变之中丢了性命。他看着眼前的齐英,这个女子,是日日与她的杀母仇人呆在一起。 这样的她,为何不杀了自己? “我杀了你的母亲……”屹之方才的笑意已全然逝去,他用冷酷盖住了心中的懊悔,对着齐英低低地问道,“那你不想杀了我么?” 齐英的脸上并没有恨意,她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笑了一笑。 “臣妾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齐英的声调依旧平淡如水,就如同殿外那久久未起波澜的枯井,静而不鸣,“可如今,臣妾只想陛下好好活着。” “为什么?”屹之眯着眼睛看着齐英,仔细打量着她。他沉下声去,不解地问道,“难道因为惠娘没有养育你,你就对她没有半点恩情?” 齐英笑了,却摇了摇头。 她又何尝不知屹之的无奈。这些年来,她日日与屹之生活在一起,便也能感受他内心的煎熬。 倘若当日换作自己,自己又会如何抉择呢? 也许,也会发起这场宫变。 “惠娘虽没有养育我,可她却医人无数,我为有这样的生母感到骄傲。”齐英感慨着,思绪忽然间回到了从前——那是惠娘与她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惠娘一边抓着药,一边笑着谈论着允业,好似允业的亲生母亲。这叫齐英的心有些颤抖,不知如何向惠娘吐露真情。 她不愿去打破惠娘生活的宁静,也不想叫自己陷入这情感的漩涡里。 “如果回到那日,我是万万不会让她死的。”齐英的思绪又飘了回来,他突然用手拭去了眼角的泪,自言自语着。 那日的宫变,她也参与其中,可待她赶至崇安府内,却早已是血流成河。惠娘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自己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救不回来了。 屹之陡然间有些感同身受。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被井水浸泡得不成形的姐姐,也是那样的凄惨,也是那样的无辜,却回天乏术。 自己,竟不知不觉犯下了与仁孝皇后同样的罪孽。 “你还是没说,为何不杀我。”屹之苦笑了几声,对着齐英叹了口气。 齐英的脸上并无一丝杀意,可她的言辞里却带着犀利。她扬起了头,向着坐在地上的屹之靠近。 “陛下虽待我比一般下人好,但对我全无恩情。”齐英冷冷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呢?”屹之想起了清晨打翻的茶水,若不是齐英及时阻拦,他本是要喝下去的,“你本有机会的……” “杀人本就是我不愿意做的。”屹之不知道,齐英已经动了一丝恻隐之心,那是屹之所察觉不到的。她转过身去,不愿再面对屹之。 “况且……” “况且什么?”屹之追问道。 齐英笑笑,却不言语。 她想到了母亲谈论允业时的表情,那是一个母亲才会露出的神情。 她唯一的心思,就在允业的身上。 惠娘虽未说,可齐英的心里却是十分明白——她的心,只剩下一个渺小的念想,要托付给了自己。 “惠娘最大的快乐就是希望允业能快乐地活下去,”齐英一边感慨着,一边对着屹之说道,“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实现她的愿望。” 听到这话,屹之的心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奈。这无奈纠缠着,变化着,竟变成了一股愤恨,咬噬着他的心。 “你以为放我一条生路,允业才会快乐?”屹之怒吼道,“你当允业不恨我么!杀了我他才会快乐!” “陛下为了活命才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允业恨陛下,便自然也有权利杀了陛下,”齐英的感慨已经停息了。她对着屹之冷静地说道,“可是他,必须有选择的机会。” 是啊,倘若屹之死了,允业还未选择,便只有面对自己的尸体了。 想到这儿,屹之闭上眼睛,竟不自觉地流出了泪。 朱允业,是这样信任自己。可自己,却亲手将这份情爱摧毁了。 他还抱着一丝侥幸,那是一份可笑的心理,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朱允业,能理解他么?倘若能理解,又可会原谅自己? “陛下眼泪是为自己流的么?”齐英看着屹之的眼泪,缓缓地开了口,“我也想流泪,我只恨自己当时没有早些得到消息,不然……惠娘也不会惨死宫中了。”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带着懊悔,静坐在这泰兴殿内,不发一言。 事到如今,还能想些什么呢? 兴许,明日便知道答案了。 军号又一次地响了起来,回荡在了这淮南山的上空。 京城的城门已然大开,郑屹之已无心再战。 丙申年戊戌月丁卯日,屠为锋破城门,至此,冉恒国三年内乱终于平定,昭贤帝入主泰兴宫,执掌皇位。兵马止戈,百废待兴。 “殿下,京城已破,这宫内也再无可以威胁您的人了。”屠为锋站在泰兴殿的殿门口,对着允业说道。 “是……我知道……”允业点点头,但并未向前跨近。 “您要进去么?”屠将军对着紧闭着的大门,问着允业。 “我……” 允业纠结着,不敢打开这眼前的大门。 “殿下,”付子扬开了口,他将允业的手扶起,去触摸那泰兴宫的殿门,“打开这扇门,就可以看到你的仇人郑屹之了。” “恩……” 随着寂静中的“吱呀”一声,允业的胳膊一使劲,将那殿门推开了。 殿门并没有锁,里面隐隐约约的,坐着一个黑影。 “允业,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泰兴殿的殿内传了出来。回响在泰兴殿的角落里。 ——第五卷·淮南山·完—— 第六卷:完结篇 63.重逢 黑暗的泰兴殿里透进了光,那是从外面照进来的。殿内的地面亮了起来,一直扩散到正中间。 屹之就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仿若一块岩石般巍然不动。 允业想起了什么,那是很久以前在怀袖居外,隐约也似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允业又仔细看了看,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 “殿下……”那女子开了口,分明是允业熟悉的声音。 允业回想着,想起了一个遥远的身影,那是在怀袖居,唯独见过一次面的女子。 “你是……齐英?”允业惊讶地问道,心里却已是愤怒至极。他不敢将这愤怒发散出来,怕自己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将这泰兴殿付之一炬。 “殿下还记得我……”齐英柔声说道,抬起眼望着允业。 允业这才看清了那张脸,那张分明与两年前不同的脸,那素净的面容上敷上了胭脂水粉,散发着一股妩媚之气。 呵呵,这个女人,果真是屹之派来的奸细? 齐英看到这殿外侯着的人马,那是她即将迎来的命运。方才在殿里的时候,她已准备好了赴死,如今看到这样的允业,便更是不管不顾了。她伏在地上,一路爬了过来。 “殿下……请听我说……”齐英高声喊了一句。 屠为锋将刀拔了出来,对着她的头顶,不让她靠近。 “不必多言了,让我一刀作个了结。”允业看着伏在地上的齐英,冷冷地说了一句,“反正,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这样的话,不禁叫齐英仰头看了看阴影中的允业,那分明是与两年前截然不同的允业,冷酷,阴沉,她竟是要认不出来了。 允业将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向着屹之走去。 “等一等,”齐英不顾屠为锋的阻拦,大声对着允业叫道,“殿下与屹之大人两年未见,难道没有话要对屹之大人说?” 听到这句,允业的眼睛像是被点燃了,她对着齐英那张脸大吼着,似要将方才压抑的怒气全都发泄出去。 “我对这种人还有什么话说!” 允业的胸膛起伏着,似要将齐英也一起杀了。 是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就是这个人,杀了他的父皇母后,杀了他的全家。 这样的人还不该死去么! 允业愣愣地想着。 “齐英,”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屹之开了口,悠悠地飘出了一句,“不要再说了。让他一刀了结了我吧。” 听到这句,允业陡然将剑提起,指向了屹之,大吼了一声。 “轮不到你插嘴!” 允业知道,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握在了他自己的手里。屹之是生是死,全是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间。他的心突然有一丝得意。 屹之,你也会有今天! 允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那剑马上就要染上屹之的血了。想到这儿,他的胸口起伏得更猛烈了。 齐英看到这允业冲动的神情,便知道多说无益了。突然间,她流下了泪来,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句肺腑之言,“殿下……您忘了……您和屹之大人……在怀袖居的日子了么?” 那声音是这样哀婉动人,竟是要旁人也一起跟着哭泣了。 齐英再不多言,这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后言辞,她盯着允业的脸庞,观察着有什么转机。 允业的脸分明抽动了一下,愤怒在那一瞬化为了虚无,叫那悲伤和震惊盖了过去。 怀袖居?他自然不会忘的,那个他日日夜夜惦记着的居所,曾陪伴着他度过千万个甜蜜的昼夜。 “殿下……忘了么?”齐英颤颤巍巍地又问了一遍,苦苦地追问着允业。 这一次,允业的心当真被击中了。 是的,他没有忘,他仍记得当日刚刚入住怀袖居的情景。 两人遭受着朝中的非议,愈发不得见面,于是屹之带着他去了淮南山,给他看到了这处怀袖居。 长吟字不灭,怀袖且三年,这怀袖居的名字还是自己给取的。 多少个快乐的日夜在那怀袖居中度过,就有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在惦念着这怀袖居内发生的一切。允业的心,真的没有办法骗自己。 允业的心渐渐有了一阵悸动,他将握紧剑柄的手松了松,转身对着屠将军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殿下……”屠为锋被允业的动摇惊了一下,他几步向前,质问着允业,“您不现在就杀了他么?” 允业没有作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殿内躺坐着的屹之。 “将军,我们先回避一下吧。”付子扬见到这样的允业,便知道多劝无益,他缓缓地,对着屠为锋开了口。 “我会小心的。”允业也一起挥了挥手,缓和了语气,“你们带着齐英先一起出去吧。” 听到这话,屠为锋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齐英下去了。 ××××××××××××××××××××××××××××××××××××××× 泰兴殿的门关上了,殿内只剩下了微弱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为什么?” 一声怒喝,回响在了泰兴殿的四壁。 “什么为什么?”屹之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能叫允业听清了。此时此刻,他是这样软弱无力,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 “为什么!!!”一声更为巨大的怒吼从允业的嘴里喷薄而出,似要将殿内的摆设也震了起来。 屹之沉默了,不愿再多言。他看到了允业,那脸上的愤怒分明已经消去,那是一张他所熟悉的脸,却带着怨恨。 “这三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允业的声音颤抖着,压抑着那心中的怒意,向着屹之逼问道,“为什么我待你一片诚心,你却这样对我?” “哈哈哈,”方才久久不言的屹之突然大笑起来,他眯起了眼睛,沉声对着允业,“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么?”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去追朔那些过往,不过是徒劳而已。 允业不顾屹之的言语,只是提着剑一步步地向着屹之走去,他的眼睛燃烧着怒火,却带着掩盖不住的悲戚,“你明知道,这天下早晚就会是我的,以我们当初的关系,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家人,谋权夺位!” 允业向屹之靠得更近了。 屹之就在允业的脚下,一言不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将头仰了起来,把脖子暴露在了允业的面前。 “成王败寇,你既然已经杀到这儿了,就快点动手吧。”屹之的声音里满是冰冷,没有一丝留恋。 “你这么想死么?”允业又将手心紧了一紧,他恶狠狠地瞪着屹之,盯着那喉结噏动着的脖颈。 忽然间,屹之感到了那脖滴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叫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允业的泪正顺着脸颊淌下来,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面。 “快动手!!!!”陡然间,屹之一声怒吼,抬起手来握紧了允业的剑锋,“两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呢,我最恨的就是你的天真!” 鲜血从屹之的手掌留了出来,落在了自己的身体上。自己的血与允业泪交织在一起,竟还是鲜红的一片,染红了那件绣着麒麟的锦衣。 “我天真?”允业突然擦去了脸上的泪,大笑了两声,“不错,我是天真。现在这屋子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大可把我杀了,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 说到这儿,允业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下抽出那剑,丢得很远。 “我把我的剑也放下了,”他蹲下身去,逼近着屹之。如今,他们俩已是鼻息对着鼻息了,屹之分明已能感受到允业面颊上的温度。 允业目光如炬,他死死盯着屹之,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哼!” 屹之受伤的右手忽然抬了起来,狠狠地掐着允业的脖颈。 允业的脸霎时被憋得通红,鲜血沾上了他细长的脖颈。他没有反抗,只是用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屹之,“你掐死我吧……我恨了你两年……今日……今日……”允业觉着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断断续续的。 “今日……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允业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听到这话,屹之立时松开了手心。 他本无心杀了允业,只不过想激起他的怒意。 可允业的这话,竟叫他瞬间没有了力气。 两年来,受折磨的不仅仅是自己,允业的心也是一样,受着煎熬。 允业,还没有忘了自己。 他无力地看了一眼允业,一下躺了下去。 允业正伏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他用手扶着自己的脖颈,低低地笑着,“怎么不动手了?”他狠狠地对着屹之说道,“你不是最狠得下心么。你现在已是死路一条了,做什么不拿我一起陪葬?” 屹之似是虚脱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是无力。 “我死了,拉着你一起做什么呢?” 允业笑了,却流下泪。 自己终究狠不下心?他笑,却是自嘲。 “好!”允业用余光瞥了一眼屹之,冷冷地沉声说道,“为了这句话,我不杀你!” 屹之没有睁眼,只是任凭着允业去决定。 允业见屹之沉默,便没有再言语,他慢步走向了那泰兴殿的大门,将殿门打开了。 屠为锋就候在殿外,等着允业的命令。 “屠将军,将这个罪人押入大牢吧。”允业侧着身子,低声说道。 屠将军没有立时动作,只是呆立着,不知是否要聪明。 “照做吧。”子扬微微叹了口气,示意着屠将军。 屠为锋这才点了点头,答道,“是,属下遵命。” 64.庆功 才短短半日,正殿里已堆满了酒缸酒具,将士们已是迫不及待,将这好酒好菜全数置于正殿的桌上。 营帐内外,士兵们也皆是举杯大笑,庆祝这大战告捷。 允业也饮着这陈年的美酒。他一杯杯地斟满,一杯杯地吞下肚。几番来回,他已有些微醺。自己已是两年未进入过这皇宫,如今再见,确是叫他感慨万千。 “来,殿下,喝酒!”陆炎端着酒碗上来了,他对着允业手中的酒杯,重重干了一下。 “恩,”允业眯起了眼睛,跟随者陆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幸得将军相助,如今我允业才能再次坐在这宫里,安心将这酒饮下肚。”允业的声音有些飘忽,脑袋却是清醒的。他看看这殿里身着甲胄的将士们,这些人,都已成为他两年来出生入死的战友,叫他心怀感激。 屠为锋也上前来敬酒了,他稳稳地端着酒杯,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我本是想要老死在沙瞳关的,幸得殿下的赏识,才想起这天下广阔。” 说罢,屠为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允业举杯笑笑。 允业也不甘示弱,又将那刚斟满的酒饮完了。 “将军……”允业的头有些犯晕,他唤着屠为锋,却是飘的。 “殿下吩咐。”屠为锋凑近了些,要听清允业在说些什么。 “您今后……”允业顿了顿,他突然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问道,“可要跟随我?” 将军不语,却激起了陆炎的好奇。 “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对着允业说道,“殿下,将军早就不做皇帝的贴身侍卫了!” “那将军有何打算?”允业看着将军,似是不舍,“莫不是再回去镇守沙瞳关吧?” 屠为锋笑笑,神情确是十分坚定。一路走来,他从未想过要留在这京城,事到如今便更是如此。此时此刻,他来到这城内,丝毫没有生出久留之意。 “呵呵”,允业笑着,怂恿着屠为锋,“沙瞳关人际荒芜,有什么可取的,哪比得上这京城热闹,人声鼎沸。” 屠为锋远远地望向了殿外,那殿外的一物一景,叫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这么多年了,这泰兴正殿一点未变,还是原来的模样。 “呵呵,”屠为锋神色坚定,没有一丝迟疑,他微微侧过脸去,对着那眼前熟悉的风景感慨道,“镇守沙瞳关,是先帝交予我的任务。” 言语间,允业分明看见他眼角那一丝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在眼眶里闪烁着的泪光。 允业看到这样的景象,不再挽留屠为锋了,他只是调笑着,将手中的酒一口吞了下去,“将军果真决心是要老死沙瞳关了……”允业扶着桌面,感慨道,“真好啊……父皇身边也有你这样的将军,死后也如此忠烈……” 突然间,允业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他想起了什么,再也说不下去了。 “本来……我也有这样的一个人选。” 允业自言自语着,声音变得极轻。 “殿下!”是付子扬的声音。 方才允业的神智不清,竟一时未注意到有旁人靠近。他扭过头去,看见付子扬就立在他的身旁,正色看着他。 “子扬,来,”允业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酒杯,“你可是我的大恩人……” “殿下醉了,不要再喝了。”子扬举起手,夺去了允业手中的酒。 “付大人,”屠为锋温和地笑着,拦着付子扬。他将酒杯又递了上去,缓缓地开了口,“今日是难的得大日子,就随他喝去吧。” 付子扬无奈,却只能由着允业。 “允业!”付子扬唤着允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允业用余光瞥了一眼付子扬,将他的手一把甩开。 “你……”付子扬面无表情,淡淡地开了口,“可要与我一同去淮南山看看?” 听到这话,允业举起酒杯的手愣了一愣。他徐徐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了,怔怔地看着子扬。 “淮南山?”允业皱了皱眉,流露出了一丝悲伤,“怀袖居?” “正是。”付子扬又拉住了允业的手臂。这一回,允业没有推开,而是随着允业而去了。 子扬一边向着殿门口走着,一边对着允业说道,“殿下若是再喝,便没有体力去那儿了。” “恩。”允业点了点头,答应了。 ××××××××××××××××××××××××××××××××××××××× 两人一路驰骋,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怀袖居。 两年走此路,允业竟还将这方向记得一清二楚。路上有些什么,在哪里拐弯,他都说得上来。 “就在前面了。”允业看见前面一处入口,那入口处透着光没有了遮挡。 允业下了马,翻身下来站定了。一路上他被凉风吹醒了不少,他甩开了子扬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怀袖居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那入口,那口上的树枝和石块已被移开,这分明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方才高兴是喝多了一些,现在倒是好了。”允业笑笑,对着子扬说道。 “呵呵……”子扬笑笑,又微微叹了口气,“我看殿下方才是不高兴。” 允业的脑袋还是有些犯沉,可他的意识却清醒了。他对着子扬笑了笑,不再应了。 子扬还是这样,将自己的心里猜得一清二楚。 允业转过头去,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却有什么悄悄地变了。那是他自己的心境在蠢蠢欲动,叫他不能将这眼前的景色看清。 一瞬间,那深埋于心底的记忆,如同被浑水搅翻的淤泥,从他的心中慢慢地升腾起来。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允业怔怔地向前迈了几步,“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为的就是今天。” 子扬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拨开了两旁的乱石,同允业一起走了进去。 允业立定在怀袖居之前。他愣愣着望向前方,似是在想些什么。 “三年没有住人,该是残破不堪才是啊。”允业的心里有些惊奇,这惊奇叫他的声音有变得颤抖起来。他快步向前,一下打开了怀袖居的大门。 怀袖居内,一切都如往常,就如同这淮南山的景色一般,一点儿都没有变样。 “这屋里怎么连灰尘也没有呢……”允业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思绪随着泛起的酒劲一起冲上头去,搅得他感慨万千。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怀袖居的残破,破碎的桌椅,结于高粱上的蜘蛛网,一切都是落魄的模样。可今时今日他见到这情景,竟一点儿都不如所想。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该是你的屹之兄常常派人来打扫吧。”子扬也走了进来,他看到这眼前一尘不染的怀袖居,竟隐隐露出一丝苦笑。 允业的思绪飘散了开来,就着那屋内的景物,一同变得清晰起来。 莫不是屹之还记得这儿?记得这个他们日夜缠绵的居所?这样的陈列摆设,必不能在这两年里一动不动。他走上前去,用手指摸了摸桌面,那桌面竟如两年前一般,一点儿都没有落灰。 “你看看,”允业的嘴唇噏动着,站起了身来。他抚摸着这怀袖居的旧景,一点点地回忆道,“这椅子,是我那时候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竹子编的,叫屹之兄好生笑话呢……” 他的眼里忽然有些东西涌了出来。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那怀袖居的床榻,那被褥竟也没有换成新的,“你看看,这床被,是屹之从他府上带来的,他说日常都是盖的这一块,盖着睡了踏实。” 允业笑着,一边拭去了眼角的泪。 付子扬没有应和,反而笑得更苦涩了,他把声音压低了,柔和地对允业感叹道,“看来……殿下还是对你的屹之兄念念不忘。” 听到这话,允业猛得底下了头,方才的笑容也陡然消失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似乎是在辩驳,“我……我只当他是我的仇人!” “呵呵,”子扬深深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向允业一步步地走去。他抬起手臂,将身子贴着允业,扶着他的肩,“我早说过,殿下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您现在脸上的留恋之情,子扬是看得是一清二楚。” 允业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被说中了心事,一时抬不起头来。 “我本以为这三年你日日想着打入京城,是为了报仇,”子扬笑了笑,却是万般无奈,“现在看来,原来只是要见你的屹之兄。” “老师跟我说这些是做什么?!”允业突然用眼睛侧着看了子扬一眼,他低着头,声音也变得有些难堪,“老师难道是要笑话我么?” “不,我只是心痛。”说着,子扬摇了摇头,将面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允业看到子扬的这副表情,便不再暗自垂叹了。他抬起头来,对着子扬说道,“老师,您放心,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我心痛的不是这个,”子扬冷冷地笑了一声,侧过脸去,“我心痛的……是我自己。” 允业不知如何接话,他不知道子扬痛从而来。他看着侧身对着他的子扬,那神情里分明有一丝没落在悄悄蔓延。 “我早知你对郑屹之用情颇深。如今看到怀袖居,我便明白,屹之对你也动了真心了。”子扬的声音很轻,却随着那怀袖居的空气传得更远了。那话语声轻轻柔柔的,落在了允业的心坎里。 “他……真的对我动心了?” 允业的心里已明白了答案,却还是不敢相信。 “是,所以你才会迷恋……”子扬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正对着允业,“不过,你始终是要选择的。” 允业的脸也沉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子扬话里的意思——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回头。 “老师,放心吧,”允业颤抖的声音渐渐变得平静下来,“我既是要当皇帝的人,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不……”子扬发出了一句低低的响声,那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允业听到,“你可以选择当朱允业,不当皇帝。” 允业的眼睛突然睁得极大,他看着子扬,表情变得有些不可置信。 “我从未……”允业的气势弱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此事!” 付子扬沉默着,不再言语了。他看到了允业的神情,那神色分明将他的心思彻头彻尾地出卖了。子扬的心突然有些隐隐作痛,他的言语里隐隐有了一股酸涩,将他的痛压抑着。 “其实为师……是不想你这样去想的。”子扬低低地说道。 “我也知道……”允业侧过脸去,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也不想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失望是没什么,可是我见不得你心痛。”子扬的声音淡淡的,却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要成为天子,就必须抛弃过往,亲手斩杀郑屹之;若做不到,便只是一味沉溺于过往,不能够成就帝王霸业。” “是……我知道。”允业点了点头,应道,“我已经无数次在梦里手刃郑屹之,想来真的杀了他也不算太难。” 子扬摇了摇头,似是不信。他将搭在允业肩上的手慢慢放下了,他看着允业的脸,他本觉得那脸是变得成熟了的,可如今看来,却还是稚嫩的模样。 “殿下自行考虑吧。现在选择的权利,都在殿下的手中了。子扬一直教导殿下要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次也不例外。”子扬拉起了允业的手,言语里都是语重心长的意味,“我不希望允业做了错误的选择,遗憾终身。” 允业的心里打起了鼓。他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子扬,不知如何应对了。 “呵呵,”子扬将握着允业的手放下了,他笑了笑,对着允业问道,“你想不想去见一个人?” “谁?” “齐英。” 65.大牢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与她说。”允业冷冷地对着牢里的士兵说道。 “是。” 不消一刻,牢里的侍卫都退了下去。允业向前几步打开牢门,看见牢房里蓬头垢面的齐英正蜷缩在那狱房的角落里。 允业看见了狱房里的光亮。那光线带着灰尘,从那隔栅之外隐隐地射了进来,打在了齐英的侧脸上。 齐英前日里的修饰已经退去,露出了不施粉黛的素颜。允业看着,竟想到了从前。 “殿下……”齐英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淡淡的,却露着笑意,“不……如今该叫您陛下了吧。” 允业笑了笑,声音却很冷,“我有话要问你。” “呵呵,”齐英笑笑,却咳了两声,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却还带着一股英气,“陛下要问的,可是屹之大人的事?” “恩……”允业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躺坐着的齐英。 这个女人,还是这样聪明,不需开口,便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如今我与他之间只有你这丝联系了,所以我想来问问你。”允业的心有些松动,心思(头脑)也不似方才那般冷静了。 “殿下问吧,”齐英侧过了脸,将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捋到了背后。她的眼神还是那般清澈明亮,柔和地对着允业,“我能回答的,全都会说与陛下听。” “你……”允业欲言又止,将刚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被齐英的眼神刺痛了,叫他的问题不能问出口来。 “你为什么……还留在屹之身边?”允业的嘴唇颤抖着,冷冷地问出一句。 “惠娘乃是我的生母……”齐英突然说不下去了。 没有人打断她的话,可她却是被自己的心给压抑住了。她看着允业,允业没有说话,只是那炽烈,不似两年之前。 “我昨日便知道你与惠娘的关系了,”允业说道,“我不想听这一些。” “呵呵……”看着允业的面孔,齐英默默叹了口气。她的脸放松了下来,却是一番别样的风情。 “确实是有一些别的原因。”齐英低低地,柔和地笑了。 允业低了低头,看着伏在腿边的齐英,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知道么……”齐英的声音幽幽的,却是十分恳切,“看到屹之大人,我便如看到了我自己。” 不知怎么的,说到这儿,齐英的眼角突然淌下了泪来。她没有任那眼泪继续流,而是抬手轻轻地拭去了泪水,不叫泪水淹没了她的心。 “我从小便没有了父母的疼爱,遭受义父的责骂虐待,入了府,也是下人的身份,这其中的苦,是您所不明白的。”齐英的声音还是如同以往那般平静。 “恩……是啊,”允业点了点头,冷冷地附和道,“我确实不明白。” “殿下不明白,但是屹之大人明白!”齐英的声音突然激昂了起来,她对着允业,似乎将这多年来压抑的感情释放而出,“他明白我的苦,还有这无亲无故的寂寞。五年前我得知惠娘是我的生母,但我却不能相认,就如同……” 说到这儿,齐英顿了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了。 “就如同什么?”允业向前靠了几步,连声音也变得急切了起来。 “就如同……他见到您一般……”齐英的声音低下去了,却变得温柔似水。她看着允业脸上不解的表情,淡淡地叙说着屹之心中的苦衷,“殿下您是他今生唯一得到的温暖,可他却碍于身份,一直压抑着对您的感情。”齐英笑了笑,脸上陡然闪过了一丝隐隐的同情,“这……与我见到惠娘却不能相认,岂不是一样么?” 听到这话,允业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 齐英对着惠娘,就如同屹之对着自己?屹之对他,真有这样深的感情么? “这三年,屹之大人他夜里梦的,白天想的,除了如何保住性命,剩下的就都是您了,”齐英见允业沉默不言,便继续说了下去,“我日日侍奉大人左右,这些在我眼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允业的眼睛慢慢闭了起来。他听着齐英的话,心里却是沧海桑田。他分明感受到两年来一直压抑着自己的那堵高墙,随着齐英的话语,出现了一丝裂痕,摇摇欲坠。 “陛下,”齐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激动,她的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看着允业,就像看着一个从小伴随着自己的的至亲。 齐英劝诫着允业,动摇着他的心,“我已失去了生母,不想屹之大人也与我一样。我第一次见到陛下,就知道陛下是性情中人……陛下……一定会对大人开恩的。” “你是要我原谅他犯下的过错?!”允业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他瞪大了双眼,怒视着齐英。 “宫变那日,我的生母惨死刀下,这也是我所无法弥补的过错……”齐英的言辞变得越来越激动,她将倚靠在墙壁上的身子挺直了起来,对着允业高声说道,“您如果能原谅他,也是原谅了我啊!” 说到这儿,齐英的眼泪突然停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言语。 “当然……”齐英挺起的身子又躺了下去,“这一切……都看陛下您了……” 允业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他转过身,默默地向着狱房外走去。 他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他要见一个人,要将自己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净。 66.探监 允业远远地就看到了屹之,那穿过隔栅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一栏一栏的,将他的身影衬得异常迷离。 允业打开了牢门,慢步走了进去。他缓缓地,在屹之的眼前站定了。 “你来了……”屹之低低地开了口。他一条腿伸直了放在地上,另一条则蜷着,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他看到允业来,便抬起了置于膝盖上的右手,使着力气,要将自己撑立起来。 允业看着屹之,那样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却已经变得力不从心。他受伤的身子,又靠着墙壁滑了下去。 允业的心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在痛些什么——昔日自己印象里威武的屹之,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这本应是罪有应得,可他还是不愿见到这样的景象的。 屹之这样的景况,当真叫自己看着痛心。 屹之见允业沉默不语,便不再试图站起来了,他闭起了眼睛,与允业淡淡地说着话。 “你……这是要来杀我了么?” 允业这才听清屹之的声音。那音色里分明有些沙哑,那是得了风寒才会有的声音。他又靠近了一些,看了看他的手臂,那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渗着脓血。倘若再不医,这手臂就要废了。 “我……”允业的心在作痛,可他还压抑着自己,不敢向前,“我还没有下令要杀你。” “呵呵,”屹之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似是嘲笑,却又如此无力,“你还是这样,优柔寡断,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是啊……”允业也笑了起来,暗自感叹着。他听了屹之的话,转眼瞧了瞧自己。 三年了,他本以为自己变了,可今时今日,他才觉出自己当真一点没有长进,反而是更加优柔寡断了。 “呵呵,”屹之轻轻地笑了起来,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柔,“我记得以前说你这些你都会顶嘴,怎么现在不会了?” 听到这话,允业的心愣是一惊。 屹之兄还记着自己从前的模样?还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言语? 想到这儿,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提醒着自己冷静。方才的那阵慌乱,是他两年来久违的悸动,搅得他思绪不宁。 “这几日你在牢房,在想些什么?”允业保持着镇定,向着屹之一步步走去。 “什么也没有想。”屹之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睛仍旧闭着,不敢直视允业,“我只等着你来了结我,了结这三年的痛苦。” “痛苦?”允业的双眉皱了皱,质问道,“你痛苦么?” “是。”屹之大笑了两声,陡然间睁开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允业,“三年了,我没有一日不想抓到你,让自己安安心心地睡一个好觉。” 听到这话,允业的突然拔高了声调,他快步向前逼近了屹之,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领。 “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不与我说一句真话么?!”允业双眼愤恨地瞪着屹之,那攥着屹之衣领的手握得极紧。 “你要听真话?”屹之看见了允业眼角的泪光,可他的神情依然不变,他直视着允业,冷冷地说道,“我刚刚说的就是真话!” “好!那我问你,”允业眼眶里的泪已经退了回去,他放开了屹之,俯视着他,“怀袖居,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话,屹之沉默不语,只是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看着我!”允业怒吼道。 屹之的心在动摇了,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他本不想叫允业看到那怀袖居的。那处地方,是他自己用作纪念的,而不是用来叫允业回心转意的。 “不过是派人去打扫了一下罢了。”屹之的眼睛睁开了,怔怔地看着允业。 “打扫!”允业突然不可置信地笑了,他双手握拳,似是要攻击,“你怎么不一把火把它烧了!” 烧了?自己又怎舍得将怀袖居烧了呢?屹之想着,苦涩地笑了,心里却是极酸。 “笑什么,你倒是说啊!”允业怒吼着,作势要去打屹之的脸。 “你这么想知道理由?” 屹之的声音突然发出了一丝哽咽,那声音那样轻,却还是叫允业察觉了。 他印象里的屹之,从来都是冷酷,不苟言笑的,可今时今日,却也漾起了感情的波澜,真实地面对自己。 “说。”允业有些动容,可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要去命令屹之。 “好!你要我说我就说!”屹之的声音愈发得响亮了,他的双眉紧皱,眼里竟泛出了些许的泪光。那眼泪迎着那隔栅外的光,闪闪发亮。 “我这三年来夜夜梦你,日日想见到你……”屹之的泪陡然间滚了下来,淌过了他的双颊,“你满意了么?” 允业看着屹之的脸,突然有些不可置信。 屹之说的是真话么? 他向着屹之的脸看去,那严峻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叫他也不得不动容起来。 屹之竟有这样的一面,多年来,自己都未曾察觉。 “我本以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可这三年来,我终于明白,原来活比死更痛。”屹之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任凭那情感摧毁着自己久久建立起的防线。渐渐的,他仰起了头,对着允业无奈地看了一眼。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屹之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去擦脸上的泪,而是由着那泪痕挂在脸上,“你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怀袖居耳鬓厮磨?” “我……或许可以呢……”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叫允业突然想起了什么。 两年前,他也曾想过要与屹之双宿双飞,可他终究是慢了一步,酿成了惨剧。 如今,惨剧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够叫他们俩之间的关系重蹈覆辙呢? 再将屹之押个几天,看看形势吧。允业愣愣地想着。 “你在想什么呢?”屹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可他却没有了心力,不再抗辩了,“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想放我一条生路?” 允业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看着屹之的脸,心潮起伏。 屹之捕捉到了允业脸上闪过的犹豫,这是他所不愿见到的。他希望允业将他放下,忘记他这段不堪的过往。 陡然间,他提起声音对着允业大吼道,“放了我,你能对你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交代么?能对拥你上位的屠将军交代么?” 一瞬间,允业被屹之的话惊醒了,他忽然侧过身去,不敢再看屹之了。 “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允业颤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屹之含泪笑了。这是他最想听到的,却也是他最不愿听到的。他笑了起来,眼泪就在那眼眶中挣扎着,久久不落下来,“允业,你的天真,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说到这儿,屹之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他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允业,伸出了双臂,轻声唤道,“允业……过来。” 屹之双眼噙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的双臂举着,等待着允业。 “再让我像以前那样……抱抱你好么?” 霎时间,允业的心似是沉入了深深的谷底。他多么想冲过去,投入屹之的怀抱啊!可他不能。 他甚至不敢转身看他。 他想到了父皇,想到了母后,想到了死去的人们;他还想到了子扬,想到了屠将军,那些对他抱着期望的人们。 “我……”允业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索性彻底背过身去,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 “我不求你的原谅!”屹之的声调很高,却也不迈步向前走。他的手仍高高抬着,没有放下。 “让我再抱抱你,就一次,好么?”屹之的声音,似是淌出了血来。 允业不敢再回头了。从屹之的声音里,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足以将他全身的能量吸去,摧毁他的心。 “我要走了。”允业几步向前,走出了牢房。 屹之的手放下了,他嘴里喃喃地,在低语些什么。 “等再过几日,我会再来看你的。” 留下这句话,允业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狱房的关门声响起了。屹之看着眼前的铁栅栏,不禁想起了些什么。他不怪允业,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允业,不用为难了。我这就为你做个决定。 67.表白 回到寝殿,允业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心在懊悔,悔方才没有应了屹之的请求,投向那渴望已久的怀抱。 屹之还在想着自己,这两年来日日都惦念着自己。倘若自己是要杀他,也该了了他这个不情之请。 想到这儿,允业有些坐不住,他突然又想回到牢狱里去见屹之。 屹之的伤势可好?方才自己分明见到他那化脓的右臂,再不治,莫不是真要废了吧。 允业惦念着,竟愈发地坐立不安起来。可他仍旧克制着自己,不叫欲望蒙蔽(动摇)了自己的心。 陡然间,寝殿的门打开了,来人是他的付老师。 “老师,你怎么来了?”允业看着殿门口呆立着的子扬,轻声问道。 “微臣只是想来问问殿下,”子扬笑了笑,却是十分勉强,“今日探望齐英和屹之,可有收获?” “呵呵,”允业笑笑,叹了口气。他想到了方才狱里屹之对着他的一幕,竟愣是不好说出口来。 “不过是一些不必要的收获。”允业低声说道。 子扬听着,已觉了什么出来。他慢步走向前去,对着允业关切地问道,“你与郑屹之可是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 允业抬起头,对子扬的关切感到有一丝不解。 他的内心,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那……!”子扬的眼神闪烁着,欲言又止。他深深叹了口气,盯着允业身旁桌上的一盏紫金香炉,看得出了神。 “微臣陪伴殿下收复天下,已然两年多了吧。”子扬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 “确是,”允业听着,点了点头。他回忆两年来的过往,忽然生出一丝感慨,“自父皇母后被杀到今日,老师不辞辛苦,日日伴我左右,已有三年了。” 子扬突然回过神来,将视线转向了允业。他的神情里闪现出了一丝往常里不曾有的犹豫。他的眼神还在闪烁着,却愈发得激烈了。 “允业可知微臣为何一直不离不弃么?”子扬的音调里突然有一丝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着允业。 “老师说过,最喜爱的是我的仁义之心,”允业皱了皱眉,愈发不解了,“为此才一直伴随我左右,助我复辟。” 允业说完,抬眼看了看付子扬,那往常淡定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忧郁之色,叫允业的心里生出一丝异样。 “呵呵……”子扬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变得严肃异常。他看着允业,掷地有声地说着,“微臣最欣赏允业的仁义之心,屹之也为您的纯真善良所吸引。可微臣与屹之的爱,却是不同。” 听了这话,允业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的嘴微微开启,竟说不出半点言语。 子扬老师,竟爱慕着自己?! 允业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他的心里震惊,却更多的是回避。两年来,他日日与老师生活在一起,确实是十分依赖着他,可他从未曾有过这一层的念想。 他本该察觉到的,可他却回避着,不敢去正视子扬的感情。 “你的屹之兄接近您,是因为他的自私,虽最后动了真情,但也弥补不了他犯下的滔天罪过。”子扬不顾允业的震惊,继续说道,“允业,你还不懂么?我日日守候你左右,包容允业,辅佐允业,除了对你的欣赏,还有对你的爱慕啊。” 允业的言辞突然有些闪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怕说错了什么伤着子扬的心,“老师……这可不像平日的你啊……” “呵呵,”听了这话,子扬苦笑了一下。他向着允业靠近了几步,细细打量着允业的脸庞。他抬起手来,用指尖摸了摸允业的侧脸,微笑着说道,“平日的子扬和风细雨,不曾这样露骨?” 允业沉默了,他将眼神避了过去,不敢再看子扬了。 子扬察觉到了允业的回避,他突然间笑了笑,却涌出了不舍的泪。他的眼睛眯着,将泪含在眼眶里,久久没有落下。 “我只是怕此时再不说,便再无机会说了。”子扬压抑的内心陡然松动了起来。他沉着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听着竟是十分激动。 “子扬第一次见到你,就为你的赤子之心所动,如今与允业经历了这风风雨雨,便更是叫我心系于你。”说到这儿,子扬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看见了允业脸上的神情,这回避刺痛了他,激起了他的自尊心。 子扬沉默了,他知道了允业的答案。 也罢,自己默默付出,本也就不求什么,如今这样的结局,他应该感到满意。 “老师……”沉默着的允业对着子扬缓缓开了口,他抬起头来,真切地说道,“我一直把您当做是我的兄长,不曾有他念。” “子扬知道……”子扬点了点头,眼眶里的泪也不见了。他看着允业,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要远离的孩子,又欣慰,又有不舍。 是啊,这一天总要来的,早一点晚一点罢了。允业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他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执念。 就让他,随着他的本心去吧。 “本以为,子扬这样伴在允业身边便已满意,可如今……”子扬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允业,有些怔怔的。 “怎么了?”允业上前几步,急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方才郑屹之在牢狱中……自尽了。”子扬低低地,将话说出了口。 “啊?”听到这话,允业的心似被万箭穿心,他一把抓住子扬的手臂,对着他大吼道,“不可能!我们方才还见过!” “呵呵,”子扬低低地笑了笑,有些悲伤地别开脸去,轻轻说道,“陛下这么担心么?幸好发现得早,留下一条性命。” “我去看看……”说罢,允业夺门而出,空留了子扬一个人在房里。 子扬看着允业远去的背影,思绪万千。 自己本想一生默默守候,却抵不住这命运的煎熬,吐出了心语。 不说如何,说了又如何?兴许还是说出来会好些,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万事终究逃不过一个缘字,自己逃不过,允业亦是如此。 大约这一次,允业真是要离自己而去了…… 子扬呆立着,默默地想着什么。一瞬间,他的脸颊淌下了泪。 68.留书 牢狱中,太医正守着昏迷不醒的屹之,六神无主地坐在一旁。 允业几步向前,一把拉开了太医,搭上屹之的脉搏为他诊脉。他看了看屹之的额头,那儿还有一个大口子,在不停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血都止不来么?”允业咆哮道,怒视着一旁的太医。 “陛下,我们尽力保住了罪人郑屹之的性命,可还是……” “别吵!”允业大吼一声,暗自提醒着自己冷静。他用指尖感受着屹之的心跳,那心跳虽是微弱,却仍是均匀的。 屹之还活着,屹之还有救,只要他活着,就有办法。 “命是保住了,但……”一旁的太医看见允业这样焦急,也是吓出一身冷汗,他缓缓地开了口,要坦露出实情。 “说!”允业低低地吼了一声,用余光怒视着太医。 “郑屹之他……怕是醒不过来了……”太医低低地说道。 “胡说!!!”允业陡然间怒吼了一声,他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太医们,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是一群没有本事的庸医,“你们医不好他,我来医!我倒要让他醒过来,让你们看看!!”说到这儿,允业一把将太医手上的药盒掀翻了,对着太医们大喊,“你们出去!!!!” 太医看到允业暴怒,便急忙退下了,离开了牢狱。 允业逼着自己冷静,可他的手指已颤抖得不听使唤,摸不准屹之的脉搏了。 他不再诊脉,而是看着屹之,屹之的眼睛闭着,却还在颤动他对着昏睡的屹之看了好久,久久不愿离去。惠娘说过,人昏睡着便有醒来的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还有能力去唤醒屹之。 允业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神智不清了。他想到了方才屹之对着他伸出双手,那分明是要与他作最后的拥抱,可他却拒绝了,逃避了,他自己怎会做这样的事呢?! 想到这儿,允业将屹之的头紧紧抱在了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着屹之。他一边擦去屹之额头上的血,一边托着他的身体。 “你方才说要抱抱我……我现在就在这儿呢……屹之!我抱着你呢!”允业已是懊悔得泣不成声,“以后我就这样抱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你快醒醒啊……屹之?” 允业的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打在了屹之的脸上,“我们远走高飞吧,等你醒来,我就带你离开!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天天待在一起……你快睁开眼睛吧……” 允业再也说不动了。此刻的允业,已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屹之醒来,他便愿以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他要带屹之走,离开皇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允业已回到了寝宫。他已叫人备好了马车,候在了宫外。 他知道,惠娘的居所有一处难以发觉的密道,他要带着屹之,从那条密道出去。 “来人,笔墨纸砚侍候。”允业吩咐着下人,声音却是十分焦急。 不消一刻,笔墨便送了上来。 允业未多想,便提笔疾速书写了起来。这封信仿若是构思了多年,写时竟是一气呵成,笔落字成。 “子扬,屠将军,见信如唔,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可如今,允业还是做不到无情,允业本就是无能之人,心中从不曾装有这天下。” 允业提起了笔,顿了顿,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丝歉意。他对不起屠为锋,更对不起日日陪伴他的付老师。想到这儿,他继续提笔写了下去。 “如今思慕之人垂危,便更无心打理这江山大业了。见此信时,我已将郑屹之运送至城外。我不想让我的软弱沦为臣民的笑柄,也不想让二位的清明再因为我蒙羞。我知道,此时千言万语也抵不过愧疚两字了。允业有负二位,尤其是老师,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切勿再为我伤心了。” 允业看了看方才写下的字句,那一字一句已将整张纸填满了。他吩咐着,又叫下人递了一张纸过来,将两张纸铺平了,立下了诏书,盖上了龙印。 “如今皇位已空,我已立下两份诏书,一份将皇位授予屠将军。屠将军是助我收复天下的将军,众臣一定不敢不从。” 允业突然又想到了屠为锋,这位冉恒国的老臣,脾性却是最倔,他兴许不愿承袭这皇位。想到这儿,允业又提起笔来,将自己另外一个打算写了进去。 “倘若屠将军不愿,我还有另一封诏书,藏于泰兴殿匾额之下。这一封信上所书的,是将皇位交予我的付老师,付子扬。” 允业的笔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他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的付老师,心里隐隐有些伤感。他又沾了沾墨水,将这书信续到了最后。 “老师虽未有皇族血脉,但有了我的诏书,加之屠将军的辅佐,众臣却是不得不从。以付老师的才智、博学,一定能平了这天下的悠悠众口,治理好这江山。”写到这里,允业顿了顿,另起一行,在信的末尾留下了一句。 “子扬,允业走了,多保重。” 允业将笔放下了,他看了看自己留下的书信,这是他在这皇宫里最后的音讯了。他端详着这两张纸,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了起来,放在了两纸红笺之中,置于砚台之下。 夜深了,风也刮了起来。允业抬头看了看寝殿外的圆月,才想起今日是十五。 圆月之日,却是人散之时,当真是命运捉弄,不堪回首。 宫里太监已来报了,告诉他一切已经备妥。允业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去了惠娘的居所。 “郑屹之也已安排好了么?”允业问道。 “是,奴才都安排好了,载着屹之的马车就候在密道里。” 允业走近了惠娘的房间,看着那房里熟悉的景物,他又想到了他的惠娘。他的心里萌生了歉意,却又不得不回避。 惠娘,允业对不起您,未能为您报仇。但……倘若允业过得快活,想必您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吧。 允业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漆黑的密道,又回头向着宫里望了一眼。 父皇,母后,允业无能,终不能将心给予天下。允业愿终生从医,不再踏足这皇宫之内。 成也是缘,败也是缘,他一路杀来,却终与这皇宫没有缘分。他的心是那样小,不堪这样沉重的包袱,只想着与屹之远走高飞。 风起了,允业将密道的门合上了,他深吸一口气,驾着载有屹之的马车向那黑漆漆的尽头走去。 69.曲终人散 屠为锋闻讯,便匆匆赶到了泰兴殿。付子扬正端坐在殿中,一言不发。 “付大人,我听说允业不见了!”屠为锋的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他大步向前,朝着付子扬走去。 “这是允业留给我们的信,将军看看。”子扬说着,拿出了方才压在砚台下的书信,递给了屠为锋。 屠为锋看着那书信,那分明是允业的笔迹。信里的一字一句言辞恳切,直戳他的心,他看着,心却越来越急,待他读毕,他一下将这信丢在了地上。 “这……这!这成何体统!”屠为锋的脸色很难看,他对着子扬,似是责怪,“当初你为他担保,我本是信了你的,可如今他怎么做出这番蠢事!”屠为锋说到这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哎……真是让老夫失望。”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付子扬淡淡的说道,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对着屠为锋问道,“屠将军可愿承了允业的皇位?” “我当然不愿意了!”屠为锋大吼着,似是气恼,“我将入天命之年,这些纷扰之事与我又有何干系!” 听了这话,付子扬笑笑,对着屠为锋又重复了一遍,“屠将军真不愿意?” “是。”屠为锋的决心坚定不移。 “呵呵……”付子扬突然淡然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屠为锋,又看了看被他扔在地上的书信。他弯腰将那信捡了起来,用手指掸了掸信上的灰尘,说道,“你不愿意,皇位可就是我的了。” “你……!”屠为锋突然面露惊诧之色,他看着付子扬,不曾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心思,“付大人想当皇帝?” “允业既已立下诏书,就是做了抉择了。”付子扬将脸色沉下,对着屠为锋冷冷地说道。 屠为锋疑惑了起来,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付子扬,竟又一次地摸不着他的心思,他所认识的付子扬,谦和,内敛,不曾有做皇帝的心。可今日怎改了性子,要称王称霸了? “付大人,您的才略一直是为我所欣赏的,我也相信,若您为王,一定能还百姓一方乐土。”屠为锋顿了顿,皱起眉,似是在质问他,“我知道您的为人……您一向是不愿做人前之人,怎么这次竟然这样决定?” “呵呵,人在局中不自知。”付子扬突然间笑逐颜开,他的神情里满是超脱之意。他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那殿内端放的龙椅,正色说道,“你说过往我性子温和,是因为我身在局中迷了眼睛。如今允业未能逃出迷局,我却已然跳出来了。” 子扬的神情里已满是坚定,叫屠为锋也不得不信服。子扬转过身来,一边看着屠为锋,一边将嘴角微微勾起,“允业既已做出了这样的抉择,我不替他打理这天下,难道还要交予他人?” “哎……”听了子扬的话,屠为锋捋了捋胡须,深深叹了口气,“付大人说的是。” “大典之日迫在眉睫,我们也该加快料理典礼之事了。”子扬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宫外走去。他看了看手中的另一张纸,那是他昨日便拟好的登基祭辞,是要置于大典上用的—— 普天日月,六合明察,先皇允业,为除奸人郑屹之,三载殚精竭虑,积劳成疾,于昨日驾崩。先皇留昭,有先皇之师付子扬,有爱民之心,兼为帝之明。视为体道行德之大成,现命付子扬承袭原皇昭贤帝名,改纪年洪德,昭明宗庙,愿天佑此番,利泽长久。 丙申年冬,朱允业将皇位交托付子扬,付子扬登基,沿用先皇帝名,是为昭贤帝。 ××××××××××××××××××××××××××××××××××××××× 大狱之中,已然成王的子扬缓步走了进去,他带着一行人马,寸步不离。 “是这儿么?”他问着身旁的侍卫。 “是,陛下。” “好,”子扬挥了挥手,说道,“把门打开,你们就下去吧。” “是。” 牢狱的门开启了,子扬走了进去,他看到了牢狱中一名面黄肌瘦的女子,这女子正是前日里阻拦允业的齐英。 “你是叫齐英吧?”付子扬沉声问道。 “是。” 齐英虚弱地答道,一边抬头看了看付子扬。 “我已奉了允业交予我的使命,”子扬一改登基后威严的神情,将那平日里的谦和露了出来。他对着齐英,低声邀请着,“从今往后,你可愿意跟随我治理天下?” 听了这话,齐英干瘦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早觉付大人不凡,今日看来果真如此啊。允业和屹之的事我已听说。”齐英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她一步步地靠向付子扬,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作抱拳状,“自打我入永昌王府的那日起,便日日侍奉屹之大人,未曾想过要服侍他人。可如今您的命令既是天子之命,屹之大人也托您的福得了一条生路,小女自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子扬看到这样聪敏的齐英,便点了点头,叫人将她领了下去。 子扬看着齐英远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惠娘,你的女儿,我已将你的女儿安顿好了,你在九泉之下,也会安息了吧。 付子扬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因赏识前朝淑媛齐英胆略,封为尚司记,赐其名号烈英,专执皇宫出入纪录之事。冉恒国经十年休养生息,国力昌盛,民富财余。付子扬成为国史上的一代明君。 ××××××××××××××××××××××××××××××××××××××× 宫外,两匹马正在风中立着,屠为锋与陆炎就坐在这骏马之上,准备离去。 “将军,您还是要回边关么?”陆炎拉着缰绳,问着屠将军。 “呵呵呵,”屠为锋大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不然呢?” “屠将军……本可留在京城的。”陆炎低声地试探着。 “呵呵,我留在京城又能做什么?不如到边关镇守,还落得一个自由自在。”屠为锋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捋着胡须的右手,轻轻笑了两声,侧过脸看着陆炎的眼睛,“你呢?你可是要留在京城?” 听了这话,陆炎赶紧答道,“学生陆炎自然是追随将军了。” 屠为锋点了点头,对着陆炎投向一个赞许的表情。 “陆炎,我果然没把你看错。” 说罢,两人便拉紧了缰绳,策马远去,空留一地的尘土飞扬在身后。 丙申年冬,屠为锋与陆炎重回边关,终生不离沙瞳关半步。十六年后,屠为锋长逝,陆炎接替将军之位,边陲牢不可破,令鞑虏捶叹。而所有的故闻(故事?),皆已埋在黄沙之下。 70.结尾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一个男子身着青色粗布直裾,举着竹伞,在这小雨中一路穿行着。他踩着覆着青苔的石板,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踏着湿滑的石路。 男子所去之处,正是仁和堂。 “李大娘,我又来抓药了。”男子笑着,拿起了手上提着的篮子,放在了柜面上。 “诶,您又来抓药啦,”大娘笑容可掬地对着男子,问道,“今日您要抓些什么呐?” “龙眼肉,川丹参各三钱……”男子一边报着药名,一边看着草药包好了一件件地送上来。 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日日来这仁和堂抓药,一日不落,风雨无阻。 “多好的小伙子啊,”大娘一边抓药,一边对着男子看了一眼,“要不是你那个哥哥……” “李大娘,”男子突然面露不悦,他对着大娘低低说道,“您别说了,他是我的亲哥哥,照顾他是应该的。”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大娘连忙赶着赔罪,将药递给了男子。 抓完了药,付了银子,男子便告辞了。 他又撑起了伞,就着那青石板的方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多少年了?男子算了算,大约快要有十年了。自离开皇宫以来,他们两人一直呆在这青石镇,不曾踏出半步。 他到了这儿来,便更名为守岁,隐姓埋名地过着生活。 怀远山,青石镇,这本就是一个幽静的去处,如今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是叫这镇里别有一番风韵。 允业看着小雨中的住处,那屋子就在镇子的尽头,就着雨,显得朦朦胧胧的。 允业上前几步,收起了伞,向屋里跨去。 “你回来了……”屋里有人正在等着他,拖长着声音对着他大喊道,“总算回来了……我饿了。” 屋里的人正是方才李大娘口中的哥哥,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大个。只有允业知道,这人曾是怎样尊贵的身份。 “这就给你弄吃的。”允业笑着,将伞晾在了一边。他看着屋里的“哥哥”,微微笑了一下,一手煮了药,一手热了锅肉汤。 允业将药包铺展开来,一样一样地放下了锅,那锅里立时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药味,散布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什么味道啊,难闻。” “给你抓的药呢,你要好好喝下去,这样你的病才会快些好。”允业一边说着,一边将药剂盛在了碗里,端给了他。 “我不嘛!”他推搡着,不愿喝下去,“苦!” “来,喝一点。” “不喝。” 两人互不相让,推搡着药碗。允业微微叹了口气,立时板下脸来,将药稳稳端在面前,“你不喝我今日就不与你说话了。” 那人见自己拗不过允业,便皱着眉头将那碗里的药喝了下去,抹了抹自己的嘴。 “我喝完了,你还不说话么?” “呵呵,”允业笑笑,将空碗放在了旁边,“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叫……”他想了想,说道,“叫长生!” “对,长生,”男子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叫什么?” “叫守岁。” 允业听了,微微点了点头。屹之的名字也叫他变了,唤他作长生。 长生,长命百岁,生生不息,允业是想托了这名字,保住屹之的性命。 老天垂怜允业,将屹之从睡梦中唤醒,却没有唤起他封存的记忆。 允业笑笑,却觉得知足。 倘若尚未放下过往,那如今屹之失忆,便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最好借口 “不对!”屹之突然大喊起来,他瞪着允业,似是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允业问道。 “我……”屹之顿了顿,说道,“我记得你姓朱!” “你想起什么了?!”听到这话,允业突然睁大眼睛看着屹之,高声问道。 “想……想不起来了。”屹之摇了摇头,好似又想不起来了。 允业轻轻叹了口气,他摸了摸屹之的脸庞,对着他温柔地笑着。 这样也好。想不起来也好。 “长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允业对着孩童般的屹之,轻声问道。 屹之听了,竟开心地鼓起掌来,他对着允业高兴地叫着,“好啊!听故事好啊!” 允业应了一身,便起身去看了看那炉灶,那锅里的汤还沸腾着,发出扑扑的响声。肉香还四溢在周围,闻着令人踏实安心。 允业想了想,瞬间编出了一个故事来。 “从前有一座山,……上面有一只黑麒麟,这黑麒麟身上带了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允业听着那锅内的沸腾声,将视线移到了门外,他怔怔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山里的猛兽怕他,天上的飞禽也怕他,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怎么了?”屹之赶紧问道。 允业又将视线回到了锅中,他用勺子捋了捋溢出锅底的肉渣,继续说道,“有一天黑麒麟遇上一条大河。黑麒麟问大河……你怕我身上的火么?哪里都容不下我,你能容下我么?” “恩?”屹之喃喃的,想要听下去。 允业的头低着,他看了看快要熬好的汤,淡淡地说着,“大河说,黑麒麟是森林之王,若是灭了麒麟身上的火,大河里的水也要干涸了。” “啊!”屹之在一旁惊叫道,“那黑麒麟多可怜,灭不了身上的火,不就没有朋友了?” “呵呵,”允业转身看着屹之,扶着汤碗笑了一笑,“黑麒麟才不可怜。他听到这话,大发雷霆,把河床边的草木都烧毁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河里的鱼也死了,河里流的水也浊了。” 允业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锅里的汤又盛到了碗里,碗里的汤很烫,叫他不得不拿着湿布去包着。他端起了那汤碗,走到了屹之身旁, “大河对着黑麒麟说,如今已经没有人去他的河里喝水了,他河里的鱼也全都死光了,还不如叫黑麒麟跳下来,把身上的火灭个干净。” “那……”屹之痴痴地问着允业,“黑麒麟跳了吗?” “恩,”允业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汤又放到了桌上,“黑麒麟一想到河里的水能灭了身上的火,便一下子就跳到水里去了。可是……” “怎么还有可是呢!”屹之双眉紧皱,大声问着允业,“后来怎么了?” “呵呵,”允业笑笑,将桌上的汤吹了吹凉。他看着那汤碗上空袅袅的热气,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河没有告诉黑麒麟,它身上的火被浇灭了,就不再是森林之王了。黑麒麟一入水,就化作了一条黑锦鲤,再也跳不出这河流了。” “那……河流成了小池塘,黑麒麟成了小鱼了?”屹之像是明白了允业的意思,他怔怔地,问着允业。 “是呀,”允业笑了笑,将吹凉的汤端给了屹之,一边说着故事的结局,“河里也没有其他鱼了,大河也没有水了。虽然他们都变了,可是却要永远在一起,不会孤单了。” 屹之听了,一边拍手,一边大笑道,“真好!” 允业端着汤碗看着屹之。屹之明白了允业的意思,他一高兴,将允业倒给他的汤全都喝了个精光。 允业看着屹之的面孔,那喝完汤的严肃表情,倒是有些像从前了,他抬起了手,用掌心摸了摸他的脸,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柔和。 “长生,你就是那只黑麒麟啊……”允业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 “那你就是小池塘了?”屹之听了,立刻接过了允业的话头。 允业沉默了,他突然觉出了屹之的聪明,那是平日里他所没有的。 “麒麟变成了锦鲤,就能永远生活在池塘里了啊……”屹之凑上脸去,轻轻了亲了一下允业的脸,笑嘻嘻地指着屋外,“好了好了,我们去屋外散步吧,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了,不闷么?” “恩。”允业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允业站起身来,慢慢走出了门,他对着那怀远山的景色眺望着,似是想到了什么。 一轮红日照着他的面颊,将他的脸照得通红。他回头看了看屹之,那身影也似从前的,只是那表情多了一份天真,少了一份冷峻。 大雁飞了起来,他们正迁徙着,要赶去南方。允业的头又回了过去,他看着那飞雁成群,竟有些感慨了。 动物也知道要为了生存弃了旧巢,又何况人呢? 过往,总要放下的。 “屹之,快出来吧。”允业突然大喊了一声。 屹之没有应。 是啊,他现在叫长生。 允业回了回头,看了看屹之的脸。 屹之没有应声,只是走上前去,挽住了允业的手心。 允业不知道,方才在那转头的一霎那,屹之的脸沉了下来。他正看着允业的背影,偷偷地抹去了眼角的泪。 倘若放下了过往,就能与自己的心爱之人相随到老,也不错。 地上的落叶随着大风飞扬了起来,盘旋在空中,笼着两人一同向前飘去。 允业的衣摆也吹了起来,绕在了屹之的身上。 “屹之,我们走。” “好。” 夕阳迟迟未落,照在了两人的身上,红彤彤的。晚霞漂浮在那天际,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允业握紧了屹之的手,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就这样携手相伴到老,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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