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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断魂街——by九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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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日落断魂街,黑店夜未眠。 拉城的断魂街上有一家酒店,无甚奇妙之处,就是有道看家菜——肉馅饼,绝对的独家秘方,选用上等人肉;绝对的世间美味,食客趋之若鹜。酒店老板年纪轻轻,挥得一手好刀。 一日清晨,酒店进来两男客。其中一个相貌姣好,一口的好嘴炮,挑唆老板宰杀另一位男客。老板眼拙,脑子也拙,真挥了刀。事后发现,死者是某黑帮老大。于是男客成功拉上老板,一起摊上了大事。故事也就差不多开始了。 黑色轻喜,嗨皮ending 内容标签:黑帮情仇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轨 ┃ 配角:李约,贾成舟,唐晋北 ┃ 其它:黑色轻喜 1、这个老板有点背 酒店上吊法则详解。 所需用品:绳索,吧台桌,倒挂式高脚杯架,人 基本步骤: 第一步,将麻绳绕过杯架顶部,牢实地打个结 第二步,把头套进绳索。 第三步,潇洒地往吧台下跳。 第四步,颈椎断裂,发出咵嚓的声音。 第五步,给地狱官员派发红包,数量按情况定。 ****** 周轨站在酒店吧台上,脖颈套了圈麻绳。 时值清晨六点,十月底的阳光早褪了火气,顺着百叶窗的缝隙一沓沓扫进屋子。酒店没有像样的接客大堂,一进门就是前台和餐厅。几张奶酪色的圆桌铺在棕红的地板上,餐桌四周的椅子全被翻了起来,搁在桌上。酒店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营业了。 周老板自杀的理由没什么稀奇,不外乎是在命运跟前摔惨了。他没有钢铁般臭硬的意志,掐起手指也不能未卜先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别算。死永远是件最干脆的事。 四年前他二十三岁,刚从死鬼老爹那儿接手了旮旯酒店。酒店开在一条很矛盾的街上,这条街叫断魂街,外观破烂,名字吓人,可偏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断魂街地处拉城南岸,与城内赫赫有名的金融街比邻。金融街上的人从不讲迷信,在他们眼中,投机和勇气才是主宰生死的力量;更何况,酒店有道看家菜——肉派,绝对的独家秘方,绝对的世间美味。售价昂贵,食客趋之若鹜。 好景没有维持很久。 某年某月,某条狭窄的街道上刮起一阵风。风是煞风,十年不刮,一刮摧人。拉城也没有幸免于难。证券交易所的屏幕上绿得一片生机盎然。凛冬肆冷,雪片横飞。男人也哭成了十二月的白毛女,从格子状的办公楼里窜出来,蹭蹭往楼下跳,西装领带齐飘扬。 周轨蹲在街口,面朝报纸,哭得四大皆空。他买了很多很多的资产抵押债券。 接下来的事就像推多米诺骨牌一般顺当,酒店倒闭,员工撤退,口袋空空,坐着等死。 他往吧台边缘挪了两步,咬了咬牙,纵身往下一跃。 自杀的人最怕两件事。 第一是真死了,死得没有挽回的余地。比方说跳楼,多少人刚迈出一只脚就悔了,可再悔也来不及了,最多只能挣扎出一个脑后勺落地的姿势,勉强保留正面的遗容。 第二件事正好相反,是死不了。这群人当中的百分之二十是气数未尽,剩余的百分之八十是智力问题,纯粹的人间有路不好走,地狱关门你偏跳。 周轨踏踏实实落了地,抱体向前滚了两周半。架子上的高脚杯在他身后纷纷坠落,触地摔个粉碎,一把把,一片片,好似琉璃雪花,闻起来却有一股浓浓的赔钱的味道。周轨攥着断裂的绳子,绳子是超市里的打折货,打折没好货。 他就是那百分之八十。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他嘴里骂了句,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像条融化了的雪糕,软绵绵地蹭到门边。 门打开了,外面站着两男人。一个年近五十,身材魁梧高大,神情酷似黑桃K;另一个看着比周轨还要年轻些,身材欣长,花一般的皮囊,屎一般的表情。 黑桃K和臭脸花像两支蜡烛杵在门口,瞠目结舌地瞪了他足足有两分钟。周轨不好意思地摸了把头和脖颈,才发现上吊的绳索还挂在脖子上,像条营养不良有失观瞻的黄金蟒。 周轨收起脸上的窘态,重打精神,彬彬有礼地吐出两字,呵呵。 黑桃K把半张脸藏在墨镜后头,咧了咧嘴巴:”我们要住两个晚上。你们没有营业么?“ 周轨回头瞥了眼狼藉一片的餐厅,笑容从三调整到七:”谁说我们不营业,呵呵,你们请进。“ 两位房客满面狐疑地走进店门,踏过高脚杯破碎的尸身,掠了眼断裂的杯架上吊个半死的麻绳,跟随老板来到前台。 周轨在前台后面站定,淡定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绳子,清了清嗓门:”我们这里有普通大床房,普通双床房,还有总统大床房,总统双床房,请问两位先生要哪间呀?“ 黑桃K用手指嘟嘟地敲着桌子,等他废话完毕,问:”一间双床房。多少?“ 周轨扫了眼价目牌,暗暗后悔怎么没藏起来。他脑袋里急速一转,狮子大开口:”八百八一个晚上。“ 黑桃K的视力明显没有被厚沉的墨镜所削弱,他指了指价目牌:”不是六百八么?“ 周轨拿出支马克笔,把6上面那个圈画满:”你看,掉漆了。“说完看看黑桃K,确切点说,是看着他鼻梁上的两片挡风玻璃。 他的脑袋晕了下。那两叶镜片居然是胸罩的形状。 黑桃K表现得非常大度:”需要现在付么?“ 周轨点了点头:”我们只收现金。“ 黑桃K得了奥秘似的一笑,笑得很逞心。”你们这里包早餐么?“ 周轨又一声呵呵:”当然包了,早上七点到十点。“ 可惜你们吃不到了。 厨房的灯惨白着脸悬在墙上,冷冰冰地俯视着周轨。他正在磨刀。咯——吱——咯——吱,刀面被磨得铮亮,仿若天山上的一方水,扭曲地倒映着周轨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浅笑。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三刻,两位房客回房睡下已经有一会儿了。 半夜十二点,他关了灯,提着菜刀,蹑手蹑脚走在客房外的过道上。过道的地上铺着酒红色的毡毯,像条潮湿而艳丽的舌头,贪馋地伸展着。 周轨此刻惴惴不安,比老爹手把手传授他制作肉派的秘方时还要不安。旮旯酒店经历了周家五代人,举市闻名的肉派在第二代横空出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断魂街的流浪汉数目一路锐减。旮旯酒店在流浪汉们的传言中成了个虎口,充满了未知的惊怖,酒店的历任老板也因此在他们中间混了个名号:孙二爷。 周轨宰杀过几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常出没于深更半夜的幽深巷子里,敲着废弃的酒瓶咯咯傻笑。他将流浪汉用药物迷倒,从酒店后门拖入,直接用绳索勒死,冻入冰箱。二十四小时后的子夜,从冷藏室拿出尸体,此时血肉凝结,肌骨僵硬,剥皮开膛,果断干净,毫厘不爽。 这么说来,周轨相对于孙二爷这个名号,倒更像是个连环杀手。他在剥皮的时候常常自鸣得意地想着,开膛手比他还差一截呢。 归根结蒂来说,周轨只杀过精神错乱的流浪汉,一双贼手从未摸上过像黑桃K那样狡黠的壮汉;至于那朵臭脸花,他还真有点不舍得下手呢。可回过神来想想,管它呢,反正破产和杀人都是死路一条,眼一闭刀一挥,剩下的是就听凭命运的安排吧。 就这么走到房门口,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捅进插孔,转了一遭。金属细声细气地叫了两声,门被打开了。周轨放轻手脚挨近了床。先砍哪个好呢? 屋内的窗帘并不很厚,月光可以稍微地透漏进来。借着冰凉的月光打眼一看,两张床上的确各有一个起伏,一个高些,一个低些。 还是先拿黑桃K开刀吧。 他步步逼近黑桃K的那张床,双手紧握刀柄,屏住口气,手臂一挥,刀锋切入了被褥。 不见血! 周轨猛的一惊,顾不得什么,一把扯开被子。 两床被子叠着两个枕头,盖在被褥下怎么会不高。他半个也笑不出来。 操,原来跑错房间了。 他用手捂着脑袋,整张脸挤成了一块脱水的海绵,操,操,操。 正懊恼间,房门吱呀一响,一个黑魑魑的人影从外头闪了进来。屋里明明是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却走得却潇洒无比,一面走一面吟诗: ”啊!太阳!你把耶稣的头毛也烧光了!啊!月亮!你他妈的怎么忽胖忽瘦!“ 周轨提着刀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人将双手负于身后,走得一个分花拂柳,嘴里吟诗不止。 周轨觉得很古怪,来人似乎没有在意到他,顾自很熟络地在屋里打圈圈。他放轻了脚步跟到他身边。可屋里太黑,看不清那人的脸。周轨掠了眼刀,刀面被磨得明可鉴人,闪着光泽,于是举刀往那人脸上一照。 臭脸花是也。 臭脸花眼神直愣愣的,嘴巴里依然咕噜咕噜地念个不停。 周轨咧嘴一笑。梦游的人最好办了,拍他一把,把他吓成神经病,然后一刀抡死。他心里一顿雀跃,伸手便往臭脸花背后拍。 臭脸花回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敏捷至极,好似假寐。周轨吓得几乎能看见自己的魂魄袅袅飘出了身体。他手腕被牢牢箍住,嘴巴哆嗦出飞快的频率。 臭脸花手力不减,眼神却是木木的:”姑苏城外寒山寺……“ 周轨眼睛咕噜一转,声音打颤:”夜半当心鬼上船。“ 两秒钟后,臭脸花的眼神恢复了神采。 臭脸花醒了,和周轨对瞪。四目互灼,差点把对方烧成瞎子。臭脸花漂亮的眸子里分明地映着周轨的形象:眼睛撑得比弹珠大,手上举刀一把,刀刃上沾着棉絮。这样貌,你说他傻,还真没人跳出来说他聪明。 臭脸花瞅了瞅菜刀,把眼神飘回周轨的脸;又瞅了瞅菜刀,继而又看着周轨。两只眼珠整齐划一,一左一右无止境似的移动着,像被人一脚踢坏的糖果贩卖机。周轨的眼珠动得没他快,差点被整成个斗鸡眼,再忍不住,低吼一声:”你看够了没有!眼珠子,归位!“ 他的眼珠终于停止了摆动,嘴巴一张:”哇——呀——“后面那个音还没收住,就被周轨捂住了嘴巴,整个人也随之被抵在了墙上。 ”不许叫!“周轨用菜刀告诫他。臭脸花在他的压制下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还喘着气。周轨觉得他要窒息了,只好放下蒙在他嘴上的巴掌。 ”你在干、干什么。“臭脸花瞥了眼架在脖子边上的菜刀,啜问了句。 周轨支支吾吾了半天,脸上绽出个极不自然的笑;”我在溜刀。“ 2、贾成舟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要往谁身上溜呀?“臭脸花努力摆出波澜不惊的的样子,可惜功夫太嫩,脸皮下像藏了头误入瓦尔登湖的抹香鲸,每一记肉颤都透漏出恐惧。 周轨诚恳地笑:”你说呢?“ 臭脸花脸上蓦地不颤了,眼神一亮:”你杀他吧,我陪你。“ 周轨嘴巴大张,口水差点流出来:”你说什么?“ ”走,我们砍他去。“臭脸花说完猛力将他一推,举步便往外走:”给我把菜刀。“ 周轨比他力大,一掌将他荡回了墙壁。”你把话说清楚。“ 臭脸花眨巴了两下眼睛:”唔,说啦话长,等砍完人再说好不好?“ ”不好!“ 臭脸花好不为难:”简而言之是这样的,我欠了点钱,然后他要把我带回去剁手。好了,我们去拿刀吧。“说完又要走。 周轨把他贴着墙壁摁实了:”剁手?那是欠了多少钱。“ 臭脸花脸终于不臭了,笑出几分妩媚:”也就三五百万吧。“ 周轨脸色比屋里还黑:”或许我该先杀了你。“ ”杀了我有什么好的?我惨叫起来很厉害的,保准会把他吵醒。他一看还债人死了,还不是要找你算账。你看,你不能杀我吧?对不对?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宰了他,我就告诉他你要杀他,为了以防万一,他一定会把你干了……不不不,你别误会,此干非彼干,不是进进出出的干,是横刀咔嚓一声的那个干。“臭脸花一口好嘴炮,轰轰朝周轨脸上炸。”你今天早上不是在上吊吗?上吊是个很优雅很有品味的自杀方式啊,像仙女飞天似的。可我的这位债主品味可是低级得很,会把你剁得拼也拼不起来。“ 周轨嘴巴张得碗口大,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 臭脸花一见奸计得逞,呵呵一笑:”怎么样呀?“ ”杀完以后呢?“ 臭脸花脸上一震:”哦,对了。忘了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呢?“ 周轨吐出三个字:”做、馅、饼。“ ”你都穷得买不起猪肉了呀,嗳……“ ”不是。“周轨阴鸷地笑了。”我们家的派一向选用疯子的人肉!“ ”嘁,你少吓人了——“说到这儿,臭脸花神色一僵,喉头一呕。”我、我好像吃过你们家的肉派……呕——“他用手挡住了嘴巴。 周轨笑得的三分得意七分变态:”拉城的人除了穷光蛋,谁没有吃过我们周家的肉派?年轻人,莫伤怀,你又不是头一个。穷光蛋,精神病,坐在暗处谁会管?宰了一个又一个,差点被有钱的吃尽了。谁能想到富人们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落魄户,一个个精神错乱寻死觅活,杀也杀不完!“ 臭脸花打了个寒颤:”我不是拉城本地人……那你为什么偏要找我们呢?“ 周轨诅咒了一声:”城内的警局新调来个警长,查东问西的,连流浪汉的数量都不落下。我这把刀就算磨亮了也不知该指向谁。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客人,还是现金消费,我不杀你们杀谁?“ 臭脸花矢口无语。周轨这才敛起嘴脸,好商量地说:”毁尸灭迹没问题,只是你小子要给我讲明白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富人,很有钱。我家从前也很有钱,于是我这人好赌,欠了他一屁股债。当时觉得毛毛雨,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臭脸花垂下眼,叹了口气。”我家破产啦,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能剁你的手,就是黑道上有人?“ 臭脸花抿了抿嘴。周轨眼神飘向了别处,悔了。钱和枪永远是相连的,自己怎么偏偏摊上了这样的主儿。他回过头定看着臭脸花,轻声而果断地说:”我们一起杀了他,尸体我来处理。他一死你就滚,有多远滚多远。听到没有?“其实他该把这朵花也给捣成烂泥的,可又好像下不去手。 臭脸花点头如捣蒜。 周轨舒了口气:”我叫周轨,你呢?“ ”我叫贾成舟。“臭脸花说。 周轨和贾成舟联手杀死了黑桃K。周轨在心里把这句话颠来倒去地翻了几遍,总觉得有点拗口。 他松开了贾成舟;”他平常睡得熟么?“ ”怎么说呢?“贾成舟托着自己的下巴。”他睡着的时候是睁着眼的。“ 周轨嗤笑一声:”你别给我放屁,他难不成是张飞?“ 贾成舟往墙边缩了两公分:”我说了你别砍我,他真的叫张飞。“ 周轨一声不响,等着下文。 ”我之前又没有和他……睡过。“贾成舟说得自己都很吃味。”据我这个晚上的观察呢,他睡得不浅也不深。“ 周轨努力平息下一刀将他拍死的念头,探了眼外面的天色,低头沉吟片刻。”今天动不了手了,走,我们去厨房先商量个对策。“ 厨房的角落上架着一块题板,原本是用来写菜品的。贾成舟坐在料理台上,一双长腿晃呀晃。周轨手持马克笔,挥手一点:”坐好,认真听!“ 贾成舟终于停止了摆腿,认真地看着题板上的白色。周轨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身体一个侧转,语速飞快:”这样吧。首先,你要劝动他晚饭留在店里吃,然后我在他饭里下迷药。他昏过去以后呢,我就用绳子勒死他,然后你滚蛋……咦?不对呀,你好像什么都没做。“ ”我负责骗他。“ ”哦对。“ 贾成舟眼神绝对陈恳:”你家的菜除了人肉派以外全是狗屎。“ 周轨哦了声;”那这样,首先你要劝他留在店里喝酒,然后我在他酒里下迷药。他昏过去以后呢,我就用绳子勒死他,然后你滚蛋。“说完得意地抖了两下腿。 贾成舟双手托了把料理台,直起身子:”你这儿不是连酒都没有了吗?“ 被人一语道破了穷困的窘境,周轨依然盘算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那就这样吧。我们把迷药下到他的……他喝什么咖啡?茶?白水?反正就是下在喝的东西里。他昏过去后呢,我就勒死他,然后你滚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贾成舟把眼神从自己的脚尖收了回来:”他爱喝酸奶,就是有蓝莓果粒的那种。“ 3、宰杀 张飞吸溜溜地吞着最大分量的酸奶,眼球大小的桑葚和开着小口的蓝莓一入虎口,便被牙齿咯吱咯吱地碾成了红紫的浆水,淋淋漓漓地滴落他的下颚。 周轨半趴在吧台上,用手支着脑袋,替那些娇美可怜的果实做了一顿痛苦的表情。贾成舟却端端正正地坐在张飞的对面,孙子一般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伴随着最后一颗蓝莓破裂,张飞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大杯子,意犹未尽地将勺子上残留的酸奶舔舐干净。他扶了扶胸罩形状的墨镜,又捂嘴打了个饱嗝。周轨从吧台后走出来,蹭到桌边一面收拾餐具一面朝贾成舟递了个眼色。 贾成舟打了个哈欠。张飞吃饱喝足,态度好了两点五分:”我们回房吧。“说完朝周轨点了点头,留下一张钱做小费。周轨钱逐笑开,弯腰相送。张飞站起来的时候差点用酸奶肚撞翻了桌子;贾成舟像条漂亮的哈巴狗,摆着屁股尾随而去。 周轨目送他们离开,往CD机里放了张唱片。碟片哗哗地转着,悠悠地唱了起来。 空气中的毒药,他的呼吸有死亡的脏气味。 他托着下巴,眼睛定在墙壁的钟上,等着那个时辰的到来。 ”嗳!“有人拍了他一把。”可以动手了。“ 周轨回过头去,贾成舟抵在桌边,脸上波澜不定。周轨和他对视了两秒钟,打了个哈欠:”你可能有眼球震颤的毛病,劝你有空去趟医院。“ 贾成舟一听眼球震颤四个字,眼珠子忍不住又颤了下。 周轨站了起来,继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眼眸:”或许是眼眶太大,眼球有点小,所以会晃啊晃。“ 贾成舟从桌上一把抄起勺子,对着那个凸面仔仔细细照起了脸。却好像还不够,干脆用手指拨开眼皮瞪着眼珠子看:”你胡说!我的眼珠很大!“ 周轨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抢过勺子;”对对对,你满脸都是眼球。废话少说,我们得把他抬到厨房。“ 张飞身高一米八五朝上,体重最起码有两百斤,再加上喝进去的七百五十克酸奶……周轨的数学差到地沟沟里,只能叹了口气。 时间到了第二天的半夜十二点钟。厨房的灯光寒可割骨,照着下面的三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躺着。张飞的尸体被脱光衣服冰冻了二十四个小时,成了一座白花花泛着紫的肉山,只有胯间一根红。他的身边是一条托盘,上面平躺着一排型号不一的刀。 ”你要看吗?“周轨拣起其中的一把刀,对贾成舟侧目而望。贾成舟在店里多留了一晚。 贾成舟连忙拿手挡住眼睛:”你开始的时候叫我一声。“ ”那么我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贾成舟嗖地遁出了厨房。 周轨从没见过这种漂亮的软蛋,不禁好气又好笑,大喝一声:”等等,回来!“ 贾成舟就像受到唐僧召唤的孙悟空一样闪了回来。 周轨挑起一把刀,食指抚着刀刃,慢悠悠地道:”你可以滚蛋了。我说的不是滚出厨房,是滚出酒店。你从来没来过这里,明白么?“ 贾成舟点头如劳作的土拨鼠,往厨房外一钻,顷刻间没了踪影。 周轨把最后一批肉馅处理完毕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这样的时光似乎阔别他很久了。他收拾干净厨房,走进浴室里淋雨。喷头被开到最大,水柱像粗粝的沙石拍打在身上,硌得皮肤起了层红色。可他浑然不觉,仿佛这样才能把自己清理干净。 他一边淋浴一边筹划着,等下还有一堆指纹要处理掉,还有那个小子……他正在洗头,想到这儿,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那个漂亮的软蛋不知道走了没有。贾成舟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扫把星,可他的样子长得很不错呢,周轨脑海里闪过贾成舟小巧而挺翘的屁股,不禁渗出一丝笑意。 洗浴将他的疲劳牵走了大半。周轨穿了身新的衬衫和牛仔裤,发尖依然向下滴着水。他用一条干毛巾擦着水,哼哼唧唧地唱着歌,慢悠悠走到了酒店的餐厅。 餐厅的帘子依然垂着,阳光打不进来,很不情愿地把幽静留给了室内。想到要独自重操旧业,周轨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或许是自己老了,或许是过厌了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 远处的一张餐桌上发出窸窣声,周轨眼神一掠,那里伏着个黑影。那个人影霍地站立起来。周轨吓得往后一跳,叫了声:”谁?“ 那人转身,贱贱地一笑:”呵呵。“ 周轨看清了他的脸,气得把毛巾抽在了桌上:”你怎么还没走?“ 贾成舟走近两步,又退后两步:”我想……留下来。“ 周轨一听,脱口而出:”留你妈的蛋!你不走我们都得蹲监狱。“ 贾成舟走前两步,见周轨脸色像门神,便又退了回来。周轨见他一进一退,手足无措,还是笑出了声:”你跳舞啊?来,我给你配个音,嘭恻恻,嘭恻恻。“ 贾成舟脸都红了:”我现在真的没地方好去了,你就留下我吧,我可以替你干活。“ ”我不要!“周轨声调提高。”我脑子有病才没把你一起剁了,你还是快走吧。“ 贾成舟终于鼓足勇气蹭到他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不觉得我们合作得很愉快吗——“ ”不觉得!“周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你看——“ ”不看!“ 贾成舟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我们以后——“ ”以后个屁。“ 贾成舟这下气得跳了起来,挥起拳头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让我说完!“ 周轨抱着双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嘴里的象牙。 贾成舟缓了口气,很快恢复了文明的态度:”我现在手里没有钱,又欠了一屁股债,走出去说不定就被射成肉松。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先收留我一个月,等我手头周转了就走。你差我做什么都行,只要给口饭吃。“ 周轨一屁股靠在后面的桌子边上,无奈地笑了:”我收留你有什么好处?就因为你便宜?老鼠药那么便宜,我能一把把当饭吃么?“ 贾成舟动了动嘴唇,噤声不语。 ”你可以滚了。“周轨直起身来,准备离去。 贾成舟忽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你敢放我走么?“ 周轨吃惊地看着他,不详地感觉这龟孙子要抖什么包袱了。 ”你想想,从下毒到杀人分尸,全是你动的手。我只是搬了个人。“ 周轨心里咯噔了一下。贾成舟脸上泛着得意:”我把整个过程头头录下来了。趁你洗澡的时候交给一个朋友。要是你不留我,或者我从你这儿蒸发消失了,他就把录像复制成两份,一份交给警察局,一份交给张飞的家里人。你就等死吧。“ 周轨嗓门一大:”不可能!“ 贾成舟嬉皮笑脸地说:”你爱信不信。“ 周轨嘴角衔恶,从桌上抄起一只装番茄酱的瓶子就往他脑袋上拍。贾成舟头一偏,瓶子脱手飞到了他身后的墙上。玻璃瓶惨叫一声,里面的番茄酱委屈地爬在墙壁上,滴滴答答挂落下来。 贾成舟见他动了真格,急急地向后倒退。周轨气得火冒三丈,干脆一下子扑上去,把贾成舟压倒在地,左右开弓地捶了起来。 贾成舟两手捂着脸,疼的呜呜叫,一边叫一边讨饶。贾成舟是个没种气的草包,外面却裹着层绣花布料。他的腰肢细而不瘦,是温软而柔韧的,宜于骑乘。周轨好像是骑得太舒服了,没多久居然起了反应。 两人均是一震,停止了缠斗对望。贾成舟肚子被他热热地顶着,吓得脸色都变了。周轨知道自己俨然成了一条赤裸裸,不由地面红耳赤。他跳起身来,下意识挡住了胯部。 ”你、你……“贾成舟往后爬了两步才起了身,仿佛忘记了说人话。 两人一个懊恼,一个羞怒,正僵持着,店门被人拍响。 他们一声不吭地听着,面面相觑。外面的人叫着:”里面有人吗?“ 周轨下身的帐篷还支着,只能指了指门轻声说:”你去开,管好你的嘴巴,出了差池我要你的命!“ 贾成舟只能平复了气息,故作镇定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挺括的警服。 4、唐晋北 贾成舟难免心中一惊,强稳着脸色问他:”你好,有事么?“ 警察狐疑地看了他眼,取下挂在店门外的牌子:”你们还没开门么?上面写着OPEN。“ 这时周轨走了过来,贾成舟下意识地往他下身扫了眼,那里平复了一些,不很明显。 周轨一看是个警察,做贼心虚,不大敢拒绝,只能捂吊赔笑:”我们正准备开门呢。“ 警察依然不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笑了笑:”我听说这家店的派很好吃,想带点给我儿子。不知道——“ 周轨咦了声:”拉城的人都吃过的,你是刚来么?“ 警察点了点头:”我刚来这里任职。“ 周轨警觉地扫了眼他的警服:”你是新来的那个唐警长?“ 唐晋北颔首绽笑,表示默许。周轨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别人嘴里雷厉风行的人物居然这么温吞。不过据说他是个单身父亲,又当爹又当妈,难免有娘炮的成分。周轨故作客气:”久仰大名呀。“ 唐晋北踢了踢靴子说:”你客气了。你们还没准备的话,我就去别的餐厅吃好了。“ 周轨想着这人间接坏了自己的生意,便盘算着要报复。他一把拉住唐晋北,说:”馅饼还来不及做,还有别的餐点,你不建议的话很快就能上。“他的半张脸隐在室内的阴影中,脸上的诡笑便含糊成了个善意的微笑。 唐晋北不好拒绝,举起一只脚便往里迈。贾成舟回头往屋里看了眼,番茄酱汁依旧赫然地挂在墙壁上。他嗖一个箭步窜到墙壁前,转身时脚上没刹住,整个背贴上了番茄酱。周轨严重怀疑这人是练过的,贾成舟脸上虽闪过一个仓促,脚下还不忘把玻璃瓶碎片扫到墙角边上。 唐晋北觉察到了动静,朝贾成舟的方向侧目,只见贾成舟两腿绞成剪刀状,紧贴着墙壁站着,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容,只要再穿条裙子,就是实打实的高中金刚芭比。 周轨忙不迭在一旁解释:”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贴壁冥想。“说完给唐晋北递上当天的早报。唐晋北下了工作便是个榆木脑袋,也没管贾成舟依然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站立,顾自阅览起了报纸。 贾成舟看他没有抬头,干脆脱下外套把墙擦个干净。他提着衣服往厨房后头走,经过唐晋北的时候不忘画蛇添足地感叹:”哎呀好热!“ 不消多久,周轨便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托一盘子,上面不外乎是最普通的早午餐搭配:鸡蛋,土豆色拉,番茄,生菜,香肠和煎吐司。盘子在桌上摆定,他手往背后一放,得意得脖子一昂:”请用!“ 唐晋北缓缓叠起报纸放在一边,抬头对周轨微笑了一秒半,拾起刀叉。此时贾成舟从后面悠哉地走了出来,往周轨背上拍了把:”速度够快呀——“一瞥见盘子里的那条香肠,脸色都变了。他的双眼和嘴巴形成三个滚圆的洞,齐齐对着周轨。周轨脸上越发得意,垂眼紧紧盯着那条香肠,巴不得唐晋北能把它塞进嘴里。 唐晋北开始吃了。他先吃了番茄、土豆和鸡蛋,接着又切下一块黄油煎过的吐司。吐司有点油腻,他便呷了一口咖啡,又吃了两片生菜。可就是没有动那条肉质丰厚的香肠。 周轨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先生不吃香肠吗。“ 唐晋北举起餐巾抹了抹嘴巴,微微一笑:”我是素食主义者。“ 周轨心里咒骂了一声,只能撤下了盘子。 唐晋北喝着剩下的咖啡,打量着店里:”店里有点冷清啊。“ 周轨豁达一笑:”经济不景气嘛,大家都不爱到外面吃了。“贾成舟煞风景地接下话茬:”其实是他股票债券全赔光了。“说完着实后悔了起来,他本想和周轨套近乎的,可明显刺到了对方的痛处。贾成舟眼神与周轨相交,耳边旋即飘起他夜间霍霍的磨刀声。 唐晋北走了以后,他向后猛退数步,俯首认罪:”我错了。“ 周轨反而说:”不,你表现得很好。“ 贾成舟犹豫片刻,于是蹬鼻子上脸:”我可以留下来么?“ 周轨点头:”可以。但你要记得三笔事。第一,你在这里吃睡,可我不给你工钱;第二,不要随意出去;第三,你的债主可能会寻上来,所以你得戴个假发什么的,是的,不到洗澡睡觉不许摘。哦,不止是三件事,还有第四件,一个月后给我滚蛋。“ ”三个月好不好?“贾成舟大胆提议,他手上毕竟有筹码。 周轨的脸黑得像刚从索马里撒网而归:”最多三个月。“ ”我今天下午去买顶假发。“ ”不必。“周轨摆了摆食指,又把它指向墙角的扫帚:”我帮你拔下来做一顶。“ 贾成舟花容失色:”那我不成什么豆浆商标上的小人儿了么!“ 周轨玩弄着手指头:”放心,我会做得很漂亮的。“ 纯手工的鬃毛假发果然奇丑无比,贾成舟顶着它,觉得那是日日夜夜架在自己头上的晴天霹雳。可他偏偏具有令人吃惊的包容性,适合做任何生物,能够接受几乎所有的东西,包括丑。一个月后的某天深夜,周轨起床上洗手间,看见一个窈窕飘忽的身影在餐桌中间打圈圈,那人嘴里唱着饮酒歌,头上还不忘扣着那顶假发。 5、有只黑猫叫警长 拉城的冬天提前到来,满城景物萧瑟一片。周轨差贾成舟到街边杂货店买些必需品。 贾成舟想着路并不远,出门前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帽衫。室外的北风正咻咻地往人身上挥打,他穿得那么少,就更觉得冷了。路上行人很少,被风蹂躏了一顿,欲断身。贾成舟走两步退一步,总算蹭到了杂货店门口。 他照着清单采购完东西,加快脚步往回赶。风在耳边响着,里面夹杂着另一种声音,尖细而又频繁。他往四周环视,眼神定在裸露着的暖气管道上。一只黑猫正趴在上面取暖。贾成舟不由地走了过去,黑猫警觉地抬起头,黑眸铮亮森冷,刺黄的瞳孔针一般尖细。 贾成舟轻手轻脚地靠近它,嘴里也喵喵直叫。黑猫半点没躲闪的意思,爱理不理地叫了两声,又陶醉地趴在管道上暖和着。 贾成舟善意肆萌,轻轻捏住黑猫后脖颈上的肉,把它一把提了起来:”毛怎么这样脏,带你回去吧。“黑猫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不凶也不善。贾成舟手想着要是把猫放进购物袋里,周轨一定会发火,只好拉开了帽衫的拉链,把脏兮兮的小东西放在怀里。 今天店里提早打烊,贾成舟回到店里的时候,周轨正伏在一张餐桌上算账。旮旯酒店的生意恢复了一些,于是又要搞脑筋算算术了,从小到大数学成绩稳坐倒数第二的周老板正在草稿纸和计算器间拼搏。他闻见门声,只是随意地扫了贾成舟一眼,又低头摁起了计算器:”咦?你的胸好像变大了么。“ 话音刚落,贾成舟的胸发出了一个叫声。喵。 周轨豁地抬了头,眼光正好对准了黑猫的玻璃似的眼珠子。他扔下笔说:”你干什么?“ 贾成舟放下购物袋,让猫从怀里跳了出来。”我带回一只猫。“ 周轨执笔托着下巴:”猫肉是酸的,不能做菜。“ 贾成舟听了很生气:”你怎么尽想着杀生!我只是怕它冻死。“ 黑猫喵呜一声,敏捷地跃上了桌子,四只肉垫塔塔地踩在账本的纸张上。周轨尖叫一声,一巴掌将它挥下了桌,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贾成舟吃惊地问:”你又不是老鼠,怕成这样!“ 周轨声音提高八分:”把它赶出去!“贾成舟抱起受到惊吓的猫:”你这是怎么了?“ ”我最最怕猫,快、把它赶走!“ ”猫又不吃人,你反应成这样。“贾成舟一边说一边撸着猫的黑毛。”等下带它洗个澡去。“ 周轨在桌子那头一声不响,贾成舟觉得怪怪的,抬头凝视他。周轨闭嘴端坐,眼中泛着冷光。贾成舟打了个寒噤:”你干什么?“ 周轨缓缓开口:”记得我小的时候爱跑去表哥家打游戏。他们家当时养了只猫,黄棕相间最平常的那种,小小软软的一只。有一次我一个人玩累了,就歪在床上睡觉。醒来的时候觉得手指头很疼,那只小猫正津津有味的像啃一条胡萝卜似的啃我的手指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床边好多的血。“ 贾成舟汗毛都被扯立了起来。周轨只是呵呵笑:”这是我的店,你爱留就养在自己的卧室里。“说完拍桌而去。贾成舟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猫,猫也看着他。人眼对猫眼,到底是哪双更黑呢。 猫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经过贾成舟悉心的梳洗打理,一身毛发漆黑光亮,眼若铜铃,行走摆尾少见其他猫咪的慵懒,更多的倒是透出一股戾气。 周轨没有再抗拒,往热气扑鼻的巧克力里放了一把棉花糖,啜起了那甜津津的饮料,上下打量着黑猫:”我劝你晚上睡觉穿盔甲,你看它这凶光毕露的样子。“ 贾成舟只管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心里想着鬼才怕呢,于是调侃了句;”哎哟我好怕,你有盔甲么?“ 周轨很认真地回答他:”当初参加漫展的时候买了一套,挺结实的。“ 贾成舟噗嗤笑了出来:”没想到你也是个呆虫。“ ”怎么?这不是蛮好的兴趣爱好么。“周轨往杯子里呼呼吹着气,不时伸出舌头追赶漂浮着的棉花糖。”对了……咻咻……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贾成舟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报出一列名头:”义工,模特,演员,写过书——“ ”那就是没有工作喽。“周轨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贾成舟翻了个白眼:”少来职业歧视。“ ”我说的是实话嘛,义工赚不了钱,模特和演员要是混不出名堂就干不了一辈子,你这人就是连过气的机会都没有,被年龄小的美男一把拍死在导演的裤腿下。“ 贾成舟原本生的像朵春日的白山茶,现在成了紫红的芍药。这朵春花呼哧呼哧煽动着自己的花瓣,看上去很是凶恶。 周轨看他这样,只能摆了摆手,语气柔和了许多:”嗳,我忘了,作家是很厉害的职业嘛!你写过什么呀?“ 贾春花噎了下:”我还是不说的好。“ ”哦?“周轨放下了杯子,更感兴趣了。 贾成舟拍了拍猫的脖子:”就是专供你这种畜生看的书。“ 周轨反应了半天,忽然两眼放光,伏上桌子凑近了他。可嘴巴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讲什么。贾成舟蓦地笑出了声,抬手往他肩上猛拍一把:”骗你的,没想到你那么没出息。“ 周轨被他掰成了一比一平,脸上讪讪,心里很是不平。又听见胳膊肘边发出一个惬意的声音。喵——呜—— 黑猫正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噗嗤噗嗤用舌头玩弄着杯子里的棉花糖。周轨心里也被挠了两下,于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咦?糖怎么还没化?“ 贾成舟入迷地看着小黑猫:”它自己加进去了。“周轨斜着眼表示不信。小黑猫真的伸出爪子,将糖罐子推近杯子,肉垫在高高垒起的糖堆上拨动两下,几颗糖扑通扑通落进了杯子里。 周轨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又笑出了本性:”你更要当心了,这猫不光会吃了你,说不定还会分尸呢。“ 贾成舟被他练成了一尊金刚屹立不倒:”不会,你死之前我们是一伙的。“小黑猫很应景地喵了声,表示赞同。 周轨哼了声:”鹊巢鸠占,恩将仇报!“说完将杯子从猫的鼻子下抢去,咕咚咕咚倒进了洗手台的水兜里。 这人气量还真小。贾成舟心里嘀咕了句。”行了,猫还没起名呢,你想想。“ 周轨冷哼一声;”又不是你怀胎三年正月十五生出的娃,还起什么名啊。“ ”你养个东西不起名么?那你叫它什么?“ ”我叫它’吃东西了‘’睡觉‘和’快尿尿‘。“ 贾成舟嫌恶地睨了他一眼:”恶俗!“ 周轨摊了摊手:”全怪我喽。“ ”快,想一个。“ 周轨敏思苦想了半天,展颜一笑:”那么冷的天,叫白毛女好了。“ 贾成舟嗤了声:”你看清楚,是黑猫。“ 周轨用指尖咕噜咕噜在猫咪头顶上画圈:”黑猫叫什么好呢,是女的叫水冰月,男的叫警长。“说完把猫一把翻过身,往下面一看:”嗯,是个警长。“ 6、麻烦上身 张飞的肉看着量多肥厚,实际算不上合格的食用肉。他锻炼过了头,肉质硬邦邦的,煮也煮不烂,咀嚼起来会使腮帮子发达成青蛙状,直接吞咽就会死得跟尤二姐一样悲惨。虽说名号响,价格贵,味道一般甚至难吃是老字店的共同趋势,可周轨毕竟赔钱赔怕了,不想平白地杀人。肉派的价格被一路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 贾成舟看着张飞的肉泥在大盆里被加上了胡椒粉和香料,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人,死后的身价比流浪汉还要低。 价格下跌,食客的数量一路飙升。馋虫们摩掌霍霍,在狭窄阴冷的断魂街上排起了长队。旮旯酒店每天只做一百只,一过午餐时间便告罄。周轨和贾成舟的下午时光非常空闲,不外乎是逗逗猫,算算账,看看书吹吹牛。 周轨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屡屡培养新的兴趣爱好。这些闲趣都是些优雅的东西,可周轨玩什么都玩不出高的境界,只好把限度往下挖。 贾成舟打了一晚上的游戏,第二天起床洗了澡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穿了件毛衣趿着拖鞋到吧台上倒酒喝,只见周轨正伏在一张餐桌上画画。他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描绘着,听到贾成舟走出来,头也不抬地说:”你这下也有制服啦,就放在吧台上,以后得穿着。“ 咖啡机旁边果然摆了一套黑色的围袍,贾成舟把它拿起来抖了抖:”有没有太大?“周轨打了个哈欠:”昨晚游戏打得爽快吧?我可是踏了一晚上的缝纫机呢。“ ”新爱好?“贾成舟把衣服穿了上去,感觉裁剪得有模有样。”不错呀,里子还是绒布的,很暖和。“ 周轨很淡地回了句:”原来的那件被我剪着剪着成了块遮羞布,这是件睡袍。“ 贾成舟走到他身边往画布上看,上面是一只眼睛其大无比的猫,瞳孔细得像根针,嘴边一抹血。周轨自鸣得意:”画得不错吧?“ 贾成舟答了声:”那自然是……“ 像坨屎。 外面北风凛冽,白茫茫的雪几乎蒙住了玻璃窗。贾成舟看着阴鸷的天气说:”那个小鬼头今天不会来了吧。“ 唐晋北在这里吃了一顿早午餐后,就好像得了什么缘分,屡屡登门吃素。周轨苦不堪言,产生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扯着脸皮赔笑的同时,还要担心厨房里的种种。要赶跑一个食客很简单,也是他所擅长的。最见效的方法就是跟印度人学厨艺,你想撵走一个,绝对连带着赶跑一双。可唐晋北果然不是凡人,不但没被这些形迹可疑的食物吓跑,反而来得变本加厉,甚至还带着儿子一块儿串门。串门的时间一般是周末的午后时分,两人一进门点一杯咖啡一杯果汁,男孩拉开书包,摊上作业本龟速地开始完成作业,唐晋北还在一边耐心指导,足足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唐晋北希望儿子能够活得青青葱葱,于是小名唤他小葱。小葱才九岁,生了张白嫩的脸,腮帮子鼓鼓的,四只却很纤细。性格和他爸完全不一样,是热情似火的,爱叽叽喳喳叫嚷个不停,笑起来声音尖尖。 周轨无声地靠在吧台后,打量着这对看似纯良的父子,心里阴沉沉的是一片疑云。唐晋北来得太执着了,还总不经意间抖出两个问题来。周轨混吃这口饭也有好几年,其中的端倪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知道唐晋北在疑他们了。 唐晋北的动机值得揣测,但很多做法是互相驳斥的。比如说他好似在窥测这家酒店的经营,时常又会表现出一些信任。他的工作不定时,难免忙得焦头烂额,于是隔三差五地把小葱留给旮旯酒店照看。小葱欢腾闹着的样子天真无邪,可在周轨眼里,他倒有些像个小间谍。 这天小葱被唐晋北风雪无阻的送来了。男孩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扔下书包响亮地喊:”周叔叔!贾叔叔!“这孩子不大善于把人和名字连在一块儿记,总是把周轨叫成贾叔叔, 把贾成舟喊成周叔叔。 唐晋北站在他后面,热茶似地笑着。”我今天下午加班,小葱在这儿做作业。“ 小葱头抬得老高:”我早就做完了!“ 唐晋北抖了抖满是雪的警帽:”好呵,那你玩,别打扰两个叔叔。“ 小葱雀跃地推开了书包:”老爹,我数学考试拿了个A,你奖励我喝巧克力,我要加很多糖。“ 唐晋北皱了皱眉:”你刚去看过牙医,不要吃糖。“ 小葱撅着嘴巴脑袋转向贾成舟求救。贾成舟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喝一小杯吧,我们只给他放一颗糖。“ 唐晋北提前付了帐,戴上了帽子,又把靴子里的雪踢蹬了些出来:”那就麻烦你们。他还要吃什么就给我记着,我回来就加单。“ 周轨捏着手里一大把钞票,心想,这点钱足够吃掉张飞的一条胳膊了。 唐晋北一走,小葱就拉着他们玩一个叫”时间人物地点事件“的游戏。每人一沓纸片,一个人负责写时间和人物,其余两个分别写地点和事件。写完后相互交换,把纸片上的内容依次报出来。小葱老是抢着写人物。最后出来的句子不外乎是些不通的狗屁。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只恐龙躺在破船上打嗝。 世界末日,唐叔叔在花盆里跑步。 除夕夜,老爹坐在锅里吃冰淇淋。 大雪天,周叔叔蹲在火山口打水漂。 小葱和贾成舟笑成一团,周轨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于是无聊地向四处张望,眼神对上了警长的黑瞳。警长显然也这么觉得,鄙夷地白了眼那两个白痴,肉垫子蹭蹭地将棉花糖大把大把推进小葱的饮料里。 屋里不知不觉地变冷了不少。周轨缩了缩脖子,望着暖气片。小葱拉了他一把;”贾叔叔,黄书是什么呀?“ 周轨回过头,”啊“了声。 小葱把纸头重新铺好,一张张念下来:”圣诞节,小葱,爬在电线杆上,卖黄书。“ 周轨瞪了贾成舟一眼,是他写的事件。”就是一种书,小孩子别看。“ 小葱眨巴着眼睛:”那我多久才可以看呀?“ 周轨思索片刻:”大约十四岁吧。“ 贾成舟忍俊不禁:”你十四岁就开始看黄书啊?“ ”是呀,“周轨慢悠悠地回答。”我是看着你写的书长大的。小葱你别忘了跟你爸讲,这位叔叔是写黄书的。“ ”我不是说了逗你玩的么?“ ”咦?我记不清了呀。“ 小葱来回看着他们,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忽地抱着周轨的胳膊说:”贾叔叔,我冷!“ 周轨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冷,小贾你去看看暖气片是不是坏了。“ 暖气果然坏了。周轨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又缩了缩肩膀:”小贾你去找师傅来修。“ 贾成舟不肯:”这种天气怎么走得出去。“ 周轨两眼一翻:”所以才叫你去嘛,我才不去咧。“ 贾成舟抱怨了一句,换上大衣,打开店门,对着外头肆虐的风雪数了声三二一,脚向外一迈,消失在雪障后。 周轨怕冻坏了小葱,打了电话让唐晋北把他接走。小葱走后,店里空寂无人,只有墙上的钟哒哒地走着。周轨又冷又倦,拿起贾成舟扔下的睡袍制服披上,半趴上了桌,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筛子胡乱掷着。警长踩着猫步走过来,靠在他脑袋边上取暖。不消多久,一人一猫便睡着了。 周轨是被一记疼痛弄醒的。他的头发被人揪着提了起来,一杆枪戳在他脑门上。他惊恐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站着几个大汉。揪他头发的人手上一个用力,将他拖下了椅子,反拧着双手摁在地上。 他勉强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双亮闪闪的黑皮鞋。那双脚走到他的鼻尖底下才停住。 ”你是贾成舟对吧?“皮鞋的主人问他。 7、进黑帮,请带身份证 周轨像只待宰的鸡,徒劳挣扎着。 眼前的人又问了句:”你是贾成舟么?“ 周轨脸几乎贴在了地上,勉强才说出话来;”不、不是。“ ”不是?“那人举起脚尖朝他额头上踢了两下。”刚才的那小孩不是叫你贾叔叔么?“ 周轨暗暗骂了句操,强忍着疼痛辩解:”我叫周轨。“ 那人用皮鞋尖掂起他的下巴:”我还捉鬼呢。“ 周轨闷哼一声,下一刻脑袋被套上了黑布袋。身后的人将他一把拽起,用绳索团团捆住,他便被又押又踹地丢进了一辆车。 周轨眼前漆黑一片,车厢里暖气打得很足,他却冻得手脚冰凉。他一声也不敢吭,隔着厚厚的衣料都能感觉到两侧男人的虬肉纠结。 车开了很久很久,周轨心里渐渐坍了下去。这些时间足够出城了。道路不知何时开始颠簸不平,车铿铿哐哐地一顿子乱震,两边的壮汉依旧稳坐如山,周轨就像颗乒乓球,在两块铁板间弹来弹去。 前面的司机咳嗽一声,车猛的刹住了。随着车门啪的一声响,外头的冷风呼呼灌进车厢。周轨又被人推搡着下了车,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幢房子。他隐隐地感觉楼房很高大空旷,脚步声在室内清脆的回荡着。 他被押进了一个温间,里面袅袅地漾着音乐,那种靡靡之音。头上的黑布袋被蓦地撤下,黑暗一下子被切换成了白天,他微阖着眼,泪水流下了许多。 ”咦?他是个瞎子呀?“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周轨这才全然睁开了眼。 他所在的地方和普通酒店大堂差不多大,布置得也很像。大理石雕饰,红地毯,暖黄的沙发,繁复沉重的吊灯,豪华却缺少人情味。远处泱泱的传来水声,侧目看去,却是一个小型游泳池,边上放了两把白漆躺椅,上面支着挡阳伞。 不伦不类。 问他话的男人就坐在眼前一张最大的沙发上,翘着个二郎腿。年龄很难估摸,但绝对不比他小。这人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样是生的标致的,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奇异的英俊。 周轨一直是个色迷迷的花痴,看到这种美中带点古怪的帅哥,傻笑便难以克制地登上了脸面,头都低了下去。 男人无语地舔了舔嘴唇:”你是贾成舟?“ 周轨一听这个名字就来气,心想贾你娘的恐龙蛋。嘴上却不敢不客气:”你们抓错人了,我叫周轨。“ ”哦……“男人木然地说,”你有带身份证么?“ 抓进了黑帮还得验身份证,周轨苦笑一下,上上下下把口袋掏了个遍。”没、没有。“ 男人又哦了声:”那你就是贾成舟了。“ 周轨嘴巴张成一个喇叭,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么狗屁的理论。他手往前一摊:”没带身份证的全是贾成舟?“ 话还没说完,小腿上挨了一记,他腾地跪倒在地,姿势体面而又神圣:单膝着地,一手往前伸着。远远瞧去,像在给人求婚。美中不足的是穿了身邋遢的睡袍,口袋被自己折腾了一番,里面的布料耷拉着翻在了外面,像两只大象耳朵,一边挂一个。 男人端详了他一会儿,噗嗤地笑了。他的语速不快,语气傲慢而凶横。”就算你不是,那也是藏他的帮凶;就算你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我抓个人来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轨舌头纠结在一起:”你到底是什么东……谁呀。“ 男人玩着自己的手指:”贾成舟这人我见过,所以是逗你玩呢。我舅舅进了你家店面就没走出来,你店里干的勾当别以为人人都不知道。因此呢,贾成舟的手我是要剁的,你的命我也是要玩的。“ 周轨吓得眼都直了,但明白这种情况下讨饶也没好下场,于是闭了嘴。 男人对着身边的保镖耳语几句,保镖便直起身走了出去。男人对他说:”我这个舅舅吧,死了也没什么,他对我又不好。更要紧的是,他一走我就可以把这里的名字给改了。你不是要知道我们叫什么吗?喏,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海鲜帮,你听说过吧?“ 周轨怎么会没有听说过。海鲜帮这个帮派名字是很好笑,可要是碰见他们的人,你就再笑不出来了。他脸如纸白,抬头看了看围在男人身边的三个大汉。他们穿着一色的黑背心,两条壮硕的胳膊垒在身体两侧,上面纹着各不相同的图案,一个是条带鱼,一个是只螃蟹,还有一个嘟着嘴巴,应该是只海马。 ”要不这样吧。“男人用手托着额头。”你帮我们想个新名字,想得好,我就放了你。“ 周轨蓦地想到自己的酒店叫旮旯酒店。 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挤牙膏般挤出三个字:”水产帮?“ 这自然是个作死的回答。两秒钟后,一个拳头腾地捶在他肩上,他没承受住,眼前一抹黑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了眼,他依旧趴在地上,脑袋前放了三瓶酒。周轨头痛欲裂,勉强用手撑起上半身。男人蹲在他面前,右手握住一瓶酒的瓶颈。 ”醒了啊?再给你次机会。“男人把三瓶酒一瓶瓶指过来。”这是最普通的波尔多干红,这是白兰地,这个么,呵呵,是最正宗的伏特加。半个小时内把它们全喝完,你就可以出去。“ 周轨半爬在地上,看看男人又看看酒。寻思着光这瓶伏特加就能把自己的内脏都烧光。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那么狠毒。 8、杭潮生 周轨伸长了脖子说:”得了,你直接把我崩了吧。“ ”崩?“男人从身后拿出一把修理草坪的大剪子,剪刀口张开,卡在周轨的两根手指头上。脸上分明是劝酒的神色。”喝嘛,好不好?“ 周轨手被冰凉的金属硌着,忙不迭叫了一串好好好。男人放开了他:”那就开始吧。“ 周轨看了眼远处的游泳池:”我喜欢站着灌酒。“ 男人坐回了沙发,头撇向游泳池,眯着眼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只见周轨站在游泳池边的躺椅旁,莽汉般抬起条腿踩在上面。他最先拿起了那瓶伏特加,豪迈地拔下酒塞,一气儿往下灌。一瓶白花花的烈酒很快见底。他稍作停歇,又灌下一瓶白兰地。 男人一直是静静地瞧着,手一把把拍打着沙发扶手。直到周轨打开了葡萄酒瓶盖开始倾倒的时候才站起身来。他行动丝毫不见仓促,却已极快地来到周轨身边。周轨一时失措,手上一抖,洒出一盎司红酒。 海鲜帮的新头头手如钢爪,扼住了周轨的手腕:”前面两瓶酒你给我表演凌空吞剑也就算了,连度数那么低的红酒都给我耍花样,你这人怎么一点诚意也没有。“说完提起周轨的衣领,拽着他面朝游泳池。 周轨不是武松,也不是尼禄,更没有粗硕的金手指。要吞下大量的烈酒,自然是要耍点滑头的。方才他仗着睡袍宽大臃肿,便演起了错位吞剑的本领。嘴巴大张,灌下去的酒却多半倒进了水池里。他正表演到兴头上,居然忘记了最后一瓶酒是红的。 男人依然拎着他,下巴朝池子戳了戳:”你瞧瞧池子里是什么。“甘醇厚密红到发黑的葡萄酒倾入碧蓝的池水,在水面下绽出一朵艳红的花,花朵不断扩大,将池水染成奇异的洋红色。看到这里,周轨觉得自己可以视死如归了。 ”你懂的。“男人干脆利落地把他往池子里丢。周轨就像只孤独的水饺,张牙舞爪往水里扑棱而去,水面离他越来越近。 ”懂你妈的——“蛋字被溅起的水花成功及时地消音了。 …… 修暖气的师傅不在,贾成舟对着冷空气吹了个口哨,晃悠悠走回旮旯酒店。开了店门,里面自然是满满惊喜。桌椅倾翻,混乱一片,废墟之中,黑猫瞳孔紧缩,周身寒毛直竖。贾成舟虽是个草包,智商还算正常,他脑子里急速一转,扑到电话机前抓起了听筒。 拉城是个港口城市,沿岸滩涂自南向北绕过了半个城市,上头是林立的钢筋水泥傍着积木似的集装箱。杭潮生手里有个颇具规模的水产厂,顺着在港口人最多的地方经营一家海鲜餐饮店。他无疑算得上是个阔绰体面的老板,大约是白手起家的缘故,保持着黄牛般的劳作精神,无论寒冬酷暑,坚持清早傍晚地到港口亲自装卸货物。 杭潮生表面看来是个渔夫混成了土财主,实际上手头军火毒品一样不少。可他为人低调,一向秉持没钱一边去,有钱独自清的原则,黑白两道的浑水能不淌就不淌。道上的人给他安了个杭金砖的名号,不过这块金砖很少拍,也不知有没有积灰。 贾成舟和杭潮生有关系,多半是托了他爸的面子,不密不疏。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俩的交情差不多便是白开水泡了堆肉沫子。 贾成舟赶到码头已是傍晚时分,杭潮生正在卸最后一批货。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须发密渣渣地分布在脸上,居然已经泛起了白。他是那种越老越耐看的男人,深目鹰鼻,身姿挺拔,肌肉结实。穿了件军绿工装,两只靴筒上满是污泥。 ”小贾呀,好久不见!“杭潮生远远的看他来了,大嗓门地打了声招呼。自己也走上两步,一把握住了贾成舟的手。手掌还是一如既往的粗糙温暖,像冬天里的南瓜。不过杭潮生对谁都是一样的,手掌火热,心里却不知是怎样的温度。 ”嗳,你好呀。“ ”从你老爹入土到现在,我们有两年多没见着了吧。要不是林礼打电话说你有事找我帮忙,我还不知道你来这儿了。“ 贾成舟尴尬地笑了笑。他生的是个好人家,有钱有势,衣食无忧。可他爹做的是金融产业,可以一口吃成个胖子,也可以气球似的一针就被戳破。他爹是个天生的赌徒,出手大力,永远走在风头的最前端;赔了钱就狂敛暗财做弥补,大不了做假账,总之能玩就大大玩一把。他玩着玩着就玩脱了手,于是家里就像坐了台跳楼机,一夜之间从摩天大楼顶楼蹦到了地下室。 贾成舟从小生长在美好的七彩泡泡里,什么也不懂,又好赌。等他爹吞枪自尽,他便拖着一屁股债四处逃窜,过了两年很不安定的生活。不过他很有做逃犯的天分,两年下来什么工作都做了,动物饲养员,高空作业者,陵墓看管,甚至于写黄书卖成人碟片,不一而足。 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归是要活下去的。 ”可不是,这两年活得像个通缉犯,又不能自首,真是烦死我了。“贾成舟明白杭潮生这儿消息灵通,也就懒得装体面了。 ”你找我帮什么忙?“ ”我一个朋友被李约误抓了。前些日子不走运,被张飞给逮了。我手里当然没那么多钱还债,他这人也不知吃饱了撑着还是怎么,要亲自抓我去剁手。一来二去的,我就把他剁了。“说完挠了挠头。 ”你能把他剁了?“ 贾成舟笑笑:”是呀,把人勒死了以后毁尸灭迹。我这两天躲在朋友那儿避风头,没想到他这么倒霉,无缘无故地被抓走了。“ 杭潮生笑而不语。 贾成舟接着往下说:”李约是个变态的浑球。我这次求你帮我个忙,只要能救出我朋友就好,别的事我自己担着。“ ”那你要什么?人?枪?“ 贾成舟默许。 杭潮生摇了摇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是全力地帮你就不好了。枪我是不会外借的,人呢我手上多的是,也不怕他看出来。“ ”光有人有什么用?“ ”你听我说完呀。“杭潮生像在商量外出郊游要不要带收音机似的,口气轻松闲淡。”斧头啊,刀啊什么的你想要多少都拿去好了。车也借你一辆。“ 贾成舟有些不甘心:”杭叔,现在又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拿着这些东西闯进去,那不成八国联军打清兵了么。“ 杭潮生耸了耸肩:”什么清兵啊,你们背上又不背鸦片烟枪。“ 贾成舟心里不满地嘀咕了句,杭潮生这人向来说一不二的,难于被打动。此时一批海货正好到港,新鲜的龙虾大雪蟹上面满满地堆着冰块。他心中一动,指着那两个箱子说:”刀和斧头,还要这两箱海鲜。“ 杭潮生一时也没懂他什么意思:”你要这个干什么?“ 贾成舟恶作剧地笑着:”当然是给李约的厚礼了。“ 9、七支润滑膏 李约拉开了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排润滑膏,一共七支,口味各不相同,供他一周七天使用。他是个很有调理的人,自己的规矩永远恪守。今天是礼拜天,他拿出了紫色的那支。 周轨被按在冰冷的池水里泡了个把个钟头,正在冰天雪地里会着周公。他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捆在床上。李约在床沿边坐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世界上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人,生活习惯相互背道。比如说每个漆黑的夜晚,自己在床上翻腾,这人却在厨房里霍霍地砍人。他好奇地凑上去端详周轨的脸。 一点都不像屠夫呀。周轨看上去更像个终日不见日光的瘾君子,浑噩而瘦弱,有种苍白颓唐的气质。他今晚要干了他。倒也不是看了有多喜欢,周轨长得说不上好,游泳池边的那番表演也只能证明他是个神颠颠的白痴。关键是李约的古怪趣味站了上风, 李约有很多理想,这些理想奇异而伟岸。在床下,他要做个无恶不赦的大流氓,在床上,他要睡遍天下怪人,还要是男人。同那些怀揣着一兜子空想的人不同,李约绝对是个实干家。经过床上的一番实干,他却渐渐失望起来。那些身心或者身份上古怪的人,上了床都是一个样子,在他的猛烈抽送下呜呼哀哉,讨饶不止。 李约打开了周轨的双腿,往自己手指上抹了些润滑膏。周轨的后茓紧闭着,由于发烧高热,呈现出鲜艳的色泽。李约伸出一指推送了进去,周轨只是低低地哼了两声,身体丝毫没动。他便急急地插入第二根指头,两指张开一个宽度,要把穴口打开。天不遂人愿,周轨好死不死地骤醒,像砧板上的活鱼翻腾两下,抬起一条腿,凶猛地踹在李约脑袋上。李约刚才几乎把他当作了个死人,猝不及防,于是向后翻滚一周跌下了床。面朝地,狗吃屎。 从哪里趴下,就从哪里爬起。李约直接越过了趴下爬起来的重合点,蹭一声窜上了床,手掌拍向周轨的头盖骨。周轨烧得厉害,产生了某种幻觉,自己好像跑去客串了什么武侠片,有个灭绝师太之辈要拍裂他的天灵盖。周轨头偏了下,惟妙惟肖地厉叫一声:”哎哟饶命!“ 李约看他脑子烧出了毛病,呆了。周轨睁开了眼,举头看李约,低头见裸男,裸男还是自己,也呆了。他的双手被铐在床栏上,腰被李约牢牢地骑着,动弹不得。周轨吓得像根在撒哈拉沙漠走失的玉米棒,全身汗毛哔哔啵啵地立了起来。 李约看他又傻又怕的样子,就放下了手。周轨扫了眼他手里的膏管,感叹了句:”这个好漂亮,是什么东西啊?“ 润滑膏的包装是很上档次,可是……李约吞咽了下:”是润滑膏。“ 周轨哦了声,接着问:”为什么包成紫色的呢?“ 李约居然不知不觉往下回答:”今天是礼拜天,这个是葡萄味的。“ 周轨就更懵了:”这个也分口味啊?那是你吃得到还是我吃得到呢?“ 李约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种东西除了情趣就是显贵,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他往周轨脸上飘了个巴掌:”你少废话。“ 周轨烧壮怂人胆,不依不饶:”礼拜天用这个,那前面六天呢?“ ”还有其他六支。“ ”哦,那我能看一下吗?“ 李约发现自己对这样的肉体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喜欢健壮的,黝黑的,让人看了血脉贲张的肉体,能把荷尔蒙淋淋漓漓地灼烧起来。周轨的身体距离这个标准还很远。李约的下面还是半软的。 为了掩饰这种无能的尴尬,他爬到床边,把抽屉里的润滑膏悉数摊在床单上,一支支给周轨看。周轨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待宰姿势,兴致勃勃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评论,甚至还让李约检查一下保质日期。 周轨原本坑蒙拐骗的本领就不错,加之生活中多了个贾成舟,嘴炮功夫也齐长。于是没过多久,李约便像蜂像蝶又像导游,在一堆润滑膏里嗡嗡地兜转。等他幡然醒悟,时间已过去许久。李约从一堆色彩中拔起头来,看见周轨软绵绵地躺着,双臂闲适地挂在床头,唐僧一般地在普度他。 除去唾沫横飞,周轨的瘾君子气质倒有种别样的风情,李约最终还是硬了。他往周轨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周轨的头都差点飞出去。周轨见凶即收,乖乖停止聒噪。李约将润滑膏一把扫在地上,抓起周轨的两条腿挂上了自己双肩,下面攥紧了亢奋的性器,对着那个口子一顶而入。 周轨毫无新意地哀嚎起来,一边惨叫一边骂,大约是要把李约肢解剁成肉泥的屁话。李约有力地干着他,心里又有些失望。刚才还蛮有趣的一人,高朝的时候又恢复了常态,真是好没意思。不过这个失望持续得很短,周轨痛得失去了理智,开始很有调理地念起了古怪的东西。李约一边狠命地抽插,一边好奇地听着。 原来是人肉派的制作过程。自己乃是原料。 李约笑得停止了动作,周轨刚好念到”放四片罗勒叶……“发音已经开始含糊。李约从他身体里抽出来,将他翻了个面,又往他肚子下垫了个枕头。他抓起周轨的腰,再一次挺了进去。 房门吱呀一开,刹住了房内的一切声响。李约气急败坏地扭过头:”干什么!“ 那是他的一个仆人,神色局促:”老大,有个叫贾成舟的找麻烦来了!“ 10、裸男与枪 李约急匆匆地披了衣服赶到大厅,那里已成了片鱼市。满地的冰渣,徒增了凉气;冰渣丛中沙沙地爬着海蟹龙虾,壳甲坚硬,肥大的深海鱼处于半解冻状态,拼死地扑腾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头破血流,同贾成舟带来的人扭打成一片,简直和泼妇无异。 至于贾成舟本人,他正抄起一只冻得铁硬的龙虾,往一人的脑袋上猛砸。那人头上血糊糊的一片,痛成一团,龙虾也不甘示弱,举起大钳子扎入了那人的眼睛,挑出了整颗眼球。 李约看着满屋子乱得像盅福跳墙,感觉又好气又好玩。贾成舟带人半夜三更闯进来,俨然一副斧头帮的做派,只是手里没有枪,干脆把冰冻海鲜做炮弹,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这小子……他站在原地想着,怎么永远那么不着调呢。 他的到来还是有点存在感的,两方人停止了打斗,眼神齐齐打在他身上。李约穿了件睡袍,被几个保镖严严实实地围着,气定神闲:”大半夜的还来送海鲜,你脑子被大象踩了吗?“ 贾成舟退后两步,手里还抓着血淋淋的龙虾:”你把周轨放了。“ ”为什么?“ ”债是我欠的,杀张飞也是我的主意,和他都没什么关系。“ 李约抱着双臂,看笑话似的看着他,嘴巴里好像还哟了声。 贾成舟心里不安起来,语气和气势一样,都是虚撑的:”他没死吧?“ 李约考虑了片刻才说:”没死。“ ”我得看看。“ ”凭什么?“ 凭什么呢?贾成舟被这句话噎到了。自己要什么都没有,李约也无所谓他的人命。可一命是可以换一命的。”拿我换他。“ 李约很吃惊:”你居然有这种胆量啊。“ 这人明明是个出了名的漂亮软蛋。 贾成舟知道自己名声不佳,耸了耸肩:”他这人活着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的,要是替我死了,还不穿着血红的衣服每晚来找我?你知道,我这人胆子最小了。“ 李约沉吟片刻,转过头对保镖说了几句话。那保镖轻问了声:”衣服要不要穿?“他睥了眼保镖,猛虎的身躯却是羚羊的眼神,心里不由地暗骂了句,张飞这个娘娘腔的大块头,把手下都培养成了大内总管。他忽然烦躁起来,声音也响了不少:”关我屁事!“ 没过多久,周轨就被赤条条地拖了出来,面朝地臀朝上,像只巨大的瘦白蟹。人是清醒的,窘迫而羞耻。贾成舟悔得肠子都青了。 人也见到了,总该办正事儿了吧?李约飞起一脚蹬在周轨的屁股上,往前一踹,周轨就像块冰滑到了贾成舟的脚边。 贾成舟脱下外套盖在周轨身上,要拉他起来。可外套太短,遮羞都不够,周轨像粘在了地上,死活不肯起来。贾成舟没有办法,拿了块用来盖海货的布往他身上裹。周轨一把夺过布料,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成了一只粽子,这只粽子终于一跳一跳地站了起来。 李约忍不了他们的磨蹭,唉声叹气起来。保镖非常体贴地递上一支上了膛的手枪。他接过枪扣动扳机,子弹在周轨的脚趾头边炸开,周轨和贾成舟齐齐往后一跳。李约收了枪,懒洋洋地说:”择日不如撞日,贾成舟呀,你的手今天就剁了吧。“ 贾春花吓成了花圈上的白花:”什、什么?“ 李约看了看地上,说:”剁完手,我就放你们两个走。断掉的手呢我就不收下了,你自己看着办。这里那么多冰块,别说止血了,把断手用冰镇着,或许还能够接上。“ 贾成舟被人摁在桌上,右手伸展着。侩子手把刀放在壁炉里烤了烤,吭吭地磨了两下,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桌边,抡圆了胳膊,刀起刀落。 贾成舟闭着眼睛,一股浓重的热血迎面扑来,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他知道对待这种倒霉的事,就要用坐过山车的方法。那就是拼命地叫!他从侩子手走过来开始就放着嗓门大叫,叫了很久,叫的同时等待着一样东西,那个东西叫做剧痛。 剧痛就像一片乌云,阴沉沉的,可就是悬在哪里,迟迟压不下来。 贾成舟睁开一只眼,往自己的右手上看。一把刀盖在上面,刀面被血打得通红。他盯着自己的手,把手臂从刀下抽了出来。胳膊手腕连着手掌,居然是完整的。 他蹭地跳了起来,这才看到了侩子手。那个男人后脑勺上插了把菜刀,呆木地站了半天才倒了下去。他是仰着头倒下去的,刀背触地,正好把他的脑袋像切西瓜似的切成两块。 刀是周轨飞过去的。货真价实的侩子手周轨。贾成舟几乎尖叫出来,求生的念头变得无比强烈。他顺势抓起桌板上的刀,往压着他的人身上狂砍。趁着鲜血和脑浆正好织成一道红黄相间的屏障,他扑到了周轨的身边。 李约一直把周轨和贾成舟当成弱势群体,连枪都懒得开。没想到这种九流之辈还会来这一出,而手下的人脆弱成这副样子,也实在丢脸得很。他勃然大怒:”扫死他们!“ 话音刚落,枪口明晃晃闪了一片。贾成舟拽着周轨连滚带爬地躲到沙发后头。贾成舟带来的人一下子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玩着老把戏,隔了段距离飞斧头射海鲜。李约被人护着站在远处,遥遥望着这煞景,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自己在看一场其烂无比的枪战片,由于经费不够,胡乱蒙混了些劣质的武器和小丑,打得乌烟瘴气。 群魔乱舞之间,有人有人跑进来报告:”老大!外面停了好多警车,全是条子!“ 李约的眉毛皱的差点连在一块儿,无端的怎么会来那么多条子?政府和条子不是最难对付的,但能不惹就别惹。所谓政府吃黑道,黑道吃百姓,百姓吃政府,兜兜转转就是条污里吧唧的食物链。 他当机立断地振臂一呼:”到后院把车发动好,提了东西撤!“十分钟后,他穿着睡袍坐上了逃跑的吉普车,忽然想到周轨被抓过来的时候也穿着睡袍。 贾成舟一行人却是巴不得有警察来搅局,一听消息,便做鸟兽四散状。贾成舟逃跑功夫十分了得,可这回拖上了个病怏怏的粽子,一失足成了千古恨。两人刚跑到门边,便暴露在车灯和手电筒的光芒之下。 11、条子请你喝咖啡 警局的询审室三面墙壁一面玻璃,灯光幽冷发蓝,照得房间像个四四方方的鱼缸。贾成舟和周轨并排坐在一张桌子前,他们眼前摆了两杯咖啡,速溶的,甜腻腻冷冰冰。周轨穿着警局里给的衣服,从头到尾没有一样合身,显得人愈加没有精神。他披了条毛毯,依旧瑟瑟发抖。贾成舟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觉得四周的空气都被他颤抖出了轮廓。 询审室的门开了,进来两个警察,一胖一瘦,手上夹带了厚厚的资料。两条子坐定,手摊了摊,又交叉摆回了桌面。胖警察依依不舍地扫了眼旁边的甜甜圈,摁下录音笔开关,缓缓开口:”我要确认一下你们的身份,你是贾成舟,你是周轨,对吧?“ 对面的两人点了点头。 ”麻烦你们报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是贾成舟。“”我是阿嚏周轨。“ 胖警察显然对周轨很不满意,皱了皱眉眉头:”贾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周先生不见了的呢?“ 贾成舟还真不记得了,只能信口雌黄:”大约下午五点多。“ ”五点多多少?“ 他又随口乱编:”五点一刻。“ 一旁的瘦警察沙沙地拿笔作着记录。 ”你是几点到了事发地点?“ ”凌晨十二点半。“ ”同伙是?“ ”我没有同伙。“ ”我们明明看见有两队人。“ ”就我一个人。“ 胖警察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询问:”和你站在一边的是谁?“ ”一群人。“ 胖警察又摊了摊手,意思是让他说明白点。 贾成舟耸了耸肩:”一群男人。“ 两个条子面面相觑,决定先跳过这个话题。胖警察接着动嘴:”对方是?“ ”黑道上的人。“ ”有什么名号么?或者他们的老大是谁?“ 贾成舟想到他们的名号就开始笑:”海鲜帮,老大姓李。“ 两条子又相互对视了起来,这下换了那个瘦子问问题:”你们同他们什么关系。“ ”债主和债户。“贾成舟说完看见两个警察神色木然,只能补了句:”他们是债主,我是债户。“ 瘦警察抬了抬眉毛:”只有你是债户?“ 贾成舟看了周轨一眼,这人正沉溺在小小的颤抖世界中无法自拔。像个人形的震动器。 他叹了口气:”就我一个人。“ ”那周先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周轨继续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句废话:”我怎么知道?“说完面朝贾成舟,抖呀抖呀。 ”贾先生?“ ”误抓嘛。跟他没什么关系。“ ”你有带什么武器吗?“ 贾成舟这下子好好考虑了下。周轨和他确认过,飞到侩子手头上的那把菜刀是裹着衣料射的,不存在指纹问题。”我没有什么武器啊。刚好碰见运海鲜的人和他们火拼,运货的人手里有很多刀,我就浑水摸鱼地捞了几把。具体记不清楚了。“ 两个警察不做任何评论,埋头做着笔记。 瘦警察审视了下案卷,一条条点着对他们说:”我再和你们确认一遍。贾成舟你欠了海鲜帮一笔款子。十二月三日下午五点一刻,你发现周轨被他们误抓了。这天凌晨十二点半,你赶到事发现场,要救出周轨。刚好碰见另外一队人和海鲜帮火拼。另外一对人你一点都不认识?“ 贾成舟点了点头。瘦警察往这些零碎的信息上又瞪了一眼,呼了口气,捧起案卷走出了审讯室。胖警察百无聊赖,就着甜滋滋的咖啡吃了个甜甜圈。贾成舟觉得很饿,也吃了一个。唐晋北走进来的时候,两人正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头。 凌晨三点钟的唐晋北看上去和早上十点钟的唐晋北一样精神。贾成舟不禁看了看身边的周轨,同时猜测着自己当下的状态,隐然觉得他俩像一对鬼魂,还是被道士迫害得很惨的那种。 唐晋北一脸轻松,用笔头弹了弹纸:”贾成舟呀,你欠了海鲜帮多少钱?“ ”三百二十万。“ 唐晋北应了声,沙沙写了个数字。贾成舟幽幽加了两字:”美元。“ 唐晋北顿了下,又在数字前面加了个符号。”怎么欠上的?“ ”赌博。“ ”你可以扩充下内容么?“ 贾成舟楞看着他。唐晋北叹了口气:”你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欠的债。“ 贾成舟哦了声:”两年前,我经常去张飞的赌场里玩,玩着玩着就欠了那么多。“ 唐晋北从一大叠资料里找出一本,哗哗翻了半天,抬起头说:”我们查了下你的个人档案,你家在两年前破产,然后你就四处避债。“ 贾成舟有点怕,警察和黑道有时候是一伙的。”赌场里出的债是黑债,我能不躲吗。“ 唐晋北面无表情:”张飞呢?他失踪了。“ 贾成舟喉咙里像卡了块乌龟壳:”我不知道。“ 唐晋北看了他有足足半分钟:”哦,你不知道?“他又问周轨:”你也不知道?“ 周轨脑子被烧坏了,直觉是清醒的。”不知道,你有证据么?“ 张飞的肉前天刚刚售完,此人虽是座肉山,最终还是被分装到了食客的胃里;那具坚硬至极的骨架,被放进了地下室的熔炉之中,烧完端出是一把灰,做了盆栽里的花肥。总而言之,一根尸骨也没剩下。 唐晋北不依不饶:”有人目击张飞来过你们店里。“ 周轨若有似无地哦了声。”不记得。“ ”当时入住的只有贾成舟?记录呢?“ ”这个么,你可以去我那儿拿。不过消费用的是现金。“ 唐晋北不满意地扁了扁嘴:”你们暂时留在警局。旮旯酒店我们要封锁搜查。“ 门被敲了两下后打开,瘦警察的头探了进来。”唐警长,局长找你。“ 唐晋北看了眼刚写下的东西,慢悠悠站起来走了出去,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回来后脸上五味陈杂。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很久,忽然合上了案卷:”你们可以回去了,没事了。“ ”没事了?“贾成舟不由地吃惊着。 唐晋北回了一个”你少给我装傻“的表情。”到此为止了,没事了。“ 贾成舟心里狐疑着,别过头看周轨。可周轨觉得转头是件颇费体力的事,就没看他。按常规说,他俩本该面面相觑的。 唐警长没有立马放人,他甩出两支笔,让他们填了堆没用的破表格,又各自抄录了一遍证词。贾成舟着急回去,字又草又小,像发育不良的苍蝇。周轨有气无力,连眼睛都张不开,字大如斗,一纸颤抖飘渺的冤魂。 两人踏出警局已经是中午时分,冬日异常灿烂,甚至有点毒。贾成舟心虚地对周轨说:”不好意思啊……“却见日光朗朗下,周轨的七窍都生起了青烟。屠夫难惹,他吓得往后退两步。周轨嘴唇潦白,脚下一个趔趄,单膝跪了下去。贾成舟连忙上前把他扶住。 周轨在两秒钟后晕了过去,这两秒钟内他费力地闪了个念头。 我是不是一天之内跪了两次? 12、套娃和骨灰 降体温的方法有很多。从物理的角度来讲,可将病人泡进冰水里,可将病人绑在电风扇前吹一个小时,也可以用十床大被子把病人压得不得翻身;从化学的角度讲,可以吃药。周轨被贾成舟诚心诚意花样百出地折腾了一番,病情加重,重得几乎能看见载他西去的仙鹤。 心寒周身凉。周轨的病最后还是好了,虽然方法并不得当。贾成舟从吧台上拿了四瓶刚刚添置的上等白兰地,一溜烟窜到周轨床前,打开洗手间大门,正好让马桶对着周轨。他拔开瓶塞,把酒咚咚地倒进马桶里,倒完后回眸一瞧。周轨原本烧得通红的脸这下子煞白,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在一山的被子中打了几十个颤抖,眼一翻,栽进了被子里。第二天清晨,不但高烧消退,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贾成舟在周轨的卧室里闲逛着,病老板正趴在床头一口口吃着糖煮蛋。周轨嗜甜,嗜烟,和法医无异。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就是不肯下床。人都是有惰性的,变态也是人。 周轨的卧室很宽敞,阴冷。屋里的暖气开到了五档,还是没用。贾成舟咧着嘴微拱着肩,周轨坐在一堆白花花的被子里,像云端上刚减了肥的佛祖。 床对面是个巨大的胡桃木书架,书不多,倒是排放了好几个巨大的俄罗斯套娃,靛蓝色,描绘得颇精致,脑袋上有一圈用来开合的拼痕。贾成舟拿起一个掂了掂,里面装满了东西,有些沉。扭开一看,原来通共只有一层,里头装了许多黑色粉末。他觉得怪异,嗅了嗅,也没什么味道,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周轨光顾着喝糖水,只抬眼一掠,口齿不清地说:”这个呀,是我爸的骨灰。“ 贾成舟手都抖了。”你再说一遍?“ 周轨放下碗,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书架上其他几个看见没?从左往右是我爷爷,爷爷的爸爸,然后……哎,爷爷的爷爷去年被我弄丢了。总而言之,你手上是我爸。“ 贾成舟几乎把套娃投回了书架,眼珠瞪得比眼眶大。”你死了以后?“ 周轨有点惆怅:”颜色还没挑好呢。“ ”你们家都不入土么?“ 周扒皮五世耸了耸肩:”死了还要和乱七八糟的邻居打交道争地盘,做鬼也不安生。“ 贾成舟哼了声:”怪不得你房间阴冷阴冷的。“ 周轨唉声叹气:”对呀,你说我一个男人阳气好像也不够。这房间再多个男人就好了。“ 贾成舟手往桌面上撑了把,手掌上沙沙的,抬起手一看,原来是洒出来的骨灰。他好像忘记哪个瓶子是周轨老爹,于是随手拿了一瓶,扭开套娃脑袋,一攒攒往里装。”你可以贴个广告找个伴?“ 周轨撇了撇嘴巴:”出租卧室?你当我有毛病啊。对了,你把我爹放我爷爷身上干什么?“ 贾成舟窘迫地翻着套娃里的黑色粉末。”那该怎么办?不过你爸的颜色比你爷爷深一点。要不我把他挑出来?这个好难办……“ ”算了,反正他们关系不错。“周轨摆了摆手。”其实出租房间也不难,你不就是个大活人么?“ ”我不是有个房间了?再说这里才一张床。“ 周轨有点着急:”你不是写过黄书卖过碟片吗?“ 贾成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对呀,有什么关联吗?“ ”对呀,通常情况下,一人对另一个人这么说,然后——“周轨摊开手做了个”你应该明白“的手势,看贾成舟依然没有反应,只好叹了口气。”我有点冷啊,你再去拿床被子。“ 贾成舟抓了抓头发,悻悻地出了房门,一路走到一间总统大床房内。所谓的总统大床房和普通大床房没什么区别,除了多两包茶包和咖啡。他一边嘀咕着酒店真小气,一边把被子折叠在一起。搬动到一半才看见被单上有东西。他把那一角翻起来一看,上面是用黄线刺绣出来的两个字。”总统“。 贾成舟抱着一大捧被子回到卧室,在床上翻了半天才找到他的老板,周轨几乎被床上用品吞没了。贾成舟犹豫片刻,又盖上一层被子,把他完全埋了进去。 酒店处于休业状态,老板不喜欢点灯,因此店里是幽暗的。贾成舟靠在吧台边上点了支烟。烟卷受了潮,丧失了劲头。他吞吐了两口就将它碾死。店门响了两下,他看了过去。店门上挂着招贴画,只能现出来人的两条腿。那人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是个男人。 门又被敲了两下。贾成舟从吧台后面走出去,拔下插销,开了门。 是杭潮生。 十二月份的拉城冷得让人找不着北,杭潮生只在T恤外面罩了件薄呢大衣。他的胡子在脸上扩张着,青皮灰须在寒冬总比白底一片要好。 两人隔了扇门,一个在风口外,一个在风口中,因此贾成舟的头发服帖地趴在脑袋上,杭潮生的脑袋则像一朵迎风的蒲公英。他跺了跺脚说:”你不让我进去?“贾成舟才恍然大悟地往屋里退了两步。 杭潮生进了酒店,上上下下打量着屋里的装修。”你的朋友呢?“ 贾成舟看了眼萧瑟的街道,关上了门。”病了。“ ”所以这里就你一个人喽?“ 贾成舟又抓起吧台上的烟盒,抖了抖,里面的烟全是软的。”你身上有烟吗?“ 杭潮生停止了踱步,从口袋里拿出包红万,一盒火柴。两人嘴里各衔一支,擦了火柴点上。 ”应该我来找你的。“杭潮生的人死了不少,贾成舟脸上下不来。 杭潮生往天花板上吐了口烟。”你有这个胆么。“ ”警察是你叫的?“ ”唔。“ ”你认识局长?“ ”打过几次交道,人不错,特别喜欢他的糊涂。“ 贾成舟伏在桌子上,表情复杂。”你手下的人死了不少,你还帮我?“ 杭潮生嗤地笑了:”我帮人只帮一次,但总归要帮到底。我手头的人么,老的不死新的不来。“ 贾成舟嘴巴里苦了下,忽然害怕起来。杭潮生又开始来回踱步。”来你店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同你说,我就只能帮你一次。下次找别人去吧。“他抬起头看着贾成舟,眼神里终究是透着怜悯和轻视。 贾成舟脸皮薄而不破,吐了口烟说:”多谢。只是我这点出息也没办法回报什么。“ 13、肃杀 李约暂时还没来找他们的麻烦,这个暂时大约有一周多。周轨的毛病好了,酒店重新开始营业。贾成舟终日里闷闷的,债务和人命就像学生时代的成绩,黑沉沉压在头顶上,让你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时间过得飞快,日历上又多了几行红圈,再过一个月贾成舟就可以滚蛋了。马克笔的墨水快干了,周轨画了好几回才在新的一天上勾出一个圈。他闻着笔尖油腻的味道,看见贾成舟辗转于餐桌之间收拾着一天的残局。这人就是脑袋瓜转的太慢,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话他是听不懂的。 周老板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思考,其中的百分之八十是可有可无的。比如说,他的员工怎么那么笨,比如说,怎么把爱偷吃甜食的警长给赶跑。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用来考虑半夜的狩猎场所。他没有资本在光天化日下喋血,只能躲在阴暗的地方,瞄准猎物,将其拖进一个不见光的角落撕个粉碎,连骨带血一扫而光。他的狩猎技术不比他老爹,只能挑最笨的猎物。 冰窖里空落了许久,张飞的气息也没有了。周轨又在准备迷药和刀具了。贾成舟问他,你就非得用人肉吗?周轨吭哧吭哧磨着把军刀,懒得理他。他最近见了贾成舟就厌烦。厌烦的情绪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周轨从来选择乖乖接受。 贾成舟没有放弃,问他,你就不能用猪肉,牛肉或者鸡肉吗?什么肉就好,为什么非得杀人呢?周轨冷笑两声:”我要是不用人肉,张飞是怎么死的?别得了便宜还充好人。“贾成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厨房。 周轨知道他一直有些怕他。他的心绪很乱。贾成舟是不会喜欢上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的,确切点说,自己这样阴晴不定的家伙从来都不讨喜,可他又没办法做出改变,你有见过一个善良爽朗的侩子手吗? 凌晨十二点一刻,他从酒店后门走了出去。 狭窄的街道上漆黑一片,偶尔有两盏伶仃的路灯,半张脸埋在蜘蛛网里,苟延残喘地闪着光。周轨的前面走着一个男人,瘦的有些畸形,比他更瘦的影子耷拉在地上,被周轨的脚尖踩踏。男人不是精神病人,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流浪汉。他只是有些飞高了,欣慰飘然地走着,像一个孤独梦游的鬼魂。 男人刚从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翻墙出来,靠在墙壁烤着锡箔纸上的白色粉末,享受完毕后便成了准受害者。 周轨冲他打了个招呼,男人打着晃转了个身。周轨吃吃笑着:”给我也来一点?“ 男人转过身的时候打着摆,嘴上还不忘骂脏。狗杂种,滚一边去。 周轨加快了步伐赶了上去。男人抡起虚弱的拳头,还没冲到周轨的脸上,口鼻就被蒙住,两秒钟后软了下去。周轨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麻绳,套住他的脖子,一脚蹬在男人的背上,把绳子的两端往后猛扯。粗糙的绳索吃进男人的脖颈,男人开始挣扎,两手无助地划着空气,半条舌头探出了嘴唇。侩子手下手狠绝,受害者连倒气的声响都发不出来。 半分钟后,男人死了。周轨拖着一具嶙峋的死尸走在小路上,这里离旮旯酒店有些远,周轨身体并不健壮,还没从大病中完全恢复,半夜的风猫爪似的蹭在脸上,他出着虚汗。 他原路返回,又经过了那个停车场。停车场被封起来了,政府要重建成办公楼。周轨手臂发酸,速度减慢,半天才勉强把死去的男人从停车场一边拖到另一边。黑幕中有风声,他的轻微喘息,还有死者僵硬的下肢擦滑地面的声音。又有声音混了进来,声音来自于停车场外的墙头。周轨把尸体拖进一个角落,伸着脑袋看过去。墙头上蹿下两个男人,口袋里鼓鼓囊囊。有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东西,像死去的男人,饥渴无比地点燃,嗅着。 第二天早上贾成舟起晚了,他赶到餐厅,里面空无一人。周轨躺在吧台上,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他的脑袋边上放了一攒包装纸,里面还沾着布朗尼的碎末子。 贾成舟问他:”今天不开门?“ 周轨头往后仰,贾成舟倒立在他的视野中。他把一只手挂下桌台。”你打算怎么还债?“ ”不知道。“ 周轨翻身起来,跳下吧台。”办法还是有的,关键是你还要不要这条胳膊。“ ”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周轨挑拣着词汇。”贩毒的经验?“ 小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的父亲去买报纸了,座椅的另一边是空的。有人做了下来,吸了两下鼻子,把头转向了小东西。”你的大人呢?“ 那人很高,小葱扬起脑袋看了上去。男人的胡须和头发有些泛白了,可精神面容上却并不显老。小葱拿手指了指椅背后。男人回头看了下,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这么冷的天,你爸给你穿那么点?“ 小葱拉了把他的袖子:”你比我穿得少!“ 男人笑了笑:”因为我比你大。“ 对面的长椅刚刚上了漆,一个胖子蹒跚着走到那里坐了下去。小葱抖着肩膀,咯咯地笑了出来。尖尖的孩童音。男人嘘了声:”别笑那么大声!“ 胖子早就听到了,满脸狐疑地站了起来。他的白色羽绒服上绿幽幽地染了一大片,屁股上也全是。胖子蹒跚着走到他们跟前,像只愤怒的火鸡,呱呱地对男人叫着:”混蛋!管好你的小鬼,没教养的小杂种。“ 男人挠了两下小葱的脑袋瓜。”你说的是。“胖子转过身骂骂咧咧地往回走,不时转过头瞪他们。小葱用两根食指把脸皮向下拉,冲他扮着鬼脸。他指着胖子的屁股,笑成一团:”快看!他屁股上那块像不像胖大象?“ 胖子又走了回来,几乎大吼大叫起来:”死小鬼,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男人冲他打着哈哈:”跟孩子计较什么呀,再不回去洗就结住了,屁股上沾着个大象到处走可不大好。“ 胖子抡起了圆滚滚的拳头挥向了男人,被男人抓了个正着。小葱咯咯地笑着,跳下了椅子。他忽然停止了笑,对一个方向叫;”爸爸!他要揍我!“ 胖子和男人停止争持,胖子面泛窘色,骂了两句离开了。唐晋北拍了两下小葱的头顶,呵斥了句:”又不听话。“眼神却对上了杭潮生。 小葱抢先说:”这个爷爷可好玩了。“ 唐晋北有点不好意思。”叫叔叔,怎么能叫爷爷呢!“ ”他的头发是白的,白头发的不是得叫爷爷吗?“ 杭潮生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呵呵笑着:”孩子长那么大了呀。“ 唐晋北随意笑笑:”是呀,九岁了。“ 小葱仰头看看他父亲,又瞅瞅杭潮生,不明所以。 杭潮生端详着他的警服:”你转行了,还是?“ 唐晋北望了眼四周。”我什么都做的,你明白。“ ”他没有放你?“ ”我自己没走。“唐晋北的手在小葱的肩上捏了捏。”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杭潮生对着唐晋北和男孩离去的背影嗳了声,不知是回答还是叹气。唐晋北回过头又看了他两眼。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肃杀。他蹬了两下脚,朝反方向走去。 14、白色粉末 停车场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矩形,两层。两层之间连着狭窄的车道和一架钢筋栏成的楼梯。楼梯已经被封死,难于攀爬。时间是凌晨一点钟,周轨和贾成舟像书架上的两个小人,打着手电筒,走在停车库黑暗空旷的第二层。手电筒的光打在水泥钢筋上,照亮一大片黑渍渍的锈斑。贾成舟咧着半边嘴,一脸嫌弃地嘀咕着:”黑洞洞的,哪里有货啊?“ 周轨闷声不响地走着,左右上下地晃着手电。他朝四周窥看,嘀咕着问了句;”走进来没看见监视器吧?“贾成舟嗯了声,吸了吸鼻子。今年冬天特别冷。 刺黄的光来回在停车库四周扫射,最后聚在一个角落上。那里有小山高的一堆灭火沙,是这里唯一的白色。他拖着脚步走到沙堆边上,捞起一把搓了搓。是最平常不过的灭火沙。周轨轻叹了口气,张开手掌,白沙从指缝里浇落。就这样了吗?他问自己。 贾成舟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你看见的是鬼吧?“闭嘴!周轨骂了句,心里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贾成舟左右晃着脑袋,忽然哦了声,蹲下身去。他把手伸进沙堆最下面,在里面上下地翻着。 ”你干什么?“周轨问他。 贾成舟顾自掏着,没多久又加上另外只手,一把把将白沙往外面扒着。周轨好奇地看着他,此时的贾成舟就像刚解决完如厕问题的专注的猫。 ”要帮忙吗?“周轨问他。贾成舟喘着气咽了口口水:”把沙堆推翻。“ 周轨拿手电往沙堆四周照了照,捡起一块硬纸板,将沙子一堆堆往下翻。”当心!“贾成舟抬起只手示意他停止。 里面的沙子颗粒要大许多,用灯光一照,也没那么白。周轨用手捻了把,往这些小砖摸去,浅褐小砖和灭火沙之间还夹了一层细腻的白粉,堆得相当厚,同上面的灭火沙一起把可卡因埋在了最下面。他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些放在舌尖,有浅淡的骚味,劲道不能说特别大。贾成舟凑过来看了眼:”这是什么?“ 周轨抖了抖手,耸耸肩。” 不知道,喵喵?那帮人挖到的应该是这个,真是蠢材。“ 贾成舟已经掏出了黑色塑料袋。”分开来装?“ 寒冬的天亮的很迟,小路上依然是漆黑一片。几个钟头前刚下过雨,道路在路灯的映照下黑一片亮一片。他们的脚掌踏在地上,每一记都发出轻微的脆响,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周轨轻声哼着歌,嘣,嘣,棒极了,嘣,嘣。 旮旯酒店又停业了一天。食客趴在窗口,看着店门口牌子上”关门“两个字暗自神伤。毒虫的肉果然同他鼻孔里的东西一样,让人上瘾。 贾成舟坐在周轨的卧室的沙发上,他的老板正在清点昨晚的劳动成果。兴奋像日出的光片,扎破了他脸上终年不散的阴云。”来一点?“他对贾成舟说。 ”你先请吧。“贾成舟叫着双手,靠在沙发背上。周轨把桌面上的一撮白粉推成一堆,从口袋里掏出张钞票,卷成一管纸卷,捏着一边的鼻子,把粉末一吸而光。 贾成舟俯下身看着他的脸:”怎么样?“ 操,周轨捏了捏鼻子,笑得要荡漾起来,这货很纯,吸的时候要当心,别太多。 贾成舟对虚无的飘飘欲仙没太大兴趣。他吸了点喵喵,呷了口吉尼斯生啤。周轨的声音轻飘飘的,从他背后传来。”你看,我跳过去!“ 贾成舟微微坐起身。掉过头去。 周轨猫一般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脸上笑着,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不稳定的东西,上下浮动。贾成舟心里一凛,扑上去掰着他的双肩。”你没事吧?“周轨有气无力地眨了两下眼:”你应该试一试……很爽的……“他缓缓地阖上眼,靠在沙发边上晕了过去。 冷汗腾地从贾成舟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拍打着周轨的脸,又捏了把他的双手。手和脸都是冰凉的。贾成舟又将手探到他的鼻孔下,还有气,但很微弱。警长跳上沙发,围着周轨打转,又嗅又咬。 贾成舟审视了下周轨动过的那袋可卡因,吓得六神无主。他几乎是在狂扇周轨的巴掌:”你脑子被驴踢了啊!他妈的你死了还得搭上我!“他的手臂起伏太大,警长哀鸣一声,被扫落到了地上。 周轨紧闭着眼睛,软趴趴挂在沙发上。贾成舟抱起他,使他躺平,两手交叠,对着周轨的胸腔狠命往下摁。周轨不为所动,像条停止挣扎的鱼,被人用手一掸,做着被迫性的翻动。 贾成舟蛮干了大约一刻钟,差点把周轨捶成一块肉干,而周轨自始至终都是块死气沉沉的肉干。 贾成舟满头大汗,汗都是冰冷的汗。他抬起头,目光对上了书架上满肚子都是骨灰的套娃,念了声:”周轨他爷爷的爷爷老人家,他不是故意把你弄丢的,你别让他就这么死了啊。“ 肉干依然一声不吭,而且慢慢冷下去。贾成舟暗骂了句,求死人就是没用,看来要找活人帮忙了。他伸出十指,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扳着。他的酒肉朋友很多,可这些人能发挥功能的地方非常有限,仅在于嘴巴和下身。 贾成舟悲叹一声,收回了扳出的九根手指头,只留下一根。这个人是林礼。 林礼经营着一家古着店,店铺的原址是一个巨大的公用厕所,于是试衣间的椅子全是封死的马桶。林礼三十七岁,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日子。他过去是个瘾君子,后来戒了毒瘾,暗地里做着各种接线工作。别人称呼他”线人林礼。“林礼在戒毒前和周轨一个体型,瘦得像个不怀好意的鬼魂,戒毒后便像个充气鱼似的肿胀起来,如今和张飞一个吨位。 距离贾成舟播出电话过了十分钟,林礼就进了旮旯酒店的后门。贾成舟瞥了眼被自己挪到床上的周轨,他正出于挺尸的状态,但好歹还挺着啊。贾成舟舒了口气,心里升腾出一丝感激,林礼随叫随到,是个称职的朋友。 林礼里面穿着彩色条纹毛衣,外面罩了件背后全是流苏的皮夹克,手里拎着个棕色磨旧了的手提箱,一进屋冰人般夹带着一股冷气。贾成舟看着他五彩斑斓的装扮,心里嘀咕了句,要是来条狗,头上插两条枯树枝,让林礼往上一骑,他就可以去买长统袜了。 手提箱很轻,里面只放了一个装满了液体的针筒,一支新的上了酒精的针。林礼坐在周轨床边,往可怜的肉干瞥了眼,点燃一支烟。贾成舟把烟从他唇间夺走:”救人要紧呐!“ 林礼又点了一支,又被贾成舟一把抓了下来。他侧转身体,极快地又点上一支,吞吐一圈后呼了口气。”死不了,别急。“他避开了贾成舟的攻击范围,快而狠地抽完三口,才将燃了一半的把烟递给了贾成舟。针插进针筒,针尖朝上,林礼又用手弹了两下针管。 贾成舟连夜没有睡觉,眼睛下面两个硕大的青紫的眼袋。他手里抓着三支正在冒烟的红万,却没有心思去抽里面的任何一支。他捧着三支烟,黑着眼圈,成了一只虔诚烧香的熊猫。 熊猫举着香,问那个穿着花哨的嬉皮佛祖:”这是什么?“ 林佛祖回答说:”类似于强心剂的东西。“他扯开周轨的衣服,露出病人的胸膛,对准一个方向笔直捅了进去。 周轨倒吸一口气,诈尸一般忽然直起了上半身。他粗重地呼吸着,再次倒下去的时候呼吸转细,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神慢慢不再浑浊。 15、跌打肿痛 周轨并没有马上恢复力气,像片灰尘似的躺在床上,眼神却已经活络起来,瞳孔也放大了。他瞥了眼贾成舟,视线晃到了林礼的身上。 林礼得意地拍了两下手掌:”这就是起死回生呀。“他一边抖着脚一边把针管放进箱子里。贾成舟凑近周轨的脸,很稀奇地感叹了句:”你这人还真是怎么都死不了啊。“ 周轨本想回一句什么话,可脑子一时不大好使,只能撇了撇嘴巴,眼神又扫到了林礼。林礼像头快乐的母牛,还在沾沾自喜。周轨半闭着眼,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有陌生人当前,要是不能出口成金,就对不起新鲜美好的空气。于是他对贾成舟说。 ”这个胖到令人发指的家伙是谁啊。“ 周轨在精神上是头无坚不摧的猛虎,实际却是只病怏怏一肚子坏水的兔子。他过了两天床和洗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闲得手指发黄,心里还挂念着冰窖里的那盆人肉。 旮旯酒店的人肉馅子总是先剁个粉碎,每次烹调之前才拌上调料。贾成舟的双手可以用来赌博,用来挠墙,用来扒灰,可就是不擅于干活。 眼见着新鲜的食材被闲置了三天,周老板耐不住焦躁,让贾成舟从仓库里扒出一顶来路不明的吊床,极其勉强地在厨房空地上支了起来。吊床有点小,他半缩在里面,手脚挂出来,像只正在监工的大蜘蛛。贾成舟则沦为被人一掌拍坏了脑子的蜜蜂,嗡嗡地在料理台边上乱转。 贾成舟刚从酒吧喝个尽兴地回来,本想好好睡一觉,却被叫着干活。他拿着巨大的打蛋器,眼睛里泛着血丝,在装满了肉泥的大脸盆里画圈圈,心里咒骂着。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身残志坚的老板?不,周轨一定是养病养出瘾头来了,他这个吸血鬼,他妈的一定是在装病!想着想着,翻手拿起旁边的菜刀,对着肉狠狠剁了两下。 周轨当了把床沿,让吊床轻微地摇动起来。警长正趴在他肚子上睡觉。他幽幽地说:”肉已经很碎了,你再补两刀干什么呀。“贾成舟刀举在半空中,脸上一抽:”有根骨头。“ ”哦,“周轨点了支烟,冲警长喷了口,把它赶下了吊床。”以后要取出来,骨粉谁要吃啊。“ 贾成舟鼻子里出了两下气,举着刀几步走到周轨面前。”你再多嘴,我请你吃刀片。“ 周轨切了声,把烟叼进嘴里,换了个姿势躺着。贾成舟说到做到,在周轨头顶挥了一刀——一刀割断了吊床的吊绳。 烧了一半的烟头从周轨嘴里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一边的屁股先着地,背部又正好敲在一旁的架子上。一个咵嚓,一个咚,两样声音交叠在一起,说不上好听不好听,只能证明周轨摔得有点严重。 两人一脸错愕地盯着对方,眼睛瞪得一个赛一个大。半天后,周轨缩成一团,一边哆嗦一边骂,还不忘挣扎着要起来和贾成舟拼命。他在地上徒劳地几乎翻滚了一周,把厨房的地都擦干净了不少,非但起来未遂,脸色还变得无比难看。 周轨放弃了努力,靠在冰柜边上,连话都讲不连贯。”我好像摔坏了。“ 贾成舟看他脸色不对劲,不由紧张起来。他蹲下去问:”哪里摔坏了?“ 警长很忠心地转悠着,尾巴打翻了猫粮。周轨本想抡起猫往贾成舟脸上砸,可力不从心,正好抓起一把猫粮往贾成舟面门上扔。”废话!当然是屁股了!“ 贾成舟猝不及防,不当心吞了两颗猫粮进去。面对目前只能爬行的周轨,他完全有作威的资本。他很想提脚走人,顺便看看周轨会怎么反应。可酒精糊涂了他的心智,软化了他原本就很软的心肠。贾成舟叹了口气:”我帮你。“ 他把周轨的一只手绕过自己的肩膀,将他抱了起来。周轨心里还咒骂着,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把话咽了下去。没出口的话都是些脏话,周轨感觉有点消化不良。 贾成舟抱着周轨来到卧室门口。走廊上的灯很黯淡,门也紧闭着。贾成舟喝得有点多,眯着眼瞧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了门把手。他腾不出手去开门。踟蹰了半天,在周轨耳边说了句:”你等等啊。“ 说完把周轨放到了地上,开了门,又回过头去抱周轨。夜里的风很大,卧室里的窗又大开着。贾成舟刚把周轨抱起来,门就啪地一声关住了。贾成舟低低地骂了句,借着酒劲,干脆把周轨扔在了地上。 周轨惨叫一声,屁股着地又摔在了地上。他都来不及骂人,身边的房门就被嘭地关上了。抬起头一看,发现贾成舟自己进了房间,却把他像垃圾一样地留在了走廊上。 大约过了十秒钟,房门开了。贾成舟折了回来,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东西落下了。“说完脚一抬,踹上门,大步走到床边,把周轨抛到了床上。周轨很想把他往死里扇,可一个屁股开花的人总归是打不过醉汉的。他忍着疼痛和火气,掀起被子睡了下去。还是改日再收拾这个废物吧。 贾醉汉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脚步不稳地扑倒床边。”要不要帮你看看?“ 周轨很奇怪:”看什么?“ ”看、看摔伤的地方呀。“ 周轨背对着他躺着,回答说:”不用!你睡觉去吧。“话没说完,身后一凉。 此刻的问题不在于被子被掀开了,而在于裤子也被拉了下来。周轨心头和屁股都是一冷,挣扎着折起上半身,腾出只手推着贾成舟:”你干什么呐!“ 贾成舟混混沌沌地说:”你不是摔伤了吗?我就看看……看看。“他手力变得奇大,居然摁住了周轨的胯骨,研究了半天,拧起被摔紫的肉:”咦?这是什么东西?“ 周轨回手正好给他一个巴掌:”什么东西?是纹身你信不信?“ 贾成舟哦了声,眯着眼盯了半天;”是不是一只斑鸠啊?“ 周轨又好气又好笑,叫了声”下去!“贾成舟当然没有下去,而是——趴在他的下腰上睡着了。周轨骂了句,努力往前爬蹭了两下,未果。他休息片刻,继续爬,还是没从贾成舟的身下爬出去。 他就这么趴着,努力看向床头柜上的钟。才凌晨一点半,贾成舟每天七点半起床。周轨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钟头,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半出于胸闷一半出于忧郁。他是被压在花果山下忧郁的孙悟空。 贾成舟破天荒地没有梦游,踏踏实实睡到了早上十点半。 16、倒尸 天边刚刚现出点光亮,光是微弱的,被浓浊的黑色压了下去。杭潮生把窗开出一条细缝,倚窗点了支烟。冷风从狭窄的窗缝里削进来,打散了浓密的烟雾。卧室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气息,泼洒出来的酒,烟气,精油,还有经验的腥味。 他望了眼杂乱的床单,上面的污迹早已被暖气烘干,留下油渍般的印子;唐晋北沉睡在污迹边上,鼻息均匀。 杭潮生扶了把自己的腰,碾死了手里的烟。他和唐晋北有十年没见面了,十年时间一晃而过,既快又狠。一把杀猪的刀,刀刀割在猪腰上。 他不由地想到那个孩子。 他们原本是要飞去北欧的,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偏在这档儿上,唐晋北支支吾吾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搞出了孩子。他强忍火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微笑。他摆出一个难度很高的表情告诉唐晋北,没事,你要真想认这孩子,咱们带去荷兰养。唐晋北好死不死地回答说,我搞上的可是顶头老大的私生女,脱不了身啦。他劈手打翻了唐晋北眼前的酒杯,指着鼻子骂他,他妈的,我以为你只是采个花,不当心被蜂蜜沾了屁股,没想你这么有志向,攀高枝儿去了。唐晋北耸耸肩说,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反正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后来的事不了了之,他一个人走了,唐晋北留了下来。等回来的时候,他对唐晋北没有了憎恶,也没有了挂念。以至于见到那个孩子,他也没什么火气。 干字比情字要好写多了。 唐晋北的手机响了起来,音量被搁到最大。”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听就知道是小葱的手笔。 唐晋北趴在床上,伸出只手把手机抓到耳边:”说。“ 那头的人嗓门很大,嗡嗡地说了半天。唐晋北还没有睡醒,等那人说完过来很久才回了句:”啊?你再说一遍。“对面的人又吼了一通。 他的床伴终于,扶了把床沿,托着个腰,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窗边的挂衣架。杭潮生一言不发地和他托腰相对,隐隐觉得他俩像一对瞎折腾的老年夫妻。 唐晋北拿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瞪着杭潮生,像只愤怒的青蛙。”去抓毒虫。据说交易的毒品数量还不少。“ 杭潮生耸了耸肩,好吧,关我什么事? 唐晋北昨晚大干了一场,思维动作同步地迟钝着,穿衣服跟卡带了似的,完全没有要去抓人的节奏。杭潮生只好提醒他:”喂,现在的毒虫跑很快的,你再磨蹭就白白早起了。“唐晋北还在磨蹭着,特别是穿裤子的时候。杭潮生审视了他半天,问了句:”你没事吧?可以跑吗?“ 唐晋北别了他一眼:”有车。“他已经穿完了衣服,一手挎上包,连句再见都没说完便闪了人。 杭潮生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四点二十五分,对他来说也不算早了。他去冲了个浴,刮了胡子,打开冰箱找出了火腿和黄油。食物都是昨天刚买的,两人的分量。他不是很饿,也没什么心思,随意切下两片面包,往里面填了片火腿,把黄油丢回冰箱,穿了外套带上门,驱车去了港口。 大批的货船陆续抵达了港口,红的橘的蓝的集装箱叠在一起,四方四正,有种童趣的笨拙。冬天的太阳也比较懒,懒得从海平面下爬上来。远处的天泛着灰白色,是鱼肚皮被剖开洗净的白。 他的集装箱是深棕色的,打开了箱门,正好和银灰的卡车相衔,冻得半死的海洋生物哗哗地倾倒着,冰渣被溅了一地。杭潮生靠着轮船桅杆,手里托着早上做的三明治。干巴巴的面包夹着冻肉,面包和肉还都切成了毛边儿。 他摆了摆手,华明走了上来。华明是英国人,应该不介意吃这个。杭潮生把三明治递给他:”还没吃过吧?我这里多了一个。“ 华明接过食物看了看,笑着说了声谢谢。他和杭潮生平行地站着,眼神在三明治和杭潮生之间笔直地窜。他趁杭潮生不注意,手往后一抡,食物就这么飞了出去。面包和肉之间没有酱料,刚一离手就分作了三块,两片面包跳水成功,剩下片火腿粘在了湿腥的甲板上。 太阳终于跳出了海平面,橘黄包着血红。杭潮生看了看表,七点钟了。港口被阳光一暖,沸起了人声轮船声卸货声。嘈杂的声音是浑厚无趣的立方体,和港湾上的集装箱一样。 一道尖而亮的声音很快穿破了它,岸边有人在尖叫。 没过多久,棕色集装箱的旁边围了一圈人。杭潮生跺了两下长筒靴,跳下船快步走过去。有个人看到了他,白着脸喊:”老大!箱子里倒出个死人!“ 尸体一半埋在冰渣中,裸露出来的脸和手都被海鲜的壳片和冰刮破了,血糊糊一片。工人们看到杭潮生,纷纷退到两边。他走上去,用带着工装手套的手扒开冰块,捧起死人的脸仔细端详着。身后的工人小声地议论着,声音中透着惊怖。 华明迈上几步,来到杭潮生身边。他的老大面无表情地扯下手套,一粒粒解开死人外套上上的纽扣,衬衫纽扣,露出了青紫的胸膛。他剥光了尸体的上半身衣服,扳过来翻过去地看,眼光钉在死者的腰部。华明观察着他的侧面。杭潮生嘴巴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萨沙。 17、俄国水饺 莫利刚打理完老板一天的行程和未接来电,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杭潮生提前到了办公室,一身码头渔夫的装扮,浑身散发着咸津津的味道,华明跟在他后面。两人均绷脸低头,神色紧张。 她不确定要说什么,于是倒出两杯茶:”两位要喝茶吗?“ 杭潮生在办公桌前坐定,抬头对她说:”你打电话到莱斯酒店订个包厢,明天晚上八点钟。“ 莫利点点头:”还有什么事吗?“ 杭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对了,你今天是最后一次上班了吧?“ 莫利今年六十二岁,早超过了退休年龄。杭潮生不喜欢养太多熟人,养了就得是持久的。他在这方面很懒,又记不住人。莫利的工资翻了三倍,是老板纯粹的花钱保脑细胞。如今她的孙子都会睁眼说瞎话了,杭潮生才肯放她走。 莫利在这里干了十多年,当初进了这里,就是因为老板看中了她”老“。杭潮生对年轻性感的女秘书没有什么兴趣,他这人好像有点禁欲。 她点了点头,抓起文件夹:”那我先出去了。“ 杭潮生习惯了老太的冷淡,应了声。华明本想解围,可大约是口音的关系,说出来的话总有些阴阳怪气:”以后要常来玩呐!“ 杭潮生被他老鸨一般的口吻吓了一跳。他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蓦然想起华明以前呆在一个叫什么布拉赛尔的公司。 第二天,杭潮生带着手下人准点到达莱斯酒店。对方迟到了半个钟头,他便安静地看了会儿报纸。 李约风尘仆仆地赶到,在方桌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穿着深灰的衬衫,系了条红领带。袖口的纽扣开着,露出一小节护腕。 杭潮生在他手腕上跳了眼,摘下了黑框眼镜。他有点老花。 李约这人长得有点怪,什么都怪,组合在一起就却是歪打正着了。他比杭潮生小十岁,三十而立的年纪,眼睛里还存留着许多不安分和显而易见的坏心眼。他没有空床期,同时却也没什么恋人。据说他喜欢古怪的人,这本身也很正常。年轻人嘛,吃东西总嫌不够冷不够辣不刺激,到老了就吃不动了。 他叫杭潮生”杭叔“,表情介于羞涩和不怀好意之间。杭潮生早就不再掐指算年龄差了,人人都他妈的叫他杭叔。上个礼拜萨沙还叫他杭叔来着,萨沙比他大三十来岁。七十岁的人管四十岁的人叫叔,可不得一头栽进水产箱里作死。 晚餐的内容是都是些色味浓重的菜,罗宋汤,红烩牛肉,烤羊排,奶油炖土豆,鱼子酱傍着黄油和粗面包,白巧克力冻糕。 李约往黑面包上殷了层黄油,又浇了鱼子酱。”杭叔喜欢俄国菜呀。“ 杭潮生切了快土豆,慢条斯理地说:”蓝帮的萨沙死了,我念个旧。对了,葬礼的请柬你收到了吗?“ 李约的嘴角细微地动了下:”是呀。真可惜。“ 杭潮生笑了笑,举起餐巾抹了把嘴巴。”牛肉饺子不错啊,我特意让他们浇了龙虾酱,你尝尝。“ 侍者上前在李约的盘子上放了一个。李约看了看杭潮生,视线落在饺子上。饺子很小,裹着奶黄色的酱汁,杭潮生给了个鼓励的微笑,他只好用叉子插起饺子,一口塞进嘴里。李约很讨厌饺子,中国饺子,意大利饺子,俄国饺子,统统都讨厌。他小的时候没人管,身边只有个年纪颇大的男仆。男仆是个菲律宾人,有点异装癖,一日三顿给他包饺子吃。馅子往往硬如弹丸,皮如城墙,这样的食物简直是在逼着人寻思活着的意义何在。 李约满心不情愿地咀嚼着,味道似乎还过得去,肉糜是软的,有点汤汁。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嘴里忽然被硌了下,勉强想吞下去,却在喉咙口堵着。李约呛了口,吐在了盘子上。 那是一节人的指骨,上面嵌着一片金属。 杭潮生放下刀叉,往椅背上一靠。”萨沙的指头味道怎么样?“ 李约脸也绿了,用叉子挑起那片金属。金属上刻着几个字母,Y. Li。那是从李约的手枪上抠下来的。当时两人抓着一把枪,扭打在一起。萨沙是个矫健的斯拉夫人,手力大得令人吃惊,差点把枪头掉转到他脑门上。要不是下手往萨沙脑门上补了枪,他早蹲在奈何桥边吃水饺去了。萨沙倒下去的时候,抠下了他手上的一块肉。 原来他是想要那片金属。李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可怖地凹下去一块。 杭潮生让人开了瓶杜松子酒,喝上一口。”你和蓝帮有什么过节,摊上我干什么呀。非得我亲自登门献尸,老和尚念经似的和蓝特解释了半天,还差点被崩了脑袋。“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李约哼笑了声,推开了盘子。”贾成舟那天带人来闹事,你敢说不是你的主意?“ 杭潮生摇了摇头:”你把萨沙的尸体混进我的运货里,出于嫁祸呢,那是你傻;出于报复呢,是真的很傻。“ ”你是说我就不该惹你喽?“ 杭潮生回味了下,点点头:”叫声叔就得让让,不是么?“ ”你才大我几岁,叫你叔是抬举你。“ 杭潮生摸了摸鬓边早白的头发。”总算有人正视我的年纪了,感激不尽呐。“ 李约不时拿眼神扫着屋里人的裤袋和衣袖。杭潮生脸上笑了半边:”你放心,我不是来寻你麻烦的,就是告诉你声,要小心。“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李约一只手探进裤袋,握住枪把手。 杭潮生两手合着,端放在桌面上,命令下手们:”把口袋都翻出来给李先生看!“ 那些人齐齐除了外套,把全身上下的口袋全翻了一遍。李约一声不响地看着,眼神没什么变化。等他们表演完毕,依然不讲话。杭潮生很无奈,只好咳嗽了两声:”那个,大家把衣服都脱了。“ 男人们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杭潮生回头看了眼,问他;”胯间这把枪咱们就别看了吧?“ 李约脸上也有点下不来,只好说:”杭叔,多有得罪了。大家都把衣服穿上吧。“ 杭潮生等人都穿好了,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散了吧。“说完先起身离去。走到门边忽然调转身来,瞅着李约。 ”还有句废话。蓝特向你问好。“ 18、吻 贾成舟还没有完全睡醒,嘴角淌着口水,从周轨的屁股上扬起了脸。他浑噩地看着周轨,以及周轨被扒个半光的下半身;周轨已经处于半瘫痪状态,勉强扭过头来看他。 贾孙子跳下床,惊叫起来。他怕到了极点似的叫着,拉警报似的叫着,无休无止地叫着,差点成为全天下第一个被屁股活活吓死的人。 周轨笨拙地扯过一边的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别怕。“他说,”干了坏事要勇于承认。“ 贾成舟止住了叫问他:”我和你……你和我……“ 周轨白了他一眼:”都住在地球村么?“ 贾成舟试探性地挪到床边,确认周轨半身不遂后才坐了下去。”我们有没有干那种……事?“ 周轨的眼白又扩大一圈:”干了是你娶我还是我娶你呀?“ 贾成舟急得跺了下脚:”你倒是快说呀!“ ”没有。“ 孙子终于安了心,长出了口气。 周轨冷着个脸说:”搞得像我QJ了你似的。“ 贾成舟尴尬地笑笑:”好好的朋友,酒后乱性发生那种事,会伤感情的。“ 周轨牙齿一酸:”我们有屁个感情。“说完躺了下去。贾成舟上去拍拍他说:”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周轨困得要死,懒得睬他。 贾成舟站起身,走到他床头坐下,伸手推搡着他。周轨一把拍掉他的手:”你他娘的擀面啊!别坐在这儿,挡着光了。“ 贾成舟呵呵一笑:”你睡觉要什么光啊。“ 周轨干脆把被子盖过头顶:”你管不着!“ 贾成舟这边顷刻没了动静。周轨也没多想,只是想睡。昏昏沉沉间,脸上忽地一凉,嘴唇上又是一热。他霍然睁开了眼,又被贾成舟的睫毛扇得闭住了。一股冰凉的电流从他脑门上流下去,过没多久,身体都颤抖了起来。贾成舟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惰性,基本只沾着一个地方;但持久而热烈。周轨有点背气,又不舍得,死也不愿伸手去推。没过多久就有点缺氧,再过了一刻,就是失氧了。他觉得热,是阳炭烹六月的热,人都要化了。他差点为全天下第一个被活活吻死的人。 贾成舟总算抬起了头,抹了抹嘴巴,笑着看他。周轨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啊。“ ”去想它干什么呢。“贾成舟说,”该来的总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第二天清晨来了桩交易。 周轨半边屁股肿得老高,一脸不情愿地被贾成舟塞进了轮椅。轮椅也是从酒店的小仓库里扒出来的,贾成舟一边扒一边感叹:”你家的宝贝可真多。“ 他们要去见客人。客人是两条毒虫,眼珠和牙齿一般的黄,瞳孔细如针尖,瘦腿的牛仔裤空荡荡地挂在胯上,屁股凹陷进去。真正的买手大有来头,因而躲在了幕后,两只毒虫只是来取货的。交易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形式,客人要求先验货。 周轨甩了一小袋可卡因在桌上。其中一只毒虫打开随身带的手提箱,从里面取出针管、勺子和一些兑了柠檬水的蒸馏水。他挑了些白粉,溶在水里,用打火机在勺子下烤了会儿,等粉末都融了,推进针管,往手肘的静脉上扎了一针。 毒虫解开橡皮管,舒服得都要软在了墙上。他竖起个大拇指:”好货!真是他妈的好东西啊。“ 贾成舟点点头:”我们要清点下钱。“ 还有条毒虫打开一只颇大的手提箱,里面整整齐齐一抹平的美金,像一屉子的蒸糕,看得人心头欢喜。 两对人都还不敢高兴。贾成舟一手提着装了毒品的旅行包,一手攥着手提箱的握柄,还有条毒虫也保持同一姿势。两人一同数”三、二、一“,同时放了一边的手。 两只毒虫拿了货,一头从旮旯酒店的后面钻出去,一路疾走,顷刻没了踪迹。 贾成舟等他们走干净了,忙带上门,下一刻尽兴地大笑起来。他举着一沓钞票,奔到周轨跟前,跪下身狂亲他。周轨一巴掌推开他的脸:”你见过的钱比我多,我都还没高兴,你疯个什么。“贾成舟说:”这不是发财的钱,可是救命的钱呐。“ 周轨坐久了屁股疼得厉害,上半身在轮椅上歪了半边。贾成舟此时像只亢奋的犀牛,对他来说可怕得很。他往贾成舟身上挡了把,自己往后滑了两步,以防他再扑上来。”快把钱藏好,我得去趟医院。“ 大夫是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满眼眶蓝阴阴的眼线,和下巴上的青筋相映成趣。她放下手中的圆珠笔,把椅子转到周轨的轮椅边上,伸出五根枯藤般的手指头,戳气球似的往周轨屁股上捏。周轨哎呀呀地叫了两声,老太婆不满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怕疼。“ 周轨哼了两声,贾成舟在一边说:”阿姨你先开药吧,我们等下有事儿呢。“ 老太婆眼朝上一翻,嘴唇翻动了两下。沙沙在纸上开了一堆狗皮膏药。 取完了药,贾成舟推着周轨从医院大门出去。门口停着辆救护车,红的蓝的灯亮成一片,车后门打开着,几个护士正往下搬着人。两个急救病人全身血肉模糊,鼻孔插管,胸膛平平的没有气儿。救护车旁边停着辆警车,好几个警察从里面蹿出来,跟在护士后头急急地往里赶。带头的是唐晋北,满面倦色,进门的时候朝他们看了眼。他有点吃惊,手指着周轨,嘴里还飘出句话:”怎么,你残疾啦?“周轨还来不及解释,他已尾随护士跑远了。 回到店里,贾成舟把周轨抱上了床,褪下半边裤子,抹了一手的膏药,往他青紫的屁股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贴了起来。周轨嗷嗷地叫着,飞起个枕头往贾成舟头上砸:”滚!“ 贾成舟果然滚到了床边。周轨哼哼唧唧地蹬上了被子,睁着眼往天花板上瞪。贾成舟蹭上去问他:”你看什么呢?“ 周轨没好气的说;”老天爷。“ 贾成舟呵呵地笑着:”疼了就说嘛,闹什么脾气。“ 周轨唔了声,贾成舟提议:”挺无趣的,看会儿电视。“周轨又唔了声。 贾成舟在床边扒了半天,才从被褥下挖出个遥控器,摁了开关。打开的第一个频道是新闻台。周轨被折腾得累,阖了眼就昏昏地要睡着。没过多久却被贾成舟生生推醒了。 ”你干什么呀!“周轨一把掀了被子,冲他咆哮。 贾成舟蹦下床,一手指着电视机:”那两条毒虫,在路上被车碾死了!“ 19、蓝特 唐晋北疲惫地从医院里出来,白衬衫上全是血。 当时那两条毒虫扛着巨大的登山包,没命似的往前跑,他开着车在后面赶。眼见着两人就要闪进狭窄幽深的巷子里,巷口突然蹿出辆轿车。轿车和警察把两个逃犯夹在当中,唐晋北狂打方向盘,猛踩刹车。车轮刮划着地面,发出尖利的声响。可还是迟了。两条毒虫被车一挤,血噗地糊上了两辆车的车窗。 受了重伤的逃犯被送进医院抢救,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咽了气。 他慢吞吞地走着,寻思着到哪里换下血衣。医院里充斥着酒精的气味,闹哄哄的。人见了他就躲,孩子指着他,冲大人叫:”他身上好多血,一定是杀人犯!警察叔叔怎么没把他抓走?“ 唐晋北走出医院,不敢招摇过市,挑了条僻静的小道回家。拉城是座古城,很多小路上没什么人。他在长鹿路的口子上转了个弯,拐进一条无名的小巷子。巷子很旧了,两旁灰褐色的墙砖剥落了大半,碎片堆在地上。头顶纵横交错地横着高压电线,像天空被摔碎的裂缝。他在这条七歪八扭的路上走着。再拐上两个弯,就是他家的公寓。 右手边的巷口里忽然跳出两个体型魁梧的东欧男子,戴着墨镜。一人很快地抓住了他,将他的双手反拧在背后,还有个人掏出抢,枪口抵在他脑门上。 ”唐先生,蓝先生让你回去一趟。“拿枪的人说。 蓝特是个独眼龙,头发雪白,有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结实,最起码枪法还是精准的。他穿了件洋红的衬衫,脖子上裹了条暗黄色的老式领巾。瞎掉的那只眼睛上蒙着眼罩,软绸做的,也是暗黄色,浮绣着复杂的纹路。 唐晋北被人领着走进了藏书房,蓝特坐在书桌边的沙发上,正在吃下午茶。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夹了黄油烤过的司康饼,一口口抿着吃。他的半边牙齿全没了,脸凹陷下去一大块。 蓝特说起话来嗓子嘶哑:”你来了啊,好久没见着啦。“说完放下了茶杯,掏出一柄金属,朝唐晋北的右膝盖上放了一枪。 唐晋北的膝盖上开了朵血花,他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蓝特收了枪,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阿顺和阿宝被你撞死了。胳膊肘往外拐是可以理解的,自相残杀可……“他是个外国人,拣不出词汇来,只好说”不大好“。 唐晋北顺了顺气,说:”我没刹住车。“ ”我是老了,争不动了。“蓝特叹了口气,”杭帮和那个什么海鲜帮,我只能打一个。这么几年呐,好容易碰见那么好的机会,被你给砸了。“ 阿顺和阿宝是蓝特安插在杭帮的卧底,车库里的毒品是李约的。蓝特原本安排这两人扮成贩毒者,运了毒品逃跑,再让唐晋北去逮个正着。这样一来,便成了杭潮生偷了李约的毒品,转手倒卖。蓝特早安排好了暗杀阿顺和阿宝的人,如今这两人在半路就死了,尸体被警察局控制起来。蓝特和政府的没什么交谊,倒是杭潮生和高官们交往甚密。这么一来,蓝特煞费苦心,反倒给自己惹了麻烦。 唐晋北低下头说:”我是有孩子的人,怎么敢有别的心思。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好。先生……“ 蓝特一言不发地喝光了茶,又吃了块饼,才说话:”行啦,这一枪给你个教训。我叫医生帮你把子弹取了。“说完摆摆手。 唐晋北跪了半天,膝盖里流出的血晕湿了一大片地毯。两个保镖走上来,把他往门外架。走到门口,蓝特忽然又喊住了他们。保镖架着唐晋北,调转过去。蓝特拿着手帕擦手,一只眼睛看着唐晋北:”以后杭潮生的床少爬。“ 唐晋北腿上捆着绷带,一瘸一拐走出了医诊室,迎面正好碰见了蓝特的儿子蓝尼。 蓝尼和唐晋北同岁,是个双性恋。他们是一道长大的,关系却一直很糟。蓝尼总喜欢对着他流口水,做下流的动作。 他欣赏着唐晋北的惨状,呵呵地笑着:”美人儿,又被我爸打了呀。“ 唐晋北一把推开他,继续往前走。蓝尼又扑上来抱着他:”这么急着走呀?挂念你儿子?我送你过去,顺便买个礼物给他。“ 唐晋北又甩了甩胳膊:”不用!“ 蓝尼骂了句,干脆抓住他的肩膀,往墙上摁。唐晋北猛烈地挣扎着,脚下一空,摔了在地板上,顺势推翻了一旁的花瓶。蓝尼很怕他爸,一开始就没打算弄出这么大动静。只好往唐晋北伤腿上踹了脚,骂了句:”贱货!“悻悻地闪了人。 蓝特派车把唐晋北送到家附近。他下了车,很快给小葱的老师打了个电话,老师说,小葱已经被他爷爷接回家了。唐晋北噗嗤笑了出来。回去的路还是走了半天。唐晋北忽然想到,早上才刚说周轨是残疾人,报应就卷着滚滚的子弹来了。 屋里亮着灯,他揿了门铃。开门的是杭潮生,门一开,小葱一溜烟地扑了上来。唐晋北脚上疼得要死,又被孩子熊推,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龇牙咧嘴地说:”晚饭吃了没?“ 小葱说:”还没呢,爷爷说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杭潮生得了便宜,恬这个笑脸:”儿啊——“ 唐晋北剜了他一眼,总觉得小葱不大对劲儿。他捏着小葱的下巴,掰开了小嘴。小葱的牙齿黑糊糊的,舌头也是,嘴巴里钻出股浓浓的巧克力味。唐晋北声音提高八分:”杭潮生你给他吃了多少!他还在换牙你知不知道啊!“说完往房子里冲。 杭潮生往后跳了好几步。”也没多少,就吃了一块。“ 唐晋北刚被人修理出一肚子火气,忍不住骂道:”你放屁!“ 杭潮生连忙捂住小葱的两只耳朵,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骂脏话呢!你这爹是怎么当的?“ 唐晋北翻了个白眼,他是真的累了,没力气再和他闹腾。杭潮生看到他腿上高出一块,就上去搂着他。唐晋北靠在他臂怀里,凑到他耳边说:”吃晚饭你就走吧,我们以后别来往了。“ 杭潮生拍怕小葱的肩:”你先去吃饭,吃好做作业。我们有话要说。“等孩子一走,就把唐晋北拉进了卧室,关了门。 唐晋北一进门,就脱了骨似的扑在地上。杭潮生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唐晋北左腿还算灵光,说完谢谢,一脚蹬开杭潮生。 杭潮生被他神准地蹬在了对面沙发上,干脆就坐下了。他捂住肚子说:”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么。“ 唐晋北依然不开心:”老子他妈的温柔烦了。“ 杭潮生屁股离了沙发,想去楼楼他。唐晋北脸上又凶悍起来,左脚跃跃欲试,他只好又坐了回去。”明明是蓝特主动找麻烦,我又没什么错,你冲我发脾气干什么。“ 唐晋北哼了两声:”我是气我自己。“ 杭潮生想了想,说:”我虽然不爱惹事,你要真为难,我就把蓝特给端了。“ 唐晋北反倒笑了:”你要有本事就早端了。比他差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 杭潮生嗨了声:”他都那么老了,前两天去看他,毛都没剩几根了。“ ”你就吹吧。“唐晋北摇摇头。”您老人家悠着点,攥着一大笔钱养老有什么不好的。你动不动蓝特,对我都没什么好处。我又不像你,孤家寡人一个。“ 杭潮生站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压上去。拧着他的脸说:”是谁让我变孤家寡人的?“ 唐晋北偏过头:”我这次算是拼了性命帮你一回,这样还不够?“ ”你就为了这个?“杭潮生支起上半身,往他的伤口看了眼。冷冷地笑着。”你不这么做,我会死?我就没办法了?哦,原来你还帮了个大忙了。“ 唐晋北脸色煞白,咬牙看着他。”是是是,你有本事,是我不自量力。“ 杭潮生能感觉到他在身下打着抖,可还是拍拍他的半边脸:”你想断就断好了,大家又不是找不到床伴。“ 唐晋北点点头,说了句”那你走好“,硬邦邦地躺了下去。 杭潮生出了房门,男孩刚刚吃完饭,问他:”你们怎么还不吃饭呐?“ 杭潮生冲孩子挤出个笑:”你爸爸累了,等下吃。你乖乖做作业去。我还有事呢,就不吃了。“ 小葱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陪我玩?“ 杭潮生想了想,含糊地答了句;”改天吧。“ 孩子是机灵的,长长地哦了声,垂着脑袋做功课去了。 杭潮生乘着电梯下了楼,往外走了两步,抬头往上看。整座公寓四方四正,在夜间明晃晃的,像一个巨大通透的冰块盒,唐晋北的家只是其中的一格,往外散发着绵薄的冷气。 20、病人特权 周轨撅着半边屁股在床上挺尸了一个礼拜。贾成舟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照顾他,像女孩子折腾芭比娃娃一样地折腾他,没过多久就嫌烦了。总说付出得有回报,可周轨哼哼唧唧了一个礼拜,眼见都快养成神了,怎么还是不见好? 他是多么想,把周轨搂在怀里揉一揉啊。 周轨很明白他的心思,也很同情。男人么,只能动上半身却碰不得下半身,那简直和受刑没两样。于是他趴在床上,爬在浴缸里,伏在沙发上,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出一个脑袋,极有诚意地对贾成舟说:”天气冷,咱们先过过冬。捂到开春,我的毛病就好了。裹到立夏,咱们就可以上床了。“ 贾成舟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又消了下去。他坐在周轨的床头,恬这个笑脸。这种笑脸很难形容,要是用蓝特的话来说,就是”不大好“。他说:”宝贝儿,没事。我又不是只看上了你的屁股。我爱的是你的……“他吞了口口水,艰难地想了想。”你躺着不动胡吃海塞也不长膘的身子,你磨刀时那个自信满满的笑,你砍人时麻利的手脚,你……“ ”闭嘴!“周轨把一包空的烟盒子抽在桌上,点上支烟,又缩回了被窝里。 ”这样会着火——“贾成舟上去一把扯下被子,眼睛忽然直了。周轨的被窝里居然有个烟灰缸。日子是过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贾成舟愤怒极了,一巴掌抽在周轨屁股上。说:”你有点样子好不好?多大的人了,活得跟废柴大学生没两样。“ 周轨摸着火辣辣的屁股,一语不发地想着,这孙子什么时候开始登鼻子上脸了。 贾成舟看他脸像倒翻了的调味盘,毛手毛脚上去揉那个地方:”我还专捡没伤的那边拍,下手还是太重了?“ 周轨掀开被子,指了指自己的背后:”现在是不是肿的一样高了?“ 贾成舟摆摆手;”哪有啊,没那么严重。“ 周轨就此阴着个脸,不说话了。贾成舟最怕见到他这种阴鸷的样子,简直是一肚子坏水呼之欲出。他殷勤地给周轨盖上被子。”你别生气呀,我再也不敢了。“ 周轨却很认真地问他:”你真的想做?“ 贾成舟半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地看着周轨。他就像个烂了一口牙齿的孩子,站在街口流着口水。一个老巫婆走过来,举着晶莹剔透的糖果问他,小朋友,奶奶给你吃糖好不好? 周轨看他这种反应,恶恶地出了口气,又把被子拉上了头。 孩子挣扎了半天,拔腿去追远去的老巫婆。 贾成舟掀开周轨的被子,说:”我要!“ 周轨在被窝里睁着眼:”你要什么?“ ”那个。“ 周轨往床上环视了下,又把头转向他;”哪个?“ 贾成舟吞咽了下,说:”做爱!“ 周轨切了声:”我和你没有爱。“ 贾成舟小心翼翼跳上床:”嗳,前戏都是磨嘴皮子么?“说完试探着去抱周轨,把他掰过来,两人面对面躺着。周轨鼻息加重,沉沉地看着他。 他把周轨的衣服解开,一只手伸进去,挨个搓揉着他的乳头,周轨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紧闭着眼睛。他一点点褪周轨的裤子,手掌盖住当中的性器。那根东西已经硬了一半。他捏着上面,一点点往下挤掼。周轨发出轻轻的呻吟,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腾出另外只手,帮他也拉下裤子,握住那节炽烫的器官。 周轨先他一步泄了,闭着眼把头垂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喘着气。他的额头是湿的,贾成舟的胸膛也是汗湿的。他的手用了把力,贾成舟低叫了声,那头涌出浑浊的白液。周轨愣愣地看着床单上的污迹,贾成舟勾起他的脸说:”没事的。“他却蓦地笑出了声。 他们很快又硬了第二次,贾成舟的欲望翻腾着,变本加厉地强烈。进去,进去!他把周轨翻了过去,往他肚子下垫枕头。 周轨却挣扎着翻了过来,果断干脆地告诉他:”我不喜欢被人捅!“ 贾成舟也很硬气:”我也不喜欢!“ 两人下面硬邦邦的,木在原地僵持着。贾成舟忽然伸手弹了下周轨的荫净,说:”那怎么办?“ 周轨想了想,大言不惭地说;”你可以坐上来呀。“ 贾成舟眼睛一翻:”凭什么!“ ”就凭我是病人,病人该有特权的。“周轨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贾成舟抿着嘴看了他半天,视死如归地说:”润滑膏在哪儿?“ 周轨脱光了衣服,白煮年糕似的横在床上。贾成舟在两人交合的位置都涂了油,手指伸进自己的后面,在口子内部又抹了些。他骑在周轨的腰上,跪着,一只手绕过自己的下面,握着周轨的性器,对准它一点点坐下去。 炙热的器官一点点撑开肠壁,把他的里面填实了,几乎要胀裂开来。贾成舟拧着眉毛咬住了嘴唇,大颗的汗珠滴下来流进嘴巴里。最开始的半个钟头,只有痛,没有别的。那个口子比他想象中要紧得多,他惊异于如此小的口子如何能塞下那么硕大灼热的器物。他脑袋里是一片白障,只想着,我要受不了了,要死了。 周轨望着贾成舟,他因为痛楚而扭曲着的脸,没有继续往上挺腰。男人之间的这项运动,就像枪对着枪,走了火就会是巨大的伤害。他慢慢弓起了身子,半坐起来,把贾成舟的性器往上提,含进嘴里。铃口已经湿透了,缓缓分泌着前列腺液,咸滋滋的。周轨的脊背紧紧蜷着,绷到了极限,伤着的臀部疼得发麻,背上额头上全冒出了冷汗。他嘴巴裹着那样东西,慢慢舔着。那段器官在他口中悸动着,像被堵住了口子的水管。他抿着嘴,把里面的液体往外导。 贾成舟带着哭腔叫了声,把周轨的脑袋往后推。周轨也连忙往后仰,可脊背已经木了,根本没躲开,只觉得脖子上一热,一股液体灌了出来,浇在他身上。贾成舟不叫了,红着脸看他。他把手绕到贾成舟的屁股上,拍了拍。”没事。“ 贾成舟全然放松了下来,最痛的时候总算捱了过去。他开始尝试着加快起伏的速度。他们在体内冲撞起来,发出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只是不连贯的、干巴巴的沉闷,而是湿润的,每一记都漾着水声。他们都舒了口气,对视着笑了。 周轨一直都想射,但强忍着。贾成舟身后的口子是个温湿的洞穴,舒服极了。他又忍了一刻,才推了把贾成舟,拔了出来。器官半立着,顶部蛋清似的液体泄下来,他的肚子上是黏黏的一滩污迹。 贾成舟从他身上栽下来,花了半天功夫才躺平了。床单上蔫搭搭的,泛着腥气。他们太累了,没力气去改变这种不适。就像吃得太饱的两个人,趴在餐桌上,没有精力去收拾满桌的残局。 贾成望着床对头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周轨祖先的骨灰盒。他瞅着瞅着就笑了:”对不起呀,让你们做观众了。“ 周轨也咯咯地笑了,说:”没事,他们也好久没看片子了。“ 两人躺在一块儿,有气无力地笑着,笑得喘不过气,一起睡了过去。 21、深巷的恶魔 周轨的毛病还没等天暖就好了,贾成舟觉得自己功不可没:”被爱滋润着,可不得马上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是午夜。周轨拿着迷药和绳索,准备出门开工。他们在门后简短地亲吻,贾成舟祝了他好运。 然而他的首次复工却以空手而归收场。他常去的那两条巷子里居然空无一人,只有月光,灯光,垂着头,它们百无聊赖,于是在一起笑话他。他把麻绳抽在地面的积水上,水花溅了起来,小小的两朵,很快落了下去。 周轨在空巷子里吹了个口哨,点上支烟,手往口袋里一插,晃悠悠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有许多拐弯。拉城的小巷就是这样,细细的一道道交错,像甜瓜表皮的纹路,没有规则地横来竖去。他很久没有出门,居然迷了路。不过拐来拐去总会到的,只是时间会长点,他冷得缩了缩脖子,想着。他很快到了下个路口,那是个三岔口,一个点,三条路,没有条路是他熟悉的。他有点发怵。 路口有一杆路灯,依着条高高的电线杆。灯下坐了个老太太,灯光在她的白发上飞着银火。她不是他的猎物,他绕过去。 他老爹跟他说过规则。不杀老人,不杀小孩,不杀动物。没什么道理,就是规则,规则是不需要讲道理的。 周轨走近老太太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冲他咯咯地笑着,嘴巴里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她还伸出手冲他摇了摇。 周轨打了个冷战。 她的指甲是黑色的。 他惊叫一声,烟头从嘴里喷出来。他撒开双腿,往一条小路上疯跑。路的尽头好像亮着灯光,黄黄的,很亮。他加快了速度,朝亮光奔去。早春的风刀片一样在脸上刮着,在耳边萧萧地响。周轨还没奔到尽头,就刹住了脚。 那是一面墙,是个死胡同。墙头几盏光。周轨冷汗直冒,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一颗颗立了起来。背后偏偏咯吱咯吱地传来脚步声。 回头,还是不回头?这他妈的是个问题啊! 周轨生得很单薄,此时的他就像墙上的招贴画,背朝群众。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半夜跑到巷子里,蹭灰么?“ 周轨顶着张僵硬的脸,回过身去。 李约比他高一个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着眼颐指气使地瞧着他。身后一左一右各站了两个保镖。他一步步走近周轨,把周轨逼进墙角。 周轨很清楚自己当下的状态,像一条很怂的蝼蚁,嘚嘚地打着抖。可颤抖是生理反应,他的意志又很薄弱,是控制不来的。 李约把他完全堵进了墙角,猫看着金丝雀似的看了他会儿,说:”你很冷么?“ 周轨看着他,屁股不知不觉地痛起来,于是抖得更厉害了。”没、没有。“他说。 ”哦……“李约面无表情地应了句。”那就是害怕喽。“ ”不、不怕……那是……“周轨咽了口唾沫。”怕极了。“ 李约听了,呵呵地笑了一串。 深更半夜,在一条狭窄黑暗的破巷子里,一个鬼煞般的男人,呵呵地笑。 周轨觉得,那个一手黑指甲的老太婆一定是李约他妈。 李约一把提起他的领子,说:”你欠我一条人命。“ 周轨背顶在墙上,脚离开了地面半公分。”什么人命?“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我那儿把有个人的脑袋当瓜切了,不记得了?“ ”哦……“周轨艰难地回忆着。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不少了,他又不大会记人数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李约手劲奇大,又把他往上提了一点。说:”那该怎么办呢?“ 周轨大大的眼珠子晃了眼他身后的两个大汉,又盯着他:”你是来要我命的么?“ 李约觉得拧一只蚂蚁是没什么意思;可掐着蛇的脑袋,让他吐着舌头甩着身子无能为力,那实在是太好玩了。他松了手,周轨落回了地上。他干脆捏着周轨的脖子,又将他一把拎起来,这次提得更高了。 周轨呼吸困难,红了脸,喉咙里咔咔的。 李约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玩够了,把周轨放了下来。周轨一个劲儿往里面躲,怕他再把自己提起来。李约看他这样子,心里有点厌恶,抬手给他一巴掌。周轨脸往一边偏去,正好敲在墙砖上,蹭下一层皮,没过多久哗哗流下血来。 周轨有点无助。他感觉到李约对他没什么杀心,可半夜起来这么折腾他,也实在说不过去。李约这样的家伙,结怨结仇的一大堆,自己绝对排不上号。 李约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说:”我这次来呢,是让你帮我个忙,将功补过。“ 周轨以最快的频率点起了头。他是条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吃软不吃硬。 李约满意地嗯了声,说:”下周三我和两个朋友到你店里见个面,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大约两天后,我会把其中一个……朋友的尸体送到你店里,你帮我剁了。“ 周轨心想,好家伙,你还真狮子大开口了。忍不住问;”你杀你朋友干什么?“ 李约没介意,想了想说:”也不是朋友。唔……也不算仇人,总之他死了就有好戏看了。“ 周轨含糊地应了声:”那我可以走了把?“ 李约的身边有一道空隙,他开始往那里蹭。李约一把抓住他:”我怎么知道你会努力办事?“ 周轨喝地笑了笑:”你要杀了我,还不是一下子的事?我哪里敢不听话?“话还没说完,被两个保镖摁在了一旁的砖堆上。 李约一步步走过来,冷笑着说:”你和贾成舟半夜里爬进那个停车场干什么?“ 周轨头低着,作着轻微的挣扎。李约又近几步,腿正好贴在他脸上,说:”你们偷我的东西,转手卖了再还我的债,算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 周轨心里一寒,他娘的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他朝那条腿说:”我们真的不知道那是你的。“ 李约哼了声;”我怎么知道你们不知道?“ 周轨想也没想,说:”你又不是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知道不知道那是你的?“ 李约把他的话消化了两秒钟,朝保镖做了个手势,周轨跪着的腿上又挨了两下,他几乎趴在了地上。 李约把周轨的手拉出,扯平放在地上,让他五指摊开,从口袋里取出一小柄薄薄的刀片。周轨哆嗦着,但也只是哆嗦着,没什么事情好做。李约端量了下他的手,将刀片插进了他食指的指甲缝里,手一翻,刀尖往上挑。周轨的食指指甲被整个撬了下来,血嗤地喷在地上。 十指连心,周轨心口猛烈地绞了下,喉咙都甜了,声嘶力竭地惨叫着。两个大汉松开了他,他滚到一边,抖着哭。李约扯起他的头发,看着他扭曲的脸,说:”乖乖的把事情给办了,其他的事,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要再出什么岔子,你的十根手指头、贾成舟的眼皮,都是这个下场。听到没有?“ 周轨已经痛得神志不清,根本没反应过来。李约扯紧了他的头发,凶横地甩了他一巴掌,手一松,周轨的头砸在地上。他又补了句:”听见没有?“周轨勉强支起小半个上身,点了点头。李约这才起身,和两个保镖离开了。 周轨在地上趴了很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就是那么昏昏沉沉地走着,手上的血拖了一路。 贾成舟开了门,看他满手的血痂,脸色惨白,半边脸上也挂着黑乎乎的血,话都不会说了,吓了一大跳,问他:”你你你,你怎么了。“ 周轨脚一软,扑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要回房去拜拜我的祖宗们……“ 22、红色粉末 李约坐在市中心画廊的长椅上。他穿了件军绿的风衣,底下是黑色西装裤和一双半旧皮鞋。这里正在举行摄影展。他的面前挂着几幅荷兰摄影师的作品,名字叫大爆炸。一团团粉末在夜空中绽出,彩花一朵朵。他对着墙壁,等着。 有个男人靠着他坐下。男人穿着一套得体的西服,架着黑框眼镜,头发花白了。李约看着墙上的相片,说:”是你约的我,自己反而迟到了一刻钟。“ 杭潮生呵呵笑了:”怎么,还要我买花给你道歉?“说完托了把腰。 李约侧头扫了他一眼,扯起半边嘴角,笑得有点轻蔑,是年轻人笑老年人的那种。”杭叔,做人呢要服老,横死在床上的,除了妓女就是老人家。“ ”男人就非得死在枪口下?你也忒幼稚了。我看死在床上挺好的。“杭潮生理了理领带,”参加影展,穿得那么不上调。“ 李约撇了撇嘴说:”我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生的太他妈的贵气,就算裸奔也是光芒万丈。“ 杭潮生终于忍不住偏过头看了看李约,这小子半点都没有脸红,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裸奔的人哪个不是光芒万丈的?“ 李约没了耐心:”好了,废话扯够了吧?你找我来干什么?“ 杭潮生挠了挠头:”我果然老了,把正事给忘了。那个那个……我手下有两个人,一个叫阿顺,一个叫阿宝。他们一来二去地搞到了大批的毒品,毒品是你的。本来想倒卖出去,可惜半路遇着警察,跑得太笨,被车碾死了。“ 李约把头完全转了过来:”怎么,杭叔是向我摊牌?“ ”摊牌这种事我早玩厌了,“杭潮生抚了抚镜片。”我最近新学了一样本领,叫嚼舌头。前面在蓝特那儿露了手,今天到你眼前现现。“ 李约听到这里,张了嘴,同杭潮生异口同声地说:”那两个小伙子是蓝特的人。“ 杭潮生又挠了挠头:”看来我这本事学的不够好呀。“ 李约却觉得他的话正好撞在心口上,稳住了脸色说:”本身么,这整件事我都不晓得,你在警局那儿又有人,实在没必要和我提起。杭叔你是聪明人,这么巴巴地约我来,是有别的意思吧。“ 杭潮生原来还准备了许多口水,却没想到进展那么快。他几乎是楞了下,咽下了多余的口水,答道:”是呀。“ 李约偏过头,看看他,又把头调向了墙壁。 杭潮生端详着墙上的相片。当中那幅是一团炸裂的红色粉末,蓬勃地喷射出来,灿丽浓烈的红,生生压住了漆黑的背景,像要从画面中硬闯出来。他几乎能嗅到男人最爱的一种味道,喃喃地问了声:”看着当中那幅画,你想到了什么?“ 李约晃了下脑袋,端详了一刻。”子弹穿过人的脑袋,后脑勺会出现这个。“ 两人的手在暗处握了握,一齐站起身,相背离去。 …… 下午四点钟,校园里的下课铃响了,脆生生地传到校园的街对过。 唐晋北靠在车窗边上抽完了一支烟,随即摇下四面车窗,风卷进车厢,把烟味带了出去。 孩子们穿得五颜六色,彩云似的从校门里涌出来。唐晋北不由地把头又伸出去,看小葱出来了没。一直等到校园里都走空了,小葱还是没有出来。最后倒是出来个斯拉夫人,身量高大,圆滚滚的眼睛,尖削的鼻子,脸上白得也不透彻,皮肤带点褐红色,穿了件皮夹克。 唐晋北从车厢里跳下来,车门一甩,快步走了过去。”唐琪呢!“他的口气几乎有点横。蓝尼看见唐晋北,笑了:”好端端的,那么大火气!“他的中文说得很好,几乎没有口音。 唐晋北又问了遍:”你把唐琪弄哪儿去了?“ 蓝尼笑笑,下巴戳着远处:”你孩子不是好好的么!“ 唐晋北调头看了过去。小葱被一群男人簇拥着,几乎是被推搡着,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唐晋北要追过去,被蓝尼一把抓住了。蓝尼整个人比他大一圈,力气也是牛一般。他手像钢爪似地卡住唐晋北的手腕,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你把我想得那么坏呀?我让他们带孩子去游乐场玩,你呢就跟我回去。“ 唐晋北抖了抖牙齿:”你不要胡来!“ ”我没有胡来哇。“蓝尼拖着他,走向另外一辆车。”你儿子玩得开不开心,全看你。“ 唐晋北瞪圆了眼睛看了他半天,用不着他塞,自己爬进了车厢。 蓝尼把车门锁了,插进钥匙,启动了车。”要听什么?“ ”你死前的叫声。“ 蓝尼往唐晋北脸是轻轻飘了个巴掌:”我脾气怎么样,你清楚的。聪明点。“ 两人驱车到了蓝尼的住所。蓝尼住在城郊的一栋三层别墅里,房子不大,花里胡哨地点缀了不少东西。屋里有两个保镖,一个菲律宾佣人。蓝尼进了门也不多耽搁,直接拉着唐晋北上了楼。三个下人一言不发地目送他们上去。 蓝尼的卧室布置得像圣彼得堡的冬宫。一色红艳艳的墙纸,墙上爬满了金饰,一排描金的镜子嵌在墙面上,镜子之间又全是水晶灯。床上是橘黄的被褥,绣满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花。一眼看去,简直要把人整出心脏病。 唐晋北皱了皱眉头。蓝尼走上去,把他往墙上摁:”美人儿,又不高兴哇?“一层层剥光他的衣服,强迫他脸侧贴着墙,扯开他的大腿,掏出阳具,往中间戳。唐晋北一手扶着墙,一手抓着灯柄,咬着牙忍着。 蓝尼试了几回,根本进不去。操,那么紧。他用俄语骂了句,抬起唐晋北的一条腿,拉开到最大限度,自己往后退了一点,牙一咬,狠命地一挺,一下子进去了一半。唐晋北牙齿咯咯地颤着,还是叫出了声。蓝尼停顿了会儿,又挺腰往前撞,把整根器官送了进去,一下下抽送起来。 唐晋北后面钝痛着,整条脊背都像被撞碎了似的,一点点地要直不起来。蓝尼加快了速度,狠命地动着,没过多久就在里面泄了一次。 他一抽出阳具,唐晋北就贴着墙滑下去。等唐晋北整个地落了地,蓝尼又把他拎起来,往床上扔,让他伏在床上,肚子下面垫了两层枕头。又好像不够,干脆提起他的臀部,让他跪着,像条狗一样,口子向自己敞开着。 蓝尼又捅了进去,这是最容易进的姿势,他一入到底,干得更加凶横,像要杀死唐晋北一样。他把脸贴在唐晋北的后脖颈上,喘着气说;”宝贝儿,别怪我啊,我实在太想你了。做梦都想干你。你让我泻泻火。“ 唐晋北已经痛得感觉不到什么了,木木地随他操弄着。蓝尼取掉了他肚子下的枕头,把他翻过来仰躺,自己半跪着,挪动膝盖,一直骑到唐晋北的肩上,大腿夹着他的脖子。他托起唐晋北的脑袋,骑紧他的脖根,强迫他张开嘴,攥紧了性器,又捅进了他的嘴巴。唐晋北喉咙口被牢牢地顶着,整个口腔被填实了。他喘不过气来,又感到恶心,连反咽的余地也没有。 蓝尼一下下在他嘴里进出,完全没把那里当成嘴巴,那只是个洞。唐晋北手抓着床单,都哭了出来,他还是没出来,直到射进了里面。 唐晋北抬起半个脑袋,呛得几乎要晕过去。蓝尼才停了动作,搂着他一下下地亲:”你配合点,就不那么痛了呀。“ 唐晋北的喉咙很快肿了,沙着嗓子:”我什么时候好走?“ 蓝尼当了他一把,翻过身去找了盒烟。”这么没耐心?我们先睡上一觉,看看还能不能再来几回。“ 唐晋北不知道是真累极了,还是吓坏了。眼一翻,实打实地晕了过去。 23、蓝尼 蓝特的房子很少有窗,怎么看都像个豪华的大型墓室。从里面养出来的孩子都是阴白的,憔悴的,缺乏安全感的。只有蓝尼不是,他爱太阳,爱跑,爱动,他是黝黑的,强健的,做什么都有冲劲,同时缺乏头脑。蓝特抱怨过。”你就是太爱动了,没时间静下来思考。“说这话的时候,萨沙坐在旁边,捧着只吉娃娃,附和着:”你看吉娃娃,一天到晚动个不停,叫个不停,像个得了失心疯的小老头,它是最笨的狗。“ 萨沙已经不在了,杭潮生把他的尸体送上门的时候,蓝尼也在旁边。 但这幢房子里的人都不会忘记萨沙。从很大程度上讲,房子墓穴式的装修和这个人息息相关。 萨沙是个白化病人,他很白,白得在黑暗中都好似会发光,像中国神话中的白无常。他的手臂像发育不良的人参须,上面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瞳孔呈浅红色。即便他一直戴假发和有色隐形眼镜,还是一样的丑。蓝尼总是好奇着,他是那么丑,丑得吓人,我父亲怎么会喜欢上他? 蓝尼从任何地方看,都不像他父亲。蓝特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头,成日坐在暗不见光的藏书室里,守着一个白化病人。无可否认的是,一些东西还是会遗传的。比方说,蓝特喜欢男人,蓝尼也喜欢。 蓝尼对爱情有着愚蠢而固执的想法,一见钟情,相守到老,在当下几乎成了屁话,可他坚信不疑。他第一个看上的是唐晋北,这种情愫自此之后就没有消退过,一直在,一直火热地翻滚着,对他对唐晋北都近乎于可怖。 唐晋北是蓝特从孤儿院拣来的,和房子里的其他孩子没两样,没血色,阴沉沉的,像一潭死水,四周点缀着旖旎的风景,再漂亮,也不过是死水罢了。 蓝尼在藏书房外面的走廊上截住唐晋北,结结巴巴地对他说:”我可以亲你吗?“那年他们好像是十四岁。唐晋北喊他”神经病“,然后走开了。 他的欲望比自己估量的要大很多。他爸说得对,他太爱动了,没有时间思考,跟动物一样,本能永远站在理智的上面。他也根本没料到,得不到的滋味居然是那么的难受。他最终还是放倒了唐晋北,他们断断续续地,到最后是频繁地发生性关系,一直在做,虽然做出来的不是爱,或是和爱相关的任何东西。这种行为甚至谈不上是做爱,更像QJ。 唐晋北搞上了他的姐姐谭雅,谭雅是蓝特的私生女,又是个白得跟木偶人似的生物。蓝特对谭雅不算讨厌,尽管她是他和一个妓女生下来的。谭雅怀上了孩子,唐晋北娶了他,然后谭雅离奇地死了,这差不多是蓝尼知道的全部。 他来到了藏书房外面,扣了两下门,走了进去。 藏书房是整栋建筑里最暗的地方,里面浮动着幽幽的木头的气息。屋里点了一盏台灯。蓝特坐在书桌边上,翻着东西。蓝尼皱了皱眉头,他爸又在整理萨沙的东西了。 蓝特把卸开的枪又装了一遍,喃喃地说:”萨沙是白化病人当中的运动健将,呵呵……他什么都会……我们以前常出去打猎……他的力气很大,可以扛最重的猎枪……他死前的一个礼拜,我们还去地下温室里比过枪……“ ”爸爸……“蓝尼提醒他自己来了。 蓝特眼神越过镜片,看看他:”门关好了么?“ 蓝尼点点头,不过房间里太暗,他只好出了个声。”嗯。“ 蓝特又开始拿起一副眼镜擦拭了起来。”下个礼拜三,你去办趟事。杭潮生和那个李约知道吧?你同他们去开个会。地点在断魂街,那个靠卖人肉馅饼赚钱的酒店,叫什么来着?嗳,记不得了。“ 蓝尼唔了声:”我们三家倒是很久没一起碰头了,去那么个破烂地方?“ 蓝特朝镜片上喝了口气,手指捏着手帕继续摩擦着。”我老了,要退了。久安的董事会很快要重组。企业是咱们的,枪是咱们的,油是咱们的,可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更别说杭潮生和李约那两双眼睛,瞪得跟咕噜姆似的。先稳住他们,你呢也给他们留点好影印象。打不起就要合得来嘛。“ 蓝尼总觉得他父亲这话说得有点懦弱,完全不是一贯的作风。难道是他真老了?蓝特看穿了他的心思,把眼镜小心翼翼放回了盒子,呵呵地笑着:”我平常惯着你,你总是玩得太凶了,没办过几件正事。好好去瞧瞧杭潮生和李约,特别是李约,人家也是年轻人,就阴毒得像条蛇。到了那天,多留意,不,是多多瞻仰他们的行事举动。“ 蓝尼不屑地笑笑:”那个杭潮生,一会儿扮鬼,一会儿扮神,我真是服了他了。“ ”说到杭潮生呀。“老头叹了口气,”你这人太冲动。感情的事——“ ”我知道。“蓝尼打断他。”我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蓝特搁下眼镜,将刚才的那把枪又拿了出来,递给蓝尼。蓝尼怪异地看着他,没接。他手抬了抬,示意蓝尼快拿着。蓝尼只好收了枪,拿在手里瞧着,说:”爸爸,我随身有自己的枪。“ 蓝特摇摇头说:”开好会出来,你马上回家来,我让你杀个人。“ ”谁?“ 蓝特看着他,吐出个名字:”唐晋北。“ 蓝尼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留着碍事。多余的人不该活着,但有活着的可能性。碍事的人越早解决越好。“蓝尼说完,开始擦拭一块手表。他很专注,像布鲁日钟表店里最普通的老工匠。 ”爸爸……“ 蓝特没抬头,说:”好啦,你可以出去了。“ 蓝尼半天没动,又叫了声:”爸爸……“他手摸着地面,跪了下去。 蓝特往地上看了眼,叹了口气:”真没出息。你爱跪就跪着吧。“ 蓝尼恳求他:”你把他关起来,锁起来,怎么都好。不要杀他!“ 蓝特捏着表带,金属发出嘎达一声。”蓝尼。“他说,”尝试着不要用基罢思考。“他腾起只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用这里,这里是用来思考的。“ ”我喜欢他!“蓝尼大声说。 ”你只是喜欢操他。“ 蓝尼摆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是这里喜欢他。“他又指了指自己胯间:”不光是这里。“ 蓝特噗嗤地笑了出来,哈哈哈笑了一通。笑完后声音都变得尖细了;”好啦,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蓝尼像个得到了周末午后去参加足球赛批准的男孩,满意地离开了藏书房。蓝特目送他离开,关了门,嘴巴挪了挪,又低下头擦起了手表。 24、清晨流血事件 周轨自从被撬了块手指甲,精神就一直很虚弱。贾成舟看他眼神浑浑的,又心疼又奇怪。按理说,他刀下的幽魂手拉手都可以绕旮旯酒店好多圈了,自己掉了块指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可周老板就是被吓坏了,每天花好几个钟头躲在房间里,和他的祖宗们交谈着。贾成舟时而端着几杯茶,一碟茶点,幽手幽脚进了房门,蹑手蹑脚蹭到书架边上,堪称贤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怪声怪气地对周轨和那几个套娃说:”你们接着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蹦上床,把电视机调到足球频道,挥着拳头鬼哭狼嚎地加起油来。 周轨时常从交谈中抽出身来,贴到电视机前瞄一眼比赛进展,然后又折回书架前冥想起来。 诡异的日子就这么持续了几天,终于在一天清晨被打破。 酒店离开门还差两个多钟头,店门被均匀地敲了三下。咚,咚,咚。 贾成舟一只脚尚还在梦境中,穿着件睡袍,飘到门边开了门。门口站了个年轻男人,生得大约是不错的,就是神情比较凶悍,是个相貌堂堂的门神。 贾成舟揉了揉眼睛,把门神瞧清楚了,瞧清楚后往后跳了两步。 李约对他没什么想法,就像看着高脚杯里的白开水一样。他大约是有点身高优势的,或是脖子比较长,眼睛总是往上看。他说:”周轨呢?“ 贾成舟愣了两秒,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人把周轨的指甲给剥了。他把头伸过李约的肩膀,往外面探了眼。除了李约,没别人。 他缩回了脑袋,往李约的脸上端量了下,冲出一个拳头,笔直落在李约的鼻梁上。 李约是个比较自信的人,贾成舟和周轨之辈,在他心里差不多是顶着壳乱爬的王八。因此他刚才站立得闲适,站立得潇洒,站立得风度翩翩。这种姿势很脆弱,最怕突如其来的的重力。 李约头往后仰,视线一下子从贾成舟的脸转换到蒙蒙亮的天空。他后脑勺朝地摔了下去。 摔得糊涂,摔得狼狈,摔得啪啪作响。 贾成舟觉得手疼,甩了甩手,疼痛让他彻底清醒。他第一次看见李约倒在地上,鼻孔里出来两道血。他当时真的是又惊,又喜。惊远大于喜,最终转为了恐惧。他以接近于本能的速度甩上了门,反锁起来,撒腿往屋里奔。 才奔没几步,门外便是嘣嘣的两声,门上的玻璃出现好几个洞,子弹嗖嗖扫了进来。贾成舟手捂着耳朵蹲了下去。门被猛踹了两下,垂死晃动着,最终惨叫一声,整扇地翻倒在地板上。 李约整个人的轮廓嵌在门框里,投下一道拉长的、巨大的黑影,半个盖在贾成舟身上。贾成舟仰望着他,完全理解了周轨前两日的疯魔。他把手往前一挡:”有话好好说。“ 李约手里还握着枪,一步步走过来。贾成舟晃悠悠地站起到一半,他的手蓦地一甩,枪管刚好抽在贾成舟的脸上。贾成舟脸猛地一偏,都不曾感到痛,李约翻手一挥,往他另半边脸上又是一下。 贾成舟沉重地栽在地板上,血蒙住了整张脸,嘴里也往外喷着血。 周轨听到动静,抱着个套娃,煞白着脸从卧室里跑出来。打眼往地上一瞧,地上是一座人形的喷血池。他的脸更白了,遗像前的白菊花傍着着白蜡烛,乘以一千,都没他的脸白。 周轨低头看血人,抬头见李约,加上那天夜里的惊骇,简直是三振出魂。李约眼见着他的脸又白了一层,人的脸居然可以无限制地惨白,惨白成了白色本身。 李约把血迹斑斑的枪塞回了口袋,说:”这周三晚上的事,你没忘吧?“ 周轨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都弄好了。“ 李约又问:”你弄了什么?“ 周轨努力吞咽着口水,说:”夜宵。“ 李约点了点头。周轨眼神一直往地上晃,贾成舟已经没了响动,血糊糊地沾在地上。他把视线收回来:”你到这里还有什么要交待么。“ ”没有。“李约简短地想了想,下了个比较残忍的结论。”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给你提个醒。“ 周轨心里一直浮着厨房里的那把菜刀,菜刀一下下剁着李约的脑袋。他在臆想中沉醉着,李约冷不防拉起他的那只伤手,看了起来。他忽地回过了神,往后退了两步。李约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抬头看了他眼,眼神居然没什么煞气。”还没好哇?裹得跟粽子似的。“ 周轨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这他妈的又是玩的哪一出?李约干脆捧起他的双手,颇像个慰问底层劳动人民的领导,堪称和蔼地说:”千万要当心你的其他九个手指头呀!还有贾成舟的眼皮。“ 说完往可怜兮兮的贾成舟看了眼,挤了半天的鳄鱼眼泪,未果,于是走了。 贾成舟被打出了轻微的脑震荡,整个脑袋红肿着,成了朵丰腴的、呆头木脑的红牡丹。他躺在医院的床上,头不能动,眼睛只好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周轨为了让他看东西,手里有什么,都得举到他鼻子底下。他又说不来话,看了东西只能发出几个声音。唔,嗯,呜。 周轨一勺勺往他嘴巴里灌粥,中间丢进去几片酱瓜。粥很难喝,酱瓜又太咸,同时切得太厚了。贾成舟发出几个不满的声音,除了乖乖吞下去,没别的法子。周轨心里嘀咕了句,这家伙总算好养活了。 周三晚上七点钟,周轨抱了本当下流行的伤痛文学,坐到贾成舟床边,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贾成舟反呕了两下,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总之失去了知觉。 周轨看了下手表,七点十分,又朝床上望了眼,自己都惊呆了。他合上书,背上挎包,步行走去店里。 25、黑吃黑? 周三晚上十一点钟,旮旯酒店下着窗帘亮着灯,远远看去,像个破破烂烂的灯笼。蓝帮,杭帮和海鲜帮的老大挤在一张桌子边上,神色各异。杭潮生表情木讷,甚至显得有些不情愿;李约依然仰着脖子,以鼻孔示人;蓝尼专心地看着李约,发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声音,哦——哦——哦。原来这怪物长成这样了。 桌上摆了三个碟子,装着肉派,肉糜的香气穿过金黄的酥皮,氤氲在空气中。人肉的气息。蓝尼掰开了肉派,里面的肉带着汁水流出来,他拈起一块,吸了口多余的肉汤,咯吱咯吱咬了起来。馅子很烫,他忍不住抖了抖牙,对其他两人说:”你们不饿吗?“ 李约玩着手里的食物,一块块掐着酥皮,想着,我要等着吃你爹的肉。杭潮生用勺子把肉馅全部挖了出来,在碟子上堆起一座肉山,只将酥皮吃得干干净净。 三位老大一齐抹了抹嘴巴,回味了一下,开始谈论正事了。 杭潮生说;”哎,半夜来开会真要了我的命了。“ 李约说:”今天去烧个人,浇了油他妈的居然没有火。“ 蓝尼说:”这派还有吗?“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三个人围着张圆桌,说话也兜兜转转。转眼到了凌晨十二点钟。杭潮生终于吃不消了,咳嗽一声:”蓝尼,蓝特他最近还好么?“ 蓝尼答道:”还活着吧……“ 杭潮生嗯了声,扫了两个年轻人一眼。”唔,前段时间发生了些不快。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我们走上这条道,就要时时刻刻作孽,不作孽呢别人就把你当孙子。现如今,我们三个都从孙子混成了老子,所以作孽这种事咱们就不要再动手啦,没意思。你们说,是不是呀。“ 李约嗯了声,心里想你说的是什么狗屁;蓝尼根本没答,杭潮生说出来的中文总让他大脑短路。 杭潮生拿着叉子戳了两下盘子里的人肉,又说:”社会上的百姓人吃人,我们从衣服到心肠都墨黑墨黑的,就是黑吃黑。一样黑的人,相互吃来吃去,又不会变得更黑,有意思么?“ 蓝尼总算有点听懂了,表示赞成:”杭叔说的是。我就没这样的心思。“ 李约忽然拿起叉子,从那堆肉里挑出一样东西。月牙状,半硬的,是人的指甲。杭潮生看了有感而发:”手里有枪,有钱,有人,还有什么不够的呢?如果偏要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做点小气吧啦阴阳怪气的勾当,脸都丢大啦。都说业界良心,每一行都是要有些操守的。就像这家店的老板,不讲求食品卫生,真是不大好。我们呢,仗势欺人也不算什么,最讨人嫌的是大人物使小坏。“ 蓝尼客气地笑了笑:”要有什么,那都是误会,我们当中谁不会打开头盖骨说亮话?“ 李约阴着脸隐下去一个哈欠,眼神定在蓝尼的头盖骨上。 该来的人是蓝特,可从车里走出来的人变成了蓝尼。这个死老头,老成这样还那么惜命。李约叼着支烟,烟卷被他咬弯了。他极不满意地、恨恨地继续掰着已经支离破碎的饼。 这是一个暗号。吃下饼是按计划行事,开会结束后在半路暗杀蓝特。把饼掰碎是取消行动。 蓝尼继续说着,滔滔不觉,满篇的错字,成语用得比琼瑶还猛烈。他说着,说着,没有尽头似的说着。忽然不说了。 砰。 玻璃破了个洞。 蓝尼的额头上也出现一个洞,黑的,不过多久,流出汨汨的红色。他微张着嘴,神色一凝,额头敲到桌面上,死了。 周轨全程都躲在厨房,厨房和餐厅的吧台之间隔着面墙,墙上有个凿出来的小洞。他打着哈欠,透过小洞对三位老大的雄风观仰了两个多钟头,此时倒抽一口凉气,呜咽着叫了声:”哎呀我的门——“话音未落,刚装了两天的新门发出轰咚一声怪叫,被人整个踹倒在地。门上喷的是砖红色的漆,原来有个词放之任何东西皆准。红颜薄命。 从门口涌进三堆人,每堆只有五六个。不是三个帮派太小家子气,是旮旯酒店太小了。屋里人手一把武器,人人自危,包括墙壁之后的周轨。桌上两位老大,打蓝尼一命呜呼便齐齐掏出手枪,枪头指在对方脑门上。底下一群人,晃着枪头互指,调整了好一会,才呈正三角流程图状有律分布:杭帮的人指着蓝帮的人,蓝帮人指着海鲜帮的人,海鲜帮的又指着杭帮。 墙后的周轨还处于冷兵器时代,握着把菜刀,心想这夜晚也太他妈长了。 26、老天送我尸体九具 墙外的世界亮闪闪地震动了很久。等周轨爬出厨房,餐厅里已然静了下来,活着的走了,死了的沾着地伏着桌地留了下来。红红黄黄的血液脑浆,喷漆似的,打在墙纸上,泼在地板上,灌湿了餐桌。 周轨扶着墙才刚站起来,脚下却是一滑,屁股着地摔了下去。他脚上黏糊糊地沾着样东西,好容易从鞋底拔下来一看,原来是人的小半个脑颅,尚还带着些毛发。他苦笑一声,很好,他妈的一扇门算什么,这下满屋子都得整容了。 墙角边的一张餐桌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活口。没过多久,桌上出现一只手,接着桌沿上出现一个脑袋,脸色潦白的男人的脑袋。 李约的肩膀上中了两枪,半个身子全挂着血,衬衫粘在身上。周轨丢掉手里的那片脑壳,握着菜刀的手放在背后,一步步走近去,恨恨地说:”说好了不在我店里杀人,你叫我怎么办?我通共是个做小本买卖的——“ ”你赚的不是大钱,做得可不是什么小本买卖。“李约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有气无力。”我要杀的是他老爷子,不是他。杀手不是我的人。“ 周轨瞄了眼他的右手,那里攥着支枪。”你不走?“ 警长从卧室里悠然踱了出来,喵地叫了声。见没人睬它,便叼起周轨丢下的人脑,躲到角落里啃咬起来。 李约从地上扶起把凳子,吃力地坐上去:”现在外面都是蓝特的人……杭潮生这个混蛋,跑得跟屁股点了火似的。我医院也去不来了,本营里也不安全,暂时在你这儿避避风头。“ 周轨瞧着满地的狼藉,再看看李约。李约啊李约,他是一座受了重伤的移动银行。周轨一口答应下来:”好,不过这里的东西都得你赔。你在这里吃喝用度,一律自己付钱,还要给我劳工费。“ 小市民嘴脸!落井下石的兔崽子!李约在心里骂着,臭着张脸说:”行行行。“他流了很多血,没力气跟周轨耗。不过周轨这人向来不识抬举,从衬衫口袋上取下支笔:”写张支票吧。“ 李约拼着最后口气,骂了句:”你脑子被鸟啄了啊!我随身又不带支票本!“骂完晕了过去。 周轨就这么眼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酒店里还保持着屠宰场的样子。店门整块翻在了地上,窗上布满一个个小洞,裂痕从小洞四周呈蜘蛛网状蔓开。 他把李约拖到了卧室,手忙脚乱翻出了医药箱。李约身上的血凝了大半,衣服很难剥下来,周轨拿着剪刀,像解剖一条鱼似的,一边剪一边往下撕扯布料,半天才把李约扒个干净。 医药箱里放着许多颜色各异的液体,周轨也没功夫去区分,干脆全都打开了,一股脑儿往李约伤口上倒。李约昏昏沉沉之中,肩膀忽而点了火似地刺痛,生生的醒了过来。他不喜欢叫,光是咬着牙齿瞪在周轨脸上看,把周轨吓得更加荒乱,出手更毛糙,李约便更觉得疼了。两人很快进入了死循环,一个骂:”兔崽子,你有心痛死我是不是?!“一个抱怨说:”你别动!你别瞪我!啊啊啊,瓶子打翻了,你吓唬我干什么!“ 周轨好容易安顿了李约,又极不情愿地去收拾餐厅。他很倦,满鼻子都是血的气味,满手都是洗不干净的血印子。餐厅里的钟咣咣响了起来,转眼是早晨四点多钟。周轨往钟上一看,像只被开水烫醒的青蛙,急的直跳脚。 他奔进客房,扯下所有的床单和浴帘,拖到店外,一张张钉上了窗户和大门。又从后仓房拿出几桶彩色的喷漆,往上面泼。酒店的正面被纵横交错的色彩蒙盖着,像条匍匐在城市中的变色龙。酒店门口原先有块颇大的广告牌,被他凃上了黑色,上面用红漆写着:翻修中,暂不营业。 完工,他绞着双臂在店外观摩了一番,紧接着傻了眼。这栋房子变得诡异无比,从色彩到形状都像是外太空的产物,扎眼得很。还有那块广告牌,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时间到了清晨五点钟。他花了近一个钟头,原来全在作死。 周轨整个人萎靡下来,嘴里念着:杭潮生会给警局打招呼的,没事,这房子怎么看都挺正常的,就是外面蒙了几层布,颜色多了点……就是颜色多了点……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原先的店门,正要走进去,却发现门被自己给钉起来了!操,他骂着,操,操,操。他往浑身上下摸了摸,后门的钥匙也没有带。 门上钉着的是块浴帘。周轨举起剪子,往上头狠狠戳了两个洞,剪开一大道口子,钻了进去。又从里面把前门封死了。 还剩下一屋子的死人要收拾。 周轨靠在吧台边上,看着满屋子的残尸,做梦也不能信。蓝帮和杭帮一定巴望着有人能为他们毁尸灭迹,他手上又有个李约。屋里总共有九具尸体,这么多死人,全是他的!他要把他们都冻起来,可以吃上很久,可以卖好多钱。老天,老天,哦,老天。天下真有那么好的事儿。 周轨两眼放光,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经过周轨的一番努力,屋子里勉强被打扫干净了。墙纸上的血浆是蹭不下来了,铺开在墙上,像一朵朵枯黄的花凋,气息尚存。 时间到了晚上的八点钟。周轨一口水也没喝,整个人累得脱了力,软绵绵地飘到床边,也不管李约睡在上面,一头栽下去,趴在李约身边睡熟了。 27、爸爸 蓝特房子里的灯头一次全亮了起来。明亮的墓穴,充其量也就是个太平间。大厅里聚了许多人,密密麻麻,像蝼蚁一般。蓝尼的尸体僵硬地躺在中间,供人观瞻着。 不到一个月,萨沙死了,蓝尼也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像棵布满了暗棕色斑点的菌,背着阳偷活。蓝特挤了挤眼睛,掉不出一滴眼泪来。他是真老了,没有过多的水分去挥霍。他叹了口气,说:”把人带进来。“ 唐晋北被人按着,欠着上半身,趔着脚走进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乱的,乱得……很糟糕。蓝特眯着眼看他,很奇怪,他并不讨厌唐晋北,即便唐晋北杀死了蓝尼。 ”哎……“蓝特叹了口气,说:”小北啊……“他怜悯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养过的一条狗。那条狗叫亚历山大,是条克龙弗兰犬。亚历山大长得很漂亮,优雅,矫健,眼神天真而委屈。可它咬了他,于是他拿枪射死了它,皮剥下来做了地毯,铺在客厅的沙发前。 唐晋北淡淡地看着他,保持着沉默。 ”今晚该死的人是你。“蓝特坐着,脚踏在狗皮做的地毯上。他自顾自地叹息,就差一步呀,一念之间! 唐晋北冷笑着:”今晚该死的是你。“蓝尼给他身体上的痛苦,蓝特不会那么低级。他会简单明快地毁掉一个人,并让他活着。 蓝特,蓝特,谁都想杀了蓝特,可他就是那么有本事,怎么也死不了。 壁炉边上有个小小的屏幕,蓝特抬了下手,有人按动开关,屏幕跳了两下,闪出黑白的画面。男孩子十八九岁年纪,头抵着膝盖,蜷在一把长椅上。 唐晋北几乎要嘶叫起来,脸都变了颜色。不可能,不可能。他说,我明明托给了…… 蓝特敲了敲自己的老腿,说:”杭潮生?他连自己都管不来,还管你?你这么容易就信了别人,这样不大好。“ 唐晋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是个被逼到绝境的赌徒,手里需要一些致胜的筹码。赌博比的是谁更会骗人,身上咣当咣当的人,手里的牌也许少的可怜。赌命就不是那么回事,这条命越贵,就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从理论上讲,小葱的命很贵。可任何理论都存在边缘情况。比方说,在蓝特的眼中,人命就像屠宰场的肉,可以一磅磅称着计价。肉不是钻石,不是权力,因而不是无价的。 唐晋北没有别的话好说,他不会虚张声势,不善于撒谎,在蓝特面前没有这个必要。蓝特需要的永远是实话。 ”唐琪是蓝尼和谭雅的孩子,你我都明白。“唐晋北说,说完忍不住笑了。这十年过得可真窝囊。 蓝特扶了下拐杖,半个身子直了起来。他很吃惊。吃惊的不是唐琪的身份。 唐琪是蓝尼和谭雅乱仑出来的孩子,可蓝尼喜欢男人,这就意味着,传宗接代的成功性是不稳定的。这个孩子需要活下来。蓝特考虑再三,让唐晋北背了黑锅。为什么呢?因为唐晋北靠得住,他会记仇,但更善于报恩。唐晋北迷迷糊糊地当上了爹,蓝特给他展现的过程很简单,性,然后是孩子。他没有赋予唐晋北记仇的机会,没有什么仇,只有恩惠和报答。 可就是这个靠得住的唐晋北,骗了他十年。蓝特是个小老头子,坐下来便更小了。他仰着头,端详着唐晋北,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十年时间,安安分分守着个孩子,还装得那么爱他。 装?蓝特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萨沙曾经对他说:”小北这孩子,迟早会吃亏的。“ 蓝特决定试一把。他看了眼手上树皮般交叠的皱纹,抬起头说:”乱仑出来的东西,比杂种还不如。我这里有的是孩子,为什么要留他?“ 唐晋北很奇怪似地望着他:”那你当初把他淹死不就好了,让我平白无故养了十年,寻人开心?“ 蓝特尖着嗓子笑了阵,说;”哎,我现在也想通了。人认狼做妈都是有的,血统啊姓氏啊,讲到底都是金贵又扶不起的东西,有个屁用。“ 唐晋北一言不发地站着,半信不信。 ”你不信?“蓝特呵呵笑着,抬手看了看表。”孩子坐着的地方是个熔炉。你不信,我可以叫人点火的。只消十分钟,人就会没的。那么小的孩子,我们说,也就五分钟吧?五分钟,能说话、能动的人就成了一堆灰。你想不想他死前再叫你声爸爸?“ 唐晋北的脸上唰地白了一片。蓝特知道自己赢了,心里居然有些得意。他很久没有得意过了,成就感对于他来说已经过时了,胜利原本就是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唐晋北让他嗅到了失败的气息,可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冲一个手下点了点头,那人领了命,快步离开了大厅。 ”爸爸……“唐晋北和几天前的蓝尼一样,手摸着地,跪了下去。”爸爸……“ 蓝特像看着只蚂蚁一样看着他。 ”爸爸……“唐晋北像片树叶一样微微颤抖,”蓝尼是我杀的,有什么冲着我来,别动孩子。求求你了……“ 蓝特把拐杖从沙发的右边放到了左边,消耗了几秒钟时间。”那你得有点诚意啊,是不是?“ 唐晋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电视屏幕被人关了,这让他愈加惊怕。他往四周飞快地掠了眼,劈手夺下了旁边人的手枪。 所有的枪口对准了他。蓝特却很淡定,摆了摆手。没有人朝唐晋北开枪。 唐晋北把枪从右手递到左手,张开右手,对蓝特说:”杀蓝尼的是这只手,我尽力了。“说完扣动了扳机。 血从右手掌笔直往上喷,溅了唐晋北一脸。他的右手只剩下半个。 蓝特微微震了下,叹了口气说:”很好,很好……“ 唐晋北痛得脸都变了形,身体趴下去一半,问蓝特:”够了么?“ 蓝特点点头:”我说话算话,孩子不会死的。“ 唐晋北淡淡地笑了:”我的命你就看着办好了。“说完倒在了地上。 蓝特忽然觉得有点累,他扬了扬下巴,让人把唐晋北抬了下去。他在沙发上呆呆地坐着,一屋子的人也不敢动,看着他坐。他蓦地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柱了把拐杖,慢悠悠地站起来。 ”大家都散了吧。“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哦了一声,一屋子刚要离开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蓝特挥挥手:”也没什么。让厨房给孩子做点热汤吧。“ 蓝特被仆人扶着,刚走到藏书室门外,一个手下大着步子走上来:”老大!“ 他不耐烦了:”都几点钟了,什么事?“ 男人把双手被在身后,头一低,说:”杭潮生找上门了。“ 28、俄罗斯轮盘赌 子弹穿透了杭潮生的左腿,没有埋进肉里,是完完全全地设进去又穿出来。他被手下掩护着,飞快逃离现场。李约一定在骂他,老东西,逃得比兔子还快。蓝尼死了,恐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让他在战斗中力不从心。他捂着伤口,觉得不详,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开始错乱了。他蓦地想起什么,问身边的保镖,孩子呢? 保镖还沉浸在战斗的亢奋中,喘着粗气,说,老大,唐琪被人劫走了。 杭潮生连脑袋都没有拍,对司机脱口而出:”去蓝特家,快!“ 保镖吃惊地看着他:”老大,没有把握的仗还是不要打的好。“ 谁要你多嘴,杭潮生心里嘀咕了句,咬着牙说:”你快打电话,让他们从本营里调出一百号人出来。“ 他的确没有把握,他只有一条伤腿。 车在夜路里飞驰,像一艘飞船。他们开到蓝特家的院门口,獠牙似的铁栏门自动敞开,等车开进去,又吱呀地关了起来。像吞进了一样食物。蓝宅里头亮如白昼,却不漏一丝声响,从外面看去,有种说不出的洁净,像停尸房。 杭潮生下了车,大门也自动打开了。他走进去,里面的人严阵以待。蓝特坐在客厅里烤火,看他单个地走进来,有些惊讶。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为了那点情情爱爱,命都不要了么。他问杭潮生:”唐晋北有什么好?蓝尼也喜欢他,你也喜欢他。“ ”他这人床上功夫不错,连叫个几声都挺有味道的。“杭潮生厚着脸皮说,”不过你就别试了。“ 蓝特尖着嗓子笑:”这里生猛的人多着呢,我可以让他们帮我试啊。我在这上面又不贪心,也使不上力了,瞧瞧就够啦。“ 杭潮生脸色一僵:”这个这个……“ 蓝特呵呵笑着,拍了把大腿,说;”好啦。我精力不好,废话就少说。你要英雄救美,我成全你。不过我比较欣赏光杆英雄,你手下会来多少人?” 杭潮生再自然不过地回答:”就我一个,哪里有什么人。“ 蓝特朝他脸上看,左看看,右看看。说谎成了精的人,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从来都是假的。假的真不了。他咳嗽了两声,翻起了自己的家底:”我父亲是个卡车司机,挺不错的对不对?至少在那儿是这样。我从小也想当个司机,卡车,火车,管它呢。后来我在街上被人贩子骗了去,误打误撞入了道,那年我十岁,你爹和你妈还没上床呢。“他把手伸出来,”所以别给我耍滑头。把手机给我。“ 杭潮生像个上课玩手机被抓住的学生,乖乖掏出了手机。不对呀,他想,我好歹也是个老大,为什么,为什么差那么多? 蓝特翻开他的通讯录,熟门熟路地播通一个号码,把手机递还给他:”跟他们说,不要来了。“ 杭潮生看了下号码,惊叹一句:”不错呀,技术挺先进的,改日我要引进一下。“ 电话通了,蓝特手指一点,示意他快开口。杭潮生一只手插进口袋里,硬着头皮说:”是华明啊?叫他们别来了,没事了,嗯嗯,我等下就回去了。“他挂下电话,朝蓝特摊了摊手。蓝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说话流利,神情自然,很好!“ 杭潮生答了句谢谢,问他:”你准备怎么个玩法?“ 蓝特托着下巴思考着,仆人走上来,在茶几上放了一杯咖啡,一盘树干蛋糕。蓝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吃了口蛋糕,呷了口咖啡,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轮盘赌吧?不是打牌,是有枪的那种。“ 杭潮生抓了抓头皮,说,酷。 蓝特点点头,让手下从地下室里放出几个囚犯。手下领命而去,他又冲杭潮生抱歉地笑笑:”让你屈尊了。“ 杭潮生皱了皱眉,这老头的中文水平好像进步了。 没过对久,五个男人被押了上来。他们一律被剃成了光头,头上还纹着俄文,俄文底下注着英文,小婊子。杭潮生看得立马笑了,真够绝的。五个囚犯和杭潮生一排,杭潮生站在末尾的位置。 蓝特接过手下递上的手枪,是把左轮手枪。他移开弹槽给杭潮生看,弹槽里不多不少六个弹巢,其中的四个填了子弹。”你们年轻人都是恐怖分子,我个老人家就代劳了。“他说,手指在转轮边上滑了下,转轮转了起来,哗啦啦。他一把扣上转轮,说:”我们开始吧。“朝第一个男人开了枪。 砰。 枪口正好对着男人的眉心。男人惨叫一声,脑袋被不规则地轰飞了一块,啪嗒一声倒在地上。 蓝特唔了声,说:”开门红啊。“有人上来收尸,他摆摆手:”等凑齐了四具再上来抬。“ 他继续转着转轮,枪口指向第二个人。 这一轮的总体运气不好,只射死了头一个,其余五个相安无事。蓝特有点小小的懊恼,枪指向原来的第二个囚犯:”祝贺你,成为第一个了。“他扣动扳机,啪,那人后退了一小步,没有死。 ”没事,“蓝特听着转轮转动,声音好像闷了点,咕噜噜的。”还有三颗子弹呢。“他瞄准准下个人的鼻子,食指一扣,那人的脸中央开出巨大的血花,那么多红色,刹不住,扑了出来,他倒下去,整张脸都被打烂了。 第二轮的运气依然很差,只死了一个。还剩两颗子弹,四个人。 接下来两轮,没有一个人死。蓝特拍了拍枪口,有点不耐烦了。他宣布中场休息,端起蛋糕吃起来,一口口啜着新添的咖啡。 猎物们被要求原地不动。深更半夜,肚子空空的猎物们,看着猎人吃东西。真是不公平,杭潮生在心里抱怨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来,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他饿了,肚子咕噜叫了声。这声好像还不轻,蓝特咽了口咖啡,隔着腾腾的热气邀请他:”尝尝?“ 仆人切了一小片蛋糕,放在一个小碟子上,递给杭潮生。杭潮生拿着把描着小鹿图案的塑料叉子,一块块把蛋糕往嘴里送。咖啡味的蛋糕,外面裹着硬巧克力。他吃得很陶醉,不忘冲其他三头猎物得意地笑。 蓝特吃了很久,杭潮生抹净了嘴巴,他还在吃。没牙的老货,杭潮生用舌头剔了剔牙,心里不厚道地骂了声。耳边骤然一声巨响,一股液体溅上他的脸,糊住了他的视线。 杭潮生几乎要往后跌下去,可他没有倒下去,等了半天,连疼痛都不曾有。他抹了把脸,侧头往地上看,他身边的伙计躺倒在地上,下巴被炸了一半,白灿灿的牙齿在一团稀烂的红色下依稀可见。 杭潮生甩了甩手上的血,血滴打着转,从他指尖落到地上。操,他骂了句脏,额头上不知不觉上了层冷汗。他还是怕的。 蓝特嘴巴里还填着半块蛋糕,咀嚼着,笑着。”游戏开始了。“他说。 还有一颗子弹,三个人。 蓝特把枪口抵在自己的右掌心,看了会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支枪,对着他们连开两枪。杭潮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那两个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脑浆交错,身体交叠,倒在地上。 两个身材健硕的保镖扑上来,把他压住,拧着手臂往后拧。杭潮生被迫头微微往后仰,他的腿又疼了,钻心地疼。 ”放心,“蓝特慢条斯理地说,又拿起左轮枪。”实际上我只想和你玩。这样吧,我朝你脑门上放三枪,你要是不死,我就放了唐晋北。“ 杭潮生气得鼻翼张开:”你随便改规矩,我怎么信你?“ 蓝特耸了耸肩:”你可以不信啊。“ 老流氓,杭潮生轻声骂了句,腿上旋即挨了一脚,他跪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样,你还玩下去么?“蓝特绞着双腿,沙皇一样睥睨他。 杭潮生咬着牙站起来,说:”玩,当然玩。“ 蓝特微笑;”很好,很好。“他举起枪,瞄准杭潮生的眉心,手指一扣。 啪。 没事,他又说,还有两枪。 手又扣了下去。 啪。 哎,蓝特叹了口气,他的手心冒着汗,手腕钝痛着。他老了,想玩,可是玩不动了。他望着杭潮生,这家伙才四十岁,头发也白了,可事实摆在那儿,他正值壮年呐。蓝特思绪有点乱,莫名其妙的感伤让他无所适从。他摇了摇头,又举起枪。 砰! 子弹带着热,卷着空气,从枪口射了出去。 杭潮生撞在背后的墙壁上。蓝特失望地阖上眼。 血花开在杭潮生的肩颈。 他射偏了。 蓝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再也举不起枪了。他疲惫地看向杭潮生,杭潮生手捂在肩膀上,手支了把地面,摇晃着站立起来,他赢了。满手的血,脸上却在笑。 29、大爆炸 唐晋北迷糊地翻了个身,肩膀撞到了墙壁,墙壁滑腻腻的,比空气还要冰冷。真他妈的窄,真他妈的冷,他骂了句,醒过来。高烧使他周身轻飘飘的,像化作了一摊灰。 他看着那只丑陋的手,上面被随意地裹着破布,血凝成一块块,变成了黑色。他就像个劣质的木乃伊,连考古的价值都没有,被人随手丢出了棺材。 蓝帮的地宫像史前的墓穴,一层接着一层,无底洞般地盘旋下去,四周墙壁是沉闷的深土黄色,随时会爬出两只怪异的虫子。人活生生地进去,死在里面,像默默无名的殉葬品。算上这次,唐晋北总共来过两次。第一次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好歹还有口气;这次是横着进来,不管有没有气,都得横着出去。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皮鞋擦着地面,咯吱咯吱。门被打开,只进了一个男人,男人很高大,被挤得够呛。他一把提起唐晋北,粗声粗气地对他说,出去。把他丢出了铁门。唐晋北趴在地上,鼻尖磕在另一个男人的皮鞋上,男人翘了下脚尖,踢得他滚了一圈。他们架着他,一层层往上拖。 楼梯崎岖绵延,高低不平,石砾粗糙,台阶一刀刀硌在他身上,高烧让他脆弱,无所顾忌地呻吟着,一个劲儿地抱怨,什么破楼梯呀,疼死我了,操!其中一个男人咒骂着,抽出一柄棍子,抽在他身上,闭嘴! 他继续骂着,用俄语骂,我操,我懆懆懆懆。男人往他背上猛抽,血噗地溅起一片。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又骂了两声才晕过去。 唐晋北被一阵冷风吹醒。他趴在一片空地上,半夜的柏油路又凉又硬,他是滚烫的黄油,铺在一片冻肉上。一股汽油味钻进他的鼻孔,他在地上爬了两下,支起半个上身。一个秃头男人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唐晋北眼睛大而无神,几近弱智地瞪着男人贫瘠的脑袋,男人抽了他两个巴掌,扭过头冲一个方向叫了声”老大“。 蓝特站在不远处,被人搀扶着,瞎掉的眼睛上戴着黑色的眼罩。他好像是萎缩了,那么的小。唐晋北想着,一个小小的独眼老头。 蓝特一步步走向他们,抡起拐杖抽在那个男人头上,说,打人是不对的。男人脑袋开花,跌在地上爬着,蓝特又掏出枪,往他脑门上补了两枪,回过头对大家重复:”乱打人是不对的。“ 唐晋北失去倚持,脚下打了个跌。蓝特抓着他的手臂,扶了把,指着一个方向说:”你看那个仓库!“ 那是破旧的仓库,长方体,没有一丝光亮,也没什么稀奇的。唐晋北漠然地哦了声,想着,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蓝特告诉他:”杭潮生在里面,还有一捆炸弹。“ 唐晋北反应了会儿,双腿忽地像被抽走了几根骨头,软得差点弯下去。他忍无可忍,抓着蓝特的肩膀,恨不得把那儿榨出血来,他嘶叫着:”老不死的,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个老变态!你为什么不去死?!“他卡住蓝特的脖子,手指头深深陷进他蛇甲一般苍老的皮。 一杆枪管抽在唐晋北的脑袋上,血从他头顶挂下来,蒙住了眼睛。他用最后一把力气,把蓝特撞倒在地上,压着老头的腹腔,发狠地压,手来回抽在那张老脸上。 一群男人扑上来,抓起唐晋北,抡起拳脚僵持了会,又放了下去。乱打人是不对的,脑袋会开花。 蓝特被人扶起来,他的眼罩掉在了地上,那里露出一个洞,没有眼皮没有眼珠子,只剩下几乎被腐肉填满的空洞的眼窝。他的嗓子发甜,差点吐出血来。哎,他叹了口气,抬起只手。男人们退了下去。 他俯视着半躺在地上的唐晋北,说:”小北啊,你杀蓝尼是不对的。蓝尼不知道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喜欢你,他就是忍不住。“ 唐晋北好像根本没有听,只是呆呆地望着仓库。他抹了把眼前的血,半滚半爬,朝那个地方去。 ****** 杭潮生哭笑不得地看着腰上的一圈炸弹,还有那个计时器。 这他妈的又不是电锯惊魂,他抱怨着,蓝特这人该去精神科瞧瞧了。 炸弹用铁链子捆着,栓着把锁。他要找到钥匙。这他妈的……也太简单了。 杭潮生入道前是个小偷,开锁什么的,他抹了把脖颈,那是相当得心应手啊。 他从地上捡了根细棍,棍子的触感坚硬而冰凉,是金属。他把细棍子捅进锁孔,小心地试探着,左右旋钮着。 锁孔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响,杭潮生得意得笑出了声。开锁就像做爱时的插入,两样他都十分在行。 他自鸣得意地拔了两下锁,锁岿然不动。他眼神一滞,抽出细棍一瞧,差点晕过去。 棍子的一半断在了锁孔里。 别这样,别这样……他喃喃地对老天说,我他妈的还不想死哇! 蓝特对他采用的是车轮战术,先是轮盘赌,现在是捆炸药,就算他逃出去又有什么用?谁知道还有什么恶心的东西等着他。这让杭潮生很光火。蓝特就是赢惯了,输不起。他都快七十岁了,杭潮生恨恨地想着,就不知道给自己积点阴德么? 到底谁,到底怎样才能杀死蓝特呢? 计时器上显示还有二十分钟。这个时间很难说是长还是短,至少对现在的杭潮生来说。就像对差生来说,在卷子前坐十分钟和坐四十分钟没任何区别,反正交上去的都是白卷。 杭潮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在理,于是又看了眼屏幕上的数字。只剩下十三分钟了。 他的肩上有伤,腿上有伤,逃出去的速度就会被拖慢。开锁的时间只有,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分钟。他跳了起来,责问自己,你花那么多时间空想些什么呢。 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把断掉的那截棍子挖出来,重新来过。 开锁并不是一门高深的技艺,但很少有人能把断裂在锁孔里的东西完整掏出来。杭潮生是极少数之一,尽管他只成功过几次。 蓝特走出仓库前留给他一把手电筒。他拿着它满地照着,灯光很微弱。小气老头,他骂着。地上有许多垃圾废物,他捡起一团薄膜纸,卷成小卷,套在一片铜片外面,贴着锁孔壁一点点插进去,在里面碾转掏挖。那块东西稍微松动了一些。他继续掏着,不时往锁上拍打。 还有六分钟。 锁孔里的东西完全松动。他狠狠地往锁上拍打了两下。断裂的那段棍子又卡住了。不要急不要急,他的额头冒着冷汗。 他把贴着薄膜的铜片又抽出去,轻轻挑了两下,手上又猛拍一把。叮,细棍掉出了锁孔,敲在地上。 他长出一口气,看了眼计时器。 还有四分钟,他才眨了下眼睛,数字从四跳到了三。 他来不及了,要变成灰了。 他喝地笑了声,猛地拧了把锁。就这样了吧,就这样吧。死吧死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他大声地笑着,额头的冷汗突然也不流了。 咚!一个东西砸在了地上。 他的腰间一松。 杭潮生看着地面,嘴巴大大地张开来。 那把锁躺在地上,四周被溅起的尘埃还浮在半空。 锁根本没有锁上过! 它只是太重,虚合着。 杭潮生解开腰上的炸弹,丢在地上,又哭又笑起来。他是真的快被蓝特逼疯了。 计时器上的数字跳到了二。 他往外面跑。 背后的空气变了温度和形状,一浪浪袭来,滚成一个灼热的火球,推挤着他。 他冲出了门外。背后的天被染成橙黄色。 轰。 ****** 唐晋北距离仓库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用来包扎伤手的破布被丢在了半路上。手掌断裂的地方出了很多血,在地上留下一道纤细的血沟。他像只蜗牛,沿着红色的粘液缓慢爬行。 仓库在夜幕中沉默着,垂头丧气的,像个衣衫不整的老头。 唐晋北觉得热,越靠近仓库就越热。这种炎热是残酷的,充满不详的预兆。他发现自己的脸湿透了,于是抹了把眼睛,把血也抹上了脸。红的液体,透明的液体从脸上淌下来,流进嘴巴里。腥甜中带着咸涩。 一股强烈的滚烫的气流从里面冲出来,仓库骤然变亮,那么亮,像夜空里绽放的一朵灼人的红色花。 仓库里的东西像脱离了地心引力,一件件甩出来。他被一样东西砸中,整个扑倒在地上,牢牢实实地掩埋起来。他被压得呛了两口,晕厥过去。 空地上的温度还是很高,烟气漫在空气中,铺到地面上,卡住人的脖子。唐晋北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他趴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他的鼻尖下是一双满是破洞的鞋子,他往上看。 杭潮生站在他面前,灰头土脸,堪比土着。他的衣服差不多被炸没了,不能成型的裤子丝丝缕缕,挂在胯上。谢天谢地,能够挡羞。他像刚出炉的仙风道骨的烤鸭,头毛飘飘,腿毛飘飘。 唐晋北再没有力气,俯趴在地上吃吃地笑。杭潮生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 杭潮生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脑子有点被炸钝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了句。 蓝特这个变态,居然拿我练级。 30、变态遇到变态 五彩斑斓的旮旯酒店在黯淡阴冷的断魂街上存活了下来,没有麻烦上门,麻烦只来自于暗不见光的内部。李约和周轨在同个屋檐下,活着。 李约断断续续发着高烧,伤口一直处于半凝固状态,纱布揭开到一半皮肉上就是液态的红色。他像个病弱而刻薄的太上皇,躺在床上,灰着张脸对周轨不断抱怨:你知道吗?对我开枪的是我的手下,狗杂种,等我回去一定要搞大清洗,让藏獒把这些叛徒的肠子都咬出来。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做啊?你笨不笨?我给你那么多钱,你就这种态度这种水平? 周轨端着粥,看他那副欠揍的德行,心里像被泼了一管硫酸,咕噜噜直冒泡。他一勺勺把粥灌进他的嘴巴里,把粥假想成毒药,恨恨地说:”养好病你就走吧,我这间小店供不起你,我也怕折寿。“李约咂了两下嘴巴,反咽两下,皱着眉头说:”你连粥都不会煮,天生的没出息。“ 周轨拿着不锈钢的勺子,挑起碗底最烫的那口粥,笔直地往李约嘴唇上捅,脸上客气地笑着:”李老板,赏个脸呀,我是做什么都没出息,你就勉强吃吧。下面的是不是比较好吃?“ 李约的嘴巴顿时被烫出个泡,他劈手把碗打翻在地上。你脑子有问题啊? 警长从角落里窜出来,往地上津津有味地舔了起来。周轨走过去抱起它,说:”宝贝乖,我们不吃这个,我给你做好吃的。“ 李约从被窝里拿出个遥控器,往周轨身上砸。周轨退后两步,拧头走出来房门。李约坐在床上,看着地上那摊粥笑了笑,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 他在这里过得百无聊赖,周轨又总是阴着个脸,敷衍着,所有的情绪只能被单调地分为不满和生气。周轨和贾成舟就是有那么点狗属性,咬你,又离不开你。他清楚周轨在这里像个孙子似的伺候他,是贪他的钱。拿了钱就乖乖办事,有什么好抱怨的? 李约醒来的时候,周轨站在床头,手里托着药。说:”吃药。“ 李约往四周望了眼,问他:”水呢?“ 周轨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拿杯子。李约伸出手,在他屁股上拧了把,说:”都说人肉很滋补的,你那么瘦,从来不吃肉派吧?“ 周轨对李约的映像都是不愉快的,特别是和臀部有关的那段记忆。他很敏感地往后跳了两步,凶狠地瞪着李约。李约打了个哈欠,笑了起来:”那么怕干什么呀,开个玩笑而已。“ 告别声色犬马的生活对于李约来说非常痛苦。没有性生活等于去死。他在清晨醒来,伴随着勃起,那个部位从某个时间开始厌倦了手的触摸。他踏进浴缸,在热水里泡着,那根东西挺出水面,狰狞地竖立着。周轨在一边的洗手台上刷牙,不时往那里看,又别过头对着镜子刷牙。李约摸着那儿,盯着周轨平坦的裤裆看,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周轨吐了口泡沫,反问他:”什么怎么办到?“ 李约哈地笑了:”我没看你起来过。“ 周轨用毛巾擦着嘴巴,走过来坐在浴缸边上,怪异地端详着那根性器,说:”你一定很难受吧?那就这样,你好好养病,早点给钱早点走,就没那么痛苦了。“ 李约歪着半边身体躺倒在水里。”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 ”你不就是要一个洞么?“周轨绞着手里的毛巾,把毛巾挽成一个圆圈。”我帮你做一个?“ 李约伸出一根中指,在周轨的大腿上戳了下,说:”别那么费事,你后面不是有一个么?前面也有一个。“ 周轨站起来,嫌恶地看着他,我还是出去吧,你需要手yin 。 李约握住那根东西的根部,往上面推挤着,说:”其实我不介意的。“ 周轨把毛巾扔在洗手台上,骂了句”变态“,摔门而去。 李约不喜欢在床上腻歪着,只要没发烧就往地上跑。周轨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厨房里。九具尸体,对他来说颇为艰巨。李约喜欢靠在料理台旁边,看着周轨干活。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周轨,周轨好像只有在拿着菜刀的时候是和气的,甚至是快乐的。刀在他手上转了两圈,刀刃坠入肉中,斩断了骨头,当——当。肉被剔下来,放在砧板上,片成薄片,噌,噌,噌。薄片被叠在一起,被剁成了泥,嘚嘚嘚嘚。刀被换了一把又一把,有的大而沉,有的薄如纸片,在腕间翻转,在指尖跳动,不紧不慢地翻着花样。刀光像一道道猫胡须,闪跃过周轨的脸颊,映亮了他的眸子。 周老板也有不顺心的时候。九具成年男人的尸体,肉实在是太多了。为了防止变质,他把几盆去了手脚的肢体冻进冰窖最深处。这些东西被冻得太久,拿出来成了一盆铁锥。 周轨拿着刀的手负于身后,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低着头来回踱步。一个拿着屠刀的学者,李约想到这里开始发笑。他看着周轨形锁骨立的背影,想着,哈,贾成舟算个什么东西,周轨和他根本不般配。 李约手被一样灼热的东西硌着,他低下头,发现那里高起了一块。他一步步走近周轨,周轨还在思考用什么温度的水去烫那盆冻肉。李约把毫无防备的周轨压在了桌板上。周轨吓了一大跳,挣扎了两下,手里的刀还是被李约夺了下来。 李约抓起一根冷硬细瘦的手腕,往他背后蹭,说:”你要我用这个呢,还是用我这个呢?“说完用下身顶着周轨的腿。周轨倒抽一口凉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李约和他都是古怪的人,可是李约的古怪是不讲半点道理的,他根本不像个人。 周轨颤抖了两下,低着声音说:”你别乱来。“眼神飘向不远处的一排刀。 李约拿脸在他后脖颈上蹭着。你又不是没做过,跟谁做不是做呀?男人和男人之间,精神不出轨就好了嘛。他说,他不就是长得好嘛,我也长得很好呀,你很喜欢我的长相对不对?打你第一眼看我我就知道。相信我,你也没那么爱他。 周轨被他一冷一热地顶得毛骨悚然,软了下来:”你别这样好不好,有话好好说啊。“ ”你这人真奇怪。“李约拉下他的裤子。”前面还那么威风,我以为你根本不怕我呢。怎么现在像个孙子一样?“他把那根冰冷的棍子紧紧抵在周轨后面,慢慢往里推着。周轨全身颤抖着,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虚弱地央求他:”好好好,都是我不对,求求你别这样,我怕疼。“ 李约得意地舔了下嘴唇,舌尖触碰到被周轨烫起来的大泡,心里蓦地腾起一股恼怒。他原来只是想吓唬周轨,此时手力不觉地增大,直把那截冰锥似的手腕捅进去了一些。周轨猛烈扑腾了两下,尖叫起来:”拿出去!快把它拿出去!“ 李约被他一叫,觉得有点懊悔,只好把东西往外收。那条手腕外裹了层冰,被周轨滚烫的肠壁一贴,居然粘在了里面。李约开始着了慌,握着冰锥往外猛扯。周轨疼得连叫都叫不出,一边抖一边呜咽。 铁硬的手腕被扭转两下,取了出来,上面沾了层薄薄的皮,带着血。周轨贴着桌沿,脸色惨白地滑到地上。 李约把他拉起来,心里很为难。他瞥了眼自己的胯间,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进入。进入和不进入,周轨都会痛恨他,只是程度会有细微的不同。 李约把周轨按在桌上,到底要不要进去?小腹和器官顶部的灼烫让他很快妥协下来,他哄着自己,有什么事等下再说吧,等下再考虑……缓缓朝那个血红的地方插入。周轨抖得厉害,手抓着桌面,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想骂几句脏话,可也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约很快尝到了快感,这种快感和欲望被压抑了很久,好像怎么发泄也不能够尽兴。他凶猛地动着,一点点把周轨撞上桌面,让他差点从另一头翻下去。很快就好,他安慰周轨,你再忍忍。周轨喉咙里呜呜地哭着,眼睛里却是干巴巴的;他一只手捂着肚子,感觉到那根硕大的性器隔着层薄薄的肚皮,凶横地翻搅贯穿着。 他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它会不会戳出来? 周轨怏怏地趴在床上,睡了一整天。第三天便下了床,沉着脸继续给李约作男护士。李约居然感到了害怕,他一口口吃下周轨端给他的食物和药,窥视着周轨的脸色。那是一张白白的扑克脸,上面一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床单愣看。等他吃完,周轨端着东西离开房间,换了外套一瘸一拐地到医院去看贾成舟。两三个钟头后,他又回到店里,给李约的伤口换药。李约看他挥舞着剪刀,一度以为他会把刀尖扎进那个疤里。 这样沉闷的日子过了两天,在一个早晨宣告结束。 李约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四肢被绳索捆着,分别固定在床的四角。周轨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把长而薄的刀。他看着李约,漠然地说,你醒了啊。 他掀开被子,拉下李约的裤子,对李约的惊呼声充耳不闻。刀锋切入李约左边小腿的肌肉,在皮肉下缓慢而柔顺地滑行。肉一丝丝脱离了小腿,往上翻起。血液从开口漫到床单上。 李约剧烈地翻腾着,震得整张床猛烈地摇晃。他惨叫着,你别这样! 周轨的动作慢条斯理得几近优雅,他的手腕微微连贯地动着,眼神在白骨上游离,语气里也是说不尽的柔和,他说:”我算什么呀,我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非得找上我呢?你给我钱,我就乖乖办事,有什么不好呢?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我?狗急了都会跳墙的,我可是个人啊,是手里有刀的人。“ 那块肉呈长条状,一丝丝从骨头上褪下。周轨捏着肉的一端,拉长了,切下最后一刀。整块肉脱落下来,还是热的,轻微地作着颤抖。他一手提着肉,一手拍了拍李约被汗水浸透的脸,说:”你别急啊,我马上煮来给你吃。“ 他给李约的腿仔细上了药,用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李约已经晕了过去,他叹了口气,拎着肉去了厨房。 李约被一阵扑鼻的香气熏得醒过来。周轨捧着一个碗,冲他笑着:”尝一尝,这肉比冰窖里的要新鲜多了。“ 李约看着碗里的炖肉,上面盖着厚厚的佐料,勾着芡,像块晶莹剔透的玛瑙。周轨拿着汤匙切下一块,送他的嘴边,循循善诱:”很好吃的。“ 李约几乎要哭出来,骂着:”你这人怎么那么狠毒啊!我不吃!你给我滚!“ ”不吃?“周轨无奈地放下碗,褪下了李约的裤子。他抽出一把剪刀,打开一个角度,硌在胯间那根东西上,说:”你吃还是不吃!“ 李约咬了咬牙:”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周轨放下剪刀,把碗里的肉简单切割了两下,一勺勺塞进李约嘴里。李约强忍着恶心,嚼也不嚼,一口口吞进去。 周轨放下吃得空空如也的碗,好奇地盯着李约的脸看:”吃个猪肉脸色都那么难看?“ 李约愣了半天,问他:”你刚才说什么?那是什么肉?“ 周轨笑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那个是红烧猪肉。“ 李约反而问他:”那我的肉呢?“ 周轨敛了笑脸回答他:”在路边找了口最脏的垃圾箱,应该被野猫吃了吧。“ 31、拜见岳母大人 一场冰雨粗暴地驱走了初春仅有的一点暖意,噼里啪啦打得人脸上生疼。雨水在断魂街的地面上汇成湍急的溪流,哗哗涌向几近闭塞的窨井盖。裹在旮旯酒店外面的颜料被冲刷下来,在地上爬成一条绚丽的长蛇。 贾成舟在断魂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找到旮旯酒店。他扯了把裤子,踟蹰起来。一只黑猫从他脚边窜过,皮毛被淋得像条肮脏的毡毯。警长!他叫它。猫回过头来,犹豫了两三秒,一步步向他蹭过来。贾成舟有点生气,才走了多久,它就不记得他了。警长低低叫了声,回身朝一个方向走跑去。贾成舟跟在它后面,走到了一面彩墙外。 断魂街是全拉城最丑陋的街道之一,贾成舟做梦也没想到,旮旯酒店会沦为断魂街上最丑的建筑,丑得令人发指。几张床单交叠着蒙在外墙上,上头被喷满了油彩,油彩被雨水一浇,晕染开来,成了一副朦胧的水彩画,一直挂落到地面。贾成舟面壁思考,作者想必和美有着血海深仇,因而要同它抗争到底。 警长钻进床单上的一个破洞,又伸出头看看他。贾成舟把床单整个撕了开来,一脚踹开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走进酒店。 酒店里空无一人,泛着一股霉味。贾成舟叫了两声,周轨举着把菜刀从后面赶了出来。他看到一身湿淋淋的贾成舟,嘴巴半张着楞在那儿,半天才说:”你怎么自己出院了?“ 贾成舟抓了抓头,唔了声:”好了就出来了嘛——“话还没说完,周轨便扑在了他身上。贾成舟全身一僵,隐隐感觉菜刀的刀背正一记记拍在他背上。周轨根本没察觉,继续激动地拍着他的背:”哎呀我想死你了。“ 贾成舟一下下缩着,结结巴巴地说:”你想死我了啊……可是我不想死啊……“ 吧台背后一瘸一拐地闪出个人,阴测测地往这头看。贾成舟推了周轨一把,指着角落上的人大声问:”他怎么在这儿?“ 周轨往李约身上看了眼;”他呀,受了点伤在这儿养着,再过两天就走了。“ 贾成舟想着李约把自己捶成了胖头鱼,强摁着火气问:”他哪根经倒错了,非得到我们这儿养病?“ 周轨神色尴尬了起来。他把手举到贾成舟面前,大拇指朝食指和中指上摩了两下。 ”就为了钱?“贾成舟气得跳了起来。”他把我打成这样,你为了点钱你就把他供起来啦?周轨我知道你喜欢钱,可不是这么个要法的。“ ”他割了我的肉。“李约在一边幽幽地说。 贾成舟又跳了两下脚,忽然静了下来。他回头把李约上下打量了一遍,问周轨:”割在哪儿?“ 周轨也被问得一愣,吞咽了下说:”小腿。“ 贾成舟叹了口气,眼神森然地在李约全身游荡,好像在寻找更适合下刀的地方。李约看着这两人,忽然有些心悸。周轨就像个挂着骷髅头标签的毒瓶子,什么样的人呆在他身边都会被污染。 接下来的两天,贾成舟的鼻孔里一直在冒气,周轨成日像蜜糖似的粘在他身上。李约冷眼看着他们,胃酸泛个不停。他忍受不了两个白痴恩爱缠绵的样子,忍受不了他们日益壮大的狗胆,更忍受不了他们在夜里的尽情高呼。第四天清晨,李约连个招呼都懒得打,在桌上留了张支票,悻悻离去。 为了抚慰贾成舟的怨气,周轨做了一个颇为重大的决定。 那天早上,贾成舟穿了身西服,把皮鞋上上下下擦了好几遍。周轨穿了件破旧的开衫,绞着双臂好奇地看着他:”又不是上法庭,你那么仔细干什么?“ 贾成舟呵呵一笑;”这不是要见你妈么。“ 周轨反而有点下不了台:”她呀……你穿条内裤去她都不会介意的……她是个……“他选择闭上了嘴。 周轨的父母在他十岁那年就离异了,他妈的名声一直不太好,是个类似于潘金莲的人物。周轨和他妈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周妈老爱指着他的鼻子说:小怪物,滚一边去!周轨于是一边瞪着她看,一边想,我真是这女流氓生出来的吗?周妈感到无比厌烦,一脚便把孩子蹬开了。 尽管如此,周轨倒也不怎么讨厌他妈。对于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人,他通常采取观望的态度——一观望就是二十多年。 周妈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头。周轨和贾成舟转了两次地铁,又走了一刻钟路才到了那条路上。有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路挡在他们面前。男人身量不高,但肌肉发达,手里提着一大罐牛奶。周轨观察了他一路,心里便有点明白了。 男人果然走进了他妈的院子。他从屋里搬出把椅子放在庭院里,扭开牛奶盖子,躺在太阳底下灌起牛奶来。周轨连正眼也不瞧他,拉着贾成舟往屋里走。男人眯着眼看到了他们,吞下口牛奶对屋里喊:”小怪物来了!“ 房子里漾着浓浓的香水味。周轨捂着鼻子往楼上走,贾成舟被熏得差点晕过去,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 周妈的卧室里下着厚重的帘子,她背对着门倚窗站着,听到响动便转过身来。贾成舟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周妈全身不着一缕,松弛的胸部像两个大沙袋挂着,脸上的妆落了一半,乍看上去是一朵全然凋谢的枯花。 周轨从一边的沙发上捡起睡袍,往他妈身上一抛,沉着脸说:”妈,你先把衣服穿上。“ 周妈把衣服扔到一边,兜头往她儿子脸上喷了口烟:”是你们自己先闯进来的,当心我叫警察!“ 周轨呛了两口,回头看了眼贾成舟,只好软了下来:”妈,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 周妈还是把衣服捡起来披上,往沙发上一坐,对贾成舟笑笑:”小朋友快进来。“ 周轨摸了把脖子:”我都不小了,还小朋友小伙伴的……“ 周妈用个眼神让他闭了嘴。贾成舟扭扭捏捏走了进去,冲周妈挤出个笑:”伯母好。“ 周妈伸出只手,往贾成舟手上捏了把:”哎哟,小伙子长得真好呀。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贾成舟老老实实回答了。周妈眼神灼热地在他全身扫荡着,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周轨心里骂了句,说:”妈,他是我男朋友。“ 周妈斜眼睇着他的儿子,嘴角出了两丝风:”你还挺有本事的嘛。小贾呀,你眼睛还好使么?“ 周轨气得差点吐血,拖着贾成舟便往外面走。贾成舟却牢牢杵在那儿,说:”伯母真有意思,我就是眼神特好才看上你儿子的。“ 周妈呵了声,说:”他杀人你知不知道?“ 贾成舟点点头。 周妈又问:”他几岁开始杀人你知道么?“ 周轨脸都青了,打断他妈:”妈,我特意带他来看你,你就不能客气点么?“ 周妈笑了:”我哪里待他不客气了?小贾,伯母对你还好吧?“她又重复着问:”你知道他几岁开始杀人吗?“ 贾成舟看了看周轨,又看了看周妈,摆摆头。 周妈得意地往沙发上一靠,又夹起支烟,说:”他呀,十三岁就开始学杀人,十四岁就上岗了!他们周家没一个好东西。都说我多不好,不守妇道。哼,自己却赚着这种脏兮兮寐良心的钱!“她伸出根枯瘦的手指,往周轨鼻子上点:”每天睡觉都得闻着你爸身上的血腥味,我就是受不了!“ 周轨一脸错愕,周妈昨晚在电话里还答应得好好的,临时居然来了个大变卦。他扯起贾成舟的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把贾成舟往外面拽。 周妈也没再强留他们,悠悠吐了个烟圈,目送他们下楼去。她看到贾成舟在半路甩开了周轨的手。 等他们出了屋子,男人已经把牛奶喝了一大半。他抹了抹嘴巴,冲两个年轻人喊:”走好呀!“出了院门,贾成舟在前面走得飞快,周轨在后面跟得很辛苦。他低着声音气吁吁地说:”你生什么气啊。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二十岁开始学和十五六岁开始学会有多大差别?“贾成舟回头低吼:”是十三岁!“ 周轨争辩了句:”我敢说杭潮生也差不多这样,你一口一个叔叫得那么亲热……对我你就受不了啦?“ 贾成舟停下了脚步,气急败坏地说:”他又不和我睡觉!就算他打娘胎里出来就能杀人,又关我屁事!“ 周轨懵懂地看他:”这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你没和我说过!“ ”所以你以为我是这两年才开始的喽?“ 贾成舟噎了半天。”有个孩子白天去上课,晚上出去——“他放低声音,”杀人,我想想就害怕。“ 周轨眼神暗了下去,问:”那你让我怎么办?“ 贾成舟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们……再看看吧……“ 周轨脸上的肉都跳了下,他把贾成舟拉到墙角边上,几乎哀求起来:”我再也不杀人了好不好?我不干了好不好?“ 贾成舟呆了半响,反问他:”冰窖里那么多怎么办?“ 周轨脱口而出:”又不是我杀的,与其让他们烂掉,还不如……“ 贾成舟一把推开他:”刚不是说不干了吗?“ 周轨急得直跺脚:”这不是一码事啊!“ ”什么不是一码事?“贾成舟忽然觉得有些吃力。”你对死人就是这么个态度?“ 周轨不解地望了他半天,说:”那你要告诉我怎么办呀。“ 贾成舟看着周轨的手,说:”我要你说。“ 周轨手足无措起来。他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把他们放进熔炉里烧成灰,然后装进盒子里埋了。好不好?“ 贾成舟思量了下,觉得也没别的办法了。好吧好吧,他说。 32、带上你的刀 周轨在贾成舟的监督下把心爱的人肉丢进了熔炉。地下室里暖洋洋的一片,烤肉的香气让空气都充实了起来,橘红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摇曳不定。仔细看去,周轨的眼睛里湿渍渍的,不知是被烟气熏了还是出于肉痛。 原来天上真的不会掉馅饼。 贾成舟舒了口气,拍拍周轨的肩膀:”以后用猪肉吧。“ 周轨抑住了哭腔说:”猪肉涨价了。“ 贾成舟思忖片刻,开脸一笑:”那就用鱼肉,富于营养,不容易发胖。“ 周轨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趴在贾成舟肩上呜呜起来。贾成舟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嗳,改过自新是好的。“ 周轨依旧管自己哭着。贾成舟咳嗽两声:”是极好的。“ 馅饼的馅料最后还是采用了猪肉,人从鱼进化而来已经太久了,肉质都完全不一样。 周轨开始频繁地失眠。他在黑暗中凝视着熟睡的贾成舟,听他发出猫一般低低的鼻息声。他发现自己对于贾成舟的认识还很浅薄,或者说,贾成舟对他抱有的幻想太过幼稚和随性,让他捉摸不透。他把眼神飘向了床对面的书架,上面那几只装着他祖先骨灰的套娃发着幽光。周轨好像受到了某种召唤,轻盈地翻身下了床。 他打开了厨房的灯,灯光一如往常般冷而白。他打开了刀具箱,里面摆放着九把形状大小不一的刀,那是周家祖传的宰人的刀。他将刀一把把取出来,擦拭干净,再一把把放回去排放整齐。周轨钻回被窝的时候带进一股寒气,将贾成舟从睡梦中冻醒。贾成舟揉着眼睛问他,你去哪儿了呀?还没等周轨回答,他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周轨的身体中一直有样东西不得排解,让他感到煎熬无比。他觉得自己衰老了许多,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来。 店里的生意又冷淡下来,人果然是挑剔的感官动物,再好的猪肉终究没有人肉来得可口。周轨每天抱着本不知名的书,靠在吧台边上发愣。贾成舟又开始给成人杂志投稿了。他们的床上运动也随之变得奇异而激烈,周轨对此感到非常不适应。贾成舟要求他作出一些难度极大的动作,这让他每天早上都腰酸腿疼。 他开始对瑜伽和养生的宣传册产生了兴趣。 时间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两月份。他和贾成舟的生日只差了两天,就凑到一起过了。他们在蛋糕上该插几根蜡烛的问题上争吵不休,最后贾成舟往蛋糕上戳了两支蜡烛说:”你二十九,我二十六,我们买了十二支白蜡烛,可以用六年。“ 周轨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点头表示赞同。 分完蛋糕,他们捧着一沓啤酒爬上了楼顶的露台。断魂街上零星地开了几盏路灯,在他们脚下半明半暗地铺展开来,七拐八扭竟是那么长的一条,像着了火的蚯蚓痛苦盘转着。介于街景实在不适于观赏,他们开始仰头盯着漆黑的夜空。上面偶尔划过两架飞机,刚起飞的和快要降落的,贴着沉沉的云发出低啸声。一架,两架,三架,他们数了起来。 后来飞机也不飞了,贾成舟忽然说,我们做爱吧。露台上没有开灯,没有其他人,周轨捏瘪了一个罐子,为什么不呢? 二月份的夜晚很冷,周轨把裤子拉下来又穿了上去,贾成舟把外套脱下来系在围栏上,周轨忙不迭地贴了上去,还抱怨说:”你怎么不穿皮草?“贾成舟哭笑不得,两手绕过周轨的脖子,跳上了他的腰。周轨把啤酒浇在手上,伸出中指朝他后面缓缓勾了进去。 贾成舟在他身上轻微地颤抖着,这种颤抖在他进入的时候变得更加剧烈。他在站立的情况下不能完全进去,荒乱地作着调整,贾成舟开始大声地呻吟起来,双手紧紧掐着他的脖子。周轨呛了两下说:”你跳下来以后帮我拉好裤子,我不想死得很猥琐——“他惨叫起来,贾成舟往他肩上咬了一口。 露台上的灯霍地亮了起来,黑洞洞的门后窜出了三个人。一男一女带着个女孩。他们手里拿着食物和烟花。女孩瞪着贾成舟的屁股,张大了嘴巴发出尖利的叫声。啊——,女人举起手掌像拍蚊子一样掩住了女孩的嘴巴,把她变成一个眼睛滚圆的惊吓娃娃。 贾成舟惶然地从周轨身下跳下来,他们仓促地转过身和不速而至的一家三口对望。女人放下了盖在女孩嘴巴上的手,女孩又尖叫起来,啊——,她的父亲数次掩住她的嘴巴,可她依然叫个不停,像一样神奇的乐器,发出断断续续的尖细的声响,啊——啊——哇——啊——。 女孩的父亲愤怒异常,他一手抱着烟花筒,一手攥成个拳头,凶横地逼近他们:”你们两个色情狂,你们吓坏了我家小孩!我要报警!“周轨一把拉上拉链,托着腰反诘:”明明是我们先到的!再说都快半夜了,你孩子明天不用去上课啊?“ 男人放下拳头吼:”明天是礼拜六!“ 周轨又喊:”礼拜六又怎么样?她不用补课吗!“ 男人抬脚踹在他膝盖上:”要你管!“ 周轨被踹得弯下了腰。贾成舟从栏杆上扯下了外套,拽着周轨往门外跑。门口的母女看到他们就像避瘟疫一般闪开了身,他们乘机往门里一钻,甩上门冲下楼去。 第二天早上,旮旯酒店的门被敲响。贾成舟睡得和死人没两样,周轨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蓦地想起昨晚在露台上发生的事。难道是警察来上门算账了?可是……他翻起闹钟看了眼,才清晨五点钟呐。他神经衰弱地叹了口气,披了件睡袍光脚走到门廊上。 打开门的那一霎那,周轨发现警察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来人比警察要凶煞十倍。 来人是李约。 ”生日快乐呀。“李约摸了两下他的脸,推开他走进了店里。”贾成舟还和你住在一块儿啊?我看你的精气神都快被他吸光了。“ 周轨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他蓬着头发,两眼充血,吃力地往李约脸上看了半天。”你说什么?“ 李约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翘着个二郎腿。”咱们有一年没见着了吧?“ 周轨关了门,盘着步子走到桌边,拖出一把椅子跨坐上去,他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口齿还算清楚地问:”你要干嘛?“ 李约看着周轨跨在椅子边缘的两条大腿,说:”我给你送礼物来了。“ 周轨很快清醒过来,双眼盯着李约的手:”不用了谢谢。“ 李约凑近他问:”你确定?“ 周轨想点头,可是先打了两个哈欠。 李约一巴掌盖住他的嘴巴,说:”我请你砍人去。“ 周轨在他的巴掌后面愣了半天,一把摔开他的手:”你说什么?“ ”带上你的刀,我们砍人去。“ 33、重操旧业 李约回去没多久便对帮派内部进行了大清洗,从轻手轻脚的撸毛找虱子到哗啦啦的刷洗。可光光杀人又好似不够深刻,李约用刀子挑起个水饺,忽然想起萨沙的那根手指头,想到了周轨逼他吃下的那碗肉。 他需要借用周轨的手艺。 周轨已经有近一年没有碰过人肉了,可刀面还是光洁的,铮亮,仿若天山上的一方水。贾成舟和朋友野营去了,他装病没去。等贾成舟带上门上了的车,他便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服提上刀具箱出了门。李约派来的车停在巷口,周轨爬进了车厢才发现李约本人也在。 ”你老人家也亲自来呀。“周轨在黑洞洞的车厢里望着李约,结结巴巴阴阳怪气地奉承他。 李约剥了两下手指头,看也没看他,对司机说:”开吧。“ 司机冲着后视镜点点头,踩下了油门。车在幽深崎岖的巷子里开着,没有人说话,车便也成了鬼车。李约咳嗽了两声,觉得车里怎么浮着坟墓里的气息。他扭过头看看周轨的侧脸。可车里太黑了,他只能凭借常识断定,周轨的人在车上,因此脸应该也在。他挪动了两下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不能问人家”吃了没“。 他于是又咳嗽两声,闭上了嘴巴。 车停在了李宅后院的一条小道上。周轨下了车便被一群男人围了起来。李约从另一头下了车,几步走到周轨身边对他们说:”你们都下去吧,我领他进去。“男人们应了声,转身沿着车开走的方向离开了。 李约冲周轨摆了个手势,开始往树林深处走。周轨看着鬼影般黑黝黝的树木有些发憷,愣是没有迈开步子。李约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回过身来,不耐烦地催促他:”你发个什么呆?快跟上!“ 周轨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往树林里走。小路尽头的房间亮着灯,灯光是昏黄的,像只半瞎的眼睛。他们走到这只瞎眼的边上,眼前是一扇大而笨重的铁门。李约掏出钥匙开了门,又做了个手势,让他先进去。周轨在门口嗅到了从屋里抖搂出来的冷气,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里面非常大,非常空,非常冷,像一块被掏空的长方形冰块。李约紧跟着他进了屋,锁上了门。他丝毫没有在这间停留的意思,引着周轨继续往里走。他们又穿了三道门,下了两层楼梯,推开一扇笨重的铁门,才到了李约所说的”厨房“。 ”厨房“看上去像个陵墓地宫,四面石壁空落落地矗立着,房间正当中铺着两张巨大的冰床。他们来到两张冰床之间,原来其中一张是冰柜,另外一张是料理台。李约拉着周轨走到冰柜前,说:”你打开来看看吧。“ 周轨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按下冰柜边缘的按钮,柜门缓缓移开,迎面扑来一股彻骨的寒气。周轨用手挥了两下,隔着冰凉的雾气往里头看。冰柜里浮着一层凹凸不平的寒冰,若干具冻成紫蓝色的尸体被冰封在下面。他们挣扎的姿势被永久地保留下来,爪状的手伸出冰面,如同在北冰洋遭遇海难的渔夫,又像某种史前的化石。 ”还满意吗?“李约贴在他耳边问道,他的口气温热湿润,像误闯寒带的南国的蝴蝶。周轨咽了口口水,飞快地点着头。 ****** 周轨趴在楼梯扶栏上往下看,他的正下方是一张偌大的长条形餐桌,李约独自坐在餐桌的一头,两边均是海帮的头目们。肉香傍着热气袅袅从桌面上飘浮而起,像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鬼魂,被打散了原形,张着手臂眍着眼洞在空气中低低地飞舞。他们浮在和周轨一样高的位置,垂头看着用餐的人们。他们面前的盘子上摊着金黄的酥饼,而它们和他在等。 餐桌上很快发出了压抑的惊呼。有人吃到了一根手指头,有人吃到一颗眼球,有人吃到一块脚趾骨,有人吃到了一小片脑叶。李约嚼着一块心脏上的肉,冷冷地笑着,他问他们好吃吗?要不要尝试些别的? 周轨在几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不敢张扬的愤怒。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推开了盘子说:”老大,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李约靠在椅背上止住了笑。”潘淑,我是个怕死的人,现在我身边就有人想要杀我,你说我这是何苦呢?蓝尼死的那天夜里,手下的人冲我放了两枪。到底是谁要杀我呢?你说到底是谁要杀我呢?“ 潘淑不再吭声了。李约又问,或许你们都想杀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餐室,又好像绕着盘旋而上的楼梯爬上了天花板,把周轨身边的鬼魂都震散了。你们都想杀我!李约掀了把桌子,那些头目们全跳了起来,噤若寒蝉,颓萎着脑袋站立着。 周轨忽然有点可怜李约,他这人除了恐惧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老大,你该去找个人。“潘淑的声音打破了静寂。”这个人叫林礼。“ 李约派了辆车把周轨送回了旮旯酒店。李约的手下把刀具箱砸在他身上,等他拾起了箱子,又把他推搡进了车厢。周轨坐在车里,不敢往车窗外看。那些男人不敢恨他们的老大,于是只能憎恶他。 等周轨回到旮旯酒店已是傍晚六点钟,距离贾成舟回家只差半个钟头。他匆忙地把刀具箱放回原地,神速跳进被窝里装死。贾成舟迟到了半个小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黑咕隆咚的卧室里检验周轨的死活。他的老板当然活着,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贾成舟一边除下外套一边问他:”你要吃什么?“ 周轨故意把声音放低了许多:”不想吃。“ 贾成舟从口袋里掏出野营用的手电筒,掀开被子去照他。周轨眼睛一痛,劈手把手电筒打掉:”哎呀我的狗——“他忽然闭上嘴巴开始继续装死。 ”你的狗什么?“贾成舟不依不饶,扭开了床头灯看他。 周轨没好气地说:”你刚才怎么不开床头灯?“ 贾成舟挠了挠头:”我怕吵到你。“ ”所以你用手电筒照我?“周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暗忖他的智商已同野人比肩。 贾成舟帮他盖好被子,说:”我去做点吃的,反正我是饿死了。“他捻灭了灯,走到房门口又回头问了句:”警长呢?“ 周轨蒙在被子里含糊地回答:”没准又在垃圾桶里扒东西吃。“ 贾成舟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速食,丢进微波炉里随它转着,又折到吧台去拿了啤酒喝。冰箱的一角露出一小块乌黑的皮毛,他绕过去一看,警长正蹲在碗柜边上啃着一块东西。 一旁的碗柜被拉了开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周轨的刀具箱敞着口子,里面散出来的却不是刀。 贾成舟头皮骤然发麻,喉咙里干成一片。 血淋淋的器官从箱子里一滩滩爬到了地上。他从警长的牙缝里抢出一块东西,那是人的一只耳朵。 34、逃,逃,逃 贾成舟忍无可忍,他攥起那只耳朵径直来到周轨的床前,掀开被子把那朵恶心的东西丢到周轨脸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轨抬手往脸上一抓,吓得跳了起来。贾成舟揪起周轨被血染脏的脸皮,重复着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去哪儿了?“ 周轨整个人抖了起来,他垂下眼睑一言不发。贾成舟放下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说?那我走了。“他又往后走了两步。 ”我去了李约家。“周轨没有余地编谎话,只能实话实说。”他让我帮他……处理一批人。“ 贾成舟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那天早上来找你的是他?我就说,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啊。他叫李约,你他妈的怎么不叫热内卢啊?“ 周轨虚弱地叫了声:”成舟……“ 贾成舟摇了摇头,他想过周轨会故态重蒙,可绝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更不是和李约一起。周轨爬下了床,也没敢靠近他,只光坐在床沿上,眼神在贾成舟和自己脚尖上来回晃着。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周轨脸上的血色退潮一般地收了下去,只剩一片冻白。他像被滚水烫了似地跳了起来,推开贾成舟往外疾走。贾成舟不能确信地跟在他后面,一路来到冰箱旁边。 周轨看着满地骇人的血污,头不可名状地剧痛起来。他们把这些东西塞进他的箱子,他居然连看都没看一下。他沮丧地捧着脑袋:”你听我说,我——“ 他抬起头,贾成舟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冲出厨房,在整个酒店里快步走了一圈,可是酒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门开着,风呼呼地从外面刮进来。周轨在一把椅子上颓然坐下,他只穿着件衬衫,光着脚,却一点也没觉得冷。 他不要我了,周轨在北风里喃喃地说。 ****** 贾成舟胡乱地走着,不知不觉拐出了断魂街。外面闪着一片五颜六色的霓虹,马路上的人被风吹得鼻尖两颊通红,笑得喜气洋洋。他回过头朝断魂街望去,那里是那么黑,窄而冷,他觉得那个街口就像一个洞口,里面住着与世隔绝的鬼魅。 他茫然地加入人群,也木木地也笑了起来。女孩手里提着的购物袋擦过他的裤腿,车夫骑着已经很少见的三轮车凑上来问他,先生要去哪儿呀?他看到肤色偏深的异国人在街边贩卖着形迹可疑的食物。他看见有个小女孩因为没吃到糖而在她母亲腿边哭闹不已。还有远处装饰得冠冕堂皇的赌场,像个巨大的旋转木马发散着奇异的光芒,美元符号亮闪闪地立在房顶上,像支华而不实的棒棒糖。 他摸了摸裤袋里的钱,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在老虎机上赢了两把,把所有的钱都换了筹码,挑了张桌子玩起了百家乐。发牌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脸丧气的样子,手指关节和颧骨一样尖利而突出。贾成舟眼神在纸牌和女人的面孔之间飘忽不定,他扶了把脑袋,暗示自己不要在意女人的长相。 贾成舟一把把朝下注盒里丢着筹码,看也不看就押庄。他玩得心不在焉,却一直在赢。没过多久,许多好事的人纷纷拱上赌桌,前来一睹这位失魂落魄的赢家的风采。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丢筹码,下注,押庄,连猜都懒得猜,直到他在桌上摸了一把,上面只有绒垫子,抓不到一片筹码。有个大汉往他肩上狠狠拍了把,哈哈大笑起来:”小子,还想着下注呐!醒醒吧,你都输光了!“ 贾成舟被人推下了桌,跌跌撞撞走出了赌场。外头气温骤降,霓虹也灭了一半。他在空寂的街道上缓行,路边贩卖食物的异国人正在收摊,乞丐们扯下用来易容的脸皮和假发,纷纷回巢。他经过断魂街路口,没有再走进去。他走进街角的电话亭,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一枚硬币投了进去,播了一串号码。 听筒里传出”嘟——嘟——“的声响,那头的林礼始终没有接起电话。他在电话亭里呆了一会儿,直到有个男人在外面拍着玻璃让他快点出去。他扯起大衣的领子走出电话亭,朝男人说了句抱歉,往林礼家走。路上结着薄薄的冰,在他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礼住在一幢商业楼的底层。贾成舟看到那间房子里亮着盏孤灯,灯火好像还左右打着摆。他熟门熟路地在门外的水兜下找到了钥匙,可门并没有锁上。他吃不准林礼在搞什么鬼,小心地推门进去。他试探地叫着林礼的名字,从轻声到大声。屋里没有人回应,他将门从背后带上,又往前走了一步。 玄关的地板上油腻腻地积了一层东西,贾成舟在上面滑了两步,重重地摔了下去,整个人扎在一摊蜜似的液体上。他惊慌地摸了两把,碰到一样厚重的东西,他能分辨出那是人的肉,触手温度尚存。 恍惚之间警报声乍然响起,红蓝相间的光从外面灌进来,照亮了天花板,也照亮了林礼被打得稀烂的头颅。贾成舟全身是血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从后门撤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逃…… 他把外套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一路奔向车站。突兀袭来的惊惧让他忘记了寒冷甚至是无助。他拼了命地跑向车站,他隐约听见铁轨和汽笛交奏在一起,逃,逃,逃……他为什么要逃跑?他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乞丐又开始摆摊了。他冲上去向一个癞头乞丐借钱。那个乞丐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居然还是把钱给了他。去吧去吧,乞丐对他说,晦气鬼,别在这儿挡我的生意。 他在售票厅里买了张单程票,那列火车开往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他看着票上那个陌生的地名,发现其中有个字他也不会念。 贾成舟顺利地登上了列车,车在他身下震了下,缓缓开了起来。车轮碾着铁轨的声音和汽笛声同时响起,逃,逃,逃。 车越开越快,他趴在窗口往后面看着窗外的景物急速往后退去,这才想到一个名字,周轨。 35、恶毒的王子和公主 李约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歪着,手里转着把通体乌黑的枪。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在他头上左右摇晃。 ”线人林礼。“李约回味着这个称号,”你要知道,不是什么线都可以接的。“ 林礼被两个男人摁在地上,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张嘴却是哗哗的鲜血直流。他被打落了四颗牙齿。 李约让枪在手上转了最后一圈,双手握住了枪柄,弯下腰看着林礼。他腾出一只手,接住从林礼嘴里流出的血,往枪口抹了一圈,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告诉了蓝特我们要暗杀他,对吧?“ 林礼伏在地上,像座巨大的肉山,颤抖着争辩:”我也是靠这个混口饭吃啊,李先生,我对您半点恶意也没有哇。全怪我眼光浅,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些不方便,我发誓……求求您了,别杀我——“ 李约笑了,他说:”有意思。“说完扣动扳机,朝林礼脑袋上射了六枪。 枪是经过消音的,亮光在林礼头上绽开的时候只是闷响了两下。伴随着更沉闷的一个声响,林礼塌在地上,成了一坨死肉。李约叹了口气,他喜欢砰砰的枪声。 枪口的血被子弹带出的温度燃得炙烫,愈加鲜艳流畅地往下滴落。李约从沙发上站起,吩咐两个手下:”收拾好痕迹,快点撤吧。“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叮铃铃——叮铃铃—— 手下面面相觑,又一同望向他们的老大。李约看了眼震动着的电话,走吧走吧,他说,老板都死了还接什么生意呐。 第二天早上,潘淑在餐桌边上叠着报纸,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声。李约正睡眼惺忪地敲打着一只鸡蛋,随意地问了句:”你哦个什么?“潘淑笑迷迷回答:”那个贾成舟走了。“ 李约乜着眼嗤笑了声:”那又怎么样?“ 潘淑摆了下手说:”也没什么,就是随便一说。“ 李约收住了笑:”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八卦起来了。“说完又嫌自己多嘴,只好继续敲打起蛋壳来。 贾成舟的离开充满了奇异的回味性,像在暗示着某种可能。李约对此采取忽略态度,照常地杀人越货作奸犯科。一晃就到了四月份,李约发现有样东西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 他向潘淑反复确认贾成舟的行踪,潘淑强隐着笑意回答他,贾成舟再也没有回过拉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又告诉李约,旮旯酒店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开门了。李约不置可否地看着潘淑。潘淑是个精明警觉的人,到了古代必然是大内总管九千岁之辈,他颔首对李约说:”老大,断魂街对过的货您要亲自去取吗?“ 李约带着潘淑和一个手下,依旧以强盗的姿态闯入了旮旯酒店。周轨正抱着个酒瓶伏在吧台上,一脸懵懂地看向他们。他的头发长长了些,盖住了额头。这使他看上去像条落魄的苏格兰牧羊犬。 李约伸出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事生产会饿死的。“ 周轨愣了半天,长长地哦了一声:”你给了我一张支票,上面好多钱。“ ”贾成舟是真走了呀。“ 李约环顾着四周,店里沉沉的一片死气,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有些缄默的味道。贾成舟一走,把店里不多的生气也带走了。 ”唔,“周轨揉了揉额头,皱着眉头。”走了好,走了好。“他说,他头痛欲裂。 李约背着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霍地抬头问他:”要不你去我那儿吧。“ 周轨反应迟钝,半天没搞明白意思。他瞅了瞅李约身后的男人,那人的胳膊上纹着一只乌龟。”不不不……“周轨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怕疼,我不要纹身。“ 李约笑了:”谁说住我那儿的人都得纹身啊?“ 周轨木然地望了他半天,又昂起脖子吞了口酒。李约抬手把酒瓶打翻在桌上,说:”我们在一起。“ 周轨脑中一团乱,他抓了抓脑袋:”为什么?“ 李约将他揉乱的头发又抓回了原型。”你知道格林童话里白雪公主的故事么?混账的王子最后爱上了恶毒的公主,他们相亲相爱坏成一团。“ 周轨努力地做了番思考,恍然大悟地说:”所以我做坏人,你还给我钱?“ 李约托着下巴想了想。”唔,可以这么说。“ 周轨咯咯地笑了,看来天上还是会掉馅饼的。”你想要我什么时候走呀?“他问。 ”就现在!“ 周轨挣扎着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他两腿发虚,眼冒金星,还没走两步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 杭潮生站在大门口,眼白上充斥着红血丝。蓝特的轿车正从车道上开走,尾灯的光拖得老长。杭潮生托了把腰,问一边的唐晋北:”你还真舍得?“ 唐晋北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又不是我亲生的,苦苦吊了我那么多年,也可以滚蛋了。“他就像个仆人,帮有钱人家伺候一条名贵的狗。年数久了,仆人和狗便产生了感情,可狗到底不是他的,还比他金贵。 小葱从蓝特那儿逃回来三次,一次比一次做得过分。这一回,他差点咬断了蓝特的一根手指头。唐晋北忽然又想到那个狗的比喻,于是笑了起来。 杭潮生和唐晋北的住所成了蓝特经常光顾的地方。老头总是深更半夜大驾光临,一到门口便跺着拐杖叫:”唐晋北!把萨沙交出来!“ 小葱被他改名叫了萨沙。 唐晋北得意洋洋地把小葱往蓝特怀里推,孩子扬起满是眼泪的小脸,尖叫着:”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唐晋北心里翻搅着,愈加凶猛地推他:”走吧,大少爷。“ 第二天中午,小葱被蓝特亲手送了回来。男孩把蓝特吊着的那半根手指也咬了下来,而老头子很怕疼。 小葱一见唐晋北,厚着脸皮蹦进了他的怀里。蓝特挥舞着裹了绷带的伤手,往桌上拍了四张大面额的支票:”唐晋北你养的不是人,是条小疯狗!等他长到十四岁还不像话,你就准备挂一辈子拖油瓶吧。“ 杭潮生一巴掌拍飞了支票,脸上比蓝特还生气:”死老头,你居然看不起我!“ 只有唐晋北很平静:”他长到十四岁,你还没死?“ 蓝特掰了掰手指头:”那时候我七十三岁,应该还活着。“ 哎,杭潮生和唐晋北齐齐叹了口气。紧接着小葱也叹了口气。 36、坏人配不上坏人 周轨很快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 李约总是很忙,具体忙些什么他也不晓得,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这里没有什么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他成了深宫怨妇,身边永远转着个只擅长于插科打诨的潘叔。 李约对他倒是前所未有地好,好得让他手足无措。按理说,享别人的好是件舒坦的事,只是李约身上不存在任何与”好“相关的东西,因而他的”好“也就成了种令人难安的反常。周轨觉得自己像只被丢进了蜜罐的蚁虫,焦躁不安地吞食着甜腻的糖浆,几乎要消化不良了。 周轨很想回去,并把这个想法旁敲侧击地透漏给李约,李约很明确地告诉他,做太多白日梦会变傻的。他开始觉得李约脑子有问题,于是偷偷去找心理医生。那个大夫支着个脑袋认真听完了他的抱怨,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做人要知足,胡乱揣测别人是不必要的。他忽然问了句:”那就是我的脑子有病了?“医生托着下巴想了想,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心理医生也是李约的人。操,他彻底绝望了。糖罐头是李约的,蜜糖也是李约的,什么都是李约的,这也就意味着,李约可以今天对他客气,明天把他剁成肉泥。 周轨扶着脑袋,用叉子搅拌着一块鱼肉,李约坐在他旁边,意兴阑珊地用五指钢叉搅拌着他的头发,问他:”怎么,不高兴?“周轨厌烦地甩了甩头说:”没劲。“ ”没劲?“李约呵呵地笑了,”等下给你看个东西,你就有劲了。“ 好呀好呀,周轨冷着脸吞进一块鱼肉。李约有点不满意了,拧着他半边脸皮问:”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周轨差点把鱼肉呛出来,只好笑笑:”鱼没熟。“ 吃完饭,李约把周轨拉到”厨房“里,给他看了满满一冰柜的尸体。它们入冰还不算久,血没有完全凝住,在冰层下呈丝状张开,参差交叠犹如一片片单薄的翳。周轨的胃搅了一下,要说坏人配坏人,他还真配不上李约。 周轨并没有恋尸的癖好,尸体带给他的欢愉是同金钱挂钩的,尸体相当于收入,相当于生活的保障。如今这种关联已不复存在,这些死物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思了。周轨皱了下眉头,发现很难向李约解释这些。 他迎着扑面的冷气,忽然想到了贾成舟,想到他把一只耳朵丢到自己脸上时愤怒的样子,想到他的黯然离去。李约和贾成舟是多么的不同。贾成舟讨厌死亡和尸体,而李约却用一冰柜的死人逗他开心。 李约对周轨的反应很不满意,他决定换件事来做做。于是他说,我们做爱吧。 李约在做爱时不喜欢有声音。周轨住进李宅的头个夜晚,他便告诉周轨:”你最好不要叫,我不爱听别人叫。“周轨觉得也没什么,随意地应了声。可当李约进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李约沉了沉脸色,拍了两下他的脸说:”听话,别叫。“周轨下身胀痛得不行,被顶得变了脸色,他一点点往后蹭退,低低地呻吟着。李约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伸手掩住了周轨的嘴巴,一下子将他撞上了床头。 周轨告诉潘淑,自己开始怕床,怕桌子,怕沙发。潘淑正在逗一只鸟,他侧过头来,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斟酌了一番说:”你不就是怕老大嘛,干嘛不直说呢?“ 周轨想了想,否认了这个定论:”我怕做爱。“ 这年的夏天热得快,热得狠。到了七月份,天已热得让人迈不出屋子。李约关上了门,很快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周轨只穿了件T恤,可就是脱了半天。李约抱怨了句”扭扭捏捏的干什么“,上来给他代劳。周轨举起双臂,任凭李约把衣服扯过自己的头顶。他扭头看到了床,微微打了个寒噤。 李约一如往常地用手蒙住周轨的口鼻,一下下贯穿起来。周轨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看,眼见着上面的吊灯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四个。他觉得一阵眩晕,闭上了眼,心里默念着,下面没有东西,快睡觉快睡觉。如此尝试了一个礼拜,他终于如愿地进入了梦乡。 李约在某一天发现了周轨的变化,他放下了手,发现周轨已经睡过去许久了。他把周轨慢慢地摇醒,说:”以后你要叫就叫吧,再也不逼你了。“周轨顿时感到身体一轻,有种翻身的痛快。第二天晚上,李约果然没有再用手蒙他的嘴巴。周轨习惯性地捂着小腹,感受着那硕大的木桩一般的性器一寸寸钉进他的身体。 他张大了嘴巴,可除了抽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八月底的天气已到了沸热,马路上都腾腾冒着起了白烟。周轨趴在窗边上发呆,院子里种了一排红棉树,枝叶被烤得几近干枯,蜷缩在了一起。好几个仆人穿梭在萎缩的树阴下,来来回回搬运着东西。他探出头仔细地看了阵,又缩了回来,心里蓦地忐忑起来。 有样什么东西正在暗暗翻搅着,使这个夏日变得如此严酷。好像是空气,又好像是人心。周轨像是受到了某种暗示,他翻下沙发,笔直往楼下走。那些下人和他擦肩而过,行色匆匆。他顺利地走到了院门口,没有人阻拦,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 周轨的脑子里盘算着,可半天也没出什么结果。他已经习惯于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取悦李约上,而不是生存,这使他变得愚钝。他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到底为什么好,又该怎么做,他一概不知。 周轨战战兢兢同时又浑浑噩噩地拐出了街口,望着眼前突现的车水马龙,心里有些退缩。他把双手插进了口袋,在里面摸到了几张纸币。他爬上辆的车,让司机开去火车站。 车在一个无人的三岔口停了下来。周轨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拍了拍前面的座位:”没有红绿灯,你怎么不走了?“司机没有答话,只是一把把拍着方向盘。周轨本能性地去开门,车门已经被锁了起来。他彻身一寒,扑上去掐住了司机的脖子。司机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他的手腕,脸色都不曾有变化。他的手腕被扼得钝痛,哆嗦了两下问:”你是谁的人?“司机没有答话,手上力道不减。 周轨无助地看向窗外,马路上像被清了场似的空无一人。他不经意间瞥到了后视镜,看见自己的脸煞白如纸。 不到两分钟,一辆黑车闯入了他的视线。黑车在出租车外停了下来,从里头冲出两人。司机确认了两人的距离,开了车上的锁。两个男人一把打开周轨身边的车门,将他拖进了黑车。 周轨被一个壮硕的东欧男子箍住了手臂摁在车座上,他的右手边坐着个绅士模样的老人,一只眼睛上蒙着眼罩。老人脸上很客气,甚至挂着笑,和车里的气氛完全不对头。 他朝周轨伸出一只手:”久仰大名呀周老板,我叫蓝特。“周轨的双手被反别在背后,只能干瞪着眼睛。蓝特收回了手,呵呵地笑着:”那也好,我们直接说正经事吧。“ 37、迁移 蓝特端详了周轨一会,毫无戏谑地问:”李约对你好么?“ 周轨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问,脸上总算浮上点血色:”呃……还好吧,还好。“ 哎,蓝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在可怜他。”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这点形势都看不出来。李约要搬到芒城去了。“ ”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蓝特垂头思考着。”这是个好问题呀。李约老是给你看那些冰冻的……“他的手比划着,”尸体对吧?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人。他底下的人又怕他又恨他,你知道不知道?“ 周轨迟疑着点了点头。 ”海帮内部已经乱套了,他在这儿的势力守不住了,所以要退到芒城去。你跟着个没落的人,会有什么出路呢?“蓝特像看一只被碾碎了翅膀的鸟似的看着他。”要真乱起来呢,李约一时死不了,总归有你铺路。那些人对你什么态度,你也很明白呀。说句不好听的——“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周轨咳嗽了两声,”我们要死要活是我们的事,你关心个什么呢。“ ”怎么不关我的事。“老头的脸色说变就变,松成一团的笑脸忽地板了起来。”我要李约死!“ 周轨微地一震,刚上脸的血色又全褪了回去。 蓝特恨恨地咒骂着,他杀了萨沙,他还想杀我,这个恶毒的小东西……他开始用俄语骂骂咧咧起来。 周轨估摸着他这种年纪的人通常会念叨很久,不觉愁苦起来。他被身后的男人拧麻花似地拧了半个钟头,周身酸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尝试着动两下,男人干脆腾出手往他肩上猛捶了一下,用不连贯的中文告诫他不要动。 蓝特这才回过神来,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上没有睫毛,眼神直截了当地戳在周轨脸上。周轨被瘆得头皮一麻,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问:”他为什么要杀萨沙?“ 蓝特摊了摊手:”想杀需要理由吗?我怎么知道?总之他不是好东西,总之我要他死!反正我儿子也死了,我孙子也不听话,我要他死,他死了我就开心了。“ 周轨重重地吞咽了一下,蓝特突然停止了诅咒,对他说:”你要帮我。“ 周轨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半天:”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蓝特又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样子,他给周轨指了两条路:”你要不肯,就陪他一块儿死吧,对我来讲也不过是多绕点弯路;你要是听话,我保准你能好端端地回去。你说呢?“ 周轨垂下眼没吭声。 蓝特好像也没急着要答案,顾自往下说:”十一月十号那天是李约的生日,你就说要去石门街给他过生日,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周轨反问他:”他的生日怎么过还轮得到我做主?“ 蓝特反而笑了:”他挺喜欢你的,你别太惹他就好了。“ 车缓缓停了下来。蓝特往窗外探了眼,对他说:”行了,你下去吧,往前走个一百米就到李宅了。“ 周轨反倒不愿意了:”我回去他还不宰了我?“ 蓝特不耐烦地冲手下使了个眼色,周轨还来不及讲第二句话便被丢下了车。 李约果然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等着他,一屋子的人陪站着,一个个也都不讲话。周轨一进门就被这架势吓到了,连连往门外退。李约下巴抬了下,周轨便被人猛地推回了屋里。 李约眼睛里直冒火,紧闭着嘴巴看了他半天,才勉强说了句:”回来就好,该走了。“说完站起身一把抓着周轨的手臂往外走。周轨稍微扭动了下手臂,感到那五根手指深深吃进肉里去。他不敢再说什么,乖乖跟李约上了车。 芒城和拉城一北一南,相距甚远。李约执意没有坐飞机,而是包了辆轮船走水路。他的父母死于空难,这使他讨厌飞机。 周轨向来坐不惯船,加上情绪紧张,上船没多久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他伏在马桶边上不停地呕吐,吐到后来只能勉强呕出点酸水。李约抱着双臂倚在厕所门边上,不置一词冷冰冰地看着他吐。 一天以后,周轨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捂着腹部,僵硬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就是李约的脸,冷漠麻木地悬在他的头顶上。他问他:”你要喝水么?“ 周轨点了点头。李约好像翻了个白眼,起身离去了。过了好一会,才有个仆人过了给他喂水。 这次旅程并不顺利。原本是两天的路程,可中途起了些风浪,轮船整整延迟了一天半才靠岸。周轨拖着半条命,被人架着下了船,又被塞进了轿车。 到了芒城,原先紧张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和缓,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内部的变乱和外部的压力把李约逼成了一头癫狂的狮子,因为不安而残暴,因为焦躁而武断。他不再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他开始用活鸡来儆猴。周轨不大走运,成了最首当其冲的那只鸡。 对于李约的虐待,周轨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蓝特故意让车在李宅附近兜转,车窗上没有涂料,从外向里看一目了然。蓝特明摆着在算计他,又叫他帮忙,还让他不得不帮忙。李约不会杀了他,杀了他只会让形势反转,变得更加不可控。 眼下李约和蓝特正默契地围着一根柱子盘转,谁也不出手,就等着看柱子会朝哪儿坍塌。可他在这场博弈中又算什么呢?顶多是一块地砖,迟早还要被砸坏。周轨想到这儿便觉得很苦楚,他摸了把身上的伤疤。 李约的脾气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他在洗澡的时候摸到腿上的刀疤,火气便突地窜了上来。他很快擦干了身体,走出浴室,从沙发上捡起皮带,一步步逼到床边。周轨毫无防备,才刚抬起头,昂贵的皮带便兜头抽了下来。 周轨被打得连衣服都穿不上,天气又闷热,他穿着件大号的衬衫,伤口透不了气,又肿又痒。到了后来,他只能光着上身躲在屋里。李约和他睡在一起,问他为什么不盖被子?他回答说:”被子硌得肉疼。“李约感到有些肉痛,靠过来搂住他,向他保证再也不那么做了。 没过多久,皮带又落了下来。周轨一声不响地抱着脑袋,心里骂着,李约打一出生就进入了更年期,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海帮的人看着周轨被折腾成这样,既自危又幸灾乐祸。周轨刚开始觉得苦不堪言,后来也淡定了。周家靠人命生财,这冥冥之中就是个报应。 可报应归报应,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石门街,石门街,他总是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转悠着,想象着李约被暗杀的情景,会有枪声,也许还有刀光,会有血,会有惨叫,会有死亡。他陶醉于虚幻的画面中无法自拔,回去后却看见李约依旧鲜活地作着各种孽。他托着腮帮子安静地看着李约,觉得这真是怪事一桩。 李约拍了把桌子,对他的外出表示不满。周轨就这么看着李约,李约拍着桌子,伸出手指头点着他骂他,又把他掀倒在沙发上,对他拳脚相加。周轨用手挡着脸,从指缝里窥视李约狂怒的脸,他并没有感到害怕,恰恰相反,在惊惧中挣扎不定的人是李约。 李约停止了对他的殴打,抱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在他耳边琐碎地念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没有人会考虑我……没有人爱我…… 周轨忍着疼痛,伸出手轻轻地笼住李约的脸。 他觉得李约会死于非命,或早或晚。 38、阴谋 十一月九日,大雪纷飞。周轨的心跳发生了某种变化,好像是快了一拍,又好像慢得出奇。他蜷缩在沙发上翻着本书,眼神越过书页定在了日历上。李约觉察到了他的不安,用手支着沙发扶手,俯下身问他:”你不舒服?“ 周轨推了推额头:”屋里太热了。“房子里的暖气开得太足,烘得他头脑发胀。李约当了把他的肩说:”那我把暖气开小点。你要喝冰水么?“ 周轨忙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李约挤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很怕我?“ 这不是废话么,周轨斟字酌句了一番后回答他:”我不敢怕你。“李约哈地笑出了声,周轨又纠正了一遍:”我一直很怕你来着。“ ”那你会怎么做?“ ”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李约点了点头,低声说:”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那就没那么麻烦了。“他又向周轨确认,对吧?你说是不是? 周轨想也没想,说:”是,当然。“ 李约对此不作任何表示,神色阴郁地望着窗外。窗外大风飒飒,将天地卷成一片沉闷的灰黄。李约回身把周轨按倒在沙发上,周轨全身发毛,脑子里飞快而混乱地转着。但李约没有打他,脸色也没变,只是接着问:”你还喜欢贾成舟么?“ 周轨觉得这个问题比挨揍更让人煎熬。他白着张脸说:”我不知道。“ 李约按着他的肩膀,没有放过他,也没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只是问:”那你觉得我们配么?“ 周轨被他逼得哭笑不得:”我好像配不上你吧……“ 李约听了后怔怔地看着他,他几乎伏在周轨身上,和周轨鼻尖顶着鼻尖。周轨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明天是你的生日。“周轨刻意岔开了话题,不经意间却正中了靶心。 李约冷笑着说:”你在乎?“ 周轨往后缩了缩,沉着语调说:”我只是提一下,没别的意思。“ 李约稍微坐起了身,抓起周轨的一只手仔细端详着。周轨的手又薄又硬,像一刃刀片。这样的人本身没什么福气,还克别人。他不知不觉捏紧了周轨的手,想着,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把刀片都绞软呢? 周轨皱紧了眉头,将手猛地往回抽。李约松开了周轨,看着那手的骨节从青变回了白。他口气平淡地问:”你想去哪儿?“ 周轨撇了撇嘴:”明明是你过生日,当然要你来定了。“ ”去哪儿好呢?“李约低下头想了会,说:”我们去石门街上吃饭吧。“ 周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的脸上没什么肉,却也作着颤抖。 ”什么时候去好呢?“李约拉着他的手,笑得像暖气片里吹出来的暖气。 周轨想到暖气片就口干舌燥,他干巴巴地说:”我们别去那儿了。“ 李约有点吃惊,你不喜欢?周轨摇了摇头回答,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好。李约不解地凝住了笑意,那你还老去那儿溜达? 周轨心里挣扎着,含糊地应了声:”破破烂烂的,像断魂街。“ 却又是个很好的回答。 ”还是去石门街上吧,你说什么时候去?“李约果真被打动了,也果真对近在咫尺的阴谋一无所知。周轨有点悲哀地看着他,冥冥之中啊冥冥之中,再笨的人都能说出漂亮话,再狠的人都会死。 蓝特告诉他,晚上八点一刻动手,他盘算了下,对李约说:”那就七点半吧。“ ****** 老天很给李约面子。九号晚上还肆虐着的风雪,到了第二天清晨便停了。地面上贴了层雪,白得令人炫目;没过多久又被烙上了煤黑色的脚印,成了张阴白肮脏的脸。周轨怪异地觉得,那张脸或许是蓝特的化身,或者是某种符号,富含着致哀的意味。 李约带了个轻信的保镖,还只让远远地跟着。石门街上没有什么高档的酒店,他们挑了间还算像样的走了进去。店里的客人稀稀拉拉坐了没几桌,好像被严寒冻住了嘴,都只闷头吃着,连话都懒得讲。 菜上得有点慢,还不怎么好吃。周轨眼睛盯着挂钟的指针,一口口往嘴里塞着凉拌海带。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呕吐。 李约看他脸色不对,探出手搁在他的额头上:”你不舒服?“ 周轨放下了筷子:”我胃疼。“ 李约推开那碟海带,嫌了句:”谁叫你吃冷的。“他给周轨盛了碗汤,周轨只好端过来,一勺勺往嘴里扒。他看到指针又往十二逼近了一步,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周轨厌烦地推开汤碗,说:”我胃难受,你帮我去买点药,还要热的巧克力。“ 李约掏出了钱夹子说:”要不结账吧?我们回家去吃。“ 周轨捂着腹部说:”我就想在这儿吃。你去买。“ 李约反笑了:”那我让阿琛去买?“ 周轨的脸沉了下来:”不,你去买。快去!“ 李约重重地撂下筷子:”你今天怎么了,跟个更年期妇女似的。“ 周轨脸上抽搐了下,没好气地说:”我这胃病就是让你给饿出来的,发个脾气怎么了?“ 李约有点下不来台,强压下火气:”我这就去买还不行么?你乖乖呆着这儿。“他站起来,有条不紊地围上围巾,一粒粒地系好外套上的纽扣;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周轨的脸上,说不上什么意味,就是仔仔细细地看着。周轨伏在桌上和他对视,也说不上什么意思。 李约移开椅子,提脚走了出去。周轨望着那个空空的座位,坐垫上凹下的那个圆,心里像被狠狠地拧了下。 八点整。周轨走到饭店门边,看到阿琛果然还守在不远的街角处。他冲阿琛招了招手,阿琛便走过来问:”周先生有什么吩咐?“ 周轨望着石门街的尽头,说:”老大应该在横龙街上买药,你跟他说别来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阿琛被冻得紧,又没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周轨看着自己的手,说:”你让他快去平阳路,就说蓝特在那儿等他。“ 阿琛杵在原地看着他,脸皱得更紧了,他一把揪起周轨的领子,低声骂着:”你在耍什么滑头?“ 周轨挣开他,将他朝路上猛地推了把:”别耽误了,快去!“ 阿琛恨恨地地剜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周轨回身进了门,发现其他的顾客也全走光了。他一步步走回桌边,坐了下去。 门外又来了一群客人,他们的鞋底还沾着冰渣,踩在地砖上咯吱咯吱地响。酒店的灯被灭了几盏。周轨把眼神扫向墙上的挂钟。 八点一刻。 39、毁 数十个男人将餐桌团团围住,他们身形高大,在周轨头顶形成一大片阴影。没过多久,对面的男人们让开了身,蓝特被三个下人簇拥着来到桌边。他眯着眼睛,还不忘礼让:”周老板,我坐这儿行么?“ 周轨点了点头,心里沮丧地想,老变态,别来找我行么? 蓝特扫视着四周,桌边站满了年轻精壮的男人,垒成了一围肉墙;周轨坐在对面,神色惊惧,像个冒失的孩子。蓝特摸了把额头上的皱纹,叹息着:”哎,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那么傻。“他问周轨:”你悔吗?“ 周轨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原来没想着放他走哇。“ 蓝特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说:”没事,告诉我他在哪儿。现在去也不迟。“ 周轨抿了抿嘴,垂下了眼。 蓝特笑了声:”大费周章地传暗号倒不如干干脆脆让他逃,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呢?“ 周轨想了想说:”汉奸之所以没有死,还做了汉奸,是因为他们肚子有料;什么都不晓得的人,受尽了折磨还是得死,谁叫他们吐不出有用的东西呢?我是怕你零零碎碎地折腾我,所以随时准备做汉奸。“ 蓝特反问他:”还有革命烈士呢?“ 周轨嗨了声:”那全是傻子。“ 蓝特伏上桌子,语气暧昧:”你以为李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周轨摇摇头:”就他这脾气,我早死了一万次了。“ ”我看你是白白在他床上爬了。“蓝特凑近了周轨。”他最爱玩了,什么都玩,只是玩来玩去也就是几条人命。可究竟什么东西才最好玩呢?“他拍了把桌子,哈地笑了起来,”是人心啊!你被他玩啦,傻子。他说不准正躲在角落里得意呢,他一定在想,居然有人会喜欢我,还为我去死,这人怎么这么蠢呐。“ 周轨耸了耸肩,云淡风轻地回答:”倒也不是不可能。“ 蓝特疑惑起来:”你不难过?“ 周轨嗤笑一声:”我又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蓝特靠回了椅背,好奇地看着周轨。周轨看上去有些疲倦,事实上他也真的很疲倦。 他杀过很多人,天天接触死亡。死亡真的不可怕,背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无止没有意义地活下去,更可怕的是活了很久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周轨觉得自己就像个爱打扮还自怜的丑八怪,而贾成舟的厌弃就好比把他推到了镜子前面。 清醒永远伴随着自卑。 他不想让李约死。他因为清醒而自卑,李约因为自卑而糊涂,可说来说去都是自卑,害死一个同样自卑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蓝特不甘心于这样虚浮的答案,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为什么是为自己呢?你真不怕死吗?李约这么对你,你就这么甘心么? 周轨的胃里又翻搅起来,不断加剧的绞痛让他情绪暴躁。他拍了把桌子,不耐烦地说:”咱们也不熟,没必要一起干耗着。你要动手就动吧。“ 蓝特突然又不想让他死了。他不怕死,那杀了他还有什么用呢? 周轨怕的是自卑。 蓝特悟出了这个道理,忽然笑了起来。 蓝特让人把周轨按在一张桌子上,半边脸朝上。他戴起了老花镜,打开一个黑色的箱子,里头装着墨水和纹身机。他在周轨脸上抹了些酒精,举起开动了的纹身机,开始一行行地戳。他年迈而体弱,没法维持长久的工作,只好纹一会儿,坐下来休息一会,等养足了精神才又举起针往周轨脸上钻。 蓝特感受着周轨的脸皮在他手下急剧颤抖;他按着周轨的额头,手上染了层冰冷的汗液。他看见周轨的嘴唇由浅红变成惨白,颤抖着,沙哑压抑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 纹身断断续续持续了四个钟头,周轨的声音渐次衰弱,从拖长了的惨叫转为有气无力的呻吟。 半夜十二点,一切都结束了。蓝特被搀扶着坐到一把椅子上,他摘下眼镜,揉了把满目的金星,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他冲周轨竖起了大拇指:”漂亮!有个性!“说完还不忘让人给周轨递上镜子。 周轨本能性地闭上了眼睛,死活不肯看。蓝特让人拿了支筷子摁在他的眼皮上,说:”你不看,就再纹到你的眼皮上!“他只好睁开眼睛往镜子里看。他看到三行字,一行英文,一行俄文,一行中文。它们表达着同个意思,并且一样的丑。 蓝特还让他自己念出来。侩子手。他念了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可就是不会念俄文。蓝特让人倒了杯热茶,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几近于和蔼地对他说:”没事,我教你。“ 周轨只好跟着他念,侩子手侩子手侩子手…… 从头到尾,李约都没有出现。 40、捱 早春的天向来暗得快,四点的太阳混沌而昏花,力不从心地吊在屋檐下。周妈倚在旮旯酒店的吧台边上打着瞌睡。她已经很老了,面孔上的皱纹纵横交织,抹得再白也不过是苍白贫瘠的裂谷;干涸了的口红呈块状往上翘起,再红的嘴唇便也只是两片干花。这种丑陋和苍老沐浴在夕阳余晖下,蜕变成了个悲戚的美人迟暮。 周妈的生活一直很拮据,又不能永远靠男人过日子,最后竟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而周轨的失踪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景象。 起初,她只是隐约听说贾成舟和周轨相继消失,旮旯酒店在拉城还是颇有番名气的,于是没过多久,报纸上也刊登了酒店莫名关门的消息。她掐指算着日子,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直到周轨消失了整整一年,她才舒了口气,搬进了旮旯酒店。 旮旯酒重新开张,店里又开始出售肉馅饼。周妈的手艺一直不错,她用猪肉代替人肉做馅料,取得了不错的销路。可话又说回来,食客对肉馅饼的无限怀恋降低了他们对味道的要求,就像是和恋人久别重逢,即便对方老了丑了,依然是魅力无穷的。 嘟嘟嘟,酒店的门被人敲响。周妈从睡梦中醒来,不耐烦地叫了句:”已经打烊啦!“门外的人好像没有听到,依然不断地扣着门。她的老情人从吧台后钻出来,砰一声打开了门,没好气地说:”都说了已经关门了,你什么事呀?“ 门外的男子连正眼也没看他,顾自往店里走。周妈托了把桌子站起了身,眼见着男人来到她跟前。男人虽然身量高大,初一看却是有些秀气的。周妈觉得他眼熟,便眯着个眼将他打量了一番。三年没见,男人似乎变得黝黑了一些,也健壮了一些。 周妈张着嘴愣了半天,男人对她微微一笑:”伯母,好久不见。“她沉默了半响,忽然警觉起来,退回到吧台后面问:”你来干什么?“ 贾成舟依然保持着微笑:”我回来干活,您也别辛苦了,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就回去休息吧。“ 周妈一下子愤怒了:”这是周家的店,轮不着你指手画脚!“ 贾成舟毫不客气地回道:”你好像也管不着吧?“ 周妈哼地笑了声:”我手上有房契。“ ”上面也没有你的名字。“ 周妈磕巴了一下,反嘴道:”我是周轨他妈,你是个什么呢?就算他回来了,也得先见我。“她的男人关上了门,捏起只拳头便朝他冲来。贾成舟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把他往前一带,男人趔着脚冲了两步,腾一声撞上了墙。 贾成舟甩了甩手,依旧和颜悦色地劝着周妈;”伯母,您听我一句,还是快点回房收拾东西吧。“ 周妈往后避了两步,手指点着他的鼻头:”你打人!还闹事!当心我去警察局告你!“贾成舟朝她摊了摊手,却瞥见那个男人悄悄地靠近了电话机,手已放在了听筒上。贾成舟从口袋里掏出把尖刀,手一闪,刀尖扎入木桌,离男人的手只差了半寸。男人厉叫一声,吓得几乎趴到地上去。周妈也被唬得变了脸色——脸上的白粉哗哗抖了下来,白脸成了黄脸。她尖叫起来:”杀人啦——“她扫了眼紧闭的店门,不由地刹住了声音。 店门是落地的毛玻璃片,门后绰绰地现出三个男人的身形,他们都比贾成舟要高大许多。贾成舟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又回头向她解释:”这个这个……他们是我带来的人,等下帮你搬东西。“ 周妈临走前向贾成舟要了一沓钞票,贾成舟笑笑说,这是你应得的。 第二天,旮旯酒店一如往常地开门营业,肉香涌动在幽冷绵长的断魂街上持久不散,一位年幼的食客揩下嘴角的油,扬起小脸对自己的妈妈说:”妈,这饼比以前更好吃了,真香!“ ****** 李约在冰窟外堵住了潘淑。 潘淑年近六十,又有神经衰弱的毛病。他刚受了一肚子闷气,出来又撞见一张门神脸,魂都被吓飞了,于是拖着双老腿往后盘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约低头看看他,问:”他说什么了没?“ 潘淑花了番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说:”话倒没说,就是差点把我砍死!“ 李约扶着他,强从脸上挤出些抱歉来:”真没想到会把你伤成这样,我叫人帮你包扎一下,你就回去休息吧。“ 潘淑心中光火,可也不敢惹他,只好摆摆手:”你还是管自己去吧,我走了。“李约果然推开他,往冰窖里走。潘淑看着他渐去的背影,忍不住啐了口:”什么东西!“ 李约才刚走到第二道门,便听见周轨在最里面剁骨头,吭!吭!他喉咙一紧,硬着头皮往里走。冰窖的最里间寒气逼人,周轨穿了件陈旧的白大褂,正斩着一段胳膊。李约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慢慢靠近他。 周轨的半边脸还高高地肿着,蚓状的伤疤狰狞交错,从他的鼻梁一直划到耳边。蓝特的技艺很差,那三道刺青还渗着血,字不像字,画不像画。李约安慰自己,等消了肿,就是干干净净的字了。周轨的腮帮子搅动着,李约仔细地看了会,才知道他正咯咯地磨着牙。 周轨忽地停下了刀,不咸不淡地问:”看够了么?好看么?“ 李约在周轨的背上轻拍了两下,颇有些示好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嘛,我一直呆在平阳路上等蓝特。“ 大约是脸肿着的缘故,周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手上的力道却徒然增大了。他挥刀往砧板上一劈,将胳膊末端的手斩得横飞出去。”扯吧扯吧,有脸你就继续扯!“周轨恨恨地骂着,”整整五个钟头啊,你就站在原地等蓝特?你说这话谁信?“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东西又不是纹进了脑子里,你以为我是个傻子?“ 李约这两天被周轨折腾得够呛,耐心都快被磨没了。他懊恼而疲倦地揉了把脸,强压着火气说:”你不要在上面做文章了行不行?说白了这就是个囚徒困境,最后我赌赢了,你吃了大亏,就这么回事。我们别再争了,好不好?“ 周轨将那条皮肉模糊的胳膊往砧板上一甩,几乎要歇斯底里起来:”按你的意思,咱们是扯平了是不是?我真是走了眼,没想到你真么狠心……居然和阿琛赌我不会卖了你,我的命还真他妈的不是命啊。“ 李约沉重地出了口气,拉着他求他:”我狠心,我自私,行了么?你别这样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周轨想也没想,回手给了他一巴掌,冷笑着说:”你真豁达,原来是我太贱。我就该让蓝特把你千刀万剐,然后丢出去喂狗。“ 李约放开他,脸上震了下:”蓝特真和你这么说?“ 周轨脸上反而舒展了些:”你杀了萨沙,他再借我杀你,不是很公平么?你以为我是看上你才没供出来?我是受够了你这个人渣,又逃不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死在蓝特手里。死了就舒坦了。你这么怕死就活着好了,这里人人都恶心你,盼着你死,你就活下去好了。“他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李约气血上涌,连原本的懊悔都要消失殆尽。他哈地也笑了出来:”我还真没看错你。你骗我去平阳路,不就是怕自己悔了,可以让蓝特再去追杀我么?蓝特兴师动众来芒城,就是为了要我的命!就算我为了你,拨了几十号人过来又有什么用?他有备而来,我不是送死么?“ 周轨一个劲儿地点着头:”犯不着为了我一个人白白葬送那么多人,你是这个意思么?“ 李约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翻了砧板,直把上面的碎肉散了一地。”说到底,你就不该串通蓝特!自己脑子不清楚,现在还来给我装好人,你恶心谁啊!“ ”我为什么不?“周轨觉得有些好笑。”我从来没看上过你,说好听了是怕你,说白了就是烦你这人,就算我合着蓝特算计你,又怎样?谁不想让你死啊?“ 李约楞了半天,一字一顿地说:”你活该。“ 周轨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发软。不行不行,他想着,我要再剁些东西……他走近冰柜,打开了柜门。心里默念着,我要砍一只人头……他如愿以偿地在透彻发亮的冰面上看见了一个人头。那人不知是死前受了什么苦楚,半张脸红肿扭曲,奇丑无比。他伸手往冰面上一撩,那层冰竟是那么的薄,立刻散成了好几块。 冰下没有人头……他不甘心,又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捞着,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周轨脑袋里几乎是窒住了,整个人也傻在那里。那是他自己的脸! 李约看着周轨石头人似的站了半天,忽然怪笑起来。他撕扯着自己的脸,把那本就不堪的半张脸抓得血肉模糊,他叫着:”李约啊李约,你好狠啊你!“ 41、逃 李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蓝特落得同个下场——守着一个相貌丑陋的病人过活。 周轨整个人都掉了魂,身体一日不比一日,精神也不大好了,变得寡欢,且寡言。他总是伏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托着布满刺青的半边脸。那三道刺青消了肿,落了痂,真成了三行干干净净的字,尖锐而刻毒地指着主人的身份。周轨原本长得就说不上好,这下就更糟糕了,简直像个恐怖分子。 李约总想着,自己对周轨好点,这种压抑的状态便会淡去。人毕竟拼不过时间。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他的空想罢了。 本营里越来越乱,他就算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危机四伏。危机来自于他身边。仆人,手下,潘淑,他们几乎打着抖站立在他面前,眼神却是有些恨恨的,甚至会闪过杀气。李约就像个末代国王,端着暴戾的架子坐在王座上,王座下的人纠结成一股股绳索攀升上来,扯着他的衣摆,拽着他的腿,要把他撕得粉碎。这样的困境让他难以对周轨保持温存的态度。恰好相反,周轨那张阴薄的脸只会把他的满腔怒火烧得更旺。 他们断断续续地争执了几次,一开始只是争锋相对互相讥讽,到后来干脆动起手来。李约没有再对周轨动过手,只是单纯的砸两件东西。直到周轨摔碎了他妈留下的珠宝,他才打了周轨一个耳光,还正好打在纹了字的半边脸上。从此之后,周轨再也没说过话。 周轨自从做了哑巴,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在李宅住着,对谁都没什么好说的,言语成了种累赘和负担。再说,他惯用的也就是”哦“、”嗯“、”好“这些字眼,这些话用点头代替就够了;至于对李约,反正他们说不了两句就掀桌子吵架,还不如不开口。 于是他选择永久地保持沉默。 李约总是很晚才回来。他老得很快,才三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就长出了细密的皱纹,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疲怠的气息。毒蛇一般的李约,如今成了一头精疲力竭的骆驼。他总是一肚子牢骚,坐在周轨床边抱怨个不停。他们都想让我死,我有什么不好?杭潮生不比我仁慈,蓝特比我还狠,可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我爸妈让萨沙给炸死了,我舅舅又是个白痴,给我找了个有异装癖的性变态做下人,他还老喜欢摸我,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反正是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提防这些人有什么错?我清理掉两个不干净的有什么错?我不想死有什么错?我凭什么要死在别人手里? 周轨支着个脑袋,认真地听着。李约说着说着,便委屈地伏到周轨的腿上,像个孩子似地啜泣。周轨抚摸着李约,从脑袋到后脖颈,像在安慰一条挨了打的狗。每当这个时候,李约都会以为周轨原谅了他——因为自己早就原谅了周轨,周轨这样的态度,算不算已经摒弃前嫌了呢?他要求周轨能说些什么,周轨却用一个简单明了的手势告诉他,自己依然不会说话。 日子在时间的阴沟里一点点捱了过去,转眼又到了两月份。周轨坐在一排蜡烛前,觉得今年的生日比往年要隆重许多。这使他有些不自在。他今年三十三岁,不年轻,不健康,且丑陋。他能想象到自己这张脸在烛光下的骇人程度,这样的生日有什么意义呢? 餐桌对面的李约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对下人竟也和气了许多。等周轨吹灭了蜡烛,他给周轨切下厚厚的一块蛋糕,还叉下一块送进他嘴里。周轨对甜食早就没那么喜欢了,甚至有点嫌腻,可也不好破坏气氛,只能乖乖吃了下去。两人拘谨地吃完了整顿饭,虽说不上和美,可也算和谐了。 第二天早上,周轨被李约给生生地摇醒。李约恢复了冰冷甚至残酷的嘴脸,他说:”快穿好衣服,十分钟以后你必须到楼下来。“说完走出了房间。 周轨匆匆洗漱穿戴,吃了药,一溜烟地下了楼。李约坐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等着他,一边的地板上摊着两个手提箱。他看着周轨下了楼,便站起了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周轨:”这里是一万现金,两张卡,还有一张机票。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你拿着钱和行李就走吧,“ 周轨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楞看着他。两个下人拾起行李,强塞到周轨手上。李约又上前推了他一把,说:”我也想明白了,强留着你大家都不自在。我是有亏欠你的地方,这样也算勉强补偿你了吧。“ 周轨听到补偿两个字,几乎难以置信,想了一会,又觉得蛮公平的,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把夺过李约手上的信封,拎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 傍晚六点的飞机被整整延误了两个钟头。周轨把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挡住了面孔。他嚼着已经失去弹性的口香糖,望着巨大玻璃窗外的黑色天空,上面飞机的尾灯扑朔明灭,像几欲死去的萤火虫。 到了七点半,天已黑得通透,候机大厅里灯火通明,落地玻璃窗便成了面巨大的镜子,分明澄澈地映着周轨身后的景物。他看见身后匆匆晃过去三四个外国男人,身量都差不多,低着头走得极快。他忽然觉出了一丝怪异,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登机口到了八点钟才打开,广播登记检票。周轨拿着票子,一个轻便的登机箱,排在人群的最后面。他在检票的队伍里看到了那几个外国男人,他们高大魁梧,鹤立鸡群。其中一个转过头来扫视了眼大厅。周轨忙低下头,脸色也蓦地一变。他当初被蓝特折磨了四五个钟头,把蓝特带来的人全记熟了。即便是隔了两年多的时间,也没有淡忘。那几个东欧男子是蓝特手下的人! 冷汗一道道爬上了周轨的头,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蓝特对机缘巧合营造出来的戏剧感有种病态的执着。似是偶然,却绝非偶然。他在这里看见他们,隔了两年多,一下子全又见着了……周轨往后退了两步,好像受了什么指派,拔腿往回跑。 周轨出了机场,匆忙地打了辆的车,径直赶往李宅。 车停在了李宅的后门口。周轨下了车,看见里面漆黑一片,一点灯光都不见。他走进后院院门,绕着外面的走廊来到正门口。整栋建筑都是暗的,静寂无声,像头巨大的死物。 周轨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迟迟不敢摁下去。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不不不……他太过紧张,手上失了力,门不觉地被开出了条缝。他咬了咬牙,干脆将门猛地一推。 玄关处的灯亮着,这盏灯一直都很亮,可以照见半个客厅。正对着玄关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的衬衫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雪一般的白色,白得发亮。 周轨喉咙打颤,低低地唤了句:”李约……“ 那人没有回应。周轨放大了声音叫道:”李约!“屋里依旧空寂无音,像退潮后的沙滩。他心里已经完全沉下了去,只想着,就叫三声,叫完第三声还没人应,就开灯。 他几近于神经质地喊了最后一声:”李约!“ 屋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也只有他的声音。他数了三下,打开了客厅的大灯。 周轨的眼神从沙发掠上了房梁,他虚弱地往后倒退两步,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李约的头颅被挂在房梁上,满脸血污,身体却端正地坐在沙发正中央。脖颈断裂的地方拖出几条血筋,搭在肩膀两侧。 周轨吐了很久,吐得流出了眼泪。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也不知道怎么就半滚半爬地出了院门,跑到了很远的马路边上。路边停着好几辆的车,他扑到其中一辆上,用蛮力似地开了车门,一头翻了进去。 司机被他吓了一大跳,不安地问:”哟,是喝大了还怎么?你去哪儿呀?“ 周轨半天都说不出话,他连人话都听不进去。马路上车来车往,充斥着喇叭声和人声,声音都是杂乱的,像被精神病人拍乱了的棋盘。它们和周轨脑海里的声音交相呼应,几乎构成了一个恢弘而震人的旋律。 逃逃逃…… 42、回归 周轨蜷缩在火车的座位上,车窗明明紧闭着,可风还是透了进来,像渗入肌肤的毒。周轨觉得冷,且冷得不舒服,不由得愈发缩紧了身体。 他一路做着梦,可又好像不是梦。李约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在车窗外飘着,没有了脑袋的身体坐在他的对面,一身衬衫雪白得好似会发光,两边肩膀上摊着血筋。周轨在惊惧中醒来,望着车窗外涌动的黑色,越想越怕。他怕那里会出现一颗人头,追着他跑,可越是怕就越是要往窗外看。他一阵阵地发着汗,几乎到了脱力的地步,只能用双臂抱住了脑袋,强迫自己睡觉。 火车从芒城开回拉城花了八个钟头,他在窄小的车厢里像个精神病人似的作着自我斗争,实际上他也算是个精神病人了。 周轨在中央车站下了车,脚下发虚,因而走得轻也走得快。他把外套落在了火车上,只剩下里头的一件海军蓝衬衫。他瘦的离谱,衬衫穿在身上也就成了大褂子,在二月的寒风中哗哗飘着。他衣抉飘飘,头发飘飘,脚步飘飘,他妈的就像个阿飘一样一路飘到了断魂街。 旮旯酒店不但开着门,还全是人。周轨微微挡着自己的脸,从店门口走了进去,刚进去几步便吓得又退了回去。迎面的墙上挂了张相片,黑白的,巨大,镶着乌黑的框。相片里的人阴着个脸,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周轨抚摸着布满了刺青的右脸,发出个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我以前长这样! 顿然觉悟后,他便通身舒泰了。也不再挡着自己的脸,施施然走到了自己的遗像面前。那幅巨大的相片下放了个长条桌,有点神龛的味道,桌上放了个深粉红色的套娃。他心里嫌了句,骚气!打开了盖子,里面填满了泥状的东西,黑糊糊的——他凑近去嗅了嗅,还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好像是红豆沙。 周轨没有吃早饭,被豆沙甜蜜的气味一勾,肚子里都叫了下。他扫了眼桌面,上面居然很合他心意地放了把不锈钢勺子。周轨抄起那个勺子,捅进套娃的肚子里,深深地舀了一勺豆沙。他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大对,方才还吵吵嚷嚷的餐厅霍然静了下来。 周轨左手拿套娃,右手拿勺,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地转向了食客。 十秒钟后,整个餐厅的人惊声尖叫,他们两股战战,掀桌踹椅,蝗虫一般涌向了店门。旮旯酒店的门很窄,食客们为了逃出去都付出了惨痛代价,轻则擦破了皮,重则摔在地上变成人肉地毯。总而言之,周轨的到来引发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踩踏事故。 等人都走光了,贾成舟才油头满面地从厨房里赶了出来。他见了周轨,吓得花容失色,嘴巴一张:”哇——呀——“同刚见面时一样没出息。 周轨看到他,脑海里出现了四个字:鹊巢鸠占。他丢下套娃,一个箭步上去,将贾成舟按在了墙上。他很久没说过话,结结巴巴地骂了很久:”妈了个X,这遗像……怎么回事?我还道自己真成了个阿飘,这下可好,生意都被你搅没了……你说说,说说……你这么诅咒我是什么意思!我要让你吃……刀片!“ 贾成舟眼神在周轨和勺子上回转,无可奈何地提醒:”你手上拿着的是勺子,不是菜刀。“ 周轨木了半天,窘迫地松开了他。贾成舟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忽地颤了下:”你瘦了。“ 他蓦然惊醒似的捂住半边脸,别过身去。可贾成舟还是在他背后问:”你的脸怎么了?“ 周轨放下了手回过身来,说:”没什么,就是变得更难看了。“贾成舟忍不住探出手,拢住了他的半边脸。周轨有五年没有见到贾成舟了,一时觉得不自在。他往后缩了下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 贾成舟也不好意思起来,岔开了眼神回答:”在这儿呆了一年了。“ ”你去哪儿了?“ ”你让我想想。“贾成舟托着个下巴,舌头在口腔里饶了半天,才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吇密“ ”什么?“周轨一脸刚吃了泻药的样子,”什么鬼地方?“ ”山美水美人更美。“ ”就是太阳比较毒?“ 周轨发现贾成舟黑了一些。 贾成舟往自己脸上摸了把:”就是太阳比较毒……“ 周轨哦了声,又绕回去问:”你干嘛回来?“ ”我听说你死了……海帮全灭了,我以为你也死了……“ 周轨本想说”所以你占我的地方敛财来“之类的话,可放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要是搁在五年前,他一定会说。可如今是如今……他轻轻叹了口气。 吇密位于西南部,山高皇帝远,是个敛财赔命的好地方。贾成舟在吇密混了三年,一开始帮着朋友做点烟草买卖,偶然得了些门道,接触了军火生意,一来二去也发了些小财。贾成舟生性不喜争斗,加之赚够了钱,很快便对那里的生活厌倦起来。 后来他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知海帮内部出了乱子,又恍惚听闻周轨也在里面。不知怎么回事,他竟隐隐感到心焦。没过很久,海帮便被蓝特全灭了。贾成舟有点犯堵,可思来想去又没有离开的必要。 吇密的春夏闷热潮湿,像被丢在火堆上炙烤的密封罐头,到了冬天却寒冷刺骨。贾成舟辗转在疑云中浑了脑袋。他在某个沉闷的下午拨了串号码,电话一直占线,他打了两个礼拜。窗外的花从来不按时季开放,红千层,鸡蛋花,紫荆,开了一道又一道。贾成舟被它们熏得有点胸闷。 电话在一个月后才被接通,他冲那头的杭潮生抱怨了近半个小时。杭潮生的脾气依旧很好,一声不吭地听他骂,完了说出三句话。你还活着?你好像变了么。周轨应该死了。贾成舟手心出了层细细的汗,手指沾在了听筒上。窗外呼呼刮起了风,他望出去,发现庭院里的花全谢了。那年的冬天来得异常早,寒冷卷着湿气,简直要刺进人的骨头里。贾成舟忽然变得不大耐寒了,总想找个舒服点的地方躲一躲。 他买了张火车票准备离开。他的床伴听着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喝地笑了声,说:”拉城比这里还冷呢,你还去那儿过冬?“ 贾成舟拖泥带水地把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和回来的缘由解释了一通。周轨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有点犯懵。他靠着一张餐桌,习惯性地拿手捂着脸,问道:”我现在回来了,你还走么?“ 贾成舟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说:”你要我走么?“ 周轨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们一起过日子吧。“ 43、剐 蓝特牵着小葱的手走在路上,确切点说,是扯着。小葱打心底里还是讨厌爷爷的,可也没再去咬蓝特的手指。他长到十四岁,早过了童言无忌的年龄,学会了生涩的隐忍。 这天是蓝特的生日,他七十三了,居然还没死。杭潮生和唐晋北站在门口送走唐琪的时候想到了这层问题,不觉一同感叹,人生好残酷,老天不长眼。 蓝特在车上望着自己的孙子,心里不由得很欣慰。唐琪长得越来越像蓝尼了,只是五官要柔和平淡些,四肢也更纤细。唐琪对他依然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又厌他又有些怕他。蓝特尝试着去捏捏他的手,唐琪的手白细而温软,指甲修得浑圆,像女孩子的手。蓝特皱了皱眉,这样的手别说用枪,连抓人都不会留疤。 唐琪感到不自然,手指僵硬地蜷了蜷,又打开了。蓝特哈哈地笑了:”我是你爷爷,你紧张个什么?“唐琪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怪不得手那么秀气,原来有口利齿,说不定是个小吸血鬼呢。蓝特想到这儿,自娱自乐地笑了。 唐琪拘泥地回了个笑,说:”波利先生,今天是你生日,我爸……唐叔让我送你件礼物。“蓝特拍了怕脑袋,禁不住懊恼起来:”你看我,果然老了记性差。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呢,让人包了半天,落在礼品店里了。“他对司机吩咐道:”快凋头,我们先去淮南路。“ 淮南路是拉城最古老、也是最狭长的一条街。不少老字号店铺都开在上面。蓝特让司机把车停在了路口,自己带着唐琪步行去礼品店。这对貌合神离的祖孙缓行在路上,老人一路上罗里吧嗦讲个不停,小鬼敷衍着点头,张了嘴也不知说什么话。 整条街道上弥漫着许多气味,胭脂香水的媚,水果的甜,还有食物的暖。唐琪在一家果饼铺前放慢了脚步。店铺其貌不扬,甚至堪称破旧,门口却排起了一溜长队。老板站在大字招牌下面,一把揭开了蒸笼,里头腾腾的热气扑了出来,和着肆溢的香气被风打散。蓝特看了眼长长的队伍,从钱夹子里掏出厚厚一沓钱,塞进唐琪手里:”你管自己去排队,我去拿礼品。“ 唐琪看着那么多钱,有些不好意思。他从里面抽出两张:”这也太多了啊,两张就够了。“蓝特脸孔一板,却有些宠溺的味道:”都拿去!快去!“唐琪腼腆地笑笑,往队伍后头走,走到一半却回过了身,冲蓝特甜甜地一笑。蓝特心都快被他笑化了,有些陶醉地在风口站了半天。 礼品店快要打烊了,老板见蓝特走进来,笑开了脸,殷勤地说:”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蓝特今天的心情分外地好,尖着嗓呵呵地笑:”我这不是来了嘛。对了,东西都包好了么?“ 老板转身在胡桃木货柜上找了半天,从上面搬下了一个盒子,盒子外头厚厚地裹了层包装纸。蓝特端着它上下打量了番,有些不满意:”花里花俏的。“ 老板叼起一支刚烧好的烟斗,嘴角漏出两声笑,他的眼珠颜色偏淡,在夕阳下呈现出琥珀色。”要帮你拆开么?“拆吧拆吧,蓝特说,钱我还是照给。老板一层层拆开了包装纸,露出一个乌黑的木匣子。蓝特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把小巧的手枪,四发子弹。阳光洒在光滑的枪管和子弹上,粼粼地淌着金黄。 蓝特检验了一遍,很是满意。原本还想拿起来翻看的,可想着留下指印就不好看了,只能作罢。”还有把瑞士军刀呢?“他合上盖子问老板。 ”军刀呀?在这儿呢。“老板放下烟斗,抽刀出鞘,一下子扎入了蓝特的颈窝。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四处张望。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男人埋头走上来,便开了车门上的锁。男人打开车门,在副驾驶位上坐下来。司机又警惕地向外探了眼:”老大,你可终于来了。其他人呢?“ 杭潮生不紧不慢地说:”华明带着人先去埋伏了,其他的都在后面跟着呢。我们好出发了,别开太快。“ ”直接去蓝宅?“ ”还用说么。“ ****** 一道强烈刺目的光打在蓝特头顶上,他低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他的颈窝钝痛着,却没有很多的血迹。打蛇打七寸,方才的入刀口却是个微妙的穴孔,别说是出人命,连血都不会出很多。 他被捆在一张桌板上,赤身裸体,嘴巴被一团破布塞住。有个人站在桌边,俯下身来和他对视。那人的半边脸上布满了刺青,三道文字如狰狞的毒蛇,在他的脸皮上盘转扭动。 ”蓝特,好久不见呀。“周轨冲他笑笑,头一次看上去像个绅士。他转了下手上的刀。”今天是你的生日吧?那我就祝你,福如海沟寿比盆地。“ 蓝特呜呜地叫了两声,没有力气去挣扎。周轨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换了把比较轻便的刀:”我爹和我说过,最好吃的肉馅叫作’活肉馅‘,就是从活人身上一刀一刀把肉剔下来。咱们今天就来试试,好不好?“ 蓝特悲鸣两声,双腿微微挣了几下。”什么?“周轨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你怕死?没事,我本事很好的,不会让你很快死……怕疼呀?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哪有剜肉还打麻醉的,你说是不是呀?“他呵呵地笑着,指尖刮在蓝特的脸上,”脸上的肉最少,就先从脸上开始吧。“ 刀尖在蓝特脸上游曳,血像伏埋在地下的温泉,从裂口处渗出,漫过他的脸,粘稠地堆满他的脖子。蓝特感受着刀锋的冰凉和血液的滚热,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生来死去。周轨放下刀,用干净的毛巾将他脸上的血擦去,举起面镜子,开口谦逊极了:”’老不死‘用俄语是不是这么写的?你能教我念么?“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嗳,差点忘了,你嘴巴被堵住了,还怎么教我呢?“ 蓝特往镜面上瞅了半天,却找不到可以称之为脸的东西,那只是一块被蚯蚓松过的土壤,完全脱了形,上面三道沟壑歪七扭八,骇然翻起,老不死,老不死,老不死。他眼睛一翻,想极力地晕过去。周轨却在头顶幽幽地笑:”我给你打了针,你只怕是晕不过去了。“他朝蓝特的脸上猛地拍了把,强迫他睁开了眼。蓝特脸上一片粘糊的血肉,差点黏住了周轨的手。 ”你会一直、一直保持清醒,一直到死。“周轨说。他放下镜子,换了把刀,刀尖在蓝特的一只乳头边上适度切入,他灵巧地翻转着手腕,将那只乳头像剪蜡花似地旋了下来。没过多久,又剜下另一朵乳头。蓝特的胸膛上出现两个鲜红的窟窿,形状大小不差分毫。两股红流从那两个口子冒出来,朝身体两侧流下。 接下来的这把刀比较厚重,一分分滑入蓝特腿部,把肉呈均匀的条状割下。周轨提起一长条肉,正要丢进盆子,手上却打了个滑,肉颤抖着跳落到铺了薄膜纸的地上。刚脱骨的肉,温软鲜活,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竟猛烈扭动了两下。 蓝特被初步剐成了一只丸子,四肢是森白夹血的细棍,身躯却还在。快了快了,周轨喃喃地说,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他在蓝特的胸膛上划出一个十字,横竖两条笔直尖锐的刀疤,一条贯穿两个破损的乳头,一条从蓝特的喉结下一直延伸到肚脐。 周轨绕着桌板走了一遭,将刀反握,刀柄朝下,蓦地向那个十字交叉口狠狠戳去!蓝特的膛肚就像个熟透的西瓜,顷刻间大张四开,里头的器官如同不见日光而饥饿的兽,缓缓从缝隙里爬出来,噗噗落在四周桌面上。 蓝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角边止不住地溢出血来。周轨按着他的头,举起一把最大的刀。周轨的嗓子很干,几乎要嘶嘶地嚣起来,他的手臂虚弱地作着颤抖,根本瞄不准这段脖颈。虚汗挂在他额头上,凉而粘,像掺了剧毒的蜜糖。 周轨捧着刀,颓然坐倒在一旁的椅子上。蓝特已只有一息尚存,此刻却失了心似地狂笑起来,他敞开的胸膛上下起伏,脾脏都从里头掉了出来。 蓝特压抑的笑声在空气中漾开,化作了绵密而冰冷的细针。周轨盯着手里的刀,浑身打了个激灵。 血液在刀面上铺开,玫红色,曼丽纯澈,像某种不知名的香水,暗香浮动,妖艳而危险。他缓缓翻转刀柄,血液也跟着流转,一处淡了下去,一处却淬得更深。他在水红的刀面上再次看到了李约的头,看见他那身雪白的衬衫;他望见了豪华而缺乏人情味的李宅,冰窖里紫蓝色诡异的尸身,它们挣扎着要爬出冰面。这些影子虚虚浮浮,如同流星坠火,促然泯灭,他在最后看到了自己的脸,上面三条富含著名片意味的纹字,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他打了个哆嗦。刀从手中掉落,摔在地上震颤着,传出一记瓮响。提在手里还很沉的刀,摊在地上却显得那么单薄。 刀被人拣了起来。周轨抬起头,看见了贾成舟,他站在他面前,身材欣长面容清秀,一盏孤灯悬在他头顶上,灯光扑上了他的黑发,耀着出月华般的光泽。 贾成舟摁住了蓝特的脑袋,一刀斩断了蓝特的脖子。 冥冥之中啊冥冥之中,他说,再狠的人都会死。 44、日落断魂街 他将周轨翻了个身,压了上去,周轨竭力张开自己来接纳他。他们在黑暗中起伏喘息,像两头缠斗不休的兽,嗅着彼此身上的血腥气味。贾成舟发现周轨没有声响,于是更有力地贯穿他。可周轨就是不吭一声,只将头贴在他的胸前,轻微地作着喘息。他用指尖触摸周轨的脸庞,低声问他:”你不习惯么?还是……“周轨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别管,我现在就是这样的。“ 贾成舟浑身一轻,泄在了里面。周轨细吟一声,把他从身上推了下去。贾成舟缓了口气,又蹭上去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明天什么时候走呀?“周轨下身还肿痛着,又实在困倦极了,他蜷进了贾成舟的怀里,好像是答了句”傍晚吧“,具体他也不记得了。 旮旯酒店里的家具都被罩上了布,周轨蹲在一架柜子边上翻着东西。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叠旧报纸,一套老相册,两架烛台,一捆绳索,几块糊了的糖,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把信封掂在手里捏了捏,里头好像是一把细棍子。他拆开信封,一把蜡烛哗啦啦倾倒出来,滚落一地。蜡烛五颜六色的,表面裱满了花纹,看上去有些滑稽。 周轨将它们一支支收起来数了数,一共是十支。他捏着那把蜡烛,蹲在地上寻思,我什么时候买过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他蹲得腿也酸了,可还是没想起来。 蜡烛最终被丢弃在垃圾桶里,成了一堆鲜艳的废物。 贾成舟抱了个纸板箱从里面走出来,对满地的狼藉嗤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翻这些有的没的,还搞得满头的灰——“还没抱怨玩,屋外鸣了两声汽车喇叭。他们拖着大箱小箱出了屋。周轨放下了行李,转身合上了店门,扯起铁链子,咔哒一声上了锁。 贾成舟的车旁新停了辆车,车门一转,杭潮生同唐晋北从里面钻了出来。他们四人两两相望,过了好一会,又互指着对方:”都还活着呐!“ 周轨仔细地端量着那对人,杭潮生的确是容光焕发,胜利感总会男人产生睥睨一切的姿态。唐晋北不咸不淡地倚在一边,食指转着车钥匙,问他:”蓝特呢?“ 贾成舟从包里取出个食盒,递给了唐晋北:”你不是吃素么?“唐晋北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六只金灿灿的馅饼,散着勾人的香气。很好很好,他感叹了句,却还是把盒子递还给贾成舟:”还是留给你们在路上吃吧。“食盒转递之间,一只黑猫猛地扑窜上来,一口叼住盒子,消失于狭巷深处,剩下四人望着满地饼渣错愕不堪。 他们一起把行李垒进了后备箱,贾成舟啪一声合上后车门,冲杭潮生和唐晋北道了声谢,很快进入了正题,他先”这个这个“了两下:”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麻烦你们把车开走,挡道了。“ 杭潮生拍了把脑袋哦了声,走上去把他们俩结结实实抱了个遍:”一路走好,我们有缘再会!“唐晋北抱着双臂微笑旁观,悠悠来了句:” 别开太快了,当心吃罚单。“两人又别过了几次,才上车驶离断魂街。 贾成舟目送那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抬起头望了眼天空:”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周轨说了声”好呀“,坐进了副驾驶位。贾成舟紧跟着上了车,却伏在方向盘上迟迟不动。周轨哈地笑了声,往他肩头拍了把:”还不快开?“贾成舟望着车窗外,扬了扬下巴:”你看这天。“ 断魂街纤细绵长,如同瘾君子的血管,斑驳残缺却始终不断。远处街头空空落落,太阳正从一方矮楼上渐隐下去,漫天的焦黄艳红灼灼一片,弱化了砖墙的破旧、电线杆的密匝、路灯的伶仃、行人的怂恼。 周轨自幼在这儿生长,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街上的贫瘠,残破和人情的凉薄,总想着逃出去,却还是困在了这儿,长成了个淡漠的人。他手肘抵在车窗上托着个脑袋,投给贾成舟一个微笑。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的断魂街真是再美不过。 贾成舟发动了车,车轮碾着凹凸的路面不急不缓地前行。”真要去吇密?“周轨问贾成舟。贾成舟当着方向盘扭过头来:”你不喜欢?“ 周轨张开手掌挡在额头上:”那里太晒了。“ 贾成舟呵地笑了:”那你要去那儿?“ 周轨爽利地笑了一阵,又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只管开你的就是。“ 贾成舟喊了声”遵命!“加快了车速。他腾出只手拧开了广播按钮,广播里山羊皮主唱的嗓音尖细高亢。周轨摇下车窗,让歌声随着傍晚的风传了一路。 油门踩到底,脑袋闹哄哄。 他们齐声跟唱起来,声音嘹亮而亢奋,几欲掀翻车顶。却不知车轮下刚碾死一只枯黄的蝴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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