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武当弟子——by沉溺入梦的草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0-06

 文案:

 《玉颜心经》,银月宫宫主所有,代表了一个女人的青春永驻之法。 《雷鲨》,前武林盟主雷摄天所创,功法强劲,修习之人可横行天下。 《邪毒草》,前朝宫廷御医杨国忠所有,记载医者梦寐以求的精湛医术和系列草药。 当《玉颜心经》在武林中现身,银月宫圣女奉宫主之命下山回收银月宫密保《玉颜心经》,同时圣女与武当派弟子陶铄金相遇,两人患难真情。 然而继《玉颜心经》之后,《雷鲨》和《邪毒草》相继现身江湖,这背后隐藏了怎样的阴谋? 同时二十一世纪的赵不凡穿越来到这个“伪明朝”,后成为武当派六代弟子,是否他与这场阴谋有关? 当赵不凡爱上陶铄金,圣女银依雨和陶铄金之间的感情能否完美结局?又或是,陶铄金会否放弃圣女,转投赵不凡怀抱?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江湖恩怨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不凡,陶铄金 ┃ 配角:银依雨,丁豆 ┃ 其它:江湖纷争,朝廷纷争,虐恋情深, 1.武当派首席大弟子,陶铄金 “卓尔,我要帮皇爷爷看牢这大明的江山!” “不论是朝中的大臣心怀不轨,又还是江湖上武林人士的势力滋长,总有一日,卓尔,我要你看到大明江山在我手里——固若金汤!谁都不敢动弹!” 才七岁的小皇孙很得当今皇上的宠爱,他正值无忧虑的天真年纪,但当这一番话自他口中说出,那坚忍和决绝的神色让人难以释怀(我伤感他的倔强,同时我忧伤他眼底的委屈)。没有孩子的纯白烂漫。他一张小脸是摆得严肃既又认真。 【似乎这位年幼的皇孙,对近些日后宫中的见识和朝廷政事的听闻,已有自己的见解。并为此给他自己坚定指明了一条未来的道路。】 “卓尔,即使卓尔是前朝的遗孤,我要卓尔帮我。” “因为卓尔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们是伙伴!” 小皇孙才说完,他粉嫩的脸蛋上就展露了孩子气的笑容。很美。轻易勾动人心底的柔软和共鸣。 (“伙伴”二字对我意义非常。而我心中正一遍遍诉说:“我们是伙伴。”) 赵不凡。 当我还以赵不凡的身份平静生活在中国的二十一世纪中,无论如何,我不会想到自己会经历有这般诡异的一天——居然遭遇那个在百度等浏览器上点击率颇高的流行词——“穿越”。 而实际上,我穿越到了一个历史不正的年代:明朝。 有朱元璋存在的明朝。却不曾有过元朝的出现。 在这里,历史似喝高了的醉汉蛮横无礼地沿时间轴跳过元朝,由宋朝直接跨向明朝。 对于上述,我为自己庆幸,因为我的出现并不在于明太祖朱元璋的铁血时期,而是我穿越到了明成祖朱棣的永乐时期。 到这时我不得不交代清楚另一件事情:在我以赵不凡的生命消失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我以赵卓尔的遗腹子身份再度现身这个真假有待商榷的“伪明朝”。前者赵不凡一十八岁时失去活着的资格,后者赵卓尔以新生命的形式从零开始。 再者,前者一普通公民,后者一身份敏感的过气贵人。 当我以敏感的身份在紫禁城里生活。四年,这段时间足够我感谢朱棣的不杀之恩。 而朱瞻基,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师兄……” “赵师兄……” 硬木床板在摇晃我的身体。在我大脑得出这样可笑的答案不久,我终于又承认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嘀咕。“赵师兄快起……” 说实话我不想理睬这个唐突打搅我睡眠的小子。身体的疲乏和大脑的虚弱都在叫嚣我阖上眼睑。但对方突然发作一阵气急败坏:“赵不凡,大师兄今天回来!” 叫嚷声简直惊天动地,猛一阵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惊惶。我刹那清醒头脑。 理所当然,床前站着的是小师弟丁豆。 他才嚷完又拧上我的耳朵,一副强大气势要将我脱离温暖床铺的桎梏。 忘了提及,现在的我是武当派第六代弟子。 第五代掌门张华德门下共收七位入室弟子,恰巧我排行第六。至于名字赵不凡,在我六岁那年踏进武当山的一刻已经由我重新拾起。而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举止失礼的小师弟,则是最后的一位入室弟子丁豆。 我按揉发胀的眼皮,双眼虚睁。 丁豆依旧一手攥牢我的衣襟口,他仿佛很不满意我的散漫,皱了下眉。 丁豆今年十五,是个脾气一点就炸的少年。 丁豆十岁拜入武当派,并由张掌门收为内室弟子。他对同门师兄陶铄金十分敬重,后者也最善待他人。 我想到今天是出门了半年有余的陶铄金回来的日子,支起上身,目光落在丁豆逞凶的右手。暗想难怪了平时一副手软的丁豆现在会像只吃人的老虎撩起大掌子。【丁豆的心里,他把陶铄金当做了自己的亲兄长。】 他唇口贴近我的耳朵,再一遍嚷说:“师父说了要全部弟子去大殿集合!赵!不!凡!” 门外阳光普照大地。我无视丁豆的焦急,自己穿衣。 并不是我在贪睡,也不是我身子骨犯懒,事实是,我只是昨晚上挑灯看了账本。很厚的一本。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的光亮我才放手工作去床上歇息。其实丁豆知道我的情况。 “你先去,”我捞过靴子,边对丁豆说,“师父知道我迟来的理由。” “放心,在大师兄回来以前,我一定会好好在大殿里等着。”我追加一句。 陶铄金,掌门师兄陶器的儿子。是武当派首席大弟子,更是可观的武当派第六代掌门候选人。 丁豆充耳未闻。他一昧来回走动,不时看一眼我的慢条斯理。我知道他心里等着我焦急。 起身时我的耳中响彻嗡嗡低鸣,既是因着先前丁豆的大声叫嚷,又是头部忽然上抬所致。脑袋同时眩晕带出胸中的憋闷。我沉下脸静候不适过去。再抬头果然就看到丁豆急不可耐的脸色。【他急于要见陶铄金。】 我吸口气,语气转凉:“你站这里会让我心烦。” “我……师兄!” “我会记得去大殿给陶师兄接风洗尘。” 丁豆向来什么事摆在脸上。就好比现在,他既为难要留下我一人赶去大殿,又矛盾想要飞快见到陶铄金。其实很简单,他只是需要我强加一道指令:离开,先去大殿,我随后就到。于是他的两面为难就能得到解脱。 【有时,这种优柔寡断的温柔最会伤人。】索性丁豆的体贴源于对我的尊敬。很单纯的想法。 最后他嘱咐我一声“别迟了”,然后匆匆奔出房去。 终于房里安静只剩下我一个。 陶铄金。我心里不由默念他的名字。 想到陶铄金的待人真诚友善,又令人迅速想到他的父亲陶器,一个严肃古板的老人。我知道,这对父子一直有着一副古道热肠的好心肠。 陶铄金在六代弟子中武学修为最高。一方面是他二十岁年龄的优势,比其弟子早出生的几年,意味着他的起跑时间提前,况且年轻人的修炼好比是一条加速度曲线,稍微的一段时间差,也就此拉开与众人的极大的距离差;另一方面则是陶铄金的勤学苦练。 【没有付出的回报,从来就不存在。】有人就说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为成功奠基基石。 我擦干净脸和手,看到铜镜里一张眉眼分明的脸。很娟秀的脸。 相比于我的清秀普通,陶铄金有一张英气逼人的脸,长眉斜飞入鬓,漆亮的眼睛奕奕有神,凌红薄唇轻笑时会有两颊的浅浅酒窝,而当他直挺的鼻梁切割出光线的明与暗,深邃的轮廓会异常吸引人目光。 2.六代弟子 当我步入大殿,上座师父张华德正一脸神情莫测地与陶器师伯喝茶闲聊。属于另外两位师叔的座椅上则是不见半个人影。 “师父。”我恭敬行礼,“师伯,”同样低下目光行礼。 那两人轻轻颔首,继续又是一番交流。 他们眼里透出笑意。自然是喜庆大徒弟的即将归来。 我安静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然后看到五师姐俞婉仪和丁豆翘首以盼的相同模样。我想,这六代弟子中,和陶铄金最处得来的也是他们两了。 二师姐周黛、三师兄张恒、五师姐俞婉仪,三人都是出生起就在这武当山了。 二师姐的娘亲是武当派的厨娘,三师兄是张掌门的儿子,五师姐是掌门师弟俞文的女儿,这三人都家里单亲。 四师兄雷聂人则是前武林盟主雷摄天的独子,如今父母双亡。 以上四人,均四岁拜入张华德门下,且收为入室弟子,加上大师兄陶铄金,彼此已有十数年的同门情谊。相对十岁入得师门的丁豆,他在武当山不过生活了五年时间。 丁豆心性善良,是个性情中人。该他流一滴眼泪的时候,就没有憋回去强忍的道理。也有着莽撞的体贴。 俞婉仪拥有少女的单纯浪漫,也有着被人宠坏的娇气,爱使小性子。但绝对是个明艳的小美人。 雷聂人沉稳,话不多,常常能做到舞剑一个白昼而没有一句抱怨,且他有着野兽般灵敏的直觉。 张恒心高气傲。周黛有一颗成熟的少女心,非常贴心…… “大师兄这次回来会呆多久?师父说过有事等大师兄回来后交代。会不会就是那件?”俞婉仪压低声音问丁豆。 “师姐,太难的我不会猜。” “笨。我是指‘那件事’。” “哪件事?” 就见俞婉仪忍不住睨眼丁豆,然后她拿眼睛去扫张华德,又问:“明白没?” 丁豆诚实摇头回答不明白。(我想俞婉仪是在暗指掌门之位。) 突然那两人的悄声嘀咕中有人拔高一个音阶,就听俞婉仪说:“等着!”她一指丁豆的鼻子,恶狠狠状,“等大师兄回来我一定让他赶走你这笨脑袋瓜子。亏得大师兄走前说你聪明了!可你哪有赵师弟的半分聪明?” 丁豆嘟囔:“本来就没说聪明啊我。” 他委屈对方的指责。忽然他想通似的反驳俞婉仪:“可赵师兄不会武功!我爹送我上武当是为了向师父习武。爹没让我去学算账!” 俞婉仪两眼瞪大,生气:“好!好你丁豆!现在学会跟师姐顶嘴……” 他们二人时常斗嘴。本来无伤大雅,但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里总唧歪着冒出一两句压抑不住的低斥,实在叫人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雷聂人原本沉默,但这会儿我感到他的“死亡视线”三不五时就不小心扫上我的身体,让我一阵寒毛倒竖。 原因在于,俞婉仪和丁豆的争执我没有出面阻止。 周黛、张恒、雷聂人,仅是这三座资深的“大山”杵我面前,就已经很让我感到压力。 更何况张、雷二人同时以他们各自方式对我怒目而视,这让我尤其难做人。 之后我也不清楚出于哪点的心虚,于是开口: “俞师姐。” 但显然俞婉仪和丁豆的争议还没结束。她没有听见我的话,脸蛋已被丁豆气得红扑扑的。 就听她接着数落丁豆:“你小丁豆别忘了是大师兄在照顾你。如果没有大师兄对你的好,你以为我稀罕了和你讲一句话吗!总是缠着大师兄照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师兄因为你好几次没有赶得及晨练……” “俞师姐,”我探出半个身子挡住俞婉仪的视线,打断她,“大师兄快回来了。” 俞婉仪蹙眉,像是不了解我的插足怎么就平白出现了。就正如我的不解,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忽略了我,而和丁豆聊得那般“投机”。 因为我就在他们两中间直挺挺地站着。 况且我的身高也确实是比他们高出了半个脑袋。 再看上座的掌门师父和师伯,他俩依然故我而陶醉在茶水的世界里。令我再一次佩服他们装失聪瞎眼的能耐。 “赵师弟?” 俞婉仪半敛柔媚的柳叶眉,好奇,“什么时候来的?” “赵师兄总算没晚了。”另一边的丁豆边说边夸张安抚自己的胸口,他甚至不忘长出口气表示自己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俞婉仪搭话:“我刚还说赵师弟要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丁豆点头:“害我们白白担心了,赵师兄。” 我缓缓放低视线,忽然发现即便是地砖,都会比有严重眼疾的两人勾起我的兴趣。 当我的视线落在大殿里那祖师爷张三丰的巨大木雕像上,我一面整顿身上道袍,把褶皱拉平,一面心里头最后一点的对这无力的现状不感冒。 案前上方挂置有道香在萦萦燃烧。红色小亮点旋涡状游走道香。 3.大弟子带回来的女人,银依雨 等山下弟子通报了众望所归的陶大弟子已经来到武当山脚下,此时烈日当头,大殿里等候的众人均已错过一顿午饭。 “好!”掌门一抚长须,神色间满是对后生的欣慰。 又吩咐传令弟子:“让铄金直接上大殿见师父!” 张恒有张华德八分相似的脸容,但性格上,南辕北辙。这时他眼里闪过不屑轻蔑,对张华德的过激作态不满。 之后半盏茶水的功夫,丁豆和俞婉仪几次探头望向殿外,情绪难掩高涨;雷聂人握紧腰间佩剑,指尖下力;再看张恒,他阴郁形成青白色脸容,两眼狠戾瞪视前方;接下去的二师姐周黛尽管镇定了神色,但她眼底难免暴露一份喜悦之情。 当那人宽阔挺拔的身影慢慢现身这肃穆大殿,视线上移,我看到陶铄金背光的脸部轮廓深邃,上面浅色薄唇轻抿。 若说雷聂人是酷寒严冬,冷不防就冻彻人心扉,那么陶铄金就是三月暖阳。 他又与张恒的面容阴柔不同,是俊朗非常的少年,此时踌躇满志。 人还未走近,张华德先离座上前拉了陶铄金的手。 他眼中打量越发有担当的大徒儿,一阵夸赞:“好!好!还是师兄教子有方。铄金可让我们当长辈的长脸了啊!” 闻言,陶器严肃的脸上有一丝柔和。【是他骄傲儿子的优秀。】 这位严格的父亲绷紧嘴角,双手背负身后。“掌门对铄金的教导才更重要。”他同张掌门客气。 张华德眯眼,一圈圈老花纹出现在眼角。他笑说:“呵呵,咱们都是教导有方啊!” 陶铄金倒也没有羞怯。 他大方一礼,声线清朗:“徒儿拜见师父!” “师父交代的事,徒儿已经完成。”他说,又转向陶器,“拜见师伯。” 【他的脸色红润,眉梢带有春意的陶醉。】 忽然陶铄金抬头,眼里星光璀璨:“师父,徒儿有一事禀明。此次下山,徒儿多有银姑娘相助,这才将西山村一干土匪剿灭而没有扰动民生。” “这是好事。为师要为山西村的村民好好谢过这位银姑娘。” “师父,徒儿有请银姑娘上武当山。” “这是好事。”掌门瞥眼自己师兄,目光意味深长,“铄金也不用犹疑师父会为这个就不高兴。好了就起身吧。想来这位银姑娘造访武当派就是武当派的客人。铄金啊,这次下山很有收益吧?” “是,师父。” “嗯。铄金就去请这位银姑娘进大殿一叙。” 陶铄金顿时欣喜,热情回应掌门。 他毕竟年少,要经历的事情远多过他人生的各项计划。【那双眼中饱含的感激和许多别的感情,作为一辈子也就要走到尽头的张华德,他当然明白自己的爱徒现如今陷入了怎样的境遇。】就在半年前,陶铄金下山时可曾有预见今日的自己爱欲情深? 陶器自始自终紧皱眉头,打量儿子的亢奋——恋爱中的年轻人总是盲目兴奋。 “‘银姑娘’是谁?”俞婉仪问丁豆,“你听见大师兄说了吗?‘银姑娘’?” 丁豆若有所思。 良久他回应说:“大师兄应该很喜欢这位银姑娘。因为大师兄真的很高兴啊,就刚才也没注意和我们招呼一声就出门去了。看来大师兄很着急这位银姑娘……” “师姐?” 俞婉仪红唇紧咬。丁豆不解俞婉仪的气愤,又问:“师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见对方愤怒瞅来,他脖子一缩,下意识示弱,“怎、怎么了……” 俞婉仪的眼睛一阵通红,樱桃小嘴几次张合之间想要破口骂人。但一见丁豆畏缩的模样,她就被对方这哆嗦无能的模样气得过火,一时倒也哑口。 【老实说,丁豆就是缺些心眼。】 当陶铄金再一次回到大殿,他携同身旁的女人一道暗香袭人。 也就片刻,我无法否认自己有为对方的惊艳震撼十足。惊为天人。我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这级别的美女。二十一世纪的美女们都对镁光灯依赖性颇高,因为灯光聚焦的光线总偏爱掩去她们的瑕疵。她们的美,同样依靠了粉底和彩妆等补救措施有给她们效力。 但这里光线一般,甚至偏暗。 对方肌肤不施胭脂,白里透红,又吹弹可破。端正五官组合一起比之常人,更添上难以言喻的美感、媚意,而那浑然天成的冷然气质不容人忽视地萦绕周身。【很逼仄。凛然不容人侵犯。】 “气场强势的女人。”我评判。又或说银依雨是典型的红颜祸水的一类别女人。 紫蝶纹上衣,红艳牡丹百褶长裙,垂坠髻,珊瑚斑蝶簪。当我注意银依雨的外观妆扮,我不自觉喃喃感慨: “银姑娘果真国色天香。” “可惜,”我一个降调,顺势落低了视线去看俞婉仪,对方木着脸不悦。我又眼角去瞥自己在对方鞋底下的可怜的脚趾,一本正经,只收低了音量说:“可惜了。在我眼里从来俞师姐才配得上国色天香和绝世无双。” 我的话瞬间引来两人侧目,其中距离最近的丁豆鼓起腮帮子瞪我不放。借以深厚功力旁听的张掌门则几声急促咳嗽。他们大概是觉得我的谎言过于浮夸。可我的绅士风度教我宁可与女人善意的谎言相欺,也不要强求对方理智胜过感性。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有幸俞婉仪听后放了我的脚趾一马。 而老实说,包括我在内的,在场的哪一位男性没有瞧着银依雨就愣忽走神的时候? 连一向自律甚严的雷聂人,目光也久没有离开那个女人。 这时陶铄金得意地笑出两个酒窝。显然众人的表现满足了他孩子似的“献宝”心理。 他享受一股自豪,愉快地向武当派第五代掌门张华德再一次介绍:“这位是银依雨,银姑娘,是帮助徒儿剿匪的女侠。” 一顶高帽已经由陶铄金给银依雨带上。我心里猛地升腾起晦涩的失落和不安定。 “这位是我的师父,武当派第五代掌门,”他向银依雨做同样的介绍,又指向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一位,”陶器就站在张华德身旁,“我的师伯,武当派陶道长。” 银依雨微微颔首,目光坦然。 她说:“银依雨见过武当派张掌门和陶道长。”清脆音质似山涧清泉击打拦路顽石,叮叮咚咚。 张华德看一眼陶铄金,抚须,问银依雨:“银姑娘师承哪一门派?” “看姑娘修为,与我徒儿铄金是可谓不相上下。”他不无隐瞒地夸赞。 银依雨红唇微抿,听这话不由去看陶铄金,脉脉有情。另一边她虚应张掌门说:“依雨怎会比得上掌门的高徒。” 4.那两人,私定终身了? “银月宫宫主座下圣女,银依雨,这在江湖上的名气可比铄金强得多!” 这人声音低沉威吓,叫人一阵心怵。 竟是陶器开口打乱了银依雨的客套话。 这边沉静的周黛也不觉多瞧几眼银月宫圣女的真容,眼里流露钦羡。原本气闷的俞婉仪则当即瞪大杏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陶铄金。 大殿迎来一阵沉默。 仍是张掌门笑得老好人的出来调节气氛。 他对银依雨颇满意地点下头,称赞:“银月宫圣女果真不负盛名,银姑娘确是天姿国色。况且,银姑娘侠义心肠,难能可贵。不错。后生可畏。” 至此,陶铄金先前为着自己父亲的发难而尴尬的脸色恢复正常。他松口气,之后肃穆神情。 “还不知道这一次银月宫的圣女有闲心来武当山,是有什么事指教?” 依然是陶器在打乱气氛。 他根本表达了自己对银依雨的不客气,或者说是单方面的仅针对银月宫。“指教”,明显指出:陶器的立场选在了银依雨的对立面。 陶铄金第一个不满。“师伯……” 陶器厉目打断:“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是在问银月宫的圣女。” 目前是个人都可以看出陶器对银依雨的不喜。就见陶铄金还要为自己朋友与父亲争辩一番,银依雨一个眼神立马制止了他的冲动。然而银依雨泰然处之的心态因为陶器的咄咄逼人,最终是收起了脸上的淡淡笑容。 “师伯!” 就在陶铄金回以银依雨一个足以要信任他的眼神后,他终究挺身而出,代替对方回答:“银姑娘是弟子极力邀请了来咱们武当派小住的。方才师父也有说过,请银姑娘进大殿一叙。是咱们请了银姑娘上的武当派大殿。” 他无畏无惧,陶器的眼神再严厉,他一样站直身板。 忽然他朝武当派掌门跪下,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柔和:“弟子恳求师父留下银姑娘,在咱们武当派小住几日。” “我不答应!”陶器先一步抢说。 “我也不会让银月宫的妖女住进我们武当派的!大师兄不要被妖女迷惑了!”俞婉仪上前附和。 “依雨不是妖女!” 陶铄金有力的呵斥扫荡整个大殿。我惊愕瞠大双眼。 一时间我心脏的跳动骤然被打乱步调。【是因为陶铄金的失态。】 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看到陶铄金为了维护一个人顶撞陶器,并且凶了他最疼爱的六师妹。 其实很明显,银依雨只有在凝望陶铄金的时候,她的眼里才会绽放温暖的光彩,是旁人无法得到的浓情蜜意。同样陶铄金看向银依雨时的眼神,不仅情感充沛,且充满柔情。眼神的对视中,有着只属于他俩的感情的交流。 【他们是一对情侣。】 所有人里,俞婉仪苍白娇颜,打击最大。我自然没有落后。 “大、大师兄……”她六神无主。 “大师兄……”丁豆不解呢喃。 “依雨不是妖女。”陶铄金再一遍严肃坚持。 他明显不乐意将“妖女”二字按在银依雨身上。该说是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即使是他自己把这两个字讲出口,也用了极大的气力似的,带着难以启齿的——陶铄金以为“妖女”二字实在是侮辱了银依雨的人格——愤怒。 尽管陶铄金有注意控制自己的语气,可他态度摆明,十分清楚地向众人传达了这一个讯息: “请不要再使用伤害依雨的言词。” 当俞婉仪低埋下脸,嗫嚅着向陶铄金道歉:“大师兄,对不起。” 我因着俞婉仪的难堪去看张恒。对方一脸有被人狠狠羞辱后的气愤脸色。然而我心里明白,张恒是因为“心爱的婉仪”被人教训了才会生气,另一方面,陶铄金首席大弟子的身份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利刺。 雷聂人神色不动,仅有侧脸看去更加冷硬。 “好了好了。” 掌门摆摆手,制止去陶器的亟待发作,又安慰难过的俞婉仪。然后他吩咐自己的小徒弟丁豆带俞婉仪回房休息。” 等到俞婉仪和丁豆离开大殿,陶铄金垂目敛眉。 “师父……”他开口寻求掌门的帮助。 “铄金安静听师父讲几句。”张掌门语重心长,“师父让你二师妹给银姑娘安排客房,这你也能放心了。婉仪的事,不要伤了师兄妹的和气情分。好了,铄金过会儿就随师父去书房一趟。有些事师父还需要问过你。” “是,师父。” 陶铄金和张华德要探讨的内容无非两点,一是剿匪的经过,二是对银依雨的打算。 在众位师兄姐陆续离开大殿,我忽然心头迷茫。 是私定终身了吧。这个念头徘徊在我的脑海叫嚣着,陶铄金和银依雨是两情相悦的吧。真好,陶铄金下山后竟然俘获了一颗美人的芳心…… “不凡。不凡?” “唔嗯。” 张掌门:“不凡就和铄金一起来趟书房吧。” 5.《玉颜心经》 张华德的书房,因为是武当派历代掌门人的书房,所以里面有很多经书典籍、字画墨宝。而我每一次在跨进这宽敞背阳的书房,目光总下意识里会去搜寻那些传说中的密室和机关枢纽,虽然结果以失败收场。 此刻张掌门背对书房门口,他的身形在阳光的映衬下尤其显得高大,这很让人心里觉得宽慰。 【是一种安全感。】 让人以为,在这人面前,一切危机统统都要变作急涌后退的潮水回到深海。 陶铄金比我早一步来到书房。他的背影相较张掌门的伟岸可靠,自然有其独特的韵味。我感受到他带给我心灵的平静和温馨。 “不凡来啦。” 张掌门察觉我的到来。他一面转过身,脸上是少见的严肃表情,一面抚须。 陶铄金闻言微侧了脸看来,那原本皱眉思索的神情忽而弯出一道浅笑。“师弟。”他俨然亲近小弟的兄长态度。 “师父。”我站在门口,恭敬行礼,一一问候,“大师兄。” 房里沉寂。 阳光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我目光望向一角的道像。在我不知作何想法的时候,我总会找到一物件细细打量。这种行为我理解是自我的逃避。有时为逃避他人期待的目光,有时则为了逃避对方责令或失望的情感。 但为什么我要遵从心意选择逃避面前的两人呢? 因为,山匪、银月宫圣女银依雨,更甚者张掌门和陶铄金,目前这些让我感到沉重。 现在的我只觉得一阵不自在。那埋藏心底的矛盾,多年来它让我被罪恶感充斥。让我不断纠结人性的错错对对。【人是否生来平等?人的生命宝贵,我们真的无权夺取他人的生命?历史向来经历血腥残酷的洗劫。】 忽然张华德说:“不凡是不接触武林是非之事,师父这里也就不向你隐瞒了。” 他的话语听来带了深意。我静候下文。但掌门思忖的目光一经在我脸上落下,很有生根的意思。 短暂静默过去,张华德收回所谓思量的目光。 他这一次盯上陶铄金:“铄金,将剿匪的经过一一告诉师父。” 陶铄金严正以待。“是的,师父。” “徒儿半年前奉命下山剿匪。当时山西村里的山匪,一些情况与师父交代徒儿的相同:将近四百人数的匪徒;当家匪首是一个叫‘玉颜’的女人;山匪窝靠山背水。至于其他,徒儿从山西村的村民口中得知,这群匪徒来到山西村也不过一年的时间。然而就是这一年时间,他们发展迅速,并将邻近乡镇的零散山匪全部收服。” “等徒儿数次探访匪窝,更有吃惊的发现,这帮山匪不仅有严格的防守,还有极严厉的纪律。” “师父是否想过?竟然会有夜半不得醉酒的规定出现在山匪窝里。不止这一项。执行任务的匪徒坚决不能沾染女色。放哨,巡逻,伙房里那做饭的妇道人家都在恪尽职守。” “违背纪律,一律斩首!” 张华德又开始抚顺他长长的白胡须,且眼神鼓励陶铄金继续。 “这半年来,徒儿总计三次,与当家匪首玉颜交手三次。一次下山初徒儿下的战帖,不分上下。后两次由徒儿设计找出女匪首玉颜,然后两方真刀真枪。可是这个女人,除去第一次的态度还算正视两人之间的比斗,其余都兴致欠缺地耍计逃脱了。她没有一般山匪的豪气。” “但确实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女人。” “然而在半个月前,这两方僵滞的局面被打破。” 陶铄金停顿。而这停顿让他的师父张华德挑了一端的长眉。 老人家眼里戏谑,很开心似的见到自己徒儿这时走神。 “是银姑娘的出现?”他含着笑问。同时眼角不忘瞥我一眼。 陶铄金仍沉浸在某种幸福的情感里。在猛地意识到自己师父的提问时,他一愣。 尔后点头,回答:“确实是有了银姑娘的帮助才让徒儿成功手擒女匪玉颜。” “等擒住这女匪首,我们又设计一出‘鱼目混珠’。”陶铄金讲述事情经过,“银姑娘装作匪首玉颜,吩咐年轻强壮的山匪袭击由官兵装扮的商富,抢夺他们的货物。结果山匪反被一网打尽。剩余留守寨子的山匪则在‘城门大开’之后被一拥而上的官兵抓住。” “但徒儿有一点疑惑。什么山匪需要做到这一步,拥有十分严明的纪律?与官兵对抗时会采用列阵?他们是确确实实地运用了排兵布阵!” 陶铄金是真的很在意这群会布阵对敌的山匪。他不经意间在叙述中使听众将山匪和上战场的将兵联想在一起。但又或说,陶铄金的意识层里,他早有怀疑,认为山西村的山匪来历不明的背后,牵扯有国家大事。 张华德当然能够理解自己徒弟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双手背负身后,语气深沉,问陶铄金: “《玉颜心经》。最近武林传得沸沸扬扬的《玉颜心经》,铄金,你有听到它的消息吗?” “有。都在说是山西村里的女匪头玉颜,她手里就有一本《玉颜心经》。” “所以,你能够明白你爹反对银姑娘住进武当派的苦心吗?” “但这事和依雨无关。”陶铄金肯定。 6.废柴六徒弟 “怎么就没有关系!” 一声厉喝挟带冷风,飕飕穿过我的脖颈,随之带起的是我背部的大片鸡皮疙瘩。 当我一个冷战哆嗦,来势汹涌的冰冷感仍不满足地掠夺我手脚的温度。然后,我反应了自己好长时间里没有机会喘上第二口气。 我想自己早该习以为常陶器这“突如而来”的行为作风。可也不代表我会没有惊吓。 试想,你就在那么一座空落阴暗的大房子里,此时你全神贯注观赏一株据说是只在封闭漆黑环境下盛开的“美妙的花”,而当静得都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忽然,就这么你耳边爆出嚎叫哀戚声音,至少我本能地会心率失常。 【这全怪张掌门的书房,里面光线多偏向阴暗的灰黑色。】 我站在一处阴影中忙不迭来回做几个深呼吸,右手费力按揉自己的胸口。 心脏跳动的速度让我不安。而那边陶器已经开说: “《玉颜心经》是银月宫宫主身份的象征。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上这宫主的位置吗?是要修炼了《玉颜心经》上面的功法才行!” 他怒儿子不争的火脾气持续,“什么‘银姑娘’都随便挂在嘴边,你又知道不知道,银月宫的圣女就是下任银月宫的宫主!银展屏。你以为这个女人让自己的得意弟子离开银月宫是出来玩的吗?江湖武林传疯了银展屏丢失《玉颜心经》,这消息会是一点根据都没有吗?在山西村突然出现的圣女,你又怎么想不到她和《玉颜心经》之间的关联!” “是。我是知道银姑娘和《玉颜心经》有关系。”陶铄金梗直脖子。 “我也可以大方地告诉爹,这次和银姑娘一起回武当,就是为了帮银姑娘找回银月宫丢失的《玉颜心经》!我答应了帮她,就一定会做到!”他一步不让。 “你!你这个不肖子……” 气氛在转变成双方的不堪。 【这场面很不可思议。他们父子两竟在争锋相对。】 我的心力交瘁想来他俩没法想象,而我开始听不懂他们的争吵。 究竟何时——我不清楚,那短暂的意识空白令我颓然地栽倒在地上。 当我艰难地睁开双眼。身子撞击地面的疼痛让我不住冒起冷汗。也就这时,我希望这动静有打断了他们的剑拔弩张。大概有“嘭!”的一声,于是他们不得不转移注意。我想,大概动静不小。 老实说我一直很宝贝自己的生命。 然而经过之前的惊吓,尽管我努力采取措施补救,心脏病依旧发作。但是,究竟我承受不住的是陶器的怒吼,还是陶铄金做法上对银依雨的坚持,我不想自欺欺人,我因为后者——它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伤心加剧。 我开始平复心绪…… “这个没用的!” “爹!你不要……” 我一定是嘴唇泛紫,脸色难看之极。不及我多想,陶铄金急忙把我困在他的双臂之间,他的右掌紧接贴上我的后背。 灼热的内力伴随他的发功,开始定量定速输入我的体内。 内力,我对这个词一直感到难以置信。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我只有在武侠小说和电视剧中才能见识到传说中的“内功”。但在这边的世界,它有存在的影子。而它现在好比一只手掌,托起我的心脏,让我拥有温暖的感觉。很让我放松。 我想象自己沐浴在温泉里,也不过如此。 “不凡,账本的事以后不需要做到深夜。伤身体。” 声音以扭曲的形式钻进我的脑海。 我再一次聚焦好视线,然后就见到一张内疚的脸。张华德的老脸有时候就是很可爱。反观陶器的横眉竖目,你就能明白了张华德的亲切可人。 陶铄金扶我一把起身。我看出他是放心了。因为从我脸色好转他就重重吐了口气。 “谢谢。”我对他说。【出于某种原因,我对武当派六代弟子都有一定距离。】 “应该是爹进门时吓了你。” 陶铄金歉疚地凝视我,“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的虚弱。我们都没看出来,尤其我这个大师兄。”他捏住我的肩头,慎重地对我表态,“我会多注意的,师弟。” 我感到肩头的手掌像块烧红的烙铁,让我浑身不能自在。 “对不起。”我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而对于我忽然与他的坦然相视,陶铄金笑出两个快乐的酒窝。他用力拍我的肩膀:“说什么呢!大师兄当然要关心师弟!” 对不起。我心中再一遍地向他道歉。 一边品尝在心头翻涌的酸涩滋味。我撇开眼,一边拿开陶铄金的手。 他的手心很温暖。我承认自己对陶铄金的眷恋很深。 但是有一只鬼住进了我的心里。它让我没有脸面接受陶铄金对我的好。 “够了。铄金,你和银月宫的圣女,和《玉颜心经》,即便在剿匪之前确实没一星半点的关系,但你从遇上匪头玉颜和银依雨这两个女人以后,你就牵扯不清了!” 7.那两人,你侬我侬 武当派后山有树有水有山。 茂密的古树林,和栽植在公园里的百年老树本质上不同,这里的树一棵也有数百年的高龄。当阳光从高空照射,枝桠和树叶滤过几重色彩后剩下深绿色留于表层。树林子深处有条碧绿色湖泊,水里青草一眼望见底,也有湖畔旁被天雷劈倒的古树,它们一头浸泡在水里,一头翘在空气中长出湿湿的菌种。 山后面还是山。连绵到视线捕捉不到的高度。 雷聂人喜欢在水里练功,尤其是浸泡了整个身体之后。若是你去武当派后山的湖泊找人,十拿九稳他就在那儿。 但是今晚雷聂人不在这里。 连高翘在空气里那摆弄姿态的枯木都寂寞得任由夜风抚摸它光秃的脑袋。 湖泊前的草丛,丁豆已经缩在里面有老半天时间。 他晚饭过后就在这里坚持着守株待兔的精神,更一点不敢放松心神,说这里是他看到湖泊风景的最佳视角。 请时间往前倒带。首先有我被师父请出书房,对方要求我回房休养身子,然后丁豆偷听完银依雨和陶铄金的谈话后怂恿我一起参与他的偷窥计划。他坚持说今晚那两人约见在林子深处的湖泊。再然后丁豆一直不肯放弃自己口词,以及之后的现在…… 我坐在草垛上,任是那两人的半片衣角没瞧见。 夜间的气温不断攀降最低点,可怜我一件单薄的外裳能遮挡多少寒意? “或许你听错了。” 我忍不住按揉酸疼的屁股,一面试图说服丁豆跟我离开,“我们先回去看眼大师兄人还在么,要不在,我们就找银姑娘,如果银姑娘也不在,我们可以找俞师姐。她肯定乐意帮忙。” “赵师兄,我丁豆一定没有听错!” “湖泊两个头,这头风平浪静,另一头连着一条瀑布,为什么银姑娘偏要来这头看水草!” “赵师兄?” 我并不想生气。已经受够了怎样无视脑袋里缺根神经的“直觉男”,更深刻明白跟他们谈逻辑,就等同于苛求人放出来的屁要会开花——全身妄想。是胡扯! 可我现在真的在生气。为了久等不到的男女主角也好,为了白白浪费的三个小时也好。 我心里沉闷的情感简直让我受不了。 我率先起身,拍去道袍上沾惹的草屑。 “他们不会来了。”我说。 “我们应该去的是湖的另一头。”我低头,正对上丁豆委屈的眼神,“他们肯定在那儿,如果你没有听错。” “我肯定没听错。” 在繁星点缀的夜色下约会,很浪漫。有夏季的萤火虫作伴,有淙淙流水为你伴曲,更有夜风轻拂耳朵和鼻梁的舒爽,我想象此刻有个女人顶替了丁豆出现我的身边,那么,一切就会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的故事。 我已经能听到瀑布的轰鸣声。待我急走两步,一回头却看到丁豆原地未动。 “大师兄?”丁豆嘟囔。声音迷惘就像被什么迷去了心智。 我有所感应地顺着丁豆的视线看去。 依稀瞧见两条黑影搂抱在一起。 是陶铄金和银依雨。 他们正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好比被绑在一起的一对乌鸦。原谅我找了个难看的比喻。然而我心头的一口恶气并没有因此出来,还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真美。”丁豆又一阵抒情感慨。 我依然看到黑影飞来飞去。上面是天空,下面是湖泊,背后衬景是一道瀑布,四周更只有黑漆的树林,我仅能看到这些。习武之人的视力都很厉害。然而我的双眼尚未有能力——以后也不会有——开发出美妙的趣事,就像“一轮满月暖融融地散放华光”,又或是“一边会放彩虹一边又在降雨的小金龙”。 【只是两个人罢了。】 若是在白天,我眯起眼,想象陶铄金和银依雨飞梭在半空的景象,有瀑布的晶莹水珠点缀,有亮丽晴空的映衬,有暖风吹拂草尖,而他们含笑相对,相拥飞舞…… 到那时,我不得不承认,是很美的一幅风景画。 “看来大师兄是喜欢上了银姑娘。”丁豆开心地露出个笑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高兴。我很高兴大师兄喜欢银姑娘。” “他们在一起真的很美。”他边说边转过脸,盯着我瞧。 “是不是呢,赵师兄?”他问。 “嗯。” 当我淡淡回应,耳边敏锐捕捉到混杂在风声里的一丝一缕的轻笑。 8.武当派的生计 每月的头三天我都会下山收账,收上一个月的帐。 武当派既没有开镖局等人送银子上门,也没有自己开垦荒地种地收成粮食的说法。它有自己的维生方式:放租。 所幸,开山祖师爷张三丰留了好些地皮给他的后人。 有时我挺为张三丰这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精神折服,而他留下的名气更令武当派在武林之中占据“泰山北斗”的地位。如今的老百姓,他们的脑子里哪一个没藏这么一条常识:武当派是大门派,是有头有脸的大门派,是跑江湖里去所有武林人士都知道的有头有脸的大门派。 归根结底,全是张三丰的丰功伟绩,造就出如今为人信服的武当派。 但在我管理武当派的生计大事之前,一直以收租为收入的武当派财政常见赤字。 有利有弊。当武当派上下百来张口都寄托在收租这一种维生方式上,这时财政赤字和天灾人祸可谓是如影随形的难兄难弟。而当采取措施,其结果最为直观的表达形式则是: 每月最后三天大伙儿一块儿啃白馒头。 当然,上述恶劣情况在我接掌武当派的财政大权之后,我能骄傲说它们已经被尽数消灭。 现有的管理方案:一,放租收租;二,做生意经商。 管理规则:一旦有租田欠租的状况出现,需给予武当派合理理由。 武当派接受人性化的各项理由。如家中父兄卧病在床的理由,由此这一年里武当派不再收取他们租金,而且奉送劳动力武当派弟子一名。规则视天灾人祸酌情处理。又比方有人放火烧田,武当派会找出凶徒,并且罚其代为交租一年。 倘若孩童贪玩致使良田被毁,田租一年可免,然而贪玩小童需要到武当派的菜园工作一月。 同样的道理,租地欠租者,给予理由一经接受,万事大吉。不合理借口则一概不予理会,解决方案只一个字结果:打。 当放租的弊端被肃清,这并不能做到武当派弟子人人手有余钱的地步。 从商。虽说士、农、工、商,商居末位,但武林人士不同读书取士的书呆子。 一旦你拥有足够让人嫉妒的银子,哪怕是横着走、鼻孔朝天,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地赶来巴结你的裤腰带。不需要理会那些个背后戳你脊梁骨的人,从来人们牢记一点就够自信:明面里,他们从来点头哈腰称您“大爷”。 当然,从商的名义一切以我赵不凡为根本。 试问,某年某月武当派张掌门参加了武林盟主的庆功宴,但就在宾主尽欢之时,就那么唐突地,武林盟主忽然放下小酒问张掌门:“张掌门,这酒水钱可容老弟一月后还来?先赊着吧。”这情景想着就得多么尴尬? 自然,原因多种多样。更重要的一点,武当派经商事宜只我一人主持。 今天是下山收账的日子,往后两天也是。 我习惯在这三天带上雷聂人一道下山。有保镖和没保镖,这差别不仅能影响我的心情,同时影响的有收租的成果。【总有些人不能深刻理解何谓“君子”,他们向往的往往是拳头,但很不幸,没人有比雷聂人更狠的拳头。】 日思酒馆。我将记下了最后钱数的账本收入布包。一旁账房先生有自己的月帐,则记下酒馆的收入支出。 “少了十两。”我说。 装饰华丽的包房里,我安静看账房先生面色古怪地瞧向代理掌柜。 “账本最后的结算没有问题。只是里面少了一张纸,一张十两的纸。”我又说。 账房先生恍然了悟。可他即便装作不懂,在我这里依然没有意义。我只在乎结果。结果是少了十两的纸张。 我转而打量掌柜的胖身板,骤然皱紧眉头。如果一个人的外貌代表了这人的罪行,这位有着绿豆眼睛的掌柜估计是十恶不赦。我想象他满地打滚的模样,哀嚎或是求饶,抑或满嘴奉承的谎言。只觉得心里一阵不舒坦。 “十两。”我又一遍催促。 “账本明明就没有问题,您也说了,结算没有问题。这这这,这又怎么会多出十两银子呢?要不您再细算一遍,小的就在这为您候着,添茶倒水。” 胖掌柜然后对账房先生挤眼睛,等后者唯诺交出账本——我严厉怒视账房先生的随波逐流,胖掌柜一双手讨好地亲自递上,“您算算。” 待我见到掌柜的谄笑,耐心失去。【这两人本没有关系,现在却真像一条绳上的蚂蚱。】 “您看这账本,小的都有一笔一笔记清楚了。”他压低腰,双下巴挤出可笑的一副哭脸。 “你很自信。”我不悦开口,“可惜我没有多余时间打发你。” “三天都在对付自作聪明的掌柜,你有为我想过吗?我的心情有多糟?”我沉下脸,转而对身旁雷聂人说,“拜托了。” 对于连未知数都不懂的古人,我凭的是什么?要他们理解我脑袋里的ΧΖαβ…… 9.强大的时代混乱 当我清算完米铺和酒馆的账簿,大概三分之一,身后的包袱里已经有了银两的分量。约数一千五百两。整个上午来回奔波得到回报的感觉非常美好。 我心情愉悦,于是带雷聂人上酒楼用饭。 雷聂人没有张恒的洁癖,也没有俞婉仪的娇贵,或是周黛的挑剔。所以我在用饭时会选择雷聂人作为同伴。况且,我俩都很安静。 安静地注视周围人的表情和动作。安静地享受自我世界。 老王家酒楼。 很普通的一家酒楼,里面的客人身份也是普通。 它平淡无奇的装潢,连同那店名一样不起眼。唯一的亮点是酒馆背面的清澈湖水。每当节日湖面总有小舟飘荡,船上渔女如同片片绿叶中盛放菡萏,夜间则有两岸灯火星星点点,仿佛漫天繁星被招揽下凡,正浴火蜕变成地上灵宝。 今日,湖水别有风情。粼粼波光。它轻舞水袖,引得蜻蜓低飞点水。 我倚在窗口深吸口气,然后饥饿于肚中空空。一转头看到雷聂人如老僧入定。 当饭菜上齐,鲜艳的菜色和菜香勾人胃口。 我忙摆正碗筷。 “前些日,喂嘿,我听说那个脸上十字疤痕的盗贼……”声音嘶哑传来,“给人做保镖。我媳妇当时可是吓得两眼发黑,当即晕倒过去!我娘现在还在打哆嗦,一直不敢出门。衙门不是判了这个男人……这个吗?” 我看到一个砍脑袋的手势。 男人比划着,压低嗓门又询问,“是不是逃出来的?” “有悬赏布告出来了吗?”他忙又追加一句。 “新皇登基,大赦!” 男人的同伴一脸不耐烦,手里的筷子直指对方鼻尖。因着自己的话不仅没能使对方信服,甚至那人狐疑不定的眼神竟瞟向别处表达讥嘲。外加生气。不由粗声粗气:“成祖皇帝的长子早在北京的紫禁城里头登基。现在不是永乐了,改成洪熙元。” “真是这样?”男人不信。 “你大哥我是做哪一行的?” 男人呆愣后瞪大眼,一时忘了言语。良久,他喃喃低语:“这才是十五年呐,永乐帝……” “嘘!”那同伴极力将音量降低,两眼同时观察周围是否有人在窃听他们的谈话。谨慎的态度在热闹的午间有多此一举的嫌疑。 我吞下嘴里的一口白米饭,筷子伸向焖炒扁豆肉丝。菜盘里有我喜欢的用以提升菜香的红椒。 男人忽然感慨:“说来建文帝也只做了四年的皇帝。” “提那些做什么!快点吃完了回家看弟妹,也别让干娘担心。” “唔,我只是想啊,你说这些个从死牢里放出来的杀人犯,要是歹念起了再作恶,是不是就不止大赦这么简单?可是这难道不是……拿我们老百姓的生命安危开玩笑吗?新皇大赦,我总害怕杀人犯还是杀人犯……” “是你被关在牢房里判了死刑,恐怕你就没现在这么多的话了。”他的同伴强硬打断。“行了!你不要总给干娘找麻烦。什么事都是祸从口出!” 那两人一个是铁匠铺的老李,一个是衙门捕快老汪。 我收回视线。 然而,筷子夹起的膘肉再没让我好胃口。嘴里的米粒嚼烂了后发甜发腻。 雷聂人仿佛不被外人打扰的样子。 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的变化,这套模式他在应付旁人时已是如火纯青。 我并不敏感多疑。 但是老李口中的永乐帝、十五年、建文帝四年等等信息,已经足够我高度警觉。 老李想说的是,建文帝做了四年的皇帝,之后永乐帝在位一十五年。 可是,不对。 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它明确记载了——永乐帝在位二十二年,即明成祖朱棣活至六十五岁,在位二十二年。 而在这里,时间不对! 明成祖缺少的七年时间,连同元朝缺失的时间。我能说,这个伪明朝还可以再混乱一点吗! 然而有幸,除去明成祖少做了七年的皇帝,在此之前的明朝,它享有二十一世纪的相同历史。 存在于此的伪明朝有明太祖朱元璋的历史,有明惠帝朱允文的历史,也拥有靖难之役的内斗,而通过靖难之役的兵变谋得皇位的明成祖朱棣,他不过少了七年的皇帝命。 【混蛋!这个伪明朝不可以多一些原则吗?】 “饭要凉了。”雷聂人突然出声提醒。此时他碗里的米饭已经被吃干净。 “下午还有几家商铺?”他问。 “一家丝绸,两家药铺,一家茶叶铺子。”我回答。 雷聂人是前武林盟主雷摄天的独子。 四岁上山习武的雷聂人有着说一不二的铁腕作风。而他这颗泡不烂的金刚钻,我想也只有在关于俞婉仪的事情上,才会变成没有危害的乖绵羊。 【雷聂人和张恒都对俞婉仪心生爱意。】 10.丁豆叙述,俞婉仪的吃醋 如今的武当派,其六代弟子在处理卧房的地盘问题时,已经抛弃了从前的“大杂烩”方案。 你再不会看到一个厢房一个炕上一排弟子头挨头、脚挨脚,总数二十八人的情况发生。 因为已有强大的资金作为后援。 也因此,武当派的入室弟子享有自己的卧房,挂名弟子则是三人一房。依据众弟子能力的高低,卧房的装潢、空间大小可以变更为王子公主的奢华,或是大臣们的朴素大方,当然也有遭遇盗贼后的家徒四壁。 武当派弟子三年一次的武艺切磋就是为着上述原因存在了五年。 丁豆武艺略逊一筹,除去入室弟子中一点不会功夫的赵不凡。基于前者是入室弟子中辈分小、又入门最晚,几位师兄姐怡然带有照顾后辈的心意,对丁豆也就多加照拂;后者则是挂了一“招千金”的活字招牌。 于是“公平”二字在这两人面前变作——接张掌门的要求——丁豆与赵不凡两人一间卧房。 同时赵不凡作为武当派的财政要人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这点上他真正特殊于其他弟子。 赵不凡的书房。 推开门就能见到堆满了整个书桌的厚厚账本。也有账本积压在东面墙壁的一侧,如今高度达到成人的小腿部分。在阳光照不见的底层,大多账本并没有来得及写上一个字,却已经有了梅雨时节泛滥的湿霉味儿。 也有封皮上毛茸茸的一层可爱的淡青色。 整个下午核对账目的账本被正两边打开,在厚厚一摞的书桌上染了火烧云的红火。 工作临近傍晚。 回卧房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我猜想丁豆在等我一起用饭。 房中丁豆果然抓着一双筷子趴在桌上。 对方正数着碗里的米粒,见我推门进屋立时双眼闪烁 “赵师兄,知道吗?”他问。 还在我没能细究丁豆的表情,这人一句话结束,“哈哈哈哈!”又自顾大笑开怀。一副欲罢不能。 让人顿感莫名。 “呵呵……哈哈哈!”他昂起脸,大张嘴巴笑着,“俞师姐太有趣了!” “今天一整天俞师姐都让我笑肚子疼了。唔哈哈……嗯哼!当然了,首先是师姐穿出五颜六色的‘大肥鸟’去见大师兄。但是大师兄说哦,这衣服不能随便乱穿。俞师姐哪会听话?就一直追问大师兄好不好看、说好了只穿给大师兄看……” “我就听见最后是银姑娘答了一声好看。”他捂住嘴巴,又抱住自己肚子闷笑。 “结果俞师姐的脸都绿了!噗……立马扭了头就跑开了。” 丁豆开始连说带演。 他极力重现俞婉仪当时的羞愤,“我可是记得俞师姐跑了一阵又转过了脸来,喏,然后就气得直跺脚。” “俞师姐换件衣裳出来还找了银姑娘比赛诗词,诗词哟!”语调愈加兴奋。 “师姐挑了兰花指,小指翘得老高,两根手指还捏了一条手绢,一面笑不露齿,是要扮淑女啦;一面她就指着一朵凋谢了的小红花,我知道师姐甩手绢的时候把方向与原本弄偏差了那么一点,但她总要死马当活马医的呀,于是唔……厉害的来了哟!明明就扭着张脸,表情多纠结,可师姐还要温声细语。” “‘蝴蝶绕牡丹飞,月下流萤,人比花娇,月见羞颜……’” “俞师姐是把这辈子自己知道的诗词全部一下吐了出来。多不容易。但是银姑娘只应了一声自己没这方面的才能,偏偏还要请俞师姐见谅。” “呐!师兄猜一个,后面怎么了?” 他激动得两颊绯红,口水飞溅。说是给我提问,自己却立马作答: “是大师兄。大师兄笑着说银姑娘是不鸣则已的真才女。俞师姐没差被气死。” 我否定丁豆取笑人的做法:“俞师姐不会高兴你笑话她。” “我才没笑话她。我只是看了想笑。” “你偷偷看了?” “我在那啊。才不用偷偷看呢。俞师姐拉上我一起去找的大师兄。好不容易等大师兄从师父的书房出来,大师兄还说什么自己和银姑娘有约、要先见了银姑娘再说,所以俞师姐只能一起啰。结果穿上漂亮衣服也没让大师兄更喜欢自己。” 丁豆长长吐一口气,一时间兴奋化为乌有。又喃喃低语:“我也喜欢俞师姐高高兴兴的样子啊。” 他年轻的脸上有一抹忧愁。 【先前的激动反衬他丁豆现在的难受。】他开始纠结自己怎样做才能帮到俞婉仪。 我瞧着桌上的饭菜,心里总哪个地方觉得不大对劲。 是丁豆的话。那个词——五颜六色的“大肥鸟”——让我在意。 “俞师姐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我问。 “就是俞师叔给师姐准备的嫁衣啦!”丁豆一手支住下颔,瞟我一眼。然后他困扰地皱起眉头,埋汰自己师姐,“就叫她不要穿的。偏不听。” 是俞婉仪母亲留下的嫁衣。是俞婉仪得自她去世母亲的唯一一件遗物。 房里一瞬沉闷,我不禁暗自思索。 当鼓起勇气向自己喜欢的人暗示自己的喜欢,甚至俞婉仪的做法已经是挑明了这份喜爱之情,但最后被人拒绝了。尤其银依雨的美貌不容人质疑。那么俞婉仪,一向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心高气傲的她又是以什么心情、穿着那身红嫁衣落荒而逃? “胡闹嘛。”丁豆吭唧。 我看一眼对这事无能为力的丁豆,随后给自己碗里添饭。【这人其实是在担心俞婉仪,但是他找不到帮助俞婉仪的方法。】 菜夹进碗里,我发现这一天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突然丁豆说:“其实师姐今天还狠狠地摔了一跤。” 我不明白丁豆为什么还执拗于这个话题。难题增加,他现在让我看到的一张媲美全天候都在表达自己不满与谴责丈夫的妒妇脸,为了什么? 猛地丁豆撑起上身往前凑近。 他的双掌贴在桌上,他的双眼瞪得凶恶。我扪心自问,却在近距离下瞧见他的脸部表情紧绷。 “吃过饭再谈。”我说。 “赵师兄总是不近人情!” 我本能地为这嚷叫皱紧眉头,心里也不高兴丁豆的率性而为。 但丁豆的气焰不减,他继续向我嚷嚷:“只有赵师兄不记得大家的生辰,不会给大家准备庆贺,就算是最后一个来了也是在随便应付!只有赵师兄会这么做!明明都是师兄弟,赵师兄却站在一旁。就从没想过我们的同门之情——难道不是亲如手足的吗?难怪二师姐说赵师兄最是阴郁!就连文师叔都不喜欢你!” 他的生气太过冒昧。我反应不及。 【措手不及。】我禁不住自我反省。 大概我一开始的态度就显得冷漠了些;或许我在丁豆面前表现的一分热情远低于他的索求值;或许我真的很过分,稍稍热情都不曾给予,也因此—— 我只要热心一些,他也就不会这么生气…… “不要在我面前耍脾气。” “我不吃了!” 【结果我说出了令丁豆失望的话。】 11.俞婉仪的恳求 像很多个晚上,我会一个人安静地吃饭。 【就在刚才,丁豆摔门走了。】 一个人的感觉其实不错,很有体味得到心灵受到的抚慰。也因此我产生十足的自信。相信着,哪怕黑漆的夜幕会悄然钻出一只凶猛獠牙的鬼怪,当我接受它的凶残,在这黑夜,我也不致自己最后落得个两腿打颤的结果。 而我同样坚信,在它将我吞噬的一刻,我会化作比它更凶残的鬼怪。 人心,当强则强。在剔除一切善与恶的争执之后。 丁豆想必不会很快回来。 十五岁少年仍处于毛躁的年龄段。而我已有十九,加上久远的十八年的人生经验,我应该猜测得到丁豆的愤怒会一直持续。【少年总容易情绪变化。且不会轻易妥协。】 丁豆不是热血动漫里的男主角,自然也没男主角的为了远大理想就不顾一切的热情、自信。 他最多有着主角的旺盛精力和粗心眼的毛病。 但上述两点在他掉入悲愤的漩涡时——人生总要经历挫折和伤痛——并不起多大作用。端看他抉择人生的态度。然而毛躁的年轻人在面对挫折时的看法,不外乎要逃避伤痛。却不防正中失败等负面情绪的下怀,就这么让自己沉沦在了其中,无法自拔。 【无止境循环自己的失败。然后斗志丧志。】 【总不能正确面对。】 我还可以做这么个假设,当一个伪善者出现,并且为丁豆指点“另一条阳光大道”,以此为分界岭,这小子完全可以记恨我一辈子。 我收拾好碗筷,接着打水洗脸准备睡觉。 俞婉仪就在我洗完脸后出现在了卧房的门口。她没有进屋,应该是顾忌着些男女有别的规矩。 气色看上去不好,原本红润的脸蛋这时掉了光彩,些微苍白。而俞婉仪眼里的情感,不是我想象的忧郁,更多的是令我讶异的坚毅和果决。 随后我整好衣袍出门,俞婉仪安静跟上,我则带头走去外面的院子。 行至假山前停下,回头。 院里树木多是常青树,这时候树叶的碧绿看来成了浓郁的墨色,树上昆虫的叫唤声传来耳中也像是木匠的敲打钉锤,枝桠黑影在风中纵横交错。 我借着月光看到俞婉仪撇过了脸,她的目光落在一角的屋舍。 “俞师姐。” “我也不想瞒你,我讨厌银依雨!” 翕合之间,她开门见山。 “大师兄从小到大最疼的人就是我。我知道大师兄现在被银依雨迷惑了心智。陶伯伯不喜欢这个女人。”她边说,边调转视线。而除了将沉闷的感情发泄在音色中,使之这夜晚听来尤其酷寒低沉。她神色正常。 之后很长时间俞婉仪都盯着我瞧,似乎这样就能让我理解她心里对银依雨的憎恶。 “银依雨是银月宫的圣女。” “银月宫本来就是邪魔歪道!当年银展屏大闹武林,把江湖武林搅得乌烟瘴气。” “我不希望大师兄中了银依雨的奸计。赵师弟,你相信我的。” 她的话层层递进。然而我在意的一点,是俞婉仪要我相信她绝不会放任一个危害品出现在陶铄金的身边。那么,我点头,自然是相信的。 “我听爹爹说起过,赵师弟六岁时就被人牙子贩卖到了武当山的山脚下。当时师弟逃出恶掌,不久遇见了下山做事的爹爹,因此上了武当派。我也一直记得,我八岁那年师弟你才拜师入门,那时候师弟是十一岁。然而我不论怎么欺负你,甚至是为了听你唤我一声师姐就动手打你,你没有一次是冲我发过脾气。我知道你也很疼我的。” 俞婉仪放低姿态后确实很可爱。她让人想要保护。 【她是更有韧性的女人。】稍加锤炼,俞婉仪可以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女人,到时候她不需要借发小脾气让人退步。 “我现在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这么疼你。” 俞婉仪的悲喜我不明了,但我松了一口气,“其实师姐蛮可爱的。”是的,俞婉仪确实有可爱的一面,而在此以前的我没有发现它。 “啪!” 一巴掌由俞婉仪甩在我的脸上。 我怔怔看到俞婉仪通红的眼圈,然后悔悟自己的“轻浮”——大师兄、疼你、蛮可爱的,这些词在我上辈子根本当做是夸赞和恭维别人。但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言行已经能构成是对女性的轻浮和不尊重的罪恶。 我想说,我没想过要调戏俞婉仪,也没想不顾念俞婉仪的心情,可这只能此地无银三百里。 我只是心里的话想真切地传达给对方——你是一个好女人。 突然后悔。我懊悔目前的一切。 “对不起。”我垂下眼道歉。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和俞师姐一样,我并不喜欢银依雨。”我开始附和对方。 “是真的?” “嗯。不喜欢。” 俞婉仪终于放松整个神情。她长舒口气。可她很快焦虑地蹙眉,并带着些不确定望向我:“我要赵师弟今晚假装病发。让大师兄陪你。” 什么时候开始播种谎言?我还想问又什么时候结束了收工。但是已经没有必要。因为俞婉仪迫不及待地补充说: “帮我拖住大师兄一个晚上。赵师弟现在就去。” 12.装病和被发现 陶铄金的卧房很大。因为这个首席大弟子是货真价实的厉害,在武当派弟子每三年的武艺切磋中从来技高一筹。 陶铄金习惯晚饭后在房里打坐。 “打坐”,这个词对我而言,其意义与“内力”相同,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具真实感。 我的突然造访打断了陶铄金的修炼,而他并不介意。 一柄挂在墙上的铁剑,三本摆放在桌上的经书。 我打量陶铄金研习武艺时的简装,他上面穿白底缀祥云对襟衣,下面一条黑色宽裤。 目光移向桌上冒气的茶壶。 陶铄金边转进内间,边招呼:“赵师弟坐着,桌上的茶水是碧螺春。” 我依言坐落:“谢谢。” 我并不想拒绝陶铄金的招待。是因为自己需要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拖住这个男人。而品茗,在这个词背后的雅致和玄奥,足够我撑上一柱香的时间。 当茶水由温热转渐变冷,我又一杯续上一杯。 但终究在茶水里头再无法品味出除白水之外的滋味时,我抬头正视陶铄金。随即看到对方的一脸温和。陶铄金才换了一身蓝白道袍。 他就端坐在桌对面,修长五指翻弄一只白釉茶杯,这时候问:“赵师弟喜欢碧螺春?” 我双手捧住杯身,面对陶铄金无害的笑脸,字斟句酌:“不是单针对碧螺春。是对喝茶本身,比起做其他事更容易投入。大师兄对茶艺有研究?” 陶铄金的拇指指腹不时沿杯缘一圈轻捻,听后摇头。 “啊对呢,”他晃下脑袋,眼睛一瞬眯起。“赵师弟是有什么事吧?我看师弟一副很投入的神情就没有多问,现在师弟是?” 我立时绷紧神经,嘴里反问:“大师兄有事吗?” 他似乎是被说中了心事,一下无言。 我不觉在自己眉梢上搽上一抹紧张,“如果不方便的话……” 稍顿,我颇为难的表情,【我的演技应该卓有成就。】犹疑不定又说,“其实明天再找来大师兄也可以。那,真是抱歉了,今晚打搅了大师兄的修练。”再瞥眼桌上茶壶,眼中歉疚,“居然喝光了一壶好茶,我……” 我边自责,边起身离座,然后见到了陶铄金的犹豫之色。 当即我决心将欺骗做到底。心知鱼已咬饵。于是扭头向外走去。 步伐匆忙之间却是撞上了桌脚。“嗞嘎!”的刺耳声,反射神经传达痛觉给我的大脑,可是我没有吭声。好像真的在为自己打扰了别人而惭愧着。 “师弟!” 陶铄金在我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追上,他说,“有事赵师弟今晚就解决。不过我得先跟依雨知会一声,我们约好了湖边见面,今晚我是不能去了。” 我定住脚跟。 因为陶铄金的话,不由想到了俞婉仪的请求,我一下明白了些俞婉仪的打算。 俞婉仪是想代替陶铄金去见银依雨,又或是别的,比如制造两人误会之类的,像极了通俗爱情小说里的剧情,也符合那万年不变定律——女二号总有使命对女一号发起进攻。 我猛地闭上眼,不再多想,也不去看陶铄金坦诚的眼睛。 他不会知道我内心的矛盾。我既不想他受伤,同时不想让银依雨轻易得到他。 终于我狠下心肠,决心让错误延续。 我让自己的身体倒向地面,这一次陶铄金接住了我。 也就刹那功夫,他的动作开始一连串的进行,好比精密仪器的开关一经打开,所有在此之前被设定的程序于是高速执行指令,井井有条。 我躺在陶铄金的怀里愣神。然后发现他体贴地为我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他的右掌贴上我的后背,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入我的体内。 我的身体炙热。理所当然。我只是在装病。 【有种要燃烧起来的错觉,它会把我的心脏一并融化的……】 “你没事?” 陶铄金的声音听来低沉,随着他的询问,内力也被撤走。 “为什么要骗我?”他咄咄逼人,眼睛里藏着些许恼火。 “你究竟在想什么?”他又问。 我盯着他张合的嘴,忽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以便制止他推开我的动作。 “非常抱歉。”我只能这样回答。 但是陶铄金不为所动。 我抿下唇,竭力镇定心神。谎言继续:“就在刚才,我让桌脚撞了小腿。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其实小腿抽筋……我知道大师兄很着急去见银姑娘,可我站的位置巧合不方便大师兄出门。我很小心,即便如此,还是摔倒了。” 我的解释很不让人信服,隐约有些言不由衷的挑衅。可那又怎样?我努力在欺骗的人是陶铄金。 我埋低视线,慢慢收回手。 悬而未决的感觉,很糟。 当我再一次无礼请求: “大师兄可以送我回房间吗?”我知道自己行差踏错。 【我从开始就不该利用陶铄金对我的关心。】即便我相信着所谓的谎言能充实生活,并带来美好希望的谬论。 也就这一刻,我预见了自己必将失去眼前的这个男人。 13.陶铄金的顾忌 这年陶铄金十二,赵不凡十一。 武当派的后山今日依旧在春意盎然之下萌发勃勃生机。 有潺潺流水汇入湖泊,优质清水一路蜿蜒伸向远方;有葱郁古树林吸引各色鸟类栖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嫩黄小嘴探出鸟巢,不时巴掌大的鸟蛋被破壳的小鸟啄出口子;有随风而去的云朵和温煦的阳光…… 看来上天格外恩宠这块土地:麋鹿、点水蜻蜓、鲤鱼的打尾、肥白的兔子、游荡在枝桠间的调皮猴子……它将一切美好都创造在此,仿佛就为了给这块土地添上更多的点缀。 充满希望的时节。 赵不凡今年在武当山已经住下五个年头,以着长期杂工的身份。 所谓杂工,不外乎是什么事都要做上一些。赵不凡就是如此。比如打扫庭院、打点菜园、给水缸中打满井水、为厨房娘子打下手……这时候的六代弟子,即便哪天他们可以是一代大侠或武林盟主,现在也不过是心智未长全的半大孩子。会淘气的孩子。 暖和的午后,空旷的视野里一片蔚蓝。 瀑布下边的水塘里,雷聂人的小身板浸泡在里边已经有一个白天。他顽强的毅力尚未被打败。 水面上漂浮晶莹的水珠和气泡,反衬一张冻得发白的小脸,让人替他心疼。 然而他步伐稳当而扎实。却说他今年也才十岁。 就看见瀑布前一小道童子两手插腰。 “你为什么欺负小师妹?”他不满地逼问面前低垂头的孩子。 “我要让爹爹赶你走!”又鼓起腮帮子生气。 然而时间在静默中过去,对方一点没有动静。 刹那间,原本就生气的孩子彻底被激怒。他不禁提高音量,两只白嫩的肉拳头抓住对方细瘦的胳膊,咆哮: “我就说你是个小哑巴!臭哑巴臭哑巴!小师妹的风筝居然敢不接,还在扫地!以前就不肯吃小师妹给你的酥饼。臭哑巴,前两天是不是你把小师妹送给你的手绢放桌子底下垫桌脚了?今天还敢把小师妹推倒在地上!” “你这个恶毒的臭哑巴,每次都躲在角落里骂我们吧?” “把你赶出之前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小孩肉嘟的脸上布满不甘和恼火。 他的拳头就这么一下一下砸在那不做声的孩子身上。可是,难过的泪水却从他自己眼眶里冒出。一串又一串,眼泪伴着哽咽,“可恶啊你!”他的眼睛发红,“太可恶了!为什么小师妹喜欢你啊,可恶!” 雷聂人的侧脸在夕阳的光色下覆了一层薄薄的橘红色。 就在这宁静的湖畔,他一身水痕地站在张恒的身后。这时他脸上的表情模糊,只有那眼底晕染的淡淡橙色让人注意。 他的手抓着张恒的手。 他对张恒说:“既然不甘心,那就做得更好,让小师妹刮目相待。” 他目光又径自盯住赵不凡的脸,带着这个年龄层“孩子王”的冷冽,对赵不凡威吓:“你这个人就是活在阴影里的鬼怪,在角落里不会有感情。也没有疼痛。可我将是魔鬼。我决不允许你伤害我关心的人!” 后者抿唇,眼底单纯的放空一切。 忽然张恒扑到雷聂人怀里,呜咽出声。“师弟……呜呜呜……” 他为着赵不凡的“得宠”受到了俞婉仪的冷落,因此而难过。但现在他的委屈终于在雷聂人的面前得到纾解。 于是一张恶狠狠的笑脸哭得涕泪纵横。 赵不凡六岁时在武当山长住。那时起他就极少有着孩子的天真情感。 众人印象:几乎不与人言谈的沉默的孩子。 在赵不凡选择聆听,并专注倾听他人的心声,这时他稚幼面容上保持有一份平淡。而就是这份超凡的平淡,它让人觉察他有着与寻常孩子不相同的性情冷漠和个性孤僻。久而久之,长辈们竟相继选择了对这孩子的避而远之。 更不说不懂事的孩童。 这一天只是三个孩子之间的矛盾,但结果,使得陶铄金背负了沉重的罪恶感。 因为赵不凡被雷聂人扔进了水塘。因为赵不凡这一天起得了心脏病。 谁会想到,才十二岁的陶铄金已经有了责任意识?他顽固的小脑袋完全以为上述“事故”的引发在于自己的不“深入人心”和“领导无方”。他甚至放过了雷聂人,只在心里的一块地方将自己的名字刻上,代表他对赵不凡的罪恶。 14.陶铄金对爱的宣言 等陶铄金扶我回自己的卧房,屋里丁豆还没有回来。 “你的脚没受伤。” 在我以大不方便的姿势落座,脑袋上方就传来陶铄金的这么句话。 谎言被拆穿时的尴尬好在我之前已经深有体会,索性我镇定地听陶铄金继续。“我很高兴,你有事的时候想到找我这个大师兄帮忙。可你先是假装发病,接着假装小腿受伤,我很想知道,有什么难处会让你认为在我面前做这些,师弟?” 陶铄金皱眉凝望我的神情很专注。 他眼里和他话里所表达的心情一样,都充满了不解。 现在他又上前一步,双手搭上我的肩。仿佛我立马就可以给他一个答案好消除他的疑虑。 但是我问他:“大师兄有没有想过,即使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瞬即逝,我想问大师兄——有没有想过,自己和俞师姐会成亲?” 他回以讶异的脸色。【在奇怪这时候我竟会这般问他。】 然后陶铄金迅速了收整面容的神色。他用认真的态度回答我:“我一直把婉仪看做自己的妹妹。何况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银依雨,看来这个女人打动了我面前的男人。可我因为这个结论失落难过。 【我想自己已经失去了隐瞒的意义。】 “为什么问我这个呢?”陶铄金忽然问我。 我俩距离一时过于暧昧。他的身高带给我强烈的压迫感,眼神也让我害怕。可是为什么?我中意陶铄金的欣长身形,我同样钟情这双传神的眼睛,但是它们在这烛火的映照下,一切像是要吞食我的魍魉魅影。 心脏鼓嗓着激烈杂乱的噪音。 【不要靠近!】 我慌张中一臂推远陶铄金,后退一步。 我手心的虚汗让我知道自己爱极了眼前的男人。甚至恐惧他的接近。就怕自己亵渎对方的纯白。 椅子被我撞开的声音“吱嘎”一声尤其显眼,就在我粗暴的动作下,桌上的烛火好一阵摇曳出残破的影子——倒映在墙面上现出一堆奇形怪状的黑影。 然后我听见自己用略微干哑的嗓音,轻声呢喃:“对不起。” 这之后我将俞婉仪的请求悉数告知陶铄金,在撇开我俩对银依雨的态度之后,在我假装自己面无表情之后,在我让陶铄金察觉不出我对他的感情之后。 我虚假地看着陶铄金这一番话后陷入沉寂。我也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插手他们三人的感情。 然而陶铄金回神后,我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感谢我。 他说:“谢谢你告诉我,师弟。” 他向我道谢。我的耳朵没有问题。 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能知道陶铄金是出自肺腑之言。 他说:“婉仪和我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一直都很清楚。婉仪只是还太年轻,她会找到真正的爱情,而不是现在的一时迷惑,或出于崇拜的心理。” 可我也很清楚地知道,俞婉仪对陶铄金的感情是爱。 为什么陶铄金那么确信俞婉仪不爱他?我要从陶铄金身上寻求答案。但突然之间,我醒悟了另一个事实:陶铄金根本不计较俞婉仪对他的感情怎样。【这个男人,他只相信爱情之神会降临在俞婉仪的身上。而不会因为他的缺席不存在。】 “大师兄是真的爱上了银月宫的圣女?” 当我需要知道某些事,即便是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我依然勇敢追击。目前陶铄金的表现会给他的答案添上几分可信值。最终我的双眼不曾离开这张脸。 “我对依雨是一见钟情。” “就算是江湖武林的同道盟友们因为《玉颜心经》和银依雨银月宫圣女的身份,将武当派当做箭靶子使,大师兄还能坚守这份感情吗?” “师弟,大师兄不是遇到困难会退缩的男人。” “师伯呢?师伯不赞成大师兄为银月宫冒险,怎么办?” “我没有为银月宫在冒险。赵师弟,请你要记住这一点,从一开始,我要做的一切都因为依雨。我爹不希望我受伤,但是人在江湖,哪里有一块安乐的净土了?我不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现在不会,将来不会。” 陶铄金对爱的宣言深深震撼我自私的灵魂。 他的眼神真挚。他的语气较真。 他是这么的凛然不可侵犯。我只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但是,大师兄,究竟爱,在你眼里是什么?”我禁不住心中的阴郁,开口问他。 “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依雨的幸福。而我最深的恐惧,是当她爱上我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是因为孤独?不忍心让心爱的人在没有自己的陪伴后孤单一人。可是爱情真的是这样吗?】 【过于片面!】 【为什么没有负面的结果?比如伤害其他人来守护自己的爱。又比如伤害爱人来扞卫感情的忠贞纯洁……】 15.丁豆的忧伤 陶铄金离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想过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起,把对陶铄金的兴趣转变成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情感,即男欢女爱的“爱”;想过自己的爱假若与陶铄金的等价,这时我为了保护陶铄金又要做到哪种程度;想过…… 太多的想法让我纠结在晦涩难言的爱欲世界中,感觉时而美好,又十分不快。 但总体我难过自己的伪善,也担心,是否当一切结束,那梦魇中时常困扰我的利剑就幻化成真,砍下我的脑袋。 然后我回过神,发现屋里只有我的身影。陶铄金已经离开多时。 他说要去后山赴约。 果然我没本事阻拦他。 【空洞感。】 【以及不安。我心底的难受,谁会理解?】 当想到明后两天依旧是下山收账的日子,我脱下道袍上床睡觉。 睡至半夜被人喊醒,想也知道对方会是哪位。 睁眼时屋里异常昏暗,是烛火没有点上。而丁豆的脸就躲在黑影里,剩下呼吸声让我辨明他的方位。紧接着我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丁豆紧紧攥住,且对方用力非常。 他见我从床上坐起,终于压低声音质问:“你为什么要出卖俞师姐?” 饱含怒火。丁豆很少这么生气,最多因为陶铄金的事对我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我挣了两下,没用,双手被束缚在丁豆手里。 “你知不知道俞师姐被大师兄打了一巴掌!” “你去了后山?”我问。 “赵师兄,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为丁豆要哭不哭的腔调一阵烦躁,索性闭上眼睛,想要片刻的安宁。 “要不是我去了后山,我不会知道俞师姐来找过你帮忙,如果我当时在,我死也会答应拖住大师兄,绝不会让大师兄去后山!赵师兄不知道,俞师姐和银姑娘在后山决斗!俞师姐打不过银姑娘的,可她宁愿是去死,都想拉银姑娘一块儿……可我明明,最后看到俞师姐和银姑娘冰释前嫌了的……可是大师兄给了俞师姐一巴掌……” 我躺回床上,丁豆的手仍揪住了我不放。不会儿,有冰冷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 我随后任由丁豆趴在我的身上。后者的哭腔彻底变成了低泣。 “我的心好难受啊……”他向我申诉心底的悲痛。 “但是大师兄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我冷静开口。 在我的胸口,那枚脑袋在不断给我制造压抑感。 我仰望漆黑的房顶,又一遍强调,“大师兄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 “丁豆,人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避免不了伤痛。区别在于,你的伤痛小些,或是比别人大些。” “为什么从前的快乐不见了?大师兄下山以前我们都很开心的,难道不是吗?和二师姐、三师兄四师兄一起习武练剑的日子也很快乐。但是现在的大家不同,二师姐喜欢在房里做女红,三师兄整天闷在房里修习内功心法,四师兄习惯一个人去湖边练武,而俞师姐和我,我们两只是在念叨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大师兄回来了,现在又变了。” 丁豆陈述的事实在我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年幼的孩子们可以相聚一起度过欢乐无忧的时光。但当大家长大,我们就有必要为了自己的梦想奋斗。相聚变少,交流和理解变少,即便是在同一个饭桌用饭,这时候除了简单的问候语,你能想象出关心之外的交流话题?你能知道谁与你志同道合? 很多因素,它们让我们面对孤独,然后适应它。 心脏的跳动有些疼痛。丁豆这时将脑袋胡乱蹭哒在我的胸口,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将其抹在我的衣服上。他一下打扰我的沉闷心情。 “赵师兄。”他嘴里含糊念叨:“一个人的感受真的很难过。” “赵师兄……以后我丁豆一定不向你发脾气了。” “对不起。两次惹师兄生气了。赵师兄……” 目前,我可以理解为自己在被人安慰着吧。 至于被安慰的理由,则是我太可怜——在丁豆眼中,我独来独往的作风,在这背后必然有着我的失落和难过,如他现在的心情。也正因此,内心产生了所谓“孤独者情绪”共鸣的丁豆,开始为我的“一个人”感到难过。 “我以后会多陪在赵师兄的身边。”他信誓旦旦。 16.后山出现的锦衣卫,受伤 日子依然要过。不论是俞婉仪为了失恋而内心痛苦深藏闺房,或是丁豆因为看到了未来大家的各自打拼而情绪低迷失落,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武当山里的人们照常了早起做功课,然后各司其职。 一切都平静得恰到好处。 这是今日武伯来支第三笔数额较大的银钱,我不禁好奇。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眼望憨厚的武伯。四十好几的男人个矮,身体敦实,头发稀疏。 他笑咧了嘴静等我的回复。 就在方才,武伯向我预支十五两银子。 我并不打算再一次不明不白就做批准。想来武当派的大小开支如今压在我的身上,特定范围内,我总要考虑“赤”字出现的可能。 “二师姐取这笔钱,是做什么?”我问。等候武伯交代清楚银钱的去处。 “是受伤了。”他立马回答。 “这么一大笔钱是治的什么伤口?昨日我才见过二师姐身体无恙。” “一些剑伤。今早练武时受的伤。咱武当派,有些草药在库存里也没存底了,您看,我瞧周黛姑娘这么大个人了,一个女孩子的,将来嫁去了婆家还带上一身的疤,这总不大好……赵爷,周黛姑娘是您师姐啊。” 武伯的神色既是尴尬,又有些畏惧。我从他眼里读出,他是为了周黛在向我撒谎。 当我听完他口中的“解释”,我安静打量这张四十好几的老脸,不作回应。 对方勤奋劳作后晒得黑红的面色上逐渐爬有不安。 很快武伯受不住这静默的气氛,他压低腰,两眼的视线盯劳自己脚前的一寸地面。 他再开口言辞恳切,偏就眼神闪烁,对我说:“赵爷,这笔钱是周黛姑娘给人治病救命的钱呐。我明白赵爷为了咱武当派的将来要精打细算了过日子,武伯在这里给您个保证,这钱真是救命钱,赵爷呐……” “是谁受伤了?”我问,打断武伯未尽的话。 “赵爷?” “这我都不能知道?” “不是。是。”他显得很为难,一见我不悦地皱眉,一双手相互搓弄得愈发厉害,也更加不安地开始和我打商量。“周黛姑娘交代了千万不要对旁人讲。赵爷,我也是不大清楚该不该对您讲。我怕我这么一说,周黛姑娘会生我的气。” “钱从我这儿出去,我不知道它的去处。武伯还请二师姐亲自来我这里预支银两。” “这可怎么是好哟。赵爷,要不我向您说了,您别再向其他人说去?也别让周黛姑娘知道是我告诉了您,行吗?” 我点点头,然后等待武伯的下文。 对方紧张咽口唾液,交代:“这事还得从那位银姑娘来了咱武当派之后说起。周黛姑娘平日挺文静的一个孩子,那天铄金小子带了这位银姑娘回来,之后我就见周黛姑娘在绣阁里再坐不住了,时不时就消失那么一阵子。问了,她就说是去后山散心了,又或者是练武。就昨晚,我看见周黛姑娘扶着个人回来,急匆匆的,本来也没多放在心上。” “可我走近一瞧,赵爷哟!红灯笼照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没把我老骨头吓个半死哟!” 武伯说着就自己着急起来,嘴角直抽,但见我没甚反应,忙干笑两声,继续,“后来我壮了胆子去敲周黛姑娘的门,心里那个担惊受怕的急啊,想问出了哪个事。可人让我把地上的血迹一路往回去擦干净,说是明早会跟我交代清楚。这不大清早的我就去了,一整晚没敢睡着,结果周黛姑娘救了一个黑衣人回来。是后山捡回来的。” “身上那些个伤口都是刀剑让砍的。” 他后怕地喘一口气,“估计房里的金疮药就昨晚一下全让这人用了个精光。周黛姑娘自己就会些医术。赵爷,是这人伤势太重了,周黛姑娘这才差我来您这跑了三趟。” “我想周黛姑娘好歹是一姑娘家,如果房里藏了个大男人总会被人说闲话。” 武伯忽然特别忧愁地盯住自己的手掌,吐出心里话,“还未出阁的姑娘啊。我也想阻住,但人家不肯,竟然说了大不了就嫁给这个男人。” “我也是没办法啊。赵爷就帮个忙吧。” 他倏忽抬头,饱满感情的双眼向我传达他的关心和对周黛的爱护,目光不再躲闪,恳切:“赵爷就帮了周黛姑娘这一把吧。这孩子也是好心肠要救人呐。” “对方是什么身份?”我问。 “我就看见里面他穿的衣服很漂亮,听周黛姑娘说起……金飞鱼服?我不懂这些个。” 【是锦衣卫。】 头脑中一窜而过的信息让我深深皱起了眉头。 17.去后山查探,线索 我将十五两银子交给武伯,之后坐在椅子里沉思锦衣卫出现在武当山的原因。 当时间慢慢过去,我恍惚中抬头,发现武伯还是杵在案桌跟前。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见我看他,他忙吱唔着胡乱摆动两条手臂。 “什么事?”我问。 “我是这么想的。”他忙回答,笑呵着脸,带有讨好的意味说:“赵爷,要不等救人的事结束后让那人,立马从周黛姑娘的房里搬出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能让人说了闲话。可我……我想请赵爷您出面劝劝周黛姑娘。我知道这事不应该麻烦您,原本银子的事就已经……” “这事我会处理。”我沉声打断武伯的话。 看见武伯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眉头紧锁,下逐客令,“我这边还有事,武伯先去把银钱给二师姐拿去。” 等书房里剩下自己一个人,我盯看手中毛笔尖的墨汁,心头十分烦乱。 【锦衣卫,皇帝的亲信,可不经司法机关,直接奉诏受理词状。】 昨晚武当派的后山出现了这么一位身受重伤的锦衣卫,并且是位外穿夜行衣的锦衣卫。 他是为了跟踪某人来这武当山?锦衣卫是奉诏皇命在办事。 但看他现在受伤颇重,显然是被人伤了。可是伤他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他只是昨晚才上的武当山吗? 锦衣卫不会独自行动,这人却孤身犯险。除非是先遣部队为刺探情报在做勘探工作。这是否就意味着,这个才在后山被发现的锦衣卫,他的身后还有一支大部队? 我再坐不住,满心满眼的问题亟待解决。 我收拾好账本出门,决定去后山看看。 去看这位昨晚上才被周黛救下的锦衣卫出现了的地方。 武当派的后山很大,而能让周黛感兴趣的地方足够我花上一些时间就找齐全。 后山位北,周黛最常打发时间的地点则是东边的松树林,西南方的荒草地和偏西断崖。 松树林,这里阳光照耀下很有娴静的氛围,是周黛练武的首选之地。 我站在大片的绿色植被面前,一股豪气直冲脑门,很有气势拿出大侦探搜查罪案线索的精神,选中一棵松树就半弯下腰,时而攀上树杆,一一查探低矮的枝桠和树枝条生长的纹路走向,恨不得手持一柄放大镜,不放过一点细小的划痕。 然而在我攀爬了十棵松树,我呼吸沉重,喘气如牛。 再看这一方天地的松树林,顿觉脑部眩晕。 我最终放弃爬树,以仰高视线的颈部活动取代——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观察可能是刀剑留下的断口和人为踩断的枝条。 而我累得两臂抱住树干直不起腰时,我没有找到所谓的断口;没有发现自昨晚会遗留下的血渍;更没有看到地面上的植被有被人踩踏过后的痕迹。种种迹象表明了我的预估点出错,锦衣卫不曾在此处受伤。 阳光还算温和,我浑身布满劳累的细汗,也知觉四肢疲乏,可心里总要我求个结果。 于是只好踉跄赶去西南方向的荒草地。 荒草地中有长满半人高的野草,叶片细长,像是放大了数倍的小青草。 我目力所及,方圆十里的荒草简直铺满我的视野。 我然后想象自己将荒草地彻底翻查一番的景象,尤感心中的胆怵,这时向前踏去的脚步不妨间踩中碎石,跌倒。 【真疼。】 良久从地方爬起,掌心肌肤已经被磨破开一道口子。 伤口火辣的疼痛感明确提醒我,自己没了体力彻查荒草地。因而我去周黛心仪的散心场所—— ——偏西边的断崖。 这里由巨大岩石和茂密青草构成了断崖风貌。 狮形岩石做出依稀要飞跃腾空的姿态。它十来米的立体脑袋威武昂首,有力的前掌着地下压,两条后腿则抖擞毛发——长满石狮子身体的青草变做它的毛发——起蹬,这时獠牙大张。它耸立在平地上,后面是万丈悬崖。 我双手并用攀上石狮子的小腿,突然想起背面的断崖,那里周黛一年前把自己心爱的宝剑掉下去了,就这以后周黛表示自己不对这个地方感兴趣。 我又回到荒草地,一眼是望不见尽头的荒草,碧油油闹我眼睛。 整个看去,它平整得仿佛无波无澜的湖面,若风吹来,就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我系紧腰带,终于埋下头,四处寻找正确的入口。 【你从来都不可以小看体力活。】在满头大汗确定有四个地方留有人进出的脚印后,我不禁坐倒在最后一个标记点入口,一把扒开刺脸的杂草,一手挥去那如雨汗水,脸颊简直要冒出白色蒸汽,一手按揉快因为酸痛而废去的两条腿。 这其中有脚印一大一小(这是自然),脚印偏大的鞋头朝向荒草地内部,猜测是穿黑衣的锦衣卫留下的,一个则是从荒草地中出来,是女人的脚印(周黛的鞋印)。 最终我循着男人的脚印进去,沿途看到除了血迹没有其他。 之后脚印在哪儿终止我不清楚,四处几番查看,真的是没有通向其他方向的脚印,我只能原路返回,然后又沿着女人的脚印进去,一路上长长的草茎和草叶同样沾有干涸的血迹,而最后我依然在走到脚印尽头的时候什么发现都没有。 【什么发现也没有!】 这一刻我对武侠世界的轻功深恶痛绝。这对二十一世纪的侦探破案绝对是犯规。 当加大搜索范围,以两个脚印终点为圆心,一百步为半径,在我累得心脏突突狂跳,在我恨不得就地躺草丛里睡觉,锦衣卫官员随身佩戴的绣春刀终于被发现了。 它就这么安静地插在泥土里,刀鞘掉落在一旁,它四周的血迹也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来得多。 可是没有打斗的痕迹。 我扒开草茎贴上地面好一阵细瞧。【这里并不是案发现场。】 18.出现在武当派的七护法 等到太阳西沉,我心目中的案发现场并没有被找到。 绣春刀原封不动在原本的位置,我则带着自己的一身疲倦回到武当派,心中不想主动插手这事。 我现在的本份,只要做好武当派的大管家应当做的事就可以了,其他的,我相信会有其他人忠于职守。 “赵师兄!” 远远的,丁豆在大殿门前把我喊下。 这位青春期忧郁的小师弟,自他上次在我怀里发泄过情绪就变得特别贴我。除去我在书房中处理账本,他其余时间能做到如影随形的地步。我可以认为他在挽救我和他之间的师兄弟情谊,但或许,他是最近一个人太孤独了。 “赵师兄!”丁豆奔到我的面前,先是一脸神秘,接着惊愕。 我明白他情绪转换的原因。他看到了我的发丝散乱,衣裳不整和满脸倦容。但他能以为我经历了什么? “赵师兄?”丁豆极力轻声细语,眼中有着难过和疼惜。 “赵师兄……”他又变扭探前握上我的手臂,问,“是谁?”眼里迅速流窜即逝的恼火。 “你误会了。” 他听后不相信地直盯着我的脸瞧,现在一脸隐藏不住的气火。 “我累了。”我抽回自己的手臂。 “是谁欺负了你!我要知道!” “没人。” “那……” 我皱眉打量丁豆的不平和困窘委屈——他的心情因为我的态度变得糟糕。我抿下唇,忽然对他解释,带着些冷硬的语气说: “我去后山爬树爬山,并且栽了一个跟头。就是这样。” “爬山爬山?栽跟头?” “就是这个。” 丁豆显然相信了我的说法(事实也是如此)。即使他觉得这理由既荒谬(他不认为常年坐镇书房的人会忽然把从前抛下的运动全现在补齐),又无法令他满足(他的想象力因为天真而丰富多彩),但总归是不再纠结于此。 他一指大殿的方向,压低声音问:“赵师兄知道大殿来了什么人吗?” 他先激动得红了自己的眼眶。 我少见丁豆在陶铄金的事情之外这般兴奋。他又说:“师父师伯师叔这会儿全在大殿里。已经在里面谈了一个时辰!大师兄和银姑娘也在里面。” 他露出期待的表情,向我建议:“赵师兄,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先告诉我,大殿里是什么人。” “赵师兄也感兴趣的吧?”丁豆窃笑,他拉起我的一条胳膊,力道掌握得正好,“走,”把我往前扯去,“我们去看看。这可是武林中盛传的‘七仙女’。” “七仙女?”我反问。 江湖中真有“七仙女”的门派吗?难道是隐士高手之类? 就在我思索“七仙女”的出处,丁豆猛一掌拍上了我的肩头,把我拍得一个踉跄,他见后则是后悔,又是强忍笑意,捂住嘴随后闷声发出“呜呜”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开心表情。我自然不明白他的唐突行为。 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们个个美貌,当各自代表一种色彩的七位仙女来到人间嬉戏,其中紫衣仙女贪恋人间男子。民间流传甚广的“七仙女”便是指这七位仙女了。 红橙黄绿青蓝紫。抑或红橙黄绿蓝靛紫…… “是银月宫的七位护法。”丁豆按住抽搐了的肚子说道。 【他笑得果真愉悦。】 “看赵师兄的表情就知道没听过啦。难怪江湖里给她们起的绰号听后会一脸的懵懂。七位护法分别是紫苑、蓝璃、青鸢、绿蝶、黄诚、橙雏、红霞,她们可是银月宫里头仅次于宫主和圣女的万人之上的七位护法。” “刚才我看见了,真的是一个比一个美貌出众,和银姑娘是不一样的美丽。” 【七位护法,一位圣女,现在的银月宫可真是只剩一位老宫主在做“看家狗”。】 “是不是也很想见识银月宫的七位护法,赵师兄?” 我扫眼丁豆的狗腿笑容,转而去看有人看守的大殿正门。想来一旦里面真有那七位仙女,自己也不会是对仙女动心的董永之流。 “赵师兄?” “师父师伯们和银月宫七护法的谈话,我想是和银月宫的圣女有关。我们这么贸然地闯进去,只会破坏气氛,他们不会高兴。”我开口拒绝。 “那就在门口偷偷地看。师父不发现,也不会受罚了。” 我打量丁豆的跃跃欲试,想象自己和丁豆一起趴在门缝口往里面张望,若突然就张掌门含笑大开殿门,然后是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我俩的身上?——试想这尴尬和丢脸的行径可以为自己和武当派增添多少荣誉? “不行。” “我一定不出声。”丁豆向我保证,“师父一定不发现。” “我们换下门口守卫的弟子,赵师兄,你也很想看看七位护法的样子吧,只有我们小心一点,根本不是问题。”丁豆仍在劝说我。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偷窥?” “因为师父说,我先去外面等着。” “为什么不等他们出来后再看庐山真面目?” 丁豆忽然一愣,接着眨了下眼。 他看眼大殿的方向,距离这里不足十米,又看着我的眼睛,神情一片沮丧。 他抱怨:“赵师兄一点趣味都没有呢。”先前要去偷窥的热情消失,他丢开我的手臂,“等她们自己出来,等她们自己出来,到时候去哪里找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偷偷的,不被人发现的,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这时候去观察她们不是更有趣吗?” 我抿紧双唇,很想告诉眼前的丁豆:【这世界存在了内力这么一码事!】 19.陶铄金下山,银依雨相伴 武当派掌门与银月宫七位护法的谈话在数位要人的参与下,于晚饭前结束。 关于这场谈话的内情,好比七位护法对武当派请客银月宫圣女下住的态度,又或是陶器对银月宫的又一番指桑骂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场谈话随之而来的结果,是陶铄金要陪同银依雨下山,找寻银月宫失落在外的《玉颜心经》。 《玉颜心经》并不是习武之人修习内家功法的首选秘笈。 相对而言,《雷鲨》,前武林盟主雷摄天所创,这才是一门霸道强劲的武学。 习《雷鲨》者,普天之下难逢敌手。【《雷鲨》一出,鳌头独占。】 之所以人们对《玉颜心经》前赴后继,则是源自世人认知《玉颜心经》的神秘性,《玉颜心经》为历代银月宫宫主视作身份地位的象徵,且有传言: 凡修习《玉颜心经》者,容颜永驻。 但不论银月宫宫主的容貌在江湖人眼里是多么神圣,又或是他们怎样争议传言的虚实莫辩,这历代宫主都要拥有《玉颜心经》秘笈却是事实,且作为统领辖下众千数弟子的银月宫宫主,亦有义务修炼《玉颜心经》功法。 如今有众口一词在江湖武林之中传唱,沸沸扬扬:先有《玉颜心经》自银月宫宫主银展屏手中流失山匪窝,又逢山匪窝子为武当派弟子剿灭,后送官结案,自然,现今《玉颜心经》也便落入武当派掌门张华德的手里。 以上说法正是丁豆今日从文师叔那儿听来的,而后他讲给了我听。 【武当派成了众矢之的。】 【三人成虎。《玉颜心经》能为武当派带来的灾难决计不小。】 “幸好有银姑娘在武当派作客。” 丁豆一长串话语过后接过桌上的茶水狂饮,之后瞪起眼埋怨银月宫的七位护法。 “不然哩?不然就是这‘鼎鼎大名’的七位护法向咱们武当派来兴师问罪的。” 他忽然诙谐撇嘴,“以前阿,我总觉得瞧着漂亮的女人都应该心地善良。我娘就是这样的。但说起银月宫的七位护法,态度傲慢又待人无礼,”茶盖敲击杯缘,“竟然她们还把咱们武当派想成那么的不堪。武当派弟子才不修炼什么《玉颜心经》。” “误会解释清楚就好。” “她们就不该这么想。太可气了!” 我觑眼丁豆的不甘心。问:“那你想怎么做?”。 他几番脸色变化,最终气呼呼出口气:“但是赵师兄一点都不会生气吗?” 我摇头,擦干净手上的水,看着自己骨指分明的手背。它们很适合握笔。“我主张你去抢了她们的《玉颜心经》。” “为什么?” “这样就不用委屈自己被她们误会了。” “可以吗?” “你怕抢了《玉颜心经》之后还要面对她们的误会,是这样吗?” 丁豆鼓起两颊,古怪凝望我的正经表情。 当时间过去,我洗完脸打来水洗脚,丁豆依旧盯我不放。 “赵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他忽然开口说。 “赵师兄才不会鼓励我去抢别人的宝贝。”他语气肯定。 “但是赵师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呢?”他耿耿于怀自己的不解,索性跑我跟前寻要答案。 “要么接受,要么反抗。” “什么意思?”他问。 “要么默默承受来自他人的误解,要么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对与错。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做决定和承担后果的人都是自己。丁豆,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建议者。你可以因为我建议的不合理性就拒绝,你也可以从言行中看出我的品性。但总归,我只能影响你,而不能替你做决定。大概吧,我确实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 我的哑口无言在见到丁豆那清澈的淡褐色眼睛时很突然地就脱口而出了所谓的“解释”。 事实上,我原本只在同丁豆幽默——既然自己已经被误解了,就坦然面对。可惜后者没能理解我的冷幽默(大概我的语气和神态让“反语”显得太不像话了)。 更可惜,我发觉自己开始在意起眼前这单纯的小子。 【简直事与愿违。】 丁豆年轻的脸上很快卸下龇牙拧眉的思索表情,换上一副忧思抑郁的心神不宁。 “赵师兄,大师兄决定陪银姑娘下山,找《玉颜心经》。银姑娘是银月宫的圣女,以后得有《玉颜心经》才能做上宫主的位置,大师兄想帮银姑娘。可是我还难过,心里闷闷的。我总感觉大师兄这次出门后会不一样。” 他还没经历人生的大悲大痛,却已经不断计较小离小别的伤感忧郁。 他还没见识江湖武林的欺骗背叛,以为人人都应该简单单纯。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守自我的良知与道德底线。如同一部分人做不到“公正”二字。】 【自古有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不作声,倒过水就爬上床退去外衣。疲劳让我的身体既酸疼又难以忍受。 丁豆这时坐在桌前还在嘟囔,知道不会有人理睬他后由着下巴撑起,两眼望向窗外的夜空,嘴巴一张一合间将声音含在喉咙口。 我舒缓口气,想着陶铄金这辈子是要栽在银依雨的身上。 因为这个他爱上的女人,一如他那般的浓情蜜意,眷爱着他。 有时候我不禁想象,假设我那一年选择了少林寺,会不会就没有今日陶铄金,然而我若是身处少林寺,又有没一种可能我爱上了另一个不该爱的人…… “为什么替大师兄着想的时候,我需要找出那么多的理由说服自己呢?”丁豆咕哝一句。 他头一转,茫然望向我,“我其实最不希望大师兄下山的。但是偏偏我得要很幸福地希望大师兄下山,为什么?” “丁豆,有些事只能自己解决。” “赵师兄帮我。” “你只是在成长。”我阖上眼,却明白是丁豆的体贴和温柔在不舍跟担忧陶铄金的下山之行。 【这就是个傻小子。】 【假若丁豆手无缚鸡之力,他的性格绝对是个包袱。是个沉重的包袱!】 “我已经十五了,山下张伯的儿子十五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娃……” 当丁豆的声音模糊传来,我依稀投入了梦乡的怀抱。实在是身体需要休息。 第二天我在陶铄金的房门口果真看到了背着个简易包袱的陶铄金,他左手一把青锋剑。 我衣袖中的两手紧握成拳,这一刻,一股无能为力的恼怒让我目光冰冷。 我并非在杞人忧天。我的恼怒来自既定的命运——谁都无法推翻冥冥中的宿命安排——我确信自己预见了陶铄金和银依雨的坎坷爱情之路,甚至,他俩的悲剧收尾。毕竟这世上不存在上帝特别眷顾优秀者(正义使者或盖世大侠)的说法。 我的心脏突突狂跳,负面情绪的攻占使我的思维不断简单化。 陶铄金含笑的模样在暖阳密实投射的光线中尤其留给我难忘的亲切温柔的印象。 我后退一步拉大彼此的距离,极力将陶铄金肆意奔放的青春得意牢记脑海。对方英姿飒爽。我抽搐嘴角的浅笑,问: “大师兄出门吗?” “要下山。估计一段时间不回武当派。” 我总觉得,自己在武当派唯独和陶铄金一起的时候最为心情愉悦,也落得轻松自在。 因为我不必担忧自己的沉默会给人带来尴尬的气氛。同时我鲜少的面部表情,只有陶铄金不会错以为我在漠视他。 但今天过后,在陶铄金走后,我看不见自己的轻松。 “大师兄和圣女,一路小心。” “师弟要多注意保重身体。”。 到最后我和陶铄金只留了彼此这么一句话,在简单地问候彼此后,分别。我也最终没有加入人潮欢送陶铄金下山。 20.雷聂人的理想 转眼间距离陶铄金下山已临近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意外俞婉仪的不哭不闹,她最多时不时把自己关房里几天不出门,相反丁豆的思念之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竟能做到每夜临睡前向我倾诉陶铄金对他的几多照顾。 今天月初,逢月初就是收账的日子。 田租是满一年收租钱,我今天下山只需管理自己产下业务的账目。 我大可说自己是到期就出面收钱的甩手掌柜,最多算作幕后老板。而我的代理掌柜,他们最不开心的事便是每月与我的一次见面,好比银行小姐数着大把钞票的心情,他们也当然不乐意我从他们手中把钱带走。 当我换上体面的衣袍,我带上同样脱下道袍的雷聂人下武当山。 我偏爱在爽朗的气候徒步下山,今天就是如此,想当然我呼吸着清新空气,脚步轻快。 部分账目的清算工作在上午提前结束,我然后选上一家酒楼和雷聂人吃午饭。 桌上香喷喷的米饭加上味道适宜的红烧肉让我胃口大开。 我夹起晶莹剔透的肉块,细细咀嚼。入口的红烧肉口味不过分浓郁,也不多油腻。 我又夹一筷子碧油油的细长个青菜,吃得兴致颇高。 原谅我这时肚里的馋虫已经被悉数勾起。试想一名脑力工作者在持续三小时工作后面对这一桌的丰盛午餐,你怎能不叫他无暇他顾?就像你强逼每个男人要做到美人在怀而坐怀不乱的地步——太强人所难。 也因此我在饱餐过后搁下碗筷时才后知后觉雷聂人的不对劲。 他整个人紧绷在凳椅上,神情严峻。 细看来,他眼神凶狠正盯上右侧方那饭桌上的一对男人。 我其后恍然悟了,这酒楼和妓馆,真如电视剧里看到的,是得到消息的好地方。 也这时突然一道声音满带着嫌弃,不乏轻蔑地传来:“什么前武林盟主,那有多厉害?警告你,这次可是武林盟主的大寿,你给我到时候多上几个心,知道吗?”穿着光鲜的矮胖男人,恰是被雷聂人盯上的两人中之一。 “好啦好啦,又不是什么事……”他的同伴不大上心地说着就挥摆右手,不以为意。 “不是什么事?这次可是武林盟主的大寿。” “我知道了。” “是统领整个武林的盟主!”胖男人涨红脸警示。 “知道了。东西不早准备好了嘛。就说了现在准备也太早了的吧……” “你懂什么?这……” 胖男人的话被迫终止此处。只因为他脖子上目前有一只手无情地掐上他的咽喉。 这是只所有人里最具力量的“铁手”。它轻易掐断钢铁。 雷聂人将胖男人从座椅中提起,单手拎高男人。他之前几个箭步就上前抓人,现在眼里一团烈火燃烧,哑声低喝: “把你刚才讲的再来一遍。” 男人脸色泛青,呼吸的不顺畅致使他没法开口,神情痛苦。 另一边,胖男人的同伴则惊恐扑上前搂紧了桌上的包袱,之后用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连喊几个词,满以为是遭人抢劫。 “呜……咳咳!” “连我一只手都对付不了,你怎么敢对前武林盟主出言不逊?你说武林盟主统领整个武林?” 雷聂人话落一把扔下胖男人。 他高大的个子伫立在仆倒地面的男人眼前,后者因为空气突然吸入肺腑引发一连串的咳嗽。“武林盟主不是统领整个武林。是对整个武林的安危都要负有负责。”他狰狞面目,“是这种存在!你不知道就少开口。” 男人依旧咳喘,但他瑟缩身子不住点头,意在告诉雷聂人他的知错悔改。 雷聂人转头,厉喝第二人:“还有你,我告诉你,我——雷聂人是要成为武林盟主的男人!” 雷摄天,雷聂人的生父,前武林盟主,创《雷鲨》,武功独步天下,却在某一天被发现让人毒死在了自己山庄,凶手查而不得。 我收回视线,目光放在那尚未动过一口的饭碗上,一边思绪胡乱飞去别处。 似乎我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似乎,装在我脑袋里的东西,都是“破坏”二字。 我想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似乎在那一年,已经被死死定牢了。 尽管……但是明明,我做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痛苦。【虽然会不得已让某些人痛苦。】 雷聂人的理想是成为武林盟主,像他的爹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我的理想,究竟它在什么地方期待我的找寻? 在我开始回想着从前,不断地回想所有片段,然后寻找答案,结果我发现—— ——【自己什么都没有。】 21.俞婉仪的决心,追寻陶铄金的脚步 武当派六代弟子赵不凡一向在行事低调的风格下留给众人孤僻和不易相处的印象——消瘦身形和苍白面色让他看似羸弱男子,他的性子阴沉则来自平日里的寡言少语,加上众人眼里那刻板和拘谨的态度,只认为他是性情冷漠。 他是掌门的入室弟子。 他滴酒不沾,不兴与人谈心。 他傲慢犹如绿毛孔雀,对同门师兄弟不做理睬。 然而事实,是因为赵不凡知道自己的酒量构不成所谓的“海量”;同样他明白自己的“心”就那么点大,很轻易就走进来一个人打动自己;而因为未来多变的“谁欠谁多一点”的相对说法,他也绝不会尝试了自己去想象在武当派的日子快乐与否…… 赵不凡总是在逃避所有的、能带动他感性思考的现实问题。 而关于上述的一切、一切的保守做法,只是出于他那时刻要把理智摆放现实最前端的意图。 在他心里埋藏了不能言说的秘密,想当然尔、此刻也唯有严实关押自己的心思。 除此外,别无他法。 也因此赵不凡最常自我讥讽说(或说这是另一种方式的自我肯定,促使他坚定步伐前进): “赵不凡,你尽管口是心非去吧。” 【尽管心口不一吧!】 这一天我的心情很不愉快。既有对未来的担忧,也有空前的茫然感。 我无所适从。 突然而至的惶恐(这惶恐日积月累,然后没有征兆地爆发)让我后怕了眼前棋局的格局。 惶恐的根源正是为人唾弃的丑陋情感——“背叛”。 于是我忍不住假设,假设到了背叛手足的一天,我依然能大义凛然。 假设背叛师门的一天真的不幸到来,我希望此时此刻的自己,依然能够做出那问心无愧的呐喊。呐喊我的“大义凛然”。 【只因为,我真的需要一些原谅。为了我的“所作所为”。】 书房里间的杂物室,挑拣出的整十两白银被纳入一只黑漆的楠木大箱子。 就看到两头尖尖的银元宝在里头一层垒上一层,从左向右整齐码平。它们灿亮耀眼,规整好比是一支庞大军队,只等待我的发号施令。 楠木箱里现有八百两白银,在它旁边的三口大箱子,里面早已躺了满当的一千两银子。 我知道,当剩余的二百两白银填满楠木箱子,我就要借说谈生意下山一趟。 也就是说在下山收账的三个工作日结束之后,我会再一次下武当山,带上这四千两银子。 没有人会质疑我行动的目的性。因为五年,我持续了这不算短暂的时间段为武当派带来丰盛的财富。因而他们会一如既往地(我更想用“麻痹”二字来形容他们的定时——上了发条的时钟在特定条件下鸣叫——思维)认为我下山是要做另一单生意。 的确。我忙于生意。 明朝的三分之一江山,当我借助官方力量,它已经勾画有我暗中规划好的商业蓝图。 理所当然我,作为一名幕后老板,有义务忙于筹划和发展酒楼、当铺、米店、药铺、妓馆、军火贩卖等黑白两道的生意,并且使其盈利值上增。 生意网简直是四面八方向外伸展的“蛛网”,以武当山为中心点广泛捕获上门的猎物。 可有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不仅是武当山范围以外的生意,而且关乎收益一九开的处置方法,我谁都没有告诉。也因此武当派没有一人知道:所有的收益,其中九成的钱银被我这个默默无闻的老板搬运去了其他地方。 给楠木箱子上锁,这时察觉屋里闷热。 原来最近几日天气一直如此。我一时顿悟自己连日的失神,同时想明白原因是出在自己对陶铄金的想念和某些难言的担忧。 闷热的气候预示不久便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很晚了。 我整妥书房的账目,然后上门落锁。 当踏着黑漆的天色,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衬景下回卧房休息。不由地我庆幸在回武当派时有为自己买下几个热包子填充肚子,现在也就不大感觉饥饿。毕竟废寝忘食的工作劲一旦发作,回神时脾胃已经受到伤害。 烛火在半道出现。 虽说蜡烛白乎乎细瘦的身杆子只剩下短小的一截,然而它燃烧出的光亮却惊人的醒目,指引我一路回去自己的卧房。 当推门而入,我多少抱有“果然如此”的想法看到了屋里头有冷饭冷菜留在桌上。 【是丁豆为我留的晚饭。】自从他说过要和我一起用饭就固执地这般做法。 【是丁豆为我留的夜灯。】在不久的以前那段小路一直黑暗,现在则是视野明亮。 我转身关门,心里不无感谢丁豆对我的关心。 然后看见丁豆脱了鞋袜正躺在床上,他两眼留恋正上方的床顶帘帐。 他见我回来并没有转头。 他很安静。 他的脸埋在模糊的阴影中,烛火照不见,于是我看不到那昔日的善感表情。 当我徐徐落座,掀开倒扣的碗碟,细致吃下小半碗饭菜;当我收拾碗筷打来洗脸水;当我洗完手脚,脱下道袍,躺上自己的床铺,那一沾枕头就尤其强势的疲劳竟被击退,我这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丁豆的事有些在意。 一直,对方一直出奇的安静。 我起身,为丁豆今晚的反常不由多看他一眼。 丁豆的双臂交叠在脑后做出思考的姿势,二郎腿停止一下有一下没的虚点空气的动作。 他在为某些事烦恼。很显然。 但是事态严重吗?我猜测大概是这样。 “有心事?”我问他。 “赵师兄会不会为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人……” “什么?” “为了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赵师兄可以办到吗?” “什么意思?” 我的发问打破了丁豆的缄默,然后不甚明白对方含义的提问又让丁豆扭过脸看我。 但是我依旧不能看清丁豆的表情。只有丁豆的声音,我听见他用我不大熟悉的严肃口吻,认真地再一遍对我说: “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不顾一切!赵师兄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我才知道,俞师姐今天就是这个笨蛋。”他自问自答,语气落寞难过。 我的心中难忍苦涩。 明白丁豆说的,俞婉仪为了自己喜欢的人——陶铄金——不顾一切。 【丁豆以为俞婉仪是笨蛋。】 我沉默地闭上眼睛,暗想自己岂不是,笨蛋不如? 直到第二天的大殿紧急招议,我才知道这一夜晚之所以丁豆会反常地怜惜起俞婉仪的感情,是因为俞婉仪留了张字条就私自下了武当山。 字条上的内容清楚写明了她要去追寻陶铄金的脚步。 同时言明自己要帮助银依雨找回银月宫的《玉颜心经》。 帮助银依雨。这说法真是不让人信服,即便问哪一个武当弟子,他们都知道俞婉仪讨厌银依雨。 谁都该清楚,银依雨是为着陶铄金私自下的武当山。 22.俞师叔的怒火 今天是每月前三天按时下山收账的第二个工作日。 在我和雷聂人结束一天的工作赶回武当派,这时武当观大殿早已经站满清一色的六代弟子。 再看第五代掌门张华德和掌门师弟俞师叔,前者一脸无奈地缩在扶手椅中,老人平日挂在面上的和蔼笑容被挤出的褶子取代;后者脸色愤青,细瘦的身子骨撑起宽大的白底黑纹式道袍,直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一阵风刮走。 但是俞文要吃人的眼神恐怕是他被风刮走了,也没人敢上前拉扯一把。 大殿中气氛压抑。 我落后雷聂人一步迈入大殿,心中不敢多做猜测。 就看到雷聂人的身形甫一落入众人眼底,方才还很是为难的张掌门首先反应,他立时起身,激动迎向自己的爱徒。 老人其后热情拉上雷聂人的手,不管对方怎样脸臭,一概不松五指。 他仿佛久逢甘露的旱田,又或是他乡遇故知的失意人,总之兴奋之情难以言喻。 又好言慰问:“出去了一天肯定累了,走,跟师父去书房,聂人的武当剑法应该有所成就。” 【真可谓“演技拙劣!”】 我简直讶异张华德的失态。 随后明白俞文的责难常令张华德百口莫辩。就如同张华德现在避之不及的作态,恐怕是师弟俞文今日再一次发难,才使得这位稳重的武当派掌门师兄不顾及自身颜面地想要从自己徒弟身上寻求解脱之法。 此时雷聂人皱起一双浓眉,不赞同自己师父的谄媚姿态:“师父,徒儿不累。” 他然后向俞文行礼:“师叔。” 之后兀自打量了垂首默立的六代弟子。 雷聂人目光逡巡数遍没有见到俞婉仪的人影,却是发现了小师弟丁豆躲在人堆里正极力将自己的脑袋埋低。而看丁豆一副做过亏心事的心虚模样,雷聂人不觉皱紧眉头,下意识里望向面色难看的俞文师叔。 他自觉询问武当派掌门:“大殿紧急招议,俞师妹怎么没到?” 很明显沉寂的气氛在雷聂人的提问之后变得更为冷硬、尖锐。 我适时上进一步,在俞文霎时燎起双眼怒火和张华德流露不自在神色时恭敬向两位长辈问候: “弟子赵不凡拜见师父。拜见师叔。” 一道锋芒目光随即落在我的身上。 是俞文师叔。 【他仿佛鹰隼,犀利目光盯视地面攀爬游蛇。】 “不凡出去一天也累了吧?师父和你出去散心,不能整天守着书房就把自己的身体憋坏。” 张华德一脸笑意地故技重施想要开溜,或者老人家在帮我解难,出于某种我目前被纠葛的、且我尚不明了的原因在帮助我,然而一旁出离愤怒的俞文闻言狠瞪一眼张大掌门。 我垂下眼保持平静心湖。 就听到俞文阴霾声音问我和雷聂人:“知道婉仪最近和谁走得比较近吗?” 雷聂人讶异:“师妹?” 他追问:“师妹怎么了?” “我还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呢!这丫头是越来越没法教了,竟然敢离家出走!” “师妹离家出走了?” “哼!” “师妹确定是下山了?” “你小子知道婉仪离家出走的事吗?” 我抬头,看俞文不理雷聂人的提问转而向我提问,不由一愣。 就在之前还是雷聂人比较能吸引俞文的眼球,但这时换自己被俞文紧盯不放,我再看雷聂人同样不气馁的“死亡视线”,只觉头皮发麻。 我无话可说。 沉默后迎来俞文意味浓重的责备,咬字清晰地对我说:“婉仪下山最可能告诉了你,赵不凡。” 雷聂人恰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赵师弟。”他开口。增加我的紧迫感。 我不能理解俞文的思维。心中不解,怎么俞婉仪下山就是我赵不凡最具有“帮凶”的嫌疑? 我向张掌门寻求救援:“师父,师姐离家出走的事我不知道。大师兄走了也要一个月了,师姐一直都没有事,而今天……” “是你!” 俞文大喝,打断我的话。 他指我的鼻尖,快要暴跳如雷,斥责,“你怎么就会知道婉仪的出走和铄金有关系?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向你提起!赵不凡啊,我本来怀疑你只是给了婉仪下山的盘缠,好啊,你居然连计谋都给婉仪准备好!” 俞文有一张清俊的脸,便是今日不惑之年,他的养生之道让他瞧着也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可真到他满脸怒容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副凶神恶煞。 或许是我过于缄默。俞文就此把我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和肯定。 我心中的悲戚弥漫,混合许多种难言的歉疚感和此时此刻受到的责难。 大概我和这武当派果真八字不合。 “今天你师父在这里都没用!我这个师叔非好好叫你知道这武当派的规矩!” 大殿中六代弟子已经被足够罚站一天,从清早俞文师叔得知俞婉仪下山的消息开始,一直到日暮西山,他们边珍惜俞文师叔给的机会“锻炼身体”,边“洗耳恭听”俞文师叔的咆哮和责骂。这些是丁豆事后告诉我的。 这时丁豆再不忍我蒙上不白之冤,挺身而出。 他如实禀明了俞文有关自己知道的一切。 “俞师叔,俞师姐是要下山去找大师兄!我知道。” “昨晚上我去找俞师姐的时候就见过那张字条了,可是师姐早走了。” “赵师兄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师姐走前有问我拿银子,我记得师姐说要给自己打一对耳饰。” “俞师叔不可以随便诬赖赵师兄!” 23.雷聂人的戒心 丁豆的话并没有为我洗去嫌疑。 俞文作为俞婉仪的父亲,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自己女儿拉拔过来的。 俞文疼俞婉仪,疼得怕俞婉仪受一点委屈。 偏就这一次谁都明白俞婉仪是含了满腔委屈下的山。 俞文不气陶铄金。 因为感情这回事勉强得来不甜,他知道。但是俞文生气给俞婉仪出主意下山的人。 “我不会原谅让婉仪下山冒险的人!” 最终,在父女亲情面前,即便是头脑再灵光,俞文这会儿也是难得糊涂地开始耍蛮横,留了我这么一句话。 丁豆努力为我辩解,没用。俞文坚持了自己娇惯的女儿要想得到一大笔银子在江湖上过得舒坦,其来源非得是我这边。 张掌门为我求情,不起作用。 唯有庆幸,在这武当派没人会私设“暗堂”。 我只觉心头茫然,目光扫视众师兄弟。【全然颔首低眉的可怜人。】 我张唇,欲言又止,待看俞文师叔紧盯而来的视线,缄默。 【试问,一个从一开始就错误的论据,怎么能去说服一个自信满满的人?】 【张华德,求情,为我没做过的事去向俞文求情。】 【其实,真正的悲哀在于,你的存在不被人信任、不被人期待。】 我再看雷聂人——我最担心的人,我怕他一时冲动的毛病仍旧没有改掉,来砸我两拳出气。天晓得一铁拳下来我会断几根肋骨。但他没有。 雷聂人忍而不发。他冰冷视线,难看脸色。我最终垂下目光。 无所谓失望多一些的失落感,大概就听见心底有声音传来,轻唱“没人相信你”。 然后,我迎来最终审判。 ——六代弟子赵不凡,惩罚绕跑武当山松树林三圈,在鸡鸣第一声打响,为期一月。 多人性化的处罚。对于习武之人简直到了无足轻重的地步。因而许多人为我松了口气,先前愁苦面色的丁豆笑出一口白灿灿的牙;一旁张掌门欣慰抚须,和煦笑容挤满一张老脸;原本心神不宁的周黛竟也娴静浅笑。 我心中很有冲动大声说出自己的难处:我有心脏病。不适合剧烈运动。 我想俞文真的是名符其实的老奸巨猾。 这件事并没有落下帷幕,至少当晚雷聂人来找我的时候,这事没完。 “俞师妹的事和你一点干系也没有吗?”雷聂人开门见山。 “没有。”我回答。 “丁豆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 “你和丁豆一起多少年了?还记得吗,当时的丁豆尤其不喜欢你。” 我微敛眉梢,在将雷聂人的话上下串连后一阵不是滋味。 潜台词是,现在的丁豆为了自己喜欢的师兄可以随意撒谎,雷聂人就是想表达这一层含义吗? 假使丁豆依赖我,我的人品也便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假使丁豆相信我的某点人品值,他难道就该为了我出口谎言? 我迎视雷聂人审视而咄咄逼人的目光,语气冷硬:“我不大回想过去,雷师兄,就像你不愿意回想自己曾经幸福得让人羡慕的家庭。” 我的话触怒了雷聂人。他眼中闪过锋芒,但情绪又掩饰得极好,旁人若是在场,恐怕真以为雷聂人已经走出了家破人亡的阴影,事实上却不是,雷聂人心里有一颗仇恨的种子,只是被武当派平和的生活压制了住,我知道。 就在我心底,一小股气恼流窜,它让我犀利伤人。 我知道这份气火来自雷聂人对丁豆的侮蔑。 “我的直觉很准。” 雷聂人打开新一个话题,对我说,“八年前,我会把你扔进湖里,不光想到你对外界没一点响应——正常人可不会这样。你太过无情无心。而且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你的双眼视而不见别人的痛苦。” 我下意识按压左胸口。下面跳动的心脏已经失去健康。 我感受手掌下的心脏,这时它微微抽痛。 “这八年来我没放松对你的戒心。”他继续。 我现在很想咧嘴露出一个苦笑,但是仅仅抿紧双唇,垂下眼躲开雷聂人冰冷的双眼。 “虽然很不喜欢你,丁豆却很喜欢你。他还很单纯,比俞婉师妹更快乐和没有忧虑。” “我明早会向师父申请下山,说明下山的理由,然后找回俞师妹。” “所以我希望,在我回武当派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他在威胁我。 我凝望雷聂人的眼睛。 谁说雷聂人是个不会深入思考,只懂得四肢发达的男人? 他明明怀疑我,却说要给我信任。 他是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同时要求我保证,武当派在他回来以前一切如常。不然呢?我想多半是铁拳伺候。 我点头。“武当派在雷师兄回来前什么都不会发生。” 24.雷聂人下山,丁豆的蠢蠢欲动 雷聂人果真在第二天下山,去的还有掌门师弟俞文。 他们兵分两路,共同寻找先一步下山的俞婉仪。 今天是我最后一日的收账。 我驱赶四轮马车一路开进集镇。 轻轻晃动马鞭,马首昂扬,栗色皮毛勾勒优美身姿。它四脚马蹄踩蹬青石板,温驯码眼静静打量街上人群,路面响起踢踏的清脆声,边放慢速度。 在我身后的车厢中摆有四口楠木箱子,里面各一千两纹银。 我驾轻就熟,赶马车去一家茶庄。 百来年的“品记”茶庄享有良好声誉,一面是物品质优价廉,一面是逢天灾人祸必慈善做好事。 马车进入“品记”茶庄的院门,停车。 迎面走来的管家顺手将马车交予茶庄的仆人,他一副等候我多时的样子躬身行礼。 问安:“少爷进屋歇息。” 我依言走进大堂,为自己泡上一壶浓茶。 茶香扑鼻。 我捧起杯身,双眼透过皑皑雾气看管家命人将四口楠木箱子装满茶叶,后搬回马车。 在我名下的产业,各处商号有我布置的主管,同我一般,主管们定期集资银两,之后交给朱瞻基麾下的一支军队,充作军饷。武当山下的“品记”茶庄就是一处相约的据点。 待我喝完一壶浓茶开始想念那人,入眼管家的身影使我迫不及待询问: “有口信给我吗?” “没有,少爷。”他回答,口吻恭敬,话语利落。 我打量管家严谨的神色,心思飘转。 整整一十三年,在我离开的时间里,我和朱瞻基没有再见过一面。 记忆中那尚未褪色的友谊,依稀可辨孩子倔强的双眼,倔强的言词,倔强的坚持。这些,一直是我一路走来的信念。 我想见朱瞻基。这想法迫切,让我都难捱沉默。 然而大家知道,时机不对。 我深吸口气,维持镇定。 “妥当了就走了。”我说,语气恢复平淡。 管家没多做挽留,他只在我临行前谦恭询问一句“少爷确定是一年时间吗?” 我的回答则是肯定。 我明白管家——只有这个管家是朱瞻基放在我身边的、他的亲信——是代替朱瞻基在询问我。 我不想过分思索好友在这项举动背后的动机。人心不古,指的是现代虚浮本性的人们。 我更相信古人,他们大多淳朴真诚。 回去武当派的时候四口楠木箱子已经分别装下茶叶、丝绸布匹、草药、蜡烛,是要分派给六代弟子的日用品。 在我完成最后一日的收账,这也意味接下去的一连数日,我将呆武当山打发多余时光。 我习惯性三日的收账一结束就在卧房呆着,一边感受日暮下的景色,从窗口往外看,正巧视野中收纳了一大片绿意与橙红天际,当两者着染对方的色彩,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逝,于此同时,我再一遍遥想那曾经的世界。 “砰!” 绚丽晚霞受惊般在我瞳孔中扭曲。 回转头,房门被粗暴打开,门口丁豆正一脸气恼。 偌大的武当派,除去入室弟子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其余弟子都有时刻表的严格安排。鸡鸣的第一声打响,后者起床做早课,然后是练武,中午过后是学术交流和劳动。 丁豆是张华德的关门弟子,排行第七,今年十五,性子仍带有孩子气的天真和淘气。 当丁豆见我临窗欣赏暮色的兴致被他打搅,他有些不好意地红了脸。 尴尬只一小会儿。 他迅速挂一张快乐的小脸,走近我。他眼中洋溢年轻人的热情,大声招呼:“我没想到赵师兄会在呢,呵呵。” “不过……”他快速皱下鼻子,突然忆起自己的生气。 “哼!”重重哼鼻。 “反正赵师兄在这里,我先声明,我现在真的很生气!” 丁豆的情感流露总让人愉快又觉苦恼——在我看来愉悦感来源他那丰富表情,总非常有力地将内心想法呈现出来,另一方面,则苦恼他的心里很难藏匿秘密,大概是“正派人士”的心理作祟,他常直言不讳。 “现在大师兄下山了。”他在房里兜圈子。 “今早雷师兄也下山了。” “加上偷偷下山的俞师姐。师父偏心,不让我下山去找俞师姐。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要是真去的话’,”他瞥我一眼,不甘和直冒火气的眼睛里遍布委屈,“师父说,‘不如请你赵师兄去’。说什么这让他‘老人家’放心。放心!”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丁豆一拳锤向墙壁,“我的武艺可比俞师姐和赵师兄厉害多了!” 他嚷嚷,“要不是文师叔不在,文师叔肯定同意和我下山!” 文佩芝,张华德的师妹,如今正在山下办事。 “最可恶的是张师兄!他居然对我说留在武当派看家!看家?还是我第一个找他商量下山的事。居然在最后不仅被人拒绝,还被嘲笑为没能力。” “我就不信他这次下山不会去找俞师姐!” 丁豆愤愤然,然而他白皙的面上很快爬上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狡黠地转动眼珠子。 我凝神眺望远方,不大要过问丁豆的鬼主意。 但觉不对,我沉声问道:“谁也要下山?” 丁豆磨牙,挤出俩字: “张恒!” 25.武林盟主的请帖 “张师兄下山?”我问。 “是去参加武林盟主的寿宴。” 丁豆见我不明白,鼓起两颊气呼呼解释:“就在赵师兄下山后,盟主的人来了,是来请师父去参加宴席的。可惜送来的请帖被师父给了张师兄,说要张师兄代表武当派去给盟主贺寿。可是师父不答应我下山!” 他些微嫉妒,“我承认大师兄和雷师兄都很厉害。” 然后一脸难看,“我也承认张师兄比我强。但是师父一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给我,嗯,连陶师伯都说张师兄一个人快去快回,不会在路上耽搁了时间、误了盟主寿宴。” 他悄声嘟嚷,“就像是说我这人不可靠,会贪玩误事!” 丁豆喜欢做多余的事。的确他的“不成器”(好管闲事)不会让陶器对他放心。 想来张掌门对丁豆贪玩的心性一样不能委以重任。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问丁豆。 夕阳的余晖打上丁豆的侧脸。他眼睛微眯,嘴角勾起得意的浅笑。就听他一字一顿回道:“我谁都不告诉。” 看丁豆的表情,最多是打上主意跟张恒后头偷溜下武当山,我想,然后又问: “武林盟主的寿宴是哪一天?” “正巧是一个月后的今天!”丁豆立时大声回答,志气满满的模样。 【一年有十二个月,然而从这时起,每一个月都充满着许多的冒险和变数。】 【一年。我希望所有的一切在一年后全部结束。】 “师兄可以先预支我下个月的生活费用吗?” 我皱眉,面对一张自我纯良、努力表达目前手头拮据的“羞涩”的脸,以及丁豆一旦心虚就越发灿烂的笑脸,有些不想回答。 “赵师兄知道啦,俞师姐偷溜下山前向我借了银子。我现在真的很急需一笔银两,赵师兄。” “张师兄哪天下山?”我问。 丁豆的撒娇略顿,然后继续:“三天后。” 我慢慢撇开眼,心里决定拒绝丁豆的请求。 “怎么啦?”他追问。 “就是说,你有四天的时间和我共享饭菜和衣裳。” “什么意思?” “第五天,”我一面关好窗户,一面坐回桌边,“我才会给你预支下个月的生活费用。” “你以为我是温饱问题?”丁豆恨不能掀了我面前的桌子,眉头紧锁。 “不然呢?” “我……你!” 我双手支颔,渴睡的疲惫感产生。但看丁豆恢复正常的言行,松口:“雷师兄走前要我给武当派一个交代。”【你不能出事。】 丁豆闻言侧开脸,似乎思考我话里的意思。 待他转过脸,他茫然目光,傻乎乎瞧着我看。 他说:“雷师兄还误会赵师兄放俞师姐下山吗?我去解释过了呀,雷师兄还点过头的。” 事情在我咬住“第五天”预支银两后过去,当然,丁豆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之后的一天,武当派弟子上下议论武林盟主的请帖。 我只管在房中听丁豆津津乐道,独享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优越”感受。 议论观点有三。大部分人坚持师父他老人家是怕折了自己的面子才请三徒弟张恒下山给盟主贺寿的说法,毕竟要求一个真正的老人家给“年轻”有为的盟主庆贺五十寿辰,怎么看都有折自己面子的嫌疑(毋庸怀疑,这就是丁豆主张的观点。我由此想象丁豆对张掌门的怨念,以及他幼稚的脑袋瓜里的简单思维路线,不过分)。 另有人则坚持是师父要三师兄下山历练。 还有少数的人以为是张师兄求了师父去的,其实是要去找俞师姐(丁豆同样认可这一说法)。 第二天,武当派弟子上下议论贺寿的礼物。 一说字画好,现任武林盟主就是秀才出身,适合他文人的风雅口味;一说宝剑好,自古有宝剑赠英雄的说法,武林盟主自然是英雄了;又说是美酒好,习武之人多有贪杯,武林盟主也不会拒绝上好的美酒。 到第三天,所有议论结束。只因为带头起哄的人一时销匿。 当晚我坐在椅中按揉自己那连续四个早起“晨练”后酸麻的双腿,无视丁豆的愁眉苦脸。 面前桌上饭菜冒着热气,是伙房才送来的。 突然丁豆上前抱住我一条胳膊。 我掀起眼皮,听他恳求:“赵师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过去就晚了。” 我不咸不淡口吻问:“真想下山?” 后睨眼一瞬安静的丁豆,伸出手就要推开丁豆的手。 “是!”丁豆猛开口,说着用力抓劳自己手里的胳膊。 我索性任他胡闹。“我很清楚自己的本领,赵师兄。”听他承认自己的不足,“师父不准我下山是怕我功夫不到家,下了山就吃亏。但是我知道这次自己一定要下山!我不可以一直躲在大家的羽翼之下成长。我需要磨难,我要成长!” 我心头复杂,大都为难,夹杂一些感动。【丁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大师兄在我这会儿年纪,师父就已经准许大师兄下山历练了。” “赵师兄……” 我并不赞同丁豆下山。“只有五十两,要和张师兄一起回来。”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丁豆下山。 然后在这一天,我想,我见到了丁豆称之为满足的神情。(一旦有人支持自己堪称荒唐的念头,这种精神层次的支持,怎会不让人心窝温暖?) 26.张恒赴约,丁豆尾随 “师兄,下山以后我是不是应该结交许多江湖朋友?” “找到俞师姐后我们可以去给盟主贺寿吗?师兄觉得盟主会喜欢什么礼物?” “回武当派的时候,师兄要什么样的礼物吗?” 我假装没看到地上三个已经打包好的大包袱,不吭声。 那边丁豆又把自己的睡枕放入包裹里,唠叨继续,“如果俞师叔早一步找到俞师姐,我可以先去找大师兄,说不定还能知道《玉颜心经》的下落。到时候我带上大师兄去给盟主贺寿,还要带上好的古玩去贺寿!” 我看丁豆没有停止打包的打算,忍不住皱眉,问道: “这么多东西,张师兄下山是一个包袱,你还能追上张师兄吗?” “我又没说会跟张师兄后面。” 我不禁回想陶铄金的第一次下山,那时他仅有一个简易的包袱跨在肩上。包袱里装下两套换洗的衣物、金疮药,和一些碎银子,没有多余的——再瞥眼床前丁豆仿佛要搬空整个卧房的架势——零嘴甜食、杂书、药草、手绢等物品。 他以为自己是去出游? 但是……或许丁豆以为五十两银子完全不够他的开销。 不懂百姓疾苦的臭小子! 突然丁豆惶恐尖叫:“为什么我的一副银筷子不见了!” 我默默拉开被子盖上,闭上眼,预备迎接第二日的朝阳。 夜间睡得极不安稳,朦胧意识中我总可以听到几句唠叨和东西的擦碰轻响,又在我进入深层的睡眠后,连串的残缺不齐的梦境疯狂压榨我的精力。 当我睁开眼睛,身体感受屋里的气息。 只有我一个人了。没有丁豆。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设进来,当然,我看见桌上没了昨晚上的几个大包袱。 丁豆走了。我起身,脑袋里清醒显示这一讯息。 然后我想起昨晚的梦境(简直连篇累牍式的麻烦)—— ——武当派被一场大火烧尽。 滚滚黑烟直冲入云霄,武当弟子四处逃窜,大火中堕落的房梁。 火势壮观,没有扑灭的可能。画面很具冲击性,直到现在,我的眼前仍可以清晰还原出这一梦境的狰狞。 接下去是我的死亡。 战栗追思梦境。我看见自己奋不顾身地、在…… 究竟是在怎样? 模糊印象乍然闪现。我嘴巴张合,有说不尽的话语;双手有在使力,在奋力拉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心里的急切相当让人焦躁。 可究竟是什么意志让我以为自己在“奋不顾身”地想要“做什么”? 猛然,我张大眼,想起自己的胸口被一把剑刺入。 ——我的死以黑色为背景。 当我张口欲言,血水从嘴里流出。它妨碍语言的功能。 我的手,它当时抓紧了莹白的剑身。 我的心中充满惶恐和遗憾。 ——因为心中那积压的深情爱语没来得及表白。 “胆小鬼。” 我轻声嗤笑,双手捂上脸颊。 【胆小鬼。】 泪水从指缝流出。 是的。我从未想过自己的死亡。我害怕死亡。 于是我在心底不断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在做深刻在自己心中的正义之事。我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 “我的双手没沾染过鲜血!” 是的,我甚至没有杀死过一条鱼,亦或一只蚂蚁。 可为何,我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只增不减? 我的身上不曾背负血海深仇,也不曾修炼绝顶功夫,更何况令人馋涎的稀世美女与我毫无瓜葛,我只是武当派没用的一个六代弟子。我只需坚信这一点,就是这样,在我赵不凡身上没有任何人觊觎的宝贝。 我想,从即日起,我绝不会搅入武林这一趟浑水里头。 我想,再强大的人,只要对手没有声息,他也莫可奈何——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结果。 我想,自己只管沉默收敛气息,让对方尽情演绎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只要相信,无论江湖刮起如何血雨腥风,我只需恪守本分,留在武当派做我的六代弟子。 然后,我会在一切结束后继续自己平凡的生活。 我迈出卧房,这一刻心情已经整顿完好。 当阳光落在掌心,我感受它的温柔。 当暖风吹拂我的脸蛋,它仿佛女人的纤手,给予慰藉。 我迈向大殿。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 张恒在天亮之后就下了武当山,听张掌门说,是带了一副名画送去给武林盟主贺寿。 大殿。 武当派第五任掌门张华德笑得和蔼。 我低眉,相问:“师父是有事要告诉徒弟?” 大殿庄严肃穆,这时只有掌门和我两个人。张华德亲切神情。 他问:“不凡,告诉师父,来武当派已经几年了?” 27.武当派掌门的寄托 我镇静凝望武当派掌门张华德。 老人含笑抚须。 我恭敬回答:“是俞师叔在弟子年幼之际带弟子上的武当山,当时是六岁,之后弟子十一岁时候被师父收为武当派入室弟子。如今弟子已是一十八岁。是十二年,师父,弟子受武当派的恩惠总计十二年了。” 张华德闻言一声叹息。 他上前一步,宽厚手掌轻拍我的肩膀,感慨:“师父还记得,小小年纪的不凡就是带着一张相对孩子而言过于稳重的表情上了这武当山。师父一看这小脸的严肃表情就心疼,这哪里有铄金、恒儿、聂人的表情轻松可爱?” 他摇头,“不凡现在也是啊,严肃端正的样子呐。” 然后好一阵端详,“师父一直担心这样的六弟子会找上怎样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张华德一脸想象“自己的六弟子会找上哪种女孩子”的表情。 我以为眼前的老人根本没有为人师表的自觉。 可是平心而论,我哪有勇气让隐晦的心事曝光? 遑论那见不得光的爱恋。 当我沉默以对,张华德继续,“不凡做事是有自己的风格,既不会给人添麻烦,又有能力完成自己分内的事务,基本上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但是啊——”夸赞的口气染上忧愁。 “知道吗?”他先问道。 “提议把丁豆和不凡安排在一个卧房,想出这主意的人,是铄金。不凡知道吗?” 【我并没有在意过这种事。】 【很多时候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因为明白从一开始自己就要一个人。】 “铄金是最关心你的人。” “默默地关心着,比起我这个做师父的,我知道他很在意你。” “‘丁豆很活泼,很热情,很多话,可以没有忌惮地把其他人不能讲的话全部讲出来。安排丁豆和赵师弟放在一起,我相信,赵师弟会被这份热情感动。’铄金当初是这么说的。” 我埋下视线,终于失去了和张华德对视的勇气。 眼眶很热。 我觉得自己的心,这时跳动得难受。 为什么有满足感?还有落泪的冲动。 就听张华德沉重叹气。 “你这孩子打小就独来独往,也不知道在自己周围的视线有多少。” “先不说做你小尾巴的铄金,一直跟了你直到下山历练,就是周黛和婉仪两丫头,她们也没少做些事引起你的注意,结果你一无所觉。等到你现在这样,师父心里总担心,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觉得兴趣?” 我的兴趣…… “年轻人就应该活得朝气蓬勃。师父是年纪大了,最近常常为你们几个担忧。” “一边要担心铄金行走江湖被人欺负,你也知道他为人坦率,性情豪爽;一边担心聂人一入江湖就大开杀戒,光看他这几年眉间的煞气大增就不能放心安睡;更要担心恒儿和婉仪,都是心高气傲的孩子,一点不能忍气吞声,这一下山两人能不滋事生非?” “免不了啊……” “很多原因抓着师父不让他们几个下山。可是师父还得放他们走。” “雏鹰最后能展翅高飞,需要的不是温柔和体贴。” “不凡,师父担心你、和担心他们不一样。师父说过你这孩子性子安静、懂事,总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大概现在是个机会吧。” 我怔怔瞅着张华德,老人眼里是一派温和。 他说:“师父放心你下山。” “下山?”我茫然不解。 “就是下山。不凡替师父照顾好他们。” 【为什么?】 我想,大概我的疑惑传达给了对方。就看到张华德神情慎重。 他习惯性沉思时抚弄长须,一边向我说明:“师父觉得啊,尽管不凡现在习惯了一个人,但是,人总要在一个团体里处着。挟带勇气直面孤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做得到内心强大。当你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同伴,这时建立的友谊能让你活得自在和开心。” “‘师父,弟子下山结交了一位推心置腹的朋友。’” “‘师父原谅,花兄以前是人人唾骂的恶人,’” “‘可现在花兄是弃暗从明的好人。弟子和花兄是一见如故,弟子也知道花心的为人。’” “师父不是老顽固。铄金的事虽说师父心里还有些顾忌,但是不会阻止他。” “做人师父的,说什么都应该给自己的徒弟信任。可不去阻止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师父,如果赵师弟有一位坦言心思的朋友……弟子恳求师父放赵师弟下山……’——来自你大师兄对你的期盼。他希望你像个普通人,不要把自己藏在石头里,让周围的人即便伸出援手也只是摸到石头的硬壳子。” “不凡,难道现在了还不肯往前踏出一步?” 【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些关心?】 【究竟我在沉溺自己世界的时候,错过了多少?】 “铄金希望你可以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拥有自己的梦想,师父又何尝不是?” “师父也明白,这武当山上,你是不会再有改变。与其是一尘不变地守着日子到老,不凡,下山去吧。” “也帮师父照看这群让人操碎心的徒弟们。” 28.赵不凡下山 大殿谈话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卧房,一个人发呆,然后无知无觉。 但是一回神,却发现自己的行为已有动作。 我愣怔打量臂弯里的包袱,潜意识里它催促我下山。 然而可惜,先前因为陶铄金为我付出的关怀而陡然升起的热情,在我足够清醒后冷却。我不由质疑自己此时的行为。 一半的心意促使我下山帮助陶铄金,不论我的本领如何。 另一半的心,它则叫嚣着要我看清眼前的时局,不要做鸡蛋碰骨头的傻事。 就在今天,清早,我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决心、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早早下定的决心? 它要我做一只鸵鸟。 【没有人不恐惧死亡的降临。】 可是我的双手,依旧抓牢包袱,没有放松。 忐忑和矛盾,心绪难平。 我皱眉辩解,实在是师命难为。 然后又一遍尝试说服自己,我只是奉师命下山做事。 包袱一角泄露里面换洗的衣物,我慢慢打开,眼底是一双崭新的黑面鞋靴,还有些瓶瓶罐罐的金创药和解毒丸。 抬头望向窗外,现在是太阳当头照的中午。 才发现,从我离开大殿到回自己房间打点行装,一天的时间还剩下大把。 我突然把包袱甩在肩上,有些愤然。 前面是武当派,后面是朱瞻基。 一个是民,一个是兵。 一个是情,一个是义。 对于夹在这中间的我,不论是要对不起哪一方,都让我不能安生。 “大不了下山后什么都不做!”我对自己说。 这一天,有谁知道武当派的六弟子赵不凡下山? 因为时间挑选在大伙用饭时候,也便没人会目送我远去的背影。 我安静拉远自己与守山弟子间的距离,后者自然不会多嘴过问我的行踪,然后我一个人,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 在还算宽敞的山路踩上别人的脚印子,接着想象那人的心情。 开心吗?还是说难过? 可是我现在想象力匮乏,不能体味出这两种情绪外的其他来牵动人心。 有满山的树争相拥入眼中。不同品种的树,好在葱郁茂盛。 耳中有唧唧喳喳的鸟叫声,看小鸟都有一副翅膀;不意外有树上的虫子在坑吃树叶、嗜咬树身。 脑中由此产生一条简单的生物链:鸟吃虫,虫吃树,树提供鸟栖息地。但是最后一项或许错误。 若再添“蛇吃鸟,人吃蛇,”然而该由什么生物吃人?而树又该吃些什么呢? 阳光自上而下的光线打造出耀眼的花斑,它让树叶带上漂亮的嫩绿色。 我站定,忽然想到食人草。于是上述生物链就此圆满。 有风吹来,我带着解答成功后的愉悦心情,深吸口气,顿时鼻间盈满山间的清新。 一脚踩定,复一脚。 我渐渐离开树林子。身后,是屹立在山腰的武当派。 眼前绿草地笔直通往山下的城镇,偶尔有一两间竹屋坐落于此。 春天,意味万物的复苏。冬眠的蛇、青蛙、熊,沉睡中的种子、草根、花骨朵,还有飞入屋檐筑巢的燕子…… 我抿紧双唇,绷紧脸,据武伯埋怨,这时的我表情总冷些。 我然后敛起眉头,心里打算下山后就以这严谨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加上目前的一身布衣布裤,任谁一看,只当我是哪家的小子出门串亲戚。 行走江湖,“低调”二字可谓至理真言,我相信不给自己找麻烦的明智之人都这般想法。 天山,云朵仿佛草原上奔跑的羊群。 我勒紧肩上的包袱加大步伐,目标是山下的集镇。 这个世界没有黄药师留给我武功秘笈,不会出现段誉留下的六脉神剑,抑或萧峰的降龙十八掌,更不会蹦出一个白发魔女拐走武当派弟子卓一航…… 这个世界,它只留给我一个前朝遗腹子的身份—— ——赵卓尔。 二十一世纪的我,是人生才起步的少年,可在这里,我的人生一开始就已经结束。 十八年。它让我痴心妄想,以为十八岁的自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看到爸爸、妈妈,继续上学。 十八年后,我的自欺欺人告诉了我,我再回不去那个遥远的世界。 【可笑我,竟然以为这辈子的自己会在上辈子的“死去”日死去。】 现在,那早早抛弃的十八年的责任已经过于沉重,当它再一次压上我的肩头,又一次让我畏缩。 于是,为了生存,我还能做哪些? 29.听闻,《玉颜心经》的抢夺 飘荡江湖不是件简单的事。 仅仅七天,我深有体会出门在外的辛苦。既要睡别人睡过的床板,盖上别人流过口水和充满脚臭的被子,又要抓着油腻腻的碗筷食不知味,甚至在小二喷洒唾沫星子的热情中不得不听着自己完全理解不得的地方话。 这里算不上正常用饭的馆子,是龙蛇混杂的酒肆。 空气里混含了酒精和男人们的汗味儿。视觉和听觉被粗略放大。 我安静混迹在人群,四下探看他人的情况。 初春寒料峭,酒肆中却是一片喧嚣和沸腾的气氛。 牛饮酒水的光膀汉子,他晒得黑红的胸口因着一方酒水和汗渍,过人的肌肉尤其显有喷张的力度和张力;嚼咬花生粒的江湖人或站或坐,比手划脚,凯凯而谈,粗犷的脸上张贴了对武林“秘事”的兴趣;难得端坐品酒的年轻少侠衣冠楚楚,身旁搁置一柄宝剑,眼里充满对此环境的轻蔑和不满;格格不入的女扮男装的“纨绔子弟”…… 外边是热闹的街市。 窗口偶尔有巡逻的制衣捕快走过。 “《玉颜心经》被老尼姑抢走了?” 男人的语气说不上惊讶,情绪中更多带有厌恶感。 他接着尖刻反感,“一朵‘老黄花’这会儿抢了人家宝贝也修炼不出漂亮脸蛋!啧!可恶,实在可恶!老子想象得了那老尼姑的一副少女怀春的脸面吗?妈的老尼姑敢这样出现在武林盟主的盟主堡里头,妈的年轻小伙儿有多少要被吓唬死!” “唾!呸!呸呸——” 我循声瞥过视线。 说话的是位混迹江湖的老前辈。 看男人两鬓夹杂数根白发,一身得体的衣裳,虎背熊腰,加上他国字脸上似模似样的嫉恶如仇,倒挺有押镖人的风范。 “叔,人多口杂。”这时男人身侧的年纪人紧张劝说。 “《玉颜心经》昨天不还是在妖女李青海的手上吗?” “叔,我不清楚。” “哼!不清楚?肯定是趁妖女和银月宫的女人打起来,这老尼姑才捡了便宜!” “是银姑娘,叔,银姑娘是银月宫的圣女。” “我不知道吗?”男人虎目瞪视自己的同伴,酒葫芦同时被大手砸在桌上,后者两眼委屈地不再吭声。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人是银月宫出来的!”他强调着。 “跟一男人整天追人屁后头,我不知道吗?你被那女人甩一巴掌的事我不记得吗?记得!我还记得那小子说自己是武当派的!” “叔,醉了。” “没醉!” 我闷声转回视线,倒杯掺过水的米酒,然后继续听那两人对话。 年轻人压低音量,些微羞恼:“叔,银姑娘救过咱们。” “那群人本来就是冲着她‘面子’去的!咱俩是被殃及池鱼,臭小子!” “可咱们也存了心思要抢下《玉颜心经》……” “你不说这个心里就不安生,是吧!”男人生气拍打桌子,随后拉高嗓门嚷道,“偏要我对全天下的人撕破了脸皮说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自个儿老命还要人家小姑娘出手相救,你是不是这样想了?” “叔……” “臭小子,翅膀硬了啊!” “叔你别不讲理……” “混小子!看上人家姑娘就不听老子的话了啊——” 我细细吞咽杯中的酒水。 酒水一点不甜,辛辣而刺激人舌尖。 这几天得来的消息无非是,《玉颜心经》几番辗转于各帮各派各门。 先有闻说丐帮的一七袋弟子无意中拾得,后有知晓海沙帮的副帮主设计丐帮,且联同妖女李青海强取《玉颜心经》。现在酒肆中正有人在帮助流言扩散,他愤愤抱怨《玉颜心经》落在了老尼姑的手里。 可是不管《玉颜心经》传言有几多波折,在它背后总有一道锲而不舍的猛力追逐的身影: 即银月宫圣女银依雨和武当弟子陶铄金。 声音如潮水般退回蓝色大海。 仅仅两口酒水下肚,脸颊却是已经微热。 我翻转酒杯,一手支颔,边感受头脑的持续性晕眩。 此时人流和环境的嘈杂,它们仿佛在白色帘幕之后,让我触之不及。尽管我坚持说自己神智尚且清醒,并且可以继续思考,但是昏昏然的渴睡却不断侵袭身心。 我感觉身心俱疲。 依稀知晓一旦自己闭上眼睛,然后放松心神,所以的烦恼都将被抛之脑后。 我忽然又倒一杯酒水痛快饮下。 随后第二杯、第三杯…… 当抛开酒盏,双手无力支撑脑袋,视线开始摇摇晃晃地一一打量众人。 他们依然将唾液喷溅别人的脸上和浑浊空气中,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口水味有多重。 还是有人在耍酒疯。就见到年轻人仍旧尴尬地做着无用功的劝说…… 我合上眼,一时想象陶铄金的从天而降,想象他会有怎样英勇的身姿。 大概有金灿灿的阳光作为衬景,还有绿树青山衬出陶铄金的一派意气风发,之后画面中出现被人围攻的银依雨,当她蓦然回首,于是那两人,视线甜蜜胶着一起—— ——难分难舍。 我迷蒙张开眼,喘息两口气。 心中油生强烈的憎恶:【真他妈妈的狗男狗女!】 30.前武林盟主雷摄天的英勇往事 “好!” 我晃摆脑袋,努力要甩开耳边猛然炸开的一声爆喝。 然后那人拉高嗓门又是一声惊叹,“英雄!” 一瞬间失去的色彩重新回归。 我趴回桌面,猜度这位“大嗓门”的仁兄定然有着一副彪悍的长相和魁梧的身形。 果不其然,当我扭过脸,就看到一张涨成猪肝色的大饼脸。这时对方的一对大手蒲有力地在空气中挥舞,两下,然后手掌握拳。视线上移,男人满嘴满脸的兴奋难耐。 我的眼睛随即瞅向“大嗓门”脚底板下的长凳。 木凳子呻吟着“咯咔”和“吱哑”的哀嚎,扭曲的身形似有成为两截断木屑的可能。 但它到底没折。 【奇了。这多有柔韧性!】 “雷摄天老子就看上他了!”男人大声说道。他周围的酒友正有说有笑,没对这话有所感触。 “老子说,老子这辈子就看上了雷摄天这真汉子!”他梗直脖子再一遍宣布。 刹那的静止,然后是一声又一声的附和。 “前武林盟主哟,可是徒手挑了青蜂帮的男人……” “雷摄天七岁时就操刀上了兵器谱,排行第八……” “这雷摄天厉害呀,自创下《雷鲨》,试问哪人敢称做是他的对手?” “二十岁就荣登武林盟主的宝座,当时多少姑娘心里想着要嫁给雷盟主呀,只怕盟主家门槛踩烂了都是……” 我竖起脑袋,看他们猛灌酒水,心中好奇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 我明显感受到一种莫可明说的气氛。 就在他们的脸上。 明明嘴巴咧着、笑着,似乎有多高兴的事追着让他们大笑开怀;他们的言词多是在称赞前武林盟主雷摄天的才能,他们大声谈笑…… 当我瞪大双眼,希望借此得到更清晰的观察。 然而声音,这时候从他们口中吐出的句子忽然模糊成白乎乎的一团。我想,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就可以理解这其中的违和感。 “老子就要以雷摄天为榜样!做个真汉子!” 我咧嘴轻笑。因为霎时看清了迷雾背后的真相。 【是他们的眼睛!】 随着“大嗓门”的叫喊,原本扯着完美嘴皮子的人群接二连三地成了断线的木偶。短暂的寂静教我看够了一双双空洞茫然的眼睛。 这是一群没有理想的失意人。我如此肯定,然后忍不住心中的得意。 “雷摄天绝对是大家向往的大侠……” 不知谁先开口,接下去更多的人一一应和。 我看见他们的拳头紧紧捏着,身体绷出一条忍受的弧线。 再看他们愈发狂躁地牛饮…… 我知道,是他们心中的怯懦、那与他们长久相伴的怯懦,让他们碌碌无为。 然而事实,不是一个人点燃星火——我转自去看“大嗓门”的豪情壮志——就可以燃烧出这一群大老爷们失去的英雄梦。至于“大嗓门”,我自然不会知道他是否有一天就沦落成了“他们”的其中一个。 世事难料。 十三年前的雷摄天,依旧傲然坐于他武林盟主的位置,依旧有着出神入化的武功,他就是一个神话般屹立在江湖的传奇人物,更是天下罕有敌手的强者,可是这样一位站立在武学的巅峰、坚持正义立场的盟主,他可曾有想过,最终自己的人生会以一家百多人口丧生火海,以及自己遭遇歹人毒手的惨淡结局收尾? 于是,当神话在人们的心目中陨落,随之而来的是后者切肤的恐慌和疼痛。 那是追逐者失去梦想的疼痛,和对于生存的恐慌。 那时节,谁敢大声呐喊自己的伟大抱负? 谁敢以行动证明自己的勇攀高峰? 瞧!他们心中大都讥笑,边安慰自己那丢失了追逐梦乡的能力,雷摄天强到人神共愤吧?完美到让全天下的男人嫉妒吧?结果还不是横死。这位武林盟主到最后只是连累了一家老小!最后独子都只能投靠武当派得以生存! 当人人讳莫如深“未知”的杀人凶手,现任武林盟主上台。 当他们无形扩大心中对“未知凶手”的恐慌,现武林盟主的压力不可谓不深重。 于是,在时下生存的意义远大于理想与抱负的灰色时代,大批量的“空壳子军团”产生。 我低低喘息,心里直乐。 为着眼前的违和的嘴脸,愉悦勾起一抹低嘲。 而当一双手抹上脸,迟疑、就见到自己的掌心,躺着湿漉漉的冰冷的眼泪。 我不禁轻声呢喃,“这群胆小鬼……” 我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时候,他们失去的梦想能重新回来。 然后我双手掩面,紧紧趴向桌面。有难言的悲伤在四周弥漫,它们狠戾地掐住我的咽喉,叫嚣声中一遍遍要我“偿还”。 【如果可以,我诚心希望自己再狠心一些。】 【再狠心。无谓所谓的谴责。】 31.百晓生的生意 当我昏昏沉沉,时间的流失在我脑袋里没有概念。 我也无所谓形象,趴在桌上一会儿打酒嗝,一会儿不安分的低嘲轻骂。 哪怕是小二前来通知自己必须与人拼桌,也不过是口齿不清的连拍桌面,嘟囔着对方听不懂的英文、强烈拒绝他的提议。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脑袋竟然就剥茧抽丝般拉扯出了微末的理智。 这之后它战胜了残留体内的酒精(我想是这样的)。 我趴在桌上,两眼灼灼。心中不无感慨,此时此刻的自己居然和酒肆的氛围那么的格格相入,还成了众多酒徒中的一个。 又很长一段时间,酒肆,鸦雀无声。 我把双手凑眼皮底下查看掌纹,视野清晰。于是疑惑,自己的双耳岂会酒后失聪? 猛然起身,扫落桌上的酒壶酒杯。 随后响起了稀里哗啦的碎裂声。 “嗝!” 我稍稍庆幸,同时抚拍胸口。【大惊小怪嘛!】 “哎哟客官您这是什么事呐!” “这是——” “嗝!”【这人就是要我赔银子!】 小二总是眼尖、腿快,他迅速窜到我的眼前,“您不知道这时候来了什么人嘛,”他责怪着我的大意,“哎哟!就先醒醒酒吧!” 【仍是要我赔银子!】 【这人就是见钱眼开!】 我一把挥开对方的爪子,下一刻自己却被泼了满脸的水渍,不禁皱起脸。 “客官您……” “你说来了‘什么人’?” “是那位百晓生。” 我看到小二小心翼翼地指向一角,又带我去瞅两旁的大伙儿。 他们望眼欲穿,恨不得把大门盯出个窟窿(好在所有的大门原本就从土墙上抠走了方方正正的或扇形状的一部分);他们满脸激动,连心爱的酒杯都已经甩脱手;他们或站或坐,只是现在都保持了上一个动作。 我抹一把脸,水渍的清苦味钻入鼻间。 “客官给您擦擦吧。”小二说着抽下肩膀上的抹布,一副待要上前帮忙的动作。 “不用。” “这不是办法,客官。” “醒酒汤?”我指自己的脸上。 “桌上准备了一碗醒酒汤,像客官这样的,掌柜的今天有特意交代的。只是刚才不小心给客官您泼了。您……” “我已经酒醒了。” “客官没事就早点离开这里、今天这里、反正您酒醒了就行!” 我沉下脸不语,继而满意小二的眼力见,他甩起抹布就嘀咕几句地方话,接着走开。抬头眺望。我的视线追寻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门口。心中狐疑那人怎还要在门外磨蹭。 良久,声音虚实传来: “没迟来吧,大家?”但是十分清晰。 我皱眉。【又一个习武之人。】 酒肆的门口,当那人身形颇有“人比黄花瘦”的意味,携同苍白的面色出现,我一瞬间印象深刻他的“药罐子”形象。 百晓生,他的行动这时候相对整个寂静的酒肆被无限放大。 他一脚抬起,跨进门槛。 他倒像极了回自己家,没一点见外和不自在,闲庭信步地欺近众人。 再细看,他烫金紫衣勾勒欣长身姿,不负一身高雅的气度; 富贵牡丹盘踞胸口、后背,雍容尽显而无捎带脂粉的俗气; 黑漆长发简单缠裹,发髻借以一支红褐色玉簪固定;两鬓散发则松松下垂至后肩,底端各坠两粒圆润宝石。 从容。步入。 我埋下脸,打量起自己的衣装。 不仅衣襟胸口湿了一片酒水混合物,而且下摆被磨破一个指洞。 再往下,探出双脚,看见靴面沾了厚厚一层黄泥; 抬起后跟,甚至有除了草屑的、属于某动物的排泄物,当我上下踢动小腿,它们尽管随风摇摆,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就显摆着自己的存在。【简直任性!】 两相比较,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装。 那边百晓生开始做领导人发言:“大家都明白规定,生意一买一卖,只许三人,一旦成功,买卖就此结束。” “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你?”有人问。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要知道是谁对雷摄天下毒手!” 百晓生微偏过脸,只几秒,然后淡淡反问:“有准备一百万两银子吗?” 但闻壮汉怒喝:“熊个病痨鬼!老子是要替天行道!” 百晓生脸色不变:“看你把武林盟主打败,这一天消息免费送上。” 我眼角瞥见“大嗓门”张了嘴还待叫骂,幸而一只大手从旁及时捂上他的口鼻,又将人拖走出人群这才了事。 又一人上前,与百晓生面对站定。 男人满面虬须,虎背熊腰。看他双目精湛,站姿笔挺,想来性格坚毅之人。 我想起这人原本坐在窗口,安静饮酒。 这时男人开口,一嘴的川音,要求:“一张鹿皮。” “一张鹿皮。”他重复,语速放慢。 “确定吗?” “一张鹿皮。” 我心头一跳,为这一连三次的肯定句预感不好。 百晓生听后抿住下唇,右手抽出袖中手绢。他将嫩黄色丝质手绢轻轻抵在唇口,轻咳。 稍后回答:“为了一张鹿皮,即便是子虚乌有,你出一万两黄金,愿意吗?” 男人川音浓重,回商:“八千两黄金。” 百晓生逐渐轻扬唇角,思量的目光却紧盯男人不放。 我猛然记起:自己是来寻百晓生做生意的。 早在几日前我就听闻了百晓生的一个约定。米恒酒肆,百晓生放出话说要在米恒酒肆“解答”三个“谜题”。说是解答谜题,不过是拿别人的秘事做钱财交易。约定的日子正是今天。而不难看出,百晓生是有备(料)而来。 “八千两黄金。” 百晓生慢条斯理说,“两天后,这里再次约见,到时候钱货两清。” 男人点头:“成交。” 周围有人议论又纷纷。 【忐忑。不安。】 百晓生,知晓百家事。 通俗了讲,百晓生就是个贩卖消息的商人。 但凡混迹江湖的人知道,从百晓生嘴里挖出消息除非了他们掏腰包砸金子进去。 因为百晓生爱财。 百晓生的排场不大,独来独往,这也众所周知。 可是没人会在百晓生面前选择放肆(并不是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都有“大嗓门”的孤陋寡闻)。熟知江湖轶事的人清楚,百晓生本身就是一本活武林秘籍。况且得罪百晓生的人在第二日都横死了荒野或街头。 以上两点可说是人们敬畏百晓生的全部理由。 毕竟这个男人在实力卓越的情况下,又下手无情。 我按揉涨疼的额角,企图让疯狂的头疼消失。 买下鹿皮消息的男人挤出人墙。 然后消失在眼前。 【不得不对他留神。】 【我知道!】 并不是为了男人有可能被人跟踪而担忧他的钱财和性命。是更隐秘的,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他们不知道,一张鹿皮能够引诱凶残的杀戮。现在在场的武林同道们,他们还不知道价值八千两黄金的鹿皮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即使已经被卷入圈套,仍不知情。 危机和安逸结伴而行。目前。 《雷鲨》、《邪毒草》、《玉颜心经》,当我知道别人的不知道,这并不代表我拥有预知的能力。我深知自己平凡,不会预知未来。 若要我说,我只是在更早的以前,参与了从前。 若要我说,我只能吐露,这是某个混帐提献的计策,他要把江湖搅和成一堆烂泥巴。 是否将来,江湖和武林乌烟瘴气,又是否多出许多梦想破碎的人?对此我郑重许下一诺,现在,朱瞻基不会允许计划停止。 以后也决不会允许。 我十分明白它的重要性。明白,它可以使大部分的致使大明江山不稳固的不良因素——里的、外的——消失。 “第一笔买卖做成。”百晓生宣布。他收回黄手绢,视线逡巡众人。 “没有钱就可以先走了。黄掌柜,对吗?” “铁掌门输完家当就这么快手头宽裕,酒水钱不便宜的。” “莫女侠不适合男装。” “李少侠下一次离家出走不要忘了带钱包。” 百晓生的点评让上面四人面露尴尬和难堪之色。尤其涉及钱财问题的两位老前辈,敢怒不敢言地缩在椅子里开始面色发青发黑。 这时候值得一提百晓生的一大规矩:百晓生向来自己决定第二笔买卖的买家。 由此可见,以上四位已经失去谈判的资格。 挑剔的百晓生,微移步伐,然后,本该上前一步的脚侧向左方。 他向我走来。“你——” “你……” “赵卓尔。”我打断他,“取卓尔不凡的前两个字,加上赵姓。” “你是……” “是谁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输光家当,也没有出门忘带钱包、或者一个姑娘家。我自己有做生意赚钱。”再一次擅自打断。 蓦然百晓生浅笑,眼中寒意渐深。 下一瞬,他凑至我耳际,低语:“武当派第六代弟子赵不凡……” 32.哪种醉酒是神志清醒的?俞婉仪的踪迹 “第六代弟子赵不凡……” 耳朵里,心跳声让人惶恐。 似要挣脱身体的束缚,这颗心要离开我…… “吸气。” “吸气。” 声音清洌进入脑海。脸颊被人拍打。 我顺从地张开嘴,吸气,然后惊觉沁凉的气息渗透四肢。 少顷,身体无法接受愈加冰冷的酷寒,战栗。 我睁开紧闭的双眼,感觉自己就是一块寒冰,连脚趾都成了冰渣。一瞬间,眼睛捕捉到百晓生的刹那教我抱紧了面前的人。【尚且失温。】 我的右手,因为身体的难过揪紧了胸口的衣裳。 我的左手,缠在百晓生的腰际,再用力。 呼吸都仿佛冰冻了四周的空气。唇口寻求温热,凑近对方的颈项,厮磨。【丁豆……】 “冷……” 眼前浮现少年的一脸无措。 “赵师兄,晚上一起睡。”他说。 “赵师兄,今晚过去我一定去挤大师兄的。”他信誓旦旦。 “这个大冷天我一定会得病的!赵师兄!赵师兄!”他急得跳脚。 数九寒天,两个人挤在一张床铺上抱紧怀里的被子。然而半夜,属于自己的被子跑去了丁豆的身上。对方满头满脚地缩在睡神的怀里,两颊红晕。 第二日自己果然身体不适。但到晚上丁豆再一次纠缠。 他讨好地抱了自己的被子走来。“明天。明天我一定让大师兄给我把床整好。” 屋内空气冷涔,屋外正自飘雪,当自己再一次被冻醒,忍不住将丁豆连人带被抱住。 可是依旧寒冷。 手掌探入被中,汲取温暖。 丁豆梦中嘀咕:“赵师兄,冷。” 将滚烫的额头抵上丁豆的颈项。寒气由内而外带来疼痛。 终于自己钻入被中,两手搂抱丁豆。对方迷蒙睁眼,嘴里呢喃“赵师兄”,一双手回抱我寒战的身体,然后疲倦闭上双眼。 【丁豆……】 双眼涣散,茫然注视眼前。 冷香盈满鼻息,好似腊梅盛放寒冬。一点红,一寸香。 迟钝地松开五指,狂乱的心脏慢慢平息躁动,又退后一步,眼中倒映一张神色紧绷的苍白面孔。 我回神方才自己的失态。 但是我的失态也因为面前这人而起。是百晓生运用内力震慑我的心神。然而也是他为我输送真气救了我的性命。 我谨慎控制情绪,又退一步。 一面向百晓生道谢。 一面将众人的各异神色尽收眼底。 【他们尽管嫉妒。尽管鄙夷。】 【尽管小瞧人。】 百晓生敛眉,一指我的左胸口,叙述:“你这里有病。” 我回应:“心律不齐”。 “赵卓尔?” “才刚自我介绍。” “你现在真的知道自己、神智清醒?” 我攥紧五指,心里感谢百晓生的海涵,倘若之前,他定然又想教训我。一丝讥笑缓缓爬上唇角。我回答:“很清醒。” 闻言百晓生眯起细长的眼睛。 或许我的态度不够诚恳,他随后僵着脸转身。 当百晓生挑选自己的买家,酒肆中万籁俱静。 我心底嘲讽江湖人的欺软怕硬。“我也要向你买个消息。”大声对百晓生说。 我绕至百晓生跟前,看到对方果然一脸阴郁。 大概百晓生真的很有英伦的绅士风度,他之前既没有一把推开我的搂抱,再前面也仅仅选用内力教训我,现在生气也强作忍耐。 我直视锋芒目光。 他的声音低沉,带一点嘶哑,问:“什么消息?” 我点头:“武当派的四弟子,俞婉仪。” 百晓生抽出黄手绢,轻缓擦拭指尖:“伸出右手。” 我依言交出自己的右手,随后百晓生两指擒住我的手腕。肌肤感受特有的冰冷感。 “没见过比你更理智的酒鬼。”指下绞紧。 “牙尖嘴利的。”他说。 话落,一股寒气晃晃悠悠地透过右臂漫延我的全身。 牙关打颤。 逐渐有酒精的气味充斥面部。愈浓。 酒气横冲直撞,待要扬手扇动空气,突然低垂目光,有葱白的两指漫不经心的离开。 我抬起眼,面前的人—— “俞婉仪?”对方似是询问。 我紧绷脸。缄默。这人好比开到极致的花朵,精致芬芳,多刺。令人持有畏惧的距离感。说到底他绝不是亲切的一个人。 “百晓生。”他又说。 “赵不凡。”我应答。 “你方才说的是‘赵卓尔’三字。” 我瞥眼酒肆的情况。方才?记得自己在听人议论银依雨和《玉颜心经》。 现在却是满身酒气。 掺水的酒还能把人灌醉?况且不过一杯。 我忍不住皱眉,语气冷淡回答:“抱歉,之前的事是酒后失言失行。” “可以。” “谢过。” “一千两黄金。” “什么意思?” “想知道俞婉仪的事,算来该有一千两黄金。” 我愕然,随即明白这人就是自己寻找的百晓生。是锱铢必较的百晓生。我不觉收起虚假的客套,语带一分尊重:“我只是想知道俞婉仪现在哪里。” 百晓生苍白的笑容有羸弱的美感。 我坚持:“仅仅是人在哪里。” 迎来对方细究的目光。 百晓生似要从我的脸上得到一些关键性的结论。细究地一一查探。比如我的个性,又或是我的为人。但实际上我不是供人观赏的艺术品。 百晓生开口:“你的关心很恰到好处。” 略顿,“五百两银子。” 我感觉不自在。百晓生对我的嘲讽很露骨。 眼角觑见那位独自一人的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他撇开脸,眉眼间尽是夸张的不屑,为自己斟满一杯水酒;“纨绔子弟”用一双水灵的大眼狠瞪我不放,纤纤玉手握紧酒杯;尖嘴的“老江湖”在冲我狞笑;吃着花生边抹须的……他们都对我不满。 我暗自思索为什么。 再看百晓生,他这时留给我一个侧脸。 又听他接着讽刺:“舍不得这五百两银子?” 我收紧袖口,挤出一丝笑容:“赵不凡算不上守财奴。” 百晓生一声轻哼。然后徐徐道来: “武当派的俞女侠,现在和有财有貌的莫少爷的关系——不简单。” “俞女侠从莫少侠身边取走了某件、对莫少侠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同样莫少侠取走了俞女侠的一件宝贝。” 他微微撇过一个角度,让我明白他的傲慢和自负。问:“这样你也无所谓?” 我细细回味,不可否认心中对俞婉仪的担心。但是以第三者的立场,我无权干涉,不论是陶铄金义无反顾为了银依雨寻找《玉颜心经》,还是俞婉仪飞蛾扑火追寻陶铄金的脚步,更甚者雷聂人、张恒和丁豆的做法。 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各种理由。 他们也势必为了这种理由付出。 我最多在他们伤痕累累之时站出来,然后带上他们回武当派。 我带上礼貌的微笑,摇头:“我只需要知道俞婉仪的下落。” 百晓生勾人的眼睛瞅住我,一阵沉默。加上那病态的肤色,我错觉他是一只吸人精气的鬼怪。 良久。他问:“你有我想象的聪慧吗?”字字清晰落在我的耳中。 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 我一愣,不明白。 但是到底明白自己一旦交出五百两银子,百晓生也就少了一条拒说俞婉仪下落的理由。 忙从衣兜取出早有准备的银票。五百两。五百两银子说少不少,对于自给自足的农户已经是不小的财富,但是在百晓生眼中只是九牛一毛。 “这是五百两银票。” “这会儿即便得知俞女侠的落脚点,你也未必赶得及。” 我嗓眼发痒。尴尬的双手定格在递交银票的一幕。 百晓生耐心地转正身子,视线微扬,问:“白白追去。结果一场空,好吗?” 我垂下手,双眼无视他人的“有色”心理和眼神。对于习武之人的造作难以释怀。特别是自恃武功甚高的公子哥,带着些狗眼看人低的优雅,仗着吸引女人的一张面皮,以为以霸制霸就是世间存在的真理。 【莽夫!】 【百晓生也不过是优雅着放屁的莽夫。】 【所以这些祸乱朝廷政纲的莽夫就该被镇压。】 我强压口气,哑声回答:“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没有所谓。” 攥紧银票,“但是,我想知道俞婉仪目前正赶向哪处。” 目光坦然迎视百晓生,“假使我与俞婉仪在途中擦肩而过,我就在终点等候。应该不差。” 百晓生抿住艳红的双唇。 白面红唇。他松口:“所以你现在需要改路去盟主堡贺寿。俞婉仪在去盟主堡的路上。” 我忙收敛神思,银票再一次递送百晓生面前:“请收下。” “你觉得这买卖成了?” “既然知道自己该去给盟主贺寿,自然成了。” “请别犹豫。”我补充一句。 “可我不大满意。” 我皱眉。 就见百晓生走开,边给予说明:“这种小事哪需要五百两银子。” 然后听他继续:“十两银子的小事。” “好。十两银子。”我点头。 “第二笔买卖就此结束。” 我面无表情支付十两银子,然后寻了椅子坐下,心中再一次表示厌烦百晓生的花花心思。 大概在我醉酒之际触犯了百晓生,于是这人一而再地寻我开心。 这时候百晓生开始谈论他的买卖。 我嗅闻衣裳,酒气冲鼻。之后知道这件间酒肆从来不卖兑水的劣酒。 那边百晓生从容应对难缠的客人。 一个接一个的,他们吞吐着提出自己的“要求”,带上紧张和不安的心情(毕竟一旦出口,所谓的要求就此暴露在其他人耳中),然后等待百晓生的“交易金”,但是接下去,一张张渐爬上沮丧和愤怒的脸、无不表明了交易的一次次失败。 33.银月宫圣女 百晓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为人嚣张,加上做事张扬的个性,百晓生在江湖混得的名声多是令人畏惧,敬佩之情很少。 我整理心中的思绪,按照百晓生的说法自己应该去盟主堡贺寿,从而得到俞婉仪的消息。 这就好比一个怪圈子。 我捻磨袖口粗糙的衣料,想道,俞婉仪因为师兄陶铄金下山,陶铄金因为圣女银依雨下山,银依雨为了银月宫秘笈《玉颜心经》奔波江湖,而我和《玉颜心经》的莫逆牵扯,以及为俞婉仪下武当山的情形,这恰巧构成了一个循环。 只是这相互关系之间,因果复杂。 苦涩或甜蜜的爱情;权势和利益;让人难以看清的阴谋。 我按揉睛明穴,想要自己更冷静些。 “百、晓、生……” 忽然有声音直接涌入我的头脑。 心底的共鸣被带动。 百晓生。我暗自重复。且它深切地撼动我的心房。 酒肆的气氛已经僵滞。 声音听来是个女人的。带了点急切。 原本一脸松懈的众人悄然带上警惕的面具,连同浅笑的百晓生也表露沉静的神思,我揉搓沁了层细汗的掌心,大概明白来人的功力深厚。想来声音经由高深的内力催逼后,就是传达十丈开外也便是一桩小事。 将时间拉长,是漫长的等待。 然后一切以“首先、其次、最后”迅速结束。 来人无愧轻功了得四字。我的双眼勉强接受一团模糊的白影,只来得及看清魍魉的身形片刻进得酒肆。当视野清晰—— 是一道美丽的倩影。 她丰腴有致的娇躯裹藏在青白色衣裙内,长发瀑布,淡淡幽香。 细看来,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容让人过目难忘。不同于小家碧玉的温婉可人,不似大家闺秀的气质贤德,这张脸拥有更为内敛和气势磅礴的惊艳绝伦。 眼前视线微仰,又将众人一一打量的女人正是银月宫圣女银依雨。 蛾眉愁字轻扰,红唇轻抿,眼里忧伤。 此时她失了在武当山的那份镇定。 我垂眸欣赏众人惊艳过后的回神,发觉他们的目光不情愿离开这个漂亮的女人。 视线一转,百晓生掩了唇口轻咳。 他最先平静眼底的惊愕,然后张口,才要开口却不想有人先他一步。 “银月宫的女人。” 我耳熟这份语气的气急败坏。循声望去,是之前谈论银依雨的两人中的一个,年长者。 他抖动胡须,面容布上夸张的嘲笑。 他也不管旁人对银依雨怎样爱慕钦羡的心理,一把推开手边碍事的年轻人,随后小人得志的对视银依雨的冷眼,“《玉颜心经》被老尼姑抢走的事早就满江湖传开了,你现在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想知道《玉颜心经》下一个接收人的大名?” 果然银依雨对这一番话面色稍霁,她目光凌厉,倒也沉住气没想和对方纠缠。 男人左右摇摆着撑起身体,阴阳怪调的哼唧。 他再一次打开年轻人搀扶的双手,边向前冲,“银月宫的女人——” 然后,他的牢骚永远的堵在了自个儿的肚里。 我并不懂得武功的出神入化是会达到怎样的一个程度。大概是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在此完全失效。而仅仅关于点穴、内功和轻功,它们已经让我在面对纷扰的江湖时保持缄默、以无话可说的心态终结诸多的“不可思议事件”。 所以我在看到鲜血从某个男人的脑门上飞溅出来,像一朵盛开的小花,顿时瞠目结舌。 我不得不哑口无言。 我并没有看到夺人性命的一只皓白玉手,也没有察觉什么细小银针的暗器。 我看到的,只有刹那的沉默中一条生命迅猛消失。 那边年轻人下意识看眼银依雨,一双手颤抖扶稳倒下的身躯。 男人已经死去。 银依雨仍旧一副三六九等中的高人一等的姿态。 我又慌张去看四周的众人,但是他们所表达的情感仅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百晓生掏出嫩黄的巾帕,抵至鼻间。 “圣女下手真是半点不留情面。”他说。 “不过是个酒醉之徒。”漫不经心的语调。 年轻人闻言痛苦攥紧男人的衣襟,跪坐地上,眼泪滴上死沉的脸庞:“叔……” 他嗫嚅着伏上没有起伏心跳的胸膛。 我有些惊恐于男人和我的距离,不到三米,对方尚且不及呻吟一声就躺在地上、入了阴曹地府。几滴血溅上了我的鞋面,十分刺眼。 大脑迟来一步分解耳边萦绕的话语,等理解了,我不可置信地凝望银依雨。 是。在场的人,至少百晓生有能力看清银依雨的杀机毕现。 34.陶铄金的下落 或许我的面色实在不好,百晓生这时候将目光放在了我的脸上。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反感目前的所有。 低柔的嗓音冷酷传来:“我讨厌被‘那种’眼神盯视。尤其为人下作的男人。” 刹那明了,银依雨的美和她心底的狠,从来都果断决绝。 银依雨桀骜地微敛眉峰,然后目光顺着百晓生的视线看到我,又迅速移开。 明明几个跨步的距离,但我想,我俩之间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银依雨“制裁”对她心存狎昵不敬心思的人,可我不想她舍弃这份小小的善念。然而真正的大恶人其实是我。 酒肆再一次热闹。 大概他们在知道银依雨的身份后顾忌消失了。想来他们以为自己和银依雨没多大交集。 小二差人拖走了才丧失体温的尸体,第三笔生意仍在继续。 年轻人跟随一道血痕失意离开酒肆。 银依雨抿紧红唇,冷艳动人。 和百晓生谈生意的人大都名声不好,久而久之,不外乎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抑或是狼藉在外的凶恶之人,在乎名誉的正道人士一向声称不屑于和百晓生打交道。因而这酒肆即便是死了个人,也能理解其余人等怎就不叫嚷着“替天行道”誓要同杀人凶手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银依雨掷地有声: “我要知道武当派弟子陶铄金的下落!” “圣女和陶少侠最后一次见面在鬼林子里,当时发生了争执。” “我和铄金只是分头行事。” “鬼娘子也是这么想的吗?鬼娘子在鬼林子看到的,是圣女抛下情郎独自离开。” 百晓生的回应似有若无带有一根刺。 银依雨怨恨地瞪眼百晓生,眼里流露一丝悔恨。 她艰难承认:“我是误会了铄金。但是我没有抛下铄金不管!我已经在我们两约定的石林足足等了三天,但是他没有来。没有消息。” 她唇色似血,被几粒贝齿狠狠咬过。 百晓生浅笑:“圣女知道我的规矩。” 银依雨点头:“我知道。江湖事一旦由百晓生的金口吐露,绝无欺瞒。并且百晓生爱财如命。” 我无意这两人的交易。满心思绪悉数放在银依雨方才说下的一番话上面。 我知道陶铄金对银依雨的在乎。陶铄金不会由于“误会”就忘了和银依雨的约定,更别说他让银依雨找不着自己的人影。 是出事了。 心中警铃大作,猛然凸凸跳动的心脏带来强烈的不适感。 倘若陶铄金重伤,又或是—— 我错觉呼吸困难,忙按压胸口。 大力吸气。 又听那边达成协议。百晓生和银依雨已然约定两日后在这间酒肆见面,交易金额是五千两白银。 我在银依雨的眼中只是武当派六代弟子中稀疏平常的一个,和陶铄金有一点师兄弟情分的存在。与她而言,完全是不曾交际的陌生人。因而当银依雨撤离酒肆时她犯不着再看我一眼,想是她心中忧虑陶铄金的安危,身影眨眼消失。 我仰靠墙面喘息,两眼瞪视空空如也的梁顶。 放开思绪。摈弃反复的推敲。恢复呼吸的节奏。 只觉手足冰凉。 这一刻我由衷希望,自己能在一座朴实的小山庄平静的老去…… 即便如今的我有着十九岁少年的外表和年龄,实际而言我早度过了任性和调皮的时段。我拥有成年人的思维。当我解析自己感情的失败,事实摆在眼前,自己终究算不得是心地善良的人,也不是柔软的女人。 所以陶铄金应该和银依雨在一起。 我、赵不凡,最多嫉妒他们的美满。 结束颓废的心理安慰,然后看到了坐在自己身侧的百晓生。不知道对方是否将板凳坐热。 我不由缩了手脚,同时调出面部的红润血色。 “你的病……” “心脏出了点小毛病。” 我打断百晓生的话,右手在胸口比划,“这里,”指尖点触心脏,皱眉,“小时候贪玩落水,被人救上岸后就有了一颗异常脆弱的心脏。” 百晓轻晃下摆:“我一直对你很好奇。” 我按揉额角,这时不打算开口。对方整个没有情念的“吝啬王”。一辈子活在金钱打造的世界。 百晓生望眼窗外景致,“赵不凡,我知道你。” 我嘴里苦涩,突然恼恨了百晓生的血气不足的脸。 良久。“让我猜猜,你打算用多少金给我‘封口费’?”他问。 封口费? 两两相望,百晓生咧嘴:“人吃人,这就是江湖。” 上一句与下一句存在一定联系。可后来我知道,不必然。百晓生从一开始就在叫我放下心中的罪恶感。 但是现在的我不明白,我以为他要我明白“弱肉强食”的这一真谛在哪一处都适用。 我以为百晓生要我向他妥协。 因此我沉默的态度愈发冷硬。 窗外行人往来不息。 忽然百晓生起身,奉送我一句:“放心,你的大师兄是因祸得福。” 瞬间我的忧心被打散。以及对百晓生的稍许敌意。 在离开酒肆之际我冲百晓生颔首,言谢。这时候的我以为自己和百晓生再无瓜葛,然而之后的种种表明,这个男人,他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一角。 35.《雷鲨》现身江湖 以武当派和盟主堡为两个端点划线,其中有五镇两山一河,组成一条高速直达的“交通干线”。 自我离开武当山后到达第一个站点向阳镇,这期间用去七天时间,且与百晓生也就此地做成一单买卖,即花费十两银子买得俞婉仪赴往盟主堡庆贺的消息。 之后的一天路程,加上两天翻越第一座横亘眼前的大山,我距离两山镇据说还有两天时间。 此时同行的有位去两山镇探亲的老伯,对方身子骨硬朗,即便是翻山越岭时也健步如飞。 阳光正好。 然而脚下是黄褐色的泥路,裤管已经沾了层泥粒。 包袱跨在肩上由左边一会儿换置右方。 肩胛两侧的肌肉抽搐,发疼。 前进的步伐沉重。 道路两旁林荫绿意,不会因为我脚掌的胀痛感而失色半分,我的心情亦是不为环境的美好而丝毫好转。毕竟风餐露宿了三天。夜间是露宿山林,白天是徒步崎岖山路。 这时候尽管自己在半个时辰以前才填塞肚子,可是内心仍有物质的渴望。 我渴望双脚泡入暖水的舒畅,渴望肩背触碰绵软床被的舒适。 我把左手垫在包袱的结带之下、右肩膀之上,转过脸看轻松推动小山车的老伯。 老人家喜气的大脸布满神气,嘴里愉快哼唱山歌。他一面专注路面的凹凸石子,小山车在他的手里稳当前行。 突然老伯笑呵着与我对视,似有所觉我的打量目光。 他随后对我说:“过去今天,明天就能到达两山镇。” 我点头,视线飘回羊肠小道。 老伯笑声爽朗,问:“小伙子是投奔亲戚去的?”自答自问,“哎哟,这自个儿往外跑可不行。你说自己是投奔了外边的亲戚去的吗?” 我否定。“没。” 就听老人欣慰地长叹口气,然后他小走两步跑近我,接着语气落寞地感叹和疑惑:“年纪轻呐。要不就是赶京城赴考的?这年头读点书的都有点做官的想法。这志向本身不错。你说自己是赶京城赴考的的考生了吗?” 我摇头:“不是。” 老人是昨晚从我身后赶上的。在共同度过一夜,又恰巧我俩顺路的情况下,早饭时老人家已经有了谈话的意思。但是他面前的年轻人到底话不多(我毕竟没有随便和陌生人攀谈的技能,即使这位陌生的大伯看似随和热情)。 于是那会儿老人也便自娱自乐,哼歌上路。 这时老伯来劲,继续追问:“瞧这来的路,后面就有一座武当观,这山头附近也有几座不大不小的‘堡头’,江湖人呐。年经轻呐,小伙子一看手上没劲,这出门游玩怎么不捎个人一起呀?你说自己是跑家外头游玩的吗?” 不觉妥协:“嗯。” 老伯一转语气,失落:“现在的小伙子哟,个个心里野着往外跑。哪顾家里的老爹和老妈呀。” 他眼底浑噩,“还嚷嚷是学点见识,又说要拜师学艺。一年两年三年,这好不容易把人盼回家,没住个两三天又急忙说要往外赶……” 老人温煦的笑脸上爬满丑陋的褶痕。挺拔身姿背影苍白。 略顿,“你说自己是也想着点行侠仗义的吗?” 我假设。假设面前的老伯年轻三十岁,我打赌自己这会儿忍不住心里抽他。 再次假设老伯的情绪中没有夹杂一抹自嘲,我铁定自己这时候放慢速度果断一人上山。 可是对方沉重的悔不当初,以及如今对待生活的坦然含笑,这中间的人生情感太过无奈,让我不得不忍耐老人的牢骚。 我眨眼,阳光细微刺眼。 然后给予老人回应:“我没有会……” 突然一阵杂乱哄闹的马蹄声从右侧的树林里传来。 很快我和老伯看到一身伤痕的从树林里跌出的“血人”,他长发披散,以及更多的手执刀剑追赶而来的“凶神恶煞”们—— “《雷鲨》在哪里?说出来就放过你!” 当带头人出口这句带有威胁的话语,我知道,自己又更一步接近了成功的硕果。 36.雷聂人一战成名 “只要你说出来,兄弟们绝对看在往日兄弟的情分上放你一马!” 来人一把大刀直指落魄的男人,口中虽说顾念往日情分,眼里却哪有一分温度。 八个对一个。胜负已定。 我勾紧肩上的包袱,埋头,借着低矮的枝桠,继续方才一时停下的脚步。 脚底的水泡挨凑鞋面时尽管不舒服,还是坚定远离是非之地。索性这群江湖人士无暇他顾,于是我一个小人物的狼狈离场没有勾起他们兴趣。 眼前世界花花绿绿,不及感慨人性沦陷。 耳旁不曾传来老伯的小山车车轮咕隆碾压石块的声响。 想来自己看过武装剧繁多,这时候明白老伯不是老实本份的种地人也是应该。 踉跄前行。 当相去甚远,我回头遥望,眼中是葱郁的树林子遮人视野,心里则再一次肯定:这是个道德法律不如一双硬拳头的世界。 天依然蓝得通彻。 但是这世上从不曾存在通彻的事物。 另一边想来是血迹斑斑。 我敛下眉,再不愿多想树林子里的“自相残杀”。 黄色小路弯曲延伸,到日暮黄昏,眼前再不见一点人烟。 当借星光慢悠前行,这一天我的胃袋油米未进,仅仅在擦净前一晚山间采的香梨后果腹。 当夜色深沉,我终于倦坐在一块大石上,双手抱膝,不自觉拢紧脖间的衣领。 春天,带来的昼夜温差在山林尤其变大。白天还算清爽的气候一到晚上仿佛与寒冬勾结,温度低下,令人忍不住牙关打颤。 忽而有狼嚎伴着风声呜呜递送耳中,含糊的,遥远的。 我起身,拾掇干枯的树枝堆作一团,然后掏出火折子点火。 阴风多番干扰。 饥寒交迫。 我不禁责怪自己的行事低调。倘若自己雇一辆马车直取盟主堡,这时到底不必忍受饥饿和寒冷。 火苗终于点起,枯叶加大火势。 我捡起枯枝丢进火堆,静静注视跳动的火苗,一边听“噼噼啪啪”的脆响,一边堤防火势过大吞噬一旁的树林。 火光红彤彤扑在我的脸上。 虫鸣。清晰在草丛中鸣叫。 皓月,高挂夜空泼洒冷涔月光。 夜风,时而温柔轻抚,时而狂躁鞭笞。 落脚声。踩碎土砾,踩中枯枝枯叶,摩擦空气。 我抬头,一团黑影逐渐现出老伯的身影。对方发髻散乱。 目光下移,老人两手空空。四下打量,没有小山车,也没有所谓的“血人”。老人家轻缓踱步,行至火堆前将双手放置火苗上方取暖。 我暗暗放松紧攥成拳的五指。 火光之下,老伯的外衣破了几道口子,好在没有见血。 “小伙子啊。” “小伙子啊,”老伯念叨,音色疲惫,“你说自己不见得有侠骨丹心,也没必要跑这么快啊。” “现在的年轻人呐,个个是出手狠得紧。”他说。 “年纪轻呐。你说自己到底图个啥都不清楚,就学会了‘我对你狠’、‘宁我负天下人’……” 老伯的念叨没有造作。 我拨弄一截枯枝,心里多少有愧。 “瞧人这一辈子的路呐,一眨眼很快也就结束了。年纪轻,就容易被蒙蔽了眼睛。你说自己怎么就让蒙了心,蒙了心呢?” 【人非圣贤。谁能不有私心?】 【我的人生早已经由虚假和欺骗构成。】 【谁又为我设身处地想过?】 “《雷鲨》果真比自己的兄弟、孩子、老伴儿、爹、妈……值钱?” “你说自己一身血海深仇,这就能随便罔顾了别人的性命?” 我盯视火苗的眼睛僵直,好会儿才去看老伯。 老伯正自言语,两眼穿透火苗,“你说自己一战成名又怎样,这事跟你的血海深仇可一点没沾边哟,小伙子年纪轻呐。”他一脸悲苦,“雷摄天要是知道这倔儿子用以一杀百的气势给他报仇,还不担心死这做事没分寸的儿子……” 我深吸口气。 目光不瞬,问:“您说雷摄天的儿子,他难道做了什么事?” 老伯苦笑:“年轻人一战成名。杀了人呐,成名了,正被人追杀着呢。”随后自问,“你说自己当初要是多考虑一点,事情能到这一步吗?” “他杀了谁?” “就是杀了人。”老伯摇头,“小伙子之后的日子苦了。” “您认识雷摄天?” 老伯眼底乍现精光。我想,若是我没有全心全意观察他的双眼,我会忽略他对我的堤防之色。 就听老人用怀旧的口吻说来:“武林盟主雷摄天,谁会不知道呢。” 我心中附和“武林盟主雷摄天,谁会不知道呢……” “我该走了。”老伯突然道别。 “嗯。”我淡淡回应。 老伯负手而立,仰面长叹。而后整理发髻,长啸,消失。 我安静拨弄火苗,到底是互不相识的两人,离别亦无所谓伤感。“走好。”只在最后追加这么客套的两字。 37.两山镇 一个人的旅程总归沉寂。 当眼前由三两家村户到繁闹的小镇,心情落轻。 两山镇。 拥挤的人群,朴实的微笑,放眼望去是简单的生活。 我融入人群,不时因为嬉笑回首,眼底倒映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以及长辈恼怒后拉长脸的训骂;又或在老妇人耐心的哄劝声中侧目,看到童真的小孩嘴馋糖人;大多目视前方,细究琳琅满目的货物前、店老板满足的笑靥…… 声色和暖。 我不觉轻笑,心中向往这般简单的生活。 突然被撞。 低头,两眼审视抱住我大腿的孩子。 牛角辫。七八岁大小的男孩,身体柔软。粗布衣裤。 仰面,孩子溜黑的眼珠子调皮打转;嘴一咧,缺少一颗门牙的小嘴可爱的笑开。 长裤在小爪子下被抓得牢固。 “大哥哥帮我,小虎欺负我。”他凑近我,全然信任我的主持公道。 “小虎已经抢走了我的泥人。”小虎牙龇出,两颊酒窝深陷。 “可是小虎说想要我的竹蜻蜓……” “才不是!”面前又跑来的孩子大口喘气,口齿不清的反驳。 四肢浑圆,鼓起脸大声说,“才不是!你、你又骗人!” 白胖的小脸一层细汗。 我轻拍男孩的发顶。才发现两孩子忘了我的存在,他们一言一语来往争辩。 待到两孩子怒目相视,我看到两旁的长辈俱是神色无奈,并且眼中流露宠溺。想来这对孩子常在街巷吵闹。 这时候胖小孩两眼蓄上泪光。 他急得跳脚:“你!你……” “看你再向妈妈告状。” “可是你才是把鹅儿推倒的……” “胡说!” 我退后一步。 眼角觑见手持扫帚的妇女。细看,那人紧盯两孩子,疾奔而来。 稍稍再退一步。果然耳边传来“死崽子”就见到两孩子一下面皮绷紧,然后他俩默契的回头,抬脚,跑。 孩子手拉手在街道乱窜,妇女其后大骂,鸡飞狗跳。 一前一后的追逐在折角消失。 我满心欢喜,心情被周遭感染了轻快。不由感慨家庭的美好,充满欢声笑语,有胡闹的孩子,有包容的父母和年迈的爷爷奶奶,面对生活的柴米油盐,他们团结一致。 当天在街尾找了一家客栈投宿,第二日天明就要雇一辆马车上路,想着不必亏待自己。 晚饭时见着店小二唯唯诺诺赔上小心,发觉这间偏僻的客栈原来住下了数名乔装的外来人,有斯文的白面书生;有穿金戴银的娇俏美女;更有跑商的生意人,三人身材高大,一人鼠嘴滑头相,前者毛发藏匿青灰色兜帽下面,一张刀削似的脸加上深邃的眼窝让人瞩目。 桌上是青葱拌豆腐、鲜鱼汤、红烧肉,油焖茄子。我细细进食,心里得出一个个结论。 百晓生装作书生; 借用宋人假装生意人的蒙古人; 其他则是武林高手。 不多时一碗米饭见底,瞥见那些人依然淡定留守桌椅,索性离座。 饭后在房里休息,又打来热水泡脚。整个人垮坐在床上。 连日的奔波终于在这一刻截止。 我木然凝望房中的桌椅板凳,一时间忆起诸多往事。 例如粉妆宫女鱼贯而入端来美食、朱瞻基愤恨扫落一桌的碗碟、和他委屈地向我诉说朱高煦的狼子野心…… 【谁会知道朱高煦有胆量向皇长孙投毒?】 【又谁知道有人比朱瞻基先一步吃下有毒的糕点?以及之后朱瞻基对人的时时警惕?】 直到自己躺在床上任人施为、奄奄一息,才悟了生命的重要。 于是再不低看死亡。 水温变凉,我粗略擦过两脚就缩进被里,不理会地上的脚盆。 年幼即与朱瞻基交好,是因为自己吃下了朱瞻基递来的食物,然后中毒。是对方怀揣着愧疚伸出右手,并建立了两人的友情。 往后的是非,不过是自己决断地想回报这份感情。 当然,我不能忽略自己的立场。即放弃遗腹子的身份,站在朱瞻基的身边、守护大明江山。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的做法大多是为了自保。【说什么情谊……】 我拉高被子,蒙住脑袋。 心中,始终有愧朱瞻基的信赖。 毕竟自己不是丁豆的思维简单。怎么会不知道有人为我保驾护航? 尝试和百晓生做生意的自己,冲动。这不光是对江湖人士的挑衅,也是对朱瞻基的试探。结果我人财不失。 也该明白自己被人暗中保护。 38.再遇百晓生 我倚靠床头,思虑过多反而了无睡意。 徒睁两眼。 房内油灯未点,夜色深沉。月光朦胧,不足以教我看清四周景象。 突然有人敲门。 轻叩房门。有节奏的一下两下,又一下两下。 然后—— “赵不凡开门。”对方使用祈使语气。 我抬眼虚看帐顶,奇怪自己的名字如此大众化。 一阵悄然。接着响起“吱嘎”的推门声。 我偏过脸。 烛火照亮一张惨白的脸。百晓生一身黑裳,落脚稳健。到得床前他将烛火递送我的鼻端,眯起眼冷哼。 他问:“既然没睡,你没听见叫门声?” 我推远刺眼的烛火:“没这习惯,”身子往床内挪动,“晚上我从来耳乏。” “起来。” “我需要睡眠。” “我是特意来这里的。”百晓生语气生寒,“带你去看有趣的东西。” 我皱眉,看百晓生后退一步,心中明白对方没有直接动手已经留了几分客气,于是掀了被子。 下床,穿鞋。 才整妥衣物,对方又抛来一堆衣物让我穿上。 我看手边的黑衣黑裤,再看百晓生的一身黑衣,稍有猜想对方是带上我一起去干“行侠仗义”的大事,一边顺从的换上夜行衣,然后轻手脚关合房门。之后尾随百晓生离开客栈,后者昂首挺胸,不疾不徐。 两人将小镇走去大半,一路无言,且不见他人身影。 我频频低下目光,小心着绊脚石,再一抬头,前面百晓生已经翩然落定。 眼底坐落气派官邸,石狮子左右镇守院落大门,院墙两侧延伸街道头尾。没有看门人。 百晓生掏出嫩黄手绢,门前灯笼在夜风中摆动圆滚的身子,他探出左手,五指扣上我的右臂。言语警告: “过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准出声。” “知道。” 这时候即便有万丈巨坑等待我的跳入,我也无可奈何。 然后领略了百晓生轻功的厉害。起,落——两脚才离开地面当即又接触青石板路面,不过是一呼一吸的功夫,这之后身体飞也似的掠向一排又一排的屋舍。 顷刻,右臂被抓得泛疼,口鼻直有冷风急窜而入。 最后一个高跃到得屋顶。 我随后被百晓生放倒在屋瓦上,匆匆吸气,对方则淡定揭开掌下的一片砖瓦。如同武侠剧中见到的,夜半窃贼最常上屋顶揭人砖瓦,然后暖黄的灯光穿透而来,即便是小小方方的视野,也让人清楚房里的一举一动。 我小心地趴好四肢,右手待要揭开一片砖瓦。然而百晓生迅疾将我向前拉拽。 葱白五指攥住我的衣领,轻易把我提走。【竟是没惹出一点声响。】 着实让人钦佩……的臂力。 我强扯了嘴角保持镇定,左眼突然眼皮乱跳。下一刻百晓生把我扔在他的坑洞面前。 我一面扒上面前透光的小坑,那边百晓生重新揭开砖瓦,不再动作。不由腹诽百晓生的“好意”实在粗鲁。一面向屋内探看。 猛然盯住身穿金飞鱼服的锦衣卫。 对方只留一个背影,腰佩秀春刀。手中长鞭嗖嗖抽打空气,“噗”、一下扑上被束缚的肉身。 没有痛呼,或是求饶声。 我张大双眼,闭口气,看清这具被“大”字型绑在刑架上的身躯还是年轻。再努力查看,角度和视野造成的一方阴影只够我看到他紧咬的双唇,和绷直的颈项。 鞭影重叠。 这名锦衣卫腕力惊人。我想象了皮开肉绽的疼痛。 眼中,年轻人双唇咬合过度,鲜血沿嘴角淌下;又用力过猛,颈间暴起青筋。 我忍不住转开脸,然后看到百晓生微挑的唇角。 一张细腻而狡诈的笑脸。 心里反感今晚的所见所闻。 “我爹……不是……”忽然声音传来,微弱。 分不清这人受刑后遭受了多少痛楚才会如此无力的嘶吼,“唔。我说我爹……” 声色粗粝。“不是勾结……恶人。” 耳畔,不知为何回响少年的喋喋抱怨,和大吼叫骂。 脑海亦是浮现少年的张牙舞爪。 明明我不感觉难过,少年却哭得难看,嘀咕不断俞师姐做事过分,把介绍给赵师兄的姑娘赶跑;我只觉平常,少年大笑开怀,嘻哈着偏要下山,说是买生辰礼物送给他的赵师兄;尚且不觉寂寞,少年偏要以行动证实我的“孤家寡人”,留饭、留灯…… 少年倔强时瞪圆两眼,无言抗争时则咬紧腮帮。 莫明的,隐有不安。 此时眼皮竟也突突跳个不停。 39.锦衣卫,审罪臣之子 我仰面躺下,眼中汇聚点点星光。耳边充斥鞭子入骨的撕裂声。 身体平摊在屋顶,由得沁凉的砖瓦拉低体温。 想着,若是—— 自己古道热肠。 是否就没有现在的冷眼旁观? “只要交给我们。”有人说,循循善诱的口气,“就考虑放你一条小命。” “你该明白,上至宰相、番王,我们都没有放在眼里。”又一人说。 “你爹已经被收押大牢。作为孝顺的儿子,为老人家着想,阴寒的牢房可不适合他的身子骨。你交出它,我保证你爹在牢里衣食无忧。被子衣裳全是新的,酒菜是醉仙楼的,也允许亲人的探视。你觉得呢?”前一人继续诱惑。 “记住,你能落在我们手里是必然如此。下至平民百姓哪一个不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后者依然威胁。 “咳咳……” “你看你,如果一开始就好好配合,老六也不会下手这么重。” “他这是自找。”口吻渐狠。 我阖上眼。依稀有呜咽声汩汩流入心田。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新修律法,废除丞相;实行六部制;实行卫所制,设立锦衣卫。将王侯将相监视眼皮底下,控制百姓一言一行。朱棣大兴厂卫——东厂、锦衣卫,均可不经司法机关,直接奉诏受理词状。 两代人的成果,最终是皇权高度集中皇帝一人手中。 然而武将与兵权分离,“厂”主内、“卫”镇外的局势真是一个好的决策? 结果导致宦官专政,以及,君臣失“信”。 许久,听见年轻人回答:“我……不知道。” 话落,鞭打重又开始。嗡嗡,嗡嗡,空气震荡。 我睁开眼,嘴巴紧闭。 不绝于耳。【嗡嗡……】 酷刑没有尽头。皮肉掀开的错觉在自己身上体验,极痛。双眼拒绝残酷的场景。可是内心叫嚣贴近,哪怕一点,然后看见—— 鲜血。 在地面上,鲜血滴落、汇聚成数条小蛇,扭动身子。 刑架上,那人衣不蔽体,鞭痕烙印在白皙的肌肤,纵横交错。他的脑袋已然低垂,没有气力傲然昂首。 房屋坐北朝南,东西各一扇纸窗。锦衣卫,一个,两个,三个,原来三人在场。 此时他们驻守东西南三面。如临大敌。 我掀动嘴皮子,想笑。 可惜嘴里苦涩。 于是平静心神,然后看一幕幕的惊险“片花”在眼前过去。 先是窗户被一把铁锤击碎,人影同时跃入,混和碎木屑一起着陆;大门紧接被人踹开,来人面蒙黑纱,随即飞身袭向守住东面窗口的锦衣卫,手中一柄宝剑划过烛火,瞬间砍去一半光火。又西面的蜡烛被铁锤捣碎。 视野掉入黑暗。 我掉头寻找年轻人的刑架。毕竟在此之外,我的视线还能够定格哪里? 百晓生带我上屋顶,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好好端详年轻人的窘况? 天上的月光和繁星,需要我的青睐吗? 手掌下的瓦片,它几时翘盼我的到来? 尽管如此,眼球捕获失败。 我眯起眼,衣袖擦拭额角的散发。 专注眼耳。 屋内兵器连连碰撞,并没有产生铁器相撞后的花火; 呼喝随着招式的攻防起落,一叱一咤颇有威风,也没人注意以静制动的策略; 碎石声、破空声、断裂木料的“砰、噶、吱”,他们都战得酣畅,如有神力,到底没发觉自己仿佛一只超声波失灵的蝙蝠,攻击十有九次打空…… 40.螳螂捕蝉 “你们是什么人?” “呸!” “嘴硬!” “小人!” “老六点火。” 相同的节奏,锦衣卫两人分饰黑白两角。 油灯,在东西两面先后被点起。时间不长,到此,是锦衣卫钳制了两位夜访者。 原来后者,一位是长发飘飘的少女,一位是而立之年的长辈人物。 现在,流星锤也罢,蝴蝶锤也罢,连同七星宝剑一起躺在墙角的废墟无人问津。流星锤的主人则被人削去半片衣角。 他双膝叩地,右臂后擒。 两眼焦虑凝望让人扼住咽喉的少女,对方双臂被困身背,却依然逞口舌之快。 就听少女怒骂: “一群小人!无凭无据就随意抓人,现在又上私刑,朝廷的人就可以不讲王法!” “吵死了。”唤作老六的锦衣卫扬手一大巴掌。 “你打我?”少女恨声反问。 “小姐!”她的同伴疾呼。 “好好的大家闺秀偏生骨子里乡野悍妇,你瞧着自己待在家中是金衣银裳,这也没人知道你的秉性,现在是多尴尬呢。”唱功极佳的“黑脸”讥笑。 “你……” “你们敢——” “老六和老二,把他们两捆结实了。” 闻言“流星锤”挣动不休,不甘落后的“七星宝剑”利嘴尖牙,当即排行第四的锦衣卫伸手点人哑穴,老六则是重手法将这二人困做肉粽。 之后两名锦衣卫齐齐看向疑似三人中的锦衣卫老大。 对方抖动两撇小八字胡,掌心磨蹭光滑的下颔,一手抬起刑架前低垂的脑袋。 “现在咱们可得要好好谈谈了。”他说。 “一个姑娘家。一个老家伙。”放开手,“加上你那位犯了大过的爹,这下子该乖乖听话了?” 一声冷哼,“老六,他要是不开口,”男人停顿,“不开口就给那位漂亮姑娘划花小脸蛋。” 年轻人胸膛起伏,喉间忙不迭咳嗽。 锦衣卫老大又做吩咐:“把小姑娘的哑穴解开。” 其后扬声,“慢慢来,要一刀一刀下去。” “不……不要。” “舍得开口了。看来红颜知己真比自己亲爹更重要嘛。” “我,我请你、放了他们。” “好说。” 年轻人磕绊回应:“我爹不是、勾结恶人。没有。”若是没有束缚四肢的铁链子,他想是要扑倒地面。又或说没有逼供的锦衣卫,年轻人已经陷入昏迷。但是现在这人挤出剩余的体力,疲于应对,“我给你。放他们、走。” “好说。” “它就在……”这时他一个大喘气后收声。 “你没有耍花腔?”对方口吻森寒。 “没。爹交代……收好。” “老四,把这两个人押下去,关牢里。问清楚来历。” “你!”年轻人猛然一阵呛咳。 男人右掌按上细细流血的胸膛,:“等取回鹿皮自然放过他们。丁少爷,你说是吗?” 丁姓少年再度绷紧身体。嗫嚅: “鹿皮,师兄、身上。” “老六,把丁少爷一起关进地牢。” 我攒紧眉头,忽略一份熟悉感。 又回想从前,雕栏玉砌,花团锦簇,冷漠且专注的小脸。 往昔重现。 墨黑,纸白。小手一笔一划。字,触目惊心。 《雷鲨》攻雷摄天,破。取而代之; 《玉颜心经》引江湖混乱; 《邪毒草》藏入鹿皮,以藏宝图之名将江湖彻底粉碎。 僵直的唇角轻抿,淡色的眼珠注视纸面。理智分析: “第一步,攻克雷摄天,掌控江湖武林。时机成熟之际灭银月宫,随后散布《邪毒草》的消息。要放出消息,《邪毒草》中藏有前朝遗留的宝藏,自然,鹿皮是所谓的藏宝图。到时江湖纷争,有人争夺《玉颜心经》为的是驻颜术,有的人则是为求《邪毒草》和藏宝图。” 午后的阳光烘托孩子的柔嫩脸蛋,“游牧族远征常染疾病,病疫漫延士兵死亡人数上百过千。” “第二步,以前朝宫廷御医杨国忠的名义,由宫中放话:鹿皮注有各大草原的泉眼地标。” “向来温泉治病疗效甚佳。游牧族多年受疾病苦恼的问题至此迎刃而解。” 软糯的小嘴翕合,“可惜草原上的巫医多过名医。即使不为战争,游牧族人为了部落的发展也必定参与这场争夺战役。” “到时候借以这场大混乱,大做文章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小手交付出一张薄纸,“权臣、外敌、武林,瞻基只等厮杀后做这得利渔翁。” “一切都会成功。” “银展屏是杨国忠的义女。” “杨国忠是雷摄天的救命恩人。” “而我,是杨国忠的主子。” “成功从来不计较手段。瞻基,在这个时代,人言可畏的道理深得人心。我们只要牢牢把持住言论的权威性,黑的也能成白。”眉淡,唇白,孩子眼中缺失一分生气。 骄阳都似不能晒暖一颗冰心。 他静静注视面前粉雕玉琢的孩子,对方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大,身子前倾。 小皇孙似是要将自己的玩伴张望个彻底。 忽然孩子浅笑笑开,淡色眼睛流露一丝柔情:“谁也夺不走瞻基的皇位。” 他神色肯定,“我知道。谁也不得不对瞻基俯首称臣,当瞻基高坐人人敬畏的皇位。” 屋外彩蝶蹁跹,微风习习之下盛放百花万千娇媚。 时光流转,存留在脑中的场景光怪陆离。 双眼定定然遥看星月夜空。 我抬高手臂,在眼前翻开手掌,虚握。【自己什么也没有抓住。】 侧耳倾听。黑鸦鸦的沉寂。 我转眼去看百晓生,不意外对方的兴味。扭回视线,然后下看。 门口,女子妖娆。 41.鬼娘 来人红衣红裳。 身材高挑衬出艳红长裙层次渐变,彷如展颜桃花;红腮细细涂抹,为两颊的偏暗肤色携来妩媚;红色发簪绾起柔软秀发,前额光洁,留一双杏眼和弯叶眉,动人。 十指纤纤,指甲千层红。 大约二十七八的女人,妖娆风韵。 就见她翘起兰花指,食指轻触房门,踏入,衣裙层叠似流水涌动。 屋内锦衣卫老六站在一双俘虏面前,右手按上剑柄,老四伏低腰背,一只大脚踩牢丁姓少年的后背,两人战意俱升。 两方对峙,锦衣卫老大直瞅着女人的容貌,端详,忽而大肆笑开。 他一手抚肚,一手握拳,其后咬音吐字: “鬼娘!”鼻音浓重。 “今夜就是我为老五报仇的日子!”他八字胡拧起,已是凶恶之相。 “你以为,”女人听闻挑起一绺长发,缠绕指间把玩,“‘鬼娘’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气氛阴沉。 锦衣卫老大猛地拍打胸脯,又指自己的两位兄弟说: “我会让你见识我们三兄弟的本领。” “你们三个?”自诩“鬼娘”的女人不以为意,“老娘闯荡江湖三十载,成名之际你们仨还在老娘小腿肚这么点。至于锦衣卫的本领,是早有领教。”她音调绵软,又暗蓄真气说,“不过尔尔。” “有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鬼娘是时候被人忘记脑后了。” “是吗?”女人扬高声调反问。 这时老四抽出软剑,振臂。 剑尖直指女人眉目:“敢问,今夜鬼娘冒昧来到此地,是存了哪种目的?” 红唇上扬。“为了情人。” “情人。难不成是地上这个?” “不是。” 说罢鬼娘放开秀发,绣鞋一小步上前。 却使得局势紧张。 老四双掌握剑,身子犹如猎豹,老六亦是长剑出鞘,顺带一记脚踢将地上两人踢远。 锦衣卫老大连连抚慰八字胡,浓眉紧皱。 只瞧这女人还是状态轻松,边扭摆水蛇腰,她说:“老娘近日寻访小情人,四处打听之后却没想到知道了你们的事。说实在的,一张藏宝图老娘还不放它在眼里。” 神情睥睨,一边走近老四,“不过,你们抓的小子倒是可以用来讨好我的小情人。” 视线落在衣裳破败的年轻人身上。 鬼娘以手掩唇,轻快自语:“到时他可得好好谢我。” 原本按捺情绪的老大这时大变脸色,然后迅速转换了冷静。 他睨眼虚弱的年轻人,又给老四和老六使眼色。 随即大声嗤笑鬼娘:“先不论和锦衣卫作对的人下场有多凄惨。你说是为了讨好情人,难道江湖传言的以狐媚术见长的鬼娘现在需要一个小子来讨得情人的欢心?这倒是奇了。老四、老六,你们知道这事吗?” 两兄弟异口同声回答“这不是长眼见了嘛”。 沉默。 鬼娘垂目,性感红唇徐徐下拉。 空气中萦绕湿冷的古怪气味。 率先锦衣卫三兄弟下手,手中兵器针对鬼娘,将后者团团围困。 千钧一发,红衣女子旋转身姿,莲步轻挪。 陡然,她深意目光对上老六。 至此情形急转,突破口被打开。原来那寡言的锦衣卫老六擅自离开阵脚,不仅丢开手中长剑,一声嘶吼后还运气扑向兄弟老四,后者下意识扭腰,斜身闪躲。 白脸锦衣卫才觉不妥又下蹲。 防守,警惕。待老六眼角瞥见薄刃上的几滴鲜血滚动,心知是软剑方才擦过老六的小臂所致,气急大喝: “鬼娘!” 女人轻笑,袖中红绸卷走老大放出的针雨。 红绸靓丽,如灵蛇,灌注真气后四方飞扬,又弹开各式暗器,飞镖、石弹、铜币,一一化解老大的攻击。 八字胡男人进一步进攻鬼娘的全身大穴,后者双臂挥舞红绸,袅袅娉娉身姿,刚柔并济双臂。 一旁老六木讷表情,举止僵硬,他间或凝望悠远空气,大多时扑向满心躲防的老四,哪里顾及自家兄弟煎熬的心情?全然把自己当做了没有感情的石头人。 烟尘混战蒙人视野,黑影撩人眼睛。 终于只闻情绪化声音对接,不见其人: “老六醒醒!别上了老贼婆的当!” “老贼婆?” “看刀!” “老六住手!” “哼!锦衣卫就这两下花拳绣腿的功夫?” “一介女流也大放厥词。蛇拳!” 一个时辰之内屋中经历两场厮杀,先是以二敌三,后是以二抵二,前者由武功胜人一筹的锦衣卫兄弟们获胜,后者锦衣卫老六被鬼娘控制对战老四,又老四顾念手足情谊捉襟见肘,相比较老六以身试剑是没有人情味,并且老大的攻击在鬼娘面前不堪一击,因而局势一边倒向鬼娘。 我蓦然踢翻一块砖瓦。 眼睛瞪直。 那蠕动的少年郎露出一张我熟悉的脸。 尽管他披头垢面,未长开的丹凤眼却不能叫我错过。脑中嗡嗡的噪音再次造访。 我缩下脖子,双眼不离年轻人死撑的身躯。对方慢慢的、慢慢爬向口不能言的少女,指掌拖曳出梅花血印,嘴角强扯安慰的笑容。 后肢蹬地,许久费力,却离目标只近一尺。 猛地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吐出,我猛然起身。“丁豆……”情急中发音晦涩,之后惊觉烟尘再次弥漫我的视线。 竟是第三拨人马加入混战。 我亟待俯身,想要探看丁豆的情况,不慎脚底打滑。 天旋地转。 身体随即砸上硬邦邦的砖砖瓦瓦,翻滚。 42.暗袭 此时此刻,能感觉背脊、腿、额头,生疼。 大概磕破皮流了血,我想,更可能不一会儿就泛青发肿。可是我能够将它们忍下,心中的疼痛却在异常尖锐。全部是因为,出于自己对丁豆的心疼。 半边身子悬空,我忽然心平气和,使死亡的阴影不再惊惧自己的内心。 大抵余念都在可惜丁豆的命运。 【我何曾见过丁豆,一身破败?】 【又哪一次,见到爱哭鼻子的丁豆,在生死抉择之际强装高大、安慰女人?】 【难道一个人的心智成熟,非要在经历了家道中落、亲父入狱、自己被捕,等等,不幸的遭遇之后?所谓磨砺人生,就是被苦痛的眼泪浸透、浸泡吗?】 剩下的,是黑沉的绝望感。 我想仅是一个丁豆,自己已经开始懊恼,那么,之后的呢? 但是百晓生到底出手,他救下我。第二次。 当我踩上地面,踏实落地的感觉——没有,然后我因为两脚无力弯倒在百晓生的身上,胸前衣襟则在对方手里被拎着,把我一身骨头勒得发疼。 这时候不得不发觉,这座院落动静不管大小,最多让人瞧见屋前屋后有人点火。 可是不见走廊尽头或是院前有护卫出现。 房里正斗得凶恶,屋外头我和百晓生面面相觑。 我两掌撑上大腿,感知迟来的后怕。 手掌下,肌肉颤抖。 我拂走百晓生帮衬的拳头,踉跄后退,然后站定。 当我开口言谢,对方似笑非笑。 时间以秒为单位,一秒,两秒,过去。 我转过身。 背对房门。 离开。 “确定要走了?”百晓生这时倒显得大方,他征求我的意见。 “没有什么想做的吗?”他在后面追问。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沉闷回应。 “如果你支付银两,我答应替你完成一件事。只限今晚。” 我扭头,张口。 想要丁豆平安无事。想要丁豆一如往昔简单的活着,快乐。我赵不凡想要丁豆不要逞强!……该死的!心中咒骂,【百晓生在为我挖坑!】当即面色不善。 我冷声拒绝: “不用。” 视线擦过百晓生,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地上的年轻人。 丁豆的眼睛,已经闭上。 我深吸口气,夺步而去。心里慌张。 百晓生阴魂不散,他忙不迭跟上,又说,“俞婉仪。关于她的,我可以免费告诉你。” 我胡乱点头。 “俞婉仪的父亲,生死未卜。” “失踪了?” “最后一个见到俞文的人,是在海边。” “在海边身受重伤吗?” “没错。” 无心交谈,我看错综复杂的幽径,山茶树在眼前布置一簇东、西一丛,心中烦闷,不知何时自己就陷入了眼花缭乱的花圃。 心中微动,于是问百晓生: “鬼娘和武当派有渊源吗?” 对方取出嫩黄手绢,轻拭手背,变脸: “你应该问,鬼娘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增添疏离之意,“不过现在更想问你,赵不凡,擅闯人家迷阵有趣吗?” 我索性不动。 忽然听百晓生赞叹:“这阵法居然还会有人布置!” 他摸索山茶树的间距和方位,斗志昂扬,“我定要找出这奇才人物!” 我施施然跟随百晓生身后,回望来时路口。然而是山茶树丛扰乱我的方向感。 “不世奇才。”百晓生再一遍夸赞,“我待要……” “万木枯荣,到得金秋一把火烧净,还剩下什么?”我摘下一片绿叶碾碎,打断百晓生。 “你以为大火过后还会剩下什么?”我问对方,然后自己回答: “当然是石头。只有石头是大火烧不烂的。” “你……”百晓生顿足。 “我们今晚还能离开这里吗?” 霎时,百晓生难得一见的动容消失。他神态恢复桀骜,语气冰冷:“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我顺手摘片绿叶含入口中,细细咀嚼。 【果然心头的苦,没法被取代。】 由百晓生带路,两人到走出府邸,最终没人现身大喊一声“抓贼!” 这座府邸在入夜后,仿佛死宅。 被打开的官门口,百晓生收妥自己的手绢,发问: “我一直在等你提问带你来这儿的理由,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不想知道。”【该知道的一天,它会以任意形式让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可以回客栈吗?” “可以。” 两个方向,我和百晓生分手。 耳墙,纤长的黑影一晃而过。 我闭上眼,身体虚软倒下。 意识以多种处境的可能性一晃而过大脑。然后那折磨人的罪恶感,自心底消失。 43.蒙古人 尚未睁开眼睛,头部传来的眩晕一阵阵让人心口泛吐。 我抬起手,猛然回想起自己从房顶滚落的事情,因而现在手臂和后背酸疼,而各部位关节钝痛,于是放下手,也不敢用力翻身。 脑袋里则更加清晰悲喜掺杂的一天。 丁豆的被严刑逼供;搭救的两蒙面人反被擒置;锦衣卫的恐吓;鬼娘的插足;第三波人马。 以及自己在夜半袭击被人。 心里多少怀疑,什么人会把我敲晕,然后安置在这里? 这人还有能耐,居然解决了我的“保镖”。 那么百晓生,他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我忆起“鬼打墙”的茶树林,不得不假设——保护我的人已经迷失在了里面。 目光打量。 视线逡巡陌生的卧房后得出结论:这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客房的墙壁上挂了一幅价值便宜的山水画,毫无特色;摆放的几件家具早已年久失修,立柜无法关闭、木床缺失右顶角、窗户纸破开几个指洞……都是可怜兮兮因为缺乏妥善的打理。 空气中混有菌类植物腐败的霉味儿, 我支起上身,行动之间导致撞伤得来的淤青难受。 倒是宁愿咬牙离开床铺。 这时后知后觉自己的额头偏烫,肌肉亦是酸软。两者无一不向我提醒有人正在发烧。我想着是自己晚间吹过凉风,加上心神疲惫的缘故。有人说心脏不好的人,那一颗心脏脆弱,好比温室的花朵,一旦惊吓过度,第二日身体多半引发高烧。 这般看来我也不例外。 而如果追究我的疲惫,心神牵挂的人只是被锦衣卫折磨的少年。 又如果询问我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问题本身错误。 我为自己倒一杯白水。 然后知道口干舌燥算不得糟糕的事。 杯中茶水入口后发觉这是没有煮过的生水,丢开茶盏不妨被脚边寻食的灰鼠唬住,下意识缩回脚忽然整个人就滑倒地上,随即板凳奋勇砸在我的肩头,当场狼狈躺在地上,最糟糕的是以灰鼠亲吻我的额头收场。 当然,我不能责怪一只灰鼠的不识大体,大概它是饿急了,所以青天白日还要出门寻食。 然而视野之内,梁顶悬挂一张捕食的蛛网,足有拇指大小的黑壳蜘蛛盘踞一旁静候飞虫入网。显然客栈的卫生是有需要打理的。 我等待不适度过,紧皱眉头。 两手就地摸索找寻支撑物,指腹却蹭过厚厚的尘埃,心下嫌恶,五指当即抓过桌角起身。 却不想起身时淡青色亵衣被刺木勾出一道口子。 用力拉拽,听闻—— “呲!”的一声。清脆。 静立,默然。 我捏紧袖口,上面是破开的一个大洞。以上种种,我不由猜测今天是恶作剧之神对我格外恩宠的日子。 脑子正胡思乱想,屋外有人走近。 听到尖细的嗓音一一说来: “大人,小的给您先去瞧瞧。” “不急,这人醒了小的立马给您报信。大人肯定是第一时间看到。” “哎呀!大人就放一百个心在小的这里……” “什么已经醒了?” 这人唱独角戏似的一个人言语,我偏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房门,右手拄上桌面,把身体的重量依附右掌。 下一刻木门被人打开。 那是个低矮个子的男人,四十多岁。他一脚跨进这间客房,同时扑面而来浓重的汗腥味。 是咸鱼的腥臭,和奔波几日没有沐浴的汗味,两者混杂在矮个男人的身上。此时他脸朝向门外,两手正推开房门的动作,还似要同人言谈。 当他转过脸,目光与我接触,刹那叫唤起来: “哎呀哎!真是醒了呀!” “大人,醒了。”他尖嗓门嘹亮,谄媚。 我怔忡,为自己眼熟这人的鼠嘴油头相而茫然。 这时候矮个男人欠身往一旁退开,他毕恭毕敬的等候自家“大人”进屋。 随后二十七八的男人进入房中,健硕,气势惊鸿。刀削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深邃沧桑。 以面相而言,这人的性情稳重。 我拨正身子,暗暗想到“身强体魄”便是用来形容如此男人,也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这人就是白天客栈中见到的商人,加上另外一位风尘仆仆的人物,他们两人是假扮成商人的蒙古人,矮个男人则是本土生长的宋人。 一时间,万千思绪自心中掠过。 鹿皮、偷袭我的人?第三波蒙面人?还未得及深思,那两人步步逼近。 我两手向后,掌心抵上桌面。 下颔稍稍抬高。 当严厉的目光打探我的周身,蒙古男人确定屋中再无第四者后向矮个男人点头,后者接到讯息自是谄笑回应,又快手脚去关房门。 狭小的客房,我注视男人的声色不露,低头再看自己的衣裳不整,顿时神色羞恼。心底则盘算开这两人敌友的比例大小。 脸色开始由难看转变为强作镇定,最后是带有一丝尴尬的无所谓。 我不得不旧话重提,赵不凡是个享有天赋的舞台剧演员。 “我是武当派的第六代弟子,赵不凡。”我对那个蒙古人说,态度倨傲。 对方听后把脸摆得方正有型,没有回应。 我嚣张地挺起胸膛,腹诽少年十个中有九个是目中无人的,况且出自名门的年少弟子在外人眼中更是肆意妄为、等同于纨绔子弟,或者是见识浅薄的傲慢小子。 【无疑我现在扮演的角色是“俞婉仪”一角。】 【试问,哪位前辈会对俞婉仪心存戒心?】 我张嘴,还要讲几句刺人的话,借此告诉对方自己对目前受到的待遇十分不满,突然那矮个宋人对我说: “小公子睡了这一夜,可苦了小的是给小公子守夜喂药,又是给换衣洗面的。” 卑微的埋怨,自然是在向我套近乎。 这个宋人拴上门闩后就自觉站回雇主身侧,略微退后半步的位置,奴颜婢膝。 这会儿可能得了允许,他向我继续唠嗑,“好在小公子现在是醒过来了,不过身子单薄还是在床上歇着好呀。” 我听后瞪大两眼,一脸的吃惊。 目光一会儿直瞅着蒙古男人,对方亦是紧盯而来,一会儿眼望矮个宋人,后者极力表现出对我的关怀,最终我将眼底的复杂情绪用眼帘遮挡。 至此,我针对他两的怀疑(即使头脑简单的少公子在面对陌生人时也是心存警戒的,不必说我在被人偷袭后见到的两个陌生人,怎么能不对他们产生防备之心?)戛然而止,态度转变后,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满面羞愧。 【我的模样应该像极了懊恼的俞婉仪。】 【当这位师姐误解了同门师兄弟,她总在一开始用冷眼嘲讽进行人生攻击,然后在得知真相后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最后则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懊恼,往后几天都羞于见人。】 病中的苍白感让我放松手臂的力量,身子顺势滑坐在长条板凳上。 我把脑袋垂下,一双手掌前撑在大腿上。 两颊活泛的红色云朵衬得语气很是单纯,我向他们致谢: “多谢两位的关心。” “是小的大人,和小的,总不好对独自躺在林子里的小公子见死不救吧?” “谢谢。” “小公子觉得身体还行吗?” 我抬起眼皮,不大在状态中,回答: “还行。” “还行就好。那个,小公子怎么会一个人倒在林子里的呢?晚上豺狼出没,多危险呀!” “我……不清楚。” “小公子口渴吗?桌上有今早刚烧的白水,小公子不如喝上一口解渴。看您脸色苍白的,需要小的给扶您坐床上躺会儿吗?” 我收起红晕,怒上眉梢。 【一方面俞师姐的感谢向来矜持,由不得旁人一再点题她受人恩惠。】 【另一方面,公子哥哪个愿意被下等人再三提问?更甚者有个词叫做“羞恼”。】 【源于傲慢。】原先的感激和此刻受到的过分关照的反感,交战。 才要反驳出口“这根本是生水!”临末忍了下来。 我抑制暴脾气的发作,脸色不愉。 最后恹恹回答: “不用。”部分是顾及对方的照顾之恩。 蒙古男人依旧不发一言。 矮个宋人依旧做形象代表和发言人。 我则继续自己的角色扮演。 “小公子。” 发言人接着对我说,话语迟疑,“是不是碰上了仇家?” 他口吻中的关心真切,仿佛不见我的不耐烦。我以为有人会感动他满心眼装载了别人安危问题的一颗善心。 但是此时此刻的我讶然,反问对方: “怎么讲?”小白兔的性格。完全不解这个宋人的想法如何得来。 对方气质大变,立时换上的严肃表情脱去流气,模样正经。 男人微微向自己的雇主请示,然后才对我解释: “前些天,听说有不少青年才俊被发现了横死在山野。昨晚小公子卧倒在林子里,小的是恰巧见着了,小的大人是要去新马镇做生意的,如果一个不凑巧,小公子只怕……不说别的,大家都传开了这跟一张鹿皮有关。” 44.巧计 “鹿皮?” “对,一张鹿皮。”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顷前脑袋,问: “就是一张鹿皮,小公子知道吗?” 我摇头回答说没有印象,不再理会对方的疑惑转而询问眉眼严峻的蒙古人。“新马镇,这地方到新马镇需要几天的行程?请问这里距离两山镇又是几天的路程?” 闻言男人取下遮掩颧骨的长巾。 厚实的手掌随后掀开蒙头的兜帽。 于此,浓密的半长卷发暴露在空气中,犹如海藻编制的绿色王冠,张狂。且它标志了男人塞外的外族人身份。使人诧异他举动的深意。 这时候听蒙古人发音精准的以汉语言向我交流: “你认识百晓生。” “不大熟悉的人。” 我坦诚自己和百晓生有过一场交易,瞥一眼已经安静的“形象使”,注意力再次回到男人身上。 对方声音低沉浑厚,问: “那日你听了百晓生提及鹿皮的事?” “现在我不想和鹿皮有什么联系。我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努力不把心烦泄露,再一遍说,“这地方是哪儿?” “是两山镇外的一家客栈,从这里过了一座山庙就能见到新马镇的影子。”男人紧盯住我,“既然有过一场交易,那么你知道吗?向阳镇上,凡是参与了百晓生当日买卖的人,全部死光。‘他们’连店主和小二都没有放过。” “可惜,当日我在场,但是我现在还活着。” “你不相信?” “我只是不大在意。我去找百晓生是为了寻人,找到师姐我就回师门复命。” “既然你说不在意,可是他们却不会放过你。” “他们凭什么不放过我?” “因为鹿皮。” “我说过我不知道!” 我低声咆哮:“这世界疯了吗?我做错事了?本来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假使,有人要夺去我的性命,我知道,可是根本就没有本事去抗争。你告诉我这些,与其让我为此惶惶终日,不如让我不知道!” 袖摆扫落一根干草,“我谢谢你们救过我。所以我现在坐这里就要听你们的?” 嘴唇气得直哆嗦,“还有!我不是谁的犯人!” “这就是宋人?” “什么?” 男人拉长一张脸:“懦弱!” 我望进冷酷的双眼。 眼泪掉到手背,心里的委屈在自我安慰后失败,情绪失控:“反正我在你们眼里没用。师父教的一招半式我没有天分学会!师兄有行侠仗义的热心肠,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和自己的师姐相比,却更适合做‘闺中女子’!” 手背着火似的反复在腿上擦拭。 我埋低头,五指成拳,“既然你也说我本性懦弱,我即便懦弱又如何?” 倔强保持口齿的清晰。“如果没有事,找到师姐就可以回武当派。我根本不用呆这鬼地方!” 突然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下颔。肌肤粗糙。 蓦地浅色眼睛瞪大,眼泪在眼眶中咕隆打转。 当男人强势抬起我的下巴,肩膀抽搐,我的脸上尽力不显情绪的怨忿。 耳听对方说: “宋人就是说不得吗?” “一个男人哭得女人一样。你的性格很软弱。”他眯起眼,语调单一沉闷,“你的师父竟然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寻人。”眉宇浮现显见的嫌弃,“宋人难道不是总喜欢把亲人和爱徒留在身边、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吗?” 我掰开男人的手指,镇定碎裂。 “所以,我说了,自己不得师父喜爱的呀!” “在草原上,男人凭的是真本事。女人跟的是真男人。” “我没求什么人喜欢我!” 他猛然收紧下巴,脸部肌肉沉默。 我撸一把眼泪。 别开眼,“我本来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反正自己的喜欢的人已经喜欢了别的男人。” 话音才落男人的大手扣上我的两肩,脸上是被欺骗的愤怒。 “原来宋人花言巧语是真的。”他对我说。 “你先骗我放心戒心,然后想方设法把我的话套出来了。‘草原’,现在是我亲口说给你听的。你的以柔克刚用的不错呢。”原先的柔和被收回,只余下刺人的攻击。 我愤怒突发状况,咬住下唇。 小个子左右观看,欲言、又止。 蒙古人像抓住小鸡的老鹰。 我瞪圆眼睛,满腹冤屈,重复对方的一个词:“以柔克刚?” 随后大声质问:“我花言巧语吗?” 对面两人没有回应。 时间将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抚,我凝眸漠然与男人对视。 “你说这话是怀疑我吗?”我问。 “你怀疑我什么?草原和鹿皮都是你在说。我跟草原又有什么关系了!”生气追问。 “你有什么值得我为了你套话的!你以为自己身负绝世神功和天下百姓的命运吗!”豁出去的叫嚷让我风度尽失,一张脸扭曲,“我还认为是你们偷袭我的人呢!” “还真的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哩。反正是无以为报。” 如果说番话的我没有音调颤抖,或许这两人眼中的我真的不在意目前的“误解”。 小个子嗫嚅,终于期期艾艾张口:“小公子可以告诉大人……” “闭嘴!” 我注意矮个宋人在一声大喝过后,难看的脸上五颜六色。 他那一开始的对待人生的游刃有余已经被三分不忍和七分决绝取代。我想矮个男人是有过深刻感触的人,关于弱者挣扎在社会底层,以及社会的优胜劣汰法则。因为这个男人曾经、或说现在还徘徊在底层的缘故。 他的“大人”阴沉个脸又不做声。 这时刺激过剩的大彻大悟让我抛开修饰的傲慢和头大无脑(角色的被动开始主动出击)。 我抓起茶壶: “这里面是新烧的白水?” “我原本是相信你们的。即使你,”对唯诺的宋人说,“骗我说这一壶生水是白水。” “我相信你们救了我,又出于不放心所以试探我——问我鹿皮的事。我以为你们商人不是争夺武当派秘笈的肖小。可是你们一个模样看了就不是宋人,我应该对此有戒心的!我应该提防你们俩。况且那日客栈中用饭我见过你们。” “我怀疑你们,居然在我被人暗算之后出现!” “我记得就在刚才,你们中有人以行为告诉我——他不高兴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 忽而我牵起唇角,故意讨好蒙古男人,“那么请问恩人,还有哪些是我可以提供给您的吗?” 又自己回答:“武当派掌门的秘笈和位置吧。” “小公子……” “你的气色不好。” “现在还给我装好人!你们还要向我撒谎、骗我什么!” “确实你那晚是我救下的。不是在树林里,而是大街。”蒙古人说。 男人斟酌后告诉我,因为是塞外来大宋做生意的外国人,所以这一身武艺宁愿藏而不显,被人知道徒增麻烦,大多是被怀疑居心不良的“高鼻梁卷毛”。若不是他见我被人用麻袋背走而出手与人相斗,现在就不用担忧自己被救下的江湖人惹来灾祸。 尤其知道了这个宋人和传闻中的赵不凡是同一人,和“鹿皮”关系匪浅。 “我才不知道什么鹿皮。” “争夺鹿皮的人都知道,除了知情人百晓生,就剩下赵不凡有可能知道它的下落。” “我没见过这玩意儿!” “我相信你。现在自我介绍晚了些,”蒙古人冰封千里的脸变作春回大地,“阿郎,你喊这名。身边这一位是老汪,我的管家。还有一位同伴,大骨,他是小弟的好兄弟,不过他晚些时候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的声音醇厚,态度亲切:“我是早几年吃了你们宋人的亏。刚才也是不得不防备。”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不要介意’。”我挑高眉,公子心性恢复。 “也是。” “就知道!” “把眼泪花子擦擦,一脸的丑样。” 我捂上眼睛,一只衣袖胡乱在脸上擦蹭。嘴硬否认: “才不是眼泪!” “躺床上睡会吧。”对方商量的口吻。 “干嘛?” “你后腰的伤,我不见得你这么坐着会不疼。昨晚上药的时候,你身上很多淤青,像是摔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现在难道不会难受吗?你不是还在高烧的吗?” “习惯了,”我垮下肩,“没什么大不了。” “有一点你要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审视男人的认真,一旁的汪管家轻轻点头,好奇心亦是不低。 “武当派的入室弟子怎么一身武艺没有?”阿郎问。 “就是。”汪管家附和。 “你也不像是会拳脚功夫。” “就是。” “武当派掌门不是会害自己的弟子在外面自生自灭的人。” “是啊。” “一个‘废材’弟子凭什么独闯江湖?” “是啊。” 我想象自己皱成一张菊花老脸,两眼翻向屋顶。“就是不会。” 当面对两双雪般亮丽的乌黑眼镜,自我厌恶的口气说,“我怎么就想到才下山就‘大名远播’?除非预见自己被一张神秘的鹿皮牵连,不然我还是会去见百晓生!” 45.陶铄金的情人 我独自呆在房子,饥肠辘辘,心里暗暗焦急。身上已经穿好汪管家送来的干净衣物,发髻也已打理妥当。看不见的旋涡莫名能够感知它高悬在上空,吸纳周遭的灵气。 一双手借力摸索。 桌上准备了两菜一汤,也是汪管家送来的。 我落座,夹起一块焦黄的豆腐,可惜眼睁睁看到筷子夹断豆腐。 又试,豆腐被截成两半后双双自空中跳入盘中。 这时明白了自己的右手不着力。但是自己仿佛被编入了既定的程序,我成了机器人,动作不由自己的推开碗筷,然后两手抱过飘了两滴猪油的蛋汤。 汤水已凉,其上漂浮古怪的气味。 我凑近,张嘴,喝下一口。 霎时舌尖爆开血腥味。 是浓郁的血腥味。源自喉间上涌、吞咽不得的鲜血。 此时,喝下的汤水和上涌的鲜血冲突,终于程序终止,下一秒蛋汤洒满地面。 衣摆上的污点如梅花绽放。 我一手捂住嘴,压低腰,另一手寻找支撑点。“人……” 令人惶恐的鲜血喷涌而出,没法堵住。 “来人……” “来人……” “来人!” 我抽搐惊醒,额头是冷汗连连。 却原来是一场噩梦醒来。 今早才和两位“救命恩人”说过自己的独处,因而一直躺在床上蓄养精力,谁知后来自己陷入了噩梦的掌心。 我喘息,心有余悸自己的第二次死亡惨状。心情抑郁。 当扭过头,我看到床尾叠放整齐的衣物,之后斜睨木桌。果然也有人准备了饭菜。 “咕……”空腹肚子不满的哼咛。 桌上是两菜一汤。【现世如同梦境的真实。】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坐在床沿,又出一身大汗。 待侧首,浅色眼珠凝望桌角乱窜乱跑的灰鼠。自问,这时的赵不凡是否该同情心泛滥施舍灰鼠一团米饭? 屋外正是阳光明媚,房中凳椅在地面形成各自黑影。 眼角,瞥见一条多余的黑长影子躲在椅凳一脚。它的存在刺眼耀目,由不得人故作眼瞎。 结论显然:有人藏在这里! 我抿紧唇。空气中有女人的脂香味。 目力所及简陋的客房,事实上狭小的屋中并不见什么人物。 走近打量细长的影子,唯恐自己杯弓蛇影。 猛地抬头,却见梁顶无人。 视线偏右,游移,然后女人艳丽的妆容映入愕然眼睛。 【红衣女子。】 【是鬼娘。】 对方犹如张开翅膀的红色大鸟,长发垂落。 我忙后退,双手抱拳,目光锁定红绸衣裙,看来尊敬这位梁上女子。心中自是不敢小觑了对方的蛊惑术。 面挂浅笑。想来,鬼娘年过五十的女人赢得这点尊敬也是应该。 后者翩翩然降落地面。 “姑娘。”我以礼待她。 “你是陶铄金的师弟吗?”鬼娘开口先问。她尾指翘起,又问: “为什么和这两个蒙古人来往?” “我是武当派的第六代弟子赵不凡。姑娘口中的师弟一事是指……大师兄陶铄金正是武当派六代弟子的个中翘楚。” “赵不凡?好。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姑娘说的是,救了我性命的蒙古人阿郎吗?我其实……” “其实什么?” 我局促地低下眼。 “我其实想问,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里。” “我出现在这里?”就听鬼娘音色忽而挑逗,说,“我当然是为了来看弟弟你呀。” “我,不敢……当。”音量拉低,“姑娘不要开我玩笑了。” “谁说老娘跟你在开玩笑。一大早的追踪结果发现这个‘赵不凡’的家伙喜欢和蒙古人交往,可气坏了老娘。不过现在听你一说,事情又不是我原先想的。” “姑娘原先想的?” “原先老娘认为,既然你跟蒙古人呆一个房间,想必口蜜腹剑的、会对武当派不利的小人。” “我……” 我看向桌上的食物,对美女的“痴迷”烟消云散。 “姑娘不应该随意对他人做出评论,尤其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语气失落,“那时的我也许有点……不行,但是有人愿意倾听,我就把他当自己人。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宋人,这就有问题了吗?因为我俩的出生地不同,所以彼此要满心怀疑吗?他们才救过我的命。何况我也不喜欢姑娘口中的‘老娘’。” 两人无言以对。 突然鬼娘说: “我是陶铄金的情人。” “你的师兄是我的小情人。” 所有的言语被打破秩序。 我抬头,念念有词情人二字,一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见“鬼娘”是在百晓生的口中,当时银依雨一听鬼娘的名字就神色不对。 【原来是为这茬。】 【陶铄金的两大情人一个比一个出彩。】 我木然,接受鬼娘可谓温柔的安慰。 但是,我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了什么安慰我? 鬼娘的态度再三变化,迷惑人的妖冶,不正经的调戏,站于人顶的高傲。 现在她眉眼温婉。 杏眼不乏慈爱的光芒。“你们的一位师弟,姓丁的孩子,在这两个蒙古人手中。” 我的心中不免飘忽被人欺骗的痛楚,有一道心声对我说,“原来一切不过(果真)如此。”然而被揪起的—— “丁姓?”我小心的询问,“丁师弟?他和他们怎么回事?” “这事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鬼娘蹙眉,不喜我的口气。 而我的被努力忽视的小师弟,他此时此刻让我如坐针毡。 “他们对丁师弟,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开始追问。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救出这小子,”鬼娘放软态度。 “没想到进错房见到了你。”她说。 “让您见笑了。”我迟钝在一位姑娘面前失礼(自己身上还穿着亵衣亵裤)。 “所以,你说的蒙古人救了你的事,是怎么回事?” 我于是把自己醒来后得到的待遇一一告诉鬼娘,包括和王管家、蒙古人阿郎的谈话。交代刚一结束,鬼娘就怒气上脸。 其后知道鬼娘在我入睡后潜入的这屋。 她眉峰上挑。 “胡说八道!就是他们下的手!”圆润的声音低沉,怒意不浅。 “老娘亲眼见到他们抓走了你们的师弟!” 她终于逮到机会把阿郎作为我恩人的“事实”打破。我猜想鬼娘忍耐了许久,从我说起自己被蒙古人救起后。 一边无措的应和: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我现在怎么办?去和他们撕破脸,再让他们交出丁师弟。” “不行!” “可我……” “你现在就将计就计。” 我点头附和,脸上略有茫然。 鬼娘叹气。 “张老、呃,你的师父怎么现在就随随便便放弟子下山了?”她的口气熟稔,又说: “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现在要做的是……假装把桌上的饭菜吃了。” “我饿的呀。” “这才不能吃。” “难不成他们给我下毒?” “嗯。你吃了就别想活过这一年。” 我一脸心惊,看一眼汪管家准备的饭菜,右手去抹额头的冷汗。 鬼娘不放心的提醒:“记住,你是假装吃下它们,为的是让蒙古人放下对你的戒心。我会继续去找你的丁师弟,就在这间客栈。他们跑不了和尚庙!” “我还能做些、帮助姑娘你吗?” “有。”鬼娘犹豫,是她对我的不信任,“这是一瓶七窍迷离散,你把它放进鲜艳的菜色中,只有放进鲜艳亮丽的菜色中才可以成功。你把他们一个个放倒后,我自然出来接应。一旦失败,老娘会尽快赶来帮你!” 对方已然认为我是成事不足的小子。 我接过瓷瓶,一方面听取鬼娘的嘱咐,光滑的葫芦形碧色瓷瓶,上面有金文镌刻七窍迷离散五个小字。 又一面思索面临的复杂局势。 口中应答,是是是。 “今晚饭后,你呆这屋等我消息。”鬼娘临走前对我说,“成功后我们仨一起离开。” “姑娘你、的芳名……真的是大师兄、喜欢的人?” 对于我混乱的提问,鬼娘留下的是暧昧的笑容。 鬼娘和银依雨,一是热一是冷,相同的美貌,截然不同的性格。 反正,我想这两人都是给纯白色男人上色的“红色颜料”。即祸水红颜。 我两指拾起害人不浅的小瓶,里面的粉末足够放倒凶猛的狮虎兽。 抽开瓶塞,粉末倒入手心。 观察。粉末是红色的,带一点杏仁味儿。 我环顾一个人的客房,而后收起七窍迷离散,端坐桌前。 与冷饭冷菜大眼睛相瞪。 然后肚子的哀叫打破沉寂的气氛。 取出竹筷,筷子一头点弄雪白的豆腐,又夹起,送入口中。 我随之意外厨子的手艺。青菜配豆腐的小菜味道清淡。草草几口,添上增味的洋葱头爆炒薄皮大肥肉,胃口竟也不错。 于是小口小口的进食,肚里渐渐有饱腹感,最后的一碗蛋汤用以解渴。 至始至终舌尖品尝苦杏仁味,若隐若现的。 我想自己没有打开鬼娘的七窍迷离散,又没有听到鬼娘的告诫,这时的自己不可能细尝出苦杏仁味儿。 46.第二个蒙古人 汪管家在饭后用毕的半个时辰后进屋,亲自收拾碗碟。 稍后沏上茶水,呵呵自笑的矮个男人满是热情劲儿,频频搭讪。深谙与人打交道的吹捧、廖赞,和自我推荐的技巧。 “是才泡的蜜茶,小公子尝尝口味。” “这蜜浆水是新换置的,几天前大人用一车咸鱼换来的。” “小的听说过,小公子的师父认识神医杨先生,想必张师傅和杨神医是交情不错的。” “嘿嘿,小公子要相信,这小的泡的蜜茶就是杨神医在场,那也是要夸赞的。瞧,小公子还有需要就交代小的一声。” “不劳烦了。” 我拒绝对方的“贴心”照顾。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小憩。 视线偶尔落向汪管家,对方呵笑连连。男人兀自开心。 我打个哈欠,忽然说: “我要一个人呆着,汪管家。” “好好,小的给您把门关上。小公子注意休息。” 最后,这个最嘴上热情招呼的人,直到离开都吝啬给我一个眼神。他目不斜视,全副精神放在了吃净的碗碟之上。 下午时间在房里吐吸空气,别无他事。好在偏高的热度一顿午饭后有所下降。晚间我则在蒙古人阿郎的房间进行三人晚餐。然而饭前的半个时辰我就被汪管家搀扶了过来,接着三人一起等待晚归的蒙古人二号——阿骨。 我支撑昏沉的脑袋,身体上的反复高烧使人精神不济。 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一边被姗姗来迟的“新成员”的奇特气质吸引。 “这位是武当派的赵不凡,赵公子。”阿郎为自己的同伴介绍。 “这一位是阿骨,和我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他同样给我做介绍。 “幸会。”长相与阿郎七分相似的男人说。 “一样。幸会。”我抱半个拳头回礼。 之后的时间我跑偏在自己世界闷声吃饭,很快结束晚饭。席间阿郎和阿骨有个小纷争,关于贩鱼的生意。这两人性格迥异,阿骨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夸张些说阿骨的头顶上部较普通人的构造简便。他以咸鱼味影响食欲就跑出屋门一天吹风,又以自己的爱好而要求阿郎把贩卖对象改成蝴蝶、画眉鸟和丹蔻,更甚者劳工们必须对他俯首奉承。 阿郎是心比海底针。 没有参与谈话,晚饭后我回房休息,随后的一个时辰等来了预期之外的人。 房门口,蒙古人阿骨的长睫毛蜷曲,垂下,遮掩一半的眼珠子。 当角度自上而下,浅绿色的眼珠这会儿看到它变得深绿,稍稍一眼就引人注目。 然后看到异域风味的眼睛向你调皮眨动眼睛,这时候就不大能忽视它的漂亮。并且它的主人还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去看件好玩的东西。”阿骨的声调单板,没有音符的四种变化。 “保证不骗你。”他的音色富含情感。 话落,蒙古人阿骨的注意又回到自己的涂了紫黑指甲油的五根手指。翻看,由左向右,左手三指戴满镶金戒指;满意,撑开五指,深情目光注视油亮指甲。他简单的想要和人分享,“这好看吗?”十个指甲送来我的眼前。 尖尖长长的指甲不适合工作。 细滑的肌肤没有劳作或是握刀持笔的茧子。 我看眼阿骨的入迷,微微皱眉: “女人的手上才涂这玩意儿。” “你这是夸它好看吗?”对方高兴地笑起来,说,“我就说过会有人慧眼独到。” “我的独具慧眼不表现在这方面。” 可惜阿骨已是自得其乐,他对我的否定不放进耳中。 又一个眼神的施舍,阿骨示意我跟上。 黑色衣袍罩住蒙古人宽大的骨架。 阿骨埋头走路。 我回头看眼自己的房间,然后跟从对方离开。 两人最后进了阿骨的房间。房中,床前幔帐已经放下,桌上小烛点燃将近过半。今晚月亮可有借了嫦娥的长纱披肩?我无心它的婵娟美好。这一刻,我不得不全神贯注阿骨撩起的半边幔帐——帐中的年轻人。 阿骨说:“他是前天抓来的。被我抓来的。” 就见这一位眉飞色舞的蒙古男人,急于表露自己的才干。 接着耳听他说,“智者,不行千里,而知天下事;贤者,不兴兵,以德而服天下;圣人,大爱众生。全是放屁。”以推翻前人的至理名言沾沾自喜,“智者,理应踏遍千山;贤者,拥兵百万踏过万千山川,一统江山!至于圣人,实属放屁。” “我就是看不起阿郎的那一套。完全是在肚子里藏了一千只狐狸的做法——千面狐。” “阿郎一直是父汗的‘汗血宝马’,可是这一次,人是我抓到的。” “到时候让他说出鹿皮的下落,‘宝藏’就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阿骨抓起年轻人的下颔,啧啧有声。 我扶上额头,拧紧眉头。 “他是我的师弟。”字字下力。 “你会为了自己的师弟,深陷囹囵?” 阿骨狡黠的眨眼,讪笑。 待看丁豆,他四肢平躺,面容平静。 屋外呼呼风声陡然吹进心里,我挪开与人对视的目光,坚定回答: “不会。” “我也不会。”蒙古人离开床畔。 “我就是喜欢你的坦率。”他说,“所以我也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桃离香,加上秋水花,是两种解药。解桃离香,和秋水花。” “这间房点燃了桃离香的香草,在你进门之前已经点燃。确切说,自从你的师弟来到这里,桃离香就没有间断过。” “而我在你的午饭中,吩咐汪管事放了桃离香,所以你现在没事。” “不过,”阿骨指床上的人,“他就有事了。” “你可以救他。”我严肃指责对方话里的交易成分,“所以你要他——做什么?” “鹿皮,以及‘宝藏’。” “中了桃离香,丁豆会怎样?” “一直昏迷不醒。当然不可能。他会在短期内恢复大大小小的伤口,代价是,大伤元气,不过会短命也是一种说法。对于没病没痛的人,桃离香起到的作用是酥软筋骨。所以我不怕有人敢擅闯这屋呀!毕竟秋水花没几人拥有。” 我注视阿骨的大局在手的自信,走前几步,挂起半边幔帐。 丁豆正睡得安详。 “我可以在这里照顾他吗?” “可以。” “你不怕我带他离开这里?” “汪管事说你没有武功。” “你肯告诉我这件事,你的大哥是不希望我搅和其中的。” “阿郎想等他醒来后,再利用你、逼迫你的师弟就范。可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终我会全部知道!这就是我和阿郎的不同!” 我听后蹙眉,再看阿骨,对方开始擦拭指甲。 于是不懂就问: “你真的相信我赵不凡,会是江湖传闻的……和鹿皮有关吗?” “你是自身难保。”蒙古人突然大笑,“过不了几天他们会知道你有一位师弟藏起了鹿皮。” “如果我帮你找出鹿皮的确切下落,”瞬间迎来对方热忱的目光,我问,“你能帮我把上面的消息封锁吗?至少是你们不泄露丁豆和鹿皮有关系。” “我只是想分一杯羹。谁会不对财宝感兴趣?”我补充说。 “当然,等你找到鹿皮,我一定给你大笔银子!” “所以这事?” 阿郎大方一挥手。 随后他看我的神情多了一丝怜悯,剩下的是成功在即的欢愉。 这之后蒙古人阿骨为表示自己的合作诚意,他留下我和丁豆共享二人空间,自己则去隔壁房间找阿郎谈事。 当大门再度关上,我在屋中来回踱步。 良久,慢慢走去床前。 时间漫长,我静静凝望丁豆的睡脸,一度神游。思绪多是回到武当派的日子,同时有声音催促说有什么东西快些结束,但是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恐惧‘它’的发展?不清楚。浆糊似的心情,越理越乱。 回神之际看到自己掀了丁豆的被子。两手已经剥开对方的衣襟。 原来自己担忧丁豆的伤势。 亵衣敞开,尽显皮肉之上疤痕长极、深极。 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我轻轻笑出声,然后好笑自己的眼睛落了尘埃。难受。 这一刻,指尖哪敢触碰?竟连眼睛也小心翼翼、寸寸游移。早先丁豆的血衣剥除时伤了伤口,现在血肉伤口在被简单处理后撒上一层粉末,白色粉末用来防止衣裳和血肉的连结。 伤口部分结痂。淡红色的痂壳。 那么丁豆的背面,我问,是如何的血色画面? 手掌做扇,轻轻扇风。 丝绢沾水,湿润干燥的双唇。 以上,在此之外我束手无措。 丁豆依然欣赏睡神的安眠曲,让人担忧他的伤口别要炎症发起。 一时听见推门声,我转头,霎时眩晕感无限放大。有黑影交替晃过脑袋,右手抓牢床柱,脑袋却抓不住变幻的光与色。 视野一片漆黑。短暂。 耳听单调的说话声,内容不很清晰。 “阿郎不答应我说的。可是我不在乎!”蒙古人阿骨声量放大,“他算老几!” 我想对方在阿郎房里受气不少。一边张口:“我回房睡了。”对方哼哼两声算作知道。却一脚离开时踏错床前台阶,猛然栽倒。 忙爬起身佯装无碍。 又听阿骨不耐烦说: “你是笨蛋吗?” “谢谢关心。”我擦一把额头,掌心鲜红。“还好。” “我讨厌血腥气!” “劳烦照顾我的师弟。鹿皮的事不用操心。” “阿郎说要见你!” “你刚才没说。” “你刚才也没手脚同步!” “我是高烧的病人。请不要再折磨病人。” “折磨?” 47.陶铄金的出现 我捡起一枚纽扣,指腹摩擦银质纽扣圆滚的胖身体。 【外形堪比下水后的胖水饺。】 【这正是蒙古人阿骨的上衣纽扣的其中一个。】 我把纽扣交还阿骨,一手捂住流血的额面,心里多少感谢自己的耳朵听见了金属纽扣落地时特有的“叮”响,不然真会唾弃自己的废柴身体。事实是眼前的蒙古大少乱发脾气后对病人出气使用纽扣暗器。 我告别阿骨,其后回房冷水敷面。 等到两眼闭上,关乎阿郎找我谈话的事情被忽视,至于鬼娘,她的话亦被风轻云淡的遗忘。此刻自己喘息沉重,哪有余暇理会旁人事情,高烧严重不够棘手吗? 突然怀念一粒退烧药就能痊愈的良好体质。 甚至,以高烧为借口逃课的荒诞日子。 彼时少不更事。赵卓尔喜欢的是笑容甜美的女生,偶尔为了心动的女孩上课走神;赵卓尔担忧的是英文默写、课文背诵,不时在面对老师的提问后狂翻课本;害怕的是考试不及格后的一顿“竹笋炒肉条”,最多时候被赵爸爸关卧房面壁思过…… 时间,嘀嗒,嘀嗒,缓慢溜过一圈。接着又一圈。 鼻尖充溢闷热的汗臭;一身的黏腻;滚烫的额头,全部,身体感受病痛磨人不休。 一个时辰。 一个半、两个时辰。 当第三个小时过去,自己仍旧煎熬中翻滚。于是心中默然猜测时间的概数,在疲劳战胜病魔后便欣然入睡。 第二日醒来是在下午,肚子错过早、中两顿饭后自觉开唱“空城计”。 我坐起身,而后定定然瞧住自己的左手。 未张开的五指,在不知何时握成拳头的五指,抓住了破碎的布料…… 待张开,看到破碎的衣料—— 却原来是袖口的一截。 迟疑中,我抚上额头。下一刻,掌心接触柔软的布料。 【被人珍视的感觉。】 【以及自己珍视这份感觉的心情。】慢慢总结:身体在一夜过后高烧尽退、伤口已经包扎、手里抓了一条破布条儿……我联想善解人意的海螺小姐。可是现实给人更多惊喜,我看到不可思议出现面前的人。 ——陶铄金。 ——武当派大弟子陶铄金。 对方年轻的脸上布满疲倦,原本奕奕有神的眼睛已经烙上沧桑,和一丝无奈,下巴的胡须杂乱、头发没有打理、衣裳几处补丁,唯一不变的,是他宽大的手掌温柔。 两眼对视,看到陶铄金勉强的微笑。 慢轻呼吸,视觉清晰。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难道,一场恋爱就可以把人沦丧至此?】 【所以,陶铄金是为了银依雨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我拒绝陶铄金的亲近,心情几度转变后沉重。不由得,心里嘲讽陶铄金恋爱创伤后的自我放逐式的做法。 “大师兄,”忽然开口,我神色寡淡,“师弟知道,银月宫的圣女正忙于寻找大师兄。” “嗯。”对方鼻音浓重回应。 “圣女为了大师兄放弃了知道《玉颜心经》的机会。” “是这样的吗。” 陶铄金站在床前,居高临下,被推开的左手垂下。 我瞅眼陶铄金的右衣袖,上面缺少一块布料。就此明白还抓在手里的破布条是陶铄金的,脑子里刹那浮现“断袖”二字,随即狠狠压制这一想法。 这时候听陶铄金低声重复: “是这样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额头,嘴角是苦涩的轻笑。 我交出破布条,口气冷淡,反问:“大师兄是问师弟吗?既然圣女为求《玉颜心经》上武当山寻找大师兄的帮助,现在圣女却为了大师兄放弃了一次将《玉颜心经》得手的机会,师弟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要怀疑圣女?” “一开始两人一起离开武当山,为什么师弟眼中、现在只有大师兄一人?” “依雨……” 陶铄金张口、欲言。 然而一分钟、两分钟,在五分钟过后他一贯哑然。 只见他眼中愈发挣扎,眉间痛苦。 我垂下眼,这一刻恨极带给陶铄金情绪起伏不定的银依雨。 忽然又仇恨自己。是自己不断拉扯陶铄金的伤口,致使这个情伤的男人痛苦。 再抬头,我面无表情,心里是怒海升天。 “大师兄见过丁师弟了吗?”我问。 “丁豆就在隔壁房间。” 陶铄金面有忧色。 “原来丁豆的身份,敏感。师父不应该放丁豆下山,尤其这一次的盟主寿宴。” “丁师弟和俞师姐,是私自下山。师父吩咐了要带他们平安回去。” “雷师弟呢?” “和俞文师叔一起下山寻找俞师姐。” “张恒呢?” “三师兄被委派参加盟主的寿宴。” 陶铄金眼中无奈,倦容一时令人为其心疼。他含蓄、浅笑,向我笑不露齿——两片嘴皮子左右各翘五度!然后愧疚的对我说: “是师兄连累了师弟。” “是师兄连累了师弟。”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结果发现这份坦率让我厌恶。 【没错。一切都是陶铄金的错!】 【俞婉仪、雷聂人、丁豆、俞文,大家会下山的导火索是陶铄金。】 【以及银依雨!】 假如,我大声为自己辩解,这位武当派的大师兄没有被银依雨迷得神魂颠倒,何至于赔上丁豆被锦衣卫和江湖正邪两派盯上?何至于俞师叔在寻找俞婉仪途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雷聂人会继续在武当山修行。 俞婉仪会依旧在武当派发大小姐脾气。 我也不用如此,痛苦——面对自己的残酷本性后。 突然陶大师兄再次开口: “师弟,现在和丁豆一起回武当派。” “或者尽快赶去盟主堡,你们才会安全。江湖上的人,不仅怀疑《玉颜心经》在师兄手中,而且认定了丁豆和藏宝图有关,甚至朝廷的人也插手其中!”他用心良苦劝道。 房间光线不足。我眯眼,直觉不对劲。尽管陶大师兄凝望人的眼睛真诚,没有心计。 我摇头: “大师兄呢?” 问题一针见血,陶铄金的目光闪烁。他说: “会有人和师弟同行。” “那么,这位大师兄信任的朋友、是谁?” “并且,大师兄要去寻找两位师兄和师姐、师叔吗?”我追问不休。 “是……”陶铄金迟疑。 “师弟无权干涉大师兄的决意。”我沉声打断。 “赵师弟也是咄咄之人。”陶铄金说这话的语气温和,眼里的落寞却刺痛人心脏。 我撇开视线,迅速穿衣下床。 这里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想,反正自己习惯了一睁眼就被换置场地。 “百晓生。” 才落座,耳边传来陶铄金迟来的解释,“师兄放心师弟和百晓生一起,结伴盟主堡贺寿。百晓生答应照顾赵师弟和丁豆师弟。这一次也是由百晓生飞鸽传书送来了‘武当派弟子有难’的字条、且要求速来新马镇救同门师弟,然后一起商议救人的方案。” 我一字字认真听。 陶铄金尾随来到木桌,对面坐下。“百晓生知道鬼娘。于是早先一步请鬼娘摸清师弟和丁豆的落脚点,之后鬼娘利用两山镇和新马镇的绿林势力,把蒙古人私藏藏宝图的消息‘泄露’出去,不但引来觊觎宝藏的各色人物,连朝廷锦衣卫都暗中出动。一个晚上,师弟和丁豆被浑水摸鱼带走。” 我问:“这个百晓生,提过救的是哪一个吗?” 陶铄金无奈浅笑:“他的意思是丁豆和赵师弟,两个人。” 48.百晓生的机智 百晓生知道我在阿郎的手里。 心底滋生念头的奇怪,关于百晓生对人的知之甚详的能力,太过神秘。也因此不觉得可靠。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 我看眼陶铄金的双眼片刻时间竟能神游天外,加重语气又问: “大师兄。大师兄答应了百晓生的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 “没有条件?” 陶铄金的撒谎习惯先三秒钟迟疑发愣,之后目光降落对方的鼻端上方,现在武当派的第六代大弟子陶铄金完全符合上述两点。他继续否认说: “百晓生没有提过要求之类的……要求。” “大师兄,新马镇赶到盟主堡只需再过普河镇和西里镇。对吗?” “由普河镇到西里镇需要渡河。” “大师兄和银月宫的圣女,是因为鬼娘的缘故,所以产生了误会吗?” “赵师弟,这件事师兄不想提。” “鬼娘是大师兄的‘情人’?” “赵师弟。这件事师兄不想提。” 至此,我得承认自己实在不满陶铄金的一再推托,尤其对方的撒谎和拒绝不让我甘心。于是压低嗓子爆发: “可是陶大师兄也对我的事管得够多了!” “不凡……”陶铄金显然吃惊不小。 “师父都告诉我了!” 男人迟钝我的生气,然后依稀察觉,对我说: “我是大师兄。” “你是大师兄?” 我冷哼,目光冷涔,“那么请问大师兄,有考虑过师弟的感受吗?被师父告知您对师弟的关心,所以师弟心怀感激。于是要回报师兄的感情。可是您有机会留给师弟吗?从见面起师弟的关心被师兄一味回绝。‘不想提’!既然师兄心有抗拒,那么师弟当时的心情是怎样?我惭愧自己的自私。可我宁愿你的这份关心不存在。我也不用现在心情沉重的面对你!” 49.阑尾,谐音:烂尾之章 我承认自己坑了。我也坑了我自己。 一开始我想赵不凡和陶铄金在一起,赵不凡是受。后来我想把陶铄金扔给银依雨,把赵有方和丁豆搭一起,赵不凡是攻(这会是个悲剧结尾)。再后来又安排赵不凡和陶铄金在一起,让丁豆悲剧,让银依雨悲剧,之后陶铄金悲剧,赵不凡一个人悲剧。 现在,我终于放弃。 大家自行想象喜欢的结局。 括弧,本人一向喜欢原配。 正文完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贝克街生存记  惊悚游戏:怎  人在奥特,我  综武侠之笔诛  异界邂逅二次  傻狍子和美胖  我的日常果然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