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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by顾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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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嗯,这是一个混乱的故事,有聪明的小受,忠犬的小攻,纠缠的情感,国仇家恨,男欢男爱, 都说乱世出英雄,英雄还不是要被小攻压的直腰疼! 内容标签:耽美,古色古香,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游淼,李治烽 ┃ 配角:聂丹,赵超 卷首词: 一:《摸鱼儿》金:元好问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二:《蝶恋花》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三:《满江红》宋: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四:《减字木兰花》:宋朱敦儒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 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 五:《八声甘州》:宋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卷一:摸鱼儿 (一) 一轮朝日东升,京城新雪初化,瓦沿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折射着金色的晨辉。市集上人来人往,马车来去,晨钟七七四十九响,唤醒全城,当真是一派升平盛世,锦绣江山之景。 游淼三个月里好不容易起了一次早,准备今日洗心革面,认认真真去上次学,吃过早饭便一脸不耐烦,坐在马车里,晃悠晃悠地去太学,然而途经朱雀桥时,忽的又没了兴致,遂吩咐车夫打住打住,今日不想上学,寻猪朋狗友玩去。 车赶到长隆西巷,游淼翘着二郎腿,见丞相府大门未开二门无人,贸贸然去敲,万一碰上丞相出门可不大好,便让马车拐了个弯儿,朝后门走,寻李延去。 只有极其亲近的朋友才能走李延家的后门,丞相府下人都认得游淼,点头哈腰地请他进来,后院没几个人,游淼进来了便朝东厢走。途经马厩时,忽然一声惨烈的大吼,一个破烂怪物从柴屋里扑了出来,摔在他面前。 游淼正走着,倏然被这么一骇,吓了个够呛,摔在地上,跟着的小厮也骇着了,捋袖子便大吼。 “做什么的你!” “仔细我们家少爷!吓坏了教你扒一身皮!” “反了!想杀人不成!” 丞相府上的家丁也被吓着了,纷纷提着鞭子来抽。 游淼定了定神,似乎看见一团破衣服。 开始只以为是朋友家养的一个甚么东西,及至看到一群家丁围着那脏兮兮的家伙用鞭子抽,用木棍打时,才看清是个人,还是个男人,马鞭啪地抽下去,那人登时皮开肉绽,鲜血迸了一地。 那人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一般,全身污脏,双手被捆着,被打得在角落里发出嘶吼,不经意间与游淼一瞥,两人视线交接,那男人眸子倒是十分清亮,然而却带着野兽般的嗜血之色。 游淼头一次见这场面,十来个家丁打一个半死的男人,打得木棍都断了,游淼忙道:“别打了别打了,怎么回事?” 小厮跟着喝道:“少爷叫你们先别打了!” 家丁们停了动作,那男人被打得奄奄一息,被十杆木棍架着,朝柴房里又一扔,里面响起身体摔在地上的闷声。 府上东院二管家匆匆过来,给柴房上了把新锁,骂道:“忘八蛋!还好没把游少爷碰着!” 游淼不知这人犯了何事,也不便多问,又朝东厢去了,那时间李延也刚醒,一脸无聊地在府上吃早饭,身边站着一排丫鬟,见游淼来了,筷子让了让示意他吃,游淼便坐下喝了口茶,两人边吃边聊今天要去哪玩,找谁玩。 这李延何许人也?原来乃是游淼在太学里认识的好友,丞相府小少爷。 当朝皇帝好吃懒做,醉心诗词歌赋,花鸟虫鱼,于是上行下效,朝中官员也是一个比一个的懒,丞相不上早朝,上梁不正下梁歪,丞相的公子也不读书,终日在家中养鹰斗狗,呼朋引伴,两年前游淼入太学,两人都是少年心性,结识后便一路混吃混喝,李延花游淼的银钱,游淼靠李延的关系结识了一群京城官宦子弟,没事便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地随处闲逛。 说游淼,游淼这厮也不简单,家中是沧州一带的大盐商,祖辈以贩私盐发家,累数世之积成一方首富,二十六年前父亲分了家,在江北一带种茶,种出家财万贯,茶田千倾,着实不简单。 然而士农工商,商居下品,游德川动了给独子捐个官的主意。这年头有钱,要买个官是简单,但买回来的官,堵不住好事者的嘴,于是游淼的爹便想着让儿子带着点钱,上京念书备考去,预备下在科举中捐个三甲,这么一来,便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世家了。 游淼上京时只有十三岁,在家里娇生惯养,出门时吃的用的,带了十大车,丫鬟成群,小厮结队,浩浩荡荡地进天子脚下来求学。 父亲游德川将上下事宜全给游淼打点了个妥当,进京后游淼借住于堂叔家中,拿着老父给的三千两银票,在学堂里认识了一群纨绔,头一年便花得干干净净。花完再伸手找家里要,被父亲写信骂了个狗血淋头,再打发他五百两银子,年底再花完,就喝西北风去罢。 “游小子。”丞相府公子李延上下瞥他。 游淼:“怎?” 游淼动了动筷子就不吃了,李延吃着粥,慢条斯理道:“听说三殿下想召你入宫,当他的伴读?” 游淼根本不知有这回事,但一听就明白了——“三殿下”指的就是当朝天子赵炅的小儿子,李延之父李丞相,六部尚书里有四个全站了太子一派,这三殿下少时得宠,却非嫡出,更非长子,在宫中无权无势的。 但游淼不急着答话,只是笑道:“真有这事?只怕是开玩笑罢。” 李延道:“指不定过几日朝中就来人吩咐了,听说三殿下生性玩爱动,今年上元节时哥几个逛灯市时你记得不?” 游淼迟疑点头,约略记得元宵时灯火满街,人山人海,接踵摩肩的,谁认得出来谁是谁? 李延又说:“据说他在灯市里远远的一眼就看上你了,让太傅宣你进宫去。” 游淼长得眉清目秀,锦衣绣袍,柳眉星目的,脾气又好,家中又有钱,纨绔们都喜欢和他混一处玩,三不五时还把他压着亲嘴,三皇子看上他倒也是寻常。 “哦。”游淼说:“那三皇子是怎生个人物?” 李延不乐意了,冷冷道:“你管他是怎生个人物?我倒是问你,你去也不去?” 游淼翘着二郎腿,嘿嘿一笑,无缘无故就被三皇子看上了,要进宫去当伴读侍郎,换了寻常人家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但游淼还是知分寸的。平日里没少听李延这群官宦子弟说,三皇子来日顶多也就封个王,真正要即位的还是太子。 站了三皇子的队,就不能再巴上太子了,父亲送他来京城读书,是为了让他来日在朝廷捐个一官半职,这自毁前程的事,当然是不能做的,只得辜负三皇子青睐了。 游淼笑道:“你说了算嘛,这不是都听你的吗。” 李延这才脸色好看了些,说:“你要跟了他,咱哥俩交情可就吹了,你得想清楚,是我待你好呢,还是那素未谋面的三皇子待你好?” 游淼哈哈笑,连声道:“自然是你,哥俩什么交情,还用的着说么?” 吃过早,公子哥们来了两三个,俱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李延买了幅四十两银子的山水画,展开给游淼看,游淼一看那印就是假的,嘴上说:“切,假货。” 李延:“你又知道甚么真货甚么假货了。” 游淼:“我爹房里就挂着这么幅真迹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印这里……” 公子哥们窃笑,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出言打圆场,说了句:“喜欢就好。”那厢李延又与游淼争吵起来,李延把画一扔,恨恨地看他,游淼却是笑嘻嘻无所谓,翘着二郎腿喝茶。 “今天玩什么去?”良久后,还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平二开了口。此人在家排行老二,官宦们俱“平二”“平二”地喊,纨绔们也懂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丞相家的公子自然是要巴结的,盐商的嫡子却隐约高了一头,虽在京城无甚地位,却胜在有钱。 众人不过将游淼当冤大头使,游淼心里却也通透,时常告诉自己,他爹送他进京上学,无非就是考个功名,认识几个官宦子弟,朝中有人好办事,来日要使银弹也塞得进钱去。 游淼笑吟吟地看众人,说:“扬风楼听曲儿如何?” 众人都是纷纷叫好,李延臭着脸先是要与游淼打架,不片刻却被他嘻嘻哈哈地打趣过去了,少年人本就不记仇,刚过正午便又厮混在一处。 酒饱饭足,及至太阳下山时,游淼回家去,才想起早上见着那事,遂好奇问李延,李延说:“哦,那是个犬戎奴,上回教坊司里见着好玩,买回来的。” 教坊司?犬戎奴? 游淼正要问那是什么,李延却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数天后李延做寿,晚上去李延家里喝酒时,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游淼依旧是大摇大摆,从丞相府后院过,看到几个家丁在用棍棒锤一个麻袋,麻袋里渗出血来,染红了院子里的雪地,麻袋里发出痛苦的怒吼。 那时天冷了,游淼揣着袖子停下脚步看,小厮只想回去喝口烧酒,不住催少爷进去,外面冷了。 游淼好奇道:“你们做什么?” 一名家丁笑着说:“少爷吩咐的,今天要把这厮打死。” 麻袋里静了下去。 游淼又问:“做什么打死他?” 家丁说:“他开罪了少爷。” 李丞相权倾朝野,搞死个人也是常事,没人能拿这俩父子怎么的,况且还是个奴隶。游淼只是有点好奇,李延不像小肚鸡肠的人,犬戎奴是拿钱买回来的,玩腻了可以送人或者转卖,打死又是何苦? 游淼进了厅堂,李延做寿摆酒,来了一屋子人,闹哄哄的,还摆了个戏台子,不少人都认得游淼,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游淼把贺礼放下就问:“把外面那人打死做什么?” 李延正喝酒,爱理不理地说:“本公子乐意。” 游淼不知怎的,对那麻袋还有点上心,只随口说:“做个寿还打死人,多不吉利啊。” 李延说:“我让他们悠着点打呢,明天再弄死,扔城外埋了就行。” 游淼教训他:“你说你,偏整这么麻烦事,看不顺眼,不会放他走么?” 李延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怒道:“我乐意!” “好好好。”游淼投降,本也没打算说什么,李延又瞪他,说:“他朝你喊什么了?” 游淼说:“没喊什么啊?” 平二又凑过来,说:“游淼你要么?下次哥们带你去教坊司买个。” 李延道:“他?他不被卖教坊司里去就不错了。” 游淼说:“这人究竟是做甚么的?” 李延伸出手指勾了勾,凑到他耳边说了句:“那厮是个陪床的,男人。” 游淼刹那红了脸,也不知是酒酣还是厅里热,脸直红到耳根子,一席公子哥儿全在笑他脸嫩,游淼不怀好意地打量李延,说:“你居然还好这口。” 李延:“好这口怎了?小爷今儿是寿星,你要来陪床不?” 席间哈哈大笑,有人本就窝着龌龊心思,平素嫉恨游淼的,仇富的,嫌他与李延混得好,吃味的,遂出言挑拨。 “还不知谁陪谁的床呢!” 一语出,众人又是哄笑,李延涨红了脸,游淼笑呵呵地甚是得意,酒过三巡,游淼边听戏,看到上头一武生一小生依依呀呀地唱着转圈,又想起了方才李延说的,遂搭着李延肩膀看戏,好奇在他耳边问道:“女人我知道,男的怎么陪床?” 李延不耐烦了。 “有完没完,你还真想陪床?”李延说。 游淼说:“你借我玩玩呗,我也尝尝鲜。” 李延:“犬戎奴被我打破相了,下次带你去买个精神点儿的。” 游淼:“为什么叫犬戎奴?” 李延:“犬戎人,北边抓回来的。” 游淼又问:“为什么破相了?” 李延:“被我打的。” 游淼:“为什么打他?” 李延瞪他,游淼只是笑,每次他最会来这招,笑起来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谁也没法跟他当真。 李延:“他不说话,我让他说话,他不说,小爷把鞋子塞他嘴里,让撅屁股趴地上吃泥,他居然敢还手,小爷拿花瓶砸了几下,把他关起来了。” 游淼会意,知道李延肯定挨打了,只怕那犬戎奴还起手来还打得不轻,戏唱了半天,游淼只好奇李延和那犬戎奴怎么玩的,男人也能玩那个?遂起了讨要的心思,想把那家伙讨回去,好问问李延和他怎么个见鸡行事。 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足足半个时辰后,游淼才说:“哎,李延,你把那犬戎奴借哥们玩玩罢。” 李延:“死都死了,过几天带你去买个新的。” 游淼:“不定没死呢?你不刚说了,明儿早上才打死拖出去埋。” 李延:“没死也不成。” 游淼:“买新的做什么?浪费,我就随便玩玩,玩过了还你,你爱打打爱埋埋去。” 李延:“不给。” 游淼:“借几天嘛。” 李延:“你还真跟老子杠上了是不?” 侧旁一人听到这话,又调侃道:“游少爷家大业大的,随便去教坊司买个成百上千填屋子,要个破奴才做什么?” 游淼不过也就是随口一说,李延听着又不乐意了,说:“他?他还买不起!” 游淼说:“怎么买不起了?杨风楼一夜也就那点钱……” 李延说:“二百两银子呢!你买得起么?拿得出二百两银子,小爷就让你。” 少年们见游淼又惯常地和李延在耍嘴皮子斗富,遂纷纷起哄,游淼说:“不就二百两银子嘛,你当小爷出不起么?” 李延斜眼乜他,心想早知多出点。 游淼说归说,心想还真出不起,今年光剩三百两银子,这还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本就是随口说说没扯到买上面去,但被李延这么一瞥,气又上来了,说:“你把他打掉了半条命,现在顶多就剩个一百两了罢。” 众人大笑,李延嘲弄道:“买不起就别砍价,瞧瞧你那落瑟样,都憋到卵里去了。” 游淼终究受不住激,怀里抽银票朝桌上一甩,说:“买了!” 李延也不防他来了这一招,先是一怔,继而怒了。 “小爷说了卖你么?!” 鸦雀无声,众人见游淼也当真有钱,二百两银票,在如今京师能买一座气派宅邸,要么置个上百亩良田,杨风楼闻名京城的头牌粉头儿,赎身价也不过就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花二百两买个男奴?哪有这等事? 李延像头牛一般瞪着游淼。 众纨绔又见势头不对,只怕要吵起来,忙纷纷出言打圆场,有说何必呢何必呢,教坊司里一个男奴也就是五两银子的事,又有人说今日寿星最大,事事得顺遂着他…… 游淼一冲动,将银票甩了出来,自知也没有再揣回去的理,一来难看,二来骑虎难下,不片刻便恢复了那无赖相,笑吟吟地说:“怎的?又舍不得了?” 李延:“你带回去,我看你放哪儿,不被你堂叔锤死?还花二百两银子,冤大头。” 游淼也懒得跟他说了,眼见一顿寿宴,就要不欢而散,又有人趁势过来巴结李延,游淼便不再吭声了,各自坐着,气氛僵得很。 游淼提早走了,招呼也没给李延打个,带着小厮出来,看到麻袋一动不动,躺在雪地里,不知道死了没有。 游淼当即就紧张了,二百两可千万不能打了水漂。 游淼:“没死吧!死了你们可要赔我二百两银子啊!小爷真金白银!跟你们少爷买回来的!” 家丁们谁赔得起?尽数吓得瑟瑟发抖。 游淼吩咐道:“把麻袋口解开,我看看!” 一名胆大点的家丁过来,解袋口麻绳,连声解释。 “游公子明鉴,须怪不得小的,也没人来说,小的们不知道……” 游淼:“算了算了,看看死了不曾,死了就不要了,奶奶的,我再去找李延把钱追回来。” 家丁打着灯笼,解开麻袋,缓缓地拖,麻袋里先是露出一个脑袋,那人被打得七孔流血,一身肌肉却是硬硕健壮,手长腿长,随着麻袋朝外撤开,那人身下鲜血已化为紫黑,被打得屎尿齐流。 小厮躬身去探那人鼻息,游淼问:“死了么?” 游淼又想起一事——李延说把人卖他,可没说是活的还是死的,要回去讨债的话,李延要故意奚落他,二百两银子终归是讨不回来了。人是活是死,也只得照单全收。 棘手棘手……游淼呵了口热气,单膝跪下去,侧到他胸膛,耳朵贴在他胸前听心跳,身体还带着点热度,未僵。 活着。 游淼说:“来几个人,拿车上垫椅的棉褥裹着,带回家去,他叫什么名字?” 一家丁见游淼没再找麻烦,忙不迭答道:“叫李治烽,是个犬戎奴。” 游淼示意启程,小厮们前呼后拥地走了。 (二) 那天游淼把这名叫李治烽的犬戎奴带回家去,堂叔正在家里发脾气,游淼不敢大张旗鼓地惊动人,吩咐小厮把这半死的人放进房里,搁在屏风后面,又垫了点东西,像个狗窝一般,再勒令人,谁也不许说出去,便权当没这事,回房睡了。 当夜下起了大雪,游淼躺在床上,想起了他以前在家时捡回来的一条野狗,睡到半夜,忍不住又起身张望,看犬戎奴死了没有。 午夜时,屏风后传来拉风箱般的气喘,游淼只睡不住,悄悄起来,也不传外头的丫鬟,赤足从羊绒地毯上走过去,一身白衣胜雪,提着个小小的五色琉璃灯,朝屏风后看。 犬戎奴断断续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半是要死了罢,游淼想起自己的二百两银子就不住心疼,揭开棉被,以琉璃灯照着细看。 先前在冰天雪地里,这人被冻得浑身发紫,血,尿,汗,呕出来的胆水混作一处,尽数结成了冰,现下被棉被捂了半夜,水都化了开来,身上有股难闻的酸臭味。他的手脚匀称,脚掌大,手指长,观那身长足有八尺,两条健壮的长腿犹如野马般有力,胯间那话儿与驴马一般,长得十分漂亮。 游淼再看他脸时,忽地见他睁着眼,又是吓了一跳,险些把灯打翻在他脸上。 他双目无神,定定看着那盏琉璃灯。 “为什么救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游淼:“你……还活着?” 他没有回答,游淼心道这问题得怎么回答?说他想听犬戎奴和李延的龌龊事儿?总不能这么说罢。 游淼:“一时兴起,你……没事罢。” 游淼拿着灯,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那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游淼的脸上,琉璃灯的五色光从屏风后透出来,五彩缤纷的光芒转呀转,照着他的脸,也照着游淼的脸。 游淼:“你花了我二百两银子呢,可不能死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游淼的脸,眼睛一眨不眨,许久后答道:“李治烽。” 游淼确认了他的名字,又说:“为了你,小爷连李延也得罪了,你得识相点。明儿我给你请个大夫,你先躺着罢。” 李治烽没有回答,游淼便把琉璃灯插在屏风旁挂着,回去躺下,这晚上他总担心二百两银子死了,时不时起身朝屏风旁张望,竖着耳朵听,及至天亮时,他又蹑手蹑脚地过去,见李治烽眼睛闭着,用手去探他鼻息。 李治烽:“我不死,你放心去睡。” 游淼点了点头,又走回去,李治烽又说了句:“救命之恩,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游淼莞尔道:“你别死就成了。” 游淼这会儿睡熟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被折腾了一晚上没法安睡,丫鬟进来时抽了抽鼻子,说:“少爷,屋里什么味儿?” 游淼忙道:“出去出去,都出去,没你们的事儿。” 游淼把丫鬟弄出去,忽然又想到了点事,说:“把熏香炉子搬进来。” 丫鬟莫名其妙,游淼又问:“老爷呢?” 丫鬟福了一福,说:“老爷上户部尚书的门儿去啦。” 游淼正洗脸漱口时,门外地上又有小厮来报:“乔儿正在二门外等着,预备下少爷读书的行当了。” 游淼哪有心思去读书?忙道:“今天不去了,都下去歇着罢。” 每日小厮都会准备伴读,书童也是家里带来的,每天大家作作样子,也无人来考校功课,于是都乐得清闲自在。 游淼洗漱完,熏炉被抬了进来,满满地罩了把香,早饭也被送到房里吃,游淼又吩咐做了点消食开胃的粥点,浸了些油炸鹧鸪肉,让丫鬟撕成丝泡在粥里,吩咐人都出去,私藏了一碗。 “我要洗澡,去预备下水,再把石棋儿唤进来。”游淼说。 片刻后,那名唤石棋的小厮和一大桶水进来了,石棋便是常常跟着游淼的随身小厮,是游淼的堂叔给他派的。昨夜游淼买了个废人的事他也知道,进来就讶问道:“少爷昨夜将那死狗藏房里了?” “什么死狗。”游淼道:“二百两银子呢,来来,搭把手。” 游淼不敢让他堂叔知道了这事,只怕堂叔一看到李治烽,就要把他扔出门外去,再把他游淼被打一顿。先得把他的伤治好了再说,再告诉堂叔这是别人送的奴仆。要治伤就要请大夫,要请大夫呢,就要先把他洗干净。 石棋揣着袖子,和游淼站在屏风后看,游淼说:“看什么看,抱他起来。” 石棋满脸抽搐,这人实在太臭,满心不情愿,却也只得帮游淼把他扛起来。李治烽一个踉跄,站不稳,游淼又问:“你自己能走么?” 李治烽点了点头,脚却是软的,游淼和石棋把他抱到浴桶旁,将他头朝下泡了进去,哗啦一声两人都被溅了满身水,石棋一脸苦相,游淼又道:“去找身干净衣服给他穿。”说毕便让李治烽翻过身,李治烽全然没了力气,靠在浴桶旁,闭着双眼。 游淼拿起丝瓜棒子勉强给他搓了搓,捞起他的头发拨到脑后,看他的脸。 “长得挺俊。”游淼说:“你没事罢。” 李治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从水里抬起来,发着抖,按在桶沿前,游淼的手背上。 游淼咕哝道:“这么大个人怎么连几个家丁都打不过?” “他们给我吃了软筋散。” 李治烽的声音很小很虚弱,游淼没听清楚,凑到他唇边问:“什么?” 李治烽的声音是吁出来的。 “武功。” 游淼惊。 “你还会武功?” 李治烽说不出话来,游淼还想问他点什么,但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只得暂时不管,先放着再说。 石棋带着衣服进来,游淼先把湿淋淋的李治烽放到自己榻上,给他穿上单衣衬裤,再套上一身布袍,用褥子卷着他,搬到屏风后去。石棋卷了原先的棉被,带出去扔了,游淼吁了口气,一切终于大功告成。 李治烽的头发还是湿的,脸上终于有了点人色,他比游淼要稍黑一点,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很高,眉骨上有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多半就是那次动起手来,被李延用花瓶砸的了,那疤足有两寸长,从眉骨直拖到耳畔,好好的一个俊男,就这么被一道疤给毁了。 他闭着眼,两道剑似的浓眉很漂亮,鼻梁也很高,手指修长,但脸色灰败,就像个死人,游淼又叫他:“喂。” 李治烽虚弱地睁开眼,瞳里带着些微棕色,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游淼从脖子上取出个玉,躬身系在他脖颈上,说:“这是我娘给我的保命符,先借你用用。起来吃点东西。” 游淼把粥碗放在热水盆里,翻出一把小玉哨,待得石棋回来,两人抱起李治烽,让他坐好,游淼年方十五,石棋才十四,两个半大少年要摆布这么一个大男人,简直是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把一碗温热的粥给他喂下去。 吃过粥,游淼又打发石棋去请大夫,今天看这样子也不能出去了,便索性在房里坐着,翻翻书,发发呆。 李治烽在屏风后咳了起来,游淼忙过去看,李治烽吃过粥,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他的皮肤色泽较深,不及游淼细腻。手背上青筋毕露,咳嗽时侧着身,死死捂住嘴。 游淼给他顺了顺背,不放心地看了他一会,心想等大夫来了,若说治不好,就……扔出去罢。可是这么大个人,外面风大雪大的,扔在巷子口还不行,得扔远点,也怪可怜的。二百两银子……早知道不做那事,游淼光是想起来就忍不住的心疼,又暗自提醒自己记得,扔他的时候,要把娘给他的玉佩拿回来,免得和人一起扔了。 “你多大了?”游淼同情地问。 李治烽:“庆朔十一年。” 游淼点了点头,今年是庆朔三十三年,也就是说他已经二十二了。 游淼回到桌前坐下,捂着手炉,想了一会,又过去把手炉放到李治烽怀里,于屏风后他的地铺旁坐下,问:“哪年被卖到京城的?” 李治烽:“七年前。” 十五岁就被卖进教坊司了,游淼依稀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抄家发配从军的大户,女人们就会被卖到教坊司做妓,里头男的也有不少,但犬戎奴这玩意,倒是他第一次听说,只不知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历,看他模样,倒不像个当小倌的。 “少爷。” 外头石棋声音,游淼马上起身出去,老大夫一身风雪,提着药包,游淼把大夫让进来。一脸担心地站在旁边看,石棋只是连使眼色,游淼眉毛一动示意,问怎么了? 石棋小声道:“老爷回来了。” 游淼眼珠子转了转,说:“召我没有?” 石棋摇摇头,游淼道:“先不管他。” 大夫没有问李治烽的来历,也没有问为什么游家少爷房里会住了个男人,只是眉头深锁,认真诊脉。 石棋朝李治烽说:“我家少爷为了你这赔钱货,可是请的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十两银子呢。” 什……什么?!游淼犹如遭了晴天霹雳,瞪着石棋,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说:“你请这么贵的大夫?” 石棋说:“少爷,你得想,赔钱货值二百两银子呢,万一再加十两能治好,不也划算么?” 游淼快没钱了,窝的一肚子火,只得道:“好了好了。” “老爷回府了——” “老爷!” 游府三进四院,风雪逾大时,外面犹如下着刀子,马车停在府外,轿子又把游家老爷抬进二门,晃悠晃悠停在堂厅外,游德佑刚揭开帘子便一个哆嗦,嚎了几声,轿子应声又朝前抬了抬,戳进大门里。 游德佑这才颠儿颠地下了轿子,游德佑中年发福,吃得肥头大耳,家住京城,专做江南六路生意,常给游家跑腿报信,打听朝中动静,日日珍馐美味,胡吃海塞,吃成这幅模样,刚走进厅堂便累得不行,小妾忙上前服侍,递过热毛巾,生起炭盆,游德佑这才好过了些,边抹手边问:“游淼呢?” 游德佑还是得照看着这麻烦侄儿的,一来游淼是游德川那房的长子嫡孙,地位终究不一般。二来游家终归得有个人照应,按游德川之意,明显就是打着让儿子去做官的主意,不可不理,平日游淼混吃胡闹,游德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 管家答道:“侄少爷就在家里?老爷可要唤他过来?” 一语出,游德佑突了眼,自言自语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白天的,那小子居然能在家安分呆着?” 小妾笑着给游德佑按肩膀,解释道:“该是今天大雪,也没地儿去了吧。” 游德佑说:“罢罢罢,唤他过来,让厨房做点小菜,把午饭吃了再说。” 说话间游淼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盯着大夫看,大夫只眯着眼,足有一炷香时分不吭声,入定了一般,外头管家声音响:“少爷,老爷请您过去说说话儿,吃午饭。” 游淼只得过去,临走时不放心,掏了十两银子给石棋,又摸了些碎银与他作赏钱,小声吩咐石棋看着,方匆匆跟着游德佑过去。游德佑也没说甚么旁的事,只问他功课学得如何,平日都和谁在一处玩云云,游淼记挂着房里多了个人,又刚吃过早,也吃不下,过了便匆匆回房去,说是看书。 游德佑更是惊愕,只以为这侄儿转了性,唤了他一声,说:“站住!” 游淼:“咋啦?” 游德佑道:“我且问你,上月宫里来了个人,送了个信儿……” 游淼想起了那事,忙道:“三殿下找我当伴读?” 游德佑冷笑一声,说:“你去不去?” 游淼有点迟疑,游德佑又教训道:“不是我说你,你怎的就这般懵呢?三殿下那人说是不错,可终究不是太子……” 游淼因犬戎奴一事和李延闹翻了,现想到站队的事就有点忐忑,京中少年都不大,然而这群纨绔哪个家里是省油的灯?自是耳濡目染,早知朝廷派系斗争那一套。各自都早早地站了队,一边倒地跟着李延混。 但其实跟了三皇子,也并非说就全不好,来日太子身登太宝,若不铲除兄弟党羽,但凡稍有点骨肉之情,三皇子就是被封王的。他游淼现在若投了三皇子,以后封王时,也可跟着去富甲一方。 游淼素来没甚志向,安安稳稳地窝在一处便够了,要能自己说了算的话,倒不如现在投了三皇子,只要“老三”不谋反,不忤兄,荣华富贵倒不比当官的少。但游淼也知道,他爹现在就指望他当个官儿呢,还能怎么样? 游淼笑道:“我原就没想进宫去。” 游德佑点头道:“知道就好,上月就帮你回了他。” 唉,人在京城,身不由己,游淼刚要出去,外头又有人来送信,说:“侄少爷,丞相府上公子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游德佑胡子微翘,眉毛一跳一跳,游淼接了东西,见是一块牛皮上写就的,李治烽的卖身契。 游德佑:“那什么?” “没。”游淼说:“没什么。” (三) 游淼把卖身契收进怀里,朝堂叔嘿嘿笑,匆匆走了。 “怎么样?”游淼一回房便问。 石棋道:“大夫说不碍事,都是皮肉伤,有几处内伤,让咱去配一方天王保命丹给吃下。受了风寒,一直未好,只怕伤了肺,开了这副药,过段日子不见好,再唤他来看看。” 游淼点头,石棋又说:“可是这天王保命丹着实不便宜,也要十两银子……” 游淼止不住的肉痛,但二百两都花了,也不计较这点了,掏银两给他,说:“去买罢。” 当天下午石棋把药抓了回来,游淼把保命丹给李治烽喂下去,再拿了个瓦罐子,就着火炉,坐在房里给李治烽熬药,熬着熬着游淼忽觉不对,自己本是大少爷,怎么买了个奴隶回来,反倒变成服侍人的那个了?! “我这次为了你。”游淼郁闷地说:“可真不容易呐,你这赔钱货,赶紧把药吃了快点好罢,做什么都成。” 李治烽吃下天王保命丹,脸色好看了些,只是盯着游淼看,游淼道:“真邪门儿了,怎变我服侍你了?喝罢。” 游淼把药碗端给他,东西也不收拾,折腾一天以后累得半死,上床挺尸去了。 当夜李治烽胃口好了些,已能吃下稠米煮的鸡粥,游淼只想让他快点好起来,让厨房熬了一大碗,又打发石棋去买人参,灵芝等药材,该补的都给李治烽补了下去,免得躺着麻烦。睡觉前又熬了浓浓的一大碗参汤给他灌下,方径自去睡。 夜半时听见声响,游淼马上被惊醒了,初时以为进了贼,及至抬头一看,见到一个身影,便知是李治烽。 该不会想偷东西逃了罢,游淼不敢乱动,借着窗外的白光看清楚了些,发现李治烽在收拾白天的药碗,饭碗,把手炉放好。收拾到书案前时一顿,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卖身契,继而没事人一般,把它放到一旁去。 翌日,因李延那事,无人来找游淼,游淼更不可能倒贴上门去,价成日就在家中百无聊赖,有时过去看看李治烽好了没有,有时和他说说话儿,李治烽的话很少,像截木头。游淼初时倒是十分好奇他的身世,一问再问。 游淼:“犬戎是甚么?” 李治烽:“人。” 游淼:你怎会被卖到京城来? 李治烽:“打仗输了。” 游淼:“想回家去么?” 李治烽摇了摇头。 游淼:“你在教坊司都做什么?” 李治烽只是看着游淼,不作声,药罐沸了,游淼便说:“自己去把药喝了。” 李治烽沉默地去喝药,游淼说:“喂,犬戎奴,你要怎么报答我?” 李治烽:“从今往后,你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你让我活,我就活,你让我死,我就死。” 游淼有点动容,没想到这家伙也会说点长句,游淼一时间也想不出要怎么分派他了,他问:“你会干活么?会服侍人不?梳头会么?”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又问:“洗衣做饭打扫,粗活会么?” 李治烽注视药碗,略一点头。 游淼:“打架会么?” 李治烽:“会一点。” 游淼:“你还会做什么?” 李治烽喝了口药,答道:“陪床。” 游淼想起来了,问:“你和李延上过床?” 李治烽摇了摇头,游淼想了一会,说:“等你病好了,你就服侍我罢,服侍得好的话,过几年再放你家去。” 游淼不知道和男人上床要怎么玩,不过看李治烽那模样,身子多半还不如自己,现在可不能胡乱折腾他,万一又死了太不划算。 游淼坐在案前,又问:“你会陪读么?过来给我磨墨罢。” 李治烽喝完药,过来给游淼磨墨,一撩袍襟,单膝跪在游淼案边,那动作霎是大气,又卷起衣袖,骨节嶙峋的手指捏着墨棒,在砚台上反复研磨。游淼看了一眼,只觉这人和小厮们都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你认识字么?”游淼又问。 李治烽点了点头。 游淼震惊了,还有奴隶认识字的? 李治烽磨过墨,起身又去收拾东西,片刻后过来,就在侧旁坐下,以拳抵着鼻前,忍了几次咳,游淼胡乱写了点什么东西,便在纸上乱涂乱画,看不下去书,只是甚无聊,趴下去时正想着李延等人的事,在家里闷着也无趣,然而开罪了李延,也不好巴巴地去讨嫌。 更麻烦的是钱又快花完了,上次给的五百两银子才花了不到三个月,得想个办法怎么朝家里要才行。 游淼斜眼瞥这赔钱货罪魁祸首,见李治烽正在看案上他乱涂的东西,神情冷漠,李治烽见游淼看他,视线便移到游淼脸上,与他对视。 李治烽不仅磨墨的架势很奇怪,跪坐的动作也很奇怪,旁的人都是随便一跪就算,要么就是坐着,李治烽却把两手搁在膝上,腰杆挺得笔直,像朝中那些当兵的一般,隐约有股肃杀之气。 游淼朝他招手,说:“过来。” 李治烽起身两步过来,又躬身跪下,就这么跪着也比游淼高了个头,低头看他,游淼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游淼右手握着笔,左手手指分开他的衣领,勾出那枚玉佩,说:“这保命符果然有用。我娘留给我的,你看,你那半死德行,两天就治好了。” 李治烽没有回答。 游淼又问:“男人和男人,怎么做那事?” 李治烽不答。 游淼又道:“说话啊。” 游淼总算知道为什么李延要揍他了,换了游淼自己买个人回来,拽得二五八万一样,连话也不答,游淼不定也想揍他,然而好在先前已有了准备,此刻倒不如何在意。 李治烽:“说不清楚。” 游淼道:“那你改天陪个床罢,教我玩玩,我还没和男人玩过这事呢,二百两银子买你回来,光让你端茶倒水,也太浪费。” 李治烽点头,与游淼对视片刻,游淼只觉此人实在无趣。 “侧过去点。”游淼示意他侧身,坐累了,正想找个东西靠着,便靠他怀里,懒洋洋地翻书,听到他肺里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有哮喘。 一下午,游淼渐渐地就睡着了,李治烽竟是一动不动,就像个木头一般让他靠着。黄昏醒来起身时,李治烽一个踉跄,显是脚麻,游淼哈哈哈地笑,让他自己去煎药。 如此数日,每天清晨游淼起来时,李治烽便伺候他穿衣穿鞋,给他梳头戴帽,每次下跪与他整理袍襟时,俱是单膝跪地,从无卑躬屈膝之象,游淼渐渐觉得这个奴隶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之意。 李治烽把两副药吃下去,不到十天身体便渐渐好了,只是没出过府门,游淼也把房中下人都遣了出去,让李治烽服侍,出乎意料的是,李治烽不仅愿意干活,而且还很默契。 游淼只要心中一动,李治烽便像知道他心意般,拿着杯过来,放在案旁。写会字,毛巾会放过来给他擦手,游淼伸个懒腰,李治烽便收了笔墨纸砚去洗,接连数日,游淼发现这家伙用起来非常顺手。 除了陪床未试之外,其余种种,俱不须他开口吩咐,李治烽便能办妥。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沉默,有时候游淼在家里读书,李治烽便抱着一膝,朝门外看,也不知道看什么,一看就能看一下午,听到游淼有什么响动,便转过头看看,起身过来。 李治烽是迄今为止游淼使唤得最舒心的人了,归根到底,游淼总结为李治烽对他的事上心。旁的小厮下人都是能偷懒就偷懒,李治烽则是因为自己救了他一命,心存感激,知恩图报。 很好很好。 游淼对他非常满意,连石棋都打发出去了,光留他一人伺候,在屏风后又垫了几层褥子,就让李治烽睡那一小块地方,就像一点棉被围起来的窝。李治烽则像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不,说狗还不够恰当,连呼都不用呼,游淼只要注意到他,两人对视一眼,李治烽就能判断出游淼是在叫他过来,还是只是注意到他了随便看看他。 人实在太舒坦,但话也实在太少,若能多说几句,和他聊天玩儿,就更完美了。游淼连着快半个月没出门,都在家读书,打算把落下的功课给补上。倒是安分了些,游德佑期间来看过几次,每次有甚么响动,游淼都吩咐李治烽躲到屏风后面去。 游德佑本以为这侄儿转性,只有游淼自己心里最清楚,没钱了。剩下不到六十两银子,要花到下次朝父亲讨钱,这才过了三个月,等过完年,须得怎么找个法子,哄点钱花才好。 然而正在游淼于家里闷出个鸟儿来的时候,李延却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游淼!”李延站在院子里嚷嚷,也不管游淼在不在家,带了个书童,一路大摇大摆地进来,游淼一整衣冠出去,恰好游德佑不在家,小妾胭红在廊前探头探脑的。今儿个冬日正晴好,李延竟会找上门来,倒也是桩怪事,游淼颇有点受宠若惊了。 “怎么了?”游淼问道。 李延上前推了游淼一把,说:“我倒是问你怎么了,成日躲家里做甚?” 游淼嘿嘿笑,说:“正读书呢。” 李延嗤道:“信你,你家这般有钱,没见过你读过书,这时间读的甚么书。” 游淼知道李延也是放下公子哥儿架子,来赔罪了,遂亲热地搭着他肩膀,哥俩朝后院走。 “倒是不瞒你,我光花钱不念书,老头子要发脾气啦。”游淼笑着说:“再不读书,就得断我粮了。” 李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那二百两银票,扔回给游淼,说:“喏,还你。” 游淼这下当真感动了,却知道不好拿,忙道:“不行不行,铁打的生意钉敲的钱,怎么能拿?” 李延揪着游淼的衣领,把他朝房里推:“给你的你就收着!” 游淼:“我家做生意,从来不吃回货钱!” 李延:“又想挨骂是不?” 游淼:“人都活过来了,就算我真跟你买啦……” 李延和游淼推推搡搡,李延忍不住想把游淼按在身下,把他揉来揉去的,忽然房门开了,游淼感觉到自己靠在一个人身上,回头看时见是李治烽。 李延见到李治烽,脸色登时黑了。 李治烽只是不说话,把游淼让到身后,嘴唇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游淼正喜欢这人好使唤,生怕李延又把他讨回去打死,忙说:“买都买了,这人归我了罢。” 李延却怒了,喝道:“大胆!你就是一条狗!还不跪下!” 李治烽无动于衷,游淼见李延脸色不对,忙道:“你跪你跪,李治烽,跪下。” 李治烽二话不说,单膝跪地,左手按膝,右拳支地,朝游淼微微躬身。 游淼笑嘻嘻道:“要么咱们这样。” 游淼接过李延手里二百两银票,自己拿了一百两,又把一百两塞进李延怀里,说:“他姓李,是你给他起的名字罢?” 李延冷哼一声,游淼又道:“名字我就不改了,犬戎奴呢,就当是你送我的,这点钱,请你喝酒了,成不?” 李延道:“现在是你的奴了,许我打不许?” 游淼道:“当然可以,你打就是。” 李延飞起一脚,把李治烽踹倒在地上,随手又操起个花瓶,砸在他头上,碎瓷声响,花瓶碎了一地,李治烽额上渗出血来,又踉跄着勉强跪个花瓶,砸在他头上,碎瓷声响,花瓶碎了一地,李治烽额上渗出血来,又踉跄着勉强跪好。 游淼看得脸上抽搐,揣着袖子,李延道:“这狗东西,便宜他了。” 游淼说:“成了,这不结了么?” 李延道:“给你个面子,这就算了。” 游淼也不知李延跟犬戎奴有什么恩怨,不过这么把话一说开,李延以后也没法为难他了,下次也好带着出门。 李延转身朝院里走,游淼满心欢喜,这事就算完了,李延的事也说开了,又问:“今儿上哪玩去?” 李延:“林家小子得了匹西域的好马,看看去,走罢。” 李治烽兀自跪在房里,一动不动,游淼与李延勾肩搭背,穿过走廊出去了。 待得李延与游淼走后,小妾胭红从廊柱后转出来,好奇地朝游淼屋里看,只见李治烽满头血,单膝跪地,收拾一地的碎瓷片,将破花瓶收起来。 “你是游少爷身边的人?”胭红问:“怎没见过你?” 李治烽抬头看了她一眼。 胭红又问:“你是哑巴?” 话说当天游淼又和李延有说有笑,去了礼部侍郎家,看纨绔朋友得的小马,游淼不会骑马,李延又说教他骑,正结伴要出城去骑马时,游府一小厮来送信,让他火速回去。 游淼好生没趣,只得暂别一帮朋友回家去,进得府内,见厅堂中跪着李治烽,桌上摆着他的卖身契,游德佑怒气冲冲,躺在椅上像座肉山直哆嗦,游淼便知就里。 “这人……”游淼说:“是朋友送我的,是个奴隶。” 游德佑:“奴隶也收得的?!你道他是寻常奴隶?这奴隶难养得很!你是不知道!马上把他送走!打发走打发走,别惹事!”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看看李治烽,问:“你闯祸了?” 李治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游淼嘿嘿笑,说:“叔,就让我留着罢,这厮比石棋儿省心呢。” “不成!”游德佑炸雷般一声吼。 坐在一旁的正妻被骇一跳,茶水泼了满身,忙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淼儿喂,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奴隶,他可是犬戎人!犬戎奴咱们家里不能留,会出事儿的!” (四) “犬戎人?” 游淼不太明白,犬戎人又怎么了。 游德佑恶狠狠地教训道:“淼子呐淼子,你是不知道朝廷对犬戎人有多恨!那年我到塞外去运一批货,咱们汉人跟犬戎人一打起来,死的人跟割麦茬似的,犬戎人QJ咱们汉人的女人,放火烧咱们汉人的屋子,捅死小孩,这些事还做得少了?!” 游淼:“哦。” 数人:“……” 游德佑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李治烽,气得不住发抖:“塞外逮到犬戎人,都恨不得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你还敢将这头狼朝家里带!你就不怕……” 游淼:“可是卖身契上不是都写着的吗?喏,叔,你看,这人吃了一种叫什么来着的药,就和咱们没两样了……” 游德佑道:“不成不成!你没明白!马上把他给我送走!我说,马上——!” 游德佑歇斯底里的声音震得屋檐瑟瑟落灰。 游淼嘿嘿笑,游德佑又吼道:“笑!笑什么笑!” 游淼说:“他也受过教训啦,前些日子被李延打得去了半条命,我好歹才把他给救回来,连人带看病,花了我二百五十两银子呢……” 一语出,堂屋内所有人登时两眼翻白,游德佑像头猪般坐在椅子上突了双眼,夫人骇得软倒下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外头偷听的小妾嘤一声昏倒在地。 二百五十两?!游德佑一年府上连吃带住包打发下人所有开销,不过也就是八十两银子! 游淼又道:“把他称斤卖了,也卖不到二百五啊,叔,您说是不。” 游德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说:“你你你……好啊你,我要写信给你爹,看他怎么个教训你……你这小畜生!” 游淼忙道:“叔您息怒,而且,再说了,他是丞相府公子卖我的……” “太子送你的也不能要!”游德佑说:“马上把他送走!我这就写信告诉你爹去……” 游淼没想到犬戎人会这么棘手,凡事只要扯到家国恩怨,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读了基本圣贤书,也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然而望向跪在一旁的李治烽时,游淼心里又升起一股别样的情绪。 倒不是说扔了他舍不得,而是这人好歹也是自己一手救回来的,路上拣个东西,治好一条猫一只狗也会有感情,更何况人? 游淼看着李治烽,又想到一件事,倒是不知道这犬戎奴对自己有没有感情?应该也是有的罢,不然也不会说让他活他就活让他死就死那句话了。 但有时候,说的和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游德佑干瞪眼,说:“喂!” 游淼回过神,嘿嘿笑,游德佑已不吃他这套,提起中气,正待再吼他时,游淼先一句堵住了堂叔的嘴。 游淼:“要么这样?叔我正和李延闹别扭呢,过几天等他上门找我,我再把这厮送回去?” 李治烽听到这话,微微抬头,看了游淼一眼。 游德佑说:“你尽快!给我尽快!” 游淼连声说好好好,又踢了李治烽一脚,让他跟着自己出去,夫人忙道:“淼子,你别再把这人放房里了,免得被他报复……” “行行行。”游淼说:“我心里有数的,婶娘。” 当日回去,管家便过来盯着,让李治烽住到柴房里去,游淼自知不能再胡闹了,只得让他先搬过去,管家打发了李治烽一卷破铺盖,要给柴房上锁,游淼却怒了,喝道:“做什么?” 管家忙道:“老爷吩咐的,怕他闹事。” 游淼:“我把他放房里十天半个月的他都没对我做什么!你还怕他闹事?” 管家:“这这这……少爷,这是老爷吩咐的……” 游淼不干了:“我在他身上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呢!他还得伺候我,把他关起来,你倒是赔我啊!” 管家犹豫片刻,说:“要不这样?钥匙交给少爷?” 游淼道:“拿来吧。” 管家把门锁上,游淼接过钥匙,当着管家的面,又把门开了,管家只得悻悻走了。游淼朝柴房里看了一眼,李治烽抱膝在墙边靠着,抬眼看他。 游淼走了,一连数日里,李治烽还是一切照常,只是住在后院柴房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坐在游淼房外,等他睡醒开门,便进去伺候游淼。 丫鬟小厮们对这新来的指指点点,但李治烽不与任何人说话,小妾对这伟岸的男子表示了钦佩,夫人则认为李治烽不过是在表忠心。 又过数日,游淼身上剩下几十两银子,出门去找李延,问犬戎奴的事,是非曲直,他总得搞个清楚,才好决定怎么处置这家伙。 那天游淼与李延坐着听戏时,游淼便开口问他。 游淼:“哎。” 李延瞥了他一眼,游淼搂着他,凑他耳朵上亲热地说:“问你个事,那犬戎奴……” 李延:“他给你开过苞了?” 游淼:“没有没有……你说的这啥?啊!你被他开过苞了?哈哈哈……” 游淼指着李延一通笑,李延勃然大怒道:“再他妈瞎说瞎嚼,小爷割你舌头!” 游淼示意言归正传,又问:“犬戎奴这玩意……京城不让养?” 李延:“你说是我给你的就成,明着都说不让养,小爷还怕了刑部那群狗腿子了?” 游淼说:“为嘛不让养?” 李延不以为然道:“国仇家恨呗,不然哪来这么多破规矩。” 游淼又问:“有这么严重?” 李延:“你们南方人都不知道……” 正好戏台上在演昭君出塞,李延便给游淼解释犬戎奴为什么养不得,原来大启国一直有边疆之患,百年前与胡狄签了文书,双方相安无事了数十年,然而十年前,北疆胡族渐渐崛起,并时不时地有小股战乱骚扰边境之事。 当年犬戎、鲜卑、羯、羌、氐五族结为联盟,频频侵犯大启,掘月山一战,大启国败退,边境七城惨遭夷狄血洗,埋下了汉人与胡人间的血海深仇。双方对峙多年,互有胜败。 后来犬戎王身死,数名王子为王位争夺不休,战火被一再扩大,波及各胡族,汉人趁势再度兵发掘阴山,一场血战后,犬戎人退回塞外,元气大伤的同时也逐渐衰落,失去胡人部落的领导地位。 当年大战后掳回的战俘被运到京城,传闻犬戎王幼子不知下落,长子则继承了王位,也未来要战俘,于是这批犬戎人有的被收押,有的则被发配作役,有的被卖进了教坊司。犬戎人个个都是作战的好手,能以一当百,掳回来时便都喂下了断筋散,令他们浑身无力,只得任人鱼肉。 游淼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延又解释道:“那家伙要是有武功,第一个就是杀了咱们,你信不?他们犬戎见了咱们汉人,连话都不说就要开打,犬戎人奸银咱们的女人,汉人又屠他们的村子,不是几句话能招得拢的。” 游淼半信半疑,不过想想也是,随便是个人,被李延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肯定要杀他报仇。 “那你怎么也不……”游淼试探着说:“来个稳妥点的办法?” 李延道:“所以小爷要杀了他啊!这不是被你要去了吗?” 游淼没辙了,只是讪讪地笑。 “嘿嘿嘿。”游淼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嘛!” 李延:“本想带回家玩玩,那厮又倔得很……罢了罢了,你悠着点儿,玩几天就杀了他吧,不过是一刀的事,下不了手,遣他回来,我帮你杀了也成。” 游淼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又有些七上八下。正看戏看得兴起时,家丁又来叫人,说流州清城郡老爷的信来了,游淼心里咯噔一响,忙和李延告别,径自回家去。 院中北风正紧,游淼搓着手,下轿,去书房时看见李治烽站在东厢扫雪,游淼一停步,李治烽便发现他了,放下扫帚,似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天寒地冻的,李治烽穿得甚是单薄,这人却似丝毫不惧冷,一身粗布单衣,现出伟岸身材,犹如绸缎裹着钢铁。 “进去烤火!”游淼朝他说。 李治烽仿佛想说点什么,游淼又抬手示意他进去,自己则转身进了书房。 游德佑瞪着眼看游淼,游淼换了副面孔般,笑嘻嘻道:“我爹说啥啦。” “你自己看罢。”游德佑把信扔给他,游淼展开信看。 游德佑又盯着堂侄儿的脸,观察他脸色。 信上对游淼在京城胡天胡地之事只字未提,只约略说到游淼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当年父亲自己十四岁便自立门户与兄弟们分了家,如今游淼在京中学有所成,该当考虑男儿事业之途。 恰好今年较往年要冷,传闻北疆边防动荡,思念游淼,令他归家一趟。若无他事,便让游德佑安排,遂北路商队折而向南,经沧州入流州。 正好了,游淼心想,回家看看,顺便伸手要钱,什么成家立业的,通通都是扯淡,京城的书还没读完,这时间让他回去,只怕是要给娶媳妇儿。 “嘿。”游德佑奸笑:“你猜你爹要做什么?” “嘿嘿嘿。”游淼也知父亲的信须瞒不过这人精,答道:“想给我娶个媳妇?让媳妇管着我?” 游淼把信折好收进怀里。 游德佑又说:“你也知道该被媳妇管着?别忙走,我先问你,那犬戎人呢?甚么时候打发走?这等人可万不能带回家去!” 游淼哦了声,游德佑又说:“归家前必须打发走!哪来的回哪去!” 游淼有点舍不得,游德佑又教训道:“回流州去了,你父还少得你二百两银子?” 游淼:“是是是。” 游淼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太情愿,还想多留几天,不定府上人习惯了,也就乐得不管了,然而父亲既然唤自己回家一趟,犬戎奴就不能放在堂叔家里。否则自己前脚一走,后脚李治烽就当被卖了。 送去李延府上更是不行,李延看也不看就会把他杀了。 带着上路?又带不回家,只能在半路上把他放了,让他自寻生计去罢。虽说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但此刻感觉李治烽的份量又不是简单的银子了。 游德佑又让游淼回去准备,恰好近日冬季商队就要离开京城。从京城下江北流州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沿黄河下东山,入沧州境,沿路车马颠簸,甚不安稳,翻山越岭,得走上四十来天。 而另一条则是离京师北上,沿着塞外一路向东,再在山海关处折而往南,走官道,这条路安稳得多,但塞边雪大风狂,也要月余。游淼心中一动,说:“我跟北商队罢。” “随你。”游德佑没好气道。 游淼又说:“犬戎奴我带着出去,随处找个地方放了,叔不用再费心了。” 看游德佑那神情俨然如送走了个瘟神,游淼经廊前走过,左思右想,走北路是他临时的决定,不就是个犬戎奴么?等到了塞边,给他点银两,打发他出去,放他自由,再将卖身契烧了,权当办件好事了。 东厢院里,李治烽依旧抱着一膝,坐在廊下院前看雪,刚扫过一次,地上又铺满了湿漉漉的冰碎,见游淼过来,方起身跟着他进去。 房里游淼吁了口气,坐到榻前,李治烽单膝跪下,给他脱靴子,又把靴子放到火盆里烤。游淼说:“大雪天的,怎么也不多穿点?” 李治烽没有回答,游淼道:“明天给你找件毛袍子穿。”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又问:“你们犬戎人都在塞外,天寒地冻的,料想也是惯了。” 李治烽依旧没有回答,用一个刷子,轻轻扫靴面上的雪,游淼已习惯了和这家伙相处的方式,又说:“明天我得回家一趟。” 李治烽手上的刷子略一停,游淼又说:“你不用留在这处,跟我一起走就是。” 李治烽把一只靴子放到侧旁去。 “处置我令你为难的话,你命我自尽就行。”李治烽说。 游淼初始没听清楚,先是一怔,李治烽却像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开口道:“我去收拾东西。” 游淼的光脚丫动了动,坐在床边,心想是否先告诉他放他归去一事,还是先不说了,若能带回家,游淼倒是不想放了他,奈何家里老父比游德佑更不好糊弄。见到多了个生面孔,就必然会问哪来的,知道是奴隶,又必然要看卖身契,兜不住。 况且把个犬戎奴带来带去,也不是个事,养奴这事,向来是民不告官不究。 可惜了,还没用多久,游淼忽地又想起一事,朝屏风后说:“李治烽?” 李治烽走出来,游淼说:“晚上陪我睡会罢,教教我怎么做那事儿。我爹不定是要给我说亲,娶媳妇了。” 李治烽神情复杂地看着游淼,游淼眉毛一动,期待地看着他。 “平日我听你的。”李治烽道:“上了床,你须得听我的。” 游淼说:“成啊,听你的,我又不懂。” 李治烽眯起眼,看了游淼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游淼本意是反正都得放他走了,有什么用处,都使出来罢,否则也是浪费。 但李治烽人高且瘦削健壮,游淼平素从未与人赤身相对,平日最多也就和李延那等纨绔子打打闹闹,被按着亲个嘴儿,一想到要与这性奴行事,又不由得有点紧张。 那夜和游德佑吃过饭,游德佑与夫人又叮嘱了游淼一番,游淼左耳进右耳出的,听不进去三成,脑子里都在想这事,回房时看到李治烽依旧长身而立,站在廊前等他。 李治烽神情冷漠,伺候游淼脱了衣服,游淼身着单衣衬裤,躺到床上,坐进里头,李治烽便说:“说好了,在床上得听我的。” 游淼嗯了声。 李治烽便动手解自己袍子,脱下外袍,又解短褂,现出古铜色的胸肌,腹肌十分漂亮,看得游淼不禁吞了下口水,李治烽又扯开腰带,衬裤松松滑落于地,胯间那物已半硬着,健壮的长腿踏上床来,转身坐到游淼身旁,一言不发便伸手来抱。 游淼的心咚咚地跳,有点想避,别过头去时感觉到李治烽有力的手臂搂住了自己的腰,紧接着一只手霸道地伸进了他的贴身短衣里。 游淼:“!” 游淼刚要去抓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却不容他反抗,低头以唇吻了下来。 游淼:“唔!” 李治烽与他的唇紧紧相贴,双眼却牢牢注视着他,一手在游淼胸膛上下游走,不容游淼片刻思考之机,以舌探了进来,那一下游淼登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活了十五年还是头一次与男人这般亲密,当时满脸通红,要推开他,李治烽却攻陷了他的意识。 唇分时李治烽看着他双眼。 游淼想起来了,先前答应过听他的,只得乖乖不动,李治烽又吻上来,游淼鼻中闻到李治烽淡淡的身体气息,那是健壮男子赤身裸体带有的体味,十分好闻且催情,李治烽天翻地覆地一阵吻,堵着游淼的唇,吻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咽口水。 游淼抓着李治烽臂膀,感觉到他粗糙的大手一路向下,扯开自己薄薄的衣服,又扯开他的裤带,整只手掌一探,摸到了他的胯下,游淼那玩意正硬得笔挺,被李治烽握在掌间,手指每一次抚过那物,便带来传至全身的颤栗感,舒服得他绷紧了全身。 唇分时,游淼口中满是两人的津液,少年人的脸上通红,眉目间似是要溢出泪来,李治烽手上不停,一手搂他的腰,另一手以食指轻轻捏着他胯间昂然的硅头,又揉又捏,捏得游淼流出银水来。 “等、等。”游淼感觉自己似乎成了李治烽的一具玩物,偏生李治烽的手法极其熟练,专挑他最敏感之处下手,刚转过头,李治烽又吻上他的脖颈,高挺的鼻梁在他耳畔来回摩挲。 “啊!”游淼忍不住叫了出来,瞳孔微微收缩,他别过头,李治烽又端详他的脸庞。 李治烽把沾满了游淼银水的手指伸到游淼唇边,掰开他的唇,探了进去,示意他吮。 游淼思绪一片混乱,本能地跟着李治烽的每个动作,李治烽神情冷漠,一副禁欲神色,却做着如此银荡的事,游淼吮了他的手指,咽下口水,满脸通红,搂着李治烽的脖颈,把脸埋在李治烽肩上。 李治烽放开他,在他脸上亲了亲,这个举动令游淼心里一动,仿佛有种被宠惜着的感觉,抬头看他神情时,似是看着李治烽的双眼里荡漾着一汪水。李治烽将游淼的手从自己后颈处拉到身前来,引着他探到自己腹下,分开他的手指,将自己那大吊凑到他手中,让他握着,又吻住了他的唇。 游淼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每次一分开,没多久又被他吻上。手中握着的那根傲人大吊近乎滚烫而肌肉分明,既粗又长,更硬得很,饱满的硅头涨得犹如球一般,已流出不少银液来,湿了游淼一手。 李治烽稍稍挺起健臀,胯间那物便从游淼手中抽走,只留硅头在他指间。 游淼握着那巨根,竟是有种迷恋的快感,李治烽看出来了,再轻轻挺腰,整根肉帮又送进游淼手中让他握着,游淼被吻得情迷意乱,手指在那根肉帮上摸来摸去,那肉帮带着雄性的美感,随着抽动,流出的汁水在他手中发出轻轻的声响。 “那……那里不能摸……”游淼难受地蹙眉,感觉到李治烽的食中二指戳进了他的后庭,忙转身要制止他,耳垂却被李治烽一下咬住。 李治烽在他耳朵上不住撕咬,游淼被这动作激得阵阵痉挛,转头时两人对视,李治烽又吻了上来。 李治烽示意游淼张开腿,并舔去游淼嘴角漫出的津液,两人唇间拖出一道银丝。 游淼不住喘气,张开双腿,李治烽拉起棉被盖住彼此赤裸的身躯,又伸手拿过貂油。 “呼……呼……” 游淼看着他性感而坚毅的唇,不禁还想再吻吻。 李治烽注视他的眼,眉毛动了动。 “亲嘴儿……”游淼眼里蕴着水,已爱上李治烽的吻了,李治烽拧开貂油,无所谓地看着他,继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那是李治烽第一次笑,游淼看得不禁怔了,李治烽平日尽板着脸,一笑起来俊朗无俦,令游淼的心不住狂跳,他抱着李治烽的脖颈,主动去吻他的唇,李治烽一翻身,把他按在床上,沾满貂油的手指顺着游淼的肉帮摸下去,再次捅进他的后庭里,指腹毫无预兆地戳进体内,沿着甬道一路直顶,按中他小腹深处的麻筋又搓又压。 那一下游淼连魂儿都酥了,偏生又被李治烽吻着,无法反抗,李治烽的手指才刚戳了几下,游淼便觉自己肉帮根部一阵酸楚难耐,犹如要失禁般地难受,发出含糊的声响,绷住小腹,气息一窒。 李治烽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把手指抽出来,在自己胯间摸了几下,伏身到游淼身上,以肉根顶开他的后庭,混着貂油,银水,霸道地顶了进来。 瞬间游淼剧痛,忍不住要叫,李治烽动作却比他更快,马上捂住他的嘴。 游淼被撑开时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李治烽要杀了他,要挣扎,却被李治烽按着无法动,李治烽只是那么一顶,便又抽出,再次顶入,游淼挣扎不得,被那根巨大的肉帮一顶到底,喉头阵阵呜咽,有种强烈的作呕感,李治烽又整根抽了出来,硅头抵着游淼还未合拢的后庭轻戳。 李治烽松开手,注视他的双眼,嘴唇与游淼轻轻一碰,游淼眼角已溢出泪水,求饶地看着李治烽,李治烽冷漠地亲游淼的唇,再整根缓缓插入游淼的身体。 游淼反而不叫了,他颤抖的双唇吸吮着李治烽火热的唇舌,感觉到后庭内那根巨杵一路捣开自己的身体,直直插入深处,但这次的动作远远不及最初的霸道与野蛮,更令他觉察到一丝动摇。 李治烽抬起一腿,以膝盖把游淼的腿顶得更为分开,以他粗硬的肉帮反复抽插,干着游淼的后庭,游淼既难受又兴奋,忍不住呻吟出声。 “啊……啊!啊!”游淼断断续续地叫,紧紧抓着李治烽的肩膀,李治烽认真看着他的表情,游淼第一次尝到这滋味,不由得流出眼泪来。李治烽端详他的脸,吻去他满溢的泪水。 “啊啊啊……啊……”游淼叫得快失声了。 李治烽把他狠顶了几下,继而整根抽了出来,依旧以硅头浅浅地插着游淼的菊穴,那一下游淼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肉帮已不住颤抖,小腹上全是自己肉帮淌出的银水。 李治烽跪坐着,肉帮插在游淼的后庭里,用手摸自己胸膛与腹肌,腹肌上也沾满了游淼流出的水,于帐外透入的灯下折射着诱人的油光。 游淼忍不住把手放在李治烽的健腰上,说:“进……进来。” 李治烽把腰微微一挺,肉帮进入大半,游淼咽了下口水,直起脖颈,然而李治烽刚一顶进,便又缓缓抽了出去。 李治烽缓缓顶进,这一下游淼感觉到难言的充实感,那肉帮一寸寸地顶进了他的身体,抽出时只稍稍离开,又狠狠地捣了进来,顶中游淼小腹内连着基罢的麻筋,又抵着它来回研磨。 “给我……给我……”游淼恨不得李治烽插得更深,操得更狠,他抱着李治烽的肩膀,李治烽又吻了下来。 “唔……” 李治烽鼻息急促起来,开始啪啪啪地干他,游淼被干得实在受不了,每次都被激得脖颈通红,就差那么一点点时李治烽又放慢了速度,总之就是不让他彻底爽翻,游淼的声音已从起初的呻吟变为哀求,求他更彻底,更深入地操翻自己。 游淼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此刻他意识一片模糊,李治烽一手摸着他的侧脸,动情地吻了上去,这次没有片刻停息,肉帮狂风骤雨般狠狠操他,游淼的唇被堵住,后庭内又被那巨物来回顶撞,顶得腹肌微微收缩,激得窒息,继而发出崩溃的含糊呐喊。 “啊——!啊——!啊——!” 随着李治烽的冲撞,游淼的情欲终于累积到顶点,肉帮不住抽射,一股接一股的白浆喷了出来,射得两人满身都是,射上李治烽腹肌,胸肌,甚至两人的脖颈。 “啊——!” 射完之后游淼只觉筋疲力尽,李治烽停下了动作,游淼阵阵晕眩,只觉方才那阵快感实乃人生之最。 李治烽抱着他的腰,两人身前十分滑腻,都是游淼射出来的男精。李治烽注视游淼双眸良久,吻了吻他的唇,埋头亲他的脖颈,温热的舌头舔去喷在他脖颈上的经验,又沿着游淼少年白皙的胸膛吻下来,唇所经之处,把经验都舔干净,咽下去,吻到游淼的肉帮时,游淼那物还半硬着,被李治烽的舌头一舔,登时激得游淼阵阵抽搐。 游淼:“好……好了。” 李治烽伏身上来,游淼摸了摸他的脸,说:“你……还没有完?来罢。” 游淼用手去摸李治烽的肉帮,那肉帮硬得像铁棍一样,还未射经,游淼以前自己弄过,想用手给他弄出来,李治烽却道:“还没完。” 游淼吓了一跳,感觉李治烽又插了进来,游淼刚射完一次,现在怎地受得了?忙道:“不行不行……” 李治烽不由分说再次插进游淼体内深处,这一次却抽插得不激烈,只是缓缓抽动,游淼却实在难受得很,不住求饶要推开他,李治烽在枕边扯来自己的衬裤,揉成一团,塞进了游淼的嘴里。 衬裤里充满了李治烽胯间的气息,淡淡的尿味充盈游淼鼻间,再次刺激了他,然而刚射完一次,后庭又被肉帮反复捣开的感觉难受至极,没有任何快感,只恨不得李治烽快点结束,然而李治烽的抽插频率渐渐加快,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抱着他,一手手臂让游淼枕着,另一手则搂着他的腰,把他拉向自己,抬起一腿,像只公狗般啪啪啪地猛力干他。 “唔——唔——” 游淼被堵着嘴,开始时尚是难受的呜呜声。然而被李治烽插了数十下,却又感觉到一种近乎失控的快感,菊穴已被操得发麻,腹内一下接一下的顶撞令他再次浪了起来。 “唔——唔——”游淼的声音渐渐变了,从求饶变成呻吟,双眼迷离,视线涣散,李治烽扯下游淼嘴里塞着的衬裤,把右手颀长的手指伸到他唇边,食中二指让他吸吮,这一次游淼浪得全身发红,被李治烽连番抽插,时快时慢,爽得无以复加,胯间射过一次的肉帮竟是再度抬头。 李治烽猛插几下,游淼在高朝时阵阵发抖,菊穴一阵阵地抽动,感觉到李治烽在自己体内注入了一股热流。 他侧过头,回手去摸李治烽的脸。 李治烽吻他的唇,肉帮仍插在他体内不拔出,两人一番缠绵后,李治烽说:“我不太会说情话。” 游淼说:“什么情话?我还……还想要。” 李治烽专心地吻游淼的耳垂,说:“给你,都给你……” 游淼还想要,第二次被操的感觉实在太爽,正想问李治烽是否要休息片刻时,李治烽却翻身骑了上来,把游淼压在身下,半硬的大吊借着身体的下压再次缓缓深入。 游淼把脸埋在枕上缓缓喘息,李治烽刚抽插了几下又硬了起来,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腰,一下接一下地插入。这一次李治烽的持续时间比方才更久了,再硬起来无休无止,直似将游淼操上了天,游淼被干得时昏时醒,两脚朝后翘起,不住把屁股朝李治烽的肉帮上送,股间流出银水,混合着李治烽的猛干发出啪啪啪的银靡声响,身下肉帮被压得在被褥上来回拖动,摩挲,大叫着要射时却被李治烽抱起来,从身后顶着他,边操边顶着他下床。 “唔……唔……”游淼难堪道:“不……不行……” 李治烽把游淼上身抱得直起,把他顶着走,游淼两脚发软,被顶到穿衣的长镜前,李治烽又给小孩把尿一般把他抱了起来。 借着灯光,游淼面朝铜镜,看到自己后茓被李治烽那粗长肉帮进进出出,捣得直流水的不堪入目景象,直是满脸通红。 李治烽示意游淼伸手去摸,又亲昵地吻他的耳朵,游淼手指摸到两人连接处,摸到那青筋分明的大肉帮棒来回抽插,反复干他的感觉,被干得几乎要射尿出来。李治烽抱着游淼从身后猛顶,直到手臂使不上力,便又把他抱回床上,自己躺着,让游淼骑在他的腰间上下动,两手握着游淼竖挺的肉帮揉搓。 游淼直着腰,用自己的菊穴反复干李治烽的基罢,两人都到了高朝。 “啊啊啊……”游淼俯身下来,吻李治烽的唇,缠绵间他再次射了出来,并感觉到李治烽硬挺的肉帮阵阵搏动,第二次射进了他的身体里。 (五) 天不亮时房门处便有人在说话。 “少爷,车子等在外头了。” 游淼醒来时简直以为自己做了场梦,他迷迷糊糊地起身,两条腿下地时仍是发着抖的,伸手一摸,后庭既肿又发疼。 李治烽已经将行装收拾好,上来给他穿上衣服,游淼睡眼惺忪,抱着李治烽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前,李治烽给他穿好单衣衬裤,又系上防寒的貂绒搭子,披上大裘,戴好帽子。 丫鬟小厮们过来伺候,游淼接过牙石漱口,洗脸,稍精神了些,出房门时见李治烽把一个包袱斜挎在背后,接过丫鬟给的食盒。 五更天,外头全是黑的,全城不闻人声,游德佑与夫人还未醒,后门外停着个马车,石棋儿正在与车夫说话,管家将游淼送上车去,朝李治烽说:“你在下面,跟着走。” 游淼招手,说:“李治烽进来罢,石棋儿你回去,这么冷的天气,不用跟着我跑一趟了,有李治烽伺候就成。” 管家欲言又止,游淼又说:“就这么定了,都别跟我抢嘴儿,我人都家去了你还说个啥?” “那我可走了啊少爷。”石棋儿满心欢喜,寒冬腊月的,谁也不想出门,末了又朝李治烽教训道:“你的命是少爷救的,得照顾好少爷。” “行了行了。”游淼让他们都回去,唯余一个商队里来接的车夫。车夫斜眼乜他,说:“少爷早啊。” 游淼从怀里掏出点碎银打赏他,车夫点头哈腰地接了,启程。 游淼昏昏沉沉,在车上又继续睡,这马车是游德佑出远门时乘的,本是京师派给采办用的车子,车内作两格,车门一进来便是下人坐着服侍的两张小凳儿,又有隔板柜子装行李,乃是外间。内间又有一道帘子挡着,帘子后是一张窄榻,可坐可睡,两侧的锦缎椅后则掩着车帘,外头又有雕花隔板挡风。 进来时火炉子生得正旺,游淼便躺在榻上补回笼觉,李治烽则在外间下人待的地儿坐了,收拾东西放好,说:“少爷,吃早饭了。” 游淼懒怠不想吃,说:“待会儿罢,你进来。” 李治烽揭开帘子进来,游淼让他坐在榻上,拉过他的手,倚在他怀里,闭着眼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车外喧闹声音越来越大,马嘶狗吠的,游淼打了个呵欠睁眼,问:“外头怎么了?” 李治烽道:“城门口。” 游淼揭开帘子朝外看,天亮了,昨夜下过一场雪,今日倒是晴空万里,京城北门处熙熙攘攘的,有车夫在大声吆喝。 “好天气!哥俩走喽——” “行脚儿神护着点咱们苦命人呐,翻山拜山,过河拜河,各方娘娘保佑,赚点儿糊口钱早点回家——” “爹!给我带好玩的呀!” 商队集结起来,赶着游淼这辆车的车夫大声道:“游家的小少爷来喽——” 商队头儿带着一名御林军统领过来挨个点车,装车,记录货物,见到游淼时便道:“少爷好。” 游淼见过这人,经常到游德佑府上,名唤郝三钱,点头哈腰的就是,遂朝他点了点头,李治烽正把食盒打开,将里头的吃食一件件摆出来,放在炉火上热。 郝三钱朝御林军统领说:“这位是我们游家的小少爷。” 统领道:“这人呢?” 李治烽抬眼,与那将领对视,统领似乎有点疑惑,说:“你不是中土人?” 游淼说:“这是我家奴,名唤李治烽,问这么多做甚么。”说着放下了车帘。 那武将以长矛撩开车帘,说:“游少爷,话不是这么说,你家奴是胡人?边疆与中原连年交战,你们读书人心系天下,想必也一清二楚,怕就怕混了胡人的探子,只怕要请他与末将走一趟了。” 游淼没想到连一个查城防的小将领都敢这么嚣张,瞬间就怒了,蹙眉道:“你放肆!你叫什么名字?” 武将丝毫不让,答道:“末将名唤聂丹,城卫军校尉便是,倒是你,身无一官一职,本想你年纪尚小,不与你一般见识,何以此等不识规矩?!” 郝三钱一见势头不对,忙给聂丹赔礼道:“聂将军息怒,息怒。我们家少爷……” 平素和游淼混得好的不是将军外甥就是尚书犬子,连丞相的儿子都和他称兄道弟,怎么会把小小一个校尉放在眼里?当即饭也不吃了,将袍襟一撩要下车去,说:“这家奴是李延送我的,你说怎么着吧,咱们走,进城一趟,大清早叫他起来,给你解释解释?” 正僵持不下时,远处一名家丁骑马前来。 “游公子——” 游淼从车里朝外看,家丁翻身下马,递出一个匣子,说:“这是我们家少爷预备下的盘川,听说您今日要回家,还给公子您捎了道文书,上头有丞相大人的印,怕您带着李治烽出门被盘查。里头还有把匕首,给您路上防身用。” 游淼接过匣子,里头是二十两银子,自然也是意思一下,内里又有文书,游淼取了文书,朝聂丹一抖,聂丹冷哼一声,只得挥手放行。 车队至此方启程,上百丈的商队浩浩荡荡上了官道,一轮冬日普照大地,沿路松柏挂满冰枝,天晴气爽。 游淼见那队官兵消失于官道彼端,冷笑道:“小小一个校尉,爱钱爱得胆子太也肥了。” “他也是尽忠职守。”李治烽从榻下找出一张矮案,支好,又把铁皮罐里热好的粥倒出来,放在案上。 游淼说:“嘿,你是不懂,这些盘关的兵士,不过是为了能捞就捞,多捞几个钱罢了。” 李治烽不说话了,游淼吃了口粥,说:“你也吃点罢。” 李治烽把清粥小菜挨个摆上来,说:“我吃点饼就成。” 游淼见李治烽今天话多了些,多半是因为离开京城,不用再呆在游德佑家里了,心情甚好,遂又笑着说:“昨晚上你还真会。” 李治烽坐在一旁看游淼。 游淼端详他,说:“怎么床上床下,跟变了个人似的?” 李治烽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像截木头似的,游淼说:“你昨天床上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难怪要挨李延的揍。” 以李延那爆脾气,若有人跟他说浪货甚么,叫哥甚么,被扒掉一层皮都是轻的,游淼想到这话又十分好笑,又问:“都在哪学的?” “教坊司。”李治烽答道。 游淼点了点头,心道这时的李治烽才是李治烽,昨天居然会说那些话,跟被什么玩意儿附了体似的。想着又说:“吃罢,厨房给我做了这么多,一时半会也吃不完。” 李治烽摇摇头,游淼知道这是厨房里石棋儿的相好姑娘给做的,生怕石棋儿上路饿着,遂做多了,可不正便宜了李治烽。游淼先是草草吃过,又唤狗般示意他过来吃,这次李治烽没有推,就着小菜把半冷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阳光从车帘外照进来,游淼说:“这条路走阳口山,沿着长城下,一路过延边城,塞内市集,再过去,就是你们犬戎人的地盘了。” 李治烽缓缓点头,游淼忍不住拿话来试他,说:“你可别半路跑了啊,跟我回家去。” 李治烽说:“不会跑,跟着你。” 游淼说:“其实你就算跑了,我也没办法。” 李治烽又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游淼忽然又有点舍不得他,招手道:“过来。” 李治烽坐过来,游淼让他坐好,便赖在他怀里,摸来摸去。 李治烽依旧一脸沉默,看着车外的景色,游淼总是忍不住地猜,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想他的部族?想他的过去?车外煦日和暖,晒得人懒洋洋的,道路两旁积雪犹如雕栏玉砌,一片琉璃世界。 遥远的平原外,雪原连绵无际,一抹炽烈的光轮初生,离了京城一带,官道沿途尽是开阔的平原之景。 游淼吃过早饭便打盹,李治烽又从座位下取出一个木漆盒,手指捏了把茶叶,放在火上焙热,注水,煮过三滚后茶香四溢,给游淼捧着醒神喝。游淼从包袱里找到一本书,倚在李治烽身上,懒洋洋地翻开,李治烽的卖身契从书里掉了出来。 李治烽:“……” 游淼笑了笑,把书朝他一扬。 那是前朝梁国大儒王志所写的塞外风情物考,第三本,《犬戎通史》。 游淼数天前便从李延家借到这本书,预备在家里看看,他把李治烽的卖身契折好夹在书的最后,翻开第一页,喃喃道:“塞外有族以兽为神,似狼非狼,似犬非犬,音似‘犬族’,男子骁勇善战,吃苦耐劳,上身着狼皮,下身穿精铁战裙,边塞汉人称之为‘犬戎’。” 游淼一边翻书一边看李治烽的身材,心想他换上兽皮裘袄,铁战裙时是是什么个模样,却发现李治烽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本书。 “你没看过自己族里的史料?”游淼问。 李治烽缓缓摇头,侧颈上的奴隶刺青在日光下显得尤其分明。 游淼倚在他怀里,与他一起看这本书。书上提到李治烽所在的犬戎人族中只崇拜强者,时常互相杀戮,男子身材健壮,个个都是天生的神射手。对汉人就像对猪狗野兽一般,西北蛮疆未曾开化时,犬戎人食物一短缺,就常常闯入长城掠夺粮食,甚至食人之事多有发生。 “不对。”李治烽忽然说。 游淼道:“什么?” 游淼诧异地抬头打量他,说:“什么不对?” 李治烽:“我们不吃人。” 游淼道:“当然不吃人,王志的书简直是放屁。” 李治烽忍不住嘴角牵了牵,游淼知道他这是笑了,便绘声绘色给他解释,王志身为大儒,编书写书却漏洞百出,在京师太学上课时,游淼随随便便就能抓出他一堆漏子,胡言乱语地说了一阵,李治烽频频点头,游淼便又开始翻书,看到后面谈论风俗之时,登时震惊了! 王志还提到了犬戎人的一点特征——族中没有女人! 犬戎人族中无女子,无老人,只有小孩。青壮年男子就像狼群一般集体行动,传承后代的使命由其他族的女人来完成,有时是羌,有时是羯末人,有时甚至是汉人。族中的成年男子习惯单枪匹马,在月圆之夜沿着长城一带慢慢地走,游荡于大草原与其余部族之间,向自己看上的外族女子求爱。 求爱后交欢,交欢后男子便即离开。 七年后,父亲将回来该部族,如果妻子生下的是儿子,男人便带走七岁大的小孩,给他一匹小马,带着他一同征战,突走于草原上。如果是女儿,男人会给予女儿一笔钱,充当她未来的嫁妆。 母亲则将被那男人亲手杀死。 李治烽难得地笑了笑,说:“不对。”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点,游淼说:“当然不对,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 游淼看李治烽,说:“这都是他瞎编的吗?” 李治烽缓缓摇头,解释道:“一部分是。” “不会杀妻。”李治烽说:“月圆之夜求爱,行事之后,会递给妻子一枚狼牙,作为凭证。七年后回来,把儿子带回部落里,父亲尽心培养儿子,带他去狩猎,教会他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如果是女儿的话,会给女儿十头羊,五头狼,十卷兽皮当嫁妆,来日女儿出嫁后若受了欺负,可凭狼牙朝犬戎部求助,女婿若无法养家糊口,也可朝犬戎讨要生活物资,所以塞外四十二族,最自豪的,就是有一个犬戎人岳父。” “然后呢?”游淼说:“妻子怎么办?” 李治烽:“每个犬戎人到儿子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之时,父亲都会归隐,带着战利品,回到妻子所在的部落中终老。” 游淼缓缓点头,这么说来还是有点道理,李治烽又说:“但现在这么做的已经不多了,有人也会把妻子带回部落里。” 游淼好奇问:“你有妻子么?” 李治烽摇摇头,说:“我们那里将求爱叫做孤狼出关,要十七岁。我被抓到中原时还未成人。” 游淼明白了,这多半和汉人男子冠礼,女子及笄一样,属于犬戎人的一种成人仪式。孤狼出关,这词儿倒是贴切,想到十七岁的犬戎少年身强力壮,骑着战马,沿着长城一路飞驰,月明千里,草原如海,登时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怎么求爱的?”游淼问。 “有人唱歌,有人吹羌笛。”李治烽说。 茫茫月夜下,犬戎族少年徘徊在女孩子的村落外,吹起羌笛,实是说不出的浪漫与潇洒。 游淼又问:“犬戎里是不是都只有一个儿子?” 李治烽摇头,游淼道:“两到三个?” 李治烽想了想,说:“不一定。” 游淼嗯了声,说:“你有几个兄弟?你们小时候,都跟着父亲一起打猎么?” 李治烽没有说话,这种事,换了是平常,游淼本不该多问,但想到既然要放他走,倒也无所谓了。游淼又问:“你的狼牙呢?” 李治烽不答,游淼捡到他的时候,李治烽全身一丝不挂,自然也没有狼牙,如今他唯一的值钱物事便是脖颈上的玉佩,还是游淼母亲留下来,游淼再借给他保命的。 游淼躺在李治烽的怀抱里,伸手拈起他的玉佩,手指摩挲,不说话。在这一刻,他忽然对李治烽有点异样的情感,觉得他很可怜,又有点不想让他走了。 但孤狼终究还是要回到塞外狼群的地方去,游淼蓦然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当奴隶。十五岁时的李治烽,该是怎么被抓回来,磨去爪子,拔掉牙,鞭抽棍打,折磨得他放弃了所有的抵抗,甘心当一个卑贱的性奴。 游淼天生玩归玩,恶作剧也没少做,却从来不会去做折辱人的事,母亲死前告诉过他,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有时候,命里潦倒怨不得自己,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但为人者,切记风光时不可太满溢了,潦倒时也不可自暴自弃,见人落魄了,能帮就帮一把,此生积的德,来世都会有善报。 虽说犬戎与汉人连年开战,但大家也是各为其主,血海深仇这么一年年的积下去,什么时候都到不了一个头。游淼在书中朝后翻,看到王志又在书后提及,蛮夷之族须得以德服之,教化同化,方是上道。“胡虏无百年之运”,但凡塞外入中原的种族,不愿汉化的都将湮灭,而愿意汉化的,最后也都成了汉人的一部分。 游淼在车上看这书看了三天,白天天不亮便启程,夜里月上中天时寻驿站住店,又或是在旷野中停车过夜,赶车的行脚商都是苦命人,有自己带点小东西做生意的,有被富商雇来运送货物的,三教九流,俱是底层出身。住店时李治烽一路伺候游淼,那些行脚商便在驿站喝酒烤火,随处找个暖和地方,挤着就能过个夜。 随着不断朝北走,天气也越来越冷,及至翻越秦岭阳口山时,那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天顶鹅毛大雪肆虐,狂风犹如包围着四方的怒鬼,一层层雪浪呼啸而来。连绵起伏的山峦盖满了厚厚的白麾,颇有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架势。 “天寒地冻啊嘿哟——” “老天爷莫阻路啊——” “早日归家嘿哟——” 所有车夫都蒙得严严实实,包头裹面,只露出两只眼,嘶哑地大喊,驾着车朝前赶,游淼纵是坐在车中,亦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冷风从车门,车窗内无缝不入地直灌进来, 过了阳口山,又是数日,天气一瞬间放晴,老天爷的脸明媚得就像不曾下过雪,出阳口山后,蜿蜒的长城下,蓦然现出一座繁华喧闹的塞边城市——延边。 延边作为边境最大的经贸集散地,已存在了近四百年,塞外四十二族都在此处作生意,多年来无论多少战火,入侵中原的胡族都会刻意避开此处。 纵是被追杀的汉人,胡人,只要逃进了延边,朝城内一躲,外族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能再追,更不能贸贸然冲进市集内杀人抓人。 这是四百年前匈奴王与天朝皇帝定下的千年之约,无论两国邦交如何,延边城作为缓冲之地,千秋万载,永不开战。 马车外的车夫纷纷欢呼起来,游淼睡了一夜,此刻迷迷糊糊地朝外看,半山腰中,寒风依旧凛冽,朝下面平原看,延边城一望无际,被游龙般东去的长城环抱,城中人头攒动,吆喝声远远传来。 延边城外的远方,巨大冰湖犹如阳光下闪烁的宝石,牛羊队在雪原上排出一条曲折的队伍,通向城中。 这就是延边城了。游淼心想,繁华程度虽不比京城,但却别有一番塞外风味。商队离开阳口山区域,沿着平原下去,游淼又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把手肘搁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朝远处看。 游淼:“你来过延边吗?” 李治烽略一点头,转头看游淼,似乎有话想说。 游淼心道在延边不知道会不会碰上李治烽的族人,如果李治烽想逃,此处将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好的时机了。 李治烽:“我带你去玩。” 游淼看得出李治烽的心情不错,又试探地笑着问:“以前经常来?” 商队接近城门,李治烽侧头听着远处胡族的交谈,说:“不算。” 游淼点点头,商队会在延边逗留三天,三天后,再离开此处时,游淼决定就让李治烽离开,回他的家去罢。各回各家,不必再当奴隶。 (六) 抵达延边的第一天,商队报上通关文书,办理手续,四十余人入客栈,货物卸下,再带到市集上去卖,游淼终于停了赶路,得以松口气。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游淼从小极少出门,唯一一次长途赶路还是从流州上京城,那时风景秀丽自不必说,哪有现今狼狈?颠簸了数千里路,有李治烽伺候着,游淼仍忍不住叫苦连天。 一行人于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行商自去做生意,游淼带李治烽出外闲逛,只见塞外货物都以兽皮,珍稀药材,兽肉,鹿茸鹿鞭鹿尾等居多,镇宅的狼头,铺地的虎皮,名贵狐裘,西域的葡萄酒,龙涎香,千年的老参,矿眼的奇石,百炼的精钢片……在京师随便一件都能卖出高价,足可当御宝堂里的珍稀之物,在延边的集市上却成山成海的,跟烂大街一般。 反而是中原商人带来的蜡烛,丝绸,盐,南方药材,甚至是东海进的次等珍珠,珊瑚扇贝,茶叶,一进市集便遭到哄抢。 连中原人的年画都能卖出个天价,游淼心想亏了亏了,早知自己也从京城带点东西来卖,郝三钱当真是坐地起价,搁京师连听戏茶楼里都不喝的劣等茶叶,半斤也就五个铜钱,在市集上竟然能换一张中等的狐狸皮! 游淼不止一次见纨绔公子哥们买过这狐狸皮,御宝堂内一有新货到,李延便带着一帮人去看,再怎么跟老板讲交情,也要五两银子一张。 五个铜钱换五两银子,游淼终于见识到了奸商的暴利,不禁咋舌半晌。忍不住道亏了亏了,早知道啊!随随便便带一车货来延边倒卖,几千两银子随随便便到手。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市集上满满的全是人,拿着大叠的皮,大捆的人参,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把货朝中原商人面前塞,还有人看出游淼的身份,私下给他递东西,让他收自己的货。 “慢点慢点!慢点喂!别抢!我不是来卖东西的!”游淼大声道。 郝三钱喊道:“当心挤着了少爷!慢点来!一个一个来!” 延边许多人语言不通,只能不住打手势,各自说着胡族语言,指指自己的货,又指指中原商人的货物,有人抢得快要打起来了。李治烽护着游淼,胡人挤到游淼身前,看李治烽那容貌似乎也是塞外人,便不敢去摸游淼。 “拿她的货。”游淼收了个小匣子,朝郝三钱说。 “好嘞。”郝三钱笑呵呵地答道。这些行脚商虽是各家京师商人雇来的,却不得不听游德佑的话——谁能进商队,谁不让进,都是游德佑说了算,众人也就不敢开罪游淼。 游淼把一叠皮子翻来覆去地看,有商人打趣道:“少爷家做的才是大生意呢,还看得上这些?” 游淼笑着拣皮子,选了两件狐裘的,说:“带回去送朋友。” “少爷家里那可当真是大生意呢。” “是啊是啊,碧雨天晴毛尖……” 一群商人兴高采烈地卖货,又不住奉承游淼。 “一两茶叶一两金呐。” 游淼忙谦笑道:“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捧的。” 游淼家做的生意确实很大——父亲游德川是茶商,千顷茶田,流州东南有一半茶山茶田都是游家的,做的也是官家生意。这茶颇有点来头,名唤“碧雨天晴毛尖”,开春送到京师,川蜀等地,商人们都说游家的茶是“一两茶叶一两金”,每年春茶上市,三千斤供予天家,剩下的几乎是一上市就被抢光了,茶价被不住哄抬,供不应求。就连达官贵人也得走门路才能买到。 郝三钱忙不过来,游淼便在一旁帮忙,取了个大木盒,打开时忍不住笑,里头装的都是劣等炒茶——京师人喝完泡完的茶叶,加点草叶碾碎了再炒干,混作一起当炒茶卖,这是脚力,车夫,穷人苦哈哈们吃的。狗尾巴巷里的瓦房上,常常就晒着这些烂茶。 游淼递出那个木盒,两个商人在一旁称斤论两地算,一群胡人围过来,凑到准星前看,并为了几钱几两而争论不休,厚厚的一担皮,就换五斤茶叶,十双粗劣的绣花鞋,一丈漂成蓝色,绣了金线的祥云纹布。游淼粗略心算,这点货还不到一串钱,换回来的东西足有四五十两银。 末了商人还把盒子收起来,那群胡人又找他要盒子,游淼虽知无奸不商的道理,却也看不下去,说:“算了算了,盒子也给他们罢。带回去做甚么?” 那木漆盒红黑相间,描了仕女图,胡人视若珍宝,游淼却知这玩意做工粗糙,又非古董,寻常官家也不用的。又看商人们都好笑,才明白过来是数人留了一手,这木漆盒本来也是卖的,只是大家都不说,等着胡人再拿点东西出来换而已。 “好嘞——全听少爷吩咐。”郝三钱笑着说,又一番讨价还价,便拿那漆木盒换了三斤虎骨。 游淼实在忍不住唏嘘,当天散市之时,众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去集市上摆摊。仅用了一天,东西就全被换光了。黄昏时集市上的人还在,纷纷生火围着炉子过夜,这样的集市要一直开到汉人过年,五胡过打冬节,羯摩,西域色琅等人过飨食节。 郝三钱过来与游淼商量,说:“少爷,南下的几个胡人在说,又有暴风雪要来了。” 游淼还不明白,傻乎乎道:“那咱们多留几天?这里挡得住暴风雪么?” 郝三钱一副为难模样,说:“就是怕挡不住……” 游淼这才回过神,说:“那赶快上路,懂了懂了,大家早点向南,早一刻回去,就能早点回家了。” 郝三钱笑着去吩咐装车,他们在延边只呆了一天便准备南下了。这次并非原路返回,而是顺着黄河折而向东,进入沧州、流州地界。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远远地悬在天空尽头,鸦群立于城墙外,脚夫们吆五喝六,各自去装车载货。游淼坐在客栈外,喝了口热腾腾的酥油奶茶,清点自己换回来的货。 来往中原与塞外,做商贸这行真是一本万利,游淼看众人易货看得手痒,不禁也把自己随行的东西拿出来置换,换了一块上好的雪珍虎皮,一包虎胆虎心,两个熊掌,四张熊皮,准备带着回家孝敬父亲,顺便再多要点银子。 游淼打定主意,来年银钱不够使时,每年跟着商队出来两次,绝对能将花费赚回来——毕竟在市集上摆摊做生意都是要文书的,而找人批个文书并不容易,也不是谁都能跟着商队出塞外去。 李治烽接过东西,带上马车,影子在塞外拖得老长,天边全是滚红的火云,北边一层淡淡的,黑色的阴霾,预兆着暴风雪即将再次来临。 “李治烽。”游淼说:“过来喝碗茶,热热身子。” 李治烽不答,装完东西后便站在游淼身后,垂首而立,游淼笑道:“坐罢,让你喝你就喝,少爷有话说。” 李治烽看了游淼许久,说:“什么事?” 游淼道:“你先坐。” 李治烽答道:“我是你的奴,不能坐,伺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游淼说:“你现在不是了。” 李治烽一怔,继而两道剑眉微微拧起。游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说:“喏,这个给你。” “咱俩能认识呢,也算是缘分一场。”游淼笑吟吟道:“卖身契还你,从此你就自由了,一点碎银,当做你的盘缠,回家去罢,免得族人牵挂,我们就在这里别过。” 李治烽登时愣住了,风吹得客栈上的布牌猎猎作响,把卖身契吹开,露出里面的碎银。 “为什么?”李治烽一时间似乎很不明白。 游淼道:“不为甚么,都说一夜夫妻……呃,百日恩,好歹是那么一回事,去过你自己的日子罢。少爷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李治烽的眼眶通红,沉默地注视着游淼,游淼知道李治烽很感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说:“本来呢,我也不太想你就这么走了,不过你是塞外的人,没道理当个奴,我娘生前说,人的命有好有坏,命苦呢,也怨不得老天爷……我到底在说什么,反正以后,好好过你的罢,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游淼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远处郝三钱在喊。 “少爷——得动身喽——” 游淼站在夕阳下,李治烽只是沉默地站着,游淼少年身形,比李治烽矮了个头,抬手摸了下他的脸,又拍了拍他,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也没用,又带不回家里,被父亲知道迟早还是要赶走的。 买他回来虽花了二百两银子,但亲手救了他的性命,多少已有了些感情,外加这些日子里朝夕相处,还上了一次床,游淼开始有点明白自己父亲为甚么百般宠爱家里小妾了。 让李治烽走也好,权当做一件好事了。 “我走了。”游淼说:“你可别再来打汉人啊,你得给我记得,你的命是我救的,别再来打汉人了!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游淼笑着上马车去,李治烽手里握着自己的卖身契,像截木头般怔怔站着,目送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始终不发一言,游淼打开车窗,呵着手朝后看,马车离开延边城,李治烽的身影渐小,剩下一个小黑点。 车队上路,游淼独自坐在马车里,外头天又黑了下来,郝三钱搓着手,呵着热气进来服侍。问起李治烽的事,游淼便说了,无非也是带不回家,只能打发走了云云。 “少爷真是活菩萨呐。”郝三钱听完之后笑着说。 游淼道:“哎不过是积点德,看着也怪可怜。” 郝三钱说:“这人呐,有时保不准就给来点三灾六祸,少爷在京城里住着,家里又是江东豪族,不比我们常年在外面把命交给老天爷的行脚商,别怪我郝三说话不中听,也就是这么个理儿,少爷好人有好报,平时做了些啥,老天有眼,可都看着呢……” 游淼笑吟吟道:“可不是么。” 郝三钱一顿吹捧,又给游淼生炉子,焙茶,一路风声呼呼响,外头有人在喊,郝三钱便下车去带路了。 风雪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大,脚夫们这一次背着风在走,时而向南,时而又沿着官道折向北,这里是塞外最难走的一段路,空空旷野,一望无际,风雪没了阻拦,在平原上像个咆哮的巨人,一步就是十里,朝他们冲来。 游淼知道离开黄州地界,进了梁州,再一次放晴的时候就太平安稳了。 这些商人们把京城的货带到塞外换取胡族的好物事,又折向南方,在梁州、流州与扬州作第二次倒卖,换得白花花的银子银票,回京城去交差。 京城抽得最狠的是户部,户部发下通商令,没有通商令,是不允许在任何地方做生意的,这么一来就要被抽去五成。打点名单,货物的游德佑则与众官吏要抽去四成,唯剩最后一成予商人们分。 纵是这样,每年仍有不少人源源不绝地朝游德佑府上送钱送礼,打破头一般争那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就是为了赚个出商的四十两银子。 到了江北,这些皮、兽骨、熏香等物又能卖出一个天价,再换得扬州的绣品,贡茶,胭脂……游淼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打着盹儿,下意识地朝一旁摸,却摸不到李治烽。 使唤了这人足有数月,现下没了,稍有些不惯。外头的冷风围着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令游淼又朝衣服里缩了缩,十分委顿。 马车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郝三钱在外面顶着风喊道:“少爷!风太大!不能走了!得在野外过一宿!” 游淼拍了拍车窗示意知道了,此处距离延边已有上百里,早知道不该出城,然而谁也料不到暴风雪来得实在太快,现在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进丘陵后的树林中先避着。脚夫们躬得像虾一般给货车上布挡风雪,钉木桩子,风吹布声不时呼啦啦地响着,钉好后货商们各自朝堆满兽皮的车斗里一钻,先把命保住再说。 游淼在车中时睡时醒,浑身不自在,马车四面漏风,吹得他头疼,被褥湿冷湿冷的,最后实在受不了,爬下地来,拿着本书,全身裹上厚被,对着炉火烘暖。 外头风渐小下去,游淼怪想李治烽那厮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隐隐约约有马蹄声靠近,游淼还以为是延边城的官差来了,然而四周没有半点动静,正想打开车窗时,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啊——” 游淼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顷刻间明白到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商队都醒了,郝三钱的声音在外头喊道:“劫商的来了!大家当心!” 惨叫声接二连三,游淼登时被骇得脸色煞白,两腿发抖,郝三钱又叫道:“大伙儿拔刀子!少爷留在车上!别下来!” 游淼独自在车中,瞳孔微微收缩,脑中霎时就懵了,他听人说过劫商的,从前世道不安稳时,杀人越货的山贼到处都是,然而近几年天下太平,怎的还会有劫商的?! 游淼一颗心砰砰地跳,不住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些人能出来便有两手,西北行商素来比马贼还悍,想必都是有准备的。外头又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马匹惊慌的嘶鸣,游淼登时屏住气息,躬身爬向榻下,找出临走时李延给的匕首,握在手里,和身躲进了榻下。 胡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外面一阵杂乱,游淼什么也看不见,更不敢探头去看,他根据响声判断外面有几个人,战况如何了。 “当心,他们有弓——” 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羽箭声咻咻响起,一根箭“咯塄”一声射穿了车窗,钉在木墙上不住摇晃,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片刻后又尽数归寂。 胡人男人的声音在外面说了句什么,继而是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靠近。 胡人又是连番大笑,那语言游淼丝毫听不懂,他一边躲着,一边暗自骂这群人简直是蠢货,要劫东西什么时候不好劫?在进城前拦路劫货不是更好么?都是中原的货物,此刻再来打劫,无非也就是把换到他们手里的毛皮等塞外特产都抢回去而已……话说为什么他们不在先前就劫货?从阳口山一路过来,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劫? 游淼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件事——这些人,该不会是被李治烽带着过来的罢!不会的不会的……这个念头犹如一个阴影,霎时笼罩了他。 马车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游淼心中又是一惊,胡人们纷纷大喊,紧接着整个马车朝左侧一翻,摔得游淼眼冒金星,马匹惊嘶,马蹄声渐远。 整个马车侧翻在地,炭火倾了出来,落在被褥上,一瞬间点燃了车内,游淼大声咳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他无法再躲藏了,只得以外袍蒙着头,推开车窗,胡人在他耳畔乱叫,游淼刚一出去就被提了起来,在雪地上拖了一路,再扔下地去,雪地十分冰凉。 游淼心道完了,这个时候,他想喊的不是我有钱你们别杀我,而是忍不住地抬头,看那群人里有没有李治烽。 胡人们打着火把,满脸横肉,犹如铁塔一般伫立于四周,游淼初时十分惊惶,然而扫过这些人一眼后,又渐渐镇定下来。谢天谢地,没有李治烽。 但转念一想,通风报信的,也不一定会出现。 胡人首领下令,有人便上前把游淼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塞进破布,扔上了带货的马车,胡人们骑着马,兴奋地彼此交谈,游淼辨不清这些人来自哪个部族。朝后望,见被胡人劫来的货不到十辆车,料想先前的商人也逃了不少。 是了,这帮蛮子见他衣着光鲜,想必是打算扣他当人质,让大启国送钱来赎身人。 一想通,游淼又安心了不少。 他此刻最怕的就是见到李治烽,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整个车队被抓住的活口只有他一个,胡人们做事粗心大意,竟没有把他的匕首搜走,游淼先前将匕首塞在靴筒里,此刻轻轻晃了晃右脚,匕首还在,沉甸甸的。 手被反剪在背后,抽匕首出来割断绳索逃跑不难。 然而此刻冰天雪地,平原一望无际,脱缚了又能逃哪去?只怕走不到两个时辰,就要被冻死在冰原上,且先不逃,看看情况如何罢。游淼根据风向判断,此刻是朝着西北走,越走越回去了……要是出了塞外,只怕此生再难入关。 一时间心中纠结难言,翻来覆去地想,及至看到远处村庄时,灰蒙蒙的天已亮了,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天地间仍在不住飘洒着雪粉。 那是一个被火烧得焦黑的村庄,一看便知是胡人掠夺后占领的临时据点,雪地上满是血,道路两侧还有废弃的人尸。 胡人把游淼提了下来,扔进一个完好的屋子里,游淼一头撞在木地板上,双眼发黑,艰难地蠕动着起来。室内光线非常暗淡,发红的几块炭放在一个铜盆里,房内还有咳嗽声。 “呜呜……”游淼嘴里塞着布,蠕动着过去。 “谁?”墙角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唔——”游淼翻过身,躺在地上。 好半晌后,游淼双眼适应了光线,四处看看,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 “你也是被抓来的?”少年低声问。 游淼缓缓点头,少年背过身,用捆在背后的双手凑到游淼面前,扯下了他塞在嘴里的布。 游淼出了口长气。 “别说话……”那少年说:“一吭声就要挨打。” 两人极小声交谈。 游淼:“你叫什么名字?” “赵超。”少年答道:“你呢?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的?” 游淼打量他,见他衣衫褴褛,穿着皮甲,答道:“我叫游淼,跟着商队下江北,半路被劫了。” 赵超说:“我跟着家奴偷偷出来打猎,没想到碰上这群人,妈的。” 游淼:“是什么族的?” 赵超低声说:“鞑靼人的一个分部,我猜的……” 游淼心中一动,问:“和犬戎人有没有关系?” 赵超似乎有点意外,说:“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犬戎人是东北边的,鞑靼人是西北的,他们连语言都不通。” 游淼点了点头,心头大石落地,说:“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赵超马上说:“别轻举妄动,这里距离延边太远了,他们还有狗,跑不出多远就会被追上的。” 游淼嗯了声,勉强坐了起来,两名少年背靠墙壁坐着,游淼不住打量赵超,见这少年虽身着士兵的皮甲,却丝毫没有半点当兵的气质,他的护甲上染了不少血,眉眼间犹如藏着一抹欲噬人的剑锋,皮甲下的粗布麻衣被撕得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我问你。”赵超言语之间,竟是有股压着人的气概,虽是小声交谈,那不容分辩的语气令游淼不得不重视他。 “你是跟着哪家商队的人来的?”赵超眉眼一扬,低声询问:“岁末游家的商队么?” “对对。”游淼忙不迭点头,赵超微微蹙眉,说:“户部掌固游德佑家?!” 游淼大惊道:“你知道他?他是我堂叔。” 赵超缓缓点头,就着火光打量游淼的脸,说:“你是江北的人,对罢?你是不是叫游淼?果然是你……” 游淼大惊:“对对对!我叫游淼。你认识我?” 赵超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游淼,略笑了笑,点头。 游淼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上个知道自己家的,心道这次多半不会受苦了。 赵超又说:“待京师得了信,一定会派人来救你,耐心等着,切记不可冒失莽撞,咱们须得保住性命。” 游淼不住点头,知道面前这少年来头一定不简单,小声问:“你呢?” 赵超说:“你不认识我,家父只是个小官。我跟着朋友来打猎,没想到被抓了,不提也罢。” 游淼又说:“我靴子里有把匕首,咱们把绳索先割断?” 赵超说:“现在不行,得先等待时机,放心罢,一定能逃出去的。” (七) 游淼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缩在赵超身旁,把头歪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赵超的身体不甚强壮,个头虽比游淼高些,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不知为什么,却有种安全感。 仿佛靠着他,这间阴暗潮湿的小木屋里就安全了。 外面传来人声,还离得很近,游淼马上醒了,抬头时发现赵超在低头看他。 “怎么了?”游淼有点紧张,眉毛仍是蹙着的:“有饭吃了?” 游淼手脚都被捆着,睡醒没法抹脸,只得把脸凑在赵超脖前,就着他的衣领擦了擦。 赵超小声道:“你长得挺好看,像你娘还是像你爹?” “我娘。” 游淼笑了笑,唇红齿白的,在京师时与李延等人俱是锦衣玉带的,少年肆意,鞍马飞扬,几乎见过的人都说他长得俊,除了他爹,他爹总是不屑地说:绣花枕头,里头都是草包。 门被打开,外头已经放晴了,光线照进来,游淼与赵超都眯起了眼,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把面饼和雪团扔在地上,游淼正在想怎么吃,却见那人朝他走来,提起他的衣领。 游淼大叫,赵超却喝道:“别欺负他!” 那人说了串话,游淼听不懂,却见赵超奋力起身,以头朝那胡人一撞,朝他手腕咬了上去,胡人登时弃了游淼,把他扔到一旁,提着赵超头发,按着他的头朝墙上撞! 咚咚两声响,游淼破声大叫:“放开他!” “赵超!赵超——!” “别……别说话。”赵超被撞得连声闷响,那胡人被赵超激怒了,把他倒拖出去。游淼大哭着喊道:“赵超!赵超!” 门被碰一声摔上,外面传来马鞭的响亮噼啪声,游淼明白过来赵超是为了保护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自己送上门出去挨打!他满脸全是泪水,跪在地上不住发抖,哽咽道:“赵超……赵超……” 游淼把头杵在地上,哽咽流泪,外面赵超被打得痛哼,胡人们却是肆意地纷纷大笑。 不知等了多久,门又开了,赵超满头是血地摔了进来,像条死狗般一动不动。游淼失声道:“赵超!” 赵超在地上翻滚,奋力滚到墙边,奄奄一息道:“我没事……别怕。” 赵超满脸雪沫,左眼肿得老高,嘴角带着血迹,倚在游淼怀里,游淼抑着哭,浑身发抖,赵超把头埋在游淼身上,一通疾喘后渐渐平息下来。 “去吃东西……”赵超小声说。 游淼止住哭声,过去伏身,衔着面饼回来,又咬住扔在地上的那几团雪球。 赵超:“给我喝点水……” 游淼在嘴里咀嚼雪球,化开后低头,以唇喂进赵超的嘴里。赵超喉结动了动,游淼又吃了些面饼,嚼烂,喂给赵超。 游淼脸上微红,和男人亲嘴儿这事他不是没干过,但此刻喂赵超吃东西,心里却跳得极其激烈,于这昏暗的室内,仿佛彼此都以生命相托一般。 “你为什么救我。”游淼说。 赵超不以为然道:“看你长得俊,不忍心你挨打,怜香惜玉,怎么了?” 游淼当即哭笑不得,说:“我会报答你的。” 赵超:“再香个,当做报答了。” 游淼低头伏到地上,咬了块面饼咀嚼,心想在京师若能认识这家伙,肯定天天腻在一处,甚么李延平二,都没赵超待他好了。少年人的温柔细腻最是动人,游淼经了与李治烽那事,更忍不住地荡漾。 游淼再喂赵超时,赵超的舌头探了过来,喂给他一物,游淼咬到那东西,只觉十分坚硬,衔在嘴里以舌头舔,又舔到些微血腥味,像颗不规则的珍珠。 游淼:“?” 赵超:“哥哥赏你的,哈哈哈。” 游淼含糊道:“甚么东西?” 游淼把那物事吐出来,让它落在衣襟上,就着光看出是一枚折断了的臼齿。当即明白了,那是赵超方才挨打被打落的。 “扔了罢。”赵超随口道。 游淼眼眶有点发红,又衔起来,侧身让开点衣领,让它落进自己的内襟袋中。两名少年就这么在黑屋中依偎于一处。 房中越来越冷,赵超半身靠在游淼怀中,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歌。 “天地悠悠……我心啾啾,此生绵绵,再无它求……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游淼听过这首歌,他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了遥远的江北。 游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赵超疲惫地说:“你也会这首歌?” “小时候我娘教我的。”游淼出神地说。 头上房顶破了个洞,夜空中一轮圆月,月色恰好从破洞内落下。 赵超:“你娘在江北还是还在京师?” 游淼:“已经去了,埋在江北。” 赵超:“这歌也是我娘教我的。” 游淼:“你娘呢?” 赵超:“也去了,埋在梁州。” 游淼说:“你爹会派人来救你的罢。” 赵超苦笑道:“我是庶子。” 游淼明白了,点了点头,又问:“你爹是当甚么官的?” 赵超:“很小的官,家里没人正眼看我,别问了,靠爹靠娘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游淼乐道:“等出去后你跟着我混,小爷包你有花不完的银子。” 赵超笑了起来,说:“成,就这么说定了。” 游淼确是真心实意想报答赵超,不为别的,就为他替自己挨的这一顿打,他又说:“我唱首歌儿给你听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游淼的声音干净清澈,赵超嘴角略翘了起来,说:“越人歌?你娘是越女?” 游淼点了点头,两人靠在一处,静静睡了,半睡半醒间,赵超在他耳畔小声说:“待你家来赎你,你回到京师时,帮哥哥我寻一个人。礼部尚书府上名唤邓林的……” 游淼知道这人,平素自己与李延,平二,户部刑部尚书家,侍郎家的玩得好,只因这些人的父亲或是叔伯在朝中当官,又是挺太子一派的,但礼部尚书与大理寺常卿又不站太子的队,来往便甚少。 “你别多想。”游淼说:“能一起走的,我花钱也得赎你回去。” 赵超:“能一起走是好,若不成,你按我吩咐给邓家带个口信也成。看运气罢。” 游淼嗯了一声,倚着赵超睡了,手脚被捆得发麻,甚是不自在。不知睡了多久,赵超忽然唤他。 “醒醒,游淼。”赵超说:“听得见么?” “什么?”游淼睡眼惺忪,懵懵懂懂抬头,赵超的唇几乎贴着他的唇,低声道:“外面有动静。”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胡人的惨叫,远方有人在怒斥,俱是他们听不懂的话。游淼马上听清楚了,说:“有人来救了?” 赵超:“你是不是藏了……” 不等赵超吩咐,游淼便一蹬腿,匕首从靴筒内落下,转身背持匕首,割开捆着手的绳索,那匕首十分锋利,几乎是削铁如泥,一划就开,赵超道:“好剑!哪来的?” 游淼紧张地转身给赵超割绳索,低声说:“李延送的。” “李丞相的宝物。”赵超戏谑道:“不定还是御赐的,老实交代,你小子在京师混得不错嘛,李延是不是也看上你了?还偷他老爹的玩意给你?” 游淼脸上发红,提拳要揍,赵超双手脱缚,忙制着他,接过割脚上绳索,游淼说:“这匕首你留着……” “你拿着防身。”赵超把匕首塞进游淼手中,牵着他的手,到窗前去看,见有人大步朝小屋跑来,赵超忙道:“快回去!” 两人躲回墙角,赵超把绳子松松搭在彼此身上,游淼便装作还被捆着,刚匍匐好,门就在争吵声中被推开,一名满脸络腮的胡人壮汉进来,关上门,守在小屋里,朝他们说了句什么。 游淼听不懂,看赵超,赵超缓缓摇头。 那看守避在窗前,朝外张望,只听外面传来连声大叫,每一声呐喊响,游淼心中的狂喜便多加一分。心内打鼓般不住跳,以眼神示意赵超,赵超却缓缓摇头,示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那守卫几次想出去帮手,临到出门时却又迟疑起来,游淼看得不住心焦,只想上前一匕捅死他,片刻后外面喊了一句话,看守答话,从腰畔抽出一把刀,转身。 “上!”赵超吼道。 游淼意识到这看守可能要杀了自己二人,或是抓他们去当人质,此刻再不奋起反抗,更待何时?游淼拔匕在手,冲上前去,那看守却抬起一脚,赵超怒吼从侧旁撞来。 看守见二人毫无来由地挣脱捆绑,先是一怔,游淼正是抓住这一时刻,和身冲上,将匕首朝他胸膛一捅。 看守登时大吼,将游淼一巴掌扫开,游淼被喷了一头血,匕首刺进胡人胸口,却没有刺入心脏,卡在他的肋骨内,鲜血狂喷,赵超又怒吼道:“死!” 赵超一跃扑上看守背后,游淼被那一钵盂大的巴掌扫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不住抽搐,守卫已势若疯虎,转身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地上,赵超后脑在墙上一撞,登时口吐白沫,竭力抬腿猛蹬,守卫大手扼紧,游淼踉跄起身,在守卫背后看到脖颈通红的赵超嘴唇微动,朝他作了个口型。 赵超:“快——逃——” 守卫猛地将赵超一掼,赵超被摔进角落里,数日以来根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连起身都缺乏力气,那胡人胸口全是鲜血,举着长刀,又朝赵超扑去。 “啊——”游淼愤然大吼,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眼看赵超就要被胡刀劈成两半之时,游淼抱住了那胡人的腿! 那胡人登时被拖倒在地上,胡人转身,一脚猛地踹上游淼脖颈,游淼登时大呕出声,却紧紧抱着他的脚,赵超在墙角痉挛,艰难起身,一手在身旁乱抓。 那胡人第二脚踹上游淼的脸,游淼眼前发黑,第三脚又踹上游淼的胸口,游淼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死也不能松手。 游淼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就在此刻,赵超摸到了一块石头,抓着它扑上来,看也不看朝胡人脸上猛砸。胡人守卫要挣扎起身,握刀的右手却被赵超压住。 赵超猛地一砸,那胡人一阵抽搐,又是一砸,赵超抓着他胸口露出的匕首,又是狠狠地一绞,胡人发出死前的狂吼,双脚乱蹬,蹬得游淼险些断了气。 石头砸下,举起,再砸下,再举起,那胡人不动了。 赵超仍在猛砸,接连砸了十来下,胡人一动不动,眼珠爆出,拖着脑浆悬在脸外垂落下来,满地鲜血蔓开,混着粉色的脑浆。 游淼趴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地响,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赵超把他抱起来,在他耳边焦急地喊,又拍打他的脸,游淼竭力睁眼,遥远的声音渐渐回来了,在耳中时近时远,飘来飘去。 “没吃饭。”赵超说:“没有力气……” 游淼:“死了吗……” 赵超:“死得不能再死了……” 两人全身都是血,赵超抓紧匕首,说:“走……走……” 游淼:“我不行了……你快跑……” “不能死在这里!” 赵超在他耳边吼道。 游淼略恢复了点力气,被赵超搀着起身,两人跌跌撞撞,推开门,摔在雪地里。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远处火堆旁躺着几具胡人的尸体,世间一阵安详静谧,赵超吃了几口雪再度起来,半抱着游淼,两人昏头昏脑,不辨方向朝村外跑。途中几次摔倒又起来,赵超始终把手臂架在游淼肋下,拖着他开始逃亡。 游淼:“怎么没人了?” 赵超:“不知道……可能是被官兵剿了……咱们得去找一匹马……” 两人逃到村口,外面传来怒喝声,紧接着一枚羽箭飞来,赵超猛地把游淼扑倒,护在身下,背后两名胡人大喊着,手举长刀追来。 “不要看……”赵超用身体保护着游淼。 游淼趴在雪地里,身前一片冰冷,背上却能感觉到赵超的心跳。 “要死了吗……”游淼问。 赵超没有说话。 然而远处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根羽箭横里飞来,刺穿了近前那胡人的胸膛,带起一蓬血花穿了过去,又射中后面追兵的脖颈,两名追兵一前一后,同时惨叫,摔在雪地中。 赵超不住疾喘,把游淼拉起来。 一名青年男子跃过村口的雪堆,长弓连珠箭发,射倒了欺近前的又两名追兵。 “别怕,是救兵!”赵超道。 游淼踉跄起身,眼皮肿得几乎睁不开,赵超比游淼高了半个头,挡在他身前,游淼从他的肩膀朝外看,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男人上身穿着灰色的狼皮裘袄,下身则是一袭钢制的碎鳞战裙,脚蹬鳞甲战靴,背上负着一个箭囊,抽箭,弯弓搭箭,松弦,动作一气呵成,快得犹如闪电,从四面八方掩来的胡人被射倒在地。 男人:“走!” “李治烽?”游淼大叫道。 李治烽转头看了他一眼,边射箭边后退,掩护二人绕过雪堆,游淼艰难地从一道缝隙的视野中辨认出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从这里杀过去!” 李治烽喝道:“人已经逃出来了!” “马上走!” “他们的主力很快就要发现我们了!” “都上马!” “赵公子!” 赵超回过神,喊道:“林飞!” 一名武将冲过来,单膝跪地,快速道:“末将延边城校尉林飞……” 赵超马上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走!” 战马嘶鸣,李治烽把最后两名敌人射倒,一转身把游淼抱上马,翻身跃起,落于游淼身后,双腿一夹马腹。 “驾——!” 一行十余战马发足疾奔,游淼一阵天旋地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救他的竟然是李治烽!他伸出手,抱着李治烽的脖颈,寒风凛冽,李治烽解开狼皮裘袄,将游淼紧紧地裹在怀中,于颠簸中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赵超在远处喝道:“有敌人追来了!你叫甚么名字!” 林飞答道:“他是犬戎人!是游公子的家奴!是他来报信!让我们出城追的!” “对方人太多了!”有人喊道。 一行人在狂奔的战马上大声交谈,李治烽却没有吭声,游淼疲惫道:“你怎么回来了。” 周围的风号怒雪犹如无物,雪花温柔地飘落于他们身上,李治烽低沉的声音回答了他。 “我想你。” 雨点般的羽箭飞至,胡人的声音在风里传来,林飞喊道:“当心箭!会被追上的!” 胡人队伍追来了,赵超喝道:“分头跑!都分头跑!” 林飞道:“朝北边逃!进延边!” 李治烽闷哼一声。 赵超大喝道:“咱们引开他们!犬戎人!你带着他向南边逃!上官道!进了梁州地界就安全了!” 李治烽的战马拐了个弯,游淼从兽裘袄外望出去,看见赵超,林飞带着一群兵引开了上百名胡人,耳中传来赵超的声音。 “游淼!珍重!” 李治烽策马带着游淼从西边冲进了一片树林,拐了几个弯,又从南边冲出,冲上了官道,在茫茫风雪里一路狂奔,追兵渐远,已被甩得不见踪迹。 (八) 骏马足足飞驰一日,游淼既饿又困,倚在李治烽怀里睡了一路,直到李治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十分清楚。 李治烽:“到了,你去罢。” 游淼睁开双眼,官道尽头是个不大的关卡,已被积雪淹去近半,倏然间身后一轻,李治烽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声不响地栽倒在雪地里。那一下惊动了骏马,它再次嘶鸣一声,带着游淼朝前飞奔。 “李治烽!”游淼大叫。 那马不住颠簸,将游淼带出数丈外,游淼死命挣扎,也摔下雪地里,转身跑向李治烽,看到他的后腰上钉了一柄箭,伤口处的破衣上,淤血已现出紫黑色。游淼跪伏在雪地上,把李治烽翻过来,不住摇晃他。 “你醒醒,不能死……不能死!”游淼在他耳边大叫道:“你他妈花了老子二百五十两银子呢!!” 李治烽艰难地出着气,游淼又俯到他胸膛前去听,听到他的心脏仍在跳。片刻后,他感觉到李治烽的大手摸上自己的头。 他怔怔看着李治烽的双眼,李治烽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你撑着。”游淼说:“我去找人来救你!我去喊人!” 李治烽不住咳,游淼起身看远处,那积雪的关隘前也不知有人无人,马匹在远方回头看,游淼大喊道:“有人吗?!” 他使尽力气,把李治烽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抱着他起来,李治烽重得像一座山,快把游淼压垮了,游淼少年个头,拖着这么个男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有人吗——?!” 游淼的声音在风里飘荡,李治烽披散的长发沾满碎雪,于风中散开,雪停了。 “什么人?!” 有人从关隘内骑马出来,是官兵,得救了。 关前巨石上刻着“正梁关”三个大字,这是塞内北方第一关,入关便是关东地区,真正进入了汉人的地界,其时岁末过冬,牌匾处驻了老兵十余人守关,再朝里沿着走,便是关东招讨使驻兵之地,东边则是梁州地界。 大启国士兵把游淼与李治烽让进关内小屋中,火生得正旺,雪水从两人身上化开,滴了满地,李治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老兵们对处理箭伤早有经验,端了烧酒过来,一人道:“让开让开!” 游淼焦急道:“他不会死罢。” “不会不会!”兵们道:“小孩到一旁去玩,没你的事!他只是失血头晕!” 游淼道:“我刚才以为他要死了!” “没你的事——”老兵们豪爽大笑,一人手里旋着小刀进来,绕了几圈绷带,打趣道:“嘿,是条汉子,撑了这么久?” 游淼单膝跪在榻旁,抓着李治烽的手,说:“你怎么让我自己走……” “小情人是罢。”一油滑士兵调侃道:“中个箭都这么生离死别的。” 李治烽闷声不吭,一名士兵说:“按着他,给他拔箭了!” 啪一声箭杆被暴力折断,李治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游淼,接着又一人下刀,剜出箭头一挑,当啷一声铁制箭头落在地上。另一个老兵把烧酒浇了上去,李治烽的一手只是略紧了紧,唇抿着,眉头蹙了起来。 “好样的!” 士兵们给李治烽上金疮药,又用绷带厚厚裹上,校尉道:“起来。” 李治烽撑着床坐起,游淼见果然无事,才放了下心,校尉给他裹伤时注意到李治烽脖颈的刺青,蓦然蹙眉道:“犬戎人?” 一语出,房内都静了,士兵们纷纷退后,以手按着腰畔刀柄。 游淼马上道:“别动手!他是我家奴!我敢打包票,绝对不会杀人!别欺负他!” 校尉没有再说什么,将绷带扔在榻上,转身出去,笑道:“嘿,有意思,今儿还救了条犬戎狗。” 士兵们都走了,房里剩下游淼与李治烽二人。 游淼拾起绷带比了比,给李治烽腰腹缠上,李治烽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地坐着。 “待会我出去说说。”游淼道:“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明明箭伤没有多大事,为什么骗我?” 李治烽终于开口答道:“你没说让我跟着。” 游淼既好笑又是心酸,将绷带一束,李治烽登时绷紧了健壮的上身,游淼把裘袄扔给他,让他披着,推门出去找校尉说话。 天又放晴了,校尉与几个老兵正在雪地里站着,似在商量,游淼走过去道:“各位哥哥,我有话说。” 数人都怀疑地看他,游淼一抱拳,校尉似有四十来岁,武勇精瘦,朝游淼抱拳回礼,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游淼早已在京城练得熟了,知道这些兵痞子们吃软不吃硬,拿甚么少爷身份去压,拿银钱去使唤终归是无用的,遂只得实话实说。 包括如何从李延手中得到这人,又如何把他带到塞外延边城放他回去,路上被胡人所劫,李治烽又如何带着兵士前来突围…… 一老兵笑道:“倒是个忠奴。” 校尉缓缓点头,正要说话时,正梁关外又有一骑来报。 “通报王校尉——” 那兵士身穿延边军军服,下马递来文书,王校尉只是展开看了一眼,便朝游淼吩咐道:“跟我来。” 游淼被带到军务房中,王校尉道:“延边派人来送信,让寻你二人下落。” 游淼暗道太好了,如此说来,赵超已平安回到延边城了。 “赵超呢?”游淼道:“他也脱险了是不?” 王校尉似乎有点奇怪,看了游淼一眼,说:“是。” 游淼道:“我给他回个信罢。” 王校尉道:“犬戎奴之事,素来是民不告,官不究,这人也是好汉,一口气护着你,将你送到此处来,当年我们弟兄和犬戎人开战,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虽说都是没办法的事,但想到死在犬戎人手下的弟兄,我还是……你和三……赵公子是甚么关系?” 游淼伏案给赵超回信,点了点头,抬头道:“怎么?” 王校尉将信给他看,说:“赵超提及你是他小弟,让我们一定得找着你。” 游淼笑了笑,赵超既这么说,游淼便笑嘻嘻地称他为兄了,一封信写得抑扬顿挫,情谊满满,大意是已脱险,无忘同甘共苦之时,现将前往梁城,寻路回家云云。 王校尉在一旁看游淼写字,啧啧称赞他字写得漂亮,又道:“商队一日前刚经正梁关下东南去,你现过去寻还来得及。” 游淼道:“行,我马上就去。” 游淼摸怀中私印,却早已丢了,只得按了个朱砂指纹,将信给王校尉,借了个车,王校尉还给他派了个人,连夜匆匆赶往梁城。 正梁关前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还是数十年前公主和亲时乘过的,马车简陋不堪,兵士驾着车,游淼坐在马车里,倚着李治烽,却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一回到关内,天地便显得如此的宁静,安全。 归根到底,这是汉人的地方,从前不觉,到塞外经过这么一次,回到中原时只觉所遇之人皆是好的,所见之景皆是美的。游淼见李治烽依旧望着窗外,又想到他身上去,自己在塞外是个异乡人,想必李治烽在中原也是如此,况且还带着一个奴隶的身份。 “我让你回去。”游淼正儿八经道:“原是想让你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游淼又道:“再回中原,你不会思乡么?” 李治烽摇摇头。 游淼道:“不思乡也好,以后便跟着我罢。” 李治烽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游淼,依旧是他的卖身契,游淼说:“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来,我和赵超说不定都得死,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就行,你不再是奴了。” 游淼不接那物,李治烽又朝他递,说:“保护你是我该做的,再多也不嫌多。犬戎人原本就无乡可言,也没有思乡一说。” 游淼嗯了声,抱着李治烽的腰,埋在他怀里,李治烽的帽子很奇特,像个狼头去了一半,两道獠牙般掩着刚毅的俊脸,与曾经的他已判若两人。 游淼蜷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双手环着他的腰,李治烽则以有力的手臂搂着他,游淼入睡前最后想的事是:李治烽这家伙很不错,二百五十两,简直是买到宝了。 马车行了一天,抵达大梁城,兵士自去寻官府,找到了在大梁城内滞留的京城商队,郝三钱侥幸脱身,商队上下丢了游家少爷,早已乱成一团,然而当时情况混乱,车夫又死了不少,能保命的都逃了,有再多的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逃到大梁时,郝三钱方朝官府内塞钱,请人去找寻游淼下落,大梁城,正梁关,延边城三地足有数天车程,消息一来一去,又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候,商人们俱是心急如焚,及至见得游淼归来,众人颇有点讪讪。 游淼却是不甚在意,只是嗨嗨一笑道:“回来就好了,别担心,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商人们都是松了口气,郝三钱不住过来诉苦,说这次丢了多少货,又害少爷经了这么多风波,回去只怕要完蛋,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心知商人趋利避害天性使然,也不能全怪他们。 当天车队在大梁休整一日,准备翌日再出发。 大梁虽不及延边塞外贸易繁荣,却也是关东的一处重地,游淼在客栈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半斤手抓羊肉,二两牛肝,一大碗马奶子茶,总算又活过来了,提着串葡萄,翘着二郎腿,边吃边看风景。 李治烽则端着个碗,里面是一大碗羊肉泡馍,蹲在食肆外埋头吃。 商人们纷纷称他是忠仆,大梁是出塞前的最后一战,四面八方的行商都在此地汇集,游淼耳中不时传来各地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北方胡族起来了,这几年边疆越来越乱,只怕做不得几年长久生意。 游淼起身,两手揣着袖子,李治烽把吃到一半的碗搁到一旁起身,游淼道:“你继续吃。” 李治烽道:“不吃了。” 游淼笑嘻嘻道:“吃罢,吃饱了才好陪我。” 李治烽又拿过碗,吃了起来,游淼躬身,摸了摸他头上的狼头帽子,李治烽抬头看他一眼,游淼笑了。 游淼带着李治烽,穿过泥泞遍地的市集去买衣服,此处蜀绢苏锦繁杂,价格也比江北一地要贵,但成衣款式繁多,不拘一格。再朝南走,天气就要暖和些了,锦裘不用总穿着,李治烽这身狼皮狼头,夹袄后还拖着条狼尾巴,不能穿着带回自己家里去,须得给他换一身。 “就这件罢。”游淼看中一件靛蓝色的天青云纹袍,俱以秘针绣法,看上去不显,穿起来也精神,游淼自己锦衣玉袍的,跟的人也不可太寒碜了去。 李治烽二话不说,将战裙折起来,脱了夹袄,现出古铜色健壮的肌肤,一身肌肉瘦削坚硬,犹如铁打的一般,围上单衣,系上腰带,引得周围女子纷纷注目。 “奴隶……”有人发现了李治烽脖畔的刺青,小声议论。 “是胡人?” “这胆子可真够大的,把胡奴朝塞内带,手脚也不拴着……”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游淼充耳不闻,伸手为李治烽整理衣领,将他的刺青遮住,说:“到了我家里,千万不能说错话。” “唔。”李治烽点头。 游淼:“到时候咱俩串通好,告诉他你是李延送我的,别的不可胡说八道。” “知道了。”李治烽乖乖道。 游淼又说:“问你是什么人,你就说是汉人。” 李治烽没有说话,游淼忽地想到一事,连汉人都说不可数典忘祖,认贼作父,对犬戎人来说,似乎也是如此罢。 李治烽应当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汉人,毕竟他的身上流淌着犬戎人的血,况且他的眉他的眼,也实在不像汉人。 游淼正要说点别的时候,李治烽却道:“好的。” “算了。”游淼道:“你就说实话罢,我爹那里我再去想法子。”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食中二指,一晃一晃,离了成衣店,回商队去。在大梁城内花用,一律记商队的账上,如此数日,商队再度启程,前往此次冬商的最后一站——江北。 江南江北分流州,扬州,苏州等地,临近长江,天便渐渐暖和起来,这一路又是十来天,虽说还会时不时地下点小雪,却是雪里夹着雨,在丘陵与翠绿的山野间纷纷扬扬,较之塞外那种一下起来就铺天盖地,寒风如刀的怒雪,江北的冬天简直是人间胜景。 “到了家里,见我爹要叫老爷,懂吗?” “嗯。” “只住上一个月,你可别和下人们吵起来了……” “唔。” “游府不像京师那间,有的下人不能进房,你是我的人,能进我的房,可不能进厅堂,也不能在别的地方随便乱走……” “知道了。” 游淼一路上反复耳提面命李治烽,期间又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对着京城那帮子纨绔哥们不能炫耀,须得藏富,但对着自己家仆,炫耀炫耀总归是可以的。 “总之。”游淼总结道:“吃穿用度,就算是当朝天子,也是见不到的,跟了我,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嗯。”李治烽的嘴角微微一牵,欣然看着车外。 “来过流州么?”游淼又问。 李治烽摇了摇头。 商队驻留于江城府内,郝三钱又特地派了辆马车,将游淼送去沛县游府。 沿途茶山一片墨绿色,茶农正赶在大寒前摘这最后一波冬茶苗,良田万顷,茶庄上千,窗户大开,游淼倚在窗前,朝李治烽得意地说:“你看这山,这地,这河。” “……山上栽的树,河里养的鱼,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游淼笑嘻嘻道:“都是我家的产业,都是我的。” 李治烽眼中不禁现出惊诧之色,缓缓点头,游淼一脚搭在李治烽大腿上,马车行行停停,茶山中雾气初升,刚下过雨的道路十分湿润,呼吸一口山野间的清气,较之人声嘈杂的京畿,黄沙滚滚的塞北,此处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中午时分,马车在路边停下,车夫请游淼下去用饭,蒸茶四样,二色炒饭,又有油炸活虾,片成蝉翼的冬雪鱼裹着蛋与面粉以滚油炸至七成金黄三成酥,入口即化,一顿饭吃得游淼心情大好。 离家三年,太久未吃过流州的好菜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说:“待得到了家,吃的还比这好得多。” 李治烽点点头,捧着个海碗,蹲在食肆门口吃鱼丸面,鲜味十足。 老板娘给游淼上了茶,笑道:“游少爷可是好几年没回家了。” “可不是么?”游淼笑着接过茶杯,碧雨天晴毛尖在碎花瓷杯里载浮载沉,满盏茶水香气四溢,游淼从前素来平易近人,又长得俊,附近一带的茶农在给游家当长工,见了他都疼他。 但今日老板娘又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游淼归家心切,只是未察,指着李治烽说:“这是我京城的伙计,人可实诚。” 老板娘笑着点头,问:“游老爷让少爷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少爷知道么?” 游淼想了想,说:“不是让我娶媳妇,就是让我接手这碧雨茶庄罢,还能有甚么事?” 父亲虽执着于送他去京城读书,谋个一官半职,若说半路改了主意,想留他在江北也是未必不可知,游淼又笑嘻嘻道:“来日待我接了茶庄,该如何还如何,绝不会涨你们一分钱的租,放心就好。” 老板娘道:“少爷自然是个念旧的人,能跟着少爷,也是我们的福气。” 游淼点点头,老板娘出去晾衣服,叹了口气,正在吃面的李治烽神色一动,抬眼看她。 吃毕午饭,游淼便吩咐那马车回去,距离碧雨山庄只有不到十里路了,近乡时游子之思满溢于心怀,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去。 路面湿漉漉的,李治烽说:“少爷,我背你。” 游淼也不客气,跃上他背,李治烽背着他慢慢地走,沿途有人赶着牛车过,游淼便喊他,路人看到游淼,都说:“是游少爷啊。” “游少爷回来了——” “怎的不坐车?” 游淼笑着说:“回家看看。” 游淼包袱全被劫了,东西也没了,唯一的财产就只有李治烽,沿途说说笑笑,直到碧雨山庄于半山腰上现出全貌,方跃下地来。 时近傍晚,两名小厮在扫地,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小厮要进去通报,另一名小厮却拉住他,摆了摆手。 游淼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忽然就想到许多先前未曾细想的事来——这是怎么个说法?自己都到沛县了,家里怎的也没人来接? “少爷。” “少爷回来了。” 两名小厮拱袖行礼,游淼道:“回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接?胡叔呢?” 游淼朝大门里走,一名正打盹的小厮儿见是游淼回来,登时就醒了,另两名小厮上前踹他,说:“睡昏你了这是!少爷回家了呢!”说着又朝游淼笑道:“这新来的。” 游淼道:“无妨,轿子呢?怎的也没预备下轿子?” 那小厮朝另两名同伴使眼色,数人神色迟疑,一人答道:“回少爷的话,老爷今天和大……大……和……出去了一趟,小轿在山庄里,这就去吩咐人送下来。” “胡叔在吗?”游淼道:“让他制个牌子给这人。” 说着指指李治烽,说:“他叫李治烽,天太冷,就没让石棋儿跟回来了。有他跟着我呢。” “是是。”小厮们一起点头,一小厮又道:“少爷这也……没行李?” 游淼笑道:“路上被劫啦,有惊无险的。” 三名小厮互相看看,一人忽道:“少爷,胡叔回家去了。” 游淼道:“回家去了?” “是。”那小厮答道:“告老回去了,府上换了个管家,名唤林四的就是,二管家王叔也走了,现下是新请的账房先生管着银钱,马姨娘请来的。” 怎的换管家也没见来信说一声,连账房都换了。游淼拂袖道:“罢了,轿子还没下来,我自己上去罢。” 山庄大门前竖着一道影壁,李治烽负着个包袱,跟在游淼身后,开始爬山,偶尔锻炼锻炼也是好的,薄暮时分,远方的雾气都散了,现出卷云间隙的一道夕阳染的金边,群山中成千上万的茶树沐浴于暮色之中,令游淼起了对故乡的眷恋之心。 进了山庄二门,游淼笑道:“我回来啦。” 几个在泉井旁打水的丫鬟看了游淼一眼,竟是都有点惴惴,许久后,一名丫鬟福了一福,小声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沉,终于知道不对了。 “哎哟,这可回来了——”女子人未到,声先到,顷刻间一女人走了出来,身穿藕色长裙,簪着一朵粉花,脸上胭脂色抹得厚厚的。 这人是游淼之父游德川的小妾马氏,小厮口中称“马姨娘”的就是她。游淼之母过世后,未见马姨娘给游德川生过一男半女,而游淼身为嫡子,平日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不多闲聊。 但这时马姨娘身前,却站了另一个女人,笼着身淡色天青锦绣围,脖系一袭狐裘领,拢了个堕马髻,簪着一枚碧玉簪,坠子上金镶玉在夕阳下摇摇晃晃,折射着流光。 观那女人容貌,当有五十岁上下了,眼角带着鱼尾纹,不施唇红,自有股凌人的气势,游淼只道是家里来了女亲,却未见过这女人,要开口见礼,那女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那女人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朝马姨娘问:“这就是游淼?” 游淼眉毛一扬,还未出声,马姨娘却抢在游淼之前说话了。 马姨娘望向那女人,说:“这是咱们家夫人,游淼,按规矩,你得叫她太太。”说着又笑吟吟地看游淼,观察他脸色。 夫人?!!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娘才是明媒正娶的游夫人,怎么离家三年,又冒出来个夫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九) “你是谁?”游淼简直是难以置信,电光石火间,他倏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尚在很小之时,于父母争执之时听到的人:王氏。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女人沉稳的声音略透露出紧张的意味,缓缓道:“你娘是乔珂儿,啧啧,这眼睛这眉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女人略抬下巴,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一抹厌恶,游淼比她略高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王夫人。”游淼淡淡道:“幸会幸会,怎么跑我家来了?现在该唤你作乔姨娘了?” 王氏登时色变,重重哼了一声,马姨娘道:“现在可是太太了,游淼,你可……” 王氏拦住马姨娘,冷冷道:“算了,待他爹回来,让亲口跟他说。” 游淼也不耐烦与王氏多啰嗦,朝跟她的丫鬟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惴惴一福,抬眼看王氏,马姨娘插口答道:“你爹和大少爷到扬州查账去了……” 一句话未完,游淼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霎时天旋地转。 大少爷…… 游淼冷笑一声,马姨娘那句话简直是攻人攻心,游淼一瞬间就明白了家中异常因何而起,在自己上京读书的这三年里,父亲不仅续了弦,还把王氏扶了正。 家里更多了个儿子…… 这意味着什么? 游淼转身就做,留下马姨娘掩嘴而笑,王氏却不容他这么轻巧就走了,又道:“站住。” 游淼脸色又一变,问:“怎?” 王氏说:“这人是跟着你的?怎的半点不识礼数?听说石棋儿跟了你上京……” 游淼答道:“李治烽没进过家门,夫人还想把他杖责一通,杀杀我威风不成?” 王氏确是抱着这心思,治不了游淼,将跟着他的下人拿住一顿打,游淼却先一步料到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李治烽,说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 李治烽看着院里的一口青瓷大缸,缸中色彩鲜艳的金鱼游来游去,倒映着天际晴空白云。 许久后,李治烽说:“一百一十五个。十六个汉人,七十一个鞑靼人,一个犬戎人,两个乌狄人,十二个羌人,一个鲜卑人,四个羯人,七个匈奴人,一个小孩。”说毕抬眼看游淼。 数人都没有说话,马姨娘现出那神情,明显的心下在嘀咕。 游淼也被吓到了,他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道这些人应该以为李治烽在骗人,但以李治烽这人,应该不会骗他。 “你不是……十五六岁就到中原来了么?”游淼道。 李治烽说:“都是出关前杀的。” 游淼笑了起来,朝着王氏一扬眉毛,看着她的表情,嘴上却朝李治烽说。 “在家里住的时候,要是有人想打你,拿你,除非我点了头,否则你一律可以不管,有人敢对你动手,你还手就是,别把人打死了就成。” “知道了。”李治烽说。 “走罢。”游淼笑着说。 王氏脸色阴晴不定,不敢贸然再说什么,游淼与李治烽循着二门走廊离开,刚一过走廊,游淼脸上笑容便倏然全消失了,一张脸黑了下来。 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走了一小段路,倚在廊柱旁,喘了会气,脑子里所有念头都是一团乱麻,得先歇歇,把所有事都理清楚。 “走。”游淼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带李治烽穿过花园,一名丫鬟抱着猫,张了张嘴。游淼停下脚步。 “少爷,您住东厢。”一名丫鬟说。 “嘿。”游淼不气反笑:“连房间都给我改了?” 嫡长子住堂屋,次子住东厢,女儿与小妾住西厢,没有游德川的命令,谁敢动游淼的房?趁着他不在,将他的物事都挪到东厢去,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被降格为次子了。 但游淼没有发火,也没有走,父亲不在家,现在闹也没有用,只是让人看笑话。他循路穿过堂屋花园,朝自己曾经的房前看了一眼,只见三年前养的,挂在屋檐下的鹩哥,种的花,琉璃缸里的金鱼,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凤尾竹,挡着屋门。 游淼到了东厢前,这处似乎翻修过一次,假山前的池塘垒了新石,柱栏,廊檐都漆了新漆,鸟笼一字排开,挂在屋檐下。 父亲多少还是上了心的,然而游淼却觉心里窝火更甚,院里一名小厮正扫地,是从前伺候游淼的,名唤木棋,此刻忙扔了笤帚,叫道:“少爷!” 游淼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连话也不说,进房去,随手摔上了房门。 李治烽与木棋站在院子里,互相看看,半晌无语。 房中摆设依旧,游淼在床上趴着,翻来覆去地想,实在不相信自己会碰上这等事。 凭空就多出来个王氏,还有个素未谋面的长子?简直是变了天,嫡长子说换就换,这是等闲能换的?!游淼忽然气冲冲地起身,要去堂屋质问个清楚,在房里转了两圈,却又颓然坐下,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月出时,木棋在外敲了敲门,说:“少爷,吃饭了。” 游淼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头疼欲裂,木棋端着食盒过来,游淼反而不气了,只是淡淡道:“其他的人呢?春香,茗叶她们呢?” 木棋说:“都拨去伺候大少爷了,本没想着少爷这么快回来,东厢里还没派几个人,明儿小的去催催林管家,看何时……” “算了。”游淼道:“等爹回来再说罢,你们也自吃去,不用伺候了。” 木棋在里屋摆好饭菜,生了火盆,菜依旧是和从前差不多,没敢短了游淼半分,游淼想也知道,王氏犯不着在吃上面克扣他的,否则等游德川回来了问起反倒不好说。 李治烽则简单地收拾了包袱,和木棋在外屋坐着吃了。游淼吃得喉咙里全是苦的,也不知是怎生个况味儿,只动了几筷子便回床上躺着,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事,二更时木棋进来剪了烛花,熄灯睡觉,死气沉沉的东厢里一夜无话。 翌日游淼起来,连个能吩咐的人都没有,昔年在家里住时四个丫鬟,两个小厮,院中总是叽叽咋咋有说不完的话,现下剩个木棋与李治烽,却是说不出的冷清。早起时木棋进来伺候,游淼道:“让李治烽过来罢,你也别出去,把门关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李治烽过来给游淼穿衣服,游淼边换衣服边吩咐木棋。 “夫人和那劳什子大少爷,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游淼问道。 木棋十二岁便进来服侍游淼了,主仆相伴也有五年,不比家中其他的下人,游淼被降为次子的事他是知道的,现在还派他在东厢里干活,自知这辈子若没别的念想,终究与这游淼少爷是一条船上的人,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遂答道:“两年前就住进来了。” 游淼又问:“什么时候立的嫡长子?” 木棋答道:“去年。” 游淼问:“请族伯族叔,太公他们吃过酒了不曾?” 木棋点了点头,游淼的怒气又蓦然起来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游淼又问:“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木棋答道:“大少爷名讳上‘汉’下‘戈’。” 游汉戈……游淼一听就明白,家中这辈排行第二个字都带水,他又问:“是我爹生的?我怎的就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这事?” 木棋听到这话,似乎有点愤怒,想了想,说:“谁知道呢?那女人一来就将家里给占了,王叔也告老回家去了,还换了个账房先生……” 游淼缓缓点头,至少他知道了两件事,一:另立长子这事是游家大族中认可的。二:这长子,确实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 游淼十二岁上京,小时在家时也听过不少关于父亲的风流事,母舅家更给他吹过风,告诉过他,游德川在外头还有人。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何况游德川这等富甲一方的商贾?本来游德川要续弦,凡事也轮不到游淼说了算,但忽然来了这么一下,不免游淼负气。 游德川数年前想送他入朝为官,说不定就是提前布下了这一手。 游淼心不在焉地吃早饭,饭后外头来报,孙嬷嬷来看他了。 那孙嬷嬷本是游淼的奶妈,照顾他到七岁才归家去,游淼一口气正憋着没地方出,见孙嬷嬷呼天抢地的进来,登时眼眶就红了。 “我苦命的小淼子哎……”孙嬷嬷一进来就搂着游淼哭。 游淼忙大声道:“别哭!嬷嬷,你别哭!” 游淼的话里带着哭腔,不敢多看孙嬷嬷一眼,孙嬷嬷已哭得老泪纵横,捂着肝一把鼻涕一把泪,“心肝”“祖宗”地叫,房内老少二人哀叹半晌,游淼方亲手给她煮了壶茶,让孙嬷嬷堪堪坐定。 “都是命,嬷嬷,别伤了身。”游淼勉强安慰道,又长叹了口气。 孙嬷嬷说:“小舅爷听到少爷家里这事就气得快不好了,上了两次扬州,都被那边挡在门外头,回头和少源茶庄当家的大舅爷商量了一下,大家也帮不了甚么忙,让我这老不死的带个口信,少爷要是在这边呆不下去了,就回苏州去罢。” 游淼道:“罢了罢了,我娘死了,爹还在,怎么能回母舅家?你刚从苏州过来,听到那边说啥了没有?” 孙嬷嬷道:“当年的事哎,都没想到压了这么多年,现在还不得消停……” 游淼昨夜想了一晚上,颇有些想不通的东西,如今听孙嬷嬷一说,登时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母舅家平时也没少提醒过,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时,双方也并非郎情妾意,而是游德川的一个堂伯说了算。让游家迎娶少源茶庄的乔珂儿。那年游德川还对长辈安排颇有一番怨词,更听说父亲在外面有相好的,只是母亲嫁过来后太会为人处世,这些年里才相安无事,父亲没有再讨小妾,母亲也从不在幼年的游淼面前提起过这些。 母亲辞世几年后,游家的长辈老的老,去的去,也死得差不多了。 于是父亲把成婚前就已经定下一桩亲事扶了正,也真难为那王氏忍辱负重,早已生下一男丁,竟是能苦苦等候游德川十余年。待得游德川产业办稳了,方登堂入室,明媒正娶地进了游家。 游淼听到这话时,不是没有动过回母舅家的念头,但少源茶庄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一个败家子大舅,终日挥霍祖上积蓄。一个空有志向,却苦无钱财的小舅,这些年里少源茶庄也是入不敷出,回去又能做什么? 孙嬷嬷还在这房中用茶,外头木棋儿却忙不迭地进来,朝游淼连打眼色,游淼微一蹙眉,吩咐道:“有话就说,嬷嬷不是外人。” “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木棋儿颤声道。 孙嬷嬷听到这话,嘴巴略略张着,老脸皱了皱,又哭了起来。 游淼道:“我去见爹一面,李治烽,你跟着我,木棋儿,你吩咐辆车,送嬷嬷回家去。” 游淼深呼吸,整理了衣袍,坐在外屋的李治烽一直听着房内交谈,此刻起身跟着游淼出去,孙嬷嬷颤巍巍地出来,又反复朝李治烽说:“你是哪儿来的人,怎地没见过,我们少爷命苦,你可得好好照看着……”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穿过走廊,站在东厢院里,听到堂屋外传来的交谈声,正是自己父亲在吩咐人。 雨过天晴,游德川的靴头还沾了些泥,背着手,带着儿子游汉戈一路上山庄里来,抬轿子的家丁远远跟在两人后头。 游淼长得像母舅,而游汉戈则长得十分像游德川自己,一样的一字浓眉,多年随母过养成了一身少年老成的气质,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宽额大耳,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一双眼睛炯炯逼人,透出算计与思虑的神色。 游德川说:“你有甚么想的。” 游汉戈说:“爹,孩儿以为,这批货,要脱手宜早不宜迟,明年年初,新茶一上市,多半又要大涨了。” 游德川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进了山庄二门,绕过院里,王氏迎了出来,笑道:“回来了?” 游汉戈忙躬身给母亲请安,王氏将游德川带进去,又笑道:“游淼昨天晚上到的。” 游德川唔了声,说:“一路上还成罢。” 王氏说:“没听见说,歇了一天。” 王氏亲自给游德川解袍子,婢女们列队捧着毛巾,盆子进来,王氏又说:“给你们爷仨备了一桌小菜,热的小酒,正好叙叙。” 游德川道:“游淼若还累着,就……” “爹。”游淼揣着袖,站在门槛外,一语出,堂屋中所有人都转了头,朝他望来。 “这可来得正好了。”王氏笑吟吟道:“老爷还说怕你……” “游淼。”游德川道:“来得正好,正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嗯。”游淼站在外头院子里,看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是不进来,游汉戈说:“弟弟,你回来了。” 按尊卑之别,本该游淼先过来行礼见过游汉戈,称一声兄长才是,但游淼始终不叫人,不叫王夫人,也不叫长兄,游德川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去书房说。”游德川示意游淼先行。 游淼转身时,瞥见父亲背后,王氏那一抹得逞的笑意,与游汉戈复杂的神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到这母子二人也在如履薄冰,只怕成日担惊受怕,过得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十) 游德川坐在书桌后,午后的光从窗格外投入,游淼端详自己的父亲,不禁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游德川似乎慈祥了不少,从前游淼见他时,他的一字浓眉总是皱着,鹰钩鼻,薄唇现出几分无情的意味,从前的父亲充满威严与固执。如今他终于有了几分父亲的模样。 “你又买了个小厮?”游德川问道。 游淼说:“朋友送的。” 游淼不敢说李治烽的来历,至少现在不敢,游德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淼答道:“他叫李治烽。” 游德川:“我是问他,没有问你。” “李治烽。”李治烽开了口,说。 游淼端着茶,倚在椅背上,游德川又说:“从前拨给你的下人,该还你用还是还你用,过几天便唤她们回东厢去。” 游淼没有说话,两父子便这么静静坐着,游淼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不知从那里开始说,许久后,还是游德川打破了沉默。 “你长高了不少。”游德川说:“像个大人了,上京的日子住得还惯不。” “砰”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游淼终于以这种方式来表现了他的愤怒,茶水在桌上飞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敢情我就不是你生的?!”游淼浑身发抖,游德川不提在京中念书还好,一提起这话,游淼马上就想起了家中瞒着他的事,登时气得他无法控制自己。 游德川先是一愕,继而怒斥道:“放肆!” 游淼不顾一切地大吼道:“我娘什么地方亏欠你了!你要另立嫡子,瞒着我不说,送我上京去,足足瞒了我三年!” 游德川:“你大哥在外漂泊十余年……” 游淼:“那我呢?!那我呢!!” 游德川:“为父没有另立嫡子的打算!你二人都是正房嫡子……” 游淼:“你连招呼也不给我打一声,背着我捣鼓着勾当!你当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你送我上京读书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想把我早点打发走?!” 游德川:“你上京三年,念的什么圣贤书?!除了耍鹰斗狗,吃喝嫖赌你还做了什么!如今还有脸回来找家里要钱?!” 游淼犹如一头怒气全开的雏虎,与游德川僵持不下,父子二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游淼实在太清楚他爹了,游德川做了近二十年生意,靠正妻带来的茶种与茶工发家,如今已坐拥家财万贯,但商再富也终究是个商,官府真要动他,游德川除了使银钱,就没旁的办法。 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在朝为官,这如意算盘打得太精细了,然而游淼却不想让他好了去,游德川倏然又说:“你一去三年,终日不务正业,除了讨钱可还曾记得我这个爹?除了讨钱,还想过给家里写封信?” 游淼冷哼一声,说:“爹,那只能算咱们彼此彼此了。” 游德川被这乖戾儿子堵住了话头,一时半会只是喘气。 “你和汉戈都是游家的嫡子。”游德川终于平复下来,平心静气说:“你大哥打理家业,你去朝中为官,有何不好?” 李治烽站在游淼身后,脸上表情难定。 “你自小生性好动。”游德川朝游淼说:“家里也坐不住,来日你在朝中要使用银钱,你大哥自不会少了你半分。爹本也想着把家业传你,奈何你又不爱算账做生意,先不提这事,我问你,你在京城中……” 游淼忽然变了个脸似的,笑嘻嘻道:“我这次回家来,就不打算再回京城了。” 游德川完全料不到游淼会说变就变,变脸比翻书还快,冷笑道:“不回京城?你要做甚么?” 游淼说:“不做什么,在家里住着,钱都花完了,回京城也没意思。” 游德川忍着气,说:“你若是想在家念书,也是好的,开春请个先生回来,顺便教你大哥认字儿,三年后再上京应考也不迟。” 游淼说:“算啦,不想学了,没甚意思。”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片刻,游德川的声音里已听得出怒火:“我考考你,学堂里都学的什么?” 游淼道:“没去念,夫子说的话听不懂。” 游德川登时就被气着了,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游淼道:“我就指望着娶个聪明伶俐的媳妇,带点钱来帮我发家,打点家业,吃吃软饭,这辈子随随便便就混个茶庄……” 数息后,游德川猛的将桌上笔墨纸砚全掀了下去。 “我打死你这个孽子——!” “小畜生!” 游淼的话游德川怎地听不懂?明明就是在讥讽他,当即怒不可遏,从书房里追了出来,游淼躲到李治烽背后,李治烽要护着他,却被游德川一把推开,游德川取了藤条追出来,游淼一路跑出花园,惊得鸡飞狗跳。 “老畜生!我娘给你挣下这山庄……” 游淼站在院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开口就骂他爹,游德川一听他嚷就知道大事不好,也顾不得喊家丁了,转身就找板子来抽。 游淼又吼道:“你他妈过河拆桥,当心我娘半夜来找你……” 游德川脸色铁青,追着游淼过来,大吼道:“我打死你这孽障!” 王氏和马姨娘被惊动了,带着丫鬟家丁从堂屋过来,游德川出门时腿脚在花盆上一磕,此刻一瘸一拐,拄着板子,追在游淼身后,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小畜生!” 游淼不住避让,一边骂一边躲到花架后,游德川把花架子掀了下来,一阵乒乓巨响,游淼又喊道:“你跟我娘成亲时外面就藏了个人,你对得起我娘么?你……” 游德川举着板子要打,游淼忙朝李治烽身后躲,就在这时一个人箭步冲到游德川身边,拦着他劝架,却是游汉戈。 游汉戈:“爹,别生气,听我说……” 游淼不骂了,院内一团混乱,满地摔坏的花盆,游汉戈不住劝道:“爹,爹,别动火。” 游汉戈挡着游德川,又以眼神示意,让游淼快走。王氏的脸色简直难看至极,游汉戈又说:“弟弟,你回去先歇着。” 游淼冷笑,心道假仁假义,用你来劝架?正想拿点什么话来堵他,却一时没法和他撕破脸。三人在院中僵持不下,王氏终于走了进来,笑道:“好了好了,两父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走了三年刚回来,怎么一见面就吵架?老爷也别生气了,游淼你……” 游淼不待她说几句场面话,随手一扯,竟是将书房院中的整个阁架掀了下来,轰然巨响,院中富贵竹,燕尾葵,牛篣草,吊兰墨竹摔了满地,也不知毁了多少名贵陶瓦制的瓶儿罐儿。 游淼转身走了。 游德川深深吸了口气,在院里犹如炸雷般一声怒吼。 “你这不孝子!给我站住!” 游淼转出书房外的院中,再看不到游德川,停下了脚步。游德川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天他带着游汉戈去族会时,族老便一致反对他将王氏扶正的决定。 一来王氏并非明媒正娶,二来这么一扶正,游汉戈便成了嫡子。 照所有人说的,给游汉戈个庶子的身份,来日分点家产给他,也就算了。 若续弦后扶正,旁的事还好说,游淼仍是长子,然而王氏扶正,那么游汉戈便成了长子,这么一来反倒是游淼要听游汉戈的了。简直是乱了规矩。 游德川从年轻时便是个不顾规矩的,他与游淼都是一般的榆木脑袋,认准了一件事便无论如何也劝不回。 但也正因如此,游德川错就错在违反了规矩,摒去削了游淼长子之位不说,还没有与这儿子商量过。初时想到这传宗接代的事,谁是哥谁是弟,不明摆这的么?但游淼一回家,站在眼前,游德川在自己儿子面前不禁气也短了三分。 游德川心里一有鬼,就只好任由这忤逆子夹枪带棒,明嘲暗讽地骂了,然而终究气不过,一把推开游汉戈,站在院中隔墙大骂。 “我送你上京念书,你书不读,一年开销二千两银子!除了要钱没写过信回家!如今回来了不说一句孝顺话!还有脸在家里忤父逆兄,争这嫡子长子的位!你大哥和你是一个爹生的!你俩都是游家的儿!你看看你大哥是怎么对你的!你呢?!” 游淼既羞且怒,涨红了脸,紧紧攥着拳,站在墙根下。 “爹……别气了。”游汉戈扶着游德川要让他回书房去,王氏忙上前捂着帕子,给游德川摸胸口顺气。 游德川激动得不得了,以木板指着墙,又骂道:“就凭你这德行!来日我老头子一死,让你当了家,你大哥还能有一口饭吃?!这点家业迟早得败在你手里!你离家三年,屁没学到个,两手空空回家来,还敢顶撞老子?!你这不长进的废物!老天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你!” 王氏连声道:“好了好了……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淼子就是脾气倔,说话直了些……都自己儿呐……老爷您别往心里去……” 游淼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以袖子抹眼泪,走着走着,终于哽咽了。他没头没脑地进了东厢,游德川还在书房院里发狠大骂,但已听不清骂的什么,游淼推门进去,一头倒在床上,便大哭起来。 天色昏暗,外屋李治烽和木棋儿对坐着,游淼又睡了一会,到掌灯时分,木棋儿进来摆饭,游淼恹恹的不欲吃,说:“收了罢。” 于是木棋儿和李治烽自己吃了,二更时外头游汉戈敲了敲门,说:“游淼,哥哥有话与你说。” 李治烽的声音在外屋答道:“少爷睡了。” 游淼不答,心道快滚罢。 游汉戈走了,游淼又是一觉睡到天明,翌日起来时只觉脚下发软,全没了力气,喝粥时只觉嘴里全是苦的,喉中也都是涩的。 木棋儿低声道:“少爷,别怪小的多嘴……” 游淼道:“说罢。” 木棋儿说:“别人也住进来了,少爷再怎样,也赶不走那恶妇和土包子……照小的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少爷要是气坏了身体,这不是正应了那句话……什么痛什么快来着……” 游淼:“亲者痛,仇者快。” 游淼以筷子搅了搅,搅起粥里几缕姜丝,挑到一旁去,木棋儿垂手而立,惴惴道:“是是,就是这么个说法……” 游淼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木棋儿也呆不下去了,横竖是他游淼的人,期待自己能带他上京去,像石棋儿一样,好歹也有个念想。 但游淼已经打定主意不上京了,游德川让他去,游淼就不愿遂了他的意,凭什么家产要留给游汉戈?游汉戈什么也没做,既然大家都是嫡子,碧雨山庄这点产业,也得平分才是,游淼本不图他父亲的家财,但他想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来鸠占鹊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会上京去当官,他爹让他做什么,他就偏不做什么,老家伙想着事事都按他的心意?没门! 游淼摔了筷子,决定就这么在家里住着。怎么膈应人怎么来,膈应死王氏和游汉戈那俩母子。 游淼吃过早,只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脑子里嗡嗡地响,脚下踩着棉花一般,便又躺下身去睡,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察觉冰凉的手指碰了碰自己额头,睁眼时见木棋儿在生火,说:“山上雾湿,冬天总下雨。” “发烧了。”李治烽的声音答道。 木棋儿一惊过来看,游淼疲惫起来,说:“不碍事,水土不服,三年没回过家了,躺几天就好。” 游淼躺下时是和衣而卧的,李治烽便抱他起来,帮他脱了外袍让他安分睡好捂着,又将火盆端过来,游淼有些畏寒,缩在被窝里发抖,总算暖了些。 李治烽出了外屋,说:“请大夫。” 木棋儿说:“得赶紧去给老爷说一声,你在这守着,我去通报罢。” 李治烽摆了摆手,指指地上,示意木棋儿留下,自己换了身衣服,径自穿过回廊,朝堂厅里去。 游德川昨夜被气得不轻,夜里喝了两大碗平肝火的药才堪堪睡下,早上天不亮就醒了,坐在厅里出神,游汉戈也起得早,天明时过来给父亲请安,游德川只是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端着茶盏发呆。 游汉戈也不说话,便在堂厅里坐着。 王氏梳洗过后出来,一屋子人都木头似的不开口。下人摆上早饭,游汉戈终于开了口,说:“林叔,帮个忙,看看我弟弟起了没有。” 管家拢着袖,半眯着眼,说:“刚从那边过来,二少爷还睡着呢。” 游德川冷笑几声,说:“吃就是,别搭理那畜生。” 游德川动了筷子,游汉戈端碗时瞥了他娘一眼,王氏说:“得多给淼子拨几个人服侍,木棋儿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哎。”游德川叹了口气,重重把碗放下,教训道:“那小子倔得很,你空做这许多,他也不会承你的情,没事别去招他惹他,榆木脑袋,说也说不通。汉戈,听说你昨天晚上去了一趟,你没被他骂出来?” 游汉戈笑了笑,没说话。 王氏又说:“你是大哥,理应照看着弟弟……” 游德川道:“以后不用管他,由得他死活自去就是。” 王氏嗔道:“老爷说的这叫什么话。”说着使了个眼色,游汉戈自吃着粥,莞尔道:“爹是偏心弟弟的,这我知道。” 游德川吹胡子瞪眼,正待再说句什么,王氏却先是笑了起来,游汉戈也忍不住呵呵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游德川反倒又不好开口了。 王氏说:“淼子身边跟的人就两个,还有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没半点礼数,放院子里收拾打扫,做点杂役倒是可以,要照顾起居饮食,又是不够了。” 游德川这才想起昨日跟着游淼的那下人,说:“那厮叫什么来着?也没听他说。” 王氏又说:“听说是个朋友送的奴隶,从前犯过事,杀了人,听起来怪吓人的……” 游德川脸色登时就变了。 游汉戈倒是不知此事,蹙眉道:“杀过人?不是说杀人偿命么?” 游德川道:“这怎么成!得去仔细问问清楚,万一是个不要命的,放在家里太也……” 正说话时,外头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 在一旁站着的管家马上道:“什么事?” 小厮说:“李治烽……求见老爷。” “李……甚么烽是谁?”游德川问。 小厮答道:“就是日前跟着二少爷的那人,说有话给老爷说。” 刚说着就到了,王氏的脸色微微一变,管家呵斥道:“没见是什么时候么?新来的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小厮忙道:“说是有大事,耽搁不得。” 游德川尚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规矩的下人,但来得也正好,盘问一番,若是穷凶极恶之辈,打发几个钱,让他回家去就是。遂吩咐道:“传他进来。” 王氏放下筷子,抬眼看房外,李治烽一袭深蓝长袍,站在门槛外,只不进来,也不行礼,游德川见了这人便肚子里有气。然见他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眸子深邃,眉骨上还有一道刀砍的疤,只怕是个不知道从何处捡来的亡命徒,不敢轻易发作。打定了主意,过几日便寻个由头,赶他出去。 这等人要支使走的话须得用钱打发,是决计不能骂一顿再赶走的,否则只怕心生怨忿,觑机回来报复。 游德川抑着火,问道:“什么事?” 李治烽在槛外沉声说:“你儿生病了,支点钱,我去给他请个大夫。” 游德川冷哼一声,怒道:“别管他!病死了正好!” 李治烽打量厅堂内三人,只是不说话,王氏被看得心里发毛,十分不自在,忙劝道:“老爷快别说气话……” 管家连声赶人了,说:“出去出去,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没半点规矩。” 李治烽光是站在外头,厅内数人便有种压迫感,仿佛坐着站着都不对劲似的,管家喊道:“快把他打出去!” “且慢且慢。”游汉戈开了口,说:“你叫李治烽?” 李治烽不回他话,转身走了,这下游德川更是盛怒,连个下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怎么得了?游汉戈放下筷子,说:“我去给二弟请大夫。” 王氏说:“先吃你的饭,打发个下人去就成。” 游汉戈说:“我亲自去罢,正好下山走一趟,爹,娘,你们慢用。” 游汉戈饭也没吃完便起身走了,游德川未阻止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王氏自然知道他叹的什么,笑道:“该他去办的。” 游德川又道:“都是我儿子,性情怎就差这么远呢?” 王氏笑着揶揄道:“怎么就差远了?游淼像你年轻那会,可不是正莽莽撞撞的性子,一个像你成家立业后。” 游德川想起十六岁下烟花扬州之时一掷千金的豪情,笑道:“嘿,这小子好的不学,挥金如土却是学了个十足十。” “要不是乔家帮着你。”王氏随口道:“当年只怕你也得像淼子那般,被家里打一顿赶出来。那时的风流债还做得少了?” 当年游德川写得一手好字,又是江南江北一带的才子,擅吟诗作赋,才华横溢方迷倒了不少假人,但也恰恰因为这浪荡不羁的性情,科举应考屡次不中,未得考官垂青。花光了一身积蓄,落得个穷困潦倒的下场。 应天三十三年,还是王氏变卖家财,送他入京应考,而天不从人愿,游德川再次名落孙山,身无分文,回到沧州游族时,被家中长辈逼迫成婚,娶了乔珂儿。那时王氏已身怀六甲,却不愿做妾,宁愿一人将游汉戈拉扯大。 如今想起,游德川实觉亏欠王氏良多,如今发家了,送次子游淼上京念书,打算捐个官儿与他做,偏生这小儿子又不是省油的灯,只知道折腾。想起前事,游德川不禁摇头唏嘘,答道:“是我亏待你和汉戈了,如今也老了,折腾不动了,只想安安静静,守着你们过日子罢了。” 王氏笑道:“也是时候帮他们各自娶个媳妇,管管这兄弟俩了,我看呐……” “哎不成。”游德川说:“长幼有别,汉戈的事还未说媒,没有游淼先成亲的道理……” 王氏脸色稍稍一变,游德川道:“这事我自会安排妥帖,到时一步一步来,我看那小子还有得折腾,就怕你经受不住。” 王氏本意是想给游淼说门亲事,娶了妻子,便可提自立门户的事了,整个碧雨山庄有一半人都向着她,游淼昨夜吵嚷的事,王氏自然心中有数。料想游淼在这家里也呆不长,早早地成了亲,便可打发出去,免得价成日大眼瞪小眼的添堵。 “那跟着他的人。”王氏又问:“老爷倒是想怎么个安排?凶形恶相,半点不守规矩,我瞅着也怪吓人的,只怕不能在屋里多呆。” 游德川道:“等那小子病好了,给他点银钱,让他自己打发出门去就是。” 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头,离了堂屋便回东厢去,在门外朝木棋说:“钱,有没有。” 木棋说:“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手搓了搓,示意他拿来,木棋惊着了,失声道:“老爷不让……” 李治烽马上示意他噤声,木棋神色阴晴不定,一边朝怀里摸碎银,一边压低了声音,生怕房里躺着的游淼听见了,小声问:“咱们自己去请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问:“你认识路?你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上来出一次诊,要五钱银子,还得下去抓药,这,喏,给你二两……” 李治烽接过碎银,上前一步,似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看游淼,但终究还是没推门进去,转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气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让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着头,面朝墙壁,不住咽眼泪。 李治烽前脚刚走,游汉戈后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游淼依旧趴着,游汉戈走过来,脚步声轻而缓,揭开蒙在游淼头上的被子,枕头上湿了一滩。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别管我了,让我死罢。” 游汉戈的手冰凉,试了试游淼的额头,游淼烧得脸上发红,头痛欲裂,只觉要死了,闭着眼,以为是李治烽,一动不动。 游汉戈转身出了房外,关上门,匆匆出外吩咐备车,要下山去请大夫。 而另一头,李治烽几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庄离沛县有四十里路,时近冬节,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两道茶农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旧路过他们来时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问道:“沛县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说:“你顺着茶马古道朝东边走,进了沛县寻杂市东边去,有家叫宝济堂的,里头的邢大夫便是顶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怎么?你家少爷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东宝济堂……李治烽便转身朝沛县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时离开碧雨山庄,午后便到了沛县,一口水未喝,直奔药堂,冬季常有伤风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药堂内等抓药看诊。 (十一) 李治烽进了院子,问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给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将五钱银子放在桌上,说:“大夫,请你去给我家少爷看病。” 老者一见李治烽便怒了,说:“你是个甚么东西!阎王老子来我这抓人也得排着队!快滚出去!没半点规矩!” 病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李治烽说:“在碧雨山庄,有点远。”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没头没脑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几下,李治烽却撩起袍襟,单膝跪地,继而另一膝也屈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着猛一躬身,行了个磕头的大礼,额头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邢大夫不是没见过磕头的,却没听过这等声音,当即骇了一跳。 李治烽低声说:“大夫,我家少爷游淼得了风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长子,看着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罢,我嘴拙不懂说,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眯了起来。 病人们纷纷踮着脚看,不知李治烽在说什么,只见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头,咚的闷响,这声连旁的人也听到了。 “快去罢,邢老头!” “万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关天,磕头磕得这般狠,别拖的好。”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帮李治烽劝了起来,李治烽又是一磕头,第三声,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说:“罢了罢了,你起来,老夫这就去一次。”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药箱,又让徒弟出来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带路,邢大夫出了药堂,又问道:“车呢?没车没马,你让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过去?!” 李治烽说:“我背你。”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声,李治烽又单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说认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轻人,你……” 李治烽一动不动,邢大夫道:“罢了,你上山再背,走罢走罢。” 李治烽依旧单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这孩子是哪来的?怎的这般倔?” 围观者众,都觉得李治烽这举动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儿却是正投邢老头的脾气,邢老头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罢。” 说毕邢大夫便让李治烽背着,李治烽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庄跑去。 游汉戈的马车出了山庄,沿着茶马古道走,李治烽却背着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庄前又一口气上了山,进了山庄后也不打招呼,径自进东厢去,时近黄昏,邢大夫推门进来,房中洒了一地夕阳金辉。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肿胀酸麻,朝李治烽说:“你家少爷你家少爷的,你又是谁。”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你先给他看病罢,别耽误了。” 邢大夫进去,游淼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转身要挥开,却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嘛!”游淼沙着嗓子嚷嚷,转头时看到黄昏黯淡的光线中,李治烽英俊的侧脸。 “看病。”李治烽说:“来晚了。” 邢大夫说:“莫乱动,乖乖躺着,老头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爷,小名水林儿,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认出了邢大夫,说:“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须微笑,多年前他也给游淼看过一次病,游淼长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却和从前模样差不多,缓缓点头,又说:“生病就要吃药,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爷爷背上来的,你可得顾着自己身子,别自暴自弃才是。让他坐起来,染了风寒,散出来便好。” 邢大夫将一枚银针以火灼过,扎入游淼手上虎口穴,游淼瞬间只觉手臂连着额内深处的一根筋被扯住了,发出一声大叫,李治烽却紧紧搂着他。 “抱着他,别让他乱动。”邢大夫笑道。 “唔。”李治烽搂着游淼,低头吻了吻他的额,抬手揉了下他的头。 游淼裹着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怀抱里,像个无助的小孩一般,喉结动了动,又有种苦涩的感觉。 一轮针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烧退了,脸色却依旧不大好看,恹恹地倚着李治烽。 邢大夫说:“还得吃药才好得快,你二人谁与我回去抓药?” 李治烽把脸埋在游淼耳畔,低声道:“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 “嗯。”游淼的头仍有点疼,神智却清明了许多,不再是胸闷欲呕的闷痛,只是一阵阵地抽疼。木棋儿说:“少爷睡下罢,明儿起来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点消食的粥与他吃,我这就走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道:“改日……再去给老爷爷道谢。”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没说,摇摇头,离房出去。 酉时,李治烽依旧背着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却如鹰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着,问李治烽:“你是乔小姐从家里带过来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着,答道:“不是,我是少爷花钱买的。” 邢大夫说:“如此忠仆,实是难得,你家在何处?” 李治烽:“塞外。” 这几年里的事,邢老头也时有耳闻,毕竟游家乃是当地富商,一有些风吹草动,市坊间便有人传。邢老头当年给乔珂儿诊过几次病,也是个旧识了,又唏嘘道:“乔家小姐倒是个性情极好的,看来游德川那厮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事。” 李治烽嗯了声,远方沛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药堂里,说:“你且先歇会,我去开药。” “师父回来了!”宝芝堂内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汉戈大步迎出,见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头回来后看也不看游汉戈,先去洗手,游汉戈不知李治烽为何在此处,问:“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见游汉戈一般,游汉戈又朝大夫说:“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庄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来请老先生走一趟,上山庄去给我弟弟看病。”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风流种,终于还想得起家里有个病得快死的儿了?” 游汉戈脸色微一变,邢大夫写下药方,交给小徒去抓药,徒弟几下包了药出来,说:“五钱银子,哪位少爷把药钱付了?” 李治烽从怀中摸银两,游汉戈约略猜到了些,忙道:“我来罢。” 游汉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却只是抬手一弹,碎银当啷一声落进擂钵里,铮铮地转,余音绕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个头,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声,说:“出去吃点东西再回山庄,这么跑来跑去,铁打的也吃不消。” 李治烽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跑路回山庄。 游汉戈等到深夜,终于等得邢大夫回来,不料却已经看过病了,药堂临近关门,病人们又在议论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儿子,不管小儿子死活,游汉戈也无心与这愚民去计较什么,出外吩咐备车,让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转了个弯出来,却不出城,只是在城中杂货铺门口驻足片刻,又买了一小包东西。 游汉戈的马车停在铺子外的石板路上,说:“李治烽,还买什么?不够的话我这处有银钱。” 李治烽不答,将买的东西收好,转身出城。 天际明月千里,照在茶马古道上,远方山峦此起彼伏,犹如沉睡的山野之龙,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脚步却与马车几乎差不多快。 “上车罢!”游汉戈在马车上朝路边喊。 李治烽充耳不闻,一路走去。 游汉戈道:“我搭你一程!” 李治烽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气,发出清啸,脚步越来越快,啸声于山林间阵阵回荡,游汉戈登时大惊,只一恍神间,李治烽竟是如疾风一般消失在古道尽头。 当夜回到山庄时已是四更时分,距李治烽第一次下山已过了八个时辰,木棋儿又道:“真是神了,来回两趟,一百六十里路,你全跑下来的?” 李治烽示意木棋别吵醒了屋里,把药包递给他,问:“少爷吃过了么?” 木棋答道:“用了点清粥,已经睡下了。” 李治烽这才缓了口气,衣服也不解,在外屋倒头便睡。 翌日清早,游淼察觉脖颈处一阵沁凉,睡眼惺忪地回手摸,摸到李治烽修长的手指头,再睁眼时,看到李治烽给他系上红绳,绳上拴着玉佩,正是从前他亲手交给李治烽的。 “死不了。”游淼有气无力道:“小病。” 李治烽帮他掖好被子,自去外屋烹药,药味弥漫了一屋子,游淼一闻就愁眉苦脸的,李治烽端着碗过来,说:“喝药。” 游淼无奈,凑着李治烽端着的碗,把药喝了,李治烽又给他一块糖,游淼笑了起来。 在京城那会,李治烽被打成内伤,游淼让他喝完药就会给他块糖吃,那时说的是:“吃块糖就不苦了,喝药病才会好。”没想到李治烽还一直记得。 游淼喝完药依旧在房里静静躺着,说:“木棋儿,你把门开开。” 里屋外屋的门都敞着,李治烽不待游淼吩咐,便进来把屏风挪到一旁。 游淼看着房外院墙上的那一方蓝天,此刻他的心已静了不少,所想无非仍是那事,病了一场,现也没力气折腾了,父亲不来看他,不管他死活,也就是说,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如今再上京去,顶多就是一百两银子打发他上路,正遂了王氏与游汉戈的意。来日入京了,还得照看全家,游淼不干。 但不进京,又能去何处?长久呆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初时游淼还想着住家里直到把王氏赶走为止,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句小孩子的负气话。父亲既然娶了她,怎么可能赶得走?呆在家里,也是给自己找气受。 “靠爹靠娘靠祖上。”游淼喃喃道:“不算是好汉。” 这一刻,游淼有种冲动,想背个小包袱,带着李治烽浪迹天涯去,父亲能白手起家,他为什么不可以?几两银子,倒买倒卖,游德川能做到的事,他凭什么做不到? 塞外商贸暴利,游淼是亲眼所见的,有李治烽保护他,春暖花开时,去塞外走一趟不是难事。前提是弄到足够的钱当本金,要钱,就得朝老头子开口。 游淼心里不住盘算,钱到手了该怎么倒买倒卖,行商文书要去哪里弄……小货郎是用不着文书的,但也容易被逮,官府随便找个籍由就能收你的货,长途跋涉地过关通关,还是得要张护身符才行。 回京城去找李延,让他托人开张文书?这主意可行,说不定还能拉几个公子哥儿入伙,每人凑点银子,游淼脑子里一堆破事纠成乱麻,尽是想着来日要怎么报复王氏母子的事。反而化悲痛为力量,原有的一点颓废消失得一干二净。 到得傍晚时,游淼已在打腹稿要如何把老头子的钱多骗点出来,笑嘻嘻地告诉他,自己洗心革面,准备上京念书,接受家里安排?不成,老头子决计不会相信他。大吵大闹让他把他娘陪嫁的嫁妆拿出来?要求分家?只怕也不行,王氏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根本分不到多少钱去。但只要几百两银票,周转开了,以后还怕没钱么? 要么把老头子的东西偷出去当了?游淼心中一动,这主意好,随便偷点值钱的古董字画,怕就怕沛县的人都知道是碧雨山庄的值钱物事,不收,只能拿到扬州或是京城去卖。对了……正好上京时,随手顺点值钱东西。 到了京城,山高皇帝远,老头子再也管不着他了。 游淼在床上躺了一天,事情一想开,先前堵在胸口处的闷气犹如找到宣泄口,尽数散了。不甘仍是不甘的,此刻却尽数化作对老头子的嘲笑,自打小时候起,母舅家就说过好几次,隐约能察觉到游德川不喜欢他娘。但既然游淼是唯一的儿子,便也没放在心上…… 外头药罐吭哧吭哧地响,游淼忽然就饿了,摸摸肚子,说:“有吃的么?” “有。”李治烽难得地主动答道,看了他一眼,说:“先把药喝了。” 游淼接过碗,笑了笑,说:“我自己来。” 李治烽看着游淼,游淼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道:“想开了,不给自己找气受。” 李治烽没接话,喂给游淼一颗糖,将空药碗拿出去,木棋儿又从外屋跑进来,笑道:“少爷,京城来人了,说是你朋友!” 游淼蹙眉起身,下地时仍一阵头晕,木棋儿忙搀着他出去,说:“是个官儿呢,一路来了,水也没有喝一口。” 游淼道:“人呢?” 木棋儿道:“正在堂屋里。” 游淼裹着外袍,脸色仍有点发白,不待通传进了厅内,游德川坐主位,左手处坐着一名文官,身旁又坐着另一名武官,武官穿着皮甲。 游淼认得那文官乃是沛县县丞,武官只觉有点脸熟,只依稀见过,却认不出是谁了。 游德川的声音充满威严,吩咐道:“游淼,来见过黄大人,聂大人。” “游淼?”县丞笑呵呵道。 游淼朝县丞一拱手,又不住打量那武将,终于想起来了,说:“你是京畿的那个……” 那武将正是不久前出城时,协查城防扣住了游淼马车的校尉聂丹,此刻点了点头,说:“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游德川教训道:“游淼,怎的如此无礼?” 游淼在京城时和一群纨绔瞎混,何时把这些六品官兵放在眼里?然而游德川虽富甲一方,却身无官职,来个官他就得行礼,这也是为什么游德川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儿子朝京城送的原因。黄县丞似是听说了什么,呵呵笑道:“好几年不见,这可长高了。” 游淼笑了笑,看了游德川一眼,自己到右手第二个位置去坐下,聂丹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上下打量游淼,一时间厅内诸人都不说话。游德川朝黄县丞说:“犬子上京这几年,连规矩都不懂了。” 黄县丞笑道:“无妨无妨,少年人,自然都是要飞扬跳脱些的。前段时日倒是听说三殿下喜欢游淼,想令他入宫去当伴读……” “哎。”游德川唏嘘摇头说:“还小还小,过几年再说罢。” 游淼忽然开口,朝聂丹说:“是李延让你过来的?” 聂丹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你何时再上京去?” 游淼心里就有火,答非所问,还这么不客气,换了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游淼还不骂死他!然而官高一品,压人一头,游德川喝斥道:“聂大人问你话,怎地不答?” 游淼道:“我……来年开春再说罢。你怎地跑这里来了?” 聂丹点了点头,游德川欲待再喝斥,聂丹却抬手阻住他,对游淼说:“你在塞外弄丢的几口箱子,你朋友托人给你找到了,你点点看少不少,这里还有一封信。” 聂丹起身,交给游淼一封信,游德川与黄县丞都起身,只有游淼懒洋洋地坐着,接过信,本以为是李延写的,看那字迹却全然不认得。封儿上写着“游淼贤弟亲启”。 游德川起身送客,游淼只得跟在后面,将聂丹与黄县丞送到二门外,黄县丞道:“依我看,聂大人不如……” “我骑马回去。”聂丹朝游淼一抱拳,他的官职比黄县丞高,黄县丞反而要朝他行礼,外头拴着匹马,聂丹上了马便下山去了。 黄县丞这才与游德川作别,又说了一番客套话,这才上轿离去。 两人刚走,游德川的脸便黑了下来。游淼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转身就进厅堂里去,站在箱子旁,指着那两口箱子,说:“喏,这是我带回来孝敬你的。” 游德川脸色先是一变,继而无话可说,游淼嘲弄道:“只是倒霉,半路被胡人劫了,差点还被杀掉,爹不疼娘不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游德川刚想说句什么,却被游淼又堵得一口气上不来,游淼却丝毫不怕他,接着说:“……多亏个不认识的赵超替我挨了几顿打……” “什么?!”游德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说:“谁替你挨的打?” 游淼厉声道:“萍水相逢的路人!和我被关在一起的赵超!我他妈回家这么久,我爹没问过我一句路上的话,还是旁的人替我挨的打!” “你你你……”游德川气得全身发抖,拿起拐杖,要打却又打不下手。 父子二人相对久久无话,游淼冷笑道:“你说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回家,现在孝敬你的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翻罢。” 游淼拂袖走了。 游德川站在厅堂内,长叹一声。 王氏进厅来,问:“方才县太爷做什么来?还有个武官?” 游德川坐在椅上,揉了揉太阳穴,王氏过来坐下,笑道:“怎么也不喊汉戈过来说说话儿,这两口箱子……” 箱子破破烂烂,似是经了一番车马劳顿,游德川说:“游淼京城的朋友送来的,春晓,把箱子开了我看看。” 下人进来开箱子,王氏笑了起来,说:“什么朋友?还专程送点年礼过来……” 游德川拿眼瞪她,低声道:“莫笑,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就是咱们游家巴结不起!” 说话间游淼回了房,进房时黑着脸,抽出那信抖开,坐到门廊里,就着天光看。心情忽然就好了些许。 那是赵超写来的信。 “……昔日一别贤弟,未知安好,别后延边城防出动,兄冒昧代报被囚之仇,现将失物奉还,若有缺失,望恕罪则个……” 游淼笑了起来,写得这般文绉绉的,又朝下念。 “……盼于春暖花开日,来京一叙。兄:赵超。” 游淼把信折好,心里暖洋洋的,未料同患难一场的赵超,待自己竟是更有情谊。只不知这家伙是何来头,那时见赵超身穿皮甲,料想也是官兵,不定也是个世家子,还很有可能是个年轻武官。 若这么说来,他与聂丹相识,托聂丹来送箱子倒也是寻常,方才在厅内瞄了一眼,箱子明显是捆在马背两侧,一路颠着过来的,也辛苦他了,早知给点赏钱…… 游淼正沉思时,管家亲自来了。 “老爷请少爷去用晚膳。”林管家说。 “不去。”游淼说:“晚饭送房里来,我自己吃。” 林管家道:“老爷说,京城送来的箱子……” 游淼:“随他处置。” 林管家走了,不片刻下人端上饭来,游淼吃了,正琢磨要如何给赵超回信,思来想去,又觉不如索性就明儿找老头子讨点钱回京去,投奔李延算了,也胜过在家里添堵。 厅堂内游德川与王氏,游汉戈一桌,管家回报少爷要在房里吃,王氏啧啧赞叹,开了箱子内里都是塞北的狐裘狼袄,又有鹿茸虎鞭虎骨若干。游德川寻思片刻,说:“晚饭的腊食野兔,攒两个食盒给他送去就是,一样给他端点。” 较之游淼在延边城易货之时,箱内更多了不少东西,显是赵超带人抓住那批鞑靼人,将搜缴的战利品也一并送了不少来,装了满满两大箱,俱是塞外的名贵物产,王氏说:“老爷你看这人参,在沛城里买也得要十两银子。” 游德川冷笑道:“还不是老子的银钱?谁短了他花用……”一句话未完,想到王氏还不知他给游淼使钱的事,只得住了嘴,说:“你娘儿俩拣些喜欢的去用,余数都还他就是。” 游汉戈莞尔道:“是二弟的孝心,江北冬天不冷,我要了也无用,还是爹替他收着罢。” 说话时王氏白了游汉戈一眼,这点小心思游德川自然看在眼里,只得随口道:“吃饭吃饭,明日待我再与那倔小子谈谈。” 翌日游淼正想去书房里给赵超回信,推门时冷不防却与父亲打了个照面。那时间游汉戈也在房内,正恭聆父亲教诲。 游淼带着李治烽进来,一见父亲与游汉戈,便转身要走。 “进来罢。”游德川说:“病好了?” 游淼沉着脸,早上饭后刚吃过药,邢大夫妙手回春,竟是针到病除,唯剩点咳嗽,说:“我待会再来。” “有话与你说。”游德川慢条斯理地搁了笔,又说:“你大哥前天夜里特地迢迢跑一次,下山去为你请大夫,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 游淼嘲弄道:“大哥请了大夫上来,我尸身也凉了呢。” “你……”游德川不到三句话就被游淼激得直冒火,游汉戈却笑笑,朝游德川说:“是李治烽请来的大夫,还好来得及时。” 游德川上下打量李治烽,终于开口道:“听汉戈说,你那天两个来回跑了八十里路?” 李治烽只是嗯了声,便不再答话。 游德川说:“辛苦你了,照顾着小子着实不容易,被惯坏了。” 游德川起初是想将李治烽打发走的,然听游汉戈一番解释后,又受其忠心打动,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真心护着游淼,便不该恶待他,此乃忠义所在,游德川想了想,拉开书桌抽屉,拿出点银子,放在桌角,说:“这个赏你的。” 李治烽不上前去接,也不谢赏,游淼只觉好笑,一时间气氛僵住,片刻后游德川也尴尬,咳了声,说:“淼儿。” 游淼手里攥着信,冷冷看着他,那唇,那眉眼,像极了当年盛怒之下丝毫不让的乔珂儿,这是游德川生平最厌恶的神情,每次乔珂儿与他针锋相对,丝毫不让之时,游德川就空有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你,很像你娘。”游德川按捺住火气,一字一句说。 游淼道:“我知道你恨我娘,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绑了你十来年,你一定恨死她了,连带着也恨我,对不?” 游汉戈脸色一变,看看游淼,又看游德川。 “不。”游德川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对不起珂儿,对不起你。” 游淼骤然一听到这话,终于有点意外,游德川又说:“该给你的,一个铜子儿不会短你的,来日不管是你还是你大哥入朝为官,这家业你俩俱是一人一半,为父在族会上便明言了,朝你母舅家也说清楚了,否则你小舅还不上门来闹?” 游淼见游德川把话摊开说了,游汉戈又在一旁听着,也不避着他了,冷笑道:“小舅有甚么本事来闹?” 游德川不理他,说着这话,抬眼看游淼:“你还不到能接手家业的时候,你不行,你大哥也不行,这点我是知道的。” 游汉戈躬身道:“父亲,我是不成。” 游淼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好,说是在京城念书,实际上也是打着结交权贵的幌子挥霍败家,这笔烂帐根本扯不清,可他也半点不后悔,游德川出得起这钱,不花白不花,不花也是给王氏母子花。 游淼说:“我打算过几日就回京城去,塞北的货你拣些好的去,次的我去卖了,倒腾点路费……” 游德川笑了。 “为父问你,你来这做什么?想给你朋友回信?”游德川说。 游淼说那话不过是寻个由头,父亲好声好气与他说话,他要讨钱也自然不能闹得太难看,脸色便缓和了些:“我给京城的两个朋友各写一封信。” 游德川说:“就是给你递信的人?” 游淼说:“还有一个,丞相府的公子李延。” (十二) 游淼扯过纸,游德川却把纸按住,说:“今年不能再让你上京去了。” 游淼登时蹙眉,说:“为什么?” 游德川道:“塞外战事频传,只怕北方不安稳。” 游淼失笑道:“北边不安稳,未必连京城也守不住罢,老头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蠢货!”游德川斥道:“北边不安稳,就势必得征兵加赋,朝廷人事调动,江南江北一带征的徭役多,你若是被三殿下一党招了去,还不得八百里加急,写信找家里讨钱?” 游淼道:“我跟那三殿下又没甚牵连……” 游德川又道:“若是太子朝你伸手要钱呢?国库空虚,两江一带定会加税,到时李丞相撺掇着皇帝朝盐商茶商借钱,你被扣在京城,我能不掏钱?” 游淼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钱,本想反唇相讥几句:要真与胡人开仗了,江山倾覆,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顾全不了自己的产业,然而转念一想,这钱总归是游德川的,他爱给谁给谁去罢,留着死了带进棺材,或是被胡人们抢了也不干他的事。 游淼想了想,说:“那你待怎的?” 游德川说:“你娘生前圈了一块地,十五年前便想去打整,后来常常生病,身子不好,便没去成,四家佃户在照看着,你若有心,那地儿就给你。你若能种得出甚么花样来,三年后让你大哥进京去,家产都交给你打理,你俩换换就是。” 游淼听这话只觉不住好笑,又斜眼去瞥游汉戈,见他皮肤粗糙,一副乡村少年进了城,如今跟了个有钱的老爹,锦袍一穿,倒也似模似样,然而那身农活气却是改不了的。他要进京?一个泥腿子能做啥?不会吃不会玩,李延等人多半连看也不看他。 “我不去。”游淼又犯倔了,说:“什么狗屁玩意。” 游德川说:“不去也得去,没多的银钱给你了。” 游淼:“你……” 游德川说:“现下决计不能让你进京,你堂叔也写了信来,你一年花用太狠,家里支不出你这钱……” 游淼:“你开甚么玩笑?你会短了这几千两银子?!把东西还我!我拿自己的钱上京去!” 游德川道:“你哪来的钱?你能有钱?不是老子供着你,你拿甚么去结交那群狐朋狗友……” 游德川火气又上来了,然而错处仍在他,另立长子这节是决计抹不开的,正想平心静气再说几句时,游淼冷笑道:“你供着我?你有钱?当年要不是我娘帮你,你想发家置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吃软饭的老狗,我娘帮你置下偌大一份家业,前脚刚走你一翻脸就不认人了,又是娶小老婆,又是认逃生子……” “爹!息怒!” “我打死你这小畜生!” 游淼话未完,劈头一墨砚便砸了过来,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开,李治烽却闪电般出手,将墨砚抄在手中,两人都没被砸中,却泼了一身墨水,闹得甚是狼狈。 游德川生平最恨有人提到这事,每次外头提起他都是一副“吃软饭的游德川”模样,当真是恨得他足以咬碎一口银牙。 “爹……”游汉戈拦着老父,连声劝说平气平气,游淼一头墨出了书房,信也不写了,恨恨朝走廊上走。 “爹!爹!”游汉戈见游德川已被小儿子气得面无人色,倒在椅子上,忙不迭给他顺气,攥着拳头出来喊人,把王氏骇得脸色惨白地过来看。 游淼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靠在廊柱上,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李治烽站在他身后,左半边脸全是墨,游淼右脸上也全是墨,他吁了口气,转过身,抱着李治烽的腰,把脸埋在他肩上。 李治烽沉默抬手,搂着游淼,两人便这么互相搂抱,在走廊里静静站着。 翌日过午,茶庄里又来了客,这次是茶农与长工们过来送年礼,林林总总摆了一院子,游汉戈亲自过来敲门,在门外说:“弟弟。” 游淼风寒未曾全好,起身时仍在咳,木棋儿见了游汉戈,躬身让他进了外屋。游汉戈说:“病好些了么?” 游淼昏头睡眼的,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只是拿眼瞥他,犹如一头不信任人的雏虎儿,游汉戈说:“今天茶农进来拜庄,爹让你出来跟他们见个面,毕竟是自家佃户,有些红封儿要散的。还有扬州那边的叔伯兄弟过来走动,你看看……” “知道了。”游淼没好气道:“老头子在陪客人?” 游汉戈说:“是,大哥不懂规矩,也不知该怎么封……本想让林叔去散封的,爹又说咱俩起码得去一个……” “我来罢。”游淼冷冷道。 闹脾气归闹脾气,游淼还是识大体的,该做什么时便得做什么,今天族中既然来了人,游德川要陪客走不开,想必是游族的长辈。若让这新来的管家去打发佃户,一来服不了众,二来那厮是王氏聘回来的,只怕生性悭吝,被外人说嘴免不了捎着游淼一起没脸。 想必游汉戈也是怕这节,才特地过来请游淼出一次马。 游淼穿着单衣下床,咳了几声,游汉戈忙上前来扶,说:“你将数目写上就成,这处有礼单,我让人照着包了去打赏……” 游淼摆手,李治烽提着袍子过来给他裹上,游汉戈又道:“不忙你先吃了早再去,让他们多等片刻。” 游淼几下洗漱随便收拾好了,将就用了点粥,跟着游汉戈去他房中,将礼单摊开,照着佃户送的礼包封儿。 游汉戈在一旁帮忙,说:“弟弟,你别再气爹了,他去年起就经不起气。” 游淼没说话,注意到游汉戈的房中十分简陋,桌上连书都没一本,虽是从前游淼自己住的堂屋,收拾起来却显得朴素了,只有一方山水盆景,墙上挂着字:“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排场别说较之自己从前住的锦被裘毡,就连京城游德佑家也不如。 游淼包完封儿,令小厮捧着盘子到山庄前院里去,游汉戈反倒成了个跟班。 “少爷。”有佃户认得他便笑笑,游淼也朝他笑笑,挨个儿把钱赏了,上百名茶农挑担的挑担,推板车的推板车,都在地上站着。 这些人无不指望来年续租游家的茶田,一年到头,忙活着摘完冬芽,存点念想,便是游德川不涨租,各自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泡菜根十五坛……这我爱吃。”游淼笑着勾了单子,说:“来,赏你的。” 茶农领了封,笑着说:“敢情知道少爷爱吃,年初就入坛子里腌着了,俺媳妇光念叨不知道游少爷哪天回来……” 游淼说:“有心有心。” “明年不涨租罢,少爷!”有人又在队伍后头探头喊道。 游淼道:“不涨租!” 茶农纷纷放下了心,一时间谈笑风生。 “野鸡两对,活鸭十只……”游淼勾了单,又派给佃户赏钱,多的三五两银,少的也有五钱一两,这些佃户一年到头都在给游家干活,采的茶称斤论两卖与游德川,来年年头还得给碧雨山庄交租,不少人就指望着这点年礼,换个封儿回家去过年了。 这也是江北江南的规矩,凡是佃户一年赚得少的,地主家就总得给补个赏封,佃户随便送些物事上来拜庄,换点赏钱回家去,顺个好兆头,年关也好过,以便来年继续给地主家做工糊口。 “粳米十二石,红豆一石……各色腊味五斤……”游淼笑道:“好你个大壮,发家了啊。” 一壮汉嘿嘿傻笑,说:“俺娘给俺说了门亲,媳妇家给贴补了些……” 游淼勾勾手指,示意游汉戈再掏点钱出来,多给了二两银子,连着赏钱一起给他,说:“你也不用上来请吃酒了,成婚那天,朝山庄磕个头就完了。” 壮汉脸上笑开了花,千恩万谢地捧着银子走了。 “活鸡五只……” “活鸡十只……” 笼子排了满地,俱是在咕咕叫着。 “腊鱼一车……” “米酒十坛……” 游淼派赏,游汉戈握着手腕,就在一旁看着,有佃户朝他招呼,他便笑着点头。不片刻王氏却带着马姨娘与一群丫鬟来了。游淼看了她一眼,王氏与马姨娘都围着自己带回来的狐裘皮子,一副雍容华贵之像。 游汉戈:“娘。” 王氏点了点头,在一旁看游淼派赏与佃户,有佃户上前时又笑着问游淼,说:“少爷,明年不涨租罢,俺爹和俺都给咱家干了四十年的活儿了……” 游淼摆手道:“不涨租,放心罢,好好孝顺你爹。回去过个好年。” 王氏在一旁听得脸色一变,游淼只是不管她,然而王氏只要站在身旁,游淼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知道王氏是来盯着的,以免儿子被自己夺了风头去。 游淼只觉一阵厌恶,倏然就觉得在家里呆着真的没意思,不如随便寻个地方,早走了算了。 “你来罢。”游淼示意游汉戈接手,转身就走。 “弟弟!”游汉戈在他身后喊。 游淼落寞地走在回廊里,一阵风吹来,满院花瓣飘零。 游淼听到游汉戈这么叫他时,心底依旧是有几分温情的,在京城的三年里,虽有一众朋友玩闹,却终觉远在异乡,寂寞凄凉。每次去李延府上,见着他庶出的弟弟,李延都没给过几分好颜色,玩的用的,都不许他弟碰一下,免得被碰坏了。 那时游淼自己想过,有个亲手足多好,自己要有个通透可爱的顽皮弟弟,决计不至于像李延这么待他。 然到得自己身上,家里多了个游汉戈,游淼一时又说不清是个甚么滋味了。 他倒是不怎么恨游汉戈,甚至不恨王氏,只是懒得与这俩母子说话,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东西而已,商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便是“趋利避害”,说得没脸没皮一点,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要恨也是恨自己的父亲游德川,当年没点长进,折腾出这么一堆破事。 游淼站定,李治烽在他身后也站定,游淼说:“哑巴,说句话。” 李治烽眉头微微一动。 游淼说:“我不想在这家里住了,心烦。”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说:“去我娘生前圈的那个甚么地方,你去么?” 李治烽点头,游淼微微蹙眉,李治烽便开口道:“去,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游淼十分满意,打算朝父亲讨要一笔钱,远走高飞,不在碧雨山庄呆了,买个心静。 游淼举步进了厅堂,游德川正在与两位叔公说话,女眷们则在西厢,由马姨娘陪着。游淼揣着袖子,进去便笑着点头,说:“五叔公,八叔公。爹。” 游德川打住了话头,五叔公道:“淼子在京城学得怎么样了?” 游淼笑着说:“哎,回家读书,预备过几年上京去科举。” 游德川朝两名老者说:“北边这几年着实不安稳。” 八叔公点头,说:“德佑的商队,今冬不是还被劫了一会?” 游淼马上道:“对对对!我就在商队里……” 游淼绘声绘色,朝两名叔公说这事,听得老者一脸惊恐,游德川的脸上不住抽搐,游淼将事情经过夸大了十倍,最后道:“还好我在京城买了个家仆……” 游德川也是第一次听说,最后问:“来救你们的延边城防叫甚么名字?可得好好谢他。” 游淼说:“不知道,不用谢他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来罢。对了,爹。” 厅内三人都看着游淼,游淼说:“明儿我去你上回说的那甚么山庄一趟,收拾收拾,好歹是我娘的地方。” “江波山庄?”八叔公问道,抬眼看了游德川一眼。 游德川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五叔公说:“你既是有心应考,就不用到江波山去,那处有甚么好住的?” 游淼笑着说:“在家里静不下来念书,换个地方,也好耳根清净。” 游德川道:“你就在家里住着,又去折腾这些事做甚?” 游淼道:“你就让我去罢,爹。正好我也想我娘了,娘生前留给我的东西,这么多年不管,横竖有点时间。” 游德川说:“不是爹不让你去,江波山庄这地方隔着江,风急浪险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游淼心里冷笑,昨日不是才说让我去那处?老头子今天怎么见了族人,又转话头了? “现在去学学。”游淼又道:“来日才好帮您打理家业么?” 两父子各怀心思,在族老面前交谈几句,两个叔公何等人精,早看出游淼归来后父子不和,五叔公静了片刻,说:“也难为你了,淼子。” 游淼嘿嘿一笑置之,八叔公又教训道:“德川,你在族会上说的话,须得算数。我们这把老骨头,来日一捧黄土,还得靠子孙们烧纸上坟,乔珂儿助你发家,你也得有情有义,不能厚此薄彼。” 游德川汗都出来了,连声道:“是是。” 正说话时,下人上来摆了午饭,游德川特地嘱咐了,让游汉戈进来一处吃,席间族老都在问游淼话,游淼上京三年,与江城的亲戚疏远了,便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游汉戈只是在一旁陪吃陪笑。 当夜游淼回房去,便动手收拾东西,前往江波山庄的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王氏还特地送了钱过来。 管家捧着银两,在外头说:“少爷,这是夫人特地嘱咐小的送过来的……” 游淼说:“不用了,多谢她的好意,心领了。” 府里下人也没人来给游淼收拾东西,李治烽在房中忙上忙下,将物事收好,足有六口箱子。 管家又道:“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 游淼道:“让他少啰嗦,我不在家过年了。” 管家也不与他多说,回去回报,少顷又送来地契,说:“老爷让少爷收着,这点银两,供少爷过去了花用。” 木棋儿送了江波山庄的地契与账本进来,游淼在灯下看了一会。 “木棋儿你跟着管家去。”游淼说:“暂且不用你伺候了,有李治烽就成。” 木棋儿站在地下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挤出两颗眼泪,说:“少爷……” 游淼不想带他去,免得误了他,也知道木棋不想跟去,现在打发走,总比一路跟着的好。况且其他人都被支走了,光剩个木棋儿被放他房里,王氏肯定也与他说过什么。猜也是让木棋儿盯着自己,不带走,让他留山庄里,也是免得他难做。 游淼只想在山庄里过个年,年后看看有甚可图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以江波山庄的地契拿去作抵押,到扬州城去赁十年的银两,这么一来起码也有五六千银子,再拿着去京城,使点银钱,寻户部尚书的儿子批张文书,买一堆货,到塞外去卖。 这么倒腾几次就有钱了,金山银山,指日可待,游淼将前景想得甚是乐观,犹如拿着俩鸡蛋便在做蛋孵鸡鸡生蛋的春秋大梦一般,于遐想中进入了梦乡。 这夜里睡得甚是不安稳,翌日天不亮时游淼便醒了,问:“什么时辰了?” “五更。”外头李治烽翻了个身,起来伺候。 游淼本想再躺会儿,但只觉光躺着也睡不着,不如早点起来收拾的好,正在想时,游淼还不起来,卷了卷被子,李治烽便又躺了下去。 游淼撑着床坐起,李治烽就像熟知他心意一般跟着起身,穿上外袍,边系腰带边进来。服侍他梳头洗漱。 游淼问:“东西都收拾齐了么?”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书得带走。” 李治烽答道:“书有半车。” 游淼看着镜子里的李治烽,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抬手摸了摸李治烽的大手,李治烽抬眼看着镜子里的他。 游淼笑道:“多亏有你陪着,不然我这么一个人,从京城回来,又跟条丧家狗似的,不知道得怎么撑呢。” 李治烽的嘴角略牵了牵,游淼换好衣服,李治烽便在一旁站着。 冬夜漫长,山庄外的天仍是黑的,小厮们上来,将箱子捆上车去,后面压着沉甸甸的半车书,游淼连话都不想与父亲多说,也不去与他告别,站在车边呵气,呵出的热气都成了白雾。 木棋儿说:“少爷。” 游淼说:“待得那边安稳了,要人服侍,依旧让你过去,这话只得放在心里,不能多说。” 木棋儿忙点头,游淼又看这群小厮,想挑几个眉眼干净点的过去做杂役,也免得李治烽操持上下辛苦,但横看竖看,又觉无趣,多半都被王氏收买了,没的在身边放眼线,不如索性到了那边再去买人。 昨天游德川给了八十两银子,八十两,在京城不到一月便能花个干干净净,然而现在要多的钱也没了,只得精打细算着用,游淼把钱与地契,江波山庄的账本收拾好,山庄二门处一人快步跑来,喊道:“弟弟!弟弟!” 游淼正待上车,一脚踏在板上,见是游汉戈来了,便又下来。 游汉戈跑得直喘,说:“怎也不等爹起来说一声?” 游淼拿眼瞥他,见他衣服都没穿齐整,说:“怎么?” 游汉戈说:“哥哥送你一程。” 游淼本不想与他称兄道弟,虽知道这些事都不是他的错,然而心里就是放不下,但游汉戈这么个低声下气的模样,游淼看得又有点于心不忍。 从小没有娘的苦他吃过,而游汉戈则是从小就没了爹。十七年里,他是怎么过来的,就像游淼一样,也是这么过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游家的血,这个哥,想不认都不行。不管他是一回事,不认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爹一样,可以当做不认识这个爹,但他总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恨你,大哥。”游淼开口说。 游汉戈怔住了,未料游淼一开口便是如此单刀直入的话题,游汉戈略沉吟片刻,说:“我从前一直……很想有个弟弟。淼子,哥哥我……” 游淼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走了,后会有期。” 游汉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游淼,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 游淼看着那个邋遢的小布囊,看了看他的双眼。 走都走了,也没有必要再在此刻置气,还是给他一个和解的机会罢,来日老头子死了,有什么要求还好开口。 游淼接了那袋子,沉甸甸的,里头应当是点碎银,游淼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说:“走了。” 李治烽扬鞭一甩,噼啪之声在雾蒙蒙的清晨中清晰无比,两匹马拖着车,咯噔咯噔启程,沿着山路辗转而去,游汉戈站在山门前,目送马车远去。 游淼神情木然地坐在车里,此刻背后的碧雨山庄,雾蒙蒙的流州,似乎都与他再无关系。 日出,雾散,山谷里采茶女的歌儿婉转响着。 一辆车,一点家当,两个人,走向了游淼新的生活。 ——卷一·摸鱼儿·完—— 卷二:蝶恋花 (一) 流州自古物产丰饶,百年不经战乱,是为南方鱼米之乡,尤其江北处的十万顷丘陵,也是长江流域最大的种茶,采茶之地。 江波山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距沛县四百里路,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可到,但游淼带着一车行李,又不赶着去,便走走停停,在沛县停了些许时日,上门答谢邢大夫。邢大夫却出诊去了,游淼只得放下谢礼再度启程。 一路兜兜转转,过了江城府,前往扬州地界,江波山庄在苏州、扬州与流州三州交界处,七分位于江南,三分则位于江北。 这山庄地界实在是麻烦讨厌,当年本是扬州与流州两州所争夺之地,南有郭庄,北有安陆村,两村居民曾为一个江边码头争吵打斗,闹得不可开交。闹出了好几条人命,村正禀知县,知县又禀知州,两州知州也因此而吵了起来,最后只得搁下不管,扔着。 从此江波山庄便横跨南北,中间横着段风急浪险的长江湍滩。 游淼起先不知,本想着摩拳擦掌地大干一番,然而此刻看起来,发现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别的也就算了,有这条江横着,自己每天想巡视一次山庄,还得从江北跑到江南,中间坐一次渡船,再回江南去吃饭?! 游淼不禁扶额,自己老妈怎就选了个这么鸡肋的地方? 游淼去翻书箱,李治烽在外面问:“找吃的?” 游淼说:“拿本书看看。” 游淼翻出一本《流州物志》,又比对家里父亲编的通考志,注意到李治烽在赶车,说:“累不?累了就进来歇会儿。” 李治烽在外头说:“人歇着?让马儿自己跑?” 游淼哈哈笑,想不到李治烽也有打趣的时候,答道:“我来赶车。” “不行。”李治烽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赶到山沟里去。” 游淼拉开车门,外头暖煦的冬阳刷一下照了进来,离了江城府的最后一段路,晴空万里,暖日万丈,铺天盖地的洒向人间,令游淼心情一刹那好了起来。 游淼拿着书出去,坐在驾车的横板上,双手蒙住李治烽的眼睛,笑道:“看不见了啊哈哈!!” 李治烽嘴角牵了牵,依旧若无其事地驾他的车,游淼本拟李治烽会说句“别闹”之类,不料李治烽却半点没关系,游淼迟疑道:“喂,你不怕翻车?” “不怕。”李治烽的嘴角带着些许微笑,说:“我听得见。” 游淼撤手,手指头把李治烽耳朵堵住,说:“这样呢?” 李治烽莞尔道:“这样的话,眼睛又看得见了。” 游淼:“切——!” 李治烽哈哈大笑,游淼却是被吓着了,自打认识李治烽以来,竟是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高兴,呆呆地看着他,李治烽的笑容英俊不羁,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迷人,游淼看得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李治烽侧过头看游淼,笑容渐淡,莞尔摇头,游淼心道这家伙真俊……不,其实也算不上俊,眉上有疤,脖上还有刺青,长相绝非世家子那种清秀,肤色也偏黑偏粗糙,深蓝的双眸,瘦削的侧脸与高挺鼻梁,却别有一番味道。 就连被刀疤阻断的左边剑眉,也说不出的好看。 “你眉毛上这道疤,是被李延打的?”游淼问道。 “不是。”李治烽也不看路,专心注视游淼的双眼,小声答道:“从前出征时落下的疤,箭伤。” 说着李治烽微倾过身,轻轻地吻了吻游淼的唇。 游淼的心里登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这也不是他头一次和李治烽亲嘴儿,李治烽整个人都是他的,想亲就亲,让他做甚么他就得去做甚么,平日里将他当垫子靠着,使唤来使唤去的,都全无感觉。但现在的体会却又不一样了。 李治烽吻了他后,又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游淼注意到他脸颊上有一抹很淡的红。遂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倚在李治烽怀里,李治烽便腾出一手搂着他,另一手驾车,虽说年关未到,但这冬日晒得人心情极好,风也不大,游淼便这么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翻翻书。 本预计今日黄昏时便到江波山庄去,然而左兜右转,离开官道后居然迷路了。游淼站在岔路口比照羊皮地图,喃喃道:“不对啊,方才咱们确实是看到扬州地界的碑了。” 李治烽就着黄昏前的最后一缕光低头看。 “沿着州界朝南……” 天色昏黑,群鸦嘶鸣,冬天天黑得早,这处又是荒郊,路边连户人家都没有,唯剩下大批倒下的稻杆整齐伏在地上。 游淼早起在江城吃了顿饭,路上俱带的是干粮,现在吃空了,肚子也饿了,入夜路上渐冷下来,然而那车走着走着,忽然便侧歪下去,李治烽马上道:“小心!” 车里杂物朝右一倒,李治烽在外头呵道:“驭——!” 车轮一歪,陷进泥泞里,整个车歪倒在路边,游淼踉跄下车来,李治烽十分无奈,正要说点什么,游淼却道:“没事没事。” 游淼心有惴惴,喊道:“有人吗?” 荒野里空空荡荡的,犹如有什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远方又传来一声尖锐的狼嚎,群鸦呱呱大作,尽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游淼看见旷野上有几双绿色的光点在飘来飘去,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说:“是是是……是什么?是狼吗?” 游淼说着就朝李治烽身后躲,李治烽说:“别怕。” 游淼说:“早早早……早知道把你的弓箭也带过来……” 李治烽说:“带了,在箱子里。” 李治烽转身上车去,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不见月色,游淼在漆黑的道路上摸出火石,啪啪打了几下,引着火绒。 李治烽背着弓,提着箭囊下来,说:“你回车里。” 游淼既冷又饿,在车里坐着,李治烽要关上车门,却被游淼说:“别,别关。” 游淼把火炉放在横板上,缩在李治烽怀里,让他抱着,李治烽只是随意扫了远处一眼,便抖开毛毯,盖在游淼身上。 “别怕。”李治烽的声音淡漠而不带感情,却十分安稳可靠:“有狼也不敢过来。” 游淼说:“你见过狼?” 李治烽道:“塞外多得很……中原的狼只是一窝一窝的山狼,塞外大漠上的沙狼是成群的,比这里的狠。” 正说话间,远远的“嗷呜”一声,游淼这次听清楚了。 “沙狼碰上了怎么赶,生火有用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烽一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游淼的头,说:“在大漠里碰上,那时我没有火,也没有弓箭,只有一把弯刀,沙狼有二十来只,聚作一群。” 游淼听得心惊,黑暗里又“嗷呜——”一声,于静谧的夜中听得尤其清楚,那几只狼正在不断靠近。 “那你怎么办?”游淼问。 李治烽说:“我便……” 说话间,游淼感觉到李治烽短暂地静了片刻,胸膛起伏,似在提气,紧接着…… “呜……”李治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兽吠,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嗷呜”狼嚎,震得游淼耳中嗡嗡作响,那声音中气充沛,犹如一只孤寂的头狼在月夜中引亢而歌。 外面风声吹着野草,沙沙作响,山狼不再嗥叫了,似是感觉到李治烽那声狼嗥中的危险气息。 狼眼的绿色光点消失了,风吹过黑夜,又一刹那静了下去。 “叫了以后呢?”游淼说。 李治烽:“头狼出来与我对打,被我杀了。” 李治烽左手搂着游淼,右手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杆木箭,长箭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箭簇闪烁着黑夜里的一道光弧。 “后来呢?”游淼又问。 李治烽道:“自然是被我杀了,我被咬了好几口,自己一个人,在沙漠里躺着。” 游淼想到李治烽浑身是血,与狼王的尸体一同躺在沙漠中央的场面,说:“狼群没有追上来么。” 李治烽淡淡答道:“没有。” 游淼又说:“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看月亮。”李治烽低声答道。 大漠,皎月,狼群……以及银光之中,躺在沙漠中央的李治烽。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赜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游淼想象着那遥远的场景,倚在李治烽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寂静的深夜里,又似乎有狗吠与人声从陌生的道路尽头远远而来。 李治烽的耳朵微微一动,在指间旋转的木箭停驻,抱着游淼的手臂松开,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拾起放在两人身畔的长弓,顺势弯弓搭箭,指向一片漆黑的夜路。 “该不会是碰上狼了……” “走了一夜也未曾走到……” 李治烽微微眯起眼,这时候乌云退去,一轮满月悬挂于天顶,四周稍稍亮了起来。 游淼醒了,睁眼时看到李治烽蓄箭在弦,马上转头望向来处,一条狗汪汪地狠叫,被牵着它的几个村夫喝住了。 “是少爷!” “游少爷!” “这可找到了……” 李治烽放下箭,游淼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接自己的。 佃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发问,原来这里距江波山庄便只有不到五里路,游淼折腾了大半夜,直是身心疲惫,几名佃户把马车推出沟外,一人在前头带路,在朗月清辉下,带着两人进了山庄。 那夜游淼是睡过去的,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破旧的床上,盖着家里带来的被子,浑身发痒,挠了几下,打了个呵欠坐起身。 李治烽披头散发地从地上起来,冷不防把游淼吓了一跳。 “这什么地方?”游淼说。 “江波山庄。”李治烽答道,说着把头发一束,起身出去打水给游淼洗脸。 游淼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转头四处看看,依稀记得昨夜是怎么进来的——半夜已困得有点糊涂了,朦朦胧胧地坐马车进了山庄,李治烽在前头赶车,他在车里睡觉,到了以后佃户们也没多说什么,引他们进去,李治烽上车说了句话游淼已记不清了。 “你昨晚给我说的什么?”游淼问。 外头水响,李治烽答道:“我说,我把偏厢先收拾了,暂且对付着睡一晚上。今天再扫堂屋。” 游淼点了点头,看到窗格外李治烽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铜盆中,又进来把铜盆放在炭炉上烧水。 “我自己来吧。”游淼说。他知道这时候也不能等人伺候,许多事得自己动手才行,一来人生地不熟的是个新环境,二来也没雇到人。就一个李治烽是真正对自己好的,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不能凡事都让他办,否则累垮了不划算。 李治烽说:“你歇着。” 游淼起床自己穿衣服,说:“我想既然来了,估摸着现在也得一切从简了。”说着顺手把窗户推开,外头阳光万丈,冬日明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洒满阳光。 游淼闻到旷野的气味,整个人登时心情大好。 “外头种的是什么?”游淼素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他趴在窗台上朝外看,意识到这里的土地都是他的,房子是他的,鸡鸭鱼,溪流,山川,树林……这些通通都是他的。 李治烽答道:“不知道。” 他把毛巾凑到游淼侧旁,给他擦耳朵擦脸,换好衣服后游淼下地穿鞋,说:“今天出去看看罢。” “嗯。”李治烽说。 游淼又问:“早饭怎么吃?” 游淼问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很大的问题,这里不比碧雨山庄。没有厨子,没有小厮,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幸亏前天出发时还在江城买了些吃食回来,把炒面兑点水,热一热,将就着吃了也能对付。 李治烽说:“佃户家的女人送了早饭来。” 游淼欣然出去,刚走出偏厢侧房便有点傻眼了。 阳光依旧灿烂,院子里一片破败,荒芜杂乱,墙角堆着长满青苔的破烂瓦缸,石板之前杂草一蓬一蓬地延伸着,影壁前被爬山虎所覆盖,一口井的轱辘已腐朽得断了,歪在一侧。 昨夜被李治烽抱着进来,游淼根本就没仔细看,如今白天一见,和夜晚又截然不同。 “有意思。”游淼朝李治烽说。 他带着李治烽穿过走廊到前院去,头顶檐廊的瓦片垮了大半,远处后院的围墙全是塌的,一眼望去,天空晴朗。 这破烂地方……游淼看了简直哭笑不得,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景色又别有一番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母亲才会喜欢上江波山庄,买下这块地吧。 没有山峦挡着,视野开阔,天际云卷云舒,只要好好装缮,花点心思,假以时日这里一定能变得很漂亮。 游淼笑着说:“我还是头一次住这种房子呢。” 李治烽点点头,游淼走到前院,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这哪是山庄!简直就是个破庙! 门窗桌椅,全是烂的,就根本没一件完好的物事,到处结满蜘蛛网,廊下几个妇人在小声交谈,一见游淼与李治烽,马上躲了。 “哎!上哪去?”游淼说。 妇人们穿得既脏又穷,忙不迭地朝屋后躲,游淼料她们不惯见人,惧生。便没再说什么,抬脚迈进堂屋,里头就没个能下脚的地方,阴暗的后墙前摆着一锅煮好的面条,两个破碗,一碟咸菜。 游淼:“……” “带碗过来了么?”游淼问。 “没有。”李治烽拿了案前的筷子到外面去,一口井里铺着厚厚的枯叶与青苔,外头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有水。” 李治烽拿了佃户的半桶水把筷子仔细洗干净,外面佃户又问:“少爷起来了么?” 李治烽说:“都到二门外等,吃过会吩咐你们。” 佃户们便退了出去,游淼听得莞尔,李治烽说这话时隐约也有点管家架势,片刻后游淼随便吃了些,食物虽简单,面条只是简单地拌了点盐,但饿了一晚上,游淼仍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锅。只觉面条幼滑香嫩,咸萝卜酸脆可口,再好吃不过了。 平日在家,这顿饭游淼是连看都不看的,这江波山庄似乎也甚穷,煮个面连鸡蛋也不搁,但游淼不知道,寻常穷苦人家,一顿饭连吃上精粮都是妄想,用粗馒头配点咸菜,便能打发一顿,送这白面擀的面条上来,已是用足了心。 (二) 游淼吃完,把碗朝李治烽一推,说:“吃罢,吃饱了好干活。”李治烽便把剩余的都吃了,游淼又说:“我能倚仗的就剩你了,凡事用心点。”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自然知道李治烽是很把他放在心上的,这么说不过也就是白吩咐,其实也只是他心底不踏实,来了以后接手这破破烂烂的大屋,他都有点不敢出去了,生怕在外头看到更破烂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得去收拾打理。 游淼多少明白了些,要不是这副破烂光景,想必江波山庄也轮不到他来接手。四家佃户,九十顷地,除却山庄东边的田地,剩下的都是些荒地。没有人去开荒,每家佃户包个五十亩地——多的他们也种不了。 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些地都开好荒,让人种地,收粮食。 然而要种地就要开荒,说是有九千亩地,有一部分却都是山坡丘陵,去掉这些,真正能种水稻的只有六七千亩。 六千亩……春秋各一季水稻,一亩地能产六百斤,去除佃户一家的口粮,缴了地租,每亩游淼能坐收点银子。六千亩地全租出去,每年净赚几千两银。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状况下,实际上游淼既没有人,地也需去垦荒,还要向朝廷缴税,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四家,每家五十亩,一年能收个百两银子就是谢天谢地了,最麻烦的还是没有水。 水稻水稻,种起来要水,水可是个大问题。有水的良田能种三季稻子,缺水的旱地只能种一季,两季那是极其勉强,农民要辛辛苦苦从井里挑水过去,人手不够,能包的地就少了,还得看天吃饭,多下几场雨,还不能下多了,否则就得烂秧子。 “都说说罢,叫什么名字?”游淼拿着账本,也不摆少爷谱了,出来便朝石狮子旁一坐,二门外佃户已等了许久,见游淼出来,纷纷躬身请安。 “回禀少爷。”一人道:“小的家里姓李,名叫李庄。” 游淼点了点头,依次打量这四人,想必都是这些佃户家里的当家,这名唤李庄的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身旁有一人是个佝偻身材的老头,另一侧则是个有点高的年轻人,最后一个则是个瘦子。 老头儿也是佃户? 李庄挨个给游淼说了名姓,老头唤梁老伯,年轻人名叫张二,瘦子则叫朱堂。 游淼说:“梁泊还在耕地?” “一年收成不如一年了呐!”梁老伯抖了抖眉毛说:“也不知道还能种几年。” 余下数人交换了个眼色,却没有人作声,游淼先是一愣,继而一听就明白了,先前都是碧雨山庄派人来收的租,如今游淼亲自来了,接管了江波山庄,这群佃户多少有点私心,纷纷来求一声不涨租的承诺,这样明年才好过活。 “不涨租。”游淼早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事,说:“但我有个条件。” 孰料那李庄又开口道:“少爷,小的们过来,是打算向少爷辞行的。” 游淼又是一愣,屋里的李治烽吃过早饭,出来了,站在游淼身后。 游淼心里稍定了些,说:“什么?辞行?” 那李庄显然是数人的头儿,也早已商量好了此事,开口便说:“过不下去了,少爷。小的想带着媳妇儿子,到扬州去讨点活儿干。” “少爷,我也得走了。”那年轻人张二说:“我爹娘都去了,现在家里剩下我一人,照顾不过来这些地,也讨不到媳妇儿,打算来年开春就去京城投奔我大伯去。” 游淼又看那瘦子,只见瘦子朱堂目光迟疑,说:“我……我也得走了,这地种不下去,不如去打鱼活口。” “梁泊年纪也大了。”李庄说:“梁泊的儿子在流州当兵,吃皇粮领军饷,也不想父亲再辛劳种地。” 游淼丝毫没有想到,来了江波山庄要面对的居然是这样的困境,不仅庄园荒地遍野,房屋破旧,就连本地的佃户也不打算再租地了。要是这四名佃户一跑,那么江波山庄,就只剩下游淼和李治烽两人。 游淼还有点好笑,说:“收成就这么差么?差到糊口都不成了?” 数人都没有说话,游淼也没有出言挽留他们,随口道:“既然要走了,那就……随意罢,你们在这里等等。” 游淼进屋去,从后院的马车上拿了点碎银,包了几个封儿,一封一两银子,出来挨个派给四名佃户,说:“先前看过地契与账本,知道你们四家,也给江波山庄种了几十年地了,这点钱算我的一点心意,来日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回来。” 这一下那三名佃户都是大感意外,年轻人接了封儿,朝游淼一拱手,说:“谢了,少爷。” 游淼摆手,示意无妨,数人都走了,游淼看着他们的背影,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治烽垂手在游淼身后站着,游淼待得人都走了以后,说:“你看出来了么?” “嗯。”李治烽点了点头,说:“不会全走。” 游淼起身,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说:“那瘦子应当不会走,只是听到其余人上来,跟着来讨点好处而已,老头儿也不一定会走,种惯了地的人,去流州住着也是不自在。年轻人父母都死了,心高志远,不愿种地也是寻常。” “李庄不一定。”李治烽说:“你降租,他可能不走。” 游淼点了点头,着实有点头痛,说:“江波山庄的地,就这么贫瘠?” 李治烽说:“我不懂种地。” 得学学了,游淼现在连自己的产业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当时冲动就跑过来,现在看情况,就算想卖了换钱,多半也卖不出去。 母亲留给自己的地,也总不能卖了。 游淼定神仔细想清楚,说:“先到处走走罢,屋子不忙收拾。” “整个江波山庄。”游淼和李治烽走向大门,说:“有一半以上的地都是荒地。” 李治烽嗯了声,说:“要想办法垦荒。” 游淼又道:“是该垦出来,就不知道这里的地适合种什么,或者适不适合种植。”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手,两人并肩绕过堆满了爬山虎的影壁,游淼略一沉吟,自言自语道:“初时几年或许会有些难,没几个人愿意种地,咱们就试试自己种罢。没有水,这可是个难题,佃户们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挑水灌溉上了。” 李治烽说:“要么我去镇上招人?” 游淼笑道:“招得到人最好,招不到人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垦块地,自给自足,种点菜,养养鸡,养只猪,粮食呢,就朝外头买。” “种茶树是最赚钱的,但有我爹在压着炒茶价,和他抢着种是找死。”游淼把爬山虎揪开,李治烽上前帮他干活,两人要把影壁清出来,游淼又说:“种着玩倒是可以,我看那边山上,小小的圈一块地,买点茶苗,三不五时去看一眼,也就行了。” “唔。”李治烽点头:“有理。” 游淼又说:“咱们再把周围这圈,选好点的地,招几个长工过来,帮着犁几天,扔点菜籽下去,种些自己吃的菜。” 李治烽说:“可以。”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想法,他知道游淼说这些话,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头绪,一步一步来,先得安顿好,把这房子拾掇拾掇,才能开始发展山庄,游淼清了半边影壁,看到一行锋重而沉稳的字,不禁诧道:“居然还有诗?” “曾是惊……”游淼喃喃道:“估计上一任主人还是个风雅人物,我看看……” 随着爬山虎被去除,一行诗呈现于面前。 曾是惊鸿照影来。 李治烽把影壁左边的藤蔓也扯了下去,呈现出影壁全貌。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游淼站在影壁前,一时间有点恍神。他依稀能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买下这座庄园了。 “致唐婉。”李治烽注意到角下的字。 那是有人用凿子挨个刻上去的,游淼说:“出去看看。” 两人出了大门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牌匾后头,一只燕子飞了进去。游淼大喜道:“这是好兆头!” 李治烽说:“摘下来洗一洗?” 游淼说:“别!别惊动了燕子。” 屋檐下有燕子窝是大好的兆头,游淼虽不怎么信鬼神,却对这些民间传说耳熟能详,他现在对江波山庄的前景已经很有信心了,况且如果自己没猜错,这里或许还是个古迹。 李治烽跑上墙,两步一跃,站在石狮子上,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匾,落下厚厚一层灰。游淼进去找梯子,两人协力把梯子架起来,游淼又找来块破布,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李治烽在他身后抱着。 游淼小心地擦去匾上蒙着的尘土,出现两个大字:沈园。 游淼:“……” 流金大字已旧淡了,游淼摇头唏嘘道:“居然是这里……” “什么地方?”李治烽抱着游淼下来,两人站定,打量头顶那块匾。 燕子从匾后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盯着他俩看,游淼说:“这是我们汉人里的一位大文豪的故居……难怪我娘要买下来。” 李治烽嗯了声,说:“能修么?” 游淼笑着说:“现在沈园是我的了,当然可以。” 他和李治烽在山庄门口站了一会,望向碧蓝的晴天,游淼说:“你现在骑马去安陆镇上。买点米,买点面,再把油盐酱醋什么的买些回来,顺便去市集上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做工的,请几个小工,咱们这里包吃住。” 游淼进去拿了十两银子和自己写给京城赵超与李延的信,吩咐道:“钱省着点花,再把这两封信带到驿站去,托信使给我送京城里,早点回来。” 李治烽说:“我这里还有。”说着摸出一个小钱囊,那是先前游淼打发他走时,给他的二十两银子,李治烽还一直收着。 游淼一见之下心花怒放,说:“好样的,去吧。” 李治烽翻身上马,策马启程。 银子现在不能乱花了,一两金兑三十两银,一两银兑一吊钱。一吊钱可以做许多事,一斤米只要八文钱,一只鸡也只要二十五文。游淼从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费,现在合计起来,父亲给他的一百两银,足够他在沈园吃上五年十年。 但这么一点还不够,他不住寻思着要怎么用这点本钱赚上更多,首先要做的事,是先把房子修好。当然,房子是不能随便拆改的,游淼一看到沈园二字,就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假山石椅都极有来历,说不定还有许多古董,贸贸然给扔了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游淼在绕着院子逛了一圈,这沈园也真够大的,走得腿都酸了还是围墙,走了足足一盏茶时分才到后院,牵出马厩里另一匹马,翻身上马,便朝着平原上赶。 四家佃户各居东西,游淼打算先去找几个人来帮忙收拾,只见中午时分,远处的房屋隐约有炊烟冒了出来,游淼在一户人家外驻马,问:“这里是谁的家?” “少爷!”李庄赶忙迎了出来。 游淼说:“你有空没有?” 李庄一家人正在农闲时,李庄刚到家喝了口水,料想是和媳妇在商量往后的事,听游淼过来找人,便迎出来忙不迭道:“有,少爷怎么吩咐?” 游淼又注意到对面那户人家,又说:“路对面住的是谁?” 李庄笑道:“张二那小子。” 游淼又喊道:“张二!” 路对面院子里,张二远远地应了声,游淼说:“你俩不忙的话,就上山庄来一趟,我有话说。” 游淼丢下这句话便策马回去了,毕竟马车还扔在沈园里,银子也在那上头。 从外头看沈园,更觉残破,然而沐浴在阳光下的新家却不显半分悲凉,反而带着一种于断壁残垣中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残砖败瓦下蓬勃地生长,茂盛得快要冲破废墟,顶天立地的站起来。 游淼把马拴在门外树下杂草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吃草,脱下半身外袍,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松松垮垮地坠在腰胯,前去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家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钱,剩下一百两银子,可得千万收好,游淼把钱箱提进了堂屋的卧室内,屏风惊天动地倒了下去,被褥已朽烂成絮状物。 游淼四处看看,墙角居然还有一口红漆箱子,他吃力地使劲推,却推不动,看地上时发现这玩意似乎是直接铸在地上的。 没有上锁,游淼打开了朝里看,里头只有几卷字画,箱子内里还有空间,入地三尺,游淼明白了,这是屋子建好时,便有一半是被埋在地下,用砖石固定稳的。 如此正好,一来免得被人偷,二来可以放点值钱物事。 游淼艰难地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把游汉戈给他的钱囊放进钱箱里,与那一百两银子收在一处,小钱箱一并放进大铜箱内。又去车上取了把锁扣在大铜箱里,咔嚓一声锁稳。 两把钥匙,自己收起来一把,另一把给李治烽。 来日还得养只看家护院的狗,游淼心想,早知道让李治烽出去买条狗回来。 “少爷——”外头李庄的声音在喊。 “进来罢。”游淼拍了拍身上的灰,出外道:“车上的几个箱子帮我扛进来。” 李庄与张二来了,张二四处看看,似乎有点意外,说:“少爷这就在这里住下了?” 游淼知道他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确实如此。按寻常人所想,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说不定只住上一夜,就赶紧地收拾东西回碧雨山庄去了。 “没办法。”游淼笑着带他们去卸车上的家当,说:“爹不疼娘不爱,家里来了个哥哥,家财自然也就没我的份了。” 两人互相看看,接过游淼的箱子,游淼倒是不避讳他们,反而问:“这事你们也听说了?” “听说了些。”张二答道。 李庄以眼神示意张二,二人帮游淼把箱子抬进屋里去。 游淼又说:“凡事还得靠自己。” 李庄笑着说:“那位跟着少爷的兄弟,我看他倒是个实在人。” “是啊,还好有了他。”游淼回堂屋里,把窗户挨个全推开,两边阳光照了进来,堂屋内登时亮堂了不少,铺着厚厚一层灰尘的家具也不再显得灰暗颓废。 “家具居然都没人偷?”游淼诧道。 李庄莞尔答道:“谁会跑沈园来偷东西?” 游淼说:“这处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么?来,把烂木都扔了。” 游淼对主卧里那张床喜欢得很,光是一张大床就值不少钱,床外镂空的雕刻虽已褪了漆,却只要重新漆一遍便能恢复原来的模样,阁床顶上透光,挂着的蚊帐已破烂了,但只要把帐子一换,被子铺好,便自成一片小天地。 (三) 李庄把东西收拾了拿到院外去,房中的家具有桦木与另一种木,游淼挨个敲了敲,确认家主卧房中的家具都是花榴木做的。花榴木值不少钱,沉甸甸的,而且不朽,桦木制的柜子等则烂的透了,堆在院子角落里,正好当柴火烧。门则是梨花木的,这玩意也好,结实,至少门窗不用换了,把铆钉重新敲上,刨一次,重新上漆就成。 游淼把房间收拾了出来,几个箱子放好,李庄在房中擦洗,游淼便带着张二过去书房。 这处的书架与书桌也是花榴木制的,整个家里的这些摆设,起码也值个几百两银子,放了近百年居然没人来偷,倒也奇怪,是因为贼都不识货么? “真是奇哉怪也。”游淼朝张二笑道:“上百年都没有贼来过。” 张二协力打开箱子,十个大箱,里头装的全是书——一叠一叠的书。 “这些都是你的?”张二问道,旋即马上意识到称呼,忙道:“少爷藏书可真多。” 游淼嗯了声,把书架上的灰尘扫下来,打了几个喷嚏,说:“有些是我娘的,有些是我小舅的。” “都是读书人。”张二把书放上架子去,游淼去推窗,书房后窗正对着花园,内里假山间长满杂草,园林间的水面落满青藻,请个园丁打理一下,倒是个胜景。张三把书挨批放好,说:“这么多书,可千万别潮烂了。” 游淼坐在那把大椅子上,把抽屉挨个拉开看,里面还有文房四宝,雨过天晴瓷的笔架,鸦墨点绛云的砚,居然还有牡丹朱砂印泥。 印泥已经干了,游淼把桌子擦干净,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出来,说:“烂倒是不怕,就怕人偷。” 张二说:“不会有人来这里偷东西的。” 游淼还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碎成两半的玉镯,试着把它拼起来,说:“江波山庄连个放哨的没有,沈园里又无人打理,怎么就……” 张二起身道:“因为这里闹鬼。” 游淼:“……” 张二说:“有个女人在沈园里病死了。” 游淼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张二又道:“后来听说买了这园子的人也死了……” 游淼:“那是我娘……” 张二意识到说错话,忙道:“失言失言。” 游淼又说:“江波山庄没什么佃户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怕鬼?” 张二答道:“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后来又有几个大胆的人进来拿了沈园里的东西回家用,结果家里一个接一个的都死了……” 游淼嘴角不住抽搐,说:“你开玩笑罢。” 张二压低了声音,说:“梁泊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就进山庄来偷过东西的……结果夫妻俩都病死了,梁泊亲自把东西送回来的。” 游淼只觉一阵毛骨悚然,面部神经痉挛,不知道张二所说是真是假,但也没再追问。 才子佳人,昔年一别,如今佳人居然成了女鬼,如果世上真的有鬼,游淼倒是宁愿相信她是因为思念爱人才眷恋不去。 张二出去打水擦洗,游淼边排书边说:“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嘿嘿。” 张二道:“少爷是富贵人,打小就有福星庇护着,不怕这些的。” 游淼翻着书,里头又有不少连他自己都没看过的,他想到张二要入京,便问道:“你想去上京赶考,还是进京城谋个差事?” “我爹我娘。”张二说:“都想我当个读书人,再过几年等恩科,要么是三年一次的科举,该去考了,安陆村的夫子让我先乡试。” 游淼点点头,说:“你要不急着走,随时可以到沈园里来读书。” 张二登时眼里充满惊讶,游淼又说:“我看你一时半会也去不了京,等上京前,也记得来说一声,顺便帮我带个信,我在京城有不少朋友,有人照看着,也是好事,对不?” 张二一听便知游淼要提携他,忙躬身就跪,说:“多谢少爷!” 游淼忙扶他起来,示意无需客气,张二便去整理书房,游淼翻着翻着书,打开最后一个小箱子。 箱子盖内,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游淼笑了起来,想到当年母亲提着笔,教自己读书认字儿的时候,乔珂儿喜欢墨家“兼爱、非攻”一道,和当年江南等地,甚至整个朝中尊崇儒释的念头不同。墨家对兵法,工学,农道极其熟稔,“墨辩”之术更能把游德川驳得哑口无言。 游德川则认为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礼才是正道,于是非常瞧不起乔珂儿喜欢的墨家,后来就常常教训游淼,说你娘古灵精怪的,也教了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混蛋出来。 游淼打开箱子,想从母亲生前的藏书里找点可用的资料,蓦然看到一本《齐民要术》,当即双眼发亮。 《天工开物》、《梦溪笔谈》、《神农》、《野老》…… 居然还有一本《墨经》! 游淼简直如获至宝,母亲留下的这一箱子书,正是治理山庄的珍贵宝物!当即连书房也不收拾了,捧着本书,坐到檐廊下如痴如醉地读了起来。 首先是《天工开物》,里面记载了如何制造水车,丹青、糖,提炼盐……制渠,制五金等等,就连尺寸,分量都写得一清二楚。 游淼仔细地看水车,看了一会又起身去翻《墨经》,对照墨家的机关术,两相比照后又去取了根炭条,就在地上坐着,写写画画。 日渐西斜,正院里李庄道:“少爷,堂屋和正卧都清扫完了,请少爷吩咐。” 张二也擦干净了书房,站在书架前看游淼的书。 游淼头也不抬地嗯了声,说:“你把柜子顶上的钱袋拿来。” 李庄忙谦让不能收少爷的钱,游淼又说:“没事,你去拿,我还有些事吩咐你办的。” 距过年还有不到十天,佃户们正在农闲的时候,在家坐着不如出来帮游淼干活,游淼拿了一贯钱给他,拆了二十个铜钱,递给张二:“你拿着。” 张二:“我不能收少爷的钱,少爷让我上来看书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游淼转念一想,既是这么坚持,也算有点读书人的气节,便不去勉强他,遂把那二十文给李庄,朝李庄说:“二十钱给你当做今天的工钱,再给你一吊,明儿你到镇上去替我跑一趟,这上头的小东西都给我买回来。花了多少钱,给我记清楚了,我要问的。” 游淼递给李庄一张以炭条写就的牛皮纸,说:“木料呢你只要打听价钱就行,李治烽不熟镇上,别被人诓了去。” 李庄忙不迭道是是是,游淼说:“都回家吃饭去罢。” 李庄说:“回头我让我媳妇上来,给少爷做饭吃。” 游淼说:“不用,李治烽也该回来了,我们随便吃吃就成,过几天再去雇个婆子做饭。” 游淼将李庄与张二打发回家吃饭,自己在廊前坐着,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知道李庄与早上过来时变了副模样,是因为他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出去做小工,一天也就十文钱的工钱,给他游少爷办事,拿二十文钱。 日渐西斜,外头有车马响动,游淼抬头要喊,喊李治烽的名字,又觉得怪别扭的,突然就意识到,自己买了这犬戎奴回来这么久,居然也没给他另起个名字,还是跟着李延的姓氏。 游淼平日要使唤他,也是直接喊声“喂”或者“哎”,唤狗儿一般,李治烽便过来了。 “回来了?”游淼说。 “回来了。”马匹嘶鸣,李治烽的声音在外头漫不经心道。 游淼也不挪地方,就坐在廊下翻书,肚子已有点饿了,片刻后李治烽过来,高大的身材挡住了阳光。 游淼:“一边去,别挡着了。” 李治烽不动,单膝跪在游淼身旁,游淼心中一动,抬眼看他,见李治烽在笑。 那笑容温润而英俊,但这不是最吸引游淼目光的,令他十分惊喜的是:李治烽的怀里抱着一只很小很小的狗! 游淼登时把书扔了,说:“哪来的?” 李治烽笑了笑,举着那小奶狗的两只爪子,左右交叉挠了挠,逗游淼玩。 那狗还是只花狗,通体白色,黑色大块的斑纹东一块,西一块,眼睛乌溜溜地瞪着游淼看,眼眶上还有块斑纹,看上去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快让我抱抱!”游淼接过来抱着那狗儿玩,又问:“多少钱买的?” 李治烽说:“不用钱,米店前母狗生了一窝,我就朝老板讨了只。” 小狗汪汪地叫,游淼简直心花怒放,说:“我正想着该弄只狗来看家呢,你这就买回来了。” 李治烽嘴角微微上翘,嗯了声,摸了摸那小狗的头,又摸了摸游淼的头。 游淼哭笑不得,起身跟着他去后院,问:“东西都买了?” 李治烽说:“买了,统共花了三两银子,包了辆板车。” 沈园里有两匹马,一匹马拉车正好,游淼出外去看,只见李治烽买了足足一车的东西,有咸肉,冬笋,几大坛泡菜,米面粮食,油盐酱醋,青菜,一应俱全,还有几只活鸡在笼子里咕咕地叫,车前面还挂着只野兔。 李治烽把东西卸下车,搬进厨房。 “信寄了么?” “嗯。” “小工请了?” “嗯。” “什么时候来?” “明天。” 游淼与李治烽的对答简洁而无聊,李治烽把东西放好,扫了下地,游淼去揭灶台,锅瓢全锈了,李治烽把油盐酱醋一样一样地放好,两人对着这么一个厨房,都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游淼说:“你……会做饭么?” 李治烽:“会一点。” 李治烽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两个新锅,在灶洞上搁好,左边是炒锅,右边是煮锅,又去拿了一个大铁盆子,搁在灶台边的炭炉上,蒸笼放上去,原来是个蒸锅。 游淼:“……” 李治烽:“……” 游淼:“你还会做饭?太好了。” 李治烽:“以前做过。” 游淼:“以前做的什么?” 李治烽:“烤肉。” 游淼:“……” “饭好像是要蒸的。”游淼好奇地四处看,见李治烽在用一个木杯舀米,提醒他:“得兑水的吧,不能直接上屉蒸。” 李治烽愣了一下,继而点头道:“对。” 游淼没脾气了。 “你去看书。”李治烽说:“不用管了。” 游淼嘴角抽搐,出外说:“李庄今儿已经把水井清理干净了,我来打水吧。” “我来。”李治烽执拗接过水桶,游淼只得搬了张椅子,坐在厨房前的院子里看,那小狗跟着李治烽跑前跑后,伸舌头摇尾巴的,李治烽看了它一眼,说:“去坐着。” “过来,小黑。”游淼招手。 花斑狗跑过来了,安静地伏在游淼脚旁,李治烽挑水进去,把水缸洗了一次,单手提着个水缸出来,六十斤的大瓦缸提在手里像个水桶一样,晃荡晃荡,把缸底的水倒了,又放平用布揩拭。 这家伙力气真大……游淼忍不住心想,要是打架起来,多半能把自己给捏小鸡一般捏死了。游淼兀自记得李延从前对他说过,当时李治烽吃过一种药,吃完之后武功是全失掉的。 “你现在武功恢复了么?”游淼问。 李治烽提着水缸进厨房去,在里头答道:“没有,只恢复了五成。” 游淼吓了一跳,这还只是五成?! “要怎么样才能全回来?”游淼不禁问道。 李治烽说:“不吃那药,慢慢地就好了。” 游淼想起那天李治烽单枪匹马,从鞑靼人的村庄里把他们救出来的事,一箭可以穿透两个人,那弓的张力起码也有上百斤,太可怕了。 正要再问点什么时,厨房里冒出大量的烟,似乎有什么烧着了,李治烽不住咳嗽,游淼忙道:“着火了吗?” 李治烽:“咳……咳……别进来……” 游淼一进去就被烟呛得直流眼泪,李治烽咳了一会,两人从厨房里逃出来,都是灰头土脸的,游淼边咳边道:“烟囱……烟……” 李治烽一手勾着房檐,轻巧一翻,烟囱上响起乌鸦叫,几只乌鸦呱呱地跑了,烟囱被杂草和鸦巢堵住,李治烽一手拍了进去,哗啦啦声响,砖头垮了下来。 “好了好了!”游淼忙道:“别把厨房弄塌下!” 烟雾散尽,灶里终于生起了火,游淼用一个吹火筒朝着灶里吹,冷不防吸了口烟,又是剧咳。 李治烽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我来罢。” 李治烽带着笑意拨了几下火,开始切菜,游淼在一旁指挥道:“切成片。” “知道了。”李治烽头也不抬说。 天色渐晚,外头冷了下来,游淼见帮不上忙,便出去无所事事地在沈园里溜达,李治烽又道:“再去穿件衣服。” 游淼心道啰嗦,赫然发现李治烽似乎也很少叫自己名字,开始时还会说声少爷,现在竟是连少爷也不称了。从离开山庄的那天起,李治烽便主动了许多,似乎把他游淼看做自己的弟弟般照顾。 游淼素来不像李延那群家伙般重规矩,其实就算李治烽叫他“游小子”,游淼肯定也觉得没什么关系,这么一来反而显得亲近。 他站在前院外的高处朝外眺望,远方屋落炊烟袅袅,天色晦暗,冬风萧萧,卷得沈园里的竹子沙沙作响。别有一番意境。 自己沦落到要与一个家奴相依为命,是蛮心酸的事。但特别就特别在,这个家奴是李治烽。他又半点不像寻常的仆人,换个别的人,譬如石棋儿,木棋儿……游淼肯定得自怨自艾好一阵子,看到小厮就烦。 然而李治烽不会,游淼自己都觉得好笑,有李治烽陪着过日子,怎么看怎么跟办家家酒一般,说不出的好玩。 或许李治烽在塞外的时候,也是个少爷命的,只看谈吐,动作,游淼便深深觉得这人不是寻常人。 少顷,堂屋里,卧室里,书房中的灯挨个亮了起来,偌大一个庄园中虽然只有俩人,却显得十分温暖,小黑寸步不离地跟在游淼脚边,游淼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游淼肚子很饿了,中午才吃了点面,一天没东西下肚,回入院中时却闻到一阵焦味。 游淼:“……” 李治烽:“……” 桌上放着米饭,饭倒是蒸熟了,还是好米,颗颗晶莹通透的,散发着饭香味。一盆草菇汤也有模有样,撒了点葱花,奈何炒肉却糊得像炭一般,还有碟青菜被炒得剩下一点点,放在盘子中间。 游淼:“哈哈哈哈哈——” 李治烽无言以对,游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没抱怨什么,说:“坐吧。” 李治烽道:“火候没掌住。” 游淼说:“没事没事。” 李治烽摆好椅子,依旧要在游淼身后伺候他吃,游淼却拉着他,说:“你吃就是,不用守那些规矩了。” 李治烽说:“不行,你是主人。” “别啰嗦。”游淼说:“沈园里就咱俩,吃吧,连个人陪我吃的都没有,挺无聊的,吃不下。” (四) 李治烽这才坐了,给游淼擦干净碗,游淼又说:“给小黑也吃点。” 李治烽起身用草菇汤拌了点饭,小黑凑在碗里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吃得起劲,游淼筷子也不动,只是看着它笑。 “吃吧。”李治烽给游淼舀饭,说:“给我几天学学,慢慢的就会了。” 游淼莞尔尝了口,说:“有点咸。” 李治烽嗯了声,自己吃了口,那表情简直惨不忍睹。 “我去找李庄家的,炒两个鸡蛋。”李治烽起身说。 “算了算了。”游淼说:“别去折腾人家,吃吧。菜咸了正好下饭。” 游淼饿了一天,也顾不得挑了,换了平日在京师或是在家,厨子若做了这饭出来,必须要被游淼叫过来,当场把一盘菜扣他个一头一脸的,然而李治烽做成这样,游淼却足感盛情。更知道他除了在塞外烤肉,多半也没做过别的。 “这个汤淡了。”游淼说:“下次你炒菜,放盐放酱油,边放你就边尝尝,合适就行。” 李治烽先是嗯了声,继而似乎有话要说,游淼又道:“没那么多破规矩,你忘了咱俩做过什么来着?口水都吃过了,还怕这点菜?” 李治烽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摇完头,又莞尔点头。 游淼渐渐地觉得李治烽开始像个人了,刚认识他的时候就跟截木头似的,后来终于有了些喜怒哀乐,会主动开口与他说话,料想也是日子过得顺遂,心情好的缘故。 “我想做个水车。”游淼说。 李治烽:“行,我去做,明天就做。” 游淼道:“不忙,我打发李庄问价去了,我看后山那里还有些树,不知道能用不。” 李治烽点点头,游淼又说:“得把周围的地圈出一块来,犁过以后,也好种点东西,明天起你管外头,我管家里就行。” 李治烽嗯了声。 吃过饭,李治烽收拾碗筷去洗碗,又给游淼烧水洗澡,忙了一整天,游淼简直要累瘫了,洗过澡后躺在床上时,只觉既累又充实。 卧房里已大致收拾出来了,沈园大得要死,四厢十八房,全收拾完至少得半个月。游淼其实也没做什么,却止不住地觉得累,毕竟比从前吃饱喝足就胡混的日子差了太多。 但胃口也好了,吃得下两碗饭,还吃了点泡萝卜。 李治烽足足忙到二更时才停下来,院子里响起水声,游淼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蓦然坐起身,依稀看到寒冬腊月里,李治烽脱得赤条条的,犹如一匹健美的骏马,站在月光下,以一桶冰冷彻骨的水朝身上直浇。 “哎!”游淼忙道:“你别冻着了。” “不碍事。”李治烽轻描淡写地说:“你睡。” 游淼说:“你睡我房里罢。”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醒了一次,又有点睡不着,辗转反侧的,直到听见李治烽照常进来,关上房门,把铺盖打开,铺在地上。 游淼探头看,床下李治烽睡的那袭被铺,仍是数月前游淼给他睡的,京城里的被子。 外头风刮了起来,呜呜地响,就像女鬼在叫。游淼想起白天张二说的,这宅子里闹鬼,当即连寒毛也竖了起来。 “上来陪我睡会。”游淼说。 李治烽躺着,没有动,呼吸均匀,显是白天里累狠了。 游淼说:“李治烽?” 李治烽动了,游淼说:“睡着了?上床来和我一起睡罢。” 李治烽上床来躺下,刚洗过冷水澡,肌肤却是热的。游淼拉了拉他的手臂,李治烽便伸出有力的臂膀,让游淼枕着,把他搂在身侧。 游淼起初还有点怕,但一抱着李治烽,想的又不是这事了,他的呼吸渐急促了些,大腿在李治烽干净的腿间摩挲来摩挲去,伸手去摸李治烽的那话儿。 李治烽的呼吸轻轻一屏,胯间软垂的那物被游淼握在手里拨弄片刻,便硬了起来。 游淼抬眼看他,见李治烽也睁了眼看他。 “想要么?”李治烽低声问。 游淼嗯了声,李治烽便解开腰带,抱着游淼,把他压在身下。一手伸进游淼单衣内摸他,另一手搂着他的腰。低头吻住游淼的唇。 “唔……”游淼闭上双眼,只觉甚是舒服,这次与他行事又不像上次,两人间仿佛多了点什么东西。 李治烽把游淼脱得光溜溜的,一手在床头翻包袱,拿出防冻的羊油,抹了些便缓缓进来,游淼先是啊的一声,被他肉茎撑得十分难受,但进进出出的,又实在舍不得他放开自己。两人便这么抱着,在床上被窝里一耸一耸,游淼忍不住说:“进来点,再进来点……” 李治烽顶到深处,游淼被顶到阳心,舒服得腹肌绷紧,抱着李治烽在他肩上又啃又咬,却被李治烽按着头,别过来唇舌交吻,舌头翻搅,亲得游淼几乎喘不过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淼已受不住时,李治烽整个人犹如野兽般伏在他身上喘气,手掌抚过他的脸,又断断续续地吻他的耳畔,胯下抽离,那话儿抽了出来。 游淼还有点意犹未尽,抱着他,两人便这么静静躺着,李治烽把他抱在自己胸膛前,说:“今天快了。” 游淼笑了起来,说:“他们说这里闹鬼。” 李治烽道:“不怕,我抱着你。” “嗯。”游淼以脸在李治烽胸膛上蹭,困意来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进去。 翌日睁眼时窗外风停,又是晴空万里,鸟鸣声声,游淼伸了个懒腰起来,只觉神清气爽。自己穿好衣服起来,听到李治烽在外面不知跟谁说话。 洗漱后游淼穿过回廊,看到堂屋前站着两个二十来岁上下的小工,后头还跟了个人。李治烽见游淼自己过来了,便进去端早饭。 早饭依旧是碗面条,不过今天的面卧了三个鸡蛋,游淼淅沥呼噜把面条吃下肚,那两个小工便四处看,一人笑道:“少爷这房子可真够老旧的,俺姑奶奶家也没这么大年纪呢,要全整好得伤不少神。” “全整好么,没那么多钱。”游淼一抹嘴,把空碗放一边去,说:“翻个七成新也就算了。” “七成新靠咱俩可不行。”先开口的那个年纪大点的工匠说:“少爷不定还得请个人,况且木料也不够呢,您看这窗子,门,连个囫囵样都没了……” 游淼常和那群商人打交道,怎会不知这俩家伙明里暗里的意思?全是想涨工钱,游淼开口便不客气道:“你想把门给换了,我还不想呢。礼庆年间的玩意,你瞧瞧这镂空花里刻的,梨花木,别糊弄我,小爷家里用的也就是这木头。” 游淼当着两人的面叩了叩,说:“这种地方只是铆钉锈得断了,木头可是没半点事儿,加俩铆钉就成,不然你还把小爷家的门拆了去烧火?大梁,柱子这些也不用整,仔细点儿,别把门弄坏了,弄坏了你还赔不起。” 那说话的工匠只是没脸没皮地笑道:“这不成,少爷,真不成,这活儿我们做不了。” 游淼知道这俩人是李治烽从安陆村请来的,安陆村在南,郭庄在北,江波山庄卡在中间,郭庄与安陆村有世仇,年年都闹得不可开交,遂随口道:“瞧你们也做不了,做不了回去呗,我再上郭庄找人去。到时候给他们说小爷要修沈园,你们安陆的人不敢接,郭庄人听了这话你猜他们得怎么说?” 那工匠一听这话又走不了了,说:“少爷你这话就不厚道了,来之前谁知道两个人得修这么大个园子?您别说敲敲打打的,要搬点东西我俩也没那力气啊,光是要卸了你几扇门重新给刨一次,这门也得四五十斤……” 游淼说:“你俩人高马大的,搬个门也搬不过来?李治烽!” 李治烽应了,游淼说:“我这使唤的管家高高瘦瘦,一天三顿都吃不饱……李治烽,你把外头那水缸给我提过来。” 李治烽走到花园中间,躬身,手指伸进花园里一个石墩子的孔里。 一时间堂内三人都不吭声,光看着李治烽,水缸只有几十斤,石墩子却有将近百斤。李治烽还是只用一只手,就把那石墩子给提了起来,提到堂屋外,放在地上,一声闷响。 游淼:“好了,拿回去罢。” 李治烽又把那石墩子用两根手指勾了起来,拿回去,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尘土飞扬。 俩工匠傻眼了。 “这这这……”那年纪大点的工匠说:“少爷,不是我说,和重不重也没多大的关系,这事儿着实难办。” 游淼道:“接不下来就算了呗,走走走,说这么多干甚么?瞧你俩小身板也不是干祖师爷这行的人……” “谁说的!”那稍小的工匠似乎受了极大的侮辱,说:“是你们家抠,不给钱!俩人干十个人的活儿,你自个说,自个说这成么?” 年纪大的工匠忙以眼神制止他,游淼嘲笑道:“你俩人干十个人的活儿,领十个人的钱,不正好么?钱又不短你俩的。” 那年纪大的工匠似乎在考虑,游淼又说:“要搬啥扛啥,你让我府里管家帮着干就成,先别说,跟我来看罢。” 游淼带着俩人出出进进,说:“这些地方,你们得把窗子给我修好了,门,里头的木板子,你要扔要拆,先得问过我,我没说能拆的,你们不许拆。” 转了一刻钟,堂屋,东厢,西厢,客房,二门,大门,游淼把全部地方看过一次,说:“这里算修房子的钱,全做完给你们统共一吊钱,多的没了,也别给我讲价,我知道外头雇你们,一天也才十文钱。这是十天的份。” 那小点的工匠忙扯同伴的衣服,游淼知道雇这么俩人,花市价的话,雇个十天也就是两百文钱,这么一来,确实是十个人的工钱,不愁他们不点头。 那年纪大点的工匠说:“东家,你管饭不?” 这句东家一叫,游淼便知道行了,爽快道:“管饭,我吃啥你俩吃啥。” “俺弟兄俩可吃得多。”那小工匠说。 游淼说:“每人每天一斤米,晚上再给二两酒,多的没了。” “行。”大工匠点了头,说:“俺还得想想,得怎么给你把这活儿做好,少爷是明白人。咱要在十天内完事。” “不急,你把这些要修的地方看好,先找我商量过一声就成,实在做不完,做下去就成了,又不怪你。”游淼随口道。 大工匠笑道:“不给您快点做好了能成么?弟兄俩还得回家过年呢。” 游淼嘿嘿笑,他实际上也不怎么在乎这点钱,毕竟从前在京城时花钱都是按两算的,一吊钱,还不够在京城大茶楼里买壶茶喝。人少比人多的好,毕竟人少他就方便盯着,不会被人偷鸡摸狗了去,也不会工匠里头自己人吵起来,更不会偷懒不干活混日子。 李治烽蹲在廊下吃早饭,游淼慢悠悠地喝过茶,两名工匠在沈园里合计,游淼也不管他们,便和李治烽带上准备好的包裹,出门去圈地。 先前没仔细逛,现在开始走了,游淼发现江波山庄大得连他自己都有点怕,极目所望,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暗道可惜了可惜了,这要是有人来种多好。 九千亩地,就种了这么两百亩,连个零头都不够,年年还得按九千亩给朝廷缴税。虽然这税是从碧雨山庄的账目上开的,父亲想必也不在乎这点钱,但既然自己接手了,说不得明年起,一年就要挖空心思地倒腾出那几百两银供朝廷吸血。 游淼走得脚酸,李治烽便背着他走,两人走过一条早已干涸的水渠,那水渠弯弯绕绕,来自南边的安陆,水居然要向北流,倒也奇怪。 “这里的水干了?”游淼问。 李治烽答道:“我问了,从安陆村引来的水,现在不流了。” 游淼下地来,躬身抓了点土,在指间分辨颜色,又说:“接点水来。” 李治烽的包袱里准备了个木杯,从皮袋里倒出些水,游淼便融了些泥在水里,发现土质其实还是不错的。 (五) 他翻开《齐民要术》,对照农耕一节翻阅,说:“这里不适合种茶,土有点粘了。” 李治烽也不懂他说什么,便这么站着听,游淼说:“再到那边山上去看看。” 两人到了江边,滔滔江水洪流滚滚,连个渡船都没有,两岸比水线高出数十丈,空中悬着一根粗绳,专给人渡江用,游淼忍不住道:“妈的,这也太险了,给谁住呢这是。” 李治烽说:“我背着你过去,别朝下看。” 游淼扒在李治烽背上,李治烽说:“别怕,别看。”说毕用腰带把两人绑在一起,双手揪着绳索,就这么攀爬过去,到江心处时,游淼仍然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只觉头晕目眩。 江北处的土地和江南又略有不同,这里倒是适合种树,都是好地。 游淼走到尽头,那里立着一块江波山庄的界碑,再朝外走则是通向郭庄的大路,已快被杂草掩住了。对面的地界上却已有人把地种到了山庄范围内,正在烧桔干,看见游淼二人便马上道:“做什么的!哪里来的?” 游淼心想你这是找死么?还把地种我家里来了,但山庄已百年无人管,也只得算了,以后再慢慢解决他,看那人模样,猜得到应当是郭庄人。 郭庄和安陆以前私下聚众殴,颇死过几个人,两地简直不共戴天。 游淼摆手道:“我是江波山庄的人!” 那农夫直起身,说:“江波山庄?那闹鬼的房子终于有人管了?” 李治烽脸色一沉,游淼却示意不妨,嘿嘿笑道:“我叫游淼,游德川的儿子,正打算过来拾掇拾掇,就在这边住下了,大哥空帮我捎个信儿,得和你们郭庄做邻居了。” 那人上下打量游淼,说:“你是游少爷?怪不得……” 游淼忽地心中一动,问李治烽:“这里距离郭庄多远?” 农夫却答了话,说:“喏,朝前走五里地就是。” 游淼点点头,小声朝李治烽说:“你回去一趟,把书房里第二个抽屉那个大匣子里装的茶,秤半斤出来,带过来给我。” 李治烽回去了,游淼笑笑,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也不计较他私自越地开荒的事,和那农夫随口扯话闲聊,问他的地平时都种什么,那农夫似乎不太相信,只把他当做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游淼本来就是个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但既然来了,也就无所谓之前的身份了。 游淼本就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李治烽没多久便回来了,于是两人便与那农夫循路回郭庄去。 这里已经是流州地界,流州,扬州以长江为界,也就是他们过来的那条索道,流州人性格较硬,吵起架来显得十分火爆无礼,扬州人则骂仗时较为尖酸,一江之隔,两地民风竟是截然不同。 游淼见了郭庄的老村长,送了他一盒茶,那村长甚为惊讶,说:“你爹舍得把你扔到这里来?” 游淼笑道:“哎我自己来的,总呆在碧雨山庄也没意思。” 老村长已有六十来岁,闻言就明白了,笑着说:“当年我还见过你娘一面。” 游淼意外道:“是么?” 老村长笑着说:“你和你娘一般的机灵。”说毕又朝坐在堂上的几个人说:“游少爷来打理山庄了,来日咱们是邻居,也得多走动走动才好。” 游淼笑道:“那是自然的,郭庄的地,都收几分的租儿?” 老村长唏嘘道:“去年与今年收的都是四分租,县里还未派保正来,也不知道来年是怎么个光景呢。” “噢。”游淼若有所思地点头,四分租,就是说每一亩地里,种一年,足足四成的收成要缴成税,剩下六成归佃户。 “我爹那庄子。”游淼笑道:“得收七分租呢。” “你们不一样。”郭村长笑道:“茶山收得再多也过得下去,咱们这地又不能种茶,种了也没人要,唉,难了难了。” 游淼心中一动,说:“我倒是想在这庄子里试种点茶树,就是没人,招点佃户也招不到。不如郭老平日就帮我看看,有来找活儿干的长工,让他们过来我这边?” 郭村长不置可否,游淼又笑道:“碧雨山庄说一年给我两万棵茶苗,都是顶好的美人眉,晒成春阳瓜片不愁没人买,前些年太后倒是喜欢吃的,现下不贡朝中了,专送巴南、蜀中、汉中三地,我爹也懒得种,茶树秧子都扔在庄里怄泥……” 郭村长说:“游少爷想在山上种茶?” “想是这么想。”游淼笑了笑,说:“手头也没几个人,种个茶树也得好几年。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郭村长说:“是呐,现在一年过一年的,余粮也不够吃,只怕等不得茶树长出来那几年,何况茶树也不好养……” 游淼笑着说:“我爹娘种了一辈子的茶,郭老这还怕我把茶树给种死了么?” 郭村长道:“你是乔小姐的儿,怎么会把茶树种死?就怕佃户不愿去,种了也得等个两年,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等不得呐!” 游淼嗯了声,点头道:“我本来是寻思着请几个长工,这连长工也请不到,都回家过年去了,郭老你这处有人,我雇点农闲在家的,过来给我开几亩地的荒。倒是不错的,一亩地,十文钱。” “好好。”郭村长说:“那是自然的,我帮你留意着,有人想挣几个钱呢,就打发他上你那儿去。” 游淼满意了,知道这时间临近年关,有人还不起债的,挣几个钱给媳妇扯衣裳的,都得寻思挣钱,郭老头一松动,保证不到三天就有人上门去了。谈妥这事,游淼便起身告辞,与李治烽出来。 李治烽说:“去集市么?” 游淼懒懒的只不想动,说:“不想走了。” 李治烽莞尔道:“我抱着你。” 游淼笑了,抵着他又推又搡,说:“先出去再说,别在这丢人。集市远么?” 李治烽说:“不远,在江边码头上。” 两人沿东路出了郭庄,李治烽便背着游淼走,俨然一对小夫妻在江边逛,游淼忽然察觉了这点,可不正是小夫妻! 游淼扯扯李治烽耳朵,说:“喂。” “嗯?”李治烽说。 游淼本想揶揄他几句,却又不知道说啥好,便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两只手懒懒从他肩前垂下来,晃来晃去的,贴在他耳边说:“喂,问你话呢,集市远么?” 那话已问过一次,游淼这么说,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调戏他,就像平日在京城,游淼用这招去试李延,几乎百试不爽,每次一调戏他,李延便会瞪他一眼,继而把他一顿揍,揍完再抱在怀里亲一口。 李治烽的反应则是,一张俊脸霎时就红了。 “问你话……”游淼在他耳朵边几乎是贴着说。 李治烽侧头看着游淼,顷刻间把唇吻了上来,游淼闭上眼睛,趴在他的背上,亲嘴的时候,心里仿佛有什么蕴化开去。 “不远。”唇分时,李治烽脸上那抹晕红还未消退,自顾自地走着。 游淼手指头伸进李治烽耳朵里转来转去,李治烽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步都有点虚了,他背着游淼,朝江边走,声音有点不稳,说:“昨天晚上还没喂饱你么。” 游淼嘿嘿一笑,两人到了郭庄东侧路上的江边,李治烽嘴角略略上翘,说:“到了。” 长江过了江波山庄的高崖一带,到此处转为波澜初定,这处有个码头,专供蜀东,巴东以及江城府上下货用,到得下游流经郭庄外,再通往扬州北部。 码头前有个熙熙攘攘的市集,足一里路,两侧的摊子一半在卖鱼,一半则是胭脂水粉,苏绣海盐,衣食用品,还有杂耍的牵着三只猴子。 游淼四处逛了逛,没甚么好买的,倒是想吃点鱼,便选了两条大鲤鱼,说:“买这个回去吃。” 李治烽提着鱼,两人又转了一圈,一艘豁篷的大渡船停在江边,喊道:“过——江——了——诶——” 两人上船去,朝竹筒里扔了两个铜钱,船夫慢悠悠地撑着船渡江而去。 “得把山庄外面的地界圈起来。”游淼说。 “嗯。”李治烽说:“用篱笆,我去圈。” 游淼说:“其实只要挨着郭庄的地有人种,找几户人家让他们守着就成了,再设几个岗哨。” 李治烽点头,游淼看着江水滚滚,江南一带的江水是不封冻的,倒也是件好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开垦,种田,架水车,招佃……房子还没修好。 游淼舔了一圈嘴唇,注意到李治烽提着的直翻白眼的鲤鱼,又说:“这鱼好吃,你会弄不。” 李治烽说:“会,烤鱼。” 游淼说:“回去可就交给你了。” 船靠岸,游淼打听清楚这渡船每天几个来回,便跟着人群走,渡船所泊的码头已是江波山庄地界的五里路外了,两人还得慢慢走回去,回到山庄入口处,游淼又发现了一个占地十来亩的大坑,坑里长满了草。 “这是个池塘?”游淼诧道。 “游少爷。”一瘦子正蹲在大坑旁抽旱烟,见游淼来了,脸上带笑,说:“少爷怎么出门去了?也没见着人?” “嗯。”游淼环着坑边走了几步,说:“你家住这儿?你叫啥名字来着?” 瘦子以烟筒指了指西边,赔笑道:“小的叫朱堂。刚被家里媳妇骂了,出来走走。” 游淼点头,昨天见了第一面便知这厮多半是不想走的,一说被媳妇骂了,便能猜到肯定是上门讨降租不成,被媳妇一顿训。但也不点破,莞尔道:“我若是降你们一分田租,你要走么?” 朱堂登时就惊了,正要点头时又想到了什么,说:“小的得……回去问问媳妇。” 游淼道:“不妨,我本来就是想给你们降点租的,只是都说不想种地了,昨天就没来得及把这话给说出口,你回去和媳妇商量商量吧,如今要找块好地也不容易,这话我倒是不诓你们,给我爹种地,不如给我种好。” 朱堂谄笑道:“少爷说得对,就连北边郭庄那头,也得收四分的田租呢。” 游淼嗯了声,看着那大坑出神,这里明明是个大湖,怎么水就干了?三人沿着湖走到最西边,游淼又看到一条溪,指向南边的安陆,说:“这池塘没水了?” 朱堂道:“干了十年了,从前有水时,梁泊还在这钓鱼来着,春夏有雨的时候,还时不时积点底儿。” 游淼又问:“这溪通到哪儿去?” 朱堂说:“安陆村呢,咱们山庄别的都好,就是水不方便。” 游淼缓缓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数,拍了拍朱堂的肩,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和李治烽沿路回山庄去了。 游淼只觉时间也过得太快,压根没做什么就过午了,两个工匠是兄弟,分别唤作大梁小梁,见游淼回来,递给他一张纸,说:“前院里要修的东西全在这上头了,请少爷过目。” 纸上画的玩意又标了不少字,寻常人都是看不懂的,然而对游淼来说却不在话下,他说:“你们先把东西收拾收拾,到堂屋前去等着,我待会就过来。” 游淼进了书房,摊开那本天工开物,比照着大梁标的尺寸,改了几个地方,又拿着出去,说:“照着修就成了。” 大梁见游淼是个懂行的,说:“少爷也学过这手艺?” 游淼笑道:“我娘当年也是跟祖师爷学的。” 这下两名工匠不敢再小觑他,拿矩比划,弹墨线,划粉,游淼便回到书房,示意李治烽把书桌推到长榻前,便依偎在榻上,开始翻书了。 李治烽说:“我去盯着他们罢。” 游淼摆手道:“不用盯,他们不敢乱来,稍晚点你去把鱼烤了就行。” 小狗过来了,蜷在榻前,摇了摇尾巴,游淼倚在李治烽身上,李治烽男子身躯甚暖,抱着他,游淼只觉一阵心猿意马,想扒了他的衣服,就在书房里白日厮混一番。 但工匠还在外头,万一被看见了,没的惹笑话,只得忍着。 游淼又找到一本《公输经》,津津有味地看着,片刻后那点小心思都被书里的机关图吸引了。 (六) 公输般与墨子才华不相上下,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机关——崖车。游淼眼睛一亮,三本书并排摊开。 “这三种其实可以结合在一起。”游淼自言自语道,又说:“把炭条拿来……我看看。” 游淼把江波山庄的地图在桌上摊开,说:“如果这水车能做出来,咱们就一本万利了。” 墨家,公输家两种水车结构都很不错,但也并非完全适用于江波山庄,游淼此刻有个大胆的计划——他要把这两种水车结合起来,在崖壁上做个一劳永逸的取水工具。 这种悬崖水车只要能制成,再开出一条渠,沿途灌溉南山庄地域的五千余亩地,经由水渠注入低地的大湖内,再淌过小溪,朝安陆村去。 水车与水渠一成,江波山庄将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开一条水渠简单,难的是在几十丈高的悬崖上建起一条链式水车带。这样就得在悬崖上搭好脚手架,请不下十名工匠,万一长江涨水,这水车还不知道经不经得住江洪爆发。 但现在寒冬腊月,江面降低,正是开拓水利的最好时机,错过了这次,到春季长江上游严冰封冻时,再搭建的话就要泅水了。 事不宜迟,马上动手。 游淼朝李治烽说:“你按照我画的这条线,从江面崖边圈定水渠流向。” 李治烽也不问什么,点了点头就去了,游淼则在书房内坐了一下午,写写画画,计算尺寸,取水量,铰链固定之处,照着墨经与公输经所述,将地点一一标注出来。 这势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材料,制造,还要得搭上脚手架,只怕没有工匠愿意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攀在悬崖上固定铰链水车,身手也不行。 游淼写写画画,少顷李庄上门,带了墨线,墨斗,刀锤锯斧等物,以及铁钉沥青。游淼在院子里问:“木价都打听了么?” “回少爷的话。”李庄笑道:“这上头都有,喏,我不识字,请了个读书人帮我记了下来,怕忘。” 那是安陆村里的木头价格,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从稍贵些的黑檀木,白杨木,枫木到便宜的桦木,柳木板子。游淼坐着看,心里兀自计算制造这么一个水车要多少钱。 李庄又时不时地望向在沈园里修屋的工匠,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少爷想盖房?”李庄问。 “做个水车。”游淼漫不经心道:“高地上的田顺着下来,开春垦荒后总得浇水吧。” 李庄连连点头,游淼招手道:“都过来歇会儿,别太拼了。” 大梁叼着旱烟杆,过来歇下,吞云吐雾的,三九天里,赤裸的背脊满是汗水,嘿嘿一笑。游淼把自己的图纸给他看,说:“你觉得这玩意怎么样?” 大梁也不罗嗦,接过来看了一眼,说:“嚯!少爷这可是要搭个大架子了。” 游淼说:“你说这东西能成么?” 上头画的是固定在悬崖上的一个铰链水车,铰链的中间是个巨型木轮,被钉在峭壁上,由江水推动,水流带动木轮转动,木轮又带动绞盘,将装满水的水斗一级一级抬升到数十丈的高处,倒入水渠中。 大梁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大梁说:“你这是……” 游淼笑吟吟道:“怎么?” 游淼知道大梁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他解释道:“你看,这里还有个滑槽。” 游淼指向峭壁上的竖直滑槽,说:“把水轮的轴承嵌在里头,这样江水上涨时,中间轮子就会跟着上升,不怕被洪水淹了,旱季水面下降时,水轮也跟着降,一年四季都能转,这些取水的斗,用一块板子,带着一个大的水箱……” “懂、懂。”大梁连连点头,说:“这个俺懂,就是从来没见过这种……” 大梁反复端详,游淼又说:“你觉得哪儿不成的,给我说一声。要不你过年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帮我把零件做出来,工钱一个子儿不会少你的。” 大梁道:“这个俺没法说,得回去问问师父。” 游淼说:“那你得空帮我去问问。” 小梁道:“俺家师父最喜欢你这种稀奇古怪的……” 大梁马上怒了,训斥道:“怎么说话的?少爷学的这叫天工术!是你不识货!” 小梁只得乖乖噤声,大梁看出这水车不是寻常玩意,遂道:“我回安平县一趟。” 大梁把游淼的图摹了一张去,傍晚时李治烽也回来了,说:“都画好了。” 游淼还在写写算算,头也不抬,李治烽说:“明天就开始挖?” 游淼笑道:“你一个人能挖动?” 李治烽说:“试试,都是力气活。” 游淼欣然道:“好,咱俩一起,挖条水渠。” 李治烽嗯了声去做饭,游淼伸了个懒腰,夜一来,沈园里便静了,只有小狗在外头跑来跑去,知道要吃饭了,绕着李治烽打转。 “吃鱼吗?”游淼和那只狗一样的兴奋。 “唔。”李治烽嘴角带着笑,剖鱼肚,取鱼鳃,那大鲤鱼兀自一跳一跳的,引得小狗狂吠。 李治烽把两条鲤鱼都洗干净,厚厚地涂了一层盐与豆瓣酱,鱼肚里塞满姜片,八角,茴香。鱼鳞外抹了层猪油,四根铁签子交叉穿着,在院子里生了堆火,便架在火上烤。 香味一起,游淼的口水马上就下来了,说:“我去蒸饭!” “能吃了么?”游淼把蒸锅盖好出来,问。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没有。” 游淼:“能吃没有。” 李治烽面无表情道:“没有。” 游淼:“能吃没有。” 李治烽:“没有。” “能吃没有……” “没有……” 两人不停重复无聊对答,直到鱼鳞被烤成漂亮的金黄色,兹兹地朝下滴油,游淼终于眼冒金星,倒在李治烽怀里,不动了。 李治烽笑了起来,一手搂着游淼,一手拿着两条鱼进堂屋里去,游淼一坐下便开始大吃,这次的味道刚好了,鲤鱼的鱼鳞焦脆可口,鱼肉白嫩清香,又以鱼腩肉最为入味,葱姜等香料裹在鱼肚里,猪油沁入鱼肉中,当真是人间第一美味。 游淼狼吞虎咽地扒下两碗饭,撑得在床上犯懒,动也不想动,李治烽才把鱼汁拌了点饭喂狗儿,自己在廊下蹲着把饭吃了。 翌日清晨,游淼是被外头的谈话声吵醒的。 “他没有起床,你不能进去!”李治烽简直是勃然大怒。 另一个老人的声音比他更暴:“你还敢杀了老头不成!” 游淼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赤脚跑出院子里,看到大梁站在一个老头子身后,老头子举着拐杖朝李治烽大骂,李治烽却丝毫不让,一手抓住他的拐杖。 游淼:“哎等等。” 李治烽的脸色缓和了些,游淼朝那老人家说:“您先在堂屋等等。” “是你让老头子过来的。”那老头说:“既是请了我,又怎么能让长辈等候?!” 游淼心里登时火了,心想你谁啊你,正要反驳时,那老头又教训道:“少年人如此贪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吃懒做,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又拿拐杖来打,李治烽脸色一变,正要推开那老头,游淼却生怕李治烽下手没轻重,待会出什么人命了说不清楚,忙制止李治烽动手,说:“老人家教训得是,受教了。” 那老头重重哼了一声,拐杖点地,游淼说那话时并非真心的,然而在这一刻把“受教”二字说出口时,心里却明白了些什么。 游淼说:“以后不再贪睡了。” “人要自己给自己个交代,你想白手起家,创下点基业,做一番事?你就不能懒惰。”老头扶着拐杖,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吃过早饭到前厅来。” 游淼连连点头,老头跟着大梁走了。 李治烽这才进去服侍游淼穿衣洗漱,游淼洗漱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那老头子的教训,确实如此,许多大道理由父亲游德川口中说出来,游淼不会服。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口,反而有种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去取点碧雨青峰。”游淼说:“泡茶给那老头子吃,得客气点。” “好的。”李治烽说。 李治烽转身出去,游淼自己洗脸,李治烽回来时游淼问:“他说什么?” “说你孺子可教。”李治烽答道。 游淼洗过脸,抬眼看了眼李治烽,笑了笑。 游淼尽快吃了早饭,过去厅堂内坐下,大梁这才朝游淼正式介绍道:“游少爷,这是我师父,人称黄师。” “晚辈游淼。”游淼谦虚道:“见过老师。” 游淼躬身见礼,黄老匠也不谦让,大喇喇受了他这礼,说:“梁斌昨夜回来,给我看了这图纸,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游淼不敢居功,说:“是晚辈看了《墨经》、《公输经》、《天工开物》三本后自己设想的。有什么地方不妥,还请老师指教。” “不妥的地方多了。”黄老匠起身道:“你打算装在何处?带我过去看看。梁斌,你依旧去做你的事,游淼,你带路。” 游淼注意到黄老匠在场时大梁一直敢不说话,直到这时方恭敬答了句“是”,可见黄老匠驭徒甚严,也不敢无礼,便规规矩矩在前头带路,请黄老匠朝崖上走。 “老师。”游淼让黄老匠看图纸,又示意他看悬崖上,说:“我正想在那里装个水车,不过水渠还没能挖。” 黄老匠人朝游淼道:“这工程要办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花的钱也不会少,你真想做?” 游淼只知原理,却从未实践过,遂问道:“要多少天?” 黄老匠人说:“水车不说,光说你这水渠,要挖到前面村口去,没五十个人,一个月,也着实挖不成。” 游淼又问哪里请得到人,黄老匠只是摇摇头,说:“先将水渠挖了,我去与你找工匠。” 征徭役是得找官府的,游淼人生地不熟,又临近年关,说不得只有到了年底,才好去县府走动,黄老匠人便住在扬州,这时间里去了,带着图纸,答应帮游淼先将水车的零件陆陆续续做点出来,游淼知道有这老头儿帮忙,水车多半能成了。 但要雇五十个挖渠工更麻烦,游淼只觉这事简直扯来扯去扯不清,跟一团乱麻似的,开始只是想找点事儿打发时间,没想到一件连一件,种田要水车,水车要伐木,又要挖渠,得请徭役……扯出林林总总无数麻烦,还得花不少钱。 五十个人可不是随便能请的,钱根本就不够啊! 游淼心里忐忑,把黄老匠人送走就回了沈园,两个工匠依旧在敲敲打打,李治烽则在井栏边洗一把铁铲子。 “回来了?”李治烽问:“他说什么?” “得花钱,请人。”游淼说:“横竖都是钱的事,你……你在做什么?” 李治烽道:“挖渠。” 游淼想到昨天他俩说的,遂道:“走,我也去,一起一起。” 李治烽把马拉的板车赶到高地旁的第一块田地前,这时间正风和日丽,田野尽头全是大蓬大蓬的蒲公英,被江风一吹,白花登时漫天飞舞。 游淼扛着把锹,望向江那边,心旷神怡。 “就在这里。”李治烽说:“你昨天圈的范围。” 游淼说:“有多远?” 李治烽道:“大约有十五里路。” 十五里路,游淼光是走就要累瘫了,事实上他从沈园走到这里,又走回去,又带着铲子铁锹走过来,已是累得不轻。 “挖吧挖吧。”游淼无奈道。 “你坐着歇会。”李治烽说:“我来就行。” 十五里路,一天挖三丈,一月挖一里,要一年零三个月……游淼拄着个锹,忽觉这真是个浩大的工程。李治烽却捋起袖子,把铲子踩进地里去,开挖第一锹的泥。 这里的泥土十分坚硬,底下还有岩石层,上头浅浅的地方好挖,越朝下挖难度就越大,李治烽铲土,抛土,跟切豆腐一样轻松。 游淼总觉得李治烽这家伙简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既能打仗又会做饭,又敢杀人又会杀鸡烤鱼,一身力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似的。简直与自己刚碰上他时判若两人。李延居然把这么个宝贝给关在柴房里,还给他喂药,要把他活活打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七) 但换个角度想,若是跟着李延,其实也用不到他,李延平素所做,都是转圜官场,吃喝玩乐结党营私的事,李治烽根本不会。在京城也不能打架杀人,更不用他去服侍。 只有跟了倒霉催的自己,李治烽除了陪床之外,才有点事儿去做。而也正因这点,游淼才离不开李治烽。 李治烽挖了个坑,游淼蹲在一旁看,那坑渐渐深下去,足有半人高了,游淼怕他力气花完,不住提醒道:“好了,休息会罢。” 李治烽答道:“不用。” 李治烽挖出个坑,自己站在坑里浑身汗流浃背,脱了外袍递给游淼,大冷天的,赤着健壮的背脊,一下一下挖,游淼生怕他得了风寒,又说:“咱们还是请人来挖罢,我心疼。” 李治烽笑了笑,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李治烽挖开了半丈地,游淼在外面把土铲起来,堆到车上,用马拉着走。 刚运了一车土游淼就不成了,握铲的手掌上全是红印,火辣辣的疼。 回来时李治烽终于上沟边休息了,似乎有点累。 “老了。”李治烽说:“不行了。” 游淼忍不住大笑,两人坐在草丛里,依偎在一处,游淼心里又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不行不行,这么挖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在这里了,还是得请人。游淼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儿,还不知道人的力量有多渺小,现在总算懂了。许多事,不是说动手就能做的。简直跟愚公移山似的。 游淼拿着根炭条,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李治烽说:“是什么?” 游淼说:“算咱们把这个水车和水渠弄好,得花多少钱。” 游淼算了一会,水车需要木料,搭江边悬崖上的脚手架,运输,匠人……寻常的工匠还无法胜任这活儿,要在悬崖上开凿固定点,还要木筒、炸药。 水车的水斗更是要好木,否则无法保证几十年如一日地装水,要隔水的稠漆,要沥青。 开渠后要堆砖,砌土防漏,如此这般,到处都要钱。 “得花多少钱?”李治烽问。 游淼说:“至少要五百两银子。”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现在最缺的就是钱,通共就一百多两银,换了是从前,在京城大肆挥霍时,银钱根本就不是问题。 这些钱从哪儿整呢?黄老匠已去制零件请人了,这事得在年后开春就做完,否则风吹日晒的,到了明年年底又是另一番光景。 没钱没钱没钱……钱钱钱钱钱……游淼把炭条扔了,啊啊大叫几声。 李治烽说:“不够吗?” 游淼一脸乏味道:“差远了。” 李治烽:“我去想办法罢。” 游淼蓦然一惊,说:“你有办法?” 李治烽:“我去劫点官银试试。” 游淼:“……” 李治烽说:“差五百两是吗?” 游淼:“!!!” 游淼本以为李治烽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是一本正经的,忙道:“你可千万别给我乱来!官银上都有纹印的,纹银纹银,说的就是官银,你劫到手了连花都花不出去,咱们只能等着被人抓了。”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你要是被斩了,我可怎么办。” 李治烽笑了笑,点了点头,游淼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反复说:“千万不能乱来,知道吗?” 李治烽应了声,跃下坑里继续挖,游淼反复念,千万不能让他去劫官银,这厮实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到时候他俩肯定要一起玩儿完。 李治烽挖了整整一天,到日落西山时才说:“回家给你做饭吃,晚上再来。” 游淼说:“晚上不来了罢,抱着睡觉算了。” 李治烽莞尔道:“好。” 挖了这许久,才挖开了一丈多点,游淼真是欲哭无泪,说:“明天不用来了,想想别的办法。” 李治烽没说话,扛着工具上车去,两人把土运到远处倒掉,李治烽赶着车,晃悠晃悠地回家了。 “得买几只骡子。”李治烽说:“安陆那边的人告诉我,骡子好用得多,种田的话,还要买几头牛。” “好吧……”游淼已经蔫了,合计来合计去,自己还是只有那点儿钱,再没多的了,估计外面的人都知道他是碧雨山庄的小儿子,个个以为他有钱,但除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箱狐裘,顶多也就再倒腾出个一二百两。 茶叶是不能卖的,沈园里偶尔也要请客,万一县太爷来了,拿什么招待人吃茶? 杯水车薪,这光景,能弄个一二千两的话就够了。 游淼是断然不会回家找老头子要钱的,一时间各种念头塞满了心里,要么就把这些都放着,先去倒买倒卖地做几天生意?或者写封信,派人回京城借钱?说好入秋还钱,两分红利……可是借倒是能借到,却不定能一本万利地生出钱来,时间一到拿不出钱来还,只有亏欠了那伙儿好兄弟的信任。 李治烽在院子里杀鸡,小花狗追着那鸡咕咕咕地到处跑,鸡脖子处还拖着血没命狂奔,李治烽烧了水出来,折了段树枝,随手一甩,正中那鸡脑袋。 “好!”游淼当即忘了烦恼,大力拍手。 李治烽提着鸡进去拔毛,游淼少年心性,又顾不得别的事了,说:“你射箭取准头真了得。” 李治烽嘴角微翘,坐在小板凳上拔鸡毛,嗯了声,说:“怎不夸我床上也了得?” 游淼笑了起来,伸手去摸李治烽英俊的脸,两人坐在昏暗的厨房里,水烧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游淼不禁心里动了情,凑过去,李治烽说:“脸上脏,全是泥。”说着转过脸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 游淼在这一刻就不禁觉得,钱都是小事,能天天这么过,倒是极快活的日子了。 “快饿死了。”游淼又叫嚷道:“什么时候能吃?” 李治烽说:“快了,再等等。” 李治烽拔毛,杀鸡,洗干净后把整只鸡放进瓦罐里,罐子下头装了三碗水,整个瓦罐放在烧开的大锅里隔着水蒸,片刻后香气起来了,外头连大梁小梁两个工匠都饿得不行,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当天晚上,一只隔水蒸的肥鸡上了桌,游淼的眼睛简直就绿了,李治烽把鸡大腿鸡小腿,嫩的部分全部码得整整齐齐,让游淼先吃,胸脯,鸡屁股,背脊等处拣出来。再把骨头多的,不嫩的装好拿出去,打了二两酒,一桶饭给两个工匠。 游淼说:“你也来吃。” 李治烽在桌旁坐下,游淼把鸡腿朝他碗里夹,李治烽便吃了,游淼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游淼吃了三大碗饭,撑得肚子滚圆,摊在堂屋的椅子上,李治烽又给他一盏茶,自去收拾碗筷。 游淼心想人生真的是太美好了,以前住京城的时候全在胡吃海喝,就没有今天的这只鸡味道好,人也真的是要饿才行,才吃得下饭。 李治烽道:“我在后院厨房里找到个地窖。” 游淼惊道:“里头有什么?不会是有死人罢。” 李治烽说:“八十坛陈年好酒。” 游淼:“!!!” 李治烽说:“拿出来尝尝?” 游淼道:“算了都吃饱了,这酒肯定不简单,你带我去看看?” 李治烽引着游淼进去,发现沈园地下还真的有酒窖,藏的赫然都是上好的状元红!搁了上百年,如今已成了醇厚的佳酿,游淼暗道值了值了,这八十坛酒都是有价无市的宝物,以后得拿来招待客人用。 喝完茶,游淼便进去睡觉,也不洗澡了,半夜时听见李治烽在外头浇水,便说:“进来睡。” 李治烽洗过冷水澡,轻手轻脚进来,钻进被窝里,搂着游淼睡了,游淼心想这家伙真是铁打的。 一连数日,李治烽早上都扛着锄头去开渠,游淼则没力气挖了,叫了几次李治烽别去,李治烽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游淼也找不到事给他做,便不管他了。 早上游淼起得早,便在沈园里到处巡视,从堂屋前开始,家里一点点地被补起来了,门窗被卸下来,于太阳下刨去了表面一层,等候涂上新漆。早上张二早早地过来看书,游淼便让他帮照看着,李庄家的媳妇则挽着一篮子鸡蛋上沈园里来,说帮少爷做饭,游淼知道李庄多半回去说了,不一定就走。便让她暂时留在沈园里帮工做了顿午饭。 自搬来沈园后,游淼一天只吃两顿,最近开始渐渐地起早了,中午肚子便饿得不行,遂把李庄媳妇做的饭装了两罐,骑上马,带着到高地上去打算和李治烽一起吃。 李庄正站在一堆泥垦上,看李治烽挖渠,挖了五天,现在渠已经开了十来丈,游淼一看就整个人都疲了。 “吃饭了!”游淼送了饭过来,李治烽这几日被晒得黑了些,脸上尽是泥,爬出渠外,坐到土旁,吁了口气。 李庄笑道:“正说着呢,少爷就来了。” 游淼顺口夸了他一句,说:“你媳妇做的饭味道不错。” 李治烽接过瓦罐揭开,里头是咸肉爆冬笋,下面是满满的一大罐饭,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游淼边吃边说:“再请人来帮忙罢,你别在这挖个没完了。” “力气不用的话。”李治烽说:“会越来越少,不挖土也得练武,没关系。” 李庄蹲在垦儿旁,笑着说:“光靠一个人,得开太久了。” 游淼说:“开春后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雇到几个人。” 三人正说话,游淼又把自己的饭分给李治烽一半,李治烽显也是饿狠了,又渴,咕噜噜地灌水,游淼问李庄什么时候搬家出去,李庄却说:“和俺媳妇商量过,不走了,就跟着少爷种地罢。” 游淼笑了起来,说:“那敢情好,怎地又改主意了?” 李庄无奈摇头,说:“现在扬州也不好讨吃的,找不到活儿干,本来想投奔我小舅子去,可是小舅子前些时候刚得罪了个当官的,被打了一顿,家里开了个杂货铺,现在也不请人了,去了只怕要吃几个月白食,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游淼说:“寄人篱下,总不如靠自己双手过活儿强。” 李庄说:“要不是少爷来了,谁想在山庄这儿过一辈子呢!没人管收成,来了旱,起了涝,也没人说开条水渠啥的,每年定了时候碧雨山庄来个人收租,管你收成怎样,卖不卖得好,一律都是死活不松口。” 游淼说:“江波山庄既然给了我,当然不会不管你们,放心就成。” 李庄笑道:“那是,知道少爷是好人,还说给朱堂降一分租儿……” 游淼心里好笑,这消息传得也真灵通,遂道:“都一样,你们也跟着降,梁泊那边也降,反正大家一样的租,你们缴租都给我就成了,给我呢,我就收着,缴不及了,拖几天也无妨,不用卖老婆典女儿的……我这人好说话。” 李庄笑着连连点头,游淼知道经这一事,这四家佃户都知道自己不是刻薄的地主,除却张二要读书上京赶考,不能再种田,其余三家应当是不走了。 游淼的心思不在李庄他们那几块地上,本来就收不到什么钱。要怎么快点把这些荒地包出去才是正经,但要开荒种植,就要有水,而要有水,就要有水车水渠……打了半天转,最后还是回到水车的问题上来。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江南一带富商多,要么把地让出去点,去扬州拉几个有钱的,找他们借点,哄着他们出钱帮着解决这条渠和水车,拿地当交换,再雇几个长工帮他们种田?这主意倒是还可以,就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掏钱,游淼吃亏就吃亏在自己太年轻,做生意的人都像游德川这么大岁数了,他去了别人府上,跟个小孩儿似的,说话分量自然就轻了些。 正想这事时,山庄外有人来了,李治烽起身看了一眼,远处吹了声口哨,像是个信使。 来人翻身下马,躬身道:“游少爷,叨扰了,末将唐辉,京城八百里加急,一路送信下来,吩咐一定要亲自交到您的手里。” (八) 游淼见那人一身武将披挂,起初吓了一跳,紧接着想起上次聂丹来送信的事,马上便知道回信的人是谁了,必须是赵超!遂大喜道:“我看看!” 唐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恭敬递给游淼,信上正是赵超的名字,游淼当即心情大好,说:“回沈园里说,李治烽,你也回来歇着罢,别挖了。” 唐辉看了那渠一眼,没说什么,跟在游淼身后,游淼带数人进了沈园,李庄一见这来人势大,是个官爷,又对游淼恭恭敬敬的,当即连态度也变了不少,一回去便去帮着自己媳妇收拾房子。 游淼在堂屋内坐定,吩咐李治烽:“去把书房最上面那格的茶叶拿来。” 唐辉忙道:“不敢叨扰游少爷了。” 游淼笑道:“别客气,你是军爷,我一官半职没有,该我称您大人才是。” 游淼对当兵的印象甚好,当初在延边城便是被当兵的所救,入关后也是军队的人帮了他,感恩图报,此乃其一。而赵超似乎与军队系统十分熟稔,几次派来的人全是当兵的,爱屋及乌,此乃其二。 李治烽端来茶具与茶叶,游淼接过,笑着说:“你去洗澡罢,我和军爷聊聊。” 李治烽点了头,转身出去。 游淼便亲自给唐辉烹茶,将最上等的青茶在钵里一搅,沙沙作响,又把一套绿荷点金鲤的茶盏烫过,这是当年母亲带过来给游德川的嫁妆,一过了水,登时那绿荷盏犹如琉璃做的一般,茶盏内的金鱼活灵活现。 唐辉也是个识货的,说:“外头都说游少爷家是世家,果然不一样,这套喝茶的行当,就算是知州家里也凑不齐的。” 游淼笑吟吟道:“都是占了爹娘的便宜,这玩意我娘出嫁时带过来的,我爹现在不喜欢我了,把我娘的东西包包好,打发我滚了出来。” 唐辉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当年我爹也是看我不顺眼,便早早地把我派到江南来了。” “哦?”游淼说:“大人不是江南人?” 游淼听唐辉那口音也不太像,唐辉道:“河北人,你我也差不了几岁,不嫌弃的话,叫我唐辉就成。” 游淼笑道:“我叫你大哥罢了。”一边烹茶,一边心想多拉点关系没坏处,唐辉这次来和聂丹不一样,聂丹上次一路风尘仆仆,来了身后还跟个文官,是从京师一路下来的。而唐辉则一身皮甲收拾得齐整,骑的马儿也未经劳顿,可见是驻军在这附近的武将,说不定就是管扬州府城防的武将,正要套套近乎时,唐辉又忙着谦让道:“不敢当不敢当,这话可说不得。” 游淼听得哭笑不得,笼着炭火干烧的茶叶散发出清香,登时满屋香茗气息,唐辉啧啧赞叹,待得水滚过三滚,游淼又变戏法般将茶叶朝壶中一撒,注入八成烫的热水,洗过一道茶,斟了七分满的一杯,茶水淡绿,闻之芳香沁鼻,亲手捧给唐辉。 游淼旁的手艺或者不成,但烹茶这招,却是小时候就得了碧雨山庄的真传,在京城里那群官宦子弟也不是寻常能吃到游淼亲手煮的茶的,虽说不少公子哥儿只是附庸风雅,但李延却是深谙此道,不然也不会这般疼他。 可以说偌大一个京城,能将江南茶叶煮出游淼手里这味道的人,皇宫一个,听雨楼一个,外加游淼一个,没了。 游淼有心结交唐辉才自己亲力亲为动的手,此刻茶到了,便自己拆开信,认真阅读。 唐辉赞了几次好茶后便静静坐着喝,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游淼看完了信,上头也没写什么特别的,都是赵超的叮嘱,上一遭游淼给赵超回的信,所说无非是抱怨自己现状,又提到将去管理江波山庄之事,打算带着李治烽独自上路,老爹不要他了云云。 赵超的回信里则提到贤弟有这想法很好,毕竟男人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无非是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轰轰烈烈,才不枉了来世上走一回。信中又提及他自己,也是常常遭父亲白眼,上头又有得宠的大哥,于是在家中呆着,不如出来自己寻乐子。 游淼知道赵超与军队系统的人相熟,此刻便渐渐地猜到说不定是当朝哪位大将军家的世子。本朝素来重文轻武,有话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文官俱是瞧不起武将的。 而当兵入伍,更要在侧脸刺上部队番号,军饷寥寥无几,地位又低。兵马大元帅一职只相当于四品文官,除两年一换的驻防兵权外,几乎毫无实权。可以说军人在天启朝中,比之读书秀才尚且不如,当兵保家卫国,只因为建国帝君生怕兵变,就被如此层层打压,甚是不公。 赵超在来信中又提到如果江南一带混不下去,写信来京,入京后他会想法给游淼安排个一官半职等等,又说江南扬州声色犬马,在山庄内住着,切记要勤读书,多做事,不可懒怠,更勿流连于花街柳巷,以消磨壮志,如有难处,可向兵防司扬州畿求助。 一句话,要钱要人,回信讨就成了,哥哥疼你。 游淼怔怔地看了一会信的最后几行,想必赵超也知道了他游淼从前在京城是个什么人,虽有教训的意思,字里行间却满是教导与爱护之意。看得他鼻子直发酸,闭上眼,把信放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延的回信还没有来,料想是走了驿站那边,游淼看过信,说:“赵超这小子回信还是挺快的,我的信十来天前才去,这么快就来了。” 唐辉笑着说:“有时候,鱼雁往来之事,全看把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京城那边都惦记着少爷,听说丞相府的公子也在说这事,倒是和日子长短没什么关系。” 游淼乐不可支,连连点头。 唐辉把茶盏搁在一旁,又说:“末将刚回京述职,从聂将军与三殿下那处回来。” 游淼说:“嗯,聂丹和三殿下……什么?!你说什么?!!” 游淼险些碰翻了茶杯,桌上一阵乱响,唐辉一个箭步,身手敏捷地把掉下桌去的茶杯接住。 两人相对许久无语。 游淼说:“赵超那小子……是……” 唐辉那错愕神情极其精彩,游淼犹如五雷轰顶,转身去拿了个陶碗,捧在手里,说:“你你你……你再说一次?” 唐辉道:“说说……说什么?” 游淼:“你说赵超是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唐辉意识到了什么,说:“赵……三殿下单名一个超字。” 游淼张着嘴,陶碗摔在地上,哐一声砸得粉碎。 唐辉:“……” 游淼:“……” 李治烽洗完澡过来,说:“怎么了?” 游淼无意识地摆手:“把我的……笔墨拿来。” 李治烽回去拿笔墨纸砚,游淼整个人都有点恍神,唐辉只是看着笑,说:“游少爷不知道……三殿下的事?” 游淼道:“我只是认识他,他没给我说过他是……三、三皇子……” 游淼忽然又想起赵超在信上写的一些事,以及以前两人同囚一室时,他朝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对了,如此说来,赵超在皇宫里多半也是倍受冷落。他哥就是太子!他是庶出!他爹就是皇帝……原来如此! 游淼不由得心生唏嘘,接过纸笔,说:“我这就给他回信。” 唐辉莞尔点头,游淼问:“你见过赵超了?他最近如何?” 唐辉朝北边拱手,说:“三殿下还是老样子。” 游淼哂道:“我改不了口……” 唐辉说:“没有关系,三殿下自然是想着游少爷的,少爷如果有甚么吩咐,叫咱们兵防司的弟兄去办就成。”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中一动,继而又明白了什么,说:“恕我冒昧……大人现在是什么职位?” 唐辉说:“扬州畿兵防司散骑常尉,七品武官。” 游淼点了点头,散骑常尉,相当于统管整个扬州地区的官兵,还是从禁卫军里直接拨下来的,但也只有七品,就算见了安县六品县令,也得见礼喊一声大人,实在是麻烦。 游淼提笔回信,告知赵超自己的事,写了一半,又把纸随手撕了,换写了些报喜不报忧的话,心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感,要在宣纸上蔓开去。 “聂将军呢。”游淼问。 “升官了。”唐辉笑道:“禁军右监军。” 游淼笑道:“不容易呐。” 唐辉心照不宣,笑道:“是不容易,聂大人也说到游少爷,年后若有时间,会再来江南一次。” 游淼点头,他和唐辉都知道以聂丹此人,能升上去实属不容易,不会讨好文官的武将,很难坐上禁军副手的位置,多半还是靠赵超提拔的。 游淼欣然把邀请聂丹来做客一事写进信中,又说:“唐大哥是河北人,在江南住得惯么?来多久了?” 唐辉说:“我在禁军中呆了五年,得聂大人提拔,这才外放,二十岁来的扬州,如今也有六年了。” 游淼说:“在外不比在家,自然辛苦,唐大哥什么时候调回京城去?” 唐辉无奈摇头,说:“京城的大人们都搭不上线,运气好的话,兴许明年冬换防时能回去罢,如今调防书还卡在兵部,江南一带怎么说呢,好是好……” 游淼心中一动,说:“唐大哥来年还上京不?” 唐辉说:“不好说,怎的?” 游淼知道唐辉与聂丹是一派的,都是三皇子派系,奈何太祖以武起家立国,得位不正,自立朝起,为防武将谋反,特地设立枢密院,监察司,又有兵部,重重牵制武将系统,令武官地位卑微,多郁郁不得志,留京的还好些,外派的武将既没有游水捞,又没有兵权。在扬州驻扎几年,朝廷为了削兵权,又会把这些武将调到塞外去。到那时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和丞相府公子李延,兵部尚书府的平奚都是旧识。”游淼笑道:“来年唐大哥有上京去,劳烦帮我带个信,几副字画……您稍等。” 唐辉登时大喜,游淼这么做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赵超正在培养自己的派系,手下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既然对唐辉有青睐,那么朝他那里送人,一定正合赵超的意。 游淼进去取了三幅画,都是沈园旧主所作,这些天里他已掸去灰,晒过一次,又加了自己的藏印,这画旁的人不懂,别说书画行家,就连知州等人也不懂看。但李延是绝对知道的,世上独一无二,只有沈园里有。 “这送李延,这个给平奚。”游淼卷起两幅画,系上红绳,笑道:“这幅字呢,给我那皇子哥们儿。” 游淼摊开第三幅字给唐辉看,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曲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好词!”唐辉赞叹道。 游淼说:“这是沈园之主所作。” 游淼欣欣然坐下,大笔一挥,一封信给李延,大意是这送画的人是我好哥们,你可得帮我照看着点,等我山庄搭好了,一年四季,你想来吃就来吃,想来住就来住,到时候召上平二林呆子黄小相公等人,呼朋引伴地下江南,带你们去扬州城听曲儿赏花嫖妓云云。 给兵部尚书家公子的信则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大意是想你了想你了,给你幅画,知道你喜欢,家里还有,得空下江南,来我家,吃住包了,字画随便拿。带着画去的武官是我铁哥们,换防书正卡在兵部,想个法子让你老子通融通融罢,感激不尽。 唐辉在一旁看着,那神情才是真的感激不尽,也是第一次见游淼这八面玲珑的功夫。 游淼写完信封好,加上火漆给唐辉,唐辉说:“游淼,哥哥也不给你客气了,今天这事,大哥一定记在心里。” 游淼笑道:“没有没有,举手之劳而已。” 游淼知道唐辉这等七品小武将进了京,定是处处遭人白眼,在江南也施展不开手脚,不如送到赵超身旁,可当臂膀之用。唐辉要送礼转圜,聂丹那处也都是三皇子派系的人,要敲太子党的门都敲不开。 (九) 唐辉缺的不过也就是这么个送信的机会,而游淼正是两面逢源之时,不让唐辉去送,自己也得勤疏通京师的人脉关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写到给赵超的信时,游淼便谨慎了些,认真续下一大段,自从他娘死后,再没有几个人像赵超般待他这么好了,李治烽算一个,但赵超的关切又显得有所不同。这些情意,游淼都是明白的。 谁对他好,谁瞧不起他,游淼心里全都一清二楚。他也把这些话写进了信里,并期待有一日能家财万贯,风风光光地上京去,帮上赵超一点忙。写着写着,游淼自己都不禁眼睛红了,哽咽不胜。 唐辉在一旁看着,说:“游弟,不可太伤怀了。” “你不知道。”游淼抽了抽鼻子,把信封好,说:“锦上添花的事大家都会做,雪中送炭尤其难得。” “正是这么说。”唐辉笑道:“哥哥也觉得,失意是一时的,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游淼点点头,笑着看了李治烽一眼,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不苟言笑,静静在桌旁站着。 唐辉收了信,游淼主动将他送出去,唐辉想起一事,又问道:“你手下弟兄在挖什么?我刚过来的时候看你还在那头坐着,你是少爷,怎么还做挖土的事?” 游淼笑着说:“想开条渠,入冬都过年去了,请不到短工,自己挖挖,权当锻炼身体了。” “哎!”唐辉马上道:“徭役还用着请的?哥哥那里人多,给你拉一百人过来,十天半月就挖完了,你这么挖法,要挖到什么时候?” 游淼早知有此一说,忙笑道:“没问题没问题,那可就多谢大哥了。是兵防司的弟兄们么?一天得支多少工钱?” 唐辉道:“怎么又说到钱的事去了,冬天拉练正愁没处去,不用钱,你帮哥哥办了这事还没谢你……” “那不成。”游淼忙自谦让,唐辉又说:“真的不用支工钱,当兵的都有军饷,不来给你挖这活儿,也得拆屋倒灶地找点事做,照我看呢,山头还有不少荒地,我派个百夫长领着弟兄来,把荒地给你一起开了……” 游淼登时心花怒放,扑上去抱着唐辉的腰就喊:“你是我亲哥了!你看上什么字画随便拿!要喝什么茶随便点!” 唐辉哭笑不得道:“你别说,这哥哥弟弟的,随口喊喊还成,到了京城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延德殿里那位才是你哥呢……” 游淼抱着唐辉又蹭又拍的,整个人恨不得钻他怀里撒娇,就差亲他几口了,唐辉俊脸发红,说:“好了好了,过几日我就让弟兄们过来,州府外头还有条护城河要修,哥哥得去当监工,人就不来了,给你派个好说话的……” 游淼忙道:“不用劳烦你再跑一趟,等弟兄们过来了,我请他们吃酒,饭钱我这儿全包了。” 唐辉点头,上马与游淼道别,策马走了。 这些当兵的都是实在人,游淼心道和他们打交道和那群文官不一样,只要对唐辉这种武将稍好点儿,对方真是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太好了!”游淼回到山庄里,便把李治烽推到榻上,钻到他怀里揉来揉去,滚来滚去。 翌日,游淼起身便亲自和李治烽出门去,带了三十两银子,准备买那一百人的口粮,李治烽问:“人会不会太多了。” 游淼昨天高兴得太快,现在忽然发现似乎确实有点多,幸亏也只要养十天半个月,要是养上一年,非得把自己给吃穷不可。每人每天一斤米,一天就是一百斤……将近一两白银。这还不算猪肉青菜等吃的,还得请喝酒! 唐辉一人管上万士兵,从州府的账上支钱,这么多人要吃要喝,也真是一笔大开销。 开个渠就算不给工钱,没五十两银子还拿不下来。游淼每次算到钱时就后悔以前在京城大手大脚,五十两银子,玩会蛐蛐儿,请顿吃,流水价就没了。 李治烽在菜铺讨价还价,买了一大车萝卜,两只杀好的整猪,见游淼瞥他,问:“怎么?” 游淼说:“你值五条渠呢。” 李治烽莞尔道:“李延买我回来的时候,只花了十二两。” 游淼惨叫道:“你怎不早说!” 李治烽淡淡道:“不想你觉得买我买贵了,心里添堵。” 游淼真是无语了。 咬咬牙,把该花的都花出去了,又买了四头骡子,四辆板车,拖着一车萝卜,一车土豆,一车腊肉腊肠,一车酒回去。 这还只是一半,待会还得回来再搬一次。 这么拖两次,只够一百人吃半个月的。 游淼把自己的三十两花了,又把李治烽的二十两银子也花得干干净净,雇了几个车夫,赶着车往回走。到得山庄门口时,百夫长已带着一百名兵士来了。 游淼笑道:“这就来了?来得可真快,大哥怎么称呼?” 百夫长说:“游公子唤我王狗儿就成,唐大人亲自吩咐的,得过来……” 游淼忙道:“王大哥叫我游淼就成,来来,请弟兄们过来。” 按王队长的意思是来了就开挖,游淼却不住说吃饱了再说,吃饱了好干活,硬是拉着那群当兵的进了沈园。游淼见过自己父亲修葺碧雨山庄那会,得放开了请工匠们吃一顿,打完牙祭才好让人去干活,完工时又请人吃一顿。 王队长还让手下带了十天的口粮,游淼却不让,先吩咐起灶烧锅,把两只整猪卸了去炖,大梁一出来,见到这阵仗,登时笑道:“嚯,少爷要造福子孙万代了?这阵仗可够浩大的,我俩有吃的没有?” “有有。”游淼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都过来帮忙吧!” 于是兵士们帮着做饭,游淼又带着王队长去取酒,说:“喝点好酒,热热身子。” 游淼取出十坛状元红分了,让人把桌子搬到院里,不够的又打发人去李庄等人家借条凳,过节一般,让兵士们喝酒吃肉,饱食一顿。 状元红开坛时浓浓的酒香惊得士兵们大声喝彩,全是粗人也顾不得别的,当即吆五喝六,斗酒划拳,先吃了再说。 当日正午吃过一轮,下午士兵们带着醉意,各扛铁锹锄头,去给游淼开渠了,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回来,游淼又让李庄媳妇,朱堂媳妇过来做饭,兵士们领到吃的,也不用支帐篷了,便在沈园里随处寻个破落房间,打个地铺住下。 夜间游淼点着灯,看书画图,外头还有呼噜声,沈园竟是住下了一百人,连游淼也有点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院子里一百人住下还没住满,可见当年鼎盛之时,规模有多大。 扬州军前来帮开渠之事惊动了安陆与郭庄两地的老百姓,尤其安陆村的人,游淼一来二去采购,都买得熟了,便有不少人过来张望,毕竟这条渠通往洼地的大湖,而大湖注满后,水是通过小溪,淌向下游安陆村的。 冲着这一点,游淼在做的事,便是造福江南一地民生的工程。安陆村的村长又派人送来四十只活鸡,鸡蛋两百斤,权当答谢。游淼老实不客气全收下了,等过年时再加一顿菜给士兵们吃。 江波山庄一夜间人声鼎沸,多了不少人,进进出出的都是人,见了游淼都会点头打招呼,游淼真正开始觉得,人多了正好啊,难怪求神拜佛,求的都是送子添丁,香火旺盛什么的。 五天后,水渠已挖开近半,估摸着再过五天,便能挖到湖里去了,这水渠挖得工工整整,王队长更夸下海口,朝游淼道:“你不知道,扬州府的护城河都是哥们挖的呢,挖好这条渠,包你能用两百年。” 游淼这些日子里已嬉皮笑脸的,和这群当兵的混熟了,虽说都是粗人,但粗人有粗人的趣味,勾肩搭背地,朝王队长两拳,说:“两百年,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管个七八十年就成。” 王队长豪迈笑道:“五十年,只要大哥还活着,渠坏了,你来找我,老骨头爬也要爬着给你重挖一条。” 游淼站在渠旁看工,沈园里又有人来喊,说有客到了。游淼便让李治烽在这儿看着,径自回去见客。 走到沈园门口,看到一辆碧雨山庄的马车,游淼心里当即咯噔一响,心道嘿嘿老头子终于想起自己了? 距离离开碧雨山庄已有将近一月,钱还剩六七十两银子,游淼正盘算着什么时候要拿点沈园里的值钱物事去卖,要么是剩下的几幅字画,要么则是地窖里藏的酒,要么就是自己那几大箱子从塞外带回来的狐裘……老头子来了是什么意思?给他送钱么? 游淼颇有点不想见他,迈进二门,见影壁外站着个人,却是游汉戈,游德川没来。 游淼的脸色好看了点,问:“你来做什么?” 游汉戈正端详影壁上的字,见游淼回来了,笑道:“你家怎么多了这么多当兵的?” 游淼说:“朋友叫来的,帮我开条渠,顺便冬天拉练,你识字儿学得怎么样了?” 游汉戈说:“认了几个字,跟着教书先生学的……这是个心字,这是个……‘春’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游淼没好气道:“进来罢。” 游汉戈笑道:“好诗,前几天爹听人说,扬州兵防司散骑常尉来了一趟,没难为你罢。” “没有的事。”游淼随口答道,领着游汉戈进堂屋,门已漆好装上,桌椅也翻新了次,颇有点古色古香,雕栏玉砌的味道了,主人椅子下垫着块虎皮,两边墙上各挂着个一公一母两个鹿头,十分大气。 游汉戈在一旁坐下,游淼说:“李治烽!”继而意识到李治烽不在,只好自己起身去拿茶叶。 游汉戈说:“爹说让我带几个人过来,免得你没使唤的,我怕你这边已经买了小厮丫鬟,就没给带过来,待会回去就拨几个人,让他们自己来。” “不用了。”游淼听这话就不爽,说:“来了也用得不顺手,大眼瞪小眼的,惹人烦。” 游汉戈说:“怎么也不去买几个?” 游淼嘲笑道:“没钱。” 游汉戈略一沉吟,说:“上次的钱都花光了?不过也是,你要整饬这山庄,多的是花钱的地方。”说着要掏钱出来,游淼却说:“逗你玩呢,懒得去买,我就一个人,要那么多人服侍做什么?人多了也没意思。” 游汉戈说:“知道你开销大……”说着拿了个小布囊出来,笑道:“哥哥平日也没攒几个钱,真不是爹让我给的……” 游淼看这模样,反倒有点说不过去了,说:“你做什么呢,我又不是叫花子,你收起来罢。” 游汉戈要坚持,游淼却有点怒了,感觉他就像可怜自己,才特地拿钱来的,遂道:“收回去罢,真不缺。” 游汉戈只得收了回去。 游淼打量游汉戈,忽然又有点可怜他了,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对他好,游淼能看得出来,上次离开山庄时,游汉戈给自己的一袋银子,多半就是他这两年里的积蓄了。 如果没有父亲这档子事,游汉戈要是个表兄,游淼应当会对他很好,把他当亲哥哥看待,要么游汉戈若是当个庶子住进来,游淼起初虽不一定太乐意,但时不时也会照拂一下。 然而烦就是烦在游德川这事办得太也龌龊,导致游淼每次一见游汉戈就反胃,虽然他实在是没做什么。 “我煮杯茶你喝。”游淼随口道,开茶罐,搅茶叶。 大梁在门外见了,笑道:“游少爷,咱们办苦力活儿的也讨杯茶喝成不?” 游淼说:“你歇会儿罢,也辛苦了,进来坐。” 大梁忙道:“别脏了地方,给咱倒口茶吃就成,苦哈哈的,没尝过你们富贵人家的茶是个什么滋味儿。” 游淼:“嘿嘿,富贵人家。”说毕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这话,还是笑他自己,游汉戈便有点尴尬了,幸亏游淼没再夹枪带棒地笑话他,眉毛动了动,把茶叶搅开了,说:“当朝三殿下想请我去煮壶茶吃,我都不动手的。” (十) 游汉戈看游淼的动作,温杯,捣茶,洒茶叶,犹如行云流水般说不出的好看,偏生在少年郎手里使出来,又丝毫没有半点江南女子的妩媚味道,反而干净爽朗,充满了阳刚气息。 游淼提着长嘴铜壶潇洒一抖,那滚水犹如游龙般蜿蜒,刷拉拉地进了壶中,带着茶叶旋转,犹如一道漩涡。 游汉戈说:“我前几天学了首诗。” “什么诗?”游淼抬眼问道。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游汉戈说:“唤什么来着?” 游淼笑了笑,说:“那是词,苏轼的八声甘州。” 游汉戈笑道:“可不是,你沏茶这功夫,卷来卷去的,跟潮水一般,当真漂亮。” 游淼淡淡道:“嗯,算得上是好眼力,光是学了两句词就知我手法,茶术分三点三不点,十三相宜,七禁忌,沏茶之术有海派,西子派,甘州派,川派,寒潭派,雾里云山……等七十二门手法,我用的正是海派的‘潮退潮生’手法。” “这么沏出一杯茶。”游淼以拇指,食指与中指拈着茶杯杯沿,另一手剑指托杯底,游汉戈伸手来接,游淼却把杯朝案角一放,解释道:“香茗本身的气味能被开水卷出来。” 游汉戈端起茶,游淼又说:“一手食指抵杯底,一手两指捏杯沿,手指别碰了带热水的杯壁。” 游汉戈不好意思一笑,摇了摇头,说:“爹没教我品茶。” 大梁笑道:“这是你哥哥?游小子。” 游淼嗯了声,大梁又说:“你俩鼻梁都长得像啊,鼻子耳朵都像,鼻梁好看,都是有福有富贵的,人呢,全靠个鼻梁,鼻子长得好,命就好!” 游淼不置可否,瞥游汉戈,说:“梁师傅,碗来。” 大梁端了个碗,游淼倒给他个碗底,大梁说:“好茶好茶。”便端着出去了。 游淼自己斟了杯,喝了口,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神情略宽松了些,不再对游汉戈明嘲暗讽的了。刚才梁木匠一说,游淼也发现自己和游汉戈还是长得有点像的,虽然自己长相随娘,但父亲的烙印仍在他俩的生命里,不管游淼对这个长兄态度如何,他俩是游家的儿,走在外头,别人也能认出来这是两兄弟。 “这杯子真好看。”游汉戈惊讶地说:“杯底的鱼还会动似的。” 游淼说:“水为母,壶为父,一壶六杯,每个杯里的鱼都不一样,是我娘的嫁妆,汝窑就制了两套,一套摔了,一套我娘拿了作陪嫁,现在到我手里了。” 游汉戈说:“回去我得多认认字儿,到时候就能读书了。爹说我喝不懂茶,就没怎么教我,你走了以后,爹常常自己一个人在茶室里坐着,连我娘都不让进去。” 游淼想的却是别的事,说:“我也得去弄个茶室,弄张陆羽的茶经挂着,一来附庸风雅,二来唬人……” 游汉戈笑了起来,又说:“爹让你年三十回家一趟呢,过几天我来接你罢。” 游淼说:“算了,我走不开。” 游德川的意思,游淼自然明白,但想到要和王氏一桌吃团年饭,游淼就直反胃,游汉戈又道:“年三十要祭祖,你忘了?” 游淼这才想到这事,别的事还可不管,但祭祖却是得去的,游德川得罪了他,祖宗可没得罪他。总不能连祖宗都忘了。游德川这是吃准了他要回家去。 但也是游淼机灵,他还有一招。 “年三十我正打算进扬州一趟,采买点东西。”游淼漫不经心道:“到时候回宗族里,顺便和族老们吃顿年夜饭,就在那边祭祖了,来,哥哥,再来一杯罢。” 游淼把第二杯茶朝游汉戈面前一放,狡猾地笑了笑,游汉戈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回来看看吧。”游汉戈说:“过年不回家,也……找个时间来看看爹,算哥哥求你了。” 游淼无所谓道:“那就正月十五再去罢,反正我这边忙。” 游汉戈只得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山庄里的情况,问他种地怎么办,开荒了没有,水渠挖出来做什么,游淼拣些话答了,懒洋洋的,游汉戈午后便起身回去,游淼也不留他吃饭,免得吃食粗糙什么的被看出来他没钱,回去一说又惹王氏笑话,把他打发走了。 时近年关,天渐冷了下来,沈园一点点地修好了,修得有模有样,游淼只觉这一吊钱没白花,而且还给少了,大梁把整个院子里翻修了一次,该用的都用上了,廊柱全刷了新漆,游淼每次进家门时,都有点认不出来的感觉。 雕窗镂门,一格一格的都带着典雅富贵的味道,新的琉璃瓦是他自己出钱,重新从郭庄拉回来的,外头以灰水刷了一次,淡色的墙壁上排着整齐的琉璃瓦。 拾掇这么大个园子,当真是费了一番劲儿,当兵的还顺手把花园里的泥给游淼翻了一次,假山清理干净了,紫藤花搭了个架子,只等开春时,满院的紫藤就会瀑布一般地洒出去。 园中的几个大池子也重新疏通过,只等入水了,原先的池水是从外面朱堂守着的湖引进来的,整个园子一旦注好水,登时莺莺燕燕,便是胜景,然而现在外面的大湖干涸,连带着里面也寥落了不少。 游淼打算用竹筒设个长架,从水渠那处引点水进来,到时候园中池子环绕长廊,再在园里做个小小的竹水车,竹筒一点一点,别有一番韵味。 年廿九晚上,游淼又包了二百文钱给大小梁,送了二人一坛酒,这钱花得实在太值了,几乎还原了百年前幽深的沈园。当夜又请兵士们吃了顿好的,权当过年。 翌日是年三十,大家也不用干活了,一群当兵的就在沈园里坐着,喝点小酒,猜铜钱赌骰子玩,天不亮时,游淼便与李治烽渡过长江,朝江城府里去,载了半箱兽皮,前去拜谒宗族。 游氏宗族在流州,扬州两地都是大族,而游德川与流州来往则更密切些。这些日子里,游淼也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初游德川要改立长子,扬州这边的几个叔公是坚决反对的,游德川这才亲自到扬州来要求开族会,流州那边派出好几个族老,帮着游德川说话,最后扬州的游家没办法,才约法三章,定下不可剥夺游淼的继承权一说。 游淼惦记着这几个叔公待他的情分,便亲自上门去,将兽裘送给那几房,与叔伯兄弟说了会话,宗族这边倒是人丁兴旺,十二房人,各做各的生意,游淼笑着敬酒,又说到江波山庄的事儿上。 一名堂叔说:“我就说游小子不是混吃等死的,你们瞧瞧,瞧瞧?” 众叔伯哄笑,游淼生性机灵,又会撒娇,从小就甚得宠,堂哥堂弟也甚喜欢他。 游淼说:“现在地儿还没人种呢,哎,开春后就得想办法了。” 又一个堂哥说:“找人种还不容易?你上扬州府去,给知州手下的府丞说声,来年开春要有讨行当的,让人派到你山庄里来就成。要么找你少源茶庄那小舅,唤什么来着?” “乔珏。”有人道。 数人纷纷点头,堂哥又说:“乔珏那厮都混成人精了,杀价是一等一的好手,你上门寻他,他必定带你到那耳市里去,里头多的是卖身混饭吃的人,使点银钱,买点人回去,雇长工,招佃户,也都在那处,去就是,人还不好找?难的倒是你拿得出粮食,养得活这么多张嘴!” 游淼点了点头,一堂伯又慢条斯理道:“你既然出来了,就得做一番事业给你爹看看。我也说,淼子就不是那等愚钝的。” 游淼说:“二伯帮我写个信,我拿去扬州府敲门罢。” “那是自然。”堂伯说:“过完正月,我自写个信,直接送到扬州府去,你就不用担心了。” 游淼终于放了下心,又打听如今的生意,扬州游府里一半有地,一半则是做生意的,祖先传下来的有三百多顷好地,种茶种桑,养蚕织锦,蓖麻,梅子……一些族人坐拥良田,雇人种地。另几房头脑机灵的,则拿着货出去卖。 游府的青梅酒闻名江南,朝中贡的也是这等好酒,扬州绣品更不消说。 而流州那边的游家,则是游德川出身之处,拥有数十顷盐田,主做贩盐生意,又雇人运送鱼虾海产等,并倒卖舶来海货。什么珊瑚,珍珠,海贝,沉香木等。 游淼只想知道什么赚钱,问了一巡,堂兄弟们说的都是:这年头,只要你会做生意,什么都赚钱。 游淼道:“可是我也总得选点玩意种罢。” “种茶赚钱。”和游淼从小玩得好的堂哥打趣道:“你看你爹,一两茶叶一两金,上好的碧玉青峰,还不赚钱么?君山银雾,二两银子一两茶叶……” 年纪小的堂叔说:“淼子要种茶,还用得着找他爹?找少源茶庄。” “不成。”有人道:“少源茶庄,有好茶苗,卖不出货,这几年,哎……” 余人示意他别说得太过,好歹也是游淼母舅家,游淼却是心中一动,找母舅家要点茶苗,在自家江波山庄里种倒是可以,江北那一带水土不是正好种树么? “种桑也行。”一个堂伯说:“十年前丝贵,江南好几个地主都把果树给砍了种桑,结果几年前丝价暴跌了一回,个个血本无归,只好又把桑树砍了种茶,仔细算算,这几年丝价又得慢慢涨了。” 游淼心道这个靠谱,又说:“油呢?” “油菜。”有人道:“这个倒是成,不过扬州这里田地一天到晚雾蒙蒙的,又得下黄梅雨,不好种。” “油这几年也贵。”堂叔说:“淼子你不如就种点油菜,到时我去收了,给你二八分着卖。” “成。”游淼爽快道:“正要开春了,二月里头就种下去,到时我雇几个工,种完这茬把地平了,再寻思种点别的。” 一堂哥又道:“你再养点蜂,教人采了蜜,来点油菜花蜜吃。” 游淼当真是对这些叔伯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笑道:“行行,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去买种子。” “我指你一处去。”那堂哥又说:“你过了流州,朝西北沧州走,那里种菜的多,你别的不问,专找沧州义保县问,装成流州的买办,买隔年秋的菜籽榨油,挑肥实的菜籽儿买,要没炒过的,买个两千斤,回来自个晒种,拿一分尿兑九分水去泡个两天两夜,滤干了下土。” 游淼连连点头,想起《齐民要术》里也有说的,又问:“养蜂的人去哪儿找?” “到处都有。”堂叔说:“山茶花开的山里,自己去走走,正愁没花的养蜂人多了,你找几个,要一年四季都有花的话,养几个在山庄里,倒也是件好事,不为赚钱,常常有蜜喝也是好的。” 游淼道:“行,我到时让人找去。” 祭完祖,吃过年夜饭,族人又留游淼过夜,游淼惦记着家里,忙道不了不了,出来时车夫正套车,游淼四处看看,问:“李治烽呢?” 一小厮道:“回少爷的话,那家仆吃过饭便说出门去了,现在也不见回来。” 游淼在门口等了一会,天上下起小雪,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江南终于下雪了,只不知断桥残雪,明日是怎生个美景。 他有点想回去,又想跟李治烽在扬州逛逛,等了许久,跟几个堂哥冷得直跺脚,有亲戚打趣他,说:“嘿,别家都是家仆等少爷,你看你这少爷当的,还得等自己小厮。” 一语出,众兄弟辈的都在笑,游淼啐道:“你们是不知道,李治烽跟我兄弟一样的,别家仆家仆的叫,跟你们小厮可不一般。” “是你养在屋里的不成?”又有堂兄拿游淼打趣,把他搂在怀里捏脸。 “我看他这副样子,该不会是被小厮养在屋里的!”另一个堂哥出言调侃,引得众人哄笑,游淼正色道:“要不是李治烽帮着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没见碧雨山庄上,我爹平白无故地就给我添了个哥,那厮我是素来不认的。这李治烽才是我哥,他掏心窝子地对我好……” 正说这话时,李治烽从巷子后转过来,游淼终究有点不好意思,说:“去哪儿了?” 李治烽给游淼看一个纸包,说:“给你买好玩的去了。” 游淼道:“嗯,走罢。” 这一下众堂兄弟哄笑更甚。 (十一) “怎跟小媳妇说话似的。” “就是,这是小两口罢。” 又有人带着笑喝骂道:“谁许你‘你’啊‘你’的叫,没半点规矩,少爷也不喊了。淼子,回去好好管教他。” 李治烽的脸上有点红,站在小雪里,带着笑意看游淼,游淼说:“哎他一向不懂说话,心里待我好我知道就成了,别欺负他,我们走啦,得空来山庄上走走。” “自然自然。”堂兄弟们和游淼告别,又有人说:“既然是亲戚,你也没嫌弃哥哥们的道理。” “谁嫌弃谁呐。”游淼大乐,上了马车,与众人挥手告别,离开了扬州城。 族人待他还是极好的,父亲都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游淼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这些话,起初游淼觉得是对的,但等到长大后,又渐渐觉得游德川说的不对了。堂兄堂弟,堂叔堂伯,也都是些明理的人,各家过好各家的也就算了。上门聚一聚,一不是打秋风,二来不麻烦人,做做生意,有来有往的,大家都赚点,何乐而不为? 像游德川那样,少时风流事做多了,又挥金如土,遭族里人白眼,本来就是他自己不会做人的问题。 外头呼呼风声,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下着小雪,较之京城却仍是好天气,这时间京城的大雪不知道都下成什么样了。游淼缩在李治烽怀里,只恨不得整个人软软地和他揉在一起,李治烽则敞开毛麾袄子,裹着他,手指和游淼牵着,小声说:“困了?” “没。”游淼连眼皮子都懒得抬,说:“再抱紧点。” 李治烽搂着他,唇在游淼眉毛,眼睛上轻轻地吻。 游淼只觉甚是温暖舒服,又问:“你给我买啥好玩的了。” 李治烽在他耳边说:“回去你就知道。” 回到沈园时已是夜半,兵士们仍在喝酒猜拳,说笑话找乐子,偌大一个园子里挂满红灯笼,人生嘈杂,还有几个人扯着嗓子在打快板说书,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李治烽在大门外把纸包打开让看,里面是一大串鞭炮,游淼惊呼一声,马上去找竹竿,李治烽笑着说:“不忙,还有这个。” 李治烽又从腰包里翻出一个虎头帽,在手里翻了翻,给游淼戴上,游淼马上喊道:“放开门炮了啊!” 士兵们纷纷过来了,游淼抓着竹竿,挑起十丈长的鞭炮,李治烽去点了引子,鞭炮声惊天动地,响彻天际。 年初一,开门时门口铺了一层厚厚的爆竹屑毯子,军士们依旧各行其是,游淼也不管他们了,由得人去玩闹。不少人过了江,到江北山上去打猎,早上猎了不少山鸡野兔回来,游淼去了半晌便犯困,回来家里歇着。 开年时四家佃户都上沈园来拜年,游淼一人赏了个封儿,那年轻佃户张二从这天起便常来书房读书,于是书房里支了个炭炉子,游淼与张二人手一本书,游淼看《神农书》,张二则看《礼记》,李治烽饶有趣味地看孙子兵法,书房中暖洋洋的,外面飘着小雪,舒服得很。 年初二,扬州军的兵士终于玩够了,各自扛着工具去开渠,预计还有四五天便能完工,届时水渠一通,水车造好,再把田埂挖开,江水水流便将如蛛网般,蔓延到整个江波山庄,纵横错落,最终汇入南边的池塘,将池塘注满,流向安陆村。 游淼在地图上圈了几块地,水稻是必须种的,自己有这么大一块庄园,断然没有吃米吃面还朝外面去买的道理。江波山庄九千良田,江南七千亩,东边三千四百亩地种水稻,亩产按三百斤算,一年三季,九百斤。 一年可收三百万斤水稻——两万五千五百石。 江南之地,一石米一两银,也就是说,每年产出二万五千两银子!亩产七两五千银! 游淼的眼睛登时就直了,险些连算盘都拿不稳,手指不住哆嗦,李治烽与张二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游淼。 “羊癫疯了。”游淼说:“别管我。” 李治烽笑了起来,伸手搂着游淼,依旧看他的书,游淼则在他的怀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盘。 二万五千两银当然不全是他的,那几名老佃户游淼给降了一分,但要再招长工或新佃户,自然是不能这么算的,至少也是五分租。 一万二千五百两银,里头又要扣去整个山庄地皮向朝廷纳的捐,其中空地按一亩一钱银子算,良田按一亩五钱银子算,也得四千五百两,到手剩八千两银。 只要将这些水稻田全包出去,自己必定就饿不死了,每年还净赚八千两。游淼先前一直听说江波山庄如何难种——确实难种,没水没肥没人耕。栽水稻栽不起来,湖干涸了,要施水,只能看老天爷脸色。 水车一建好,灌溉用的江水就将是源源不绝的,别说双季稻,一年种三季都不难,亩产就这么翻了三倍。游德川不会种地,自然也不去关心铁犁,双排锄,翻铲等耕种机关。游淼把神农经放下,说:“张二,把书架上那本墨经给我扔过来。” 一本书哗啦啦飞来,李治烽抬手抓住,游淼接过,认真翻阅。 这些日子里,游淼已对几大古代种植法有了大致的概念。 《公输经》是巧匠鲁班所作,里头讲述的都是些巧夺天工的装置,水车、竹筒、机关鸢、小到铜人铁人等玩物,大到拆梁换柱,房屋结构,都有涉猎,木石注生之术虽好,但与农业的联系却是不强。 《墨经》则是墨家老祖墨子所作,论述的也都是机关,却分为兵家篇与农家篇两类。兵家篇专说飞弩,沟爪,甚至攻城云梯,抛投器,机关屋踏弩等物,这些游淼都用不着,便先放着。农家篇却是联系地利的好物,包括三行犁,巨犁,撒种器,双排锄,翻土锹,除草铁器,渠流分隔沟与驱雀铜人等等。按照这上头所记载的机关制造出来,配合《天工开物》上的磨,簸箕,颠筛等工具,一家人,两头牛,便可轻松照顾上百亩地。 《齐民要术》则是专述各种作物的秉性,包括什么地区施什么肥,是草木灰还是人畜尿等等,以及脱粒,选种等要诀。 《神农经》说的又是植物种类及作用。 这些书上无一例外,都有母亲的批注,看来母亲当年也是想把这个山庄整治好,小小的圈几块地,种种田玩,书里还有相应的分析,其中便提到,无论土地如何,收成如何,外头市上米价如何,都要种一部分水稻,以避饥荒。 乔珂儿又写到自己小时候遇过的江南瘟疫,那次瘟疫给她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有银两也买不到米面。所以不管是丰收年还是灾荒年,都要屯粮。 游淼看来看去,也相信种水稻是最安全的,因为不管什么年间,大家都要吃饭,米面卖不掉,储在自家粮仓里也不错。 游淼划出地方,在水稻田的区域上写了“八千两”的字样,东边高处田地种水稻,大约是定了,开春等水车造好了就种。而低洼一地,从山庄以东到大池塘处,土壤疏松,倒是可以考虑种点油菜,待找到养蜂人了,在池塘边建一排蜂房,这样从山庄出去,绿油油的一片油菜花田,实在是赏心悦目。 “油价现在多少?”游淼说。 张二抬眼看了游淼一眼,说:“五十八文一斤。” 李治烽漫不经心道:“五十五到六十五。” 游淼点了点头,又问:“一亩油菜能产多少菜籽油?” 张二与李治烽都答不出来,游淼去翻齐民要术,里面写到一亩地产两百五十斤油菜籽,菜籽又能榨一百斤油。亩产五两银,外加蜂蜜,倒是和种水稻差不多,多不了多少。 游淼欣然把笔一挥,圈了五百亩地种油菜。 外头有人在喊,声音依稀听不清楚,似乎在唤游淼。 “老小!”那男人声音道:“在家里么?看你来了!” 游淼被蛰了一般跳起来,匆匆忙忙穿靴子,穿不上,光着脚就朝外跑,见一男人在院里探头探脑,说:“这么气派的园子,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 “小舅——!”游淼大喊大叫,跑过回廊,朝那男人怀里一扑,疯子一般又蹭又滚。 那男人正是游淼母舅家乔珏,见了游淼便把他搂怀里,又按在墙上揉了揉脑袋,说:“你这小混球!小舅不来见你,你敢情还不回你娘家里来了!” 游淼见了乔珏,简直是又哭又笑,拖着他进堂屋内,把他按在长榻上就朝他怀里钻,埋在他胸口上,半晌不发一语。 “好了好了。”乔珏只是忍不住地笑,拍拍游淼的背,示意他起来,见游淼眼眶儿红了,嘲笑道:“刚想说你长高了些,还跟个小孩模样似的哭鼻子。” 游淼抽了抽鼻子,李治烽拿着他的靴子过来,服侍他穿上,游淼自己去内间取茶,说:“你怎么来了?” 乔珏道:“来看你呗,你二舅家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过几天,寻思着投奔你来了。” 游淼破涕为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你过来选一间住下就行。” 游淼踮着脚,把高处一套壶,一盒茶叶拿下来,乔珏四处看看,摇头晃脑道:“这就是二姐当年买下的庄子?倒是不错。”说着又朝李治烽点点头,说:“你忙你的罢,不用伺候了,我是他小舅,你当我自己人就成。” 那乔珏何许人也?原是少源茶庄二庄主,昔年乔珂儿的爹娘生了四个孩子,江南瘟疫时,大女儿与女婿都染病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名唤乔苼。 少源茶庄长房嫡子乔璋,父母去世后便接手了茶庄,娶了当地有名的一女人白氏。 三女儿乔珂儿嫁给游德川,便是游淼的娘。 小儿子乔珏,出世时正赶上茶庄没落的时候,少年时颇有点游淼的模样,都说外甥像舅,乔珏与游淼岁数只差了五岁,是乔珂儿一手带大的,小时候也常到碧雨山庄住,与游淼看上去倒是亲兄弟一般,都是粉雕玉琢,玉树临风的模样。 更难得的是,乔珏出世没多久爹娘便染上瘟疫去了,乔珂儿给乔珏请了个乳母,便是孙嬷嬷。这孙嬷嬷后来也是游淼的奶娘,按江南世族的惯例,喝过同个奶娘的乳汁,自发小始就是好兄弟,平日里须得互相照顾着的。 所以乔珏与游淼既是舅甥亲戚,又是从小的玩伴,情同手足,自不消说,游淼回家后来了江波山庄,本想先去见上乔珏一面,然而想到母舅家人多口杂,当家的二舅妈又不是易与之辈。去了也是徒惹烦恼,不如先定个地方住下来,待山庄成规模了,再让乔珏过来。 乔珏这人也是个有才的,天文术数,四书五经,奇门遁甲,卜算茶道,几乎样样精通,读书时曾把夫子驳得无话可说,却生性不羁,不喜作文章考功名,游淼上京读书时,乔珏还在给少源茶庄管账,每日随便写写算算,算完便出来游手好闲地逛。 游淼取下一个黑白两色的陶壶,一黑一白两个杯,说:“我这恰好有些君山银雾。” “不忙。”乔珏忙道:“你喝我的,我带了些茶来给你尝尝。” 乔珏从袖中取出一包茶,说:“这是我前年藏的一点冻顶乌龙。” 游淼没用母亲的随嫁茶具,拿这两个杯泡了茶,又问:“家里怎么样了。” 乔珏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是几年前那样,天天闹,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照我看呢,就把茶庄的铺面关了,要么换开个当铺。你看你二舅那人,一年到头,好不容易种点茶出来,他要按来收茶的人的价,全出清也就算了,偏生不听劝,要放自己茶庄里卖。” 游淼知道少源茶庄生意不好,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老爸游德川太会做生意了,现在江南的茶商抢生意路子抢得快要杀人放火,乔璋那点头脑,哪抢得过别人全部勾结在一起的茶商? (十二) 从前小时候他听母亲和二舅妈吵过几次,那会儿不懂,但现在大约是懂了的。 “都联手压咱们家的茶价么?”游淼问:“让二舅能卖就卖了罢。” “你二舅榆木脑袋。”乔珏没好气道:“要能说得通也不是现在这光景了。跟他多说几句,就跟害他似的。” 游淼乐了,说:“表姐呢?” 乔珏说:“还是那样,跟那女的天天吵架,嫁不出去,你娘一去,没人压着茶庄里,你二舅妈越来越蹬鼻子上脸的了,每月给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游淼说:“要么你来我这儿住着罢,我看你也别走了。” 乔珏不答,拿着杯端详,笑道:“这俩杯有意思。” 游淼打趣道:“在京城买的,唤作太极壶,地摊货,二两银子。” 太极杯中注满茶,游淼尝了一口,初时虽无甚特别之处,然而入口后静静回味,缓慢回甘,又有种醇厚之感,犹如厚重山水之气带着灵动的墨香,在舌上一层层地蔓了开来。 “好茶。”游淼说。 “是罢。”乔珏说:“我给你二舅说了几次,家里都不做这茶叶,非要种绿茶。” 游淼笑道:“这边的人可不是正喜欢喝绿茶么?你要做乌龙茶生意,须得走湖广两路,京城,蜀中这些地儿才卖得掉。” 乔珏说:“听说北方那些官儿爷,倒是顶喜欢吃乌龙茶的。” 游淼道:“你那儿有茶苗么?” 乔珏道:“多的是茶苗,就是没地方种。” 游淼说:“你也别回家里跟那女的置气了,茶苗收一收,带我这来种,听我的,小舅,我都想死你啦!” 乔珏叹了口气,游淼正想过几天上少源茶庄去串个门,拿点茶苗种起来,江南一地绿茶市场肯定是抢不过自己老爹的,种点乌龙茶,还可以送去京城卖。 “我再回家看看罢。”乔珏如是说。 游淼知道这事跑不了乔珏的,就算他人不来,茶苗也得送过来,半点不担心,喝过三巡茶,便带着乔珏出去看山庄,乔珏啧啧赞叹,问到游淼在京中之事,游淼便得意的一一说了。说三皇子赵超喜欢他,想招他去当伴读,又说家里的事。 乔珏乃是扬州出了名的美男子,与游淼朝那一站,舅甥二人各有各的俊味儿,当天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看过整个山庄,晚上游淼招待乔珏吃了顿农家饭,李治烽下厨,做了条蒸鱼,李庄家与朱堂家的媳妇上来山庄里帮工,煨了一罐土鸡汤。炒了盘腊肉,血肠切片,年糕爆炒,又有时蔬与蒸蛋羹。 游淼不住给乔珏斟酒,说:“这才刚住下来,吃的喝的,都没甚么稀奇,你随便吃些罢。” “不妨不妨。”乔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说:“咱家茶庄里,不过也就是这么个吃法。” 游淼听到这话先是惊讶,继而又觉得挺可怜的,母舅家排场一度也不小,怎么沦落到这光景了? “银钱转不过来么?”游淼终于觉得有点不妙了。 “岂止转不过来?”乔珏说:“尾大不掉,说的就是这种家传生意,二十年前这么做,行,可以,现在再走一样的货路,自然是不成的。原本三姐在的时候,一年还有八九百两银子的进账,这几年里,你二舅拆东墙补西墙,欠的钱都不知道堆多少起来了。只见白条不见货款,你舅妈还养着娘家一帮子亲戚,三不五时来账上支银子,哎,难。” 游淼知道乔珏先前管账,管少源茶庄所有的银钱出入,亏了赚了,都瞒不过他的眼,既这么说,多半是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你来坐。”游淼拉李治烽。 李治烽忙摆手,说:“我在外头吃。” “让你坐你就坐。”乔珏笑道:“我甥儿也说了的,你是他顶好的弟兄……” 游淼的脸马上就红了,忙道:“好了好了。” 乔珏又叹了口气,说:“你那事儿听说了,小舅本想上门去寻他……” 游淼笑了笑,说:“没什么,总归是命罢了。” 乔珏拿起酒碗,和游淼碰了碰,又说:“这些年里少源茶庄全靠你爹帮衬着,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我那嫂子还不住地讨好游德川……小舅心里听了也窝火。” 游淼说:“我爹那人向来就不是个东西,你上门去他也不理你,没说的事儿,你也别放心上。” 两人碰了酒碗,各自喝了口酒,乔珏说:“可不是这么个道理!那天我听了这事也哭了一场,多亏三姐买的这山庄还留着,不然小舅想到你要遭恶妇白眼,晚上连睡觉都睡不着。” 游淼笑道:“跟他们置气没用的,过好自己的,吃好喝好,她想让我憋屈,我偏不,我得过出个人样儿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了。” 乔珏莞尔道:“就是这么说来着,你可比我聪明多了,我也是,家里那破事儿,总看不开,没的给自己找气受。”说着又注意到李治烽还站在一旁,便用筷子敲了敲酒碗,笑道:“李治烽,你来坐罢,我把你当自家人,你也把我当自家人不是?” 李治烽点点头,在桌旁坐了,三人一席吃过酒饭,当夜游淼也不让乔珏回去,两人便共一榻睡着,抱着他的腰,犹如回到小时候一般,总有些说不完的话。 乔珏是乔珂儿带大的,琴棋书画,诗书礼艺,都学了个十足十,游淼儿时便十分崇拜着小舅,两人说到深夜,说着说着睡着了,时睡时醒,醒了又说,游淼告诉他自己要做个水车,乔珏便道自己这些年里也还有几百两的积蓄,待过几天回去取了拿来给他用。 两人迷迷糊糊混在一起,抱着睡到初三日上三竿时分,乔珏起来用过午饭便说要回去。游淼还想再留,乔珏却说要顺路去茶庄地里看看,预备下年初使人摘春芽儿。游淼这才恋恋不舍朝他告别。 年初四,水渠已挖好了,就等着水车上去。游淼想到江北处要栽树,就得把原本长的椴木给砍掉一批,这些木材都是上百年前山庄主人种的,郭庄人时不时要做家具,都会到北山上来砍树。 游淼去借了几十把斧,请当兵的去把树给他砍了,又抛下江里去,对面李治烽用绳索套着,拉到江岸边来。眼下造水车的钱不用再发愁,但游淼也想着能省就省些,至少在板材上,山庄里能出就出了。 江北的游淼不打算再垦成耕地,一来地势起伏,不像江南好开垦,要做成耕地,就势必要垦梯田,灌溉也成问题。 二来大江横在中间,每日来往耕种也是个麻烦事,不便打理,不如种茶种桑,通通培养成林地,既防风又防泥石。两千多亩地,种个一千亩的茶,一千亩的桑树,余下的地方种梅子。 扬州军那群当兵的给游淼把江南的荒地大致开了,又放火烧过一次杂草,整个山庄里春日浓烟冲天,煞是壮观,直到年初七,所有的事都办好了。游淼又大开筵席,请人饱饱地吃了一顿,拿了五吊钱分给士兵们,把人送走。 人全走了,沈园中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剩下游淼与李治烽。 张二如平常一般,每日上来看看书,顺便帮着打扫。 “钱够用吗?”李治烽难得地主动问。 “够了罢。”游淼和李治烽坐在江边,守着那一大堆椴木,江滩下游有一块极大的空地,椴木整整齐齐地码了十剁。夜里几个佃户轮流值夜,带小狗儿守着,白天则是游淼亲自在江边走走,发发呆,看看书,摸摸石头,和李治烽烤鱼吃。 曾经在京城的过往,都恍若隔世一般,在江南这里守着个自己的山庄,每天日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淼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农夫了。 “小舅说他的钱能借我。”游淼解释道:“过几天等那老头儿过来,合计一下钱再找他不迟。” 钱钱钱,做什么都要钱,佃户还没招到,自己手上的钱已经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要等水渠好了以后再去招工,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希望多来点。 一年之计在于春,耕地的时候快要来了。 郭庄与安陆县都开了市,扬州城里更是一派热闹气氛,游淼挺想去玩,但走不开。只好在家里守着,正等得不耐烦时,上头终于有人在喊。 朱堂趴在悬崖上,朝下面叫道:“少爷——!” “什么?!”游淼抬头。 朱堂喊了几声,游淼听不清楚,李治烽耳力却是极好,说:“黄老头来了,还带着不少人。” 游淼大喜,说:“快,咱们这就上去。” 李治烽说:“不忙,他们现在循着江边的路正要下来。” 游淼心里十分忐忑,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大梁背着黄老匠沿江路下来,身后还跟着陆陆续续,三十来个做工的,游淼吓了一跳,这么多人?! 这些做工的都是熟手匠人,不比当兵的,真要雇他们,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但人已经来了,游淼也只得上前招呼,黄老匠说:“怎么没回家过年?也没去市集上走走?” “走不开。”游淼笑道:“事儿没办好,心里不踏实。” “唔。”黄老匠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下,双手拄着拐杖,说:“过几日这大家伙动工了,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游淼有点紧张,说:“老师看完图纸了么?” 黄老匠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加的几处,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少,你得心里有数了。” “好的好的。”游淼捏了把汗,脸色有点不自在,几名工匠在看木材,说说笑笑,游淼知道这次难免要割肉了,没个几百两银子,黄老匠多半不会放过他。 “你想想清楚。”黄老匠说:“这水车一做,就是百年千年的福泽,我是不在乎钱的,你若是舍不得,趁早说清,我好带着人回去,这些儿孙们,你光在安陆也找不齐,可是我从扬州各地招来的,你别临到时候又反悔。” 游淼像个学徒般乖乖站着,恭敬道:“晚辈绝对没这意思。” 黄老匠又说:“他们过来帮你干这活儿呢,也不全是为的钱,这点我也得给你说开了,这么大个水车,寻常匠人,也不是能碰见的,修梁起柱盖房的活儿,和做机关不一样。” 那群匠人纷纷点头,说是是,黄老匠又说:“你们也得尽心尽力,既是帮工,又是学艺,决计不可忽悠了少爷去。” 一名年纪大点的工匠道:“老爷子这话说的,谁不知道咱们安平的巧匠,只要上了,就没有磨烂工的理,你们说,是吧。” 黄老匠点了点头,说:“游淼家是碧雨山庄的,也不会短了你们一分工钱,大家尽心就是。” 众工匠这才知道游淼身世,游淼被黄老匠这番话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猜测这黄老匠要不是个老骗子,就真的是个德高望重的祖师爷爷了。 看他徒弟大小梁给自己修沈园尽心尽力的模样,以及修复后的水准,倒不像个骗子。 那么黄老匠多半已极少出山接活了,还是靠的水车,才让他接的工程。若所言不差,想必这些工匠也是为了水车而来,在悬崖上修水车,别说扬州,就连整个中原,也很少有人能做这差事,参与架设这个巨型机关,所学远比工钱更多。 黄老匠又给游淼介绍他的大徒弟,那徒弟已是六十来岁,身体却十分结实,名唤吴壮,游淼与他们打过招呼,说:“先回山庄去坐坐,请大家吃点茶?” 黄老匠说:“先谈钱的事,材料我给你列出来了,这笔钱是你自己出,自己找人去买,我不拿你半分。这里给你做工的,能工二十,每人每天五钱银子。你意下如何?” 游淼心道还好还好,不算多,说:“行,都听老师的。” 黄老匠又慢条斯理的说:“十名帮工,每人每天二百文钱。” 游淼道:“可以。” 黄老匠又说:“你管两顿饭,开工前一席,完工时一席,起席一头猪,一坛好酒。其余时候,你们呢,各自去郭庄安陆吃,别蹭游少爷的饭,我看他山庄里也没几个人,众口难调。” 游淼笑道:“没所谓,管众家哥哥的饭也不难。” 黄老匠摆了摆拐杖,说:“他们被养的嘴叼,你要没别的说,就这么定了。” 游淼连忙点头,黄老匠斜眼瞥江边的椴木,说:“本来也想让你去买点木,你倒是备齐了。” 游淼带着黄老匠去看木,问:“这木能用么?” 黄老匠点了点头,用拐杖敲了敲,说:“一百二十年的椴木,是好料子,徒儿们这就卸板子罢。” 工匠们本已散开,听到黄老匠这话,便各自取下背着的家当,组刨床,弹墨线,擦锯子。游淼要过去帮忙,黄老匠却道:“不忙,跟着你的人,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治烽报了姓名,黄老匠说:“游小子,你且将他留在这处,临时要用什么,单子给他,让他去采买。” 游淼嗯了声,黄老匠回到石上坐下,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图我改了些地方。” (十三) 游淼先前一张图画得粗糙,都是墨经上的东西现学现卖,自己本没学到什么,黄老匠指着几处问他,游淼俱一头雾水,颇有点答非所问。 “我道你是家传。”黄老匠怒道:“怎的也是个禄蠹!你老实说,这图纸谁给你的!叫画图纸的人过来!” 游淼叫苦道:“老师,真的是我自己画的!你等等,我去拿书来与你看。” 游淼上去跑了一趟,再下来时捧了一叠书,黄老匠挨本在江边翻了下,沉吟半晌,而后点了点头,说:“老师现讲予你听,你记清楚了,只讲一次。” 游淼坐在黄老匠身旁,黄老匠依次将锚钩,铁链,隼钉,水车受力等等地方给他剖析开去,游淼渐渐地听懂了,听得不住笑。黄老匠又看他,说:“笑,就知道笑。” 游淼笑着说:“学懂了,所以笑,不然怎么说佛祖拈花,迦叶会心而笑呢。” “嗯。”黄老匠道:“就是这么个理,你还有些事要去办,我看就靠你俩还忙不过来。” 游淼拿着那一叠羊皮,上头是整个风车的拆解图,水斗足足有一百零八个,木架分五个部分,链条两根,一百八十丈,三尺为一节,分六百节。又有勾着水斗的大铁钩,中央还有拆成八个小零件的转轮。更有转轴,轴承,滚珠,四通臂,八通臂等零件结构,最复杂的便是中间泡在江水里的巨大涡轮,这个涡轮是竖贴着悬崖,被固定在水面上的,下半圆泡在江水里,随江水奔腾而转动,带动四百丈的铰链,令水斗一节节地升上悬崖顶端,把水倒进渠中。 洪汛一来,江面上升便会托着竖直涡轮上升,铰链水车大半被泡在水中,转速便会变慢,中央还有摇把,可随时调速。 李治烽说:“要买铁是不?我去吧。” 黄老匠说:“你二人都需去,光你一人说不清楚,游小子,你先得去扬州一趟,买铁,再送到南北两村去,照着图上画的吩咐打铁。” 游淼嗯了声,心道这麻烦事儿可真多,别的不说,光是买铁,寻常人家就买不到多少。黄老匠又说:“你带着这木牌儿去,找扬州畿兵防司的唐辉……” 游淼马上道:“我认识他!交情还好,是自家兄弟。” 黄老匠又看了游淼一眼,欣然道:“如此正好,唐辉制木车也是找我徒子徒孙儿,你既然认识他,就省了老头儿个人情,去罢。” 游淼嗯了声要回山庄去,心想顺便点点钱,自己就剩下五十两银子了,得拿点东西去变卖,心里又算这群工匠的工钱要多少,忽想到一事,说:“老师,我也得给您开点工钱……” 黄老匠摆手示意不用,说:“完工那天,请老师喝杯茶就成了。” “这怎么好意思……”游淼忙笑道。 黄老匠看着江水,难得地笑了笑,说:“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得去见阎罗王,不缺钱,老骨头干点活儿,就当是玩了。” 游淼知道这老头儿脾气,便也不勉强了,带着李治烽沿着江边上去,心里不住盘算自己的钱。 李治烽看出他脸色不太好,遂道:“钱不够了,是不是。” 游淼嗯了声,说:“咱们先把那几箱狐裘带去扬州卖了,可惜没在年前卖,不然还能卖个好价钱。” 李治烽背着游淼在山上走,说:“江南有押镖的么?我去劫趟镖。” 游淼哭笑不得道:“别说胡话。” 李治烽作了个蒙面的动作,说:“蒙着脸,管保认不出是我。” 游淼道:“别,也不是真的缺钱,我娘那套茶具,能卖二百两银子呢,就是不想卖。实在没法了,就把茶具拿去当铺里押着,以后有钱赎回来也就是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去找小舅乔珏借钱,一会儿又想着拿沈园里的东西去当,回了山庄先把算盘拿出来,打了会算盘开工匠们的工钱,这活儿起码要做一个月,光工钱就要三百六十两银子。 还要买铁,算上毛耗得用上四千斤铁,也要花一百二十两银,打铁工钱三十两,共一百五十两。 两百根毛竹搭脚手架,二十两银。 五百多两银子……游淼算来算去,拿着手里的五十两银,简直是欲哭无泪。想了一会,翻箱倒柜,把临走时游汉戈给他的钱囊也翻出来,杯水车薪的,能凑也凑着点,翻过钱囊朝下一倒—— ——哗啦一声,洒出十几枚金灿灿的金锞! 游淼登时就吓了一跳,李治烽说:“金子?” 游淼道:“这怎么回事?便宜哥哥还这么大方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游淼让李治烽把门关上,拿了把铁尺,在桌上细细清点黄金,还有几个掉柜子底下去了,李治烽弯腰去拾,拢在桌上。 一五,一十……十五……十八。 十八枚金锞,游淼正转头要让拿秤,李治烽已把称碎银的小秤放在桌上,游淼挨个秤过,每个金锞二两,共三十六两明晃晃的黄金。 “倒是有心。”李治烽说。 游淼嗯了声,手指摩挲金锞子,见上面写的都是些长命百岁的字样,大约猜到了这些黄金的来历——一定是游汉戈出生后,每年做寿时,游德川私底下遣人给他的东西。游汉戈今年十八岁,正好足足十八个。 游淼的鼻子有点酸,心道给的金子,他怎么个花也花不下手去。 游淼这人素来是讲究情谊的,别人对他有一分的好,他便会拿十分去回报,游汉戈把自己这些年里的积蓄都给了他,游淼一时间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游淼疲惫地吁了口气,问:“现在一两金兑多少银子?” 李治烽说:“去问问罢,不清楚。” 游淼斟酌再三,还是把黄金揣着,和李治烽离了家,进扬州城去了。 前些年里在京城一两金能兑十八两银,如今在江南等地更涨了些,游淼进过几家金铺,都说兑二十两四钱,最后游淼总觉得把金兑了不妥,还是进了当铺,把游汉戈给他的金当了七百两银子。 当铺一边给游淼开票一边唏嘘少爷有钱,游淼却没半点表情,把银票朝怀里一揣,出来又找兵防司买铁。 然而唐辉却不在扬州,副军校尉说一过年初三便上京走动去了,游淼心道这家伙倒也心急,于是打听几句,幸亏唐辉临走时吩咐过,游淼若来了,一应要求都得给他办了。游淼要开张文书买铁,那校尉有点犯难,最后还是咬着牙给游淼开了六千斤生铁。 “买这么多?”李治烽出来问道。 游淼使了五两银子与那校尉,出来便道:“咱们还得自己请人打点犁具呢,以后留着能用,反正随时可来盐铁坊领。” 两人又进了扬州盐铁坊,游淼手中的票是吃的扬州军的铁分例,恰恰好来得早,开年就来,否则若年底来,连半斤铁也分不到了。盐铁坊管事对这种私购官铁官盐的事已见怪不怪,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疏通,游淼一边在心底骂娘,一边赔笑把白银乖乖奉上,那管事才让游淼去库里领。 然而管库房的也要钱,游淼只好又使了二两银子给他,心里不住诅咒这群见钱眼开的货,来年要是老子当了官,全拿银子砸你们个头破血流。 “一次把六千斤铁全领回去罢。”游淼小声与李治烽嘀咕:“不然下次又得来送钱。” 李治烽说:“得去雇个车,运到码头,再送船上,逆着江送上去。” 六千斤铁锭,游淼一看就想哭,幸亏都是五十斤五十斤地码着,否则要一千斤一坨,游淼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去你母舅家看看么?”李治烽说。 “下回再去打招呼罢。”游淼一屁股坐在那堆铁锭上,说:“我累了,歇会儿,你去雇车。” 李治烽去市集雇车,雇完车还得雇船,只怕没这么快回来,游淼便在盐铁司外发呆。 早知带本书出来看看,游淼正无聊时,忽见李治烽回来了,莫名其妙起身,却见李治烽带回来个人,正是乔珏。 “怎么跑城里来了?”乔珏笑道。 游淼笑着说:“来得正好。” 李治烽说:“我去雇船。” 乔珏又带了两个小厮,说:“车有了,小舅明儿让家里派个车,帮你把东西拉到江边码头上去,让李兄弟先去雇船,走,咱俩去市集逛逛。” 小厮守着那几大堆铁锭,游淼正说别麻烦了,乔珏却道:“你不知道,现在开年,扬州城里做生意的多,当天雇不到船,得提前一天说好,明儿赶早地下水去,你别担心了,我让李治烽去寻码头上的熟人。” 李治烽拿着个字条又走了,游淼便跟着乔珏上车,朝市集上走,乔珏又道:“晚上回家里来歇一宿,明儿早上我陪你回去,顺便看看那边的地。” 游淼问:“茶苗的事怎么样了?” 乔珏说:“嗨,我要茶苗,他还敢说什么不成?” 游淼点了点头,两人在扬州市集外下了车,刚过完年,暖风吹得人懒洋洋的,扬州的市集都在河边,春风拂面,柳点涟漪,河道两岸全是大摊小摊。人声熙攘来去,一派繁华景象。 乔珏拉着游淼的手,沿途逛着过去,引得江南美貌女子看个没完,游淼在卖小玩物的地方看了一会,乔珏给他个腰佩,又拉着他走了。 乔珏的长相正是江南一带的灵秀男子,两道墨似的浓眉似足了游淼外公年轻时模样,两人都是唇红齿白,手指头勾着,一晃一晃,游淼朝他说了游汉戈给钱的事,乔珏听得不住唏嘘,说:“那小子也不算太坏。” “唔。”游淼说:“给我钱我就用了,也没想这许多,吃点甚么好吃的?” 乔珏带游淼到河边坐下,点了一碟炸虾,一碗鱼饺,游淼已有好久未曾吃到扬州菜了,当即食指大动,又叫了一碟鱼皮面,鱼皮面酥软可口,开春的河虾炸得酥脆咸鲜,游淼又说:“我看有炸得酥脆的鱼儿,包点给李治烽吃。” “嗯。”乔珏说:“待会带你去东市集上看看,包你满意。” “东市?”游淼问。 “嗯。”乔珏吃过饭,掏钱付账,又带游淼起来过桥,桥下撑着伞的女孩抬头看他们,嘴角带着一抹妩媚的笑。 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对那等温婉女子,却是毫无感觉了,吃着一包炒油豆,面无表情地看着。 乔珏笑道:“什么时候也该给你娶个媳妇了。你爹不上心,到时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哎哎。”游淼忙道:“罢了罢了,养不起媳妇,也不想被管着。” 乔珏捏了捏游淼的脸,揶揄道:“老实说话,你是不是上京一趟,跟着京城那些公子哥儿不学好,成兔儿爷了?” 游淼一张脸马上红了,说:“你才兔儿爷,都被你带出来的。” 乔珏正色道:“该娶亲的就得娶亲,可别耽误了自己。” 游淼嗯了声,乔珏牵着他的手朝桥下走,两人走走停停,扬州的春光确实好,小孩子嘻嘻哈哈地闹,游淼见这大好景色,不禁整个人都懒了,也不想走了。 两人到了东市,东市较之西市要混乱得多,到处都是卖鱼卖生鲜的摊子,地上湿漉漉的一层,四处都是泥,游淼说:“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乔珏道:“喏,你不是想招佃户,找长工么?” 游淼站在一个围栏前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东市是卖丫鬟卖小厮的地方,整个扬州,交州的贫苦人家,都会拖儿带女地到这里来,养不起儿的,便想着签个卖身契,把儿女卖给富贵人家。 更有不少过不下去的佃户,拖家带口地到扬州来找活儿干,还有皮肤黝黑的做农活的短工长工,蹲在棚子角处,端着个破碗吃面。 游淼与乔珏衣着光鲜,刚走进贩人市集里,便有一群人围上来。 “老爷,招工不?” “老爷找人种地么?” “老爷赏口饭吃罢!” 乔珏挡着人,生怕游淼被挤着了,呵斥道:“一边去!” 游淼一见这么多人,登时喜不自胜,马上拉着乔珏的袖子,说:“小舅,这些人我全要了……” 乔珏小声道:“你别胡乱说话,看上哪个,小舅给你说话就成。” 游淼:“我山庄里是真缺人,有地没人种……” 乔珏说:“请得起长工也不能乱请,有人是混日子偷懒的,交给小舅就成,这种事儿宁缺毋滥……” 游淼便跟着乔珏走,乔珏又回头说:“李治烽服侍你虽说上心,可没几个使唤的终究不成,我本来想派几个身边人给你,奈何现在茶庄里的人都被那女的收买了。我就一个听话的……” 游淼道:“我不从碧雨山庄里带人也是因为这个……” 乔珏道:“我给你买几个机灵的,你要放房里放房外都成。要丫鬟还是小厮?” (十四) 两人站在小耳儿市前,一排站的全是人,各个蓬头垢面,拿眼不住打量游淼与乔珏。游淼终于被震着了。以前从没见过,如今真真切切接触到了一次,这是在卖人。男女老少,明码标价,高的矮的,年轻的,壮实的,只要有钱,就能买走。 这还和贩卖人口的人牙子不一样,人牙子是要被官府抓的,这里的人都是自愿卖身,只为了混口饭吃,游淼良久有点说不上话的感觉。 乔珏手肘碰碰游淼,说:“问你呢,要男要女?” 游淼说:“我……我不知道。” 游淼看了忽然就有点心酸,他命好,真的命好,要是出生在这等人家,自己多半也是个等着被爹娘卖的命。 游淼道:“买男孩儿罢。” “选我们家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忙说:“我媳妇没了,就俩儿子,你把我们都带着去,我给你打理花园,能种地,儿子都给你使唤。” 游淼正动心时,乔珏却道:“你小儿子这才多大,能做什么的?” 那男人笑道:“都听话的,今年也十一岁了。” 游淼说:“大儿子呢?” 男人说:“大的十六了。” 乔珏让那小孩张开嘴,看他牙齿齐整不,大男孩牵着个小男孩,都晒得甚黑,提防地看着游淼。 “快叫老爷。”男人小声说。 两个孩子只是不吭声。 游淼说:“要了罢。” 乔珏问那男人:“你姓甚么?户籍纸带了么?负债没有?” 那男人赔笑道:“回老爷的话,我姓宋,交州人士,是欠着债的,欠地主家七吊钱……” 男人拿出欠条让看,乔珏朝游淼说:“不划算,到那边看看去。” 乔珏扯着游淼让走,游淼却回头问道:“你为什么到扬州来?” “走。”乔珏在游淼耳畔低声道:“你是来招人的,不是来当活菩萨。” 那姓宋的男人追着游淼说:“少爷!少爷!我媳妇病死了,我爹传我二亩薄田,交不起租,还被地主收了去,请不起大夫才借的钱……也没钱埋我儿子的娘……少爷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吃罢……” 乔珏笑着说:“别全信他们,半真半假,听听就成。” 游淼点点头,索性不说话了,两人走过半条街,一户户的要么卖身,要么找工。游淼这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人没有地,连一家人都养不活。乔珏又给游淼解释,这些人都是没了地,跑出来讨活糊口。 这年头不是说有几亩田地就有饭吃,人种出东西来,收成得拿去卖,而米价面价,都操纵在商人们的手里,种几亩薄田,风调雨顺的年头,勉强只能供一家人糊口。而万一碰上旱涝,收成不好的年景,又要应对苛捐杂役,就只好拿地去相抵,找地主借钱。利滚利的没钱还,地被收了,于是去当长工,收不抵租儿,欠一屁股债,更缴不起朝廷的租,就只好背井离乡,换个地方讨饭吃。 留在原籍,还不起债,就得拿儿女去抵。 游淼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初时那点高兴都烟消云散了,两人逛过集市,忽见耳市西头玉树临风地站着个人,长身而立,边吃着什么东西,正是李治烽。 李治烽拿着个烧饼在吃,边低头看面前跪着的俩小孩儿。 “李治烽!”游淼说。 李治烽见游淼来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给他,游淼摸出给他买的炸鱼儿,李治烽接过就吃了。 乔珏在另一旁看人,游淼便问道:“船雇好了?” 李治烽点头道:“雇好了,明天一早能走。” 游淼吃着糖葫芦,李治烽吃炸鱼,两人都在看面前跪着的小孩,两个小孩是双胞胎,抱着块木板,上头写着“卖身葬父”。身后还有个死人,死人身上用麻布盖着,苍蝇嗡嗡地响。 “怎跑这来了。”游淼说。 李治烽道:“听说这里有找工的,想过来给你买几个小厮,放院子里使唤。” 游淼挤了挤眼睛,说:“你不耐烦伺候我了?” 李治烽自顾自地吃,说:“我一个人,看不住你,你又使唤我去外头干活,身边又没个人,找俩小厮,杂活让他们做去,我就能跟着你了。” 游淼点了点头,伸手去挽李治烽的手掌,两人十指交扣地牵着,晃了晃,又说:“你以前也这么举着个牌子等人来买?” “呵呵。”李治烽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游淼禁不住地想打趣他,李治烽说:“给他们一两银子,让他们把爹埋了罢。” 游淼看那俩少年,虽瘦瘦小小,却十分精神,便伸手摸钱,李治烽问:“你们几岁了?” “十五。”一少年答道。 “叫什么名字?”李治烽又问。 “我叫穆严,他叫穆风。”另一少年看了看自己兄弟,又抬眼看李治烽,游淼说:“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先说话的那人指指自己,说:“我是哥哥。” “去把你们的爹葬了。”游淼给他们一两银子,双胞胎里大点的马上起身走了,李治烽说:“这是你们的少爷,把事情办完以后,明天清早到扬州江边码头来等罢。” 穆风恭恭敬敬,给游淼磕了三个响头,游淼扶他起来,便和李治烽朝市集东边去。 “我背你。”李治烽说:“地上脏。” “别。”游淼反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被一群人老爷老爷地叫,又被家仆背着,实在说不过去。乔珏见到李治烽,便招手让他过去,说:“这孩子怎么样?” 那少年安静站着,只比李治烽高了些许,穿着双破草鞋,手长脚长,双眼不像寻常人浑浑噩噩的,十分明亮,说:“我不卖身,我哥犯了事,充军去了,我就谋个差事,好使钱通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游淼问。 “你尽问人名字做什么?”乔珏打趣道:“小厮领回家,你不会自己给他们起个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程光武。” 游淼看了一会,李治烽两根手指挟着程光武手腕,把他的手臂拈起来,瘦得骨头嶙峋,手指修长,皮肤黝黑。 “习武的好骨格。”李治烽漫不经心道。 程光武要摔开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却稍一用力,手指跟钳子似的,程光武马上五官抽搐,痛得闷哼一声躬身。 “别欺负他。”游淼笑道,李治烽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松开了手。 程光武捧着手腕,说:“一月给我半吊钱,我就跟着你走。” 乔珏看了游淼一眼,朝程光武说:“行,你明天赶早的,到扬州码头等罢。” 周围的男人听到这话,又纷纷涌过来,乔珏马上道:“别挤!仔细挤着我家少爷!” 李治烽护着游淼,周围围了一群人,乔珏掸了掸袖子,云淡风轻地说:“你们人多了,一时间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这样罢,明儿起,你们自己到江波山庄来看看,从扬州城出了官道往北走,过五里店走左边那条岔路,渡河朝西北去,见到安陆村你们就问。一百二十里路,自己想办法走罢。” “老爷,到了就有地种么?”又有人问道。 乔珏说:“不一定,看你病没病,懒不懒,等来了再说罢。” 众长工心思各异地散了,乔珏说:“你也不选几个丫鬟?” “先这样罢。”游淼笑道:“多了也买不起。” 最先姓宋的那男人挤过来,点头哈腰道:“少爷。” “我正缺个种花的,让他跟我走罢。”游淼主动道。 乔珏见游淼喜欢这一父二子,便点了点头,摸出一点碎银掂量,放到那男人手里,说:“你还债去,可别拿了钱就跑。” 那姓宋的笑道:“能跑哪儿去,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当天乔珏带游淼与李治烽回家去,扬州少源茶庄就在凤尾竹弄堂里,和三年前来的时候并无太大区别,游淼站在弄堂外面就听见里头白氏的声音在骂丫鬟小厮。 “混养的你这么大。”白氏声音凌厉:“连个水都端不好,做什么吃的!” 乔珏一听里头嫂子在骂人便满脸不耐烦,游淼却拉着他的手,笑着摆手示意算了。三人进乔家大院里去,正见白氏披头散发,坐在院子里洗脚。 “嫂子,二哥呢?”乔珏问道。 “出门吃酒去了。”白氏黑着脸,没好气道:“你又带的这什么人……哟,淼子!” 白氏变了副脸般笑了起来,游淼笑道:“二舅妈。” “你大哥年前过来时还说你呢。”白氏起身笑道:“快过来坐坐。” 游淼嗯了声,揣着袖子只是不过去,他娘和这个二舅妈素来姑嫂不和,乔璋又被老婆管着,每天连回家也不想回,价成日在外头厮混,这家里一进来就觉闹心。乔家大部分时候有游德川帮衬,游淼知道她现在对游汉戈定是改了态度,也不大想和她套近乎,于是就免了。 乔珏进内屋去洗脸,说:“二哥不回来吃饭了?” 白氏高声道:“我哪知道他呐,成天就朝外跑,跟丢了魂似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听戏呢……” 游淼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赫然发现这院子变小了。 小时候乔珂儿带他回娘家时,他就和乔珏在院里追逐打闹,那时候觉得院子很大很宽敞,现在怎么就这么小了呢?走几步就到了头,没意思。 整个院子里也昏暗压抑,乔珏在屋里说话,游淼一步步地跳,又问:“表姐呢?” “嫁人了么,正在家里。”白氏随手拿了根竹条抽跪在地上的丫鬟,说:“哪有空隔三差五地朝娘家跑呢。” 乔珏又说:“开饭罢,甥儿也饿了。” 白氏不冷不热地起身去吩咐饭,乔珏道:“游淼在我房里吃,来,小舅陪你喝点酒。” 掌灯时晚饭送上来了,乔璋一直没回来,乔珏陪游淼吃了会饭,茶庄里的掌柜又过来对账,明儿就得开门做生意了,不讨了账本去不成,乔珏只得把筷子放着,嘱咐游淼吃好喝好,自去给掌柜对账。 李治烽和游淼坐着吃,桌上就一碟猪耳朵一碟手撕兔肉两个冷盘,姜爆鸭,蒸活鱼,蒜苗炒腊肉三样菜,确实比之沈园里吃的还不如。 游淼吃着那米,母舅家做饭他一向吃不惯,饭蒸得硬,少水,随口说:“连个蒸蛋羹都没有。” “回去蒸给你吃。”李治烽说。 “饭好硬,噎死人。”游淼抱怨道。 李治烽莞尔,自己吃了三大碗,再去打饭时桶里却没了,游淼只吃了小半碗,剩饭朝李治烽碗里一拨,看着他吃,耳畔却传来白氏的声音,正是在与乔珏吵架。还是当着茶庄掌柜的面吵,料想是乔珏说了点什么。 “没有茶苗子,凭你二哥那德行,你找谁要去……” “话不是这么说,二嫂,这也是淼子要种的……” “外甥外甥,整日自己家的事不上心,光朝别人家跑……” “我在自己家里还能有事做了?” 白氏声音尖锐,止不住地透过墙钻进耳朵里来,游淼说:“那女的老嫌我娘当年卷了不少嫁妆走。” “唔。”李治烽吃着饭,说:“嫁妆。” “现在家里究竟谁当家?我说话还算句话不了!” 乔珏一声怒吼,白氏终于静了下来,接着是摔门声,外头静了。 片刻后外头又有人路过,游淼探头张望,见门外廊前一个女子驻足,说:“呀,淼子?” 那女子乃是乔璋小妾,游淼从前都叫她沙姨,叫了人,只是不起来,沙氏拿眼打量李治烽,一阵媚笑,说:“怎么今天得空过来了?这小哥又是谁?” 李治烽看了他一眼,游淼拿着筷子,朝他俊脸上戳了戳,说:“不许看她。” 沙氏走了,乔珏又过好半晌才臭着个脸回来,坐下见已没了饭,喊道:“弘明!” 小厮过来提着饭桶去盛饭,片刻后回来说:“四爷,饭没了。” 乔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李治烽吃剩小半碗,朝乔珏让了让,乔珏怒道:“吃你的!” 游淼笑得直拍大腿,乔珏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游淼问道:“茶苗的事,麻烦就先算了罢,改天我找二舅说去。” 乔珏知道游淼听见了,也不瞒他,说:“反了她了,什么都管,一点茶苗能顶个什么事?又没人种,你不理这事,今天晚上我就亲自去趟茶庄,这家里呆不下去了。” 乔珏草草吃了些饭便换身衣服出去,游淼就当在自己家里似的,占了乔珏的床,又让李治烽上来,两人缩在被里睡,乔珏的被熏得很香,又有李治烽搂着,游淼舒服地说:“小舅的床舒服。” 李治烽嗯了声,亲了亲游淼,一夜睡过去,四更时乔珏回来了,见两人占了自己的床,便在椅上倚着,将就睡了会,天明时分,乔珏便把两人叫醒,说:“起来了。” 游淼睡眼惺忪,脸也没洗,迷迷糊糊地出去上了马车,李治烽不知去了哪,游淼又靠在乔珏怀里睡了一路,到得码头上时,昨天耳市上买的几个人已到了。乔珏去吩咐船家,又使钱让码头工载货,李治烽押着车过来,六千斤铁锭先上船去,那船已吃了一半水。 “吃。”李治烽拉过一张小桌,把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油条给游淼,又转身去江边小店里买了碗豆浆。 游淼吃过早饭,精神了些,李治烽便给蹲在江边的几个新来的家仆发馒头。 李治烽:“你叫什么。” “程光武。”瘦高少年接过馒头,答道。 “我记得你俩。”游淼朝那对双胞胎道:“穆严,穆风。” 两个双胞胎不说话,接过李治烽递来的馒头。 又有两家人拖家带口等了许久,其中一家男人说:“少爷,给小孩点吃的呗。” “都有。”李治烽挨个发了白面馒头,那是乔珏招来的,一家人姓牛,另一家人姓钱。姓牛那家是一男一女带个女儿,姓钱那家则是个寡母带俩半大儿子。 天渐渐亮了起来,乔珏吃了点油条便随手递给小孩儿,游淼说:“走吧,小舅你等啥?” 乔珏脸色阴晴不定,也不说话,显然是昨夜被气狠了,游淼没脸没皮地过去蹭他撒娇,乔珏绷不住,笑了起来,说:“再等等。” 江雾散尽时,来了四辆车,车斗上装的全是三尺高的茶树苗子,树根处还用麻布裹着土,游淼登时欣然惊呼,乔珏说:“小舅可是把自己这点家当都带过来了,淼子呐,以后多仰仗你了。” 游淼笑道:“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走罢。” 五千棵茶树装了船,数人上去,大船浩浩荡荡,一路开往江波山庄。 (十五)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一来,整个江波山庄里简直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吆喝来去的工匠,大船在江边卸货,椴木七零八落,有的被去了树皮,有的则已开始刨了,乱七八糟的,工匠们还在江边支了几个棚子,游淼去问过黄老匠好,便让人将铁锭堆在岸边,领着人上沈园去。 乔珏上次来还没见这架势,道:“你这是要造福万民呢,淼子。” 游淼谦虚笑答道:“造福万民呢没办法,造福造福自己的山庄倒是行的。”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江水仍不结冰,一行人进了沈园,俱探头探脑,显是未曾住过这等富贵庭院,乔珏笑道:“嘿,小舅终于也过了回大户人家的瘾了。” 游淼虚虚踹他,调侃道:“你这是埋汰我呢。” 乔珏带着个小厮前去收拾,便打算在这住下了,江边脚夫又把茶苗送到沈园里来,横七竖八,堆了满后院,游淼让李治烽去结算工钱,带着新招来的佃户进了大堂,数人都站着。 游淼道:“在这处等等。” 都是穷苦人家,何尝进过这等富贵地方?当即纷纷赞叹沈园气派,女人们带着小孩在屋外等候,当家男人都进来了。游淼看了一眼,见穆风,穆严两兄弟里进来了一个,想是一户人家进一个人,也算识规矩了。 游淼小时见过父亲是如何对待佃户的,入内取了茶叶,亲手沏茶,用粗陶杯分了一轮,说:“进了沈园,就是咱们家的人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大家好商好量。都过来,将茶分了。” 山庄少主请佃户与下人们喝茶,也就意味着游淼正式接纳了他们,当即以一户姓庄的人家带头,庄、黄、钱、牛四家,各人过来接茶,都纷纷道:“自然对少爷忠心的。” “嗯。”游淼很满意,添了一轮茶,说:“你们拖儿带女的,就先在沈园里住下,不急,边厢里寻一处住就是,今年一年先种地养家糊口,不够吃的,向李治烽支就行。” 游淼一答允了吃饭问题,众人纷纷都是松了口气。 游淼却道:“但今年提前支的口粮,明年都要还回来,一分利。” 姓庄的男人说:“是是,正是这么个理儿,断然也不能白吃少爷的。” 游淼说:“明日便去把田圈了,圈多圈少,量力而为就成,一亩地,五分租儿。” 这话一出,数人虽不太情愿,但也得点头。游淼笑吟吟道:“我这山庄里的地,可是能种三季稻子的,你们不信自己去试试,来的时候都见着了?那水车就是开春供水用的,若种不到三季,我这人是顶好说话的,年底少你们点租儿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数人才松了口气。游淼又打发道:“你们四户要租地种地的,都去歇着罢,明日开始去犁地,粮种到时会给你们。” 跟着船来的四户人家都躬身退了出去,游淼这才想起昨天在耳儿市上招揽的那姓宋的没来,料想是拿着钱跑了,虽一肚子火,却也无计,只得当被偷儿顺了去。 堂内剩下肤色黝黑的高瘦少年程光武,以及饿得面黄肌瘦的姓穆的双胞胎。 “我也种地罢。”程光武说:“我租块十亩的地,少爷也收我五分租儿成不?” 游淼正看他好笑,说:“你会种田?” 程光武一愕,继而答道:“不会,我可以学。” 游淼道:“沈园东北角那块地是好地,给你种了,五分你的,五分我的,种子我掏,但要种什么,你得听我的。种完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去,我给你一口饭吃,但平日里你不忙了,得照料我两匹马,府里大小杂事,你也得担待着点,我小舅唤你,你就把他吩咐的事给做了。” 游淼给程光武包吃住,让他种块沈园后面的地,还分一半给他自己去卖,当真是天大的好事了,程光武忙不迭点头告退。 又剩下穆严与穆风这两对双胞胎,游淼想了一会,放房里伺候罢?自己也没那么多事,让他俩去做饭吧?看那小身板不够折腾的,当个园丁照料花草?又好像太闲了。 两兄弟也十来岁了,看着怪可怜的,就像两只猴儿,衣服破破烂烂。 游淼最后只得道:“去找李治烽,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是。”穆严躬身,带着弟弟走了。 这两兄弟不像其余佃户,其余佃户是来租地种田,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倚仗自己,连程光武也会说“我不卖身,只讨点活儿干”则以。然而双胞胎却是卖身葬父,要和游淼签卖身契的,当时就在市集上的公证那里按了指印,写了卖身纸。游淼怎么支使这俩人都不为过,但他生性随意,自然不会像李延那般买个奴打着玩,颐指气使的。别人待游淼稍好点,游淼便待他十倍以报,自己也相信,就像李治烽那种人,待他好,自然会一世忠心,不说二话。 正想到李治烽时,李治烽便进来了,游淼问:“都打发走了?” “嗯。”李治烽说。 游淼:“我让那俩小子跟着你。” 李治烽:“嗯,他俩说了。” 游淼:“你让他们做什么去了?” 李治烽:“洗澡。” 游淼笑了起来,拉着李治烽坐下,自己去换了副茶盘,将先前佃户喝过的茶杯扔铜盆里,烧水烫洗,说:“这就没事干了,喝杯茶吧。” 李治烽道:“我过午去郭庄安陆打铁。” 游淼这才想起来,还得打铰链做机括枢纽,打犁具锄头镰刀,买毛竹搭脚手架,请短工帮乔珏翻地,种茶苗,遣人去买油菜籽儿,找养蜂人,买鱼苗……当即快要哭出来了。 游淼:“怎么尽有些做不完的事,哎,抽得我跟陀螺似的。” 李治烽莞尔道:“先喝杯茶。” 游淼取了一个壶,单拿了两个杯,说:“这是我娘传我的,汝窑的杯。” “嗯。”李治烽认真地看。 游淼瞥了他一眼,重复道:“汝窑的!” 李治烽:“?” 游淼败了,料想李治烽也不懂这些,只得老实说:“仿的,只能哄我那啥都不懂的便宜大哥,我倒是想要一套呢。” 那套杯壶瓷光流转,泛着香灰色,却通体胎质细腻,李治烽说:“很贵?” “嗯。”游淼本想唬一唬他,不料李治烽也不认识汝窑器具,正色道:“要真是汝窑的话,这套杯壶能买下咱们整个山庄了。” 李治烽缓缓点头,游淼沏了一壶碧螺春,那碧螺春俗名“吓煞人香”,碧绿色的茶水一注入杯中,登时茶香扑鼻。 “壶只有一个,杯却有许多……”游淼喃喃道:“就像一个老爷,娶好几个媳妇……” 李治烽不由得笑了起来,游淼打趣道:“我爹说的。” “我们犬戎人。”李治烽说:“一辈子只待一个人好,踏踏实实过完一辈子,儿子女儿,生前身后,都不操心。” 游淼嗯了声,答道:“汉人喜欢三妻四妾,像我爹那样。” “你呢?”李治烽颀长手指拈起茶杯,剑指托着杯底,竟是有模有样,那俊朗潇洒风度令人不禁心折。游淼忽然觉得,这人不知何时,已不再是自己的奴隶了。 游淼笑了笑,没有回答,李治烽把茶喝了,说:“你自然也是要三妻四妾的。” “那倒不一定。”游淼随口答道,提壶给李治烽添茶,说:“还是看人罢。” 李治烽把第二杯茶喝完,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室静谧,游淼怔怔地看着外头,忽然就生出不想成亲的念头。 他向来就离经叛道,不知是继承了父亲的脾性,还是读这几年书时本来就心带抗拒,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等话都当成了狗屁。但归根到底,或许还是受父母影响更多,娘是个古灵精怪的佳人,爹也是个不守规矩的才子。 成婚,娶媳妇,生一群小孩……游淼怎么觉得,这些事离他就这么远呢?要让他自己选的话,还不如不成家了,就这么和李治烽守着,过过小日子。 反正老头子既偏爱游汉戈,让他去子孙满堂就是。沈园的上一任主人是孤独的,或许搬来这里,真不是个好兆头……游淼胡思乱想,越想越远,及至李治烽打破了这沉默。 “走了,去打铁。”李治烽说。 游淼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李治烽迈出门去,见那双胞胎兄弟已洗过澡,便指了一个,说:“你跟我走。”又朝另一个说:“你跟着少爷,听吩咐。” 李治烽带了穆严出去,穆风则依旧规规矩矩等在大门外,游淼说:“进来罢。” 穆风进来,游淼说:“把东西收拾好,仔细点别碰坏了。” 穆风轻手轻脚收拾厅内茶具,游淼便自起身,背着手站在廊前看了一会,片刻后穆风做完事过来,安安静静,站在身后听吩咐。 游淼回头打量他,见穆风的脸洗干净了些,头发也顺溜了,衣服却依旧是那脏脏破破的一身,整个人站着,比自己矮了个头。 得找个裁缝,给这几人做两套衣服……游淼边想边到后院去,整个沈园里都在收拾,四家佃户住进来,马上就有了人气,边厢中吵吵闹闹,还有小孩子在喊叫,一派和乐气氛。游淼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住在这里,等今年秋收后,就要让他们自己出去盖房了。 “老爷。” “老爷好!” 一名佃户正在抽旱烟,几个人正坐在井边聊天,游淼点点头,说:“叫少爷就行,我还没老呢。” 那姓钱的寡妇过来笑着说:“少爷,我也不能下地,刚正说着呢,要不我去给少爷做饭罢。” “行啊。”游淼心道正好,说:“你能过来帮忙就正好了,给你按一天十五个钱算。” 钱寡妇忙道:“不行不行,怎么能拿少爷的钱?” 说着又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这俩人一个已经十八岁了,另一个小些的才十六,游淼也记不住名字,钱寡妇则三十来岁,游淼要坚持给钱,钱寡妇又连忙道:“得少爷赏口饭吃,来帮帮忙是应该的。” 游淼点了头,说:“李治烽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先这么说着吧,厨房里东西是一应俱全的,等他回来以后,仓库里米面你找他拿就是。” 游淼在边厢大院里转了一圈,见牛家的在烧水让小孩在洗澡,俩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木桶里闹,不禁十分好笑,绕了几步,便出来朝后院去。 沈园后院有个拱门,过了月牙门朝庭院里去,这里是昔年唐婉住的地方,名唤听竹海,正与游淼住的东厢隔着个湖,干涸的湖上横着纵横来去的与字型桥板,待得有了水,倒是颇为别致的一方小天地。 从游淼的房间窗子望出来,便是那一片竹林,竹林对面则是听竹海小院,此时乔珏正在让小厮收拾打扫,住进了院里。 “食不可无肉,居不可无竹。”游淼揣着袖子,笑吟吟站在院外,听到院里传出叮咚琴响。 乔珏的声音悠然道:“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淼子,你这里当真是好地方。” 周围已被大小梁翻修过一次,竹林在风里沙沙作响,乔珏换了身月白色长袍出来,袍边绣着卷云纹,手里拿着块玉佩朝腰边系,说:“外头的竹子都是湘妃竹,长了上百年,这样的园林,就算是扬州府里的盐商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哪天你要是缺银子,将这湘妃竹掘去卖,二两银子一棵也不愁吃穿。” 游淼打趣道:“我还想着要怎么个省钱法,把竹子都削了拿去搭脚手架呢。” 乔珏哭笑不得,拍了游淼后脑勺一下,说:“焚琴煮鹤,你跟我看看茶苗去。” 游淼先前没仔细看,现在乔珏得空了,便带他到后院,程光武正在挨个整理那三尺高的茶苗,乔珏一边协助他搬弄,说:“这可是上好的龙井,你看看,这枝杈,叶子的纹路,看的懂不?” 游淼只懂绿茶,闻言只是点头摇头,乔珏给他详细说了茶树的种植,用什么土,用什么水,如何摘采,一年四季要怎么护理,游淼便一一记在心里,末了乔珏道:“这就得去招短工干活了,三天内要把茶树都种下去,我看你这里佃户也不够的呢,要出去招。” 游淼说:“这么快?” (十六) 乔珏一本正经道:“人误茶一季,茶误人一年,不能再拖,北边的土我上次已看过一回,确实是好地,现在就等着松土,准备下种了。” 游淼道:“我陪你去,去郭庄招点短工,上回才找他们村长打过招呼。” 乔珏点点头,游淼让程光武看家,自己与乔珏带着两名小厮到郭庄去,这次没有李治烽背着过江,四人便循江边小路下去,搭渡船前往江北,再在市集雇车进郭庄。 有乔珏在,事情马上变得简单了许多,乔珏与郭老村长谈天说地,不片刻便议定,今日就让短工过去松土施水,游淼在郭庄里恰好又碰上李治烽带着穆严,于一旁看图纸。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波山庄一使出钱,登时连郭庄也在忙碌,比过年还热闹,铁匠们各自领了钱去照着黄老匠画好的图纸去打铁,游淼便在一旁看,李治烽问:“晚饭想吃什么?” “钱嫂子说给咱们做饭。”游淼说:“可以晚点回去了。” “唔。”李治烽说:“我方才过来时看市集上有一寸长的小鱼儿不错,买些回去给你炸了吃。” 乔珏招完工,商量好工钱,游淼要掏钱给他,乔珏却道:“这点钱小舅有,过来总不能白吃白喝你的,既用你的地,又用你的钱,像什么样子?” “哎咱俩谁跟谁呀。”游淼笑道。 乔珏正色道:“跟你商量个事,淼子。” 乔珏搭着游淼朝江边走,游淼知道他终于要谈钱了,其实乔珏就算不分他半点钱,游淼也是无所谓的,毕竟有乔珏帮着打理山庄,本来就是多少人请也请不到的好管事,游淼道:“种个茶好歹也要两三年,小舅,咱俩从小就亲的,有的话也不用说了,你看到时候种出多少,分我点尝鲜就成,本来到这山庄里来,我也没打算种茶树……” “不成不成!”乔珏马上就怒了,说:“你是我外甥,我怎么好做这事?实话告诉你,小舅知道你心意,租你的田地这种话就不说了,待出了茶,每年咱俩对半……” “不不不,不行不行。”游淼马上双手乱摇,被蛇咬了一般,乔珏说:“那你说多少?照你爹的抽成算?” 游淼这下更不敢了,他爹抽七分,简直就是个吸血的蚂蝗,正要说点什么时,乔珏笑嘻嘻地说:“我包了种茶摘茶炒茶,你给我把京城的商路包了,如何?这样一人一半,权当合伙,用你的地,便算作小舅占你点便宜了。你京城公子哥儿朋友想必也不少,来年出出进进,人情总是要花的。要么小舅种出了茶,你花点钱买了去,再拿去卖?” 这么一想游淼倒也觉得对,便点了点头,说:“小舅,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没多少钱,修这水车,已快被掏空了底儿呢,过个几年你要信我,就这么办罢。” “我自然是知道的。”乔珏笑道:“你哪有几个钱呢,缺了花用,找小舅拿就成。” 游淼终于放了下心,乔珏又说:“待你水车修好,我还得接个毛竹管子,从江南引点水过来灌溉,你知道种树这行当有雨就行,也要不了多少水,不会分你太多。” 游淼忙一口应承,乔珏说:“我这就上流州买毛竹去,你先回去罢。” 乔珏雇车前去江城府,流州西北盛产毛竹,接壤荆州之地是大片的毛竹林,但这么一来一回,起码也得两三天,游淼便道:“明儿我去看着短工,让他们给干活。” 乔珏临别时道:“不忙,进宝儿也懂了些,有他盯着,你就不必亲自到山腰前去了。” 乔珏说完便径自上车离开,一切竟是安排得井井有条,谈妥了事,又留下了人照看,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似的,诸事都正式动了起来,游淼不由得啧啧赞叹,熟手管惯了家务事的就是不同。 “学着点。”游淼揶揄李治烽道。 “嗯。”李治烽点头,问:“买菜去,走罢。” 李治烽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游淼每次被一堆事正折腾得头大的时候,被他简简单单几句话,总是“嗯”、“知道了”、“好,这就去”、“走罢”,无论游淼说什么,李治烽都蹦这几个字出来回答,游淼一下就觉得那乱麻般的琐事都被一把大剪子咔嚓一下全给解决了。 正好笑时,游淼又朝穆严,穆风两兄弟说:“你们也学着点,少说多做。” “嗯。”穆风说。 穆严说:“知道了,少爷。” 这回答跟李治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游淼不禁捧腹大笑,两人带着那双胞胎兄弟下江边集市去,李治烽告诉他们,说:“每天要过来买肉,买鱼,少爷喜欢吃鱼,鸡蛋最好当天买。” 穆风穆严在一旁听着,游淼扒着李治烽,只是笑着看,看他教小厮买菜,李治烽又说:“花样要时常变一变,多换换口味。” 穆严听着点头,游淼吊在李治烽肩上,说:“你们想吃什么,偶尔也可以买点,这家伙喜欢吃肉。”说着戳戳李治烽脑袋,又说:“每天他要吃至少一斤肉,五花的好。” 穆严:“是,少爷。” “剩下你们几个吃喝。”李治烽说:“你们两兄弟、程光武,照着每人每天五文钱的菜金。从我账上支。” “另外四家的呢?”游淼问。 李治烽说:“那边走舅爷的账。” 游淼知道这是乔珏知道他没钱,在帮他分担了,遂点点头,李治烽花了八十文,买了条鱼,一斤五花肉,一只肥鸭子回去。 当夜钱氏已在灶间忙碌起来,李治烽在外头看了一会,吩咐穆严去收拾书房,让穆风在院子里杀鸭,炊烟升起,饭香满院,晶莹米饭上桌,四菜一汤,油汪汪的红烧肉,选的是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正宜人,以陈年醪糟煨过,装了厚实的一瓦罐。 一盆鱼头豆腐清汤,洒了些麻油,香气浓郁。 一大碗仔姜爆鸭,去了鸭头鸭颈,专拣肉多之处切成丁,拌了花生米爆炒。 一碟白白嫩嫩的蒸鱼,剔去了鱼骨头,火候正好。 一碗李治烽做的蒸蛋羹。 李治烽挽起袖子,为游淼斟好烫酒,站在一旁布菜。管家在侧,小厮在门外听吩咐,游淼坐下时心想,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呐! 自来到江波山庄,总算是有点少爷样了,游淼唏嘘凝噎半晌,面无表情说:“坐罢。” “我伺候你。”李治烽淡淡道。 游淼:“坐,一个人吃没意思。” 李治烽这才坐了,三、二、一,两人狼吞虎咽开吃,游淼筷子朝那鱼插下,刷刷几下把鱼朝碗里狂夹,李治烽又不住给游淼夹菜。钱嫂做的菜偏咸了,游淼吃得嘴渴,说:“怎么菜都放这么多盐。” 李治烽答道:“我去厨房看过,说你口味清淡,她说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盐,便多放了些。” 游淼哭笑不得,菜虽然好吃,口味却重,扒了两大碗下去,又把李治烽的那碗蛋羹吃得干干净净,才心满意足地喝茶,打饱嗝。出去时看见钱嫂在厨房门槛上坐着吃饭,说:“嫂子,以后少放点盐。不过你做的饭好吃,我爹家里管饭的都没这能耐呢。” 钱嫂耳背,笑道:“什么?少爷吃的惯就好。” 吵吵闹闹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沈园里跟敲锣打鼓搭戏台似的,笑声和喝斥声远远传到前院,游淼躺在床上睡不着,几次坐起来,好奇地看那些人在嚷嚷什么,想过去找个人聊聊天。 然而二更时,他听见李治烽远远地在院墙后说:“少爷要睡觉了,你们安静点。” 于是整个沈园入睡了,渐安静下来,游淼心里不住好笑,片刻后李治烽的声音又在房外说:“不用守夜了,都去睡。” 外头等着的两个小厮去睡了,李治烽进来,在屏风后躺下,游淼说:“管家,来陪床。” “嗯。”李治烽起身过来,坐在床边宽衣解带,游淼又踹了他一脚,说:“你不会自觉点。” 李治烽笑了笑,手指一弹,劲风射去,油灯无声无息地灭了,一室安静,片刻后响起游淼的喘息与李治烽粗重的呼吸声。 “我爱死你了……”游淼的声音在黑暗里低低地说:“慢点慢点,啊!” “我也是。”李治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游淼正待再说句什么,却被李治烽吻住了唇。 许久后,游淼侧身抱着李治烽,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前,舒服地睡了。 翌日游淼腰酸背痛起来,整个人都快散架,又被上门来的黄老匠逮个正着。 “原以为你勤快了些!”黄老匠瞪着眼骂道:“才几日功夫,又偷懒去了?!” 游淼现在一听黄老匠的声音就怕,忙道:“昨日贪杯,错了错了,老师莫要动怒。” “小乞儿又是哪来的!”黄老匠吹胡子瞪眼,拿拐杖打穆严穆风两兄弟,两个少年不敢惹他,忙自避开,游淼好说歹说,劝黄老匠去堂屋里等着,李治烽这才拿着衣服,服侍他穿衣洗漱。 黄老匠这次过来询问打铁如何,游淼便唤穆严过来,一一禀报,李治烽等游淼起来,便去镇上照着游淼吩咐采买,游淼摆开一桌饭,陪黄老匠吃了午饭,又给他斟酒,喝得黄老匠红光满面,醉醺醺地回去。 饭后游淼又去后院看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出去圈地了,昨日他特别吩咐过,地别圈得太近,方便以后要扩要加,也才好种,乔珏的小厮进宝儿则到江北去监工,一时间整个山庄里又没人了。 没人也好,正好做点自己的事,这些天里忙得脚不沾地,也得读读书了。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再过三天得回山庄去一趟和游德川吃饭,自己两手空空,到时候带李治烽跟着就行,别的人也不折腾了,带两坛酒。 游淼颇不太情愿给游德川吃这等好酒,但人的脸树的皮,要空手上去,又要被王氏心里讥笑一番,想到就烦。 难得一天无事可做,游淼便进书房,着手整理现在的事。 地垦好了,佃户还是不够,这事着急不得,只能慢慢招人。现在有了七户人家,包出去三百五十亩地,地太大了,怕一时半会还种不全去,只能想办法打点新的耕具,正好铁还在,今天下午就来照着书里说的写写画画,出几张图纸交给穆严去打。 水车快竣工了,水渠也挖好了。江波山庄中百年前就有纵横交错的子渠,只要母渠来水,整个山庄所有地头就能开始播种,买油菜籽的事须得尽快,这事也得排在前头,制好耕具后就得去办。 水车竣工后,得准备三百丈的毛竹管,把一部分水从江南引到江北,顺着那根横亘悬崖两岸的铁索,绑上毛竹管,一节一节连着过去就成。江北山上本来就有清泉,是从郭庄那边淌下来的,经过江北,又冲下江去,毛竹管子只是以免不时之需。 最好再搭个吊桥,游淼总觉得每次过江北都要顺着路下江,走五里路到码头去坐渡船,到了对岸又要上山,上上下下的,简直能烦死人,乔珏种完茶林后,也得雇茶农采茶,必须要个吊桥。于是吊桥一把南北两地连起来,走的人多了,就得修条路,通到南边安陆村的官道上去。 游淼一闲下来,就想朝自家山庄里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天工开物里有太多东西好玩的,譬如被水推着转的磨,在水渠旁再制造个小水车,连着磨坊里的机关,连拉磨的驴都能省了,这样佃户们谁家想磨东西,捧着过来就成,还有捣米的臼,簸壳的机关木箕…… …… 张二来了,放下个褡裢,在门外给游淼问好。 “少爷早。” 游淼懒懒道:“进来罢。穆风!穆风你去倒点井水进来,拿些柜子上第三格的茶,烹茶喝。” 穆风去取茶具,张二笑着说:“府里多了不少人,热闹了。” 游淼打了个呵欠,说:“你要乐意,也能住进来。” 张二笑笑说:“我倒是想,就怕少爷嫌我烦。” 游淼说:“你住进来就是,没事还能和我几个小厮说说话儿,我小舅也在这处,你读书不懂了正好请教他,顺便帮着打理后院那块。” (十七) 穆风在书房里烧水,游淼分了一杯茶给张二喝,拿着书出神,左看右看,什么都想做,想建个染坊,又想开个茶坊,还有抽丝剥茧的蚕室……对了,养桑的事还没着落呢,又把这事给忘了。 事太多,游淼只得拿了张二的墨笔过来,挨个在纸上记下来。只想大喊大叫几声,事情实在太多了!件件都要花钱! 张二正看着书,察觉到游淼的表情瞬息间千变万化,一时有点惊骇,一时又带着点愤怒,还以为游淼失心疯了。 外头有响声,游淼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李治烽,因为只有李治烽回家,那小狗不会汪汪地叫。 “回来了?”游淼问。 “回来了。”李治烽拿着几片布,说:“给你选的布料,让裁缝量好身段,回去做衣服。” 游淼瞥了一眼,说:“没钱我不做了,给小厮们各做两身就行。” 李治烽:“总要做衣服的。”说着把游淼横抱起来,游淼哇啦哇啦大叫,两脚晃来晃去,大喊道:“我不活啦!这么多事儿,做不完啊啊啊!” 李治烽正色把游淼放在客厅,那老裁缝正看着俩人好笑,给游淼量手脚,游淼面无表情道:“你自己也做一身。” 李治烽点点头,说:“有什么事?我这就去办。” 游淼拿了纸给李治烽,李治烽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说:“知道了。” 游淼哭笑不得,仿佛有天大的烦心事,到了李治烽那里,换来的不过都是一句:“知道了。” 家里小厮们都换了身靛蓝色的新衣裳,李治烽还做了几顶方帽子给他们戴着,赫然都变得有那架势了。翌日乔珏带着大批毛竹回来,又笑着说:“我看茶林那后头还有几百亩平地,荒着怪可惜的,还买了些桑苗,试试种点桑看成不。” 游淼当真是心花怒放,乔珏实在是太能帮忙了,当天工匠们搭好了脚手架,乔珏又去查看自己的茶林,顺便雇人种桑树。正月十三是个黄道吉日,黄老匠过来,让游淼摆酒,水车终于要动工了。 游淼去镇上买了一头猪,二十斤鸡蛋,活鱼若干,山庄里的女人都来帮忙,烧了一大桌菜摆在江边,黄老匠率领工匠们上香起酒,一祭天地,二祭祖师爷,三祭江神。 工匠们大吃一场,放了鞭炮,开始搭建水车,游淼尚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方圆十里的百姓还有不少拖家带口地过来看,指指点点,都道江波山庄的少爷是个做大事的。 郭庄和安陆的铁零件陆续运到,工匠们将水车的车斗组装上去,游淼光站着看,就觉得爬那么高骇人,黄老匠还亲自在峭壁上插了竹筒火药,点燃引线,砰一声巨响,峭壁上被炸出一个大窟窿,碎石飞得老远。 水车一动工,游淼登时就像卸下了全身重担,相当于完成一半了,当天心情就说不出的好,看了一会,便到江北去看茶林,茶林种上去了,整整齐齐的一列。 乔珏正在监督短工种桑苗,笑着朝游淼说:“甥儿,咱们的茶,以后就叫江波龙井怎么样?” 游淼笑道:“行,到时候我拿到京里去卖,京城有钱人家爱喝龙井,保证一两龙井一两金!” 两人相视大笑,翌日早上游淼起了个早,正要再去逛逛自己的地头时,李治烽却拿着一套新袍子过来,游淼这才想起正月十五要回碧雨山庄去。 刚起床精神抖擞的,想到这事顿时就蔫了。 游淼换上袍子,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李治烽问:“还带谁去?” “带你就行了。”游淼恹恹答道:“地窖里提两坛酒,走吧。” 从江波山庄到碧雨山庄,赶车须得一天半,游淼顾念家里的工程,也不想坐马车了,李治烽把两坛酒捆在马背上,游淼径自前去与乔珏打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回碧雨一趟,两天就回。 两人打算共乘一马,正要离开时,黄老匠却找上门来,说:“游小子!你上回答应的事呢?喏,我正缺人,找你要人来了!” 游淼茫然道:“啥?” 黄老匠拉着游淼到江边去,游淼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让李治烽帮忙钉好峭壁上固定水车轮轴的铁轨,李治烽力气大,五六个工匠携手才能办好的活儿,李治烽只要一个人就能钉上去。 游淼说:“李治烽正要陪我回家一趟呢,回来再说罢。” “怎么能回来再说?”黄老匠怒道:“你这事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活!江边风吹日晒的,你愿意出工钱,我还不愿意等呢。” 那咋办?游淼傻眼了,看看黄老匠,再看李治烽,李治烽道:“我来罢。” 游淼说:“那我呢?” 两人站在江边合计片刻,李治烽说:“换个人陪你过去?就不知道路上……” 游淼想了一会,也只能这样了,他本想自己骑马去,李治烽却坚决不让,说:“让程光武陪你去。” 李治烽叫来程光武,让他骑马带游淼到码头去,坐船前往江城府,再走陆路上碧雨山庄,如此一天脚程可到。游淼本想着跟程光武不熟,还得骑马带他,不料程光武却也会骑马,一路上倒是骑得很稳,过江之后进江城府,走茶马古道,一路打马疾奔,一天竟是跑了二百五十里路,傍晚时已到了碧雨山庄。 整个山庄挂满灯笼,笼罩在大红的灯光里,显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一派过节气氛。游淼一看就有点心酸,这个家曾经是属于他的,然而现在已经和他没多大关系了。 “少爷?”程光武问。 游淼嗯了声,说:“进罢。” 程光武牵着马,跟在游淼身后进了山庄,守门的小厮马上通报道:“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家了!” 大门通传进二门,游淼站着到处看,游汉戈却从二门里匆匆出来,笑道:“我说呢,等你半天了。” 游淼已不再像起初时讨厌游汉戈了,说:“回来了,你上次给我的那包是黄金?” 游汉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够用么?不够哥哥这里还有点银子。” 两兄弟说这话时,王氏正从门后出来,听到这话时脸色微微一变,游淼也不去看她,说:“山庄快修整好了,有空你过来玩。” 游汉戈笑着点头,王氏却站在门外,淡淡道:“回来了?你爹等久了。” “两坛酒孝敬他的。”游淼吩咐小厮把酒卸下来,又朝程光武道:“小武,把马牵到马厩里去。” 王氏跟着去看酒,游淼和游汉戈一路进园子里,游汉戈说:“李治烽没跟着你?” “山庄的事少不得他张罗,就没跟来。”游淼答道:“爹呢?我去看看他。” “正等你吃饭呢。”游汉戈说:“屋里来喝茶,我让下人摆饭。” 厅堂内摆起饭,游德川出来,游淼面上只是不冷不热说着话,游德川问:“山庄里怎么样了。” 游淼:“还成罢。” 游德川:“当年你娘是极喜欢那地方的。” 游淼:“唔,名士的定情之地,沈园。” 游德川:“你可得好好照看着那园子。” 游淼翻了翻白眼,游德川又道:“什么时候上京科举?” 游淼:“乡试还没去呢,再说罢。” 游德川缓缓点头,父子三人吃了一顿饭,游淼便回房去歇下,依旧是那房间,木棋儿也不知去哪了,王氏要派人过来,游淼却都把人遣走,让程光武过来伺候。 房里阴暗潮湿,程光武躬身生火,终究没有李治烽那么细心,游淼呆呆坐着,看着火盆,心道还是李治烽好。 程光武说:“少爷,收拾好了。” 游淼吩咐道:“你就在屏风后头打个地铺睡罢。” 程光武点点头,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毛动了动,说:“怎么?” 程光武摇头,游淼又道:“有话你就说。” 这人用着终究还是不习惯,没有李治烽知心意,游淼也不等他伺候了,自己脱了衣服缩进被子里,只觉又冷又湿,程光武过来摸被子,游淼便道:“想说什么?” 程光武说:“府里的人要嚼少爷舌根……能动手揍不?” 游淼一听就明白了,多半又是府里下人背着自己,当着程光武的面说了什么。遂答道:“你现在动手揍不过他们,回去跟李治烽学学打架罢。” 程光武笑了起来,游淼打发他去睡觉,躺在床上,只觉甚不舒服,二更时分,外头传来脚步声,问:“弟弟睡下了么?”正是游汉戈。 游淼起身,说:“你进来罢。” 游汉戈说:“睡下就算了,明天再好好说话。” 游汉戈走了,游淼当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不自在,只想快点回江波山庄去。在江波山庄里自由自在地住久了,碧雨山庄反而不大像个家。以前一直没发现,这里的房子既阴暗又狭窄,住起来当真不舒服。 流州也没有江边风光好,这里山峦起伏,总见不到阳光,湿湿粘粘的,江边则是万里碧空,也没甚么大围墙,出去院子里坐着,蓝天就大片大片地收于眼底……游淼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半才睡着。 翌日清早刚起来游淼就闻见酒香,程光武从外头进来,说:“厨房把少爷的一坛酒打碎了。” 那酒乃是百年的状元红,碎了一坛,整个山庄里全是酒香,惊动了不少人,游淼想也知道肯定是管家不把这酒当回事,现在好了,几十两银子,砰一下就没了。洗漱完出来,家里下人全在谈论那坛酒,游汉戈还在廊前责骂打碎酒坛子的下人。 “算了算了。”游淼随口道:“家里还有不少,想喝过来拿就行。” 上午游淼先去给父亲请安,沛县的县丞又来了,正坐在厅堂里与游德川说话,游淼见过那官员,在一旁听了会两人说的话,大意是关于京城和北疆的事务。 北疆现在一年乱过一年,年前那劫商的事已闹了起来,游德佑的商队回京后,不少大臣非常气愤,让延边六城重新布防,朝廷万里疆域,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大戎军部队都要重新安排。 “三皇子回去也被责了一通。”县丞轻描淡写地说:“听说陛下的意思呢……” 游淼听到赵超的事,说不得便了上了心,县丞又续道:“……是让他到高丽去驻军一段时间。” 游德川摇头唏嘘道:“身为皇子去参军,也太辛苦了,高丽和犬戎人的战况又如何了?” 县丞笑道:“三殿下的母族不得势,朝廷也没法一碗水端平,这么一去,不知道哪年才回来,太子登基后,更轮不到他说上话了。北疆的城防一撤,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涌进中原去,边境几十万流民,这可是大麻烦。” 游德川瞥了游淼一眼,说:“你出去与你大哥说话。” 游淼本想再听,奈何游德川明显不让他听下去,便只得起身告退,出去却不找游汉戈,而是轻手轻脚,绕了个弯到厅堂后面,踮着脚继续偷听。 游淼走后,游德川的话便松动了不少,从父亲的谈话里,游淼推断出好几件事。 其一:北方在打仗了——高丽人与犬戎人打了起来。 其二:中原天启朝与边境五胡部族关系日益紧张,年前延边的劫商并不只有游淼碰上的这一起,陆续发生了五六起,朝廷上上下下,吵成一团,许多大臣联名上书,要与胡族开战。 其三:延边六城胡族肆虐,已撤防至正梁、西梁与东梁三关内,然而游淼去过正梁关,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市集,也不适合耕种。边境大小村落起码有十万百姓,一时间正朝着中原迁徙,只怕中原十六州要繁乱上好一会了。 其四:赵超挨骂了,连带着麾下武将也一并受罚,这名从小便不喜与文官结党,爱与武将为伍的三皇子,很快就要失势,并被赶到高丽边境去,带兵出征。 县丞喝过茶起身走了,游淼便在后园里静静走着,别的人无所谓,但赵超待他一向很不错,只是朋友有难的时候,游淼却帮不上,心里不免难过。 (十八) 三皇子与太子的派系之争,从前在京城时游淼便早有耳闻,朝廷以文官居多,而三皇子自然不能蠢得去找死拉拢文官,于是转而笼络天启朝的武将。但武将官阶本就比文官低了不少,在朝在野,都没法帮他说上话。 哎,人生在世,总有那么点事是办不了的。 “弟弟?”游汉戈说。 游淼回过神,见游汉戈过来了。 游汉戈:“爹正找你呢,让你喝茶去。” 游淼知道游德川说不得又有什么心思了,便到茶室里坐着,游德川亲手洗杯,泡茶,今日甚是难得,就只有他们父子俩,连游汉戈也不过来。 “下人不当心,把你的酒打碎了一坛,倒是好酒。”游德川以这句话开场,游淼乏味地说:“那头山庄里还有,不碍事,你要想喝,改天派个人来拿就行。” 游德川又问:“听说你在招佃户?明天走的时候,让你哥带你上江城府去看看罢。” “唔。”游淼偷听完厅堂里县丞的话,颇有点心不在焉,问:“京城不太安稳么?” 游德川道:“正想问你这事,三殿下还写信给你不曾?” 游淼知道自己虽然搬走了,但在江波山庄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游德川,便也不瞒着他,说:“写了。” 游德川道:“你可要站稳脚跟,不能再与他扯上关系。” 游淼一听这话心里火气就上来了,蹙眉道:“为什么?” 游德川:“赵超在京城中正惹得一身腥,躲都来不及,你怎能去招他?你来日进京科举,是要去当官的,投了他那一派,朝堂上只有排挤你的份,你还如何吃得开?” 游淼:“嘿,老头子,你倒是想起这事了,我答应了去科举不曾?” 游德川:“你……” 游淼:“实话说罢,赵超是我朋友,他还帮了我不少忙,我可不会恩将仇报。” 游德川怒斥道:“你这蠢货!现在连沛县县官都知道他想拉拢你!你怎么就没半点眼色呢?!我一边嘱你堂叔在京城帮着打点,你这头一边给我捅娄子!你到底……” “钱钱钱!”游淼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大叫道:“你就知道钱?!在你眼里,甚么仁义礼智孝全是钱!圣贤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舍生取义!懂不懂?!” “忠义难以两全时你选什么?!”游德川气得发抖,辩才却是无碍,教训道:“他哥是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你不听太子的话也就算了!怎么能去投奔赵超?!” 游淼道:“赵超又不是要造反!我跟他交个朋友怎么了!” 这话一出游德川登时色变,游德川怒吼道:“游家全家迟早得交代在你手里!” 说毕游德川伸手去抓拐杖,游淼一见势头不对马上起身就跑,游德川说不到几句话就恨不得把这忤逆子给揍死,没的尽给他添堵。 游家日后如何不知道,但游德川只觉迟早自己是先被气死的那个,一边吼一边打,狠狠给了游淼脑袋上一下,游淼被那一棍打得脑袋嗡嗡响要躲,却又找不到李治烽,只得逃了。 “爹!”游汉戈听到响动匆匆追了出来,劝住游汉戈。 游汉戈破口大骂道:“你再敢跟赵超混一处!你就给我净身出户去!权当没了你这儿子!来日也别害得老子被牵连!” 游淼简直要气疯了,一脚踹开花盆,恨恨转身就走,喊道:“程光武!你给我出来!” 程光武忙跑出来,游淼吼道:“咱们走!这家里没我的地方了!挨千刀的死老头!你等着瞧罢!迟早有一天我得平了你这破烂山庄!” 里头不说话,游淼揪着程光武的袖子,把他推到后院马厩前,催他赶出马来,两人上马,沿着山路走了。 “弟弟!弟弟!”游汉戈从后门追出来,在后面焦急地喊,然而游淼几乎要哭出来,连话也不想说,更没听见他在后面喊什么,直到游汉戈的身影成了一个小黑点,程光武催马下了山。 “慢点慢点。” 策马狂奔一段,游淼满肚子火都被颠没了。程光武便放慢了速度,在茶马古道上慢慢地走。 游淼像个瞪着眼的螃蟹,两把钳子只恨不得找个人来夹死,却又不知道找谁出气,要李治烽在身边,他非大吵大闹,找个人呱唧起码一个时辰不可。 但对着程光武,又说不出话来了。 一出山庄,离了茶山地域,初春的阳光又洒了下来,游淼心情好了些,心想不去找堵了。程光武提着马缰,一晃一晃在路上骑马,游淼说:“你倒是骑术好。” “回少爷的话,我哥教过我。” “嗯。”游淼不过也是没话找话来说,程光武又说:“少爷和那边不对付?” “是。”游淼没好气道:“算了,回家去罢,快的话还赶得及回家吃元宵饭。” 程光武点了点头,一夹马腹,纵马驰骋,离开了青山流州,再次赶往江南。 游淼坐在马上一路颠,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当天入夜时,两人赶上了渡船,时值元宵节,两岸居民来来去去,更有不少要到江城府去看戏,游淼站在船头,听到长江两岸丝竹频传,灯火通明,又有女声婉转,唱着南腔戏飘扬在风里,一时间不禁十分神往。 这几天就不该回碧雨山庄去,早知道待在家里,今晚找上乔珏李治烽出来,到江城府逛逛也比和老头子置气有趣得多。 现在再回去,多半江波山庄里也是一片漆黑,死气沉沉,亏了亏了…… 渡船泊岸,程光武牵着马上去,两人进了江波山庄,游淼刹那就惊呼一声。 整个沈园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大红灯笼!红彤彤的光芒映着园子,灯火灿烂辉煌,匾额前挂着俩大灯笼,上面写着“游”。 “少爷回来了!”程光武喊道。 游淼快步进去,只见影壁前挂着俩走马灯,左侧是花开富贵,右侧是锦绣江山,自大门进二门那条近百步的路上,两道悬上纱笼的元宵灯,还有毛笔写的字儿。 有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有的是“今朝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有的则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游淼站在其中一个灯下,看着它缓缓旋转,上面是他最爱的两句词。 “念去去千里烟波!”游淼情不自禁笑道:“暮霭沉沉楚天阔!” “回来了?”李治烽蹙眉道。 游淼先前那点沉闷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笑道:“回来啦。” 游淼过去扑李治烽,边蹭他边笑道:“想死你了。” 乔珏正在和穆严兄弟挂灯笼,见游淼回家,笑道:“哟,你不正回你老子家里吃好的去了么?” “哎,别提了。”游淼说:“又吵了一架,吃饭了没有?” 李治烽道:“正准备吃,刚好了。” 游淼进去洗脸,烦闷一扫而空,换了身衣服出来,天际一轮明月,悠悠夜空万里,李治烽在花园里摆了酒席,后院吵吵闹闹,一派喜庆气氛,游淼听得心里也高兴了起来,终归还是自家好呐! “今天唐辉正来过呢。”乔珏饶有趣味道:“你怎么结识他的?” 游淼心中一动,说:“来过了?说的什么?” 李治烽在一旁温杯,斟酒,说:“带了一封赵超的信。” “嘿,你行呀你。”乔珏说:“来日发迹当个大官儿,可千万别忘了小舅。” 游淼马上道:“信在哪我看看?” 李治烽说:“先吃过饭再看罢。” 游淼哪里坐得住?当即撺掇李治烽把信拿来,李治烽也只得依着他,进去书房拿了三封信,又有李延的一封,还有一封,却是唐辉亲笔留的字条。 游淼先看唐辉的字条,上头写的是感激之言,唐辉居然在开年时又跑了一次京师,可见调防之事十分急切,而平二也确实卖了游淼的这个面子,让兵部平尚书大笔一挥,批了唐辉的任职令。 唐辉将在开春调回京城去,这一次是特地回来交接,顺便帮赵超再送一封信,以及从李延处带了信回来。游淼忽然又有点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心情,唐辉要是留在扬州可不正好,现在人一走,在江南办点事,就托不了关系了。 不过也好也好,来日真要上京,还有个照应。 “喂,喝酒。”乔珏说:“甥儿。” 游淼边看信边和乔珏碰了碰杯,又拈着杯子,与李治烽碰了碰,笑道:“都自己人,随意就成,来年风调雨顺。住得顺心。” 三人开动,游淼又看李延的信,忍不住抬眼去瞥李治烽脸色,心想这也是你主子写的信呢,李治烽脸色微红,一看游淼那机灵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笑笑不答话,给他挟了个鸡腿。 李延的信上倒是三言两语,大都是说的客套话,比起第一次来信生疏了许多,也没怎么关心游淼。游淼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李延多半也是听到风声,约略猜到点,自己和赵超走得近了。 然而昔日的情份还是在的,看在游淼送了字画的情面上,李延终究还是帮了他这一回。只是如果不说清楚这事,再回京城去,那班公子哥儿可能就不带游淼玩了。 游德川虽然话不中听,但说的还是不错——京师派系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想不卷进去是不可能的,只有认真考虑,并选择阵营。 “说的什么?”李治烽见游淼脸色有点黯然,遂开口问道。 游淼摇摇头,又拆了赵超的信,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超写信依旧是密密麻麻一张纸,先是说到唐辉,告诉游淼唐辉此人有才,现在高丽与犬戎开战,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三番五次想让朝廷调回唐辉,让他与聂丹一道领兵出征,却终究走不通兵部那关,游淼误打误撞,却是帮了他的大忙。 游淼笑了起来,从那字里行间,几乎能感觉到赵超就像有说不完的话一般,要拉着他倾诉,游淼自己也是个读书人,深知鱼雁一事,对着公事公办的人,写个三行字都嫌弃头疼。赵超又是学武出身,写字不算太好看,可见平日也不太爱伏案,给他回这么一大封信,足见对他的重视。 信中又提及京师局势,以及边疆不稳,反倒是让游淼不要急着上京了,也别与他来往太密切,免得家中难办,赵超还说到如今京城朝堂政局暗流涌动,不少武将为了明哲保身,也转而支持太子,自己不日便将出征高丽,让游淼切勿担心,高丽一战势在必得,只是会离开京城几年。 赵超还叮嘱游淼,如今他俩走得近,对外却不可声张,因为毕竟游淼的前途不止于此,眼下的韬光养晦,是为了来日能有一番作为。两人的情谊,互相记在心中就成。离开京城后,赵超仍会有书信往来,为免令游淼在家中难以交代,嘱咐他一切都别朝父亲说,也别朝任何人说,装作不认识他就行,此信不须再回。 游淼折上信,心里唏嘘不胜。 乔珏和李治烽都看着他,游淼心事重重地吃了起来,李治烽又道:“菜不好吃?” “没有。”游淼笑了笑,看到有鸡蛋羹,自从来了江波山庄,每天李治烽都会亲自下厨,做碗蒸鸡蛋给他吃,初时没什么吃的,游淼便喜欢得不得了,现在肥鸡美酒,满满一大桌菜,李治烽还每天照常给他做。 游淼欣然道:“鸡蛋端过来我爱吃那个。” 乔珏递给他,游淼边吃边说,把回家和父亲吵架的事,以及赵超,李延这几封信都说了。乔珏与李治烽只是听着,听完后李治烽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游淼抬眼看他,李治烽说:“不懂你们汉人的事。” 游淼和乔珏都笑了起来,乔珏说:“你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淼子。” 游淼:“嗯。” 乔珏:“你爹这人虽然不怎的,不过看这种事,还是看得极准的,目光老辣,人也厉害。” 游淼点了点头,乔珏只是点到为止,说:“来罢,喝酒喝酒。” (十九) 游淼吃过元宵节的饭,虽然还是有点介意这些烦心事,却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心情舒畅了许多,饭后带着酒意,到书房里给赵超回信,写了撕,撕了写,总觉得不太合意,最后只得暂时搁笔。 反正赵超也让他不要再回信了,等他上了战场再说罢。 夜里,游淼抱着李治烽睡觉时忍不住说:“哎还是自己家舒服。” 李治烽嗯了声,说:“今天唐辉说到,中原有从边境退下来的百姓,拖家带口正朝着江南迁徙。” 游淼本来快睡熟了,听到这话时一个激灵,说:“什么?” 李治烽在他耳畔闻了闻,像头忠诚的狼犬,盯着他看,片刻后说:“想要么?” 游淼抱着他的脖颈,李治烽便伸手来解他内衣的扣子,游淼亲了亲他的唇角,说:“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次?” 李治烽没说话,翻过身把游淼压在身下,游淼一夜间只听喘息,几乎什么都顾不得了,紧紧抱着李治烽,两人缠绵在一处,又亲嘴儿又说情话的,夜半外头大红灯笼仍亮着,照着游淼熟睡的稚脸。 数日后的清早,游淼还在睡时便听见外头的声音,像是女人兴奋地在叫,又有小孩子拍手。 游淼不舒服地挠了挠脖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奈何外头实在太吵,他毛躁坐起来,喊道:“别叫了!” 叫声却越来越大,游淼简直一肚子火下地去,喊道:“来人!”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连李治烽也不知去哪了。 游淼穿好衣服下地来,披头散发地跑出去,循着叫声走,正要训人时,站在后院里却是愣住了。 “有水了——” “哈哈哈——” “少爷!” “少爷起来了!” “少爷早!” 游淼站在庭廊中,瞠目结舌地看着后花园的池子,一股清水汨汨流淌,池子水位渐高,覆盖了干涸的池底,不少落叶飘了起来。 “怎么有水进来了……不对!”游淼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朝后院跑,整个后院的假山,水池,到处都是水响,他经过听竹海时,听到竹筒噔的一声,敲在岩石上,刹那间转身,欣喜地大叫。 游淼:“啊啊啊啊——” 竹筒另一头,就在不久前他亲手做的取水管中流出凛冽的清水,倾注在竹筒中,将它注满翻过来,流空,又噔的一声反转,打在岩石上。 有水了!也就是意味着,悬崖上的水车修好了!! 游淼跑到后院,翻身上马就朝高地上跑,沿途佃户们都出来了,水渠里注满清水。 “我去你们的!”游淼在工匠们的笑声中策马奔来,大喊大叫道:“怎么不叫我!” 李治烽手里拿着铁榫,裸露的肩背上满是汗水,照在阳光下健壮英俊,袍子松松搭在腰间,回头时朝游淼笑了笑,游淼不禁看得呆了。 “先试着让它动动!”李治烽喊道:“你还在睡觉就没喊你!” 游淼过去,下面工匠们在欢呼,只见水车上的水斗缓缓上升,就和设想中的完全一样,被江水推得抬高上百丈峭壁,一反转,将水倒进水渠之中,游淼欣喜不胜,哈哈大笑,那兴奋之情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整条水渠一瞬间灌满了清水,朝着山下流去。 “太好了!”游淼抱着李治烽又跳又叫,李治烽只是笑着摸了下他的头。 居然还有几条鱼被水斗带了上来,扑腾着掉进水渠里,顺着水游走了。 下头黄老匠在喊道:“停!” 几个工匠合力,扳动机关,水车又停了下来,显是还在调试。 游淼索性就下江边坐着不走了。看工匠们调试,李治烽实在也太了得,依着黄老匠的吩咐忙上忙下,以一人之力便可控制五六个工匠才能扳动的机关。当天足足忙到过午,游淼在一旁问得黄老匠都烦了,最后傍晚时,黄老匠才勉强点了头。 “少爷来开罢。”一名工匠说。 “怎……怎么开?”游淼有点紧张,峭壁上,江边站的都是人,郭庄来了不少人,安陆则来的人更多,都在看游淼的这个杰作。 李治烽把手覆在游淼的手上,说:“准备好了么?” 游淼点点头,李治烽稍一使力,握着游淼的手,两人把一根固定转轴的铁仟抽了出来。 水车发出巨响,开始转动,紧接着越转越快,把江水带上高处,当即到处都是欢呼声,惊天动地的欢呼,那一刻,游淼既想哭,又想笑,看着紫蓝色的天幕不住发抖,最后抱着李治烽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一并看着那接天立地的大水车缓缓转动,仿佛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未来。 水车建好,当夜游淼一点不小气地摆酒请客,凡是来的人都吃了这顿流水席,放鞭炮,开好酒,把工匠们款待好,沈园的水池,楼台下被注满了水,真正恢复了百年前清幽园林的全貌。 这座山庄,这庭院,一草一木,若是在扬州城中,造价少说也得十万两银。 水渠被注满清水,源源不绝地水淌下丘陵去,注入了朱堂屋后的那个大湖里,只待几日后注满,水又会顺着小溪流出山庄,淌向安陆。 这是真正的造福此地百年的一个浩大工程,从这一天起,江波山庄六千亩良田,再也不会被旱涝所困扰。郭庄的村长不住赞叹游淼有眼光,短短数月,把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地给经营成了这样。 游淼给工匠们发了工钱,和乔珏一合计,两人都所剩无多了,庆幸的是,从现在开始几乎就再没多少花钱的地方。 春天来了,阳光照得人心里,身上都暖洋洋的,乔珏亲自带着人前去流州采买,游淼便在家里坐着,躺在李治烽的怀里晒太阳,整个沈园的花圃里都冒出了绿油油的花苗,潺潺水声,竹筒咚咚轻响,从后院传来。 “我这辈子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游淼惬意地说。 李治烽淡淡道:“地还没全租出去呢,得等人上门来。” “怕啥。”游淼懒懒道:“来,管家,咱们来打个滚儿。” 游淼现在几乎已经不担心没人租他的地了,水车一建好,不用挑水浇地,有的是人上门来抱他大腿求他。没事成天在家里跟李治烽“打滚儿”就能等着收钱了,于是在李治烽怀里又揉又蹭,恨不得整个人钻到他心里去。李治烽搂着他,耳鬓厮磨时游淼唔了声,李治烽说:“进里头去?” 游淼伸了个懒腰正要动,外头穆严却来报,说:“少爷,有人来拜庄了。” 正是大好春光,游淼心道来得也真不凑巧,便系上腰带起身到堂屋里去,第一个来的是碧雨山庄那边的人,说:“大少爷派我来给少爷送东西。” 从上次与父亲吵架也好几天了,游淼本想不要让他拿回去,但想想说不定有钱,便收下罢,李治烽不等吩咐便去拿了个红封儿赏他。 外头还有人等着,游淼看了眼,见里头是套茶具,乃是游汉戈给他的,还有张笺儿,字写得歪歪扭扭,无非是劝他消气,别与父亲赌气之类,便二话不说收下了,问:“还有谁?都传进来罢。” “回禀少爷。”程光武在堂屋外说:“来的人太多了,里头站不下,我让他们一个个进来?” 游淼:“???” 李治烽道:“我去看看。” 游淼:“一起去罢。” 游淼起身,带着李治烽出去,被门外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山庄外来了上百人,黑压压地全站在门口大路上,拖儿带女,拉着板车,有的还赶着骡马,一见李治烽与游淼出来,登时就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都给我静了!”游淼道。 “这是怎么回事?”游淼道:“我问你。” 他拉着一个人,说:“你说就成,旁的人不许吭声。” “少爷,俺们是逃难来的咧——”那壮汉道:“扬州都说你这里有地种,可怜可怜俺们,赏口饭吃罢。” 游淼终于傻眼了。 一家出一个人,全在说话,沈园外变得像个集市一般,游淼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理清他们说的,原来这些人都是边境撤下来的流民,拖家带口地散进中原,一批人得了指点,朝江南来了。 “游少爷!游少爷!”一名队长策马前来,赶开人头攒动的百姓,举着文书道:“我家大人有信,请少爷亲启!” 李治烽上前接过文书,游淼展开看了,内里是赵超亲批的手谕,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原来有十万人逃难进了中原,京师外面都挤满了无法维生的流民,赵超出征时见了这境况,又想起游淼曾经在信里提到过自己的山庄招不到佃户一事,便大笔一挥写了文书,交由其中的一人,让他带着这批人浩浩荡荡下江南去。 扬州自古为鱼米之乡,来了这点人,要找块地糊口为生,料想不难,内里还有扬州知府附上的信。扬州知府一见赵超手谕便知此事非同小可,派了个武将,将人带到江波山庄,信里让游淼亲自挑选,能用的人就用了,不想用的人,依旧打发回扬州去当劳役。 游淼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人出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全都拖儿带女,家中老母坐在板车上,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这还只是个十二户的先头部队,总共有七百多人,一百一十五户,接下来的几天里,前来山庄的人会络绎不绝。 “都留下来罢。”游淼说:“程光武,穆严穆风你俩去安排,有事就问李治烽。开春赶紧种地,都能养活,不用回扬州去了。” 难民群里响起一阵欢呼。 流民高兴了,游淼却是倒了大霉,这么多人一下全涌进山庄里来,吃的住的,可是好大一笔开销。赵超也真够天马行空的,招呼也不打就朝他派了这么多人,更头痛的是,人都到门口了,他才发现! 里面老弱病残不少,但青壮年也稍有一部分,还有家人在路上死了的,被一袭草席裹着,板车拖着过来。 当天整个沈园里忙得焦头烂额,游淼马上派乔珏的小厮去给安陆送信,又让程光武去和郭庄的村长商量,看看能不能让人暂住南北两村,毕竟江波山庄里根本就没这么多房子!沈园里来了好几个女人,在后院煮了十大桶饭,一时间弄得和赈济难民一般。 李治烽更是带着钱出去采买,所有人包括游淼自己,从早上开始就脚不沾地的忙到傍晚,最后终于给这些流民安排出住的地方。 老幼病残都住在沈园里,让那几家人代为照顾,青壮年则住在郭庄与安陆两地的草棚子中,每天过来领农具干活。开春游淼包全部人的食宿,等到第一次收成后,大家就得去建自己的房子了。 “头一年,我抽七分的租儿。过完这年给你们降到六分。”游淼坐在厅堂中央,朝十二名户主说:“本少爷养活你们这些人,大家也得知趣点。种什么下地去,我说了算,咱们江南的水稻不比你们北方,头一年先种两季看看,缓一缓你们的吃食,再考虑来年三季的事,怎么样?” 游淼说出这话时心里有点忐忑,毕竟种粮食不比种茶,五分已是抽得重了,抽七分,若选种不好,又遭了旱涝,寻常人家须过不下去。但这三个月里他要负担上千人的吃饭问题,水车是他建的,田也是他的,这些流民若不愿意种也只有收拾铺盖滚蛋的份。 本以为这些人都会说几句什么,然而料不到的是,所有人都一致点头。游淼又道:“农具我这里出,明儿各自去圈地,不可太贪了,吵起来的话也别打架,自己想法子说去。” 壮劳力们纷纷给游淼磕了头,游淼照着江南一带的地主做派,分茶与他们吃,吃过后这些人便各自出去找活儿干,翻土犁地,等再过些时日便可播种。 游淼又马上离家,前往扬州府买稻种,时值开春,采办司外挤满了农民,就游淼一个地主是亲自来买谷种的。 (二十) 采办司没想到会是游家少爷亲自上门,吓了一跳,游淼一头汗,吩咐穆严去给稻种称重,揣着袖子无奈道:“一声不吭就朝我山庄里塞这些人,改日儿可得上门谢谢知府大人才好。” 那采办司文官嘿嘿笑,游淼又借着拉手的空当朝他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采办心神领会,亲自带着穆严去选好的。 游淼又到市集上去买了六头水牛,拉着两辆车,晃悠晃悠赶车回江北去,和穆严像俩小孩子似的,说说笑笑,一路过了江,牛车走得慢,只好在路上歇一宿,翌日过午回到山庄时,李治烽也回来了,蹙眉道:“怎么话也不留就走了?” “买谷种去了。”游淼道:“没钱了没钱了,你那儿犁具打好了吗?” 李治烽说:“都放在后院仓库里。” 游淼牵着那头水牛,不住吆喝,摸摸牛头又让它拖着自己走,十分好玩,李治烽便在一旁看,片刻后一头牛撞到另一头牛,两头牛打起来了,李治烽便道:“别打架。” 李治烽一手一边,光用膂力就能把抵在一起的牛角掰开,游淼看得不禁咋舌。 乔珏也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被吓得够呛,说:“淼子!家里怎么回事?跟赶集似的。” 游淼哭笑不得,整个沈园才建好这点时日,又变得乱七八糟,六头牛挤在前院里,犁具堆在后院,简直就没地方下脚。 一群小孩在庭廊下玩水,三寒九冷的,还卷起裤脚下去捞鱼,游淼看了就全身冷得不行,大吼道:“都别闹!给我安静点!” 孩子们根本就不怕他,哈哈哈地全跑了。 游淼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安顿好,回到堂屋里时整个人都瘫了,李治烽还在外头给程光武派事,估计得忙上好一段时间。 厅里灯火辉煌,乔珏刚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帮忙,这会总算能歇口气了,进来洗脸,算账,打算盘,说:“这可是一次把事儿全做完了,够呛够呛。” “是呐。”游淼有气无力道:“就是一下来这么多人,住的地儿都没有。” 乔珏说:“养蜂人我给你找了,一进二月就过来,油菜籽都在仓库里了,我见你买了谷种,过个十天就让人犁地,把地种了罢,就怕第一季这地太生,又没起够肥,种不出多少粮食来。” “能吃饱饭就行。”游淼说:“我倒是没多大要求,李治烽!李治烽!” 正说话时游淼看到俩小孩在外头摘花,便勃然大怒,拿了板子出去要打,喝道:“我把你们没规矩的小畜生!” 小孩尖叫一声跑了,游淼追出几步,见那俩顽童朝着李治烽身后直躲,李治烽无奈摇头莞尔,朝另几个半大少年说:“明儿就进来干活。” 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字排开,忙不迭点头,李治烽便转身跟游淼进了厅堂,又吩咐程光武摆饭。 李治烽说:“招了三个人进来服侍舅爷,加穆严穆风兄弟和光武,有六个人。” 游淼说:“嘿,咱们就仨人,倒是要六个人伺候了。” 乔珏笑着说:“你没见大户人家里,里里外外,伺候一个老爷,可得养二三十个丫鬟小厮呢。” 游淼对旁的事倒不怎么上心,虽然喜欢热闹,但这家里实在也太热闹了些,直是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晚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乔珏却是足足忙到快四更时分,听竹海里的灯还亮着。 游淼的梦里都是他的水车,碧水青山,良田一望无际。 第二天刚醒来,门外又来了人,依旧是过来讨生活的流民,游淼也乏了,说:“让他们在外头等着罢。” 乔珏吃过早便道:“我去打发。” 乔珏是个能手,一打发起来事来刷刷几下,条理清楚,没过半小时就都安顿好了。虽说扬州府的意思是让游淼选着人留下来,看不顺眼的就叫他们回去,但游淼见那逃难的人都怪可怜的,最后连孤寡老人也一并收了。起初的人选了地,东一块西一块的不好管,游淼便亲笔圈了地方,一户人家暂且种二十到三十亩,如此连着几日,和乔珏把地一合计,分出去三千亩地,占了整个山庄的一半,开始春耕。 农民们有人来借牛的,有人来借犁具的,一下全部散了。春光大好,程光武带着几个小厮在沈园后的一块五十亩地上撒菜籽儿,游淼在旁看了一会,便转身上马,沿着路慢慢走。 春来晴好,山庄长道两侧,全是在耕种的农民,最先来的几家已经在培秧了,放眼望去,整个江波山庄就像个自成一体的小村镇。 水渠四通八达,纵横来去,犹如蛛网一般布满了农田之间,阳光万丈,看得游淼不禁心情舒畅。 二月转瞬即去,三四月时天又更暖了些,每天游淼循例巡视山庄两回,手头是真的一分钱没有,剩下乔珏给他的二十两银,还得吃上一个月才有收成。 游淼还想起个染坊,建个蚕房,有什么好玩的都自己做做,奈何手头没钱,只得先这么着罢,每日便翻翻书,天气好时坐在外头看书,不想看书时便去和李治烽一起照顾他们的油菜花田。 油菜花一到春时登时开得漫山遍野,晚春时分,养蜂人便在山庄里住着,从沈园后面直下丘陵去的四百亩地全种的油菜花,一半是程光武带着整个山庄里的人在操持,一半则是让佃户们每天来帮工照看。 四月晚春,两千多亩稻田长得绿油油的,游淼把书一摔,十分无聊,说:“哎,成日呆在家里也没个事做。” 李治烽正在起炉子拨炭火烧水,说:“让你闲着不是正好?一有事忙又喊累。” 游淼一手拿着书,活动肩膀,说:“每天家里坐着读书也不自在。你给我找点事做罢。” 李治烽说:“我也没事做。” 游淼不比李治烽,李治烽没事做时坐在屋檐下发呆,一坐就是一天,游淼却是个天生闲不住的,说:“咱们出去骑马罢。” 李治烽自然顺着他的意,说:“去,你选地方。” 游淼想想,去扬州城?江城府?还是算了,待会一出门,进了市集又忍不住地想花钱,没几个钱了,这么多人要养活,二十两银子还得吃上好几个月。 “算了不去了。”游淼乏味道:“赵超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赵超自打开春时去了高丽征战便杳无音讯,从前来投奔游淼的农民们口中得知,北方现在局势一年比一年不安稳了,连最基础的生活都没法保障,过些时日,或者有更多的人要拖家带口,逃到江南来。 白天没什么事做晚上就睡不着,游淼还挺羡慕那些干体力活的,吃得多睡得香,现在夏天一来更没胃口了。 李治烽道:“我教你射箭罢。” 游淼正想找点什么事活动活动,当即欣然应允,叫了一群小厮,挨五点六地站着,一字排开,在箭靶前跟着李治烽学射箭。 李治烽的箭法简直是百步穿杨,神乎其技,正手射,反手射,奔跑射,甚至在马上骑射,每次都能做到箭无虚发,游淼从这日开始便早上读书,下午跟着李治烽习练骑射。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庄里的油菜花全长成了,游淼又亲自设计了个竹筒榨油磨,菜油一罐罐地堆着,乔珏带着去扬州,流州与苏州三地跑了一趟,下来净赚三百三十五两银子。而蜂蜜还在窖里堆着。游淼去了零头当工钱,剩下的盈利和乔珏二一添作五一分,揣着一百五十两银,登时就有了底气。收完油菜后,地还正肥,游淼便又听几个老农的话,把几百亩油菜花田翻了一次,全种了花生。 然而这钱还花不得,要建粮仓,要买磨,脱粒筛,还得养活这上千口人直到八月收成的那天。 游淼收敛了玩心,规规矩矩读书学武,先前在京城时多少学了一些,现在每天在山庄里读书,勉强也读进去了。初夏时整个江南热了起来,但幸亏沈园在江边时有江风,园子里又都是上百年的古树,赫然成为一大避暑胜地。天气太热时,游淼便搬到竹林里坐着读书。 赵超又来了一封信,这是四个月里唯一的一封,上头只有寥寥几行,告诉游淼他正在高丽征战,战局险峻,比他想象中的要难。 游淼看着上面写的某处几百人折损,某处受伏,某处大捷等,也不太明白其中意思,便唤来李治烽,逐一请教他。 “呼延玛尔山是高丽人与原狼族人的分界线。”李治烽如是说,在纸上约略绘出地形图,游淼又说:“你们犬戎人现在还在那里么?” 李治烽道:“我在族中时,曾听说有一个分支,常在呼延玛尔山附近流窜,这些年里逐渐壮大起来了。” 游淼点点头,毕竟赵超前去打仗,跟犬戎人也会扯上关系,便把信递给他,说:“喏,你看看?” 李治烽看完信件,沉默良久。 游淼说:“他们会赢的吧?” 李治烽没有回答,起身到竹林边上,招手示意游淼过来,用竹枝在地上划了两座山,一条河,说:“他们在呼延玛尔山中伏,出来之后,是一大片湿地,夏天一来,湿地会变成沼泽,行军很难。” 游淼躬身在一旁认真地看,李治烽说:“赵超遭遇的环境,其实非常凶险,只是他没有在信上明确说出来,补给线一拉长,等到入秋时,全军最好能速战速决,否则一拖到入冬,只怕整个部队都会交代在那里。” 游淼喃喃道:“这么凶险?” 李治烽扔了竹枝,漫不经心道:“高丽王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看他是否决定亲征。” 游淼抬头看李治烽,问:“亲征的话会怎么样?” 李治烽认真地看着游淼,答道:“亲征的话赵超必败,当朝对高丽战力掉以轻心了,虽然高丽只是个小国,但他们的王四十二年前曾经与乌孙族开战,七战七捷,最后把乌孙人赶出了他们的地盘。否则以犬戎族的战斗力,何必与高丽人僵持这么久?” 游淼点了点头,在寻思要怎么给赵超回信,但他对兵法所知甚少,更无法根据赵超的只言片语来推断出战斗方式,苦思冥想片刻,索性朝一旁的李治烽问:“你觉得赵超要怎么做才能打赢?” “要打赢,首先是不能拖。”李治烽在一旁洗茶杯,游淼伏在案上侧头看他。 李治烽沉吟良久,最后道:“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被高丽人与犬戎人趁虚而入打劫粮草,冬天一来势必又会冻死人。朝廷万一再拖他的军饷,就只有必败的下场了。” 游淼说:“如果你是赵超的话呢?” 李治烽:“是我的话,我会联合犬戎,进军高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嗯。”游淼说:“反正天启朝只是想让高丽臣服,不在边境闹事而已。” 李治烽不置可否,最后道:“犬戎东山部的首领名唤沙野多,非常孝敬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唯一跟随犬戎族行动的女性,也很有心计。赵超如果能打通这一关,认她当干娘,说不定能解除你们汉人军队的困境。” 游淼道:“他怎么可能会去认别人当干娘?” 李治烽说:“犬戎人和汉人的规矩不一样,因为出生后就不在母亲身边,所以男人们都会让自己的儿子认一样东西当母亲,有的认山川作母,有的认雪狼当娘,取个不容易夭折的彩头。” 游淼把李治烽说的这些话写进信里,给千里之外战场上的赵超回信。 天越来越热,热得游淼都不想出门了,只有傍晚会去看看地,六月时佃户们已在培晚稻的秧,游淼去巡视过一次,颇有点担心早稻的收成,老农告诉他这田地好,上半年又风调雨顺,收成差不了。 游淼结合书里说的,认真看过稻穗,与先前预想的三百斤一季九百斤一年有出入,但亩产百余斤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就算赚不到多少钱,应当也够吃了。六月初他到扬州府走了一趟,读书人都在说,今年乡试提前到六月,游淼只得收拾书本,最后再看几天书,准备前去参加乡试。 (二十一) 乡试得考上三天,游淼本来生性懒怠,但自打来了江波山庄后,忽然发现除了读书,还真没别的能做。 让他种地么?不可能,从前按着他读书的时候,游淼总喜欢游手好闲地瞎玩,这里逛逛,那里晃晃,就是不想去学堂。 然而现在没人管他,他又觉得好生不自在,总想寻点事来做。还是去读书科举吧。 一来游淼惦记着赵超,总希望自己能帮上他的忙。 二来总不能就这么下去,虽说沈园不错,身边的李治烽也很好,但一辈子呆在家,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他用这几个月的时间,重新读了些书,预备去考试。今年各地乡试提早了两个月,不知道是甚么缘故,有人在猜来年会开恩科,也有人说要因为边境不稳,朝廷缺人手,总之说法林林总总,不知头绪。乔珏到江城府去,帮游淼使了银钱,便说已是秀才。那头自然知道游淼身份,遂让他六月过来乡试,言道碧雨山庄那头也帮他朝乡试官打了招呼,游淼一听就知道,游汉戈应该也是要去的,只是才读了这几个月书,不知道三字经认全了没。 六月初六,游淼带着李治烽骑马进了江城,天气甚热,一场暴雨在天上悄然酝酿,考场里黑压压的全是人,流州各地县、乡的秀才聚集在一处说话。游淼只是独自站在屋檐下看乌黑的天幕。“准备好了么?”李治烽问。游淼说:“乡试有什么难的,根本难不倒我。” 李治烽笑了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游淼的脸。 游淼斜眼乜他,没好气道:“笑什么。”李治烽摇摇头,不禁莞尔,说:“你比起一年前,变了许多。”“有么?”游淼莫名其妙道,回想自身,确实仿佛变了点,是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改变的?他想了一会,随口道:“那是因为有你跟着,良师益友嘛。” 乡试考场上,游家的马车停在外头,两名书童把游汉戈请下来,游汉戈进来以后先问了句什么,游淼一看就懵了,游汉戈也来应试?!这人不是年前才开始认字儿么?过年来山庄时,连个影壁上的字也认不全。“弟弟!”游汉戈笑着过来朝他打招呼,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乡试是乔珏替游淼找的人,虽然碧雨山庄也帮游淼通了声气,但游淼也懒得去分说了,遂道:“你也来赶考?”游淼在这种地方看到他,简直是说不出的好笑,游汉戈怪不好意思的,说:“从前跟着我娘,陆续也学了点,爹就让我来考考,权当试试怎么回事了。” 游淼也真佩服老头子和这便宜大哥,心道你就认了六个月的字,这样都能考上的话,大家都不用读书了,旋即一想不对,老头子别的不成,钱可是多得花不完。批卷时使银钱,游汉戈不就能中了么?游淼想到这里,当即一张脸就沉了下来,所幸看游汉戈这厮,还不像个要舞弊的。游汉戈吩咐书童拿出个木盒,说:“来,哥哥给你的。” 游淼接过木盒,看到游汉戈那期待的目光,一时间又没法给他脸色看,自打离家之后游汉戈就总在给他东西,要么就是钱,要么就是这些小玩意,他打开看了一眼,见里头是一套宜兴的紫砂壶和四个杯。“我这倒是没给你带点啥……”游淼颇有点不自在,幸亏就在这时乡试考场敲钟,童生们纷纷入场,游汉戈在另一头,说:“弟弟!好好考!”游淼点头,进了考场,李治烽在外头站着,说:“好好考。”游淼笑着过去,抱了抱李治烽,考官在旁边看着,说:“你哥今天也来考?”游淼拇指朝着外面的李治烽戳了戳,答道:“外头那个等着的才是我哥。” 游淼拿出纸笔,考官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将封好火漆的题给他,出外锁门,乡试正式开考。张二乃是江南籍,乡试在扬州府,而江北籍的游淼与游汉戈在江城府,这么一考就是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考场里,一生一室,配备齐全,吃的从外头小窗子处递进来。游淼每天的饭菜里还有一碗蒸鸡蛋,也不知道李治烽从哪儿弄来的。 期间流州知州还会每日亲自过来巡两次考场,有一次特地在游淼的考场外停留,并朝李治烽询问了几句话,李治烽只是简短答了。三日后,考场开门,秀才们个个疲惫不堪出来,游淼整个人瘦了一圈似的,说:“赶紧回家……回家去。” 游汉戈要过来打声招呼,考场上却乱糟糟的,游淼朝他挥手道:“不用来了!回头碰上了再说罢!”李治烽莞尔道:“考得怎么样?能中举不?”游淼道:“中举是必须的,你该问我能连中三元不!”李治烽说:“考的什么?”游淼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李治烽:“不懂。”游淼:“哎想你也不懂,汉人的说法,《大学》里的第一句。”两人东拉西扯,回到江波山庄去,张二却是先归来了,游淼便在书房里泡上茶,和张二聊了会考题,末了便不再放在心上,只等放榜。游淼在京中太学中读过,当初夫子推崇理学,也是全国有名的一个大儒。游淼素来对朱熹那套不太喜欢,每每上课都忍不住插科打诨,但如今细想起来,虽对夫子所言不甚赞同,但要到了试卷上,还是非常实用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游淼的理解是人要达成博学,便应彰显品德,乃是“知而后行”的朱子释义。张二的理解则是修身明德谓之“学”,两人讲论了一会经义,都觉各有各的道理。游淼打趣道:“你这说法其实也是对的,咱俩要都能中举,家里就俩举人了。”张二无奈笑道:“少爷能中举是一定的,我看我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帮着收粮食去罢。” 这几日正值收获之季,水稻压得枝头沉甸甸的,游淼刚回来第二天,整个山庄内所有佃户全部出动,头戴草帽,顶着毒日头收稻子。稻穗堆得如小山一般,游淼坚持去跟着看,一来这是他地头上的第一次收成,二来里面也有要交给他的租儿。 一连五六日,游淼都穿着粗布衣衫,和佃户们混在一起,每顿一家,混着吃过去,农民们在田边盖起草棚,见游淼与李治烽来了,都直起身笑着朝他们打招呼。收一次稻子,下来全身简直是伤痕累累,三伏天里满身汗水,手臂上被割得全是红痕,脖子还要被虫子叮咬,游淼跟着巡了两百亩地,整个人被晒得脱了一层皮。 终于山庄里全部的地都收完了,农民们开始脱粒,拖着牛,骡子在脱粒场上碾压,让稻壳脱出来,稻谷出来后送去碾磨 。第一次收获,整个山庄犹如一个盛大的节日,水渠旁建起了水力磨盘,连骡子都省了,农户有的下江边用大水车碾磨,有的则聚集在水渠沿途,借用游淼建造的磨。游淼从稻秧刚插下去就不停地问能收几斤能收几斤,足足问了三个多月,问得所有人都想死,直到最后糙米过秤,一户一户地把米袋朝支在山庄前的大秤上搬,游淼才松了口气。“每亩地一百四十四斤!好样的!”游淼大声道:“今年早稻数你们家收得最多了!”周围的人尽数哗然,纷纷羡慕地盯着那壮汉看,壮汉唏嘘道:“不容易呐,少爷,起早贪黑地干。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亩产在百二斤以上的。” 游淼大笔一挥,朝佃户们说:“我只收你们四分租儿。”佃户们纷纷欢声雷动,先前游淼从来没提过这事,如今这么一说,登时几家欢喜几家愁,于是穷的更穷了,富的更富了,游淼合上本子,笑道:“都别懒,打起精神罢,晚稻还有一茬,粮食进了库,都自己忖度着,也好回去盖房子了。”一袋一袋的米进了粮库,当天晚上,游淼把粮仓的门关上,一合计,三千二百二十四亩地,共收四万两千斤粮食,光是他抽的租儿,就有两万斤,都是佃户们预先还回来的。 还是感恩戴德地朝游淼家里送,把这些米全卖了,能得将近四百两银。不容易呐。 但游淼还没到要卖米的时候,先把粮食储存起来。 “这样我心里踏实。”游淼笑道。“你是穷怕了。”乔珏说:“其实这人呢,也该穷一穷,没穷过的人,活着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盛夏夜,虫鸣声声,游淼和乔珏坐在院子里大树下纳凉,游淼确实是穷怕了,想到年初那会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个用,靠那么几百两银钱得养活上千口人,这种日子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来一次。 所幸最艰难的开头已经熬了过去,再过几天花生也能收了,沈园里赫然成了一大榨油地。几百亩花生田,再怎么也能卖个一百两银。游淼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终于有点钱了,他要把自家种的粮食都存起来,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而油菜地与花生地的产出,已经足够供应沈园一年里的花销。 想到曾经自己拿着银两在京师挥霍,银子都是按十两二十的算。 整个山庄里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地,把粮食全卖掉,还不够自己花一个月的,游淼就忍不住心生感慨。李治烽从外面走进来,拿着一封信站在灯笼下看,红彤彤的灯笼光映亮了他英俊的侧脸。 “谁的信我看看?”游淼说:“还有人给你写信了?”李治烽道:“你的。”遂把拆开的信纸递过来,游淼便随手接了,心想能让李治烽注意到的,多半和犬戎有关,应当是赵超的信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游淼这儿才没什么规矩,允许管家随便拆信,一看,果然是赵超写来的。 三皇子随军征战,身边自然有几个幕僚,领军的又是聂丹,这些游淼都猜得到,李治烽在数月前分析的战局赵超当然不会等他们来提点,但关于犬戎人的一些规矩,游淼去的信还是帮了他的大忙。来信依旧是先谈战局,夏季呼延玛尔山连场暴雨,天启朝军队已陷入征战泥潭之中,进不得退不得,更麻烦的是军饷发不下来,赵超的来信于无奈之中,又忍不住一抒朝中无人的苦闷。如今朝廷正在提前抽调江南各州岁饷,要支援塞北军队,而粮饷还不知何日能到。 末了赵超以相当长的一段篇幅说到科举——今年乡试在即,让游淼一定得花心思读书赶考,来日进了京城也好帮自己探听风声。这信理应在四月份就送到江南,路上耽搁了些时候,而今岁科举又提前了,若不计这些琐事,赵超的信确是来得刚刚好,但游淼不待他提醒,已去了乡试,初时还抱着吊儿郎当的心,然而此刻认真想起,男儿生在世间,确实要好好干一番事业,不能总窝在家里。数天后,江城府放榜了,游淼早上起来打了个呵欠,乏乏地坐在厅堂里,朝李治烽说:“你今天去看一趟榜罢。” “嗯。” 李治烽把粥端上来,擦了手,游淼又说:“顺便看看我那便宜大哥中举了没有。”乔珏还在后院没睡醒,两人正吃着,外头便有人来了。 “哎哟恭喜少爷啊!”一个婆子拈着手帕,在沈园门口下了车便跑进来,喊道:“恭喜恭喜!恭喜甥少爷呐!”外面程光武也是刚起床,一见这人没规矩就怒了,喝道:“哪来这么多大呼小叫的事,沈园里也是你闯得的!给我出去!”那婆子在外头只是迭声催道:“甥少爷!二老爷让我过来给你道喜!你中举人啦!”游淼朝外看了一眼,和李治烽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哭笑不得,李治烽放下筷子要出去,游淼又道:“这下正好,你不用去江城府跑一趟了。” 李治烽说:“我去拿个红封赏她。” 游淼唔了声,心里还有点小得意,果然中举人了,这下看老头子有甚么说的。李治烽刚去拿钱,那婆子又在外头喊:“甥少爷中了解元呐!这可是咱们乔家游家第一回!”游淼听到这话时马上打翻了碗,像做梦一般喊道:“什么?你说什么!” (二十二) 后院里乔珏也起了,那婆子正是乔璋派来报信的人,原来昨天江城府就放榜了,当时乔璋正在江城访友,街头巷尾谈的全是碧雨山庄游家的事,游家的小少爷中了解元!乔璋一听便知不得了,忙先派个人过来报信贺喜,自己则先回扬州府去,换身衣服正待赶来。 解元乃是乡试里的头筹,今年流州考生有三百余人,游淼的文章赫然被点了第一,登时便有点飘飘然了。 乔珏听得瞠目结舌,鞋子也没穿,光着脚站在地上,错愕许久后哈哈大笑,说:“咱们家这可是有举人了!”说着疯疯癫癫地便回去拿钱,要给那婆子打赏。 亏得游淼这还保持了冷静,一颗心砰砰地跳,朝乔家的婆子问道:“我大哥呢?” 那婆子笑道:“也中了,碧雨山庄正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呢,一门两举子!游少爷顾着那头山庄里,甥少爷可是咱们乔家的人呐……” 婆子的意思游淼当然听得明白,而游汉戈也中了举人,倒是令游淼颇有点不舒服,想必是父亲使银钱捐的,只盼自己这解元不是花钱捐回来的才好。 那婆子领了双份的红包,便在门房里喝茶,李治烽站在廊下只笑着看他,游淼神色一时一变,颇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又怎了?”李治烽问。 游淼说:“只怕这解元,也是我爹拿钱捐的罢。” 李治烽道:“你想多了,你爹再有钱,怎不先给你哥捐去?” 游淼嗯了声,乔珏出来听了这话,又说:“你道这解元是拿钱能买着的呢!乡试里拔的头筹,都是进京得点名册的!任凭你老子钱财通天,州府也不敢拿了银钱给你乱点,一个不小心可是要丢官的!” 李治烽又说:“你这半年里刻苦读书,连自己都信不过么?” 游淼一想也是,于是又高兴起来,坐下要吃口饭,又吃不太下了,笑着在厅里走来做去,乔珏的那阵疯癫劲儿还没过,不住说:“太好了淼子,小舅就指望着你扬眉吐气呢,太好了太好了……” 游淼去抱着乔珏,俩人静静站了一会,乔珏的眼眶却是先红了,显是想起游淼的亲娘。 片刻后游淼松了手,又去抱李治烽,李治烽难得的嘴角抽搐一番,说:“好、好,给你买糖吃。”便浑身僵硬地拖着游淼走了。 游淼刚吃过饭,李治烽便取来新衣服让他穿好,正要出去放鞭炮时便有人上门来了。 最先来的是扬州畿兵防司校尉,先前唐辉走了,如今又来了个姓黄的将官替他,趁着这时间上门来走动,紧接着则是游汉戈来朝游淼道贺,游汉戈却是昨日从江城府看了榜,遣个小厮回去报信,便径自朝江波山庄来了。 游淼现在对着游汉戈也不知道是什么个感觉,游汉戈只是不住口称赞游淼了得,却绝口不提自己也中了举人的事,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个回事,却也都不说破。 接着则是郭庄的村长,安陆的镇长。 过午时分黄校尉走了,游汉戈又道:“弟弟,爹让你回家一趟。” 游淼仍记得今年元宵那事,一听这话就臭着个脸,朝游汉戈说:“再说罢。” 游汉戈道:“咱们都是考官的门生,中了举人,是须得上门去拜师父的。” 游淼知道确实有这么一说,家里事归家里事,外头还是得知道轻重打点好,便道:“我自己去就成,你……” 游淼拿眼瞥他,知道游汉戈想约自己同去,毕竟是两兄弟,上考官的门若各自去也不太好,便道:“你找个时候过来,咱俩一路过去罢。” 游汉戈这才点了头,正要告辞时沛县县令竟是亲自过来了。 这下当真是给了游淼极大的面子,游淼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接待县太爷,厅堂里村长,镇长都忙起身朝县令行礼,那县令一进来便笑道:“咱们流州的解元,可是跑到扬州来种地了,外头还不知道怎么教人说去。” 厅内众人都是大笑,游淼与游汉戈忙按子侄礼见过县令,游淼又打趣道:“这江北地界,不还有一半么?” “我且问你,游世侄。”县令揶揄道:“来日还是咱们流州的人罢?” “那是当然。”游淼忙赔笑道,请县令坐了上位,又去娶茶叶泡茶招待。数人都心知肚明,沛县的父母官亲自过来,自然不是为了两兄弟中举一事,当真是为的游淼中了解元才来的。换句话说,中举人不难,被点了解元,便前途无量,成了连父母官都要笼络的年轻才俊。 那县令说了一会儿话,大体是提醒游淼要前去拜会考官,毕竟中了举人,就是流州吏司门生,这是半点含糊不得的。还有同乡的举子,都需要时常走动往来。 游淼一听就头疼,猜测应当是游德川知道这忤逆子不会再回山庄去了,才请沛县县令过来分说,便只好先听着。不多时乔璋又带着白氏亲自上门来了,游淼简直连哭都没地方哭去,生平第一次家里来了这么多客,连茶杯都不够分的。 当天稍晚时候,游淼已经在心里不住催你们快走罢,还在这里混闹着,想蹭老子一顿晚饭不成,幸亏沛县的县令先回去,郭庄,安陆两地的村长也都告辞,乔璋却还赖着不走,而门外却又来了个人。 这次是张二。 游淼忙道:“你来得正好,搭把手,把外头老村长送的鹅给杀了,晚饭吃那个。” 张二放下褡裢,在门外应了一声,他平素在沈园里也跟个小厮一般做事,众人都将他当玩伴,程光武便问道:“扬州也放榜了,现如何了?” 张二答道:“我也中了举,过几日找少爷讨点茶叶,正想上门去拜师呢。” 游淼还在厅堂里与乔璋说话,听到这话就傻眼了,跑出来说:“张二,你中举人了?!” 张二哎地应了,正和穆严追着头鹅满地跑,这下整个沈园都炸了,纷纷出来给张二道贺,游淼忙招手道:“过来过来,别管那头鹅了!” 张二笑道:“只要在这沈园里,少爷依旧把我当书童使就成。” 游淼听懂了这话,遂笑道:“行,你有心了,晚饭一处吃罢,顺便给你道贺!” 江波山庄里出了两名举子,这消息震动了整个扬州,当天游淼吃了饭,和张二聊到深夜,张二虽是中了举,却依旧一副穷酸样,连个字都没有,游淼的字是当年乔珂儿起的叫子谦,只是平素不常用,意为“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合计着给张二重起了个名唤张文翰,又起了字叫墨怀。 翌日一起来,又有人上门道贺,这次这是扬州安平县的县令,本来游淼是流州人士,中了解元也无关扬州的事。然而安平县却有举子张文翰在这山庄里,县令便上门来拜谒,这次游淼便少年老成多了,毕竟安平县令与自己父亲游德川不相熟,跟扬州游家倒是曾有过往来,言谈之间也熟络得多。 第三天一早,江南游家又有叔伯兄弟来道贺,顺便看游淼的山庄,接下来一连十天,访客几乎要踏平了沈园的门槛,直是应付得他筋疲力尽,搞得游淼都想闭门谢客了。 十天后总算消停了些,游淼索性带着整个沈园里的小厮出去收花生,在门上贴了张条子,解元不在家!有客上门,全让张文翰去对付,拍拍屁股跑了。 直到游汉戈再度上门,已是半个月后的事。 游淼正在学怎么拔花生,旁的人扯起来连根带须的出来一大串,游淼随手扯,上头的枝干就断了,还剩下一堆花生埋在地里,简直哭笑不得。游汉戈却是找到地头来了,喊道:“弟!这几天可得上江城去了!” 游淼这才想起拜考官的事儿,只得拍拍手过去,抖掉一身的泥,又朝另一头喊:“李治烽!” 李治烽直起身,在田间看他,游淼喊道:“进城去了!” 李治烽在田另一头喊道:“买什么?” 游淼道:“不买什么!我哥找我一起进城装孙子去!” 那话一出,游汉戈的脸色马上变得十分尴尬,但游淼却是说得半点没错,进城就是去装孙子,不然要做什么?游汉戈之所以会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必定是游德川催着他来,因为游汉戈根本不会和当官的打交道,也不会讨吏司官喜欢。游德川更不可能亲自带着游汉戈上门去,只得让大儿子来找小儿子,为的就是让他游淼提携兄长。 李治烽过来,游淼先是进厅堂里去,本想换身衣服,却又改了主意,说:“老头子让你带什么去登门拜访?” 游汉戈说:“我这儿有两盒上好的碧雨青峰,弟,你看看。” 游淼一看那盒子就知道是贡品,这么一盒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遂先拿了一盒,说:“唤张二过来。” 门外小厮去通传,张文翰自中了举人后仍住在游淼家里,游淼依旧让他去收拾书房,帮着干点活儿,张文翰倒也乐得自在,不求别的。这时间进来了,进来先行礼见游淼,说:“少爷。” 接着又朝游汉戈点头,说:“游兄。” 游淼便递给他一盒子茶,说:“你见考官的礼有了,带去罢。” 游汉戈:“这……” 游淼开了盒子给张文翰看,嘱咐道:“盒子装好别洒了,里头的茶叶都是贡品。” 张文翰接了,点点头,游汉戈又道:“那弟弟你呢?” 游淼道:“李治烽去装两麻袋新收下来的花生,这就过去了。” 游汉戈:“……” 当然花生归花生,说不得厚礼还是要封一点的,游淼又带了两坛酒,衣服也不换,游汉戈道:“弟,你该不会就这么穿着……” “哎。”游淼道:“这你就不懂了,走吧走吧。” 游淼一身灰扑扑的全是泥,李治烽也穿着褐色的袍子,两人便这么上马,游汉戈纵有千般叫苦也不敢说,只得一路跟着游淼下江边坐船,朝江城府里去。 两人在孙府前递了名帖,内里马上就有管家出来迎,问:“哪位是流州解元?” 游淼还戴着个遮阳的草帽,朝那管家手里塞了一块碎银,管家马上就笑了起来,说:“孙大人可等你好些时候了。” 游淼说:“家里有事走不开,也早该来拜见老师了。” 管家又道:“这位是……” 游汉戈马上道:“我是今年中举的,碧雨山庄,游汉戈。” 管家点了点头。 游淼又说:“他是我哥。” 管家明白了,说:“两兄弟一起来罢。”说着便让游淼与游汉戈进去,李治烽左手提着那两袋花生,右手提着两坛酒,管家便把人带到厅堂旁去,游淼吩咐李治烽跟着,去把东西放到厨房里。 通传后管家直接出来说:“知州大人和老爷正在说话,听得两位来了,都想见见。” 游淼点点头,便跟着管家进去了,并以眼神示意游汉戈一起进来。 那时间正是午后,流州吏司官孙舆与知州海沐阳正喝茶闲话,游淼登门实是碰上了好时候,进去先与游汉戈拜了知州,又朝孙舆磕头,恭称“老师”二字。 两人看到游淼一身泥,都是十分好笑,海沐阳问道:“游世侄怎的一身泥巴?” 游淼让游汉戈坐客首,自己则坐了右二,笑着说:“刚在山庄里收完花生,带了两麻袋自家种的花生,两坛状元红来给老师。” 游汉戈得了眼神,又恭敬捧上茶叶,说:“家父吩咐学生备下的一点茶叶,望老师笑纳。” “好,好。”孙舆捋须点头,今年也有五十来岁了,半月前他确是巡乡试的总考官,而海沐阳也每天循例过来走两次。 “你们的父亲当年在流州,扬州,苏州三地,都是极有名的。”海沐阳笑道:“如今置下这么大一块产业,扶持你二人认真读书,考取个功名,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游淼连连点头,知道这知州说的“有名”可未必就是称赞,毕竟自己老爹混闹得多,读书人也见怪不怪了。 孙舆不提乡试的事,数人只是约略说了几句场面话,游淼又说:“我娘生前给我买了一块庄子,地方不大,倒是清静,就在江边,老师和海大人若是愿意来沈园,入秋时学生自当扫席恭候。” (二十三) “听说了。”孙舆说:“陆放翁的园子,是个好地方,可别成日贪图享受才好。” “那自然是不会的。”游淼不禁好笑,说:“只盼京城快点开恩科,也好进京考会试,读书报国。” 孙舆又说:“你们游家偌大一份基业,就算不读书,产业也够子孙吃个四五代人了。” 游汉戈忙道:“爹时常教训我,为人要自力更生,不能守着祖宗的田地过日子才是。” 海知州:“好,正是这么说,游淼,你的文章我是看过的,写得很不错……” 孙舆看了海知州一眼,两人似乎有某种默契,游淼不知其意,只是连连点头,并谦让几句,海知州又道:“本以为你不知民生,今日一见,倒是喜欢亲力亲为,有这想法,很好。” 孙舆道:“你也莫夸得过头了。” 海知州笑道:“我本就是上门看你学生来着,这便回去了。” 海知州起身告辞,游淼与游汉戈两兄弟忙起身相送,跟着孙舆将他送出门外,孙舆再回来时,脸色有点阴晴不定,半晌不开口。 “今岁稻米一斗几钱?”许久后,孙舆慢条斯理问道。 就连游淼也根本没提防他会问到这话,游汉戈更是莫名其妙,片刻后,游汉戈老实答道:“学生惭愧,学生不知。” 游汉戈虽跟随母亲谋生多年,却从不操持家财之事,一应买米买油,都是王氏亲自办理,游汉戈只管做小买卖收钱,是以不知。 游淼心里算了一会,一斗米十二斤,一斤八文钱,便开口答道:“一斗米约九十六文,今岁收成价卖九十文,市价百文。” 孙舆缓缓点头,游淼静了一会,说:“我给老师泡壶茶罢?” 孙舆吩咐道:“先去廊下水缸里把你的手洗了。” 游淼笑着去洗手,出去时,孙舆又朝游汉戈说:“你的文章不如你弟,须得扎实刻苦,认真读几年书。十年寒窗,此等经历,不是拿钱能买回来的。” 孙舆此话说得甚不客气,游汉戈只得点头,额上渗出汗水,他那考卷哪能算什么文章?明明就是游德川的钱!只听孙舆又说:“你若是想图个在流州衣食不缺,让佃户出出进进,毕恭毕敬唤你一声举人老爷,这便够了,若想考个功名,至少也要再读个十年。” “是。”游汉戈点头道:“老师说得是。” 孙舆又说:“你父倒是个极有才的,也常在流州士人中往来,得空就常看看一应叔伯去罢,你们沛县的林家也出了一个举子,乃是沛县县令的侄儿,这些都可熟络着些。” 游汉戈说:“谨遵老师吩咐。” 游淼洗了手进来,也不客气就在孙舆旁边的位上坐了,挽起袖子泡茶,孙舆看了一眼,又说:“你呢,是个天资聪颖的。” 游淼极会察言观色,三言两语中就知道孙舆青睐自己,青睐呢有青睐的说法,于是便笑了起来,寻思找点话说,片刻后只得说:“学生不敢当。” 孙舆那嘴角带着胡子抽了抽,游淼注了茶,以眼神示意,游汉戈便起身恭敬捧着茶杯,给孙舆奉茶,孙舆看也不看游汉戈,随手接了茶,喝了一口时便放下茶杯,看了游淼一眼,颇有点啼笑皆非的模样:“你父也算是用心良苦呐。” 游汉戈从不惯和官场上的人打机锋,听到这话完全是云里雾里,但游淼却是明白的,孙舆一看他挤眉弄眼,便知游德川的安排。 解元上门拜谒,还捎个捐出来的举人兄弟,就连孙舆平生几乎也碰不到几次这等好笑事。游淼只是无奈笑笑,没说什么。 “你聪明。”孙舆把空杯放在桌角,食指敲了敲,目光望向院外,说:“却是生性浮躁,须得好好磨练一番,才能成大器。近日有什么打算?” 游淼想了想,说:“也没甚么特别所想的,先在山庄里住着罢,闭门读书,过几年再说。” 孙舆点点头,说:“以后呢?你就预备着在山庄里住一辈子?” 游淼思忖片刻,恭敬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孙舆:“如何治国平天下?” 游淼知道这是孙舆在考校他为人了,这时候千万不能答错半句,遂长时间思索,孙舆也不催他,便径自坐着喝茶。 良久的沉默。 游淼开口:“治天下,以民为本,治天下就是治民,得民心者得天下。” 孙舆没有赞许,也没有反驳,许久后点了点头。 “你呢?”孙舆又朝游汉戈说。 游汉戈恭敬道:“孝敬父母,照顾弟弟,汉戈自知愚钝,不敢有他想,父亲也让学生读书,放开眼界,好帮着打理家业。” “你到齐家这一步,便停下了。”孙舆胡子抽了抽,片刻后点头道:“不过你说的也不错,百善孝为先,也有说是一屋不扫无以扫天下,有这想法,已是难得。” 游淼心中忐忑,不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大了,观察孙舆脸色,孙舆却喝完那盏茶,朝游淼说:“我也不留你们了。” 游淼知道这就算见完面了,忙和游汉戈起身告辞,孙舆又说:“读书若有疑问,参不通透的上门来问就是,下回茶叶就免了。游淼,你当可常来。” 游淼心中松了口气,两兄弟忙躬身道谢,便告辞出去,游汉戈出了门,说:“我得先回家去朝父亲禀告,弟弟不若和我一起回去罢。” “不回去。”游淼正色道:“别忙走,我先告诉你,也算给老头子个交代。” 两人在院外巷子里站定,游淼说:“老师的意思,是让咱们有事可勤来走动。” 游汉戈点头道:“是,自当常来的。”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没懂,老师让你先读书,那些鸡零狗碎的,比如什么字不认识,就不用跑来问他了,有教书先生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再上门来朝他请教,一是一,二是二,别怕露底,咱俩的底儿,他光看文章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游汉戈只得点头应了。 游淼本想再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罢了,反正游汉戈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做官,游德川也没打着让他做官的主意,只是捐个举人,大儿子有点地位,接了山庄后也有名声而已,便道:“你回去问老头子,听他的安排就是。” 游汉戈说:“那你呢?一起回山庄去?” 游淼道:“不了,我就在江城住一晚上,你回去罢。” 游汉戈走了,剩下游淼与李治烽两个,李治烽问:“回山庄么?” “话儿还没说完呢。”游淼道:“明儿还得继续上门装孙子,走,咱们去市集逛逛,也好采买点东西。” 李治烽牵着马,两人在市集上逛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吃的用的,捆了一车,当夜游淼便在江城过宿,翌日天明时便起身,到孙府外头去站着。 开门时管家见到游淼先是十分诧异,继而会心一笑道:“里头等着,老爷还未起来。” 游淼便进了侧厅,自斟自饮,李治烽则在一旁伺候,游淼自己喝茶,拿了本扔在一旁的诗经翻了翻,又示意李治烽和自己一起喝。 直到清早时分孙舆才起床,两个婢女在给他梳胡子,听得游淼天刚亮就在外面等候,遂满意点头,吩咐管家给游淼摆上早饭,吃过之后一老一小这才在厅堂内坐着,今日游淼才开始谈文章,请教问题了。 孙舆乃是流州士人出身,也曾当过十年京官,后调回流州任吏司官,一任便是十五年,庆朔三年的进士,与京师数名大儒都有交情。此次乡试一看游淼卷子,便像是见了老相识,又喜他文性文心,便亲点了他的解元。 但以游淼的积累,自然还需再读几年的书,师生谈了足足一日,游淼获益良多,感觉不能再像一年前在京城混日子了。 官场之道,读书之道,为国为民之事,身为男人,都是得时时想着。 游淼十分担心赵超境遇,又谈到高丽战局,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将边境之事拿来请教孙舆,然而话刚起了个头,孙舆与游淼都十分惊讶。 孙舆诧异的是游淼居然对边境军情了如指掌,而游淼惊讶的却是,孙舆居然还会打仗!兵法,布局,孙舆一一分析得头头是道。 “三十年前,我天启繁盛之时。”最后孙舆不禁感叹道:“文官挎上弓箭便能上马杀敌,提起笔就能写折子,你看如今,还有几个年轻人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如今的朝廷,大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只懂官样文章,说到排兵布阵,是一窍不通的,否则十年前对决胡人时,也不至于招致惨败。” 游淼说:“学生是想学点东西,就是,哎……” 孙舆悠然道:“为师自然知道你想学点东西,否则也不会今日再上门来。” 游淼听到这句夸奖,心里却仍有点沉重,眉目间焦虑之色,都看在孙舆眼底,孙舆又道:“你要学兵法,学战,这事急不得的。” “什么是胜?什么是负?什么是兵?”孙舆道:“莫小看了文官,真正的能臣,在朝廷中一个能顶百万雄兵,你信不信?” 游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孙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游淼登时就心灵清澈,明白了孙舆所说,这老文官确实很有才学,只听孙舆又道:“善战者……” “不战而屈人之兵!”游淼道。 “正是如此。”孙舆说:“千里之外,朝中若能断清形势,许多仗甚至不用打,当年在京时我朝陛下献反间计,若能顺利离间高丽王族,何至于眼见如今高丽一派坐大,招致此等麻烦?” 游淼说:“老师你……当年也在朝中任职?” 孙舆云淡风轻地笑笑,说:“老师实际是被贬来流州的呐!” 游淼懂了,看来孙舆当年还是个大官,但他不敢多问,只蹙眉叹气道:“三殿下领军出征,只希望能早点得胜归来。” “都是这么想的。”孙舆重重叹了口气,说:“可当今丞相,却是走了一步错棋,一来粮饷跟不上,二来抽调延边驻军远征高丽,实在是……” “劳民伤财吗。”游淼接口道。 孙舆微微蹙眉,游淼忙缄口不言,孙舆又说:“再过段时日,朝廷征收江南粮食充作军饷一事,多半就要下来了,罢了,你这就回去罢,也不早了。” 游淼起身要告辞,又说:“能从老师这里借几本书回去看不?” 孙舆道:“你拿就是。” 游淼去书房借了书,便恭敬告辞,回家一细想,确是从孙舆这处学到了不少。认真读完书,上门去,孙舆考校他功课,却骂了他一顿,责令他心浮气躁回去再读。 “如何读书?”孙舆问他:“你读书就光将它读懂,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游淼额上汗水涔涔,初时只想献好卖乖,以示自己把书给看完了,讨孙舆的欢心,再学点东西,孰料孙舆一看便看破了游淼那点小心思。 “我就拿一句话问你。”孙舆问:“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何解?” 游淼:“……” 孙舆拿着书坐下,说:“你答就是,我不罚你板子。” 游淼啼笑皆非,想了想,说:“学生以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孙舆唔了声,游淼断过句,解释说:“这个道,不能离群索居,而是……” 游淼本来自以为明白的,但是把话一说出口,突然发现没法表达。 “呵呵。”孙舆皮笑肉不笑,看着游淼。 游淼傻眼了。 他又想了会,说:“就是道理……要把这个道理做出来,应当从百姓……从人群中……实行?一旦离群索居,就……学不懂了?” 孙舆高举着书,脸色铁青,几乎要拍到游淼的脸上。 游淼说完这句,都觉得自己狗屁不通,五官抽搐,简直一脸不忍卒睹的神情,战战兢兢上前接书,。 “再问你。”孙舆拿着书却不给他,沉声说:“何谓道?” “道……就是……道道道……”游淼知道考校的话是《中庸》里的一句,自然就是中庸之道了,但什么是“中庸之道”,实际上整本书都说的是中庸之道,游淼又说不出来了。 “道可道,非常道。”孙舆慢条斯理。 “对对对。”游淼说:“这个道呢,就是说不出来的。” “回去给我想清楚了!一知半解!殆矣!” 紧接着那书便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二十四) 游淼只得拣了书回家,坐在书房里,拿了张纸,照着书,先抄几句,再按自己的理解注释几句,写着写着便发现自己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从前读书都以为自己明白了,然而字里行间,其实有许多地方是不明白的。 让他读,他能大略读懂意思,但一到要写出来,便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下笔,只得求助于张文翰。 张文翰也以为自己懂了,但一落到纸上,倏然也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问题,两人讲论半日,张文翰又带着书去请教他在扬州拜的老师,归来后告诉游淼。 两人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才把一本书注完。游淼揣着自己的一叠纸上门去,孙舆正在喝茶,看也不看他写的,说:“书房里架子顶上有一个匣子,去取过来。” 游淼依言照做,打开后,发现里头是前朝大儒的注释,当即如获至宝,对照自己记录下的理解,仍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边看边问,孙舆扔给他一本书,里头则是孙舆的注释。还散发着墨香,显然正是这十天里,孙舆对一本书的理解。 游淼当即咋舌,又看着忍不住笑。 “笑什么?”孙舆问。 游淼莞尔道:“读懂了,所以笑。” 孙舆唔了声,说:“悟了?” 游淼诚恳点头道:“悟了一点。” 孙舆:“朝闻道,夕死可矣。悟道悟道,这就是道。” 游淼:“对对。” 孙舆:“现在再说说,何谓道?” 一老一少相对沉默片刻,游淼道:“学生……浅薄,还是说不出来。” 孙舆满意地笑道:“孺子可教,老夫也说不出来呐。” 游淼哈哈大笑,说不出的高兴,孙舆又说:“先生批的也不一定对,你现在看看自己,三天光景,自诩能读一本书,是有多可笑?” 游淼:“是、是、学生不知天高地厚。” 孙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从今往后,少说,多写,熟极而流,读了书,须知那书不是你的,当你哪天能教人读书,书才是你的。” 游淼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不敢再自诩机灵,开始规规矩矩地跟着孙舆,重新学读书。孙舆有时教得性起,会把书一摔,骂圣贤的一些话是狗屁,读到忘形时,则会哈哈大笑。 然而游淼来得勤了,也发现孙舆虽是被贬到流州,府上来人却络绎不绝,似乎许多人都期待孙舆能东山再起,入京为官。而有来客时,孙舆便让游淼在一旁站着听,说到朝廷局势,天下情形之时,游淼更发现,孙舆虽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事了若指掌。 而来客走后,孙舆便会将那些话重复一次,细细讲给游淼听。 有时孙舆读书读得气闷,还会与游淼对弈,游淼沏茶功夫独步江南,于博弈之道却是只略窥门径,下得一手烂棋,每每被孙舆这老不修笑话。 游淼毕竟是少年气盛,输了又想下,总忍不住拉着孙舆下,奈何那是先生,只有挨骂的份。渐渐的,有来客上门,与孙舆对弈时游淼便站在一侧端茶倒水服侍,身长了脖子看。久而久之,依稀也学到一点孙舆的棋艺,但终究是败得落花流水。 后来游淼才无意从知州口中得知,孙舆居然是国手!难怪了。 几场暴雨后,夏天也过了,他提笔给赵超写信,告诉他自己中了解元,并把孙舆分析的军情一一附上,平日里除了照料自己的田地之外便跟着李治烽习练射箭,读书喝茶,固定时间上门到孙舆处读书。 孙舆十分不待见墨家的机关术,并称之为“奇技银巧”,游淼碰过一鼻子灰,也被训了一顿,只得在其面前乖乖读书。 晚稻秋收成了,这一次较之早稻,产量翻了近一倍,施肥足,犁地深,下半年日晒又好,入冬前收了满满的四万五千斤粮食!乔珏给游淼一算账,发现现在的钱已有一千多两银子了。 游淼拿着这笔银子,既想去挥霍一番,又颇有些舍不得,要和乔珏合计,乔珏却说:“淼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在扬州城里开间米庄怎么样?” 游淼:“有这么多米卖?” 乔珏道:“扬州的地皮现在正是好弄的时候,只要八百多两银子,就能置四间临街的店面,两个宅子……” 游淼:“……” “八百两银子!”游淼惨叫道:“你当是抢呢!不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挣这么一千两!” 乔珏道:“这可是钱生钱的事儿,你置了这份产业,来日你要开米铺,开油铺,开蜂蜜铺子……开茶叶铺子,咱都想好了……” 游淼一想也是,要把粮米,茶叶这些卖中间商,不过也得个利头,不如自己开店卖来得好。当天晚上回去,又找李治烽商量,李治烽只是看着他。 “这是你的钱。”李治烽说:“你拿主意就是。” 游淼道:“哎,咱俩不是一起的么?你觉得呢?” 李治烽道:“那就开罢,乔珏是聪明人,信他不吃亏。” 游淼哭笑不得,别人要下决定都是对事,李治烽却是对人,只要认准了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然而游淼一细想,这话也是这么个道理,最后还是答应了乔珏,给了他二百两银。 冬去春来,这一年游淼死活不再回碧雨山庄去了,干脆就和那边断了往来,开春又在苏州招了上百佃户,把江波山庄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游淼开始试着种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愿,江南一地依旧不够暖和,只得改回双季稻。与此同时,乔珏的茶山也种起来了。头年茶树产不出好茶,但摘采仍是要的,乔珏便雇了二十余名菜茶女过了江北,这头道顶级茶尖,却不是轻易能摘的,须得用女子细软之唇轻轻把树端的第一片嫩叶噙下来。再筛茶炒茶发酵烘焙,经无数工序,头一年倒腾来倒腾去,最后也就出了九斤茶。 游淼对着那九斤茶哭笑不得,乔珏却笑道:“不错,这只是头年的收成,茶树还没长开,够了。” 游淼道:“这能顶个啥的呢!” 乔珏说:“咱们这茶,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两银了,茶这玩意,就是贵精不贵多,物以稀为贵,让那些达官贵人尝尝,尝了以后喝别的茶都觉得没那滋味,就成了。” 游淼尝了口那乌龙,香却是真香,醇厚中带着一点点涩,品后口舌回甘,那点涩应当是刚收茶入库,未经岁月而留着绿茶的淡淡涩味,再过几个月,口感将变得更醇正。 又一年过去,庆朔三十五年,游淼花了一笔钱,给江波山庄南北两境扯起了两座吊桥,春秋两季水稻收成时,游淼已屯粮百石,真正成为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孙舆讨教也是免不了的,随着时日渐长,游淼方渐渐得知孙舆此人大不简单,文韬武略,四书五经,俱了若指掌,但脾气也十分乖戾,有时游淼懒怠了,三九天未去读书,孙舆竟会罚他在庭院里跪足三个时辰,从午饭后跪到太阳下山。 游淼在孙舆的指导下读了大量的书,不止儒家,经史解义,对着浩如烟海的孙家藏书,游淼大叹自己说不定一辈子也读不完了。 然而每读过一本书,较之在京师时,却学得更为透彻。 两年里赵超只来过五次信,谈的都是战况,显然风雪行军甚是辛苦,直到庆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惨败。 前一年的入冬时,北方五胡入侵频繁,天启帝只得抽调聂丹,让他守卫河北。抽走了十万人,又给赵超补了十万兵员,却都是新兵。 入春,高丽王亲征迎战,战场上二十万天启军与十万高丽军陷入僵局,粮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征收江南流州、苏州、交州与扬州四地粮食支援前线。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时犯了难,要完成朝中征额,无异于让地主们低价出售屯粮,只得发出征粮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孙舆看完信,半晌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 游淼道:“先生,江南现在没人愿意出粮,这怎么办?” 孙舆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片刻后说:“你要带头捐粮?” 游淼说:“说什么带头呢,我朋友在前线,打仗不是整个国家的事么?” 孙舆说:“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点顾着这儿子,断然也不会生出派他上前线的想法。” 游淼说:“可那争的都是国土啊!先生!” 游淼较之两年前已判若两人,他学会了更多时政,朝局之事,经孙舆教导,对许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现在满朝上下,都巴不得赵超输。 赵超一输,回到京中,便可议和,而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无翻身之日了。若说皇帝有让赵超前去建功立业,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这么一个局面下,赵超落败归来,只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无任何资格与太子争一日长短。 “从你自身来看。”孙舆说:“该如何做,从家国来看,又该如何做,先生教你这两年,你总该懂的。” 游淼沉默点头,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孙舆心底也赞同捐粮,男儿应以家国为先,人为后。孙舆当年也是个硬骨头,才丢了京官一职,被贬来流州当个无权无势的吏司。 游淼当天回去,便捐出了十万斤粮,事情一传开,流州全境大户议论纷纷,有跟着游淼捐了的,也有观望不发一言的。 最后四州勉勉强强凑起五十万斤粮食,送上京去。 但赵超的战情依旧没有进展,游淼给他回了信,内里却未提征粮之事,只说孙舆分析后的战况。及至又一年开春时,从孙舆处听到朝廷来的钦差提到,赵超输了。 赵超输得一败涂地,粮饷不足,士兵哗变,又骤遭高丽王偷袭,二十万兵马损失近半。折兵损将逃回关内,李丞相年事已高,李延代父出边塞,与高丽王和谈,赔银十万两,帛千匹,将关东四城划予高丽王。 游淼在厅堂内听见这消息,登时就止不住地发抖,仿佛全身麻了,悲痛,愤恨,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在胸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宣泄口,恨不得大吼一声,却只得强自抑住,唯预眼眶通红,嘴唇不住发颤。 孙舆长叹一声,说:“国家不幸。” 钦差摇头唏嘘:“凡事其实事出必然,三殿下亲征的那天,就有许多人劝过,奈何少年人心高气傲,不听劝……” 游淼站在孙舆身后,眼泪不住流下来,孙舆说:“高丽那边吃了败仗,关外五胡气焰更要嚣张,只怕太平不了几年了。” 那钦差也是孙舆学生,注意到游淼的反应,又看孙舆,寻思片刻,另起了个话头:“学生听到一个消息,明年陛下会开恩科。” 孙舆缓缓点头,钦差又说:“李丞相年事已高,来日京师,应当也是太子一派的戏台了。如今李族在朝中党同伐异,再过几年太子登基,又是一场变动,学生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些事,前几日因粮饷一事,还责了户部侍郎重罪……” 孙舆说:“你不可心急冒进,平日小心谨慎罢了,转圜之道……游淼?” 游淼脑子里全是赵超落败一事,没听进去几句,及至孙舆唤了第二遍,游淼才注意到两人,遂微微躬身。 “出去洗把脸,到书房去,把我批的《乐经》注解誊抄完。”孙舆吩咐道。 游淼点点头,走出大院,日光朗照,他站在树下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李治烽正在门房里坐着等游淼读书,听到声音匆匆赶来,这尚是他第一次见游淼大哭,忙道:“怎么?挨骂了?什么事?” 游淼站着只是不住呜咽,忍不住抱着李治烽,埋在他肩上悔恨大哭,一时间说不出的心酸,却无法排解。 “赵超输了……”游淼恸哭道。 李治烽摸了摸游淼的头,笑了笑,说:“不哭。” (二十五) 游淼的悲伤难以抑制,哽咽道:“汉人输得很惨……” 李治烽说:“以后帮你打回来。” 游淼忍不住又扑一声笑了,无奈擦眼泪,方才听到赵超落败之时,那种愤慨,难过之情填满了胸怀,然而要说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朝李治烽宣诉自己因为国家打仗输了的难过之情。那种情感甚至无法用语言来解释,而李治烽轻飘飘一句回答,更令他啼笑皆非。 “算了。”游淼无奈道,无精打采地去抄书。 京城一直没有消息,春去秋来,日短夜长,时光流逝。 这一年是个大丰年,江南粮米堆得烂了仓。 乔珏的茶林终于正式开始出产江波乌龙。这乌龙又有个别称,叫“美人吻”。只因每一片茶叶,选的都是最上好的嫩叶尖苗,而纵使是少女指尖采摘嫩叶,仍不能保证无伤,于是便用柔唇从树顶将它轻轻噙下。 游淼积粮三十八万斤,江南米贱,地主们都不愿卖米,便收归仓内。 某一天,游淼春收完后再到孙府时,孙舆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读书,而是叫他沏茶。 游淼沏得一手好茶,又有从乔珏那坑来的江波冻顶乌龙,这几年里几乎是尽心尽力伺候孙舆,只盼他能多教自己点东西,春天的第一道茶,春收的好蜜,夏渍的梅子酒,秋收的蟹鳖,冬笋腊肉,包括地窖里的陈年状元红,全朝孙府里送,孙舆自然也喜欢这学生机灵,知道孝敬也认真读书,遂将平生所学,几乎倾囊相授。 孙舆道:“游淼。” 游淼双手将茶奉上,躬身道:“学生在。” 孙舆慢条斯理道:“你在老师门下这三年里,都读了些什么书?学了些什么?” 游淼想了想,说:“太多了,学生一时间也记不得。” 孙舆道:“四书五经,你是读透了的。” 游淼忙道:“读了,不敢说透。” 孙舆:“十之有五六,也够作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去唬人了。” 游淼不敢接话,孙舆又说:“知而后行,你是懂的。” 游淼:“是。” 孙舆:“《庄子》、《道德经》,可看看,为人须得有为,不可行无为,你懂无为,胡人可不跟你讲老庄,刀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便只能顺其自然,去见阎王了。” 游淼:“是,学生谨记。” 孙舆:“银词艳曲,不可多学。行文切忌实,不可追文逐藻,洋洋洒洒,说废话。” 游淼:“是,学生谨遵教训。” 孙舆:“‘格物自知’,想必你也是记得的。” 游淼不知孙舆提这事是何意,捏了把汗,心里惴惴,答道:“说来惭愧,学生格物一道尚显不足。” 孙舆:“那我便考考你,你想当个什么人?” 游淼恭恭敬敬,以格物之理答道:“如松不惧风,如石不惧浪,不趋炎附势,当个君子,心怀报国之念。如竹如江,偶尔顺势而行,却不改本色,保持本心,坚韧不拔,韬光养晦,示弱以待反击之机。” 孙舆点头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为人须得八分满。” 游淼:“是、是。” 孙舆:“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天来老师这里,说的什么话?” 经孙舆一问,游淼便记起来了,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很好。”孙舆捋须点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前日信使来了消息,今年京城开恩科,各地举子可赴京会试。且回去预备,三天后上路,不须再来朝老师辞行了。” 会试?!游淼已足足三年未曾上京,骤然听到这话时颇有点不知所措。自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几乎两不相干了。 孙舆说让他去应考时,游淼倏然就有点怯,那点怯露在孙舆眼底,孙舆马上就怒了。 孙舆脸色一沉:“男儿大丈夫,不想着报效国家,读什么圣贤书?你若早一天说这话,老师也不花功夫打整你!你想一辈子就在江南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么?” 游淼马上知错,分辨道:“不……不是,老师,只是听到要回京去,有点怕见故人。我去是一定去的。” 孙舆冷笑道:“为师知你总抱着些小富即安的心思……” 游淼忙道:“学生不敢……” 孙舆喝道:“听着!你若有朝一日能辅佐明君,惠及天下,江山就是任你打理的百万顷良田!国家就是任你驰骋的棋盘!有这能耐,何惧去治理天下?有这决心?为何不去善待万民?!把天下看作你的山庄,百姓看作你的住民,方是大仁!” 这话无异于一句当头棒喝,令游淼心中一凛,躬身跪地,沉声道:“学生受教了,定不辱老师期望。” 孙舆这才脸色缓和点,缓缓点头,说:“你是我的学生,也该去了,以你所学,点不了状元,考个进士是不难的。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勿求荣华,不争虚名。” 游淼心里砰砰跳,点了点头,眼眶又有点红了,孙舆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你与你父不对付,没落得他一身小里小气的市侩铜臭气,也不失为一桩幸事,摘了纨绔这顶帽子,你必能走得更远。上京之后,若无处落脚,可循着信上所指,往国子监中去,自会包你吃食。” 游淼接过信,刹那涌起复杂情感,当即朝着孙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孙舆安然受了这礼,游淼颇有点舍不得他,红了眼眶道:“老师……” 孙舆缓缓道:“你当记取你对老师的承诺,修身报国,切记不可胡作非为,去罢。” 游淼点头受训,退了出去,拿着信,站在孙府二门外,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 李治烽正在对街茶馆里坐着,游淼忽然发现这人几乎就是几十年如一日,仿佛从来不曾变过。十五岁时碰见他是那模样,如今自己十八岁了,长得到他耳边高了,李治烽还是那一副模样。 仿佛喧嚣世间,烟尘滚滚,都与他无关一般,游淼揣着信过街去,李治烽正在听说书,那说书人说的是胡族十三将之事,李治烽听得入了神,直到游淼走近两步才察觉。 “今天怎这么快?”李治烽端详游淼脸色,不禁问道。 游淼答道:“出师了,要去会试。” 李治烽嗯了一声,看那表情又不太明白,游淼便道:“上京。” 李治烽问:“带我去么?” 游淼道:“当然,不然谁陪我?” 李治烽欣然道:“走,回去收拾东西。” 游淼满腔离别之情,又被李治烽弄得烟消云散,只得啼笑皆非跟他回山庄去。 今日没有乘坐马车,李治烽和游淼牵着手上了高地,站在丘陵上俯览整个山庄,开春时稻田绿油油的,道路上有人赶着牛,新雨下过,天空碧蓝,田地嫩绿,黑瓦白砖的农舍错落分布,游淼看到这一幕,成就感溢满胸怀。 在那高地上有一颗参天大树,据说是百年前沈园之主所建,树下还立着块江波山庄的碑。游淼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要是当了京官。”游淼可惜地说:“可就不能常常留在家里了。” 李治烽说:“人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游淼心中一动,侧头看李治烽,想起他这十来年里颠沛流离的命运,说得倒也不错,从一个长居塞外的犬戎人,来到中原人的地盘上,又跟着自己下了江南这片花花世界,锦绣天地,已搬过不少次家。 人一辈子,总要在不同的地方换来换去,像李治烽都不埋怨他的命,自己又埋怨什么? 游淼笑了笑,拉着李治烽下了山庄去,张文翰正在书房里看游淼借回来的书,这几年里,游淼凡是到孙舆处去做功课,回来也会把他教的给张文翰说一次。 张文翰则拜了扬州的一个老儒为师,双方回来后便互通有无,将对方老师的书换着看,并讨论批注。这一次张文翰也得了消息,游淼便让他回家去上坟,明日午后回山庄,结伴出发上路,前往京城应考。 当夜游淼朝乔珏说了,乔珏道:“怎不早说?明天一早就走?你爹那边打过招呼没有?” 游淼这才想起完全把自己那个爹的事给忘了,说:“算了先不去管他,我哥要去,路上自然有人伺候,不去和他凑那热闹。” 乔珏笑道:“你哥陪着你上路,还得伏低做小地伺候你呐。” 游淼不禁好笑,莞尔道:“那是,就放他一马罢。” 当夜游淼躺在床上睡不着,李治烽一直在收拾东西,忙到深夜。 “喂。”游淼说。 “什么?”李治烽进来问道。 游淼说:“别收拾了,睡吧。” 李治烽说:“快了。” 游淼道:“明天再收拾,我心里不踏实,你来抱我会儿。” 李治烽放下手中的东西进来,宽衣解带,进了被窝里,伸手就来摸,春夜时他的手掌仍有点冷,摸进游淼单衣里时,游淼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 李治烽凑到游淼肩膀上,长发披散下来,亲昵地吻他的耳朵,小声在他耳边说:“老夫老夫的,害羞什么。” 李治烽脖颈仍戴着游淼三年多前给他的玉佩,随着他低头而坠下来,贴在游淼的心口肌肤上,游淼的脸色发红,心里砰砰跳,一手覆上李治烽的脸,说:“你想家么?” 李治烽:“?” 李治烽正在游淼的脖颈上又亲又嗅,听到这话,手肘撑起来些,不解道:“什么?” 游淼正色道:“家,塞外,你想家么?” 李治烽跟着游淼也三年了,这三年里,不知不觉游淼对他,已产生了奇异的感情变化,当他注视着李治烽的双眼时,仿佛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色。 就像一头温顺的狼。 游淼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或许对于李治烽来说,自己是另一头与他时刻相伴的狼。犹如一只狼在自己的窝里看着自己的伴儿,思考着什么事,眼神游移不定。 “为什么这么问?”李治烽生平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游淼,而是反问他一句。 游淼说:“我一想到要离开家,就像……离开了我娘的怀抱一样。”继而自己忍不住先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他确实是这么想,因为江波山庄是乔珂儿留下来的地方,也是他的根。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把这个地方经营起来了,却又要离开。十分舍不得是真的,仿佛去了别处,住的依旧是个房子,却再说不上“家”了。 李治烽明白了,点了点头,起身坐在床上,解开贴身的薄衣衣扣,游淼也坐起来,伸手帮他解扣子,李治烽脱了上衣,现出漂亮的胸膛,当年那些伤已褪去无痕。游淼伸手去摸李治烽后腰处的箭创,已剩下淡淡的一个疤。 “我看看脸上的。”游淼扳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看他眉骨上的疤痕,也看不太出来了,除却眉处受伤后淡去的眉毛瑕疵之外,已显得十分俊朗。 李治烽左手把游淼搂在身前,两人肌肤相贴,右手给游淼解单衣,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无所谓,你在哪里,家在哪里。” 那句话令游淼空荡荡的内心仿佛一刹那落到了实处,他抱着李治烽干净的脖颈,呼吸急促,说:“对。” 李治烽把游淼的衣服脱去,抱着他,唇贴上来,两人唇舌交缠时,游淼一手顺着李治烽胸膛朝下摸,摸到他昂挺的雄根,握在手中以手掌轻轻摩挲,李治烽则抵着他的鼻梁,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犬戎人是没有家的。”李治烽抱着游淼,抹了油,坐在床上,便让游淼坐在自己胯间,分身一点点挺进,游淼紧紧抓着他的肩膀,感觉到那粗壮的分身插进自己身体,埋在李治烽的肩上只是不住喘气。 李治烽以鼻梁摩挲游淼的嘴角,又小声说:“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后,住在一起,那个地方就是家……”说话时雄根已插进了游淼深处,挤着他的阳心,游淼不住发抖,搂着他的脖颈。 “嗯……”游淼说:“我给你一个。” 李治烽小声答道:“你已给了我的。” 说着埋头在游淼脖上,锁骨上不住亲吻,胯间轻轻抽动,顶得游淼硬起的肉帮被挤出银汁来,抵在李治烽的腹肌上来回拖磨,游淼舒服得阵阵颤栗,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断断续续道:“别……别离开我。” “不离开你。”李治烽答道,继而猛地把游淼按在床上,抽出湿润的分身,再一顶到底。 游淼:“啊!” 李治烽把被子带起来,裹着二人,将他们赤裸的身躯盖着,以唇堵住游淼的唇,反复抽插,顶得游淼不住呻吟。片刻后游淼满脸情欲,就要撑不住时,李治烽稍停片刻,游淼又说:“上京了还是这么……你陪着我……” (二十六) “会陪着你的。”李治烽亲吻他的唇,小声答道。 游淼道:“我不娶媳妇了……” 李治烽:“你就是我媳妇……”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里刹那就软了,李治烽紧紧抱着他,两人毫无隔阂,完全贴在一处,游淼失神的双目看着床顶帐子,感觉到李治烽在他的体内肆意冲撞。 足足一夜,游淼直到天亮时才和李治烽分开,两人身上全是汗水,却依旧互相抱着。鸡鸣时,李治烽抽出揽着游淼的手,游淼立即就醒了,一手下意识地拉着他手腕,迷迷糊糊睁眼。 “不走。”李治烽说:“收拾东西。” “唔。”游淼嘴上答应,却整个人缠了上去,抱着李治烽的腰不松手,咂嘴说了句梦话,李治烽莞尔,看了他一会,也不下床了,侧身把游淼搂在怀里,外头穆严在问:“少爷。” 穆严也长大了,带着变声后公鸭一般的嗓音,长了些胡子,为人处世也老成厚道了些,恭敬道:“张文翰上过坟回来,已在外头等少爷了。” 李治烽说:“让他先等着。” 穆严应了声是,游淼连听都听不见,只是抱着李治烽睡。 少顷低沉的声音在外间说:“少爷。” 这次是程光武来了,站在走廊里禀告道:“舅爷正吩咐摆饭。” 李治烽答道:“让他先吃。” 程光武走了,直到日上三竿,这次是穆风来了,只是守在外面不作声。 李治烽:“什么事。” 穆风:“游家的大少爷来了。” 李治烽:“让他等着。” 游淼睡得正香,感觉到李治烽在吻他,初睡醒时鼻息交错,肌肤一时灼热,不住摩挲,两人又是赤条条地缩在被窝里,便渐渐醒了。初始尚半在梦中半醒着,李治烽又把他压在身下,那分身顺势插入,游淼睡得不住咽口水,意识朦胧间抱着李治烽,让他一下下地干自己。 “醒了……”李治烽小声说。 “唔……”游淼艰难吞咽,睁开眼,李治烽动静地吻了上来,唇舌交缠,游淼一下情难自抑,恨不得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李治烽又说:“醒了没有?” “啊!”游淼感觉到李治烽顶到自己阳心,舒服得呻吟出声。 “醒了?”李治烽轻轻抽送,一边问道。 游淼睁大了眼,眼里全是雾水,两人一边亲嘴,一边纠缠,直到李治烽把游淼顶到高朝,游淼又射了一次,感觉到李治烽插在自己体内的分身阵阵发涨,抽出时在股间摩挲,黏糊糊的,便知他也射了。 “什么时辰了。”游淼头昏昏,又清醒了些。 “快午时了。”李治烽亲亲他的唇,说:“你哥来了,在外头等着。” 游淼一个激灵,全醒了。 游淼:“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李治烽:“还没,你不让我走。” 游淼啼笑皆非,说:“快快,说好今天上京的。” 李治烽嗯了声,起身去拿干净单衣,游淼说:“少几车?” 李治烽:“送人的礼还没装。”继而拿着衣服给游淼穿上,自己依旧赤条条的,游淼伸手爱抚那半软着垂在胯间的那话儿,跟驴马的那话儿似的,只觉口干舌燥,有点气虚。 “昨晚做了几次。”游淼道。 “四次。”李治烽说。 游淼心道怪不得,行房过度还是伤身,但这也好几年了,天天与李治烽睡着,就是忍不住,这家伙实在是精力旺盛,总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李治烽照顾完游淼,自己穿衣服,游淼心中一动,又伸手去搂他脖子,在他脸上依恋地亲了亲。李治烽侧头看了游淼一眼,两人暖唇相抵,亲昵了一会,游淼又把李治烽按得躺在床上吻他。 李治烽:“还要?” 游淼摇摇头,他也没力气做那事了,只是单纯地想亲亲他,两人又吻又摸了一会,游淼起身吁了口气,彻底精神了,把李治烽从床上拉起来,说:“起床罢。” 李治烽带着笑意,穿上外袍出房去,小厮们便纷纷进来服侍,穆严穆风两兄弟亲自过来给游淼梳头,地下站着一溜小厮,都是后来的。乔珏性喜天文术数,便按着诸天星辰给这班小厮起了名字,从左到右分唤作长垣、惟真、进贤、摇光、少微,最大的长垣十八岁与游淼同年,最小的少微十六。有些是佃户送进沈园来伺候少爷,以期赚点小钱拿回家去,有的则是李治烽使银钱从扬州、流州与苏州买回来的。清一色剑眉星目,模样端正,平素也会跟着李治烽习练射箭以强身健体,学武之人哪怕只会个皮毛,看上去也和其它大户里的家丁有区别。游淼不喜那獐头鼠目的少年,便把麾下小厮们教得一身武人之气,各自衣袍笔挺,进来便分列两旁,各自做事。 穆严给游淼梳头,穆严则递过牙石,游淼含着漱口洗牙,茶水端上来,游淼喝了口,问:“外头等着多少人了?” 穆风道:“舅爷与张文翰陪着游家大少喝茶说话,午饭还没摆上,光武在二门外守着车。” 游淼昨夜已和乔珏商量过,上京应考,不想带太多人去,出行若是一群小厮跟着,浩浩荡荡的上路,未免太过铺张声势,进了国子监也容易被人议论,上路时让李治烽跟着即可,待得有了宅子,再写信给乔珏,打发人进京伺候不迟。 “少爷一走。”惟真道:“可就没事做了。” 几名少年都是笑了起来,游淼懒懒道:“来日还有折腾你们的地方呢,白日间让程光武带着你们练习箭法,可别懈怠了。” 年纪最大的长垣躬身道:“那是自然的。” 少微笑吟吟道:“少爷进了京,啥时候也带咱们去看看呗。” 穆风单膝跪地给游淼整理袍角,穆严又吩咐道:“把羊脂玉的腰坠子拿过来。” 一名小厮打开盒子,里面是块晶莹白玉,游淼最喜欢这块玉,穆严躬身把腰坠系上,游淼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说:“成啊,等诸事顺遂了,在京城买间宅子,带你们玩玩去。” 游淼生性随和,平日也不和小厮们讲规矩,把这一众少年惯得无法无天的,少年们便纷纷笑着过来给游淼行礼。 外头乔珏的贴身小厮来了,站在走廊里,说:“舅爷打发小的过来问问,午饭想吃什么酒。” 游淼说:“拿一坛地窖里的竹叶青给我哥就成。” 那小厮去了,游淼一身锦袍理毕,抬脚迈出房去,小厮们分成两队跟在游淼身后,众星捧月一般穿过走廊朝正堂走,过花园时李治烽几步过来,与游淼对视一眼。 游淼:“收拾完了?” 李治烽略一点头,走在小厮们最前面,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进了厅堂。 游淼这些年里身材长高了些,直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哥一名,被孙舆按着学读书,学做人,经这许久,从前撒泼耍滑的一副小无赖模样已褪去,换作读书人掩不住的书卷气,然而又因平日里习武,眉目间自有种武人的不羁洒脱,两道清皓眉毛下似乎压着掩不住的锋芒。 乔珏、游汉戈与张文翰正坐着喝茶,见游淼来了便笑道:“今日起得这么晚。” 游汉戈道:“弟弟。” 游淼略一点头,坐了主位,笑道:“今天得出行,舍不得家里,便贪睡了些时候,先开饭罢,都饿了。” 家中下人进来摆饭,一桌菜琳琅满目,家中有外人留饭时李治烽便站在游淼身后布菜斟酒,游淼说:“大哥也上京去么?” 游汉戈自嘲道:“不了,还是老实在家里呆着罢。” 张文翰道:“朔方兄都是举人了,又读了好几年书,怎不去应考?” 游汉戈说:“今天是爹特地交代我,过来送你的,这几年里虽然有读书,但终究还是不行,而且家里也没人照料。” 游淼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已不再像从前般敌视游汉戈,虽然自己的江波山庄比不过父亲茶山,但自给自足也是够的。数年中游德川从不提家产一事,游淼也懒得去问了,便当做不知道。 乔珏指头在桌上敲了敲,小厮斟上酒来,乔珏便笑道:“汉戈与我脾气差不多,都不喜读书做文章,在家里经商也挺好。” 游淼嗯了声,乔珏道:“来,淼子,愿你得文曲保佑,点个状元回家!” 数人大乐,游淼端着杯,侧头带着笑意,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拈起个杯,游淼将竹叶青倒给他一半,游淼又朝张文翰说:“张二,你可也得好好考。” 张文翰笑着点头,说:“我没状元的命,只盼中个贡士,就不给少爷丢人了。” 游淼道:“读到哪算哪,走到哪算哪,大家干!” 数人一饮而尽。 酒饱饭足后,游淼带着点醉意出了山门,沈园里所有下人都出来相送,整个江波山庄得知少主今日上京赴考,都是拖儿带女,老幼相携,来要个彩头。 游淼终于觉得有点怂了,到处都在说恭祝少爷,祝少爷金榜题名之类的话,游淼只恨不得快点钻上车去。乔珏笑着给佃户们散封儿彩头,李治烽在大门外套好马车,长垣与少微各驾一辆车等着。 “好了好了。”游淼笑着说:“都回去罢,一定金榜题名的,一定!” 游淼这些年里经营山庄,为人宽厚,凡是拖家带口来投奔他的,他都会给口饭吃,乃至今日要上京,佃户们站了将近半里地,只十分舍不得他。 游汉戈走到车前,又朝游淼道:“弟弟,这是爹让我给你的。” 游汉戈的小厮捧着个沉甸甸的雕花盒子过来,游淼打开了看了眼,里头全是巴掌大的方盒,当即明白了,都是贡茶。光是装茶叶的檀木盒子,就已价值不菲。 “放车上罢。”游淼点头让李治烽带上。 游汉戈又说:“这里是哥哥的一点心意,知道你不缺银两,但这些轻巧,你带在身上,有个不时之需,也可防身。”说着递给他一个小袋,游淼掂了掂,手指摩挲,知道里头都是金箔。 “你呢?”游淼正色道:“大哥,你读了这几年书,就不想上京去么?” 游汉戈自嘲笑道:“不行,哥哥不是那个料,能考个举子就心满意足了。” 游淼打趣道:“你就当是上京玩一玩嘛。” 游汉戈凑到游淼耳畔说:“真的不成,去会试也是给咱家丢人,你不知道,乡试那会,是爹请了夫子,照着作了文章,我一笔一划摹着背下来的……” 游淼听到这话,登时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游汉戈又笑道:“去罢,考个功名,来日也好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游淼点头,上了车去,春夏交接之际,青绿色的麦浪一波一波翻滚直接天际,他坐在车里,眺望江波山庄,眺望沈园,眺望他的家……直至再也看不到。心中无限感慨,倚在李治烽怀里。 “在想什么。”李治烽说。 游淼:“在想我哥。” 李治烽:“你哥?”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说他怎么才读了几个月书,字儿都认不全就能考上举子呢!原来是请了夫子写一篇出来,死记硬背摹的!” 李治烽嘴角抽搐,游淼又道:“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难怪我先生不待见他。” 马车的前窗开着,赶车的长垣回头笑道:“少爷这次上京去,可就凭的真才实学了,一定中榜的!” 游淼心里实在没个底儿,虽说跟着孙舆学了这三年,该读的都读了,但也拿不准自己究竟到了哪一步,是能考个贡士呢,还是能当个进士,又或者金榜题名,果真点中状元?孙舆说过,他读了这些书,但要得状元也是不可能的,当个进士就满意了。 “咱们带了多少钱?”游淼心中一动,出行居然忘了问银钱这等天大的事。不过山庄里的账,出入都是李治烽与乔珏,乔珏管外费收支,李治烽打点府上花用,游淼每月得个总额就行,大部分时间都是过耳就忘,依稀只知道自己有五千多两银,四仓几十万斤的粮食。想必上京是头等大事,纵是他粗心忘了过问,乔珏也必然给他换好银票。 李治烽答道:“年初我到扬州去兑了二千两银票,都带在身上,乔珏又拿了三百两现银在箱里,够你花用一年了。再买奴时,记得还价。” 游淼未料李治烽还惦记着当年这事,忍不住大笑,靠在李治烽身上把他又揉又按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治烽又说:“够不?不够的话扬州铺子里还有几百两,现在去支。” 游淼想了想,说:“应当够了。” “嚯!”长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游淼道:“你当是讲排场呢,没这回事,你家少爷狐朋狗友的多,如今大家都发迹了,来日朝廷就是李延那狗崽子的天下,要把那团乱麻给理清,没个千来二千两银,还真不够花用。” 李治烽微一沉吟,而后道:“不够?绕路去取。” “够了。”游淼说:“先这么用着罢。” 当年游淼花钱,随随便便就是几十两,上百两支出去;那时年纪尚小,而如今要再花钱,已不是当初光景。 进了京,他要见许多人。 国子监太学,丞相府,李延、平奚、林洛阳……昔年一起厮混的公子哥,各自都到了混迹官场的年纪了,或许大家都变了,都不复少年时的心境,尤其是李延,每次京官下江南,说得最多的就是李家父子。 如今的李氏权势滔天,已俨然成了天启朝的中流砥柱,李党势大,又得太子赏识扶持……还有游淼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如今吃了败仗,在京城遭白眼的三皇子赵超。 京城暗流涌动,只怕少不了花钱,也少不了派系纷争,勾心斗角。游淼赫然发现,自己在三年前无意间远离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得回去面对。骤看似是岁月给了他们一段悠闲的时光,实则如一块磨剑石,逼迫他们自己成长。 幸亏他游淼不是锈迹斑斑,被扔在角落里的那把剑。 游淼不禁唏嘘道:“我这究竟是去考功名报效国家呢?还是去上战场呢!” 卷二·蝶恋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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