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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by顾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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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满江红

 (一) 晚春京城,十里桃花。 游淼最喜欢京城的春秋两季,晚春桃花纷飞,深秋枫叶如火,不像江南,到处都是柳絮,飞来飞去地粘一脸,抹都抹不开,春日里迷迷糊糊的,简直烦死人。 京城和三年前几乎没有变化,城门破旧了些,马车出出进进,有人站在门口哭。 沿途游淼已见到了不少饥民,在官道外扎了帐篷,却没想到京城盘查会严了这么多。 “哪儿来的?”卫兵队长接过通关文书,游淼答道:“流州,来赶考的。” “哟,还是个举人。”队长道:“进城以后安分点,入夜宵禁,不能乱走动了。” 还要宵禁?游淼心想,从前可没这规矩,队长又问后面的人,说:“你呢?” 张文翰看了他一眼,递出文书,队长道:“也是个举人,进罢。” 游淼的随身仆丛进了城,长垣回头道:“少爷,现在打哪儿走?” “你进去。”游淼出马车来笑道:“我和李治烽赶车,少微你们后面的跟着我走就成了。” 李治烽嘴角微翘,接过套索,与游淼并肩坐在车夫位上,朗声道:“驾!” 马车穿过中直街,京师两道房屋似乎修缮过,十分繁华,看在游淼眼中,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你记得那边么?”游淼拍拍李治烽的肩膀,说:“看那里?竹筒巷子,里头专卖瓷器。” 右侧一栋三层的大宅子,李治烽笑道:“记得,走哪条路?穿过东市走?” 游淼道:“行,咱们先去国子监,过几天再去见我那堂叔。” 两辆车先过了正隆街,又穿过千秋桥朝城北走,一道绿水穿过全城,水面飘满桃花,市集上全是人,熙熙攘攘的,听雨楼里的姑娘春日慵懒,正结伴倚在桥上朝路上看。 “哟。”一个女孩千娇百媚地笑道:“连个赶车的都这么俊,只不知车里坐的谁?” 游淼吊儿郎当,一脚踏在车前,侧头看她们,只是不住好笑,吹了声口哨:“李延那小子没陪着你么?柳沙绫?” 一名二十来岁的婀娜女子容貌恬静,听到这话时不禁多看了游淼一眼,眉目间满是错愕神色,继而认出了他,惊讶道:“是你?!” 游淼一别三年,那模样说不出的潇洒,朝她彬彬有礼笑了笑,马车从桥上穿过。进了西街。沿途有不少士兵经过,整个京师戒备比三年前严了许多,游淼只是看了一眼,便被人注意上了。 “什么人?!”巡逻兵骑着马过来,游淼只好停车,兵勇道:“哪来的?” 游淼把文书又出示一次,兵勇却怀疑地看着李治烽,说:“这人呢?” “我家仆。”游淼说。 李治烽定定看着士兵,数人对视一会,议论纷纷,一人说:“是胡人?” “不是。”游淼说:“犬戎人。” “怎么带个犬戎人进来!”队长道:“你叫游淼,是罢?到大理寺走一趟。” 游淼暴躁了,问道:“为什么要去大理寺?” 队长道:“京城排查胡人,以免有奸细混迹!不懂么?” 李治烽终于开口道:“我是奴隶,三年前他买了我。” “卖身契呢?”队长又追问道:“怎么证明他是犬戎奴?” 游淼真是一肚子火,眉目间十分焦虑,看着李治烽不说话,李治烽却十分镇定,手指将上衣一脱,现出背后的狼纹身,以及侧颈上刺的字。 兵士们这才不再追问,队长看看李治烽,又看游淼,最后扔下一句话。 “管好你的家奴,别惹祸!” 人走了,游淼心道妈的,回头就去聂丹面前参你一本,管保全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李治烽目送他们离去,游淼本来心情好好的,当即憋了满肚子火。 “别生气。”李治烽道。 反倒是李治烽来安慰他了,游淼心中一动,略略侧头,马车转入小巷,人声渐远,李治烽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外人怎么说我无所谓,你不把我当奴就成。” 游淼心里便舒服了些,说:“本来就没把你当奴看……”但李治烽这话,又像是动了游淼心底的一根弦——不把李治烽当成奴隶,那当做什么? 游淼一直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约摸着,也是把李治烽当成家里人了,又或是彼此依存的一对。但李治烽呢?又将自己当成什么? “喂。”游淼手肘动了动他,问:“你在想啥?” 李治烽一直出神,此时正色道:“我在想奸细的事,城里有奸细么?” 李治烽一言点醒了游淼,游淼收敛心思,想起临别时孙舆的教诲,自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了。凡事也不能总凭着个人喜好走。 京城查胡人奸细查得这么厉害?说明什么? “要开战了吗?”游淼问。 李治烽没有说话,马车出了巷子,赫然是一处僻静的大街,傍晚时分,街上几乎无人往来,只有零星几名仆役在大门口打扫。 国子监已设立了数百年,乃是统管全国考试,选拔之处,正府位于三七街上,与六部挨得甚近,此处则是国子监下设立的书院,名唤国子学。前朝也将此处唤作太学,于是学子们便依旧叫太学,昔年游淼在京时,便要到这里的墨香院去读书。 “你们几个。”游淼在前头下了车,说:“长垣,你和少微往长隆西去,车赶一辆走,把小舅吩咐你们采买的单子收好,今夜先去住店,明儿起来过来打个招呼就去采买。这里留李治烽伺候就成。” 长垣与少微两小厮躬身应了,将马车上的东西并到一处,留出辆空车,赶着走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说:“你朝这后头去,绕过围墙找后院,把车停在院里,我现在就去找蒋夫子。” 李治烽嗯了声,跃上车前去卸货。 游淼便带着张文翰进去,学堂内没几个人,零星几个穷学生衣着朴素,有坐在廊下看书的,也有在院中蹴鞠的。黄昏时分,大部分都吃饭去了。整个国子学内有上千学生,前头是个大院,后面则是学堂,再朝后去是书馆,到得后院,才是学生们居住的宿舍。 宿舍三进六廊百余间,最鼎盛之年,能容纳上万人吃住,院里还种着海棠,游淼执孙舆的信与自己、张文翰二人的拜帖,到国子学西侧的夫子堂去见先生,骤见时却发现是当年教过自己与李延这一班公子哥儿的老儒。 “先生。”游淼笑了笑,说:“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夫子缓缓点头,拆开名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游淼游子谦,流州人士……?” 游淼说:“我就是那个,三年前被您罚站,自个偷偷跑了的游淼。” 蒋夫子马上想起来了,指着游淼,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蒋夫子怒道:“我说怎么看你不像好人!”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恭敬给蒋夫子磕头,说:“学生少时顽劣,请老师饶恕则个。” 蒋夫子看了一眼游淼,颇有点意料不到,片刻后点头道:“起……来罢。” “孙承言一去……也有十来年了,唔……庆朔三年进士,与我是同……同年之谊……” 蒋夫子摇头晃脑,喃喃念叨,又拿了信看,对着昏暗日光,老眼昏花,游淼道:“我给先生念信罢。” “唔。”蒋夫子点头,靠在竹椅上,半眯着眼。 游淼抑扬顿挫地念了信,内里都是孙舆所叙同年之谊,并提到游淼中了流州解元,蒋夫子颇有些意外,睁眼道:“哦?你还中解元了?该不会是你爹捐的罢。” 游淼讪讪笑道:“这就不知道了。” 蒋夫子道:“八月会试,你可得想好了,这里不比你们流州。” “是是。”游淼又接着朝下念:“另有一不情之请,簌衡留小徒与张文翰于国子学内……”谈到此处,他便耍了个滑头,把张文翰的名字也加进去了。 蒋夫子点点头,说:“后院未住满,你二人自去寻地方落脚就是,生院门房内有钥匙。” 游淼恭敬称是,蒋夫子道:“去罢,过几日来作篇文章,我倒是看看孙承言都教了你甚么。” 游淼要躬身告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夫子,书馆内我能去不。” 蒋夫子道:“自然可以,但不能带书进去,也不能带书出来,进馆前要先搜身。” 游淼得了允许,出来与张文翰便朝后院去,张文翰说:“他就是太学里的老师?” 游淼说:“国子学里有许多先生,各讲各的课,他讲课倒是少,可能年纪太大了,当年他就不教学生,李丞相专托他给我,李延,一班公子哥儿,在墨香院里启蒙。” 张文翰缓缓点头,游淼去门房处领了钥匙,这处书生们住的地方都是单间的,一个大院内里有二十四个房间,一人一间,环境倒是清幽。 门房问:“来应考还是来读书的?” 游淼笑道:“既应考又读书。” 门房问:“是举子不?” 游淼嗯了声,让出身后张文翰,说:“他也是举子。” 门房道:“西边第六个院子,汀兰斋去。” 两人遂各分了一间房,游淼心中一动,说:“举子都到这里来住吗?” 门房道:“不全是,没地方住的才来投国子学,京城要宵禁,入夜就不许出去了。规矩点儿,听着么?” 游淼点点头,又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心想怪不得,多半全国各地的举人前来应考,进京城无处落脚,都涌到国子学来了。 张文翰说:“李治烽呢?” 游淼从前很少来这里,也记不太清楚路了,说:“你朝这后面出去试试?李治烽!李治烽!” 两人站在其中一个院里,游淼也懒得找了,只是隔着墙喊,片刻后,东边传来一声口哨。游淼便让张文翰去找人,把行李带进来。 这么一喊,住在院里的书生都出来了,各自看着游淼。 游淼作了个团揖,说:“游子谦,流州人士。” 这处住了五六个书生,都朝游淼拱手,通了姓名,有从川地来的,也有从巴南,荆州等地来的。 张文翰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门敞着,朝院中一拱手,说:“扬州张墨怀。”便径自匆匆去找李治烽。书生们过来和游淼搭话,游淼便笑着闲聊起来,他平素性子随和,长得又俊,自然引人注目,住这处的都是各地举人,进书院住,都是家贫的,哪怕稍有点钱财,也都去客栈投宿了。大部分都身穿粗布书生袍,戴块布巾,腰间红绳拴着个铜钱当腰坠,鲜有像游淼这等衣着光鲜的。 游淼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及至李治烽提着几口大箱子进来,便有人问游淼道:“你带这么多东西上京?” 游淼忙谦让道:“都是些杂物,还有带上京,送朋友的土特产。” 说着让李治烽开箱,分给书生们吃,有的摆手不要,有的便上来拿了,道过谢领去,李治烽和张文翰忙活,游淼只是站着和举子们闲话。搬完之后又有书生吃过饭,陆续回来,与游淼这新来的打招呼。 “嚯。”一名高瘦书生看过游淼的行李后便笑了笑,没说什么。 游淼心知自己已成了众人眼里的少爷,也懒得去分说了,便问李治烽:“马和马车呢?” 李治烽:“在马厩里,车靠着后院里的墙停上了。” 张文翰又过来说:“少爷,东西搬完了。” 游淼问:“吃饭去罢,借问一声各位仁兄,国子学里管饭不?” 众书生纷纷看着张文翰与游淼,都在猜测这人来历,李治烽出来锁上门,说:“我看到有饭堂,就在北边,走罢。” 游淼便欣然点头,带着人朝饭堂内去,国子学内供应的吃食只有简单的米饭与咸菜,肉装作一碗一碗的小碗,只有少许肥肉块,要再吃得掏钱去买,然而买再多,也不过就是那点梅菜干与零星肥肉渣,游淼简直食之难以下咽。 食堂内没几个人了,长桌旁的书生一边吃一边看这三人,李治烽问:“要吃什么,我去买。” 游淼道:“算了……不早了,马上就宵禁了。” 李治烽道:“我速去速回就行。” 游淼道:“明天再说,随便填饱肚子回去睡觉罢。” (二) 书院里也没个洗澡的地方,不能烧水,洗澡得去外头澡堂里洗,游淼一路风尘仆仆地上京,困得半死,宵禁后熄了灯,早早就上床抱着李治烽睡了。 翌日游淼醒来时,房里已摆上早饭,清晨雾气未散,张文翰在外头整理行李,李治烽在廊前扫地。别的举子门口都乱七八糟,只有游淼房外扫得干干净净。 游淼刚醒来,李治烽便入内伺候,张文翰则拿着衣服进来抖开,等着让游淼穿,少有几个书生在门口探头探脑,像是看到什么怪事——确实是怪事,一个举人在服侍另一个举人。 游淼也察觉到了,说:“张文翰,你不用管我,忙你的自己就行,传出去不好。” 张文翰说:“管他们说什么,少爷终归是少爷。” 游淼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小厮,在山庄里咱俩做伴,这些年里只当交朋友罢了。” 张文翰答道:“当初要不是少爷收留,文翰也只能铺盖一卷,带着几本书,四处流浪了,哪还会有今天?” 游淼知道张文翰这人重情谊,知报恩,心道也说不动他,但转念一想,仍旧吩咐道:“你在外头见了官,就不能这般了。” 张文翰点点头,游淼便不再勉强他,便打发他出去吃早饭。 “食堂里有什么吃的?”游淼问道。 “面团,咸菜。”李治烽答道。 游淼一听就倒胃口,说:“不想吃那些。” 李治烽取过袍子给游淼披上,答道:“知道你不吃,买了鸡粥和糕点。” 游淼当即食指大动,出去廊前坐着,外头三个食盒,张文翰摆菜分筷子,三碗兀自热着的鸡粥,一叠九个小笼蒸的桂花奶糕,既香又糯,烧鹌鹑撕成丝码在盘里,和一碗茶叶蛋。 “吃罢。”游淼三人坐着吃,廊前有书生出来洗头洗脸,便朝他们打招呼,经过时不禁多看了几眼,游淼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搬进房里吃,却又舍不得这大好春晨。说:“住哪都难办,富有富的难办,穷有穷的难办。” 李治烽莞尔,张文翰笑着说:“管他们想甚么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游淼筷子敲了敲碗,指指张文翰,说:“悠着点,别会试没考就被参上一本。” 张文翰笑得拿不稳筷,又说:“我听说少爷在京师风生水起,还怕谁参?” 游淼一本正经道:“谁说的?可没这事。” 张文翰说:“听我先生说的,说少爷在京吃得开,连丞相府的公子都得对少爷客客气气的。” 游淼道:“当年不过有几个玩伴罢了,李延那厮能对我客气?见了鬼去……” 正说话时,外头长垣、少微二小厮过来了,站在院子里,长垣说:“给少爷请早。” 起的书生渐多了,便各自站着看,仿佛在笑游淼,还把家里排场给搬国子学里来了,赫,有意思。 游淼也不避人,问道:“早饭吃了么?” 长垣道:“这刚起来呢,过来听吩咐。” 游淼说:“采买单子带着,你俩去西市街口,想吃甚么就吃甚么罢,公帐里支,待会给我送盒乌龙过来,昨天卸车那会忘收拾了。” 长垣躬身道是,便领着少微走了,游淼昨夜没吃饱,一口气吃了五个奶糕,一大碗粥,三个茶叶蛋,心满意足地说:“烧点水,起杯茶喝。” 李治烽收拾了桌子,张文翰去取炉生火,游淼便在廊下坐着,一班书生吃过早回来,正议论上哪去玩,见游淼这随身伺候的家仆一早上忙活半天,都觉怪有趣,当即便有人上来打招呼,笑着说:“听说你们流州人,没有了茶是过不下去的。” 游淼一哂:“习惯了,可不是和你们冀州人爱吃辛一般?郑兄请。” 游淼让出个位置给他坐,一帮书生正站在院子里商量上哪去,有人便问道:“游贤弟,郑永,张墨怀,你们仨一起,赏春景去不?” 游淼笑道:“不了,刚到京师,水土不服,懒怠动,你们玩。” 郑永朝院里人说:“我读会书。” 张文翰连话都免了,只是摆手,继而提壶沏茶。这时候外头却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中年人,身着华服,佩着镶玉的腰带,手上戴着枚玉扳指。身后前呼后拥地跟着一群家丁,书生们都吓了一跳,只以为是官府来拿人的,当即静了。 “怎么了?”游淼被人挡着看不见。 张文翰说:“来了个当官的,少爷认得?” 李治烽忽然道:“丞相府的人来了,三管家李末。” 那中年人在院子里问道:“借问声,流州来的游公子在么?” “在。”游淼道:“什么事?你们让开些我看看……呀!我说是谁呢!怎么是你,来来,喝茶。” 中年人从袖中抽出一张封儿,上前递给游淼,说:“我家少爷请了户部平奚,大理寺司马璜,凌翰林的公子,礼部秦少男与几位京畿举子,预备四月十五,在清荷庄摆酒听戏,给游少爷接风。茶不喝了,待会还得进宫一趟。” 游淼接过封儿,说:“行,你回去告诉李延,到时间一定过来。”转念一想,便笑嘻嘻地揶揄道:“李延那小子昨天晚上还跑听雨楼去了,这可不老实。” 游淼一想便知,李延不可能知道他这么快上京,而游淼昨天桥上和听雨楼的柳沙绫打了个照面,也是故意被她认出来,如此一来李延去睡他老相好的时候,柳沙绫便会提起此事。 没想到李延昨晚上就去了,得知游淼回来的事,便遣人送了帖子让他去。 中年人被说得略尴尬,躬身告退。 书生们不知他是何来头,纷纷交头接耳,再看游淼之时眼神便有点不一样了,初时还以为只是个寻常少爷,然而那管家报出的一大串人名,官职却是镇住了众人。 当天书生们走后,游淼喝过一轮茶,便有了精神,郑永客套了几句,看游淼脸色也不敢上赶着巴结,便自道回房去念书。张文翰说:“少爷今天有事办不?” 游淼道:“不用了,我就在太学里走走,你等长垣把茶叶拿来,自己打发时间罢。” 张文翰正想去书馆里看书,便点头应允,游淼换了身衣服,将腰坠挂上,带着李治烽走了。 游淼也只是想逛逛太学,毕竟多年没来了,当时自己尚小,刚入京时便在墨香院里结识了李延,前三个月尚且规规矩矩读书,然而一混熟,便被这群猪朋狗友给带得歪了,成日不务正业。 “你看这里。”游淼站在院子外朝里看,向李治烽说:“以前就是我们读书的地方。” 李治烽说:“你不是不读书的么?” 游淼尴尬笑道:“时不时还是得来一次的。过几天去见李延不?” 李治烽道:“见罢。” 游淼道:“你现在还恨他么。” 李治烽说:“没甚么可恨的,若不是被他买了来,也见不到你。” 游淼笑了笑,嗯了声,现在自己不比往日了,见了李延,该说甚么话,怎么聊当年的交情,话出口前都要先三思。 如今他和李延、平奚等人,已不再是昔日在京时单纯的少年友情,这其中掺杂了太多东西,是该依附于他,还是保持适当疏远的距离?这实在是游淼头疼的一件大事。三年前游德川,游德佑就在说,让他站稳脚跟,然而游淼却直到现在还未有一个打算…… 毕竟赵超也在京城。 游淼左思右想,心底也明白,自己和赵超之间更有情义,李延这一派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毕竟大家从小也都是纨绔,有钱有势的时候能凑一处称兄道弟,甜得和蜜一样哥哥弟弟地叫,实则都怀着给自己谋取利益的心事。说白了也就是互相利用,李延父子势大,其余党羽趋炎附势,都巴着他。 要真出了点什么事,肯定就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而赵超才是那个讲究交情的,唯独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游淼看着李治烽,却没有说话。 李治烽眉头一动,也不出言询问他,两人便这么静静站着。游淼眼睛瞥来瞥去像只小狐狸,转身又默默地走出院子,边走边想。 若说站派系的话,自己已经是站在赵超的那一边了。记得三年前,京城的公子哥们已常常说,三皇子在元宵灯会上看了他游淼一眼,便想召他进宫当伴读。或许从那个时间点起,游淼不站赵超的队也得站他的队了。 后来在风雪交加的塞外,赵超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护他,被打断了一颗臼齿。 那次游淼尚是第一次碰上有人像赵超这样,与他非亲非故,甚至素未谋面,更谈不上谁对谁有恩的情况下,会这么护着他。而后来的时间里,游淼也常常想起那事。 与赵超的书信往来,高丽征战的军情,仿佛令他们在这些年里时常见面,从最初的彼此陌生不往来,变得渐渐的形同战友。但无论他后来和赵超走得多近,终究不及那个被囚的夜里,那颗被赵超用唇喂到自己嘴里的臼齿震撼。 他必须护着赵超,不管赵超是得势还是失势。 但要什么时候去找他呢?游淼又有点拿不定主意,见是迟早要见赵超一面的,只是得绕过李延那群人,否则只会坏事。 游淼走到太学前廊,那处是书生们待客的地方,有棋秤有棋子,游淼便漫不经心地摸了子布局。上午这里聚了不少学生,足有上百人,说话声嗡嗡嗡的,没人注意到他坐在角落里。 让李治烽送个信去?约个时间?游淼完全不知道赵超现在在京城里是个什么地位,也不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上他的忙。如果万事顺遂的话,能考中贡士,再过殿试,便能入朝为官了。说不得还是得去巴结李延,当上官后,再想办法帮赵超。 北疆局势不稳,一路上已有听说,京城内也是风声鹤唳,说不定这几年里要打仗。游淼有点想进户部,进户部能帮上赵超?不,户部多半也是平家的地盘了……这些事简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千头万绪的,要理清颇不容易。 游淼从前都是听孙舆在说,有朝一日,当自己面对这层出不穷的难题时,终于也有脑子不够用的感觉了,正想着,李治烽的手肘碰了碰他。 “什么?”游淼莫名其妙道,从棋局里抬头看李治烽。 “唐辉。”李治烽示意游淼看身边,游淼回过神后发现整个大堂内鸦雀无声,所有在聊天的书生都静了,不远处站着一名武官。厅堂外全是身穿戎装的兵士,看那服装,仿佛是禁卫。 “在什么地方?你领路。”那武官朝书生问道。 书生们要给武官带路,游淼便道:“唐大哥!” 唐辉转头见游淼,脸色一喜,过来道:“找你半天了,怎么上京也不说一声,跑来住国子监?” 游淼说:“老师让我进太学里住的,这不正好么,还有几个月,看看书。你来找谁?” 唐辉说:“找你,还能找谁?” 游淼笑道:“怎知道我来了?” 唐辉道:“今早正当值,听丞相府的人说你正住在太学里……行啊你,流州解元……”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唐辉是右禁军,从丞相府的人处听来的消息? “等等。”游淼道:“从哪儿听来的?” 唐辉道:“怎么?巡城时听丞相府的人聊天提起的,三殿下听到你回来了,正在过来……” 游淼暗道这消息估计是李延故意漏出去给赵超的,为的就是试探他的反应,妈的,这些人怎这么多心计?太奸了。 厅堂里落针可闻,都在听游淼和唐辉扯话,游淼道:“唐大哥稍等会,我回去换身衣服,待会你带我到三殿下府上去。” 唐辉忙道:“不妨,你忙你的,哥哥派个人去报信,三殿下说了,要亲自过来看你。” (三) 游淼道:“我回院子里去等他罢,待会你引他到汀兰斋里来。”说着便起身到后院宿舍里去,廊下正巧有张树根雕的茶案,张文翰和郑永在廊前闲话,游淼道:“张文翰你到房里去,桌子让我,我见个客。” 张文翰起身走了,郑永也跟着过去,游淼刚坐下没多久,外面便有学生在张望,一时间聚了不少人,都在想好大的来头。 片刻后院外响起禁卫官兵的喝斥,把学生都赶开了,唐辉派人守在院外,一人走进来,站着看游淼,正是赵超。 延边一别三年,再次于京师重逢,游淼有千般言语,万般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他缓缓站起身,心里不住跳,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和赵超再晤,却未曾会想到,是在这个地方。 赵超一身黑色长袍,未着饰物,皮肤黑了许多,更瘦了些,仿佛憔悴不堪,眉毛微微拧着,眼里有种肃杀之气,就如秃鹫般虎视眈眈。 “赵……三殿下。”游淼道。 “坐吧。”赵超说:“客气什么。” 游淼眼眶发红,这三年里,他俩书信往来已有数十封,赵超每逢来信,都会称他作游淼贤弟,到得后来便唤他贤弟,最后连贤弟也省了,单称一个弟字。而游淼写信去,也会称赵超为兄,双方在纸上往来,都十分自然。 但一碰了面,游淼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仿佛不是他所认识的赵超了,当年的赵超皮肤白皙,剑眉星目,一身皮甲,掩不住的英气,说话中无畏之气凛然。如今的他黑了不少,又更瘦了,游淼无论如何难以把记忆中那个小黑屋里陪自己同生共死的少年,和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有茶喝么?”赵超说:“我不喝绿茶。” “有。”游淼说:“江波乌龙。” 赵超嘴角不羁地勾了勾,朝李治烽说:“我记得你。” 李治烽沉声道:“我也记得你。” 游淼小声道:“要称三殿下。” 赵超一哂置之,摆手道:“无妨。”说毕武人一般坐着。 游淼忽然觉得李治烽似乎对赵超抱着敌意,他看看李治烽,又看赵超,赵超则注视杯里翻滚的茶叶,似有所思,忽道:“这就是你小舅种的美人吻?” 游淼笑了笑,说:“是啊。” 赵超:“山庄怎么样。” 游淼说:“还成罢,一年几千两银子,够养活自己还有剩了。” 赵超:“剩得多,我一年也就二百两的俸禄呢。” 游淼乐了,说:“你要多少钱,不够花了管我要就成。” 赵超淡淡道:“再说罢。” 游淼两手端起杯,放在赵超手里,两人手指一碰,游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有种莫名的感觉在心里滋生。 赵超却没有半点触动,抿了口茶,说:“听说去年你捐了十万斤粮食,是不?” 游淼说:“也算不上捐,一斤五文钱,多少收回来了点,能用上就行。” 赵超哂道:“以后别这么傻乎乎的,十万斤粮,只够我二十万人吃半天的。” “聊胜于无嘛。”游淼听到这话,心底有点失落,却强打欢颜,说:“没帮上你什么,我……对了,你……” 两人静了。 赵超笑了笑,说:“你老实说,那年我召你进宫当我伴读,你嫌弃我无权无势的,说不来,还记得不?” 游淼有点心虚,不知道赵超为什么会说起这几年里从未提过的旧事,说:“不是嫌弃你,是我堂叔不让我去,年还没过,我爹又把我唤走了……” 赵超只是看着游淼,一副兵痞子的模样,手指拈着茶杯,敲来敲去地玩,说:“元宵灯节那天,你还没认识我呢。” “嗯。”游淼说:“对。” 赵超:“要再来一次,回到三年前元宵灯节,你若认得我,我召你到我身边来,你来不来,可给我想好了再答。” 游淼笑了,那是种少年人般的笑,笑得连整个世间也神采飞扬起来。 “这还用问么?”游淼揶揄道:“不来。” 赵超脸色一沉。 游淼却从赵超手里抽走茶杯,把它轻轻放好,又注满茶,两手端着,放回赵超手里,认真道:“要知道你这么好,当然来。” “唔,没白疼你。”赵超随口喝了,把剩下的一点茶水泼出去。 游淼问:“后来呢?谁去当你伴读?” 赵超道:“没,没再看上谁了,那年秋天我从延边回来,父皇就让我选个宅子,出宫先在京城住着,本来给我指了桩婚,预备秋后完婚,但开春你知道的,高丽打起来,我便亲征了,年前回来,熊家的小姐病了,没了。” 游淼道:“生老病死,节哀顺便,我娘去的时候,我也……” 赵超嘲道:“我连这新娘的面都没见着呢,没怎么哀过,再说了,我带的兵一死就是十万人,还没见过死人么?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才当回事。” 游淼不禁好笑,却又有点心酸,赵超又道:“朝廷的抚恤到现在还没发下来,一拖就是快半年,孤儿寡母的,天天在军机营外头哭,还跑我府外来磕头,烦死人。” 游淼道:“想办法去催催?过几日正要和平奚他们喝酒,我去打听罢。” 赵超说:“平奚也没办法,朝廷没钱了,十万人,每人二两银子也得二十万两呢。年头刚割地求和,赔了十万两,再拿不出钱来了,催也没用,是不?” “嗯。”游淼缓缓点头,问:“哥哥有什么打算?” 赵超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只想出去走走,在京城呆着也是四处讨嫌,到江南去,要么这样,你也别考功名了,收拾收拾,过几天我去上个折子,讨到交州军务,你跟我走罢,别见我皇兄免得他给我来事二。咱们去南边玩几年,我累了,老了,不想在京城过了。” 游淼说:“你随时想去江波山庄,我自然都恭候着的,先生让我在京能考就考,要不……想法子混个外调,咱们回流州去如何?” 赵超说:“我府里正缺个参赞,过几天找父皇讨了你来,你愿意来么?” 游淼微微蹙眉,说:“先生让我考科举……我看要不这样……” 赵超说:“你要是一朝金榜题名,当了状元,可就是国家栋梁,我就讨不着你啦,贤弟。” 游淼乐不可支,说:“怎么可能,混个进士当当就不错了。” 赵超说:“进士么,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哥哥哪有脸去找皇兄讨你呢,你别跟我推话,给个准的,愿意跟着我,还是去应考?” 游淼心中一沉,赵超却笑吟吟地看着他,示意他答话。 赵超这话令游淼根本无法回答,在流州读书三年,跟随孙舆学到了这么多,一朝之间就要全数放弃,跟着赵超去交州朔防,当个随军参赞……一边是赵超,另一边则是孙舆赋予他的责任,难道就没有一个折衷的办法么? 游淼说:“我……你让我想想罢。” 赵超哂道:“罢了,随你喜欢,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的脾气。” 游淼道:“你突然来说这事,我半点没准备,你让我先想想……你待我的情意,我心里是知道的,这些年里从来没忘过,你从前给我的东西,我都还留着,收在家里……” “哦?”赵超起身道:“我给了你什么东西?你说那几箱货么?” “不。”游淼笑道,两人站在廊下,阳光落了下来,照耀在少年的身上,温暖而和煦,他们都长大了,赵超几乎要与李治烽差不多高,站在游淼面前,充满了威慑感。 游淼心中不禁没由来地一怯,赵超目光如炬,仿佛看出了游淼心里藏着的话,开口道:“走了。” 游淼道:“等等!” 游淼进房去取了东西,赵超在院子里停下,游淼把一个信封给他,说:“你先拿着,过几天我来府上找你说话。” 赵超看了游淼一眼,眼里带着陌生之意,当着他的面,把信封拆开,手指头挟着里头的两张纸,抽出来看了一眼。 两张五百两的联号银票,一千两。 游淼暗道自己做了傻事,本想着赵超不会当着他的面拿出来,这不是当他上门来打秋风的么?但以他和赵超的情分,料想对方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赵超却静静看着他,游淼有点摸不清他的脾气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认识的,那个信上的赵超,其实不是面前的赵超。 “别人瞧不起我。”赵超拿着那信,气得不住发抖,拿着信直颤,低声朝游淼说:“你也瞧不起我,是吧?” “我不是那意思……”游淼忙道,紧接着,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大叫一声,摔在地上。 李治烽正在廊下收拾茶杯,未料赵超说动手就动手,赵超一拳揍在游淼眼眶上时李治烽已骤然惊觉,甩手将茶杯射出,但终究慢了一息之差! 茶杯砸在赵超脸上,赵超怒吼一声,继而李治烽又将茶盘,茶壶劈头盖脸甩过来,整个人跃出走廊,势若疯虎般扑向赵超。 “我杀了你——!”李治烽怒吼道,一拳杵中赵超的脸! 赵超哼也未哼一声,整个人被李治烽揍得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外头兵士被骇了个惨,唐辉带着人冲进来,场面一片混乱。 游淼被赵超揍得眼冒金星,眼睛肿了起来,感觉眼珠子快被揍到脑门里去了,一顿忙乱起来,又听到唐辉大喝道:“给我跪下!” 李治烽缓缓喘息,上前竟是要再揍赵超,与唐辉错身一撞,那巨力把唐辉掀得飞出去,游淼一见坏事,马上抱着李治烽的腰大喊道:“别发火!冷静!算了!” 赵超满脸鼻血,眼眶爆裂,扶着墙直呕,肚子里茶水,早饭,稀里哗啦地全呕了一地,呕完又摔下去,四周兵士已纷纷架弩朝着李治烽,只待唐辉一声下令便要将他万箭穿心。 游淼道:“别放箭!别放箭!” 游淼上前去拉赵超,赵超勉强起来,一把推开游淼。 “走。”赵超仇恨地看着李治烽,脚步踉跄,被几名禁卫士兵架着,出了院外,李治烽仍在喘气,一身修罗般的气焰渐渐平息下来。 游淼怔怔看着赵超离去的身影,沿途更有不少书生夹道相看,三皇子被打成这狼狈模样,一身茶水,吐得满身,离开了太学。 赵超走后,李治烽方转身与游淼面对面站着,躬身看他被赵超揍的地方,已淤了一大块,李治烽用手指轻轻推拿游淼鼻梁一侧的穴位,又朝张文翰说:“把治跌打的药膏拿来。” 张文翰和郑永已被响动招了出来,太学里不少书生都看到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纷纷在门外啧啧称奇,张文翰拿了药膏,去把大门关上,李治烽便挑了药膏给游淼敷。 游淼神智浑浑噩噩,耳边传来李治烽的声音。 “我没想着他会下狠手打你。”李治烽自责道:“还痛不?” 游淼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李治烽:“痛?我轻点……” 游淼忽然搂着李治烽的脖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五味杂陈,尽数涌上心头,直哭得想呕,李治烽便静静搂着他在怀里,直到游淼哭累了,方抱起他进房去,让他躺下。 游淼裹着被,时而想起自己,时而又想到赵超,只是气苦,一下午头又止不住地发疼,一时涨一时响的,似乎睡了过去,再醒时听见外头人声,出游的举子们都回来了,游淼头痛欲裂,便即睁眼,李治烽坐在床边,看着他。 “吃什么。”李治烽说:“让张文翰去买。” 游淼恹恹道:“不吃了,你和文翰吃吧。” 李治烽便不再说话,日暮时起身出去,回来时带了点清粥,放在房内桌上,复又解了外袍,上床来搂着游淼。 游淼睁着一边肿眼,眼皮下只有一条缝,对着墙壁,想起那夜风雪呼号。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游淼声音沙哑,喃喃唱道。 (四) 二更时分,院中一片静谧,月凉如水。 “我饿了。”游淼说。 李治烽起身去端清粥,揭开食盒,里面是一点小菜,他把清粥放在小炉子上热着,游淼便呆呆地起来,伏在桌上看李治烽的背影。 米粥的香气蔓延开来,游淼打起精神,用筷子拨拉,李治烽忽然若有所察,站起身,窗格被人轻轻叩响。 游淼:“谁?” 赵超:“我。” 游淼心中一凛,忙起身去开门,赵超进来了,进来便看着李治烽,低声道:“你……你好重的拳。” 李治烽道:“你要做什么?” 游淼道:“他不是来打架的,李治烽,你帮我在里头看着门,别让人进来。” 李治烽仍不太放心,游淼道:“没事,听我的。” 李治烽便出了房,在外间屏风前坐着,时不时抬头,看赵超一眼。 原来白天的事都是在演戏,游淼当即哭笑不得。赵超示意他坐下,游淼便坐了。赵超被李治烽一拳揍得左眼淤青,眼角还敷了药,游淼则被赵超揍得右眼淤青,上了点药膏。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谁也不开口,但游淼就在这一刻,真的就全懂了。 许久后,赵超长叹一声,躬身拉起游淼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上,不住摩挲,游淼只觉心里跟被刀割一般的难受。 “哥哥打了败仗。”赵超呜咽道:“十万将士的性命,都没了,我害死了十万人……” “十万条性命……” “我对不起他们的家小……” 赵超的声音压抑着愤怒,痛苦,就像一头绝望的雏虎。游淼眼里噙着泪,把赵超揽在怀里,摸了下他的背。 许久后,赵超终于平息下来,游淼说:“敷的什么药。” “军中治跌打的。”赵超说:“李治烽,你揍得好,上午是想演戏来着,幸亏没先给你们打招呼,这一下够意思,整个国子监都知道了,明儿丞相府和六部尚书那帮狗崽子也得知道。” “你在演戏。”李治烽说。 赵超满意地嗯了声。 李治烽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他,倚在门前侧头看着院中月色。 游淼找了药膏,说:“擦了吧,敷我这个。” 赵超自己起身去用毛巾擦了药,游淼挑了些药膏给他眼边涂上,把药膏给他,说:“头在墙上撞了那下还痛不?” 赵超收起药膏,答道:“下午睡了会,请大夫开了剂药,好多了,你吃了么?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李治烽,你也过来吃。” 李治烽不说话,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说:“给他留一半,咱们先吃罢,我饿死了,一下午头疼得难受。” 赵超摸摸游淼的头,说:“没事罢,我就怕你生气。” 游淼没好气道:“就是被你气的,心想怎好好的变了副模样……” 赵超笑了起来,游淼又叹了口气,把碗里的粥分了赵超半碗,赵超洗过手,将油鸡撕成两半,一半用油纸包好留着给李治烽,另一半又给游淼撕成片,浸在粥里。 “你有什么打算?”游淼问。 “得在太子登基前出去。”赵超说:“不然只有等着被他整死的份,你别被我带累了,今天演这么一出,就是怕李延疑心你,这么一来你就好大摇大摆去吃他的请了,本来我还怕演得不够,今天挨了李治烽一顿揍,这下谁也不疑心你我翻脸的事了。对了,你能中个状元么?” 游淼苦笑道:“你是想压死我呢。” 赵超道:“我看你写信来时,文章作得不错,你跟的那先生可是孙舆,当年我父皇贬了他,就时常在后宫念叨,却死要面子,不肯召他回京……” 游淼道:“先生来头不小我是知道的,可这和我也没关系啊。” 赵超:“怎么没关系?他看到你的文章,就会问你谁教的,你说是孙舆,他说不得就会上心些,孙舆是参知政事,父皇想补偿他些。” 游淼点了点头,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忧虑,说:“我也觉得我会试是能中的。殿试就有点玄了。” “会试不管,你就算会试不中,也会留京。”赵超说:“今年开恩科,我就知道你得上京,都给你盘算清楚了,你且先听着,记在心里。” 赵超把声音压得很小很小,认真说:“眼下上京来,咱哥俩什么都没有,没有靠山,就全靠你了。” 游淼:“你这么说我紧张得很……” 赵超:“别怕,就靠你去巴结李延,不巴上他们,咱们在朝堂中寸步难行。” 游淼:“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我该混个什么位置?李延会搭理我嘛?” 赵超:“你只要听他话,他知道咱俩翻了脸,你又是孙舆的学生,能讨得我爹欢心,李延宠着你还来不及,但你不能跟着太子,否则就是争了李延的宠,懂么?” 游淼缓缓点头。 “我父皇若让你当个太子的侍郎,你可千万别答应。”赵超道:“一答应你就麻烦了,到时你无权无势,就得提前跟李延杠上。” 游淼又开始头疼了,说:“那你爹你哥看上我,我难道不理他们么?” 赵超说:“你不说话就成了,我爹现在成天只想炼丹求长生,太子看你硬骨头,不会来勉强你。” 游淼道:“再接下来呢?” 赵超说:“再……走一步算一步罢,后面的事我还没想好,李延看你不答应,就会拉拢你,你跟着他。有甚么安排,我会私底下来找你,咱们想办法得把聂丹先弄回来,有他在,凡事才好说话,我就是太自负了,本想着高丽一战能打赢,没想到中了他们的圈套,户部那几个人被李延买通了,害死了这么多人……” 游淼:“聂丹和你一伙的,太子就不怕他?” 赵超道:“他不敢,现在没几个人敢惹聂丹。只能拿官职压他,守边疆还是得倚仗他。” 游淼心底生出畏惧的念头,低声道:“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 两人相对无语,赵超给了他脑袋一记,说:“你白痴么?我就算想弄太子下来自个当皇帝,聂丹能答应么?那家伙可是忠心耿耿,护着我归护着我,可不会去动太子一手指头。” 游淼一想也是,赵超无奈道:“我这辈子,顶多也就是混个王的份了,首先得保住自己性命。太子只想把我放他眼皮底下,好随时整我,哪天玩腻了,赐我杯毒酒了事。得在他玩腻之前,想方设法先出京城,出去了一切好说,到时候去流州,跟你种地去吧。” 游淼起先还以为赵超已经快去交州朔边了,未料情况居然如此凶险,又问:“你不说去交州?” 赵超:“交州?还交州呢,见阎王倒是有我的份儿,聂丹上完书就被调到延边去,朝中大臣全倒向李党,剩下些明哲保身的也不敢说话,太子要让兵部批这事才有鬼呢。” 游淼点了点头,说:“明白了,要想法让你离京出去,当个藩王。” 赵超:“很好,你总算明白了。” 游淼噗一声笑了出来,两人一对难兄难弟,眼圈淤着,相对笑得肚疼,片刻后赵超说:“吃罢。” 两人把粥和半只油鸡吃了,游淼便烧水给他泡茶喝,赵超说:“我念了你三年多,总算能请你动一次手,给我泡壶茶了。” 游淼莞尔道:“早上不才让你喝过?” 赵超说:“早上的茶都是苦的,喝得我心里发涩……我想揍你一拳……你那么听话做甚么,处处想着我,处处顺着我,‘哥’啊‘哥’地喊,我还寻思着揍你,我他妈真是个畜生,还揍得下去手……” 游淼又笑了出来,斟茶的手不住抖。 赵超拿着杯,静静看了一会杯子,又说:“你到江南去,我也没帮上你忙……老愧疚得睡不着……” 游淼道:“你可帮我大忙了,水渠是唐辉让人来开的,后头还给我拉了几千佃户,全靠你我才撑过那会儿,你还给我写信……” 赵超又是唉的一声长叹,游淼从他手里抽走杯子,温杯,斟茶水进去,杯里清茶映着两人的倒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知我者……谓我心忧……”赵超看着游淼,暗哑的声音低低唱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游淼低头,茶壶一抖,香茗之气氤氲。 赵超看着游淼的脸,伸手,侧着手掌去抚摸的眉毛。 赵超:“贤弟,你的字叫什么来着?” 游淼:“游子谦。” 赵超:“游子谦,你比从前俊了。” 游淼抬眼,勾着他的手指,把他手掌拉下来,摊平,将茶杯放在他手里,笑了笑。说:“你瘦了些。” 赵超说:“我打仗打得全身伤,露出来能吓死你。” 游淼乐了,赵超把茶杯凑到唇边,又想起了什么,说:“哥哥来日能活下来,能发迹,定不会亏待你,弟弟。” 游淼叹了口气,说:“别这么说,你待我的,我都记得。” 赵超说:“你待我的,我也都记得。” 赵超把茶一口喝尽,起身道:“走了。” 游淼说:“我送你。” 赵超:“别送,我再想法来找你。” 赵超要出门时,忽又道:“给点钱,没钱花了。” 游淼啼笑皆非,去点银票,赵超说:“给现银就成,别拿银票。” “太子耳目这么灵?”游淼蹙眉道:“要多少。” “难说。”赵超道:“给二百两罢。” 游淼去开箱子给他点银:“你二百两银子俸禄还不够花?我沈园里每年吃住花销也就八十两呢。” 赵超道:“俸禄都被我拿去接济战死的袍泽们家里了。” 游淼用铁尺点银,五锭五锭地排出来,听到这话又多点了些给他,说:“给你三百两,不够了遣个人来找我要就成。墙角拿块布兜着走,路上当心被抢啊喂,提的动吗?” 赵超无奈笑道:“哥哥今天也傍到个大财主了。”说着收了银锭,足有将近二十斤重,沉甸甸的提着,走了。 赵超走后,游淼就像心底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被打通了,今天两人闹翻后,有那么一瞬间游淼忽然觉得无趣得很。就像心里空荡荡的。 毕竟这些年来,他刻苦读书都是为了能帮上赵超的忙,或许在很久以前,心里便认他为主,而来了京城后骤逢此变,令他寄托了许多愿望的人生全盘崩毁,那种感觉既辛酸又悲凉。现在发现赵超还是原来的那个赵超,虽境地不容乐观,但仍然激起了他的斗志。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眼神中蕴藏着不明之意。 “好点了?”李治烽问。 “睡吧。”游淼吁了口气,舒服多了。他忽然想到李治烽身上去,将自己与李治烽类比,或许李治烽一直跟着自己,也抱着这种情怀。 黑夜里,李治烽忽然开口道:“你相信他?” 游淼侧头,想了想,说:“你觉得他在演戏么?” 李治烽:“早上的事就是演戏。” 游淼说:“我相信赵超刚刚说的话是真的,他如果对着我都演戏,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能说句真话的人了。” 李治烽嗯了声。 翌日天明,游淼便顶着个淤青的黑眼圈出去吃饭,旁若无人地笑着与举子们打招呼,也没人敢问他什么。白日间无事可做时,便在书馆内读书。 长垣与少微采买完京城的货,带了一车东西回江南去,顺便给乔珏报信,一人赶车,一人押车离京,便留李治烽一人伺候。 及至三天后的四月十五,游淼换上一身好衣服,让李治烽拿着个匣子,出门赴宴去。这次再见李延,游淼心底说不得还有点紧张,但已有了底气。至少他明白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一主一仆乘马车进了天隆街穿西市过,进了清荷庄,那清荷庄乃是达官贵人听戏吃菜的地方,建于京城西北,引的西山泉水,月明时分,空幽夜色下掌娘依依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别有一番意境。 游淼持帖入内,众公子们正在边院里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外头传道: “游公子到——” 倏然满院就静了。 游淼于拱门里进来,露脸,依旧是那春风满面的少年郎模样,团揖,笑道:“我回来了。” 接着院里炸了锅,各自笑成一团,李延噗一口酒喷了出来,平奚拍着大腿,笑得倒在椅上,公子哥们各有各的乐事,都是指着游淼笑。 (五) 游淼也跟着摇头好笑,仍旧是那没脸没皮的模样,李延招手示意他过去,去了便给他一脚。 “你小子!哈哈哈哈哈!”李延笑得坐不稳,把他搂在怀里又揉又揍的,说:“怎变这模样了!” 游淼唉了声,李延又道:“谁打的你?说说?哥哥们给你出气。” 筵上公子哥儿们都笑而不语,看着游淼。 游淼摇摇头,无奈笑了笑,说:“算了。” “罚三杯罚三杯。”平奚把酒杯朝游淼面前一放,游淼道:“心甘情愿。” 游淼端起酒杯,三杯酒下肚,筵席上又恢复了那热络气氛,今日众人摆酒为的就是给游淼接风,当即三句话不离他,先是问江南的山庄,又问游淼解元的事。游淼只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解元是他老爹出钱捐的。 众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李延又说:“拜先生了没有?” “有。”游淼这点不敢装傻,毕竟迟早要被发现的,索性老实道:“叫孙舆。” 李延便有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有人问:“参知政事?” 游淼哭笑不得道:“别提了!那老头半点不客气,又罚我跪又抽我,哎——” 李延搭着游淼肩膀,揶揄道:“来,上京了,哥们儿罩着你!” 哗一下满堂又笑了,说话间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游淼仍是那脸没皮的模样,喝了几杯酒,又敲杯拍碗地学自己老爹,学了个活灵活现给与席者看,逗得所有人大笑。 “我们家那螃蟹。”游淼道:“有这么大,入秋了叫我小舅派几个人,八百里地加急送来,招待你们顿好的。” “也够难为你了。”秦少男说。 游淼说:“没啥,跟你整治个花园似的,慢慢地就起来啦。”虽是这么说,但个中艰辛,也只有他才知道,司马璜又插口道:“早知这般好玩,哥几个也去小小地弄个园子。” 游淼笑道:“我的不就是你们的么?种桑的山头给你,沈园后头的菜地给李延,来来来,咱们把字据写了。” “好好好!”平奚马上道:“笔墨来笔墨来!” 游淼笑着在纸上画了个地图,标上田地范围,说:“要哪随便挑!” 数人当即一拥而上,平奚说:“平日你就给咱哥们打理着。” 李延一手搭着游淼,将那地图连着沈园以及后头的一块用毛笔一圈,说:“这块是咱家的啦,淼子,你可得记好了。” 游淼笑着说:“行,你要有空来,常常住着,这园子就是你的啦!” 数人一拥而上,把游淼的山庄给瓜分了,游淼又要了一叠纸分给这帮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写了地契。紧接着公子哥儿们便兴高采烈地讨论,要如何种田,挽着裤腿衣袖去插秧,都当做新奇活儿似的。俨然都将江波山庄当作了自己的,又说好待殿试完了,大家便浩浩荡荡出行,跟着游淼下江南去,到他家吃住几月。 游淼全部一口应承,又告诉他们山庄里有什么好玩的,自离京之后,三年里头一次喝得烂醉,喝到最后,纨绔们帽子也扔了,鞋子也脱了,歪来歪去,倒成一团,疯疯癫癫的。 李延玩得兴起,还在桌子底下装傻子。院里全是如今天启朝上官宦之家的贵公子们,不知道的还以为都疯了。 玩了半夜,二更时,也都折腾累了,各自的家丁过来,把公子们抱上车去,游淼醉醺醺,靠在李延身上,拿着一叠银票,扬来扬去。 “拿了钱再走!少爷打赏你们的——”游淼醉醺醺,嚷嚷道,把二百两一张的银票分了,李治烽拿着的茶叶一直没用上。 “走走。”李延道:“我送你回去,犬戎奴,你到前面给小爷赶一次车。”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坐上车夫位去,李延抱着游淼上车,坐游淼的车。丞相府的马车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入夜,京城内静谧无比,只有这两辆马车。沿途巡逻兵士过来拦。 “宵禁了!哪来的人?” 后面那车的管家过来出示腰牌,士兵们便纷纷鞠躬,让出道路。 车里摇摇晃晃,挂着盏琉璃灯,五光十色的灯光在车里转来转去,映在游淼的脸上,李延道:“喝高了?平日里没见你醉过。” 游淼呻吟出声,靠在李延怀里,斜斜歪着,李延手掌一拍他的脸,说:“装,再给我装。” 游淼吃痛,只得起身,笑吟吟地看着他,随着马车行进倒来倒去,李延一手捏着他下巴,说:“想什么呐你,被赵超揍了?知道哥哥的好了?” 游淼神色黯淡了些,李延道:“早知你是这德行,心里藏着事,从来不说。” 游淼道:“我错了,错了行了吧!” 李延这才笑了起来,哼哼几句,把腿搁在对面的座椅上,说:“来按按肩膀。” 游淼帮李延按了几下肩膀,说:“这茶给你的。” 李延说:“来点茶,醒醒酒。” 游淼便道:“李治烽,在桥上停着,我说会话。” 马车停在桥中央,两侧挂满大红灯笼,游淼把车帘揭开,晚春夜风一吹,舒服了不少,酒气散了,便在车里升起炉子,与李延喝茶。 李延:“你给我个准话,再跑赵超那头去,便是什么?” 游淼乐道:“我不和他好了。” 游淼单手捏着杯,随手递给李延一杯茶,看也不看他,说:“我算是看明白他了。” 李延说:“你看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这人,心里鬼主意多得很,哥几个罩着你,你那天要把哥给卖了,你别怪我下狠手了。” 游淼笑道:“可不敢,先生让我上京来考个功名,我考完还想回家来着,不如你给我找个外放的官儿,依旧让我回流州去罢。” 李延啐道:“没出息的!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么?” 游淼哭笑不得道:“那你让我干嘛?” 李延说:“我听我爹说过孙舆这人,你等七月初一到了去会考就是,考完了我自然给你打点。” 游淼道:“然后呢?” 李延:“然后你就跟着我,见陛下去。” 游淼说:“你也考?” 李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考。” 游淼点了点头,李延又道:“你听我的就成了,这几个月里,在京城得低调,少惹事,让你来你就来,进我家从后门走。” 游淼笑着说:“行。” 李延陷入沉思之中,游淼道:“想啥呢。” 李延看看游淼,把手里杯子放回去,说:“你不知道,京城里事儿多,一个不提防,身家都得搭进去,你得步步为营,千万别在这给我惹事。” 游淼不太明白,缓缓点头,李延道:“本来想让你在家里多呆几年,既然现在来了,那就来罢。别想着出风头,懂不?” 说着用食指点点游淼额头,游淼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 李延看了游淼一会,说:“听我的,管保你有好日子过,旁的人无论许你什么,你都别听进去。” 游淼说:“行,我听了都来给你说,这总成了罢。” 李延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眉毛一动,嘲弄道:“要真这么说倒省事了,谁不知道你心底藏着点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东西。” 游淼心头一凛,砰砰直跳。 “不就是赵超那事儿么?”游淼道:“李治烽都把他给揍了,你还想怎样?” 李延道:“赵超那档子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的日子,走着瞧罢,回家抱媳妇去了,犬戎奴,照顾好你小主人,我走了!” 李延下车去,回了自己马车上,两辆马车分开,各自回去。 游淼从赴宴回来便一直在想,止不住地想,李延似乎变得更厉害了,也知道刚才的醉酒是装出来的。他也在装,大家都在装。马车上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他别再和赵超混一起么? 不,李延现在应当已确信自己和赵超翻脸了,否则他就不会让马车停下,对自己说那些话。以李延的脾气,一旦认为自己投向赵超,表面上当然还是笑呵呵的,背地里估计就暗算他了。 所以目前来说,一切顺利。 马车停在太学宿舍后院,游淼下车时叹了口气,朝李治烽说:“都是逢场做戏。” “我知道。”李治烽说。 游淼回房整理东西,抖出那张地图,看到山庄被分来分去,跟狗啃似地就说不出地恶心,随手把纸撕了扔掉。 成天和这么一堆人打交道,游淼还是宁愿回家种田去,孙舆也说过官场虚伪,现在游淼算是切身体会了。 李治烽关上门,拿着一片碎纸在灯下低头看,游淼说:“那块给你了。” 李治烽说:“山庄我不要,要你就行。” 游淼复又笑了起来,裹着被子朝一旁让了让,李治烽便上来抱着游淼,熄了灯,两人搂着睡了。 那天起游淼便定了定神,留在太学内读书,国子监藏书阁是他打小见过书籍最多的地方,天文术数,诸子百家,书本直是汗牛充栋,穷毕生之力都无法读完。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游淼见书生们所穿白袍好看,便也去照着做了几套,每日便进书阁去读书。傍晚时则和举子们在夕阳西下的大院里踢毽子,偶尔不想读书了,便将书本一扔,与李治烽出去逛逛京城,买点吃的玩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 连着三年呆在山庄里,久不去城里,日子过得素了,一回到京师,便又渐渐生出对这荣华世界的眷恋来。 赵超一直没有来寻他,想是为避人耳目,游淼也不知他有什么计划,六月底时,李延又设了次宴,这次却是在听雨楼内。 游淼早早的便到了,于门口等候李延,李延下了马车后嘱咐他跟在自己身边,若无事则一句话不要说,尽量避免惹眼。 游淼不知其意,便乖乖跟着李延朝听雨楼内走。只见外头又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虽身穿褐色长袍,却掩不住一身贵胄之气。公子哥们都称他“赵少爷”,游淼便明白了——这是太子。 太子名唤赵擢,只是过来找李延玩乐的,却也注意到游淼了,时不时问几句,游淼便不现表情地点头,一晚上听了曲儿,未说过什么话。 席间又有几人在聊南方的事,秦少男开了个头,说:“听说长江洪汛比往年猛,也不知扬州那地怎么样了。” 游淼马上就上了心,小声问:“怎么说?江南淹水了吗?” 江南江北年年淹水,游淼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整个沛县都被水淹了,直浸到茶马古道上来,幸而碧雨山庄地势高,没被水淹过。而江波山庄虽有一部分低地,又在江边,但地方也好,乃是在坡上,除非整个扬州有一半被洪水淹没,否则水位也不会涨到沈园来。 游淼本抱着随口问问的心态,刚出口却被李延瞪了,便知道不说。 太子与众人推杯换盏,游淼已尽量藏着,不让太子注意到他,心下却有略有不解,直到一次酒过时,太子笑吟吟地以折扇点了点他,说:“游淼?” 李延道:“子谦?少爷叫你呢。” 游淼嗯了声,太子道:“给他斟酒,喝了罢。” 游淼便把酒喝了,点了点头,李延一手搭着游淼的肩,朝他道:“怎么愁眉苦脸的,还慢待了你不成?” 游淼心神领略,李延并非是真要藏着他,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却是想在太子面前给他营造个形象……不爱说话,为人刻板的形象? 游淼便笑笑不说话,太子又笑道:“罢了,不需勉强他,随意就成。” 李延便放下杯,轻轻拍了拍游淼的手,游淼知道他的意思是做得好。 当夜太子回宫去,李延已成婚家有妻子,便也不留宿,出来朝游淼说:“回去收拾收拾,过几日应考别丢我的人。” 游淼一不留神那痞子气又露了出来,反唇相讥道:“废话,我能丢你的人么?你文章不定还没我做的好呢。” 李延:“你这欠收拾的!” 李延要跳下来揍他,游淼却笑着躲了,一闪身上了秦少男的车,马车本要开,却停住了。李延看了一会,知道游淼要问发大水的事,便上车回府。 游淼问过秦少男,秦少男之父乃是工部尚书,也是父亲下朝时听回来的,游淼问过以后要再去问李延,李延却已走了,只得心事重重地回家去。 (六) 今日李治烽没跟着,一来是犬戎人惹眼怕被太子见着了,二来李延勒令他不去,李治烽便在院里坐着。夏夜萤火虫飞来飞去,举子们在院里喝酸梅堂闲话,游淼回来便道:“李治烽。” 李治烽正与张文翰,郑永三人廊前喝茶,见游淼回来了,便起身去洗毛巾。 游淼却跟着他进去,说:“我今天听说江南发大水了。” 李治烽微微蹙眉,说:“扬州浸了么?” 游淼忧心道:“不知道,怎么办?” 游淼换下闷着汗的锦袍,穿了身薄纱书生袍出去,李治烽拿着毛巾过来给他擦脸,说:“江波山庄也会被浸?” 张文翰在一旁听了,问:“洪水了?” 游淼点了点头,眉毛紧拧,郑永道:“洪汛来得快,退得快,倒是不担心,就怕涝灾。” 李治烽说:“要么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张文翰道:“发大水的话倒是不用怕,我爹娘在山庄里种了几十年的地,没见水淹进来过的,顶多淹到安陆,郭庄都不会有事。” 游淼放了心,点头道:“那就好,别的地方呢?” 张文翰道:“江城府临着江,难说,碧雨山庄在茶马古道上头,也不会有事,下雨不?我是怕涝,雨下个没完,影响收成。” 游淼也说不清楚,郑永理解地点头道:“看天吃饭,庄稼人不容易。”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恰好李治烽也在看他,游淼说:“我就担心咱们那水车,当初黄师说过,能扛得住一次大水,水车才算做成了。” 李治烽想了想,说:“我再去打听打听。” “你上哪打听?”游淼道:“这事现在就六部知道,我听秦少男说明天早朝才提这事呢。” 张文翰道:“少爷,你别担心,乔舅爷是个能手,有什么事,肯定得遣人上来报信。没人上京,那就是没事。” 游淼一想有理,便缓缓点头,张文翰道:“再过几日就会试了,考完我就回去一趟。” 游淼道:“别的我都不怕,单怕那水车经不住洪。” 李治烽在一旁坐下,说:“涨水能经得住。” 游淼说:“上游水多,山庄南北岸那条江道又窄得很,大水一来就危险了。” 李治烽唔了声,说:“要么就加四根榫钉,把水车先停了。” 游淼眉眼间尽是焦虑之色,又说:“就你和我知道图纸,小舅还不懂。” 张文翰又道:“不会的,哪来这么大洪。少爷放心罢,考了会试,我再回去看看不迟。” 游淼虽是担忧,却也无计,只得暂且按下此事不表。 数天后的七月初一,炎炎夏日仿佛朝地上下着火,举子们前往国子监会试,一房一人,游淼已有好几年没吃过这苦头了,考场外的院子里,蝉叫得简直烦死人。 考官发了题,赫然正是《中庸》里的一句“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游淼吃过这句话的苦头,一看这句就想起孙舆凶神恶煞,继而一本书拍自己脸上的场景。既好笑又无奈,更叹运气好,于是提笔起稿,作了文章。 考到一半时,却听到考场外有人说话,依稀是程光武的声音,游淼心里便慌了,草草写完,在房中煎熬了两日,交卷出来时外头仍热得浑身淌汗,跟个大蒸笼似的。 游淼一见程光武果然在,便道:“回去说,别惊慌。” 回到太学里,张文翰也考完出来了,只见程光武一身大汗,袍子都贴在身上,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说:“少爷,江南发大水了。” “我知道。”游淼说:“听朝廷里的人说了,先说咱们家怎么样?” 程光武道:“山庄没事,水淹不到上头来,可还在下雨,一连下了六天,我离开山庄那会,长江涨水已经涨了十丈高。” 游淼那一听不得了,蹙眉道:“水车呢?” 程光武道:“眼前还没事,水再涨下去只怕得坏。舅爷就让我打马过来,给少爷说声,咱山庄里也不缺钱,坏了再找人按着原来的样子做一个就是了。” 当初那群工匠是从江南各地请来的,黄老匠做完水车后就走了,游淼后来想请他帮着搭个磨坊都找不到人,又得上哪请匠人去? 程光武:“还有个事儿请少爷的主意,舅爷不敢开仓,问少爷怎么说。” 游淼道:“开仓做什么?” “赈灾。”程光武解释道:“雨下了两个月,扬州各地,流州南边,连苏州也被淹了,百姓的田地全没了,安陆成了汪洋,淹得剩个屋顶,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 游淼简直难以置信,说:“这么严重?!” “五十年难遇的大水。”张文翰说:“我前几日也听人说了。” 游淼这才明白到严重性,看来自己的水车还是扛得住的。 程光武说:“舅爷派了几条小船,把附近村庄的人都引到山庄里来了,就在东边山下让他们搭棚子住着。口粮的事舅爷不敢拿主意,才让我上京来问。” 游淼道:“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能见死不救。你回去告诉小舅,粮食留够咱们自己山庄吃一年的,剩的开仓煮粥,分给他们吃。” 李治烽说:“我回去一趟罢。留光武在这伺候你。” 游淼说:“你回去……嗯……不成,回去得多久?” 游淼不太想让李治烽走,李治烽却道:“水车我也建了的,四条铁榫插进机关里,先把它停了,旁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黄老头说过,江水涨到线上时,用这么个办法就不会被冲坏。” 当年制水车的时候,木轮会随着水位上涨,但在崖壁上也有个顶线,水要是淹过那个顶线就有可能坏。游淼又说:“要这么也扛不住呢?” 李治烽说:“那就把水斗都给卸了,水退后再装上去。” 这话点醒了游淼,游淼说:“对,可是……” “殿试前我回来。”李治烽说。 今日是七月初三,到八月初五的殿试有一个月出头,游淼既不想让李治烽离开,又不想。 “对了。”张文翰道:“少爷考得怎么样?” 数人这才想起这事,游淼真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能点个贡士罢。”游淼道:“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治烽一边换衣服出来,一边笑道:“自然能点中的。” 游淼道:“你先别忙着走,来得及么?” 李治烽说:“快马加鞭,走北路,少歇多跑,十天能到,正是夏季,没有风雪。” 程光武道:“我就是走北路过来的,到处都是游荡的胡人,太危险了。” 游淼道:“要么你走南路吧,沧州穿山过去。” 李治烽:“我是犬戎人,他们不会难为我。” 这话一出,数人才想起李治烽的身份,李治烽又说:“走了。” “等等!”游淼追着他出去,说:“你看着点事,小舅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别急着上京,既然回去了,把事都办完了再来也行。” 李治烽一点头,骑在马上,游淼抬着头,被刺眼夏日晒得睁不开眼,说:“要真能点了进士,我多半得在京中留到来年开春,你不用着急。” 李治烽:“嗯。” 游淼眉毛抽了抽,要再说点什么,李治烽高大的身影却挡住了阳光。 接着李治烽俊朗身材在马上轻轻一翻,双脚夹着马腹,侧翻下来,玩杂耍般躬身,低头到游淼面前,于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游淼被逗得乐了。 “我去把水车修好。”李治烽勒转马缰:“驾!” 马蹄声响,李治烽离开太学,一路上了长街,扬尘而去。 李治烽回去后的第二天,京城终于下起了暴雨,连太学里也淹水了,等放榜的书生们撩起裤脚在院子里涉水,还有脱得光溜溜的,在雨里洗澡。 游淼抱膝坐在廊下看雨,屋檐下的雨水连着串,天地间哗啦哗啦白茫茫的一大片。李治烽也不知道到哪了,游淼心想。 走北路下江南,要经过延边城与正梁关,不知道他穿过茫茫塞外时,是怎么一个心情。如果是游淼,兴许会驻马关外,怔忪片刻,策马回家去。他会想回家去看一眼么?都将自己的余生托付在自己身上了? 茶香氤起,张文翰道:“少爷,喝茶罢。” 游淼说:“今天嘴淡,倒是想喝点绿茶……李治烽!” 程光武出来,说:“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叫惯了嘴,一时改不过来,又说:“把架子上的碧雨青峰拿来。” 两人正相对喝茶,游淼又问道:“文翰,咱俩要能都点中贡士,这下整个江南,就都不敢小瞧咱们家了。” 张文翰笑道:“少爷去年捐了十万斤粮食,又让李治烽回去开仓赈灾,扬州早就没人敢小看少爷了。” 游淼摇头笑笑,说:“我那老爹和便宜哥哥,这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闲话片刻,外头又有马蹄声响,一沉厚男子声问道:“借问声,游子谦住这里么?” 游淼只觉那声音依稀有点熟悉,坐直了朝外头道:“我在!哪位?” 来人与院外翻身下马,戴着顶斗笠进来,站在院中看游淼,一身武将装扮,身穿铠甲,腰佩长剑,左手按在腰间,右手将斗笠稍稍抬起些。 “聂将军?!”游淼惊了,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请快请。” 来人正是聂丹,朝游淼缓缓点头,说:“聂丹今日被召回京,正要去兵部一趟,听闻游贤弟入京会考,顺便过来讨杯茶喝。” 聂丹如今官居从三品朔南招讨使,武德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拒胡人于塞外,大名如雷贯耳,院里的书生们纷纷出来,见这不得了的人。 张文翰让出位置,连声道:“大将军请。” 聂丹过来坐下,斗笠还滴着水,游淼知道聂丹早已知晓自己与赵超交好,已将他视作自己人,要掏茶叶,聂丹却说:“不用重泡了。” 游淼便用泡过的茶倒给他,说:“聂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北方战事如何?” 聂丹低声道:“北方无事,正想问你,你能从兵部侍郎的儿子处打听到消息么?” 游淼说:“过几日我去打听,大哥请。” 游淼把茶递给他,聂丹一口喝了,说:“再来点,渴。” 游淼见他风尘仆仆,这才明白,聂丹应当是一路从北边过来,马不停蹄的,进京城一口水还未喝,什么事这么严重,要把主将单独大老远地召回来? 游淼心事重重,问:“聂大哥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聂丹道:“五月三殿下给我写过信,说了你的事。” 游淼点头,换了个茶碗,满满地给他倒了一碗茶,聂丹都喝了,又说:“七月初七,若有空,愿意到我府上来喝杯酒不?” 游淼一怔,继而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遂知道聂丹有话想对自己说,爽快道:“行。” 聂丹点点头,起身走进雨里,出外翻身上马离开,廊下举子们几乎全跑出来张望,又跟着出去,目送聂丹离开。 “游子谦!”有人来问道:“那就是聂将军?” “对啊。”游淼笑道。 “你怎么认得他的?”又有人问:“他可是大英雄啊!” “我……”游淼想起前事,哭笑不得道:“我三年前在城门口和他吵了一架,就这么认识了。” 游淼初时还不怎么待见聂丹这人,起初只是无感,后来才得知聂丹原来在京师时官职就已是六品城卫军点校,负责城防的武官。亲自查商队时,狗眼不识泰山的应该是游淼才对。 而后听闻聂丹被调去延边抗击胡族马贼队,屡建奇功,便生出几分敬佩,在这三年中,聂丹又浴血奋战,官职节节攀升,如今塞外胡族未形成大规模入侵,全赖他在镇着。就连孙舆对他的评价也甚高,说他用兵不循常规,自成章法。 (七) 七月初七,上聂丹府去做客,游淼心里几个主意在互相打转,李延派系既然提防着赵超,生怕他咸鱼翻身,便也说不得要捎上与赵超站一派的聂丹。说不定聂丹被临时调回京城,就是李丞相的主意。 那么聂丹今天回来,先到太学里来了一趟,就瞒不过丞相的耳目,游淼心里约略有了主意,想了一下午,翌日早起雨停了,便让程光武备车,朝丞相府里去。 车过长隆西箱,京城雨过天晴,空气清新,路边的蝉又呱噪起来,游淼到了丞相府,直接就进了后门,守门小厮竟然还认得他,躬身道:“游少爷早。” 游淼点头,径自穿过后花园进去,丫鬟见了游淼微微一福,不知道什么来历,游淼到李延房外要推门,丫鬟却变了脸色,忙道:“少爷,这不可乱来……” 游淼:“哎——走开走开——” 说着把门一推,绕过屏风就去闹李延,从前游淼过来找李延时大家都是少年,游淼有时在厅里等,有时等得不耐烦了就进他房里闹,钻他被子揉他,揉得李延不得不起来。 时隔数年,游淼来了,也朝李延身上一骑就去掀他被子,边掀边闹道:“起来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李延伸手来挡,游淼却朝他被子里钻,倏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 “老爷——” 游淼竟是忘了李延已经成亲的这事,被窝里还睡着李延的老婆! 李延彻底醒了,吼道:“你这小混账!” 三个人滚成一团,游淼脸色煞白,忙不迭将被子推开,跑下床,踉踉跄跄撞倒了屏风,稀里哗啦一通响,逃了。 李延起来追,捞到个铜碗,哗啦啦破窗甩了出去,当的一声砸游淼脑袋上。 半个时辰后,游淼嘿嘿笑揉脑袋,李延黑着脸,两人坐在厅堂上。 李延之妻唐氏换好衣服出来,倒是长得甚美貌,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见游淼时并不尴尬,只略略低头便算见过礼。 “来见过你嫂子。”李延没好气道。 游淼忙道:“嫂子好。” 唐氏笑了笑,李延又朝妻子说:“淼子小时候闹我闹惯了。” 唐氏道:“不碍事,知道你们哥几个感情好。” 李延道:“你吃早去罢,不用伺候了。” 唐氏嗯了声,带着丫鬟退了出去,游淼又说:“你媳妇漂亮,哪儿娶回来的?我怎么就没见这么好看的呢?” 李延瞪着游淼,说:“有话快说,别尽拍马屁。” 游淼想了想,说:“聂丹昨天来找我了。” “哦?”李延漫不经心道:“说了什么?” 游淼答道:“让我七夕上他家去。” 李延颇有点不能相信,说:“怎么连聂丹都看上你了?!” 游淼道:“我也想不能罢,他看上我做甚么。” 李延:“那家伙媳妇不是早死了么。” 游淼:“兴许他想娶我填房?” 李延:“……” 游淼不禁好笑,李延想了想,说:“聂丹那厮不好惹,有军功,你去就是,他让你做甚么你就先听着。我猜他知道赵超和你翻脸了,想设个席,让你俩把话说开。” “啊!”游淼缓缓点头,心道李延你聪明的,连这都能猜到。李延给游淼挟了块卤鹅让他吃,又说:“那家伙也不全护着赵超,你听就是,假意跟赵超说说,不计前嫌就完了,本想派你个侍郎……这么说来,倒是有别的事让你去做。” “什么事?”游淼问。 李延道:“我想想再说罢,你少来几趟,不可来得太勤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这才来一趟呢,上来蹭点吃的……” 李延:“你一散银票就是说千的,还缺这几顿吃的?” 游淼说:“别人手艺没你府上的好。” 李延道:“成了,我遣人给你送吃的去,你安分点别老往我这儿跑。” 游淼说:“你非要我说个清楚?上门不就想见见你么?要么以后你亲自给我送吃的过来罢。” 李延瞪着游淼,半晌不吭声,游淼知道李延那脾气就吃这套,嘴上虽老没事找事骂他,心里却是疼他的,不禁得意笑笑。 “耍滑卖乖这套给我藏好了……”李延的声音压得极低:“明年开春,我要让你进御史台……” 游淼心中一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延。 “五年后你就是御史中丞。”李延一字一句道:“懂么?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那几个家伙全是烂泥扶不上墙,家里也都在做官,须得避嫌不能坐,你的滑头给我收收,清高点儿,装也得给我装个刚正不阿的样子出来。” “懂。”游淼马上点头。 御史中丞是什么官职?游淼震惊了,李延竟是想扶他当专管弹劾百官,肃清朝纲的监察大夫!天启朝自上至下,有一套严格的百官监管体制,最低的监察御史纠弹地方官,知州见了御史都得客客气气。 游淼师从孙舆,孙舆是个刚正不阿的大儒,曾任参知政事,这么说来,游淼只要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殿试中得了皇帝喜欢,极有可能遂了李延的意。将御史台换上了自己人,李氏便能真正地在朝中呼风唤雨,无人敢搦其锋芒了。 “游、子、谦!你不是小孩了。”李延揪着游淼的耳朵,小声在他耳畔吩咐道:“吃完就快给我滚!” 游淼笑了起来,李延道:“还笑!出了这门,不许再去外头笑!” “好。好。”游淼板着脸道。 李延想安插人进御史台,确实用游淼是最好的选择——其余党羽家里全在朝中当官,只有游淼并无裙带关系。而他师从孙舆,这也是极有利的一步。 李延的野心太大了,依附太子不够,估计还想接他老子的位当丞相。而李延若是当了丞相,想必未来就是让游淼弹劾与他作对的臣子,将人挨个贬回家去种田…… “对了。”游淼假装想起一事,又小声问:“聂丹不是在守边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延说:“那厮军功太大,不好收拾,太子说动陛下,想让他享几年福,兵部就把他先召回来,再打发他去守陕北,换了人驻延边。” 游淼问:“换了太子的人么?” 李延看着他不说话,游淼便心神领会,不再多问。 李延却哭笑不得道:“小爷,你让我怎么扶你,照你这么个问法,上朝还不让群臣吃了啊。” 游淼忙道:“好好,我不开口,吃饭行了罢。” 当天吃过后游淼便回了太学,心底反复盘算,也不想读书了,困时便在廊下倚着瞌睡。 李治烽一走,游淼想找个人靠着也没办法,当即浑身不舒服,拿眼瞥程光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算了。 这是游淼三年半里,第一次和李治烽分开,这才两天时间,就已经不习惯得很,虽然平素李治烽在身边也很少说话,但有个人,就觉得说话做事有点底气了。 才放晴半天,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里毛毛的。 “李治烽。”游淼发了会呆,抬头道。 程光武道:“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道:“对不住,光武,我叫惯了没法改口。” 程光武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游淼想了想,想不起来刚想使唤李治烽做什么,只得道:“算了,没事。” 游淼静了会,又问:“光武,你去江城府了么?那里淹成什么样了?” 程光武说:“码头全毁了,船都没地方靠岸。” 游淼心道也真够糟心的,当初就该和李治烽一起回去,颇有点后悔,但李治烽肯定觉得一路劳顿太累,回江南十来天,再回京十来天,马车要走一个多与的路程,快马十天跑完,游淼身体再好也吃不消,况且中途还得放榜,还得等殿试…… “少爷,喝茶。”张文翰摆开茶具笑道。 游淼把脚从廊椅上挪下来,懒懒道:“你倒是整日里云淡风轻的。” 张文翰笑道:“少爷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几天愁的都看不下书了,还得去点状元呢。” 游淼笑了起来,说:“不是发愁,是李治烽没在身边,不太惯,看不下书。” 张文翰洗杯,搅茶叶,笑着说:“人么,一个陪着一个,成双成对的,哪天要走了个,真是心里缺了块似的。” 游淼:“嗯,有理。你向来是一个人过,怎么也想到这个?” 张文翰说:“我爹早些年里去了,我娘一个人天天坐着,儿呐儿呐地叫,没过几年,也去了,那会我就在想,俩人在一起久了呀,这命就是连着的……” 游淼想了想,说:“可我娘去了,我爹怎么还大鱼大肉,醉生梦死的呐。” 这话一出,连张文翰也尴尬了,游淼笑着说:“不跟你插科打诨的了,那是你爹和你娘相爱,那才是夫妻,我爹不爱我娘,自然就无所谓了,巴不得悍妻早点去了的好呢。” “快别这么说。”张文翰笑着给游淼沏茶,恭敬捧给他。 游淼又说:“老伴老伴儿嘛,全看谁对谁上心,不上心的,陪着再久也不成,还是两看相厌。” 张文翰不敢接话,只是笑,游淼说着说着,似乎有点触动,他看着雨水,便想到家里的情形,想到李治烽,又想到他的水车,颇有点想把摊子一撂,回家去了。 但透过那蒙蒙的雨水,又仿佛窥见了江南的连场大雨与汪洋,百姓遭了灾,房屋都被淹了,小船在水上穿梭来去,若没有游淼的粮仓赈灾,不少人就得饿死淹死了。游淼叹了口气,张文翰说:“听说朝中还在争论,今岁要拨粮下去赈灾,却迟迟不批。” 读书人最爱议政,张文翰天天去书阁,自然也听到同窗议论,大多是针砭时弊之言,游淼没好气道:“要点粮跟要了命似的,当年高丽催军饷催得哭爹叫娘的,如今江南受灾,不知道要过多久。” “是啊。”张文翰又叹息道:“等到粮食拨下去,赈灾的银两到了,只怕都要入冬了。又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游淼点点头,想起临行前孙舆寄予他的重托,心怀又敞了些。 数天后,七月初七,雨停了。乞巧节京师出游者众,红男绿女,都在河边成双成对,游淼前去聂丹府上赴约,马车停在正门外,掏了点银钱,打发程光武自去闲逛,便朝府里去。 聂丹府外站着两个兵,院子里杂草丛生,显是多年没修过了,大门敞着,游淼打过招呼迈进去,在二门外揣着袖子道:“聂大哥!” “聂大哥!” 聂丹一身粗布长袍出来,见游淼道:“菜未好,先喝杯茶。” 游淼笑道:“你随意,别管我。” 游淼从袖中取出一盒茶,放在花园里石桌上,聂丹转身又去厨房忙活,游淼见桌上摆着一副粗陶茶具,便自己沏茶喝。 “李……”游淼意识到身边没人了,又只好出去找马车,把车里的一坛酒拎进来。 “聂大哥。”游淼道:“有酒碗么?” 聂丹在灶间揭锅盖,说:“那边坛子旁。” 游淼拿了几个酒碗,对着灯光看,全是灰,聂丹说:“好几年没回过京了,家里没收拾,贤弟勿怪。” 游淼忙道:“没有没有。” 聂丹把菜放进去蒸,出来终于歇得一会,和游淼喝酒,看着他不说话,眼中带着笑意。 游淼眉毛动了动,注视聂丹,看到他手腕上带着愈合后的刀伤,比起几年前容貌也有所变化,大漠的风沙磨人,这几年里,聂丹被晒得皮肤黝黑,容貌已有点显老了。 “当年我知道,你是不待见我的。”聂丹喝了口酒,淡淡道:“怎么忽然又大哥大哥地叫,这么亲近了?” 游淼:“那是我当年小孩子气,聂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恕过。” 聂丹这么一说,游淼便不好朝他套近乎,聂丹却以碗轻轻一碰,与游淼碰了酒碗,说:“从前的事,都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依旧唤我一声大哥。” 游淼又笑了起来,说:“聂大哥。” 这话倒是无半点作伪,聂丹家徒四壁,为人刚直,游淼从前也从孙舆处有过耳闻,确实是真心敬佩他。 (八) 他也知道聂丹今天叫他来,是有话想对他说,如果没有料错,应当是有关赵超。李延以为聂丹会摆酒让他和赵超和好,但赵超和自己根本就没翻脸,和好自然也就无从说起,说不定这些事,赵超都写信告诉了聂丹。 现在就等看聂丹怎么说了。 果然聂丹沉吟片刻,而后道:“三殿下找过你了。” “是。”游淼略一点头,他不知赵超与聂丹关系如何,说话会说到何种程度,自然也不能贸贸然开口。 聂丹说:“高丽一战,本非他所错,归其咎,有一半是因为朝中派系钳制……听闻你自己山庄不大,却在江南捐了十万斤粮食,这碗酒,是聂大哥敬你的。” 游淼领会其意,忙谦笑道:“应该的,读书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么?” 聂丹缓缓点头,又说:“贤弟宦途无量,莫怪大哥有话说得自来熟了。来日须得铭记本心,读了书,得为国出力才好。” 游淼明白了,聂丹叫他来,也不是说想教训他,站在报国的立场上,确实有点担忧游淼被李党拉去,想必赵超也曾在信里朝聂丹说了些话。这些当兵的最是直性子,不会与朝中文官勾心斗角,却一心为了天启朝强盛,而在前线奋勇杀敌。 游淼道:“愚弟一定谨记,大哥,来,喝。” 两人空腹喝酒,喝了几口,聂丹英武脸庞上醉意上涌,说:“三殿下在京中也是气闷,你们见过面了,他从小便没什么伴儿,你得空可多与他走动,当然,读书还是要务。” 游淼嗯了声,发现聂丹为人甚正,也不怎么风趣,与他聊天喝酒若都是你来我往的说正话,倒是十分无趣,难怪在朝中不讨好。 聂丹又示意他稍等,回入厨房里看菜,端得菜出来摆好,摆了两双筷子,游淼便知赵超不会来了。 但聂丹却说:“贤弟慢用,大哥失陪一会。” 游淼莫名其妙,聂丹却离开后院走了,游淼对着一桌子菜正要动筷子时,侧廊里又来了个人,正是赵超。 “久等久等……”赵超拿着个油纸包过来,说:“黄昏时去了兵部一趟,被拖住了。” 游淼见是赵超,便笑道:“聂大哥呢?做这么一桌子菜又不来吃。” 赵超道:“他有事,别管他,咱俩吃。”说着又去把院门关上,七夕节,围墙外传来笑语,美酒入杯,树下挂着盏灯,散发出温黄色的光,映着两人,一桌菜。 “我托人去打听了。”赵超说:“恰好李延也去打听,你的卷子批了贡士,只等放榜。八月初五可就要殿试了,你预备好了么?” 游淼神色一亮,虽说他也觉得会试能考上,听到这消息时却还是开心得很。 “怎么个预备法?”游淼问。 赵超苦恼道:“我不读书,就读了几本兵法,怎知道?你趁着这月去书阁里看看书罢。” 游淼乐了,赵超端杯道:“来来,哥哥敬你一杯,点个状元回来。” 两人碰了杯,游淼却在想别的事,片刻后开口道:“李延前几日召我去,我把聂大哥请我来的事告诉他了。” 赵超眉毛一扬,想到了什么,继而眼里带着笑意:“聪明,你这步棋下得妙!” 游淼叹了口气,说:“李延想让我殿试后留京,安排我入御史台。” 赵超神色一凛,喃喃道:“这厮胃口倒是大啊。他没这能耐,贤弟,要进御史台,得靠你。” 游淼道:“怎么说?” 赵超沉吟片刻,一脚踩在石凳上,晃悠晃悠坐着,筷子朝游淼点了点,小声道:“不是他把你安插进去,是他想拿你去讨我父皇的好。你父母不在朝中当官,又是前参知政事孙舆的学生,你若点中三甲,让你去当监察御史,外放个三年五载,调任回京,擢个御史大夫,十年后升任御史中丞……到了那个时候,李家父子是想参谁就参谁,看谁不顺眼就参谁了。” 这和游淼推测的一致,他缓缓点头,说:“那么我顺着他?” 赵超说:“你就顺着他,太好了,李延有这打算,就说明他其实也提防着我皇兄,你先听李延的,待得明年开春进了御史台,再私底下朝我皇兄搭线,听他的。我那皇兄虽对我不怎么样,人却是奸得很。到时你坐稳了这位置,就不用再依附李延,听我皇兄的,你可和他合力扳倒李党,事儿就简单了。” “那你呢?”游淼又问:“什么时候想法调你出京去?” “不急。”赵超说:“聂大哥正在想办法,你先保住自己,别太心急,中秋殿试后,我父皇会摆酒,到时你不管是不是三甲,都必定有份出席,到时我教你几句话。” “首先父皇会问你是哪里人,家境如何,对不对?父皇和你说开了话,你就将话题朝那上头引,怎么说,我还得再想想,务求让他想起我娘当年待他的好来、” 游淼一点即通,他和赵超对视良久,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那瞬间游淼说不出的心酸,他俩的命运几乎是共通的,赵超的身世也和自己差不多。 赵超自嘲地笑了笑,说:“过节不说这些了,喝酒,来,吃。” 游淼嗯了声,两人挟菜开吃,游淼也饿了,风卷残云地把菜吃了个精光,赵超又问:“李治烽呢?” “回去了。”游淼说:“家里发大水,他是管家,我小舅一个人打点不过来。” 赵超说:“荆州和流州死了几万人,朝廷还迟迟不拨银粮,文书在户部卡半天。” 游淼道:“也没钱了罢。” 赵超:“国库是没几个钱了,钱都在那几个重臣手里呢,跟你厮混一处的平家,李家,秦家,各个家里都几十万存银。” 游淼无奈摇头,赵超道:“怎么老说这些伤心事,不是家事就是国事的,罢了,今天外头不宵禁,我带你听曲儿去,走。” 乞巧节天上银河如带,穿过京城的长河满是浮灯,人间情侣成双成对,赵超与游淼沿途逛到千秋桥上,桥下篷船缓缓摇过,船上的琴声传来。 游淼趴在桥边朝下看,一时间京城的繁华尽数远去,他只是怔怔看着浮灯,随着河水一荡一荡。 “想什么?”赵超与他并肩趴在桥栏处。 游淼喃喃道:“没想什么。” 这景象本身便恍如一场梦,游淼在那一刻,脑子确实是放空的,眼里倒映着满河的灯火。游淼看着灯,忍不住问:“你娘她……对你好吗?人怎么样?” 赵超满不在乎道:“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了,记不得。” 游淼又问:“你爹对她好么?” 赵超说:“当皇帝的,哪有从一而终的?给她好吃好住就算不错了。你老子呢?待你娘如何?我记得你信上提起过,也不咋滴。” 游淼点了点头,他忽然在河畔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聂丹。 赵超搭着游淼的肩膀,把他朝身前抱了抱,说:“以后你就跟着我罢,我不会像我爹那样三心二意……” 游淼心中一动,侧头看着赵超,在他的眼里发现了一股奇异的神采,赵超笑道:“等咱们成家了,各自娶个媳妇,但依旧还在一起……” 游淼忍不住笑道:“三殿下,你开玩笑了。” 赵超正色道:“我说认真的。” 游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知道赵超的意思,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男风一道于天启朝盛行,游淼从小便知此事,达官贵人有断袖之好,也实属寻常。当年他和李延便有这么点意思,自得了李治烽后,游淼颇有点食髓知味,连娶媳妇的事也不想了,每天与李治烽相伴,成日被他宠着,就像小夫妻一般,自有一番旖旎日子。 但也只有李治烽才懂他,游淼也不想再去招谁惹谁,平日里开开玩笑倒是无所谓,要真脱了衣服上床去,跟赵超行房,像自己和李治烽那么做,游淼心里就说不出的尴尬。和李治烽赤裸相见已习惯了,对着别的人,怎好做那事?绝不可能。 这辈子有个李治烽陪着就够了。可如今赵超正儿八经地这么说,反而有点与他定情的感觉,游淼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个表露心迹法,不由得有点尴尬,正在想要如何回绝他,赵超却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那年元宵夜,你站在灯市里看灯,我骑着马从灯市口过来,无意中看到了你,一看就惦记了好几年呢。” 游淼脸上有点发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赵超却似是十分欣赏他这模样,不住撩拨他,游淼道:“别……别这么说。” 他看着桥下河畔的聂丹,心有所想,岔开话题问:“聂大哥在那里做什么?过去看看他?” “别。”赵超制止了他,说:“聂大哥在悼念他的媳妇。” 游淼忽有所感,问:“大嫂去世了吗?” 赵超看着远处聂丹,若有所思道:“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和大嫂就是七夕的时候,在万水桥前认识的,后来成婚了,大嫂怀孕,聂大哥被临时征调上沙场打鞑靼人,结果她在京城,难产,儿子也没保住,人也死了,临死前一直叫着聂大哥的名字,半年后他才回的京,媳妇孩子都没了。” 游淼眼睛湿湿的,赵超又在他耳畔说:“后来每年七夕,只要能回京师,他都会到这儿来。” 游淼似乎看到多年前,一个女子乘着船慢悠悠地划过桥下去,在聂丹所站之处上岸,他伸出一只手,在岸边等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游淼又想起了在家里的李治烽。 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 桥下灯光倒影粼粼,也不知道李治烽现在怎么样了,大水退了不曾,如果退了水,应当是和乔珏在树下乘凉喝梅子酒。不,那家伙应当不会闲得纳凉……只怕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若是这时有他在旁,应当是静静站着,什么也不说。 若这时候有李治烽陪着,估摸着一转身,人就没了。 再一转身,又在背后出现了,拿着个花灯,一截蜡烛给他,让他下去放河灯。 游淼笑了起来,李治烽总喜欢给他买些奇奇怪怪的,把他当小孩般宠着哄着,自己也恰恰好就吃这一套。 “笑什么?”赵超诧道。 “没什么。”游淼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超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游淼都没听进去。 赵超说:“晚上来我府上睡罢?” 游淼道:“不了,我得回去。” 赵超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说:“方才说的话,听进去了?” 游淼笑笑说:“三殿下。” 赵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微拧起,游淼想到聂丹,又想到李治烽,那些年里,或许聂丹常常悔不当初,应多厮守些时候。而这些时日中,李治烽一离开了自己,三年来游淼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重要。 游淼说:“我心里……嗯,有人了,我回去了。” 游淼转身就走,赵超愕然,喊道:“游子谦!等等!” 游淼没入了桥后的车水马龙之中,周遭的喧闹都仿佛离他远去,他没有听到赵超在背后喊他。 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 七夕夜,流萤布满国子学僻院,六七成考生都出去了,剩张文翰与另一名学生在树下纳凉,见游淼回来,张文翰便起身伺候,过来给他换袍子。 游淼:“光武呢?” 张文翰:“不是送少爷去将军府上了吗?没一起回来?” 游淼一拍脑袋,自嘲道:“这可走晕头了。” 那喝茶的学生笑道:“外头有什么玩的?” “红男绿女。”游淼笑道:“灯河如昼,花花世界,锦绣京师。” 张文翰打趣道:“少爷怎不多玩会儿再回来。” 游淼一哂道:“没意思,没人陪,不好玩。” 游淼进了房内,张文翰拿了点钱,出去打发人朝将军府送信,让赶车的程光武回来,游淼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擦,见程光武回来了。 程光武揣着袖子,笑道:“少爷玩得不尽兴么?看来管家不在还是不成。” 游淼笑笑,不说话,突发奇想,提笔蘸墨,想写封家书。 夜渐沉静下去。 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举子们纷纷的都回来了,外头又是好一阵喧闹,程光武进来赶了蚊子,将窗纱拢好,给游淼理蚊帐,见游淼一直对着张空白的宣纸发呆。 “少爷。”程光武说:“夜深了,早点睡罢。” “唔。”游淼手边摆着的一杯茶已凉,他还是头一次写家信给山庄,想写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给李治烽说话,想到就好笑,他俩自打认识了,这些年里就形影不离,平时话也不多,奈何这鱼雁传书的调调儿? 写了几句,又总觉得不合适,写来写去,连游淼自己都尴尬,直到夜半,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了,索性笔走龙蛇,一句“想你了,快点回来”。 再把信封封上,让程光武翌日去寄,便笑着上了床。 一夜辗转反侧,游淼心里忽然有种悸动,胯间那物隔着一层贴肉薄裤不住摩挲,半睡半醒里又梦见李治烽在亲吻他,便有股热潮于心底涌动,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翌日起来,裤裆里冰凉透湿的一片,只好红着脸让程光武去洗。 (九) 雨停了,外头蝉又开始兹兹兹地叫了起来,三天后的七月初十放榜,京师人头攒动,游淼早知自己会试得中,便不甚在意,唯独张文翰中没中,游淼倒是有点关心。 “少爷!少爷!”程光武风风火火地进来,张文翰正在与游淼下棋,两人抬头,张文翰马上便笑着说:“恭喜少爷!” 程光武道:“少爷和张二,都点中贡士了!” 游淼一听就乐了,朝张文翰比了个大拇指,说:“这下咱俩可以收拾收拾,一道去殿试了。” 张文翰乐道:“这是老天知道少爷上殿少不得有人陪呢,文翰也是沾了少爷的光。” 两人哈哈大笑,游淼生平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幸甚,程光武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游淼,说:“乔舅爷的家书,少爷快写信回去报喜罢!” 游淼心中一凛,马上道:“谁送来的?” 却是一名叫摇光的小厮来了,在外头站着,斯斯文文的,话却甚少,躬身道:“给咱家少爷贺喜。” 游淼取钱赏了光武与摇光,虽说是自家人,此事也要得个彩头去的,游淼边拆信边朝摇光招手,吩咐道:“过来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摇光脾气与李治烽相似,平日不叫到时便安安静静站着,有话便说,没话不吭声,不开玩笑,一派淡定神色,在众小厮中也最得游淼欢心。此刻他一身风尘仆仆,显也是路上累狠了,过来给游淼与张文翰洗杯,斟茶,说:“家中诸事还好,上月发洪水时,水车险些坏了次,管家保住了。” 游淼边看信边听摇光解释,大水淹了大半个扬州,幸而江波山庄安然无恙,李治烽回去得及时,否则水车便要折断被冲走了。虽说如此,那水车也被冲垮了小半,链条散了,沉在江底。李治烽正在带人打捞。 下雨积的水,乔珏带人忙了三天三夜,将水从水渠中引走,当初江波山庄建造时请的高人工匠便早有预备,水渠不仅能供水,还能排涝。这么一说,游淼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他看完乔珏的信,却发现里头还有一张,随手抖开,却是不禁莞尔。 游淼的家书才出去三天,此刻估量还没到江波山庄,李治烽的信却是先一步来了,内里是李治烽的亲笔,字写得破落肃杀,力透纸背,显是平时极少写字的原因,寥寥数行,内容是:“家中事情未完,马上便回,想你想得心急如焚,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更不知与何人说,见信如面,照顾好自己,锋。” 游淼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越想越是好笑,自己提笔写信,虽自诩才高八斗,却搜肠刮肚,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而李治烽却刚刚好相反,满肚子话,空受文才所限,绞尽脑汁不知如何表达,当真是好笑。 张文翰看游淼不住乐,便打趣道:“我看看?李兄弟说的什么?” 张文翰一看也是大笑,敲着茶杯高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游淼笑得肚子疼,拦着他抢信,笑道:“不不,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还回来!快!” 这一下数名学子更是哄笑,张文翰心情正好,与游淼逗乐半天,有人打趣道:“可是游夫人家书来了?” 游淼带着笑把信折好,收起,嗯了声,也不解释,便进房去了。 那天游淼拿着李治烽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心想再过几日待他上京来了,等殿试一过,便带他去转转。八月十五总能到了罢,等天子宴请群臣时,正好也领他进皇宫去,见见世面。 八月初十殿试,还有一个月。游淼得了信,便打醒精神,每天去藏书馆里翻书。 多了个摇光伺候,与程光武两人,总算够忙活了。会试一放榜,未中榜的学子便纷纷回去,一时间国子学里冷清了不少,大多数举子都想着得个功名,点到贡士便可止步了。而留下来认真应考,准备殿试的,都自有一番抱负。到得八月初十那天,李治烽还未回来,游淼便带着摇光前去应试。 殿试考题乃是当今天子御笔亲题,只考策问,黎明入场,点名行礼。考生黑压压在养心殿前站了一地,点过名后便由侍郎领到各自位上。 游淼心里颇有点七上八下,李治烽没有来,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策问启卷,游淼心中一凛,竟是谈的边疆之事! 游淼忍不住抬头看场内贡士,所有人脸上尽数现出惊讶之色,策问乃是会试中最后一环,出题者为天子,而策中求问,显是天子问政于民之意,要就此事而发表自己的看法,综合平生所学,给出自己的答案,是为“对策”。 游淼设想过许多次考题,孙舆也谈过策问,通常是就民生,辖制,廉政等事出题,有于小处入题,小中见大,也有从天下入题,再深入浅出的考题先例。 然而谈及边疆战略,却是游淼万万想不到的,如今胡人于塞外肆虐,较之数年前更严重了许多,或许天启帝出此题,也是一个危机信号。 说到边疆,游淼自信在这么多考生中,对边疆战事了解得在他之上的,只怕不多。 但更令他为难的是,要不要说实话?三年前与赵超的书信往来,从孙舆处学到的兵法,却有颇多地方是不好谈,甚至不能谈的,只因这些都太敏感,极其容易就会触到天子乃至朝中大臣的那根弦。 游淼抬眼看看周围,又看殿上,重重叹了口气。 殿试的题目似乎昭示着游淼的未来,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从犬戎人李治烽到三皇子赵超,到孙舆所教导,以及自己的报国之志。都与边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日渐升起,将金辉洒向养心殿上的琉璃瓦,光彩夺目。 游淼把心一横,提笔写下“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起了头,一笔一划都十分端正,字字推敲,句句斟酌。 日上三竿,个个汗流浃背,汗水滴落在纸上,游淼所坐之处还是一棵树下,摇光慢慢地捐风,一副悠闲淡定的模样。 及至午后,日渐西斜,游淼也越写越慢,最后,他沉吟半晌,把宣纸揉了,从清晨起写到现在的文章被团成一团,扔到树下。周围的考生已有不少写完的,纷纷愕然看着游淼,继而都像发现了新奇物事般笑了起来。 游淼又取来一张纸,写下八字: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不似先前那般工整,内里却尽是孙舆教给他的东西,却没有遵循孙舆的那一套,而是提到数年前的高丽一战,提到犬戎族,再毫不留情地指出国之策略,朝廷派系互相牵制,隐隐有影射李党,责备天子行政的意味。 日暮时,鼓声咚咚咚三响,考官过来收卷。游淼走在最后一个,落寞地离开了皇城。 残阳如血,他的身影在石砖地上拖得老长。 摇光收拾东西,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伸了个懒腰,长出了口气,笑了笑。 “不行咱们就回家去罢。”游淼说:“到了这一步,我也没甚念想了。” 当天游淼回去,张文翰还问了游淼怎么写的,游淼把自己的对策详细给张文翰说了一次,张文翰的脸唰的就青了。 “少爷。”张文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少爷也真够胆量的!” 游淼只觉十分乏味,说:“管他的呢。” 他心里清楚得很,第一个策题明显是最好的,既迎了李宰的意,又合了天子的心。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朝中上下,不都是打着和为贵的心思么?孙舆也说过能臣一个,足拒百万雄兵。然而孙舆所说的是要战!先把胡人打服气了再议和,善战者不屑战,而非惧战,这些与李延的爹所做的事,却又是天差地别。 到了这种时候,要令边疆稳住,只能开战。游淼一想到赵超败得那么惨就心里冒火。而他与李治烽相伴数年,从李治锋所述,也能略知一二,诸胡之中,以鞑靼人最狠,汉人给他们送钱,送帛,鞑靼是不会感恩戴德的,只会觉得汉人怕了他们。 必须以强硬手段打压边疆闹事的胡人,同时恩威并施,才有可能换回百年的安定。 随它去罢,游淼索然无味,回来喝了两杯茶,头昏昏的,也吃不下,说:“我去睡会儿,不吃晚饭了。” 游淼口干舌燥,在床上躺到半夜,额头滚烫,叫地上睡着的摇光倒水,程光武始觉不对,进来试了他额头,色变道:“只怕是中暑了!快去请大夫!” 摇光吓了一跳,毕竟他跟着游淼的时日最短,也不似李治烽般细心,一个不注意,连游淼中暑了都不知道,忙连滚带爬地起来,连夜出去请大夫。游淼脸色发白,连汗都出不来,果然是殿试时流汗过多,劳心竭力,耗神甚剧,又忘了喝水,秋老虎下中暑了。这么在床上一躺,就是躺足了三天。 “李治烽回来了没有?”游淼第二天醒来,虚弱问道。 摇光带着大夫来复诊,答道:“回少爷,这会管家兴许在路上了。” 游淼没力气道:“还不来……” 大夫开了几贴药,张文翰吓得够呛,忙出忙进的,又要揍跟的摇光,游淼忙摆手示意不用怪他,喝了点去暑气的药后光饿着,一口气便渐渐地顺了。外头又听有人来访,程光武便道:“我家少爷中暑了,正躺着呢。” 游淼闭着眼,耳朵里却听见了,问:“谁?山庄里来人了么?” 程光武进来道:“丞相府派来的人,说请少爷去喝酒。” 游淼连答话的力气都欠奉,就这么躺着。夜间又服了次药,方渐渐地好了些,却依旧有点胸闷,躺着起不来,入夜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让坐树下,怎么还被晒中暑了?”李延的声音道:“帐子揭开些,别闷着。” 李延冰凉的手来探游淼的额头,说:“能用点粥不?我看是饿的,起来试试。” 游淼吁了口气,李延亲自来扶,游淼头晕眼花,喝了几口粥,舒服了。 “暧——”游淼道。 李延哭笑不得道:“看吧,饿得没力气,暑气早退了。” 这时李延反倒不和游淼插科打诨,游淼恢复了点力气,接过碗,自顾自喝粥,心里一点心思转来转去,忽想起策论时差点就弹劾李家父子了,可别被他知道了才好。 游淼要找点话来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李延嘲笑道:“怎的这般经不住。” “哎。”游淼道:“谁知道京城这日头,从前住京师时也没见这么毒的日头,回江南了又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是得勤练武,搁下几个月了。” 李延说:“我叫人炖点参汤送来,你连着喝几天参汤就好了,过几天中秋还得进宫,别再出去闹腾。” 游淼想起殿试的事,知道李延自有门路打听消息,看来中榜了,不定还能中个登科进士,便问道:“怎么样?” 李延正要说,外头却听程光武道:“三殿下。” 李延先是一愣,继而奸滑地朝游淼笑了笑,动了动眉毛,游淼点头示意他会应付,李延便拍了拍游淼的手,起身一整衣袍,说:“走了。” 李延出去,赵超揭帘子进来,两人恰恰好打了个照面。 赵超笑了起来,俊朗无俦,说:“李延?” 李延拱手一揖,笑道:“三殿下。” 赵超:“我来看看游子谦,再坐会?” 李延忙道:“父亲让我前去礼部跑一趟,正巧路过,就来看看淼子。” 赵超若有所思点头,李延又彬彬有礼告辞,赵超笑着看他离去,转头过来坐下时,又变了一副脸色。 游淼心道这群人当真是变脸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既无奈又好笑,赵超耳朵又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确认李延走远了,蹙眉问:“怎么中暑了?跟的人做什么吃的!” 游淼道:“是我自己没注意,现在好些了。” 赵超伸手来摸他额头,游淼吃下粥,力气恢复了些,说:“来做什么?” 赵超:“不做什么,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他来做什么?” 游淼好笑道:“他应当是想教我说点什么话,被你一来,他就只好走了。” 赵超想了想,说:“我也去了一趟礼部,没打听着。你殿试入二甲了?” 游淼茫然道:“他也没说,只让我好好把病养着,中秋那天好进宫赴宴。” 赵超了然:“那就是中进士了。” 两人唏嘘不已,游淼叹了口气,本来是高兴事,怎么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个一起高兴的人都没有,尚不如上次中解元的时候呢。 赵超莞尔道:“这不是好事么?老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游淼自嘲道:“我也不知道。” 赵超拍拍膝头,说:“我说点故事你听。” 那夜房里点着油灯,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声滴滴答答,将游淼胸闷一扫而空,空气清新了不少。二更时,外头有宰相府的人提着食盒参汤送过来,游淼便狼吞虎咽地吃了,精神百倍。 赵超拣了些塞外的风情与他说,也不再提七夕那天的话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那自然的朋友之情。 游淼听着听着便犯起困来,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赵超便过去把被子给他盖上,起身走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十) 数日后,游淼脑子清楚了些,喝着参汤,回想起那晚上李延和赵超来看他,刚好碰上的一幕,不由得出了一背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这一次在殿试上,游淼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还是一时冲动,居然写下这么篇策论!简直就是明着在找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如此内容,却又歪打正着,同时合了两边的意。 李延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个能和李党撇清关系,能当御史大夫,什么都敢说的人吗?自己的策论不仅骂了李党,还把天子也骂了进去,李延只会以为他是故意这么写,丝毫不会疑他。 赵超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有个人帮他在父皇面前说话……游淼越想越是庆幸,那天殿试场上脑袋发昏,这么一路写下来,除了老妈在天上眷顾,再没有其他解释了。当真是官运亨通的兆头,这么想起来,连自己都忍不住赞叹运气好。 当天殿试放榜,却是考官亲自上门,捧着皇榜前来宣读。 “御笔钦点——” “流州沛县人士,游淼游子谦,父游德川,母乔氏——” “一甲探花郎!蒙赐天恩!” 游淼呆住了,哗一声整个国子学炸了锅,学子们纷纷奔走相告,无数人涌到僻院,争先恐后来一睹探花风采,考官笑道:“还不快快谢恩!” 游淼忙回过神,下跪谢恩。 考官又抖开一张黄榜,念道:“扬州安陆人士,张文翰,字墨怀,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张文翰眼睛通红,不住发抖,跟做梦一般,忙下跪谢恩,眼里带着泪,大哭道:“爹!娘!在天之灵可曾见得,张二中进士了——!” 游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中了探花?!状元榜眼探花,一甲第三名,三鼎甲之一,这意味着什么?!天子看过自己那篇文章,还御笔钦点,把他勾为探花!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程光武已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吩咐摇光道:“快快!取银子散钱作赏!” 游淼接了恩榜,考官又道:“今夜八月十五,陛下在御花园设宴,酉时记得进宫。到时有人来接。” 游淼躬身道:“晚生谨记。” 考官又看了一眼游淼,说:“得之不喜,失之不悲,栋梁之才,可堪大任!”说着拍了拍游淼的肩膀,回去复命。 张文翰喃喃自言自语,仍在做梦般地激动,游淼却神色黯然,回了房里,叹了口气。 “探花郎。”游淼忽然就发现好像没什么可高兴的,心里没半点依靠。 程光武笑着进来,说:“少爷!咱家可算出头了!” 游淼被外面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折腾得头疼,说:“好了好了都出去吧,让我静会儿。” 程光武说:“少爷不高兴?这得赶紧换衣服,去焚香洗澡,晚上就要进宫赴宴了!” 游淼把皇榜随手扔到一边,喊道:“摇光!摇光!你给我进来!” 摇光正在外面散钱给太学生们,一时间僻院门庭若市,来者络绎不绝,就连附近百姓听到消息也过来看探花郎,讨几个赏钱,摇光听得游淼声音里带着气,忙转身进来,不敢说话。 游淼把门重重一摔,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听见探花在房里骂人,游淼怒道:“你现在出去,骑着马回山庄去,告诉李治烽!再不过来,老子再在京城买个人算了!说好殿试前就到,这像什么样子?!” 游淼倏然就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昏了,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摇光也吓了一跳,不敢回话,游淼又苦笑道:“算了算了,当我没说过。” 游淼总算把想的事情说出来了,一口气也顺了些,他气的其实也并非李治烽没来,而是觉得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也做得够好了,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况且回山庄去,也是按着游淼说的在办事,李治烽虽说心里想的全是他,也是为了他游淼活着,断然没有把这么个人朝死里折腾的理,但游淼心里就是不舒服,就是酸楚。为的不是李治烽不来,虽然他也并没有错。 “去吧,去买香茅。”游淼说:“烧水,一身汗,洗了换身衣服。你俩谁跟着我进宫?” 摇光与程光武交换了个眼色,程光武微微摇头,摇光似有点欲言又止,却被程光武制止了。 游淼马上就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问:“想说甚么?” 摇光道:“少爷……” 程光武蹙眉道:“摇光,你去烧水。” 游淼却道:“你说了再走,刚才想说什么?” 摇光迟疑顷刻后,说:“李治烽不是……不是没把少爷放心上,是上回发大水时,他从崖上摔下去……” 摇光才起了个头,游淼登时就懵了。 “……摔折了腿。”摇光说。 天光照进昏暗的房中,游淼只是呆呆坐着。 张文翰抹了把眼泪,在院子里接受众学生的道贺,频频点头。 半晌后,却听见房里游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当即面面相觑,都道探花郎也真能耐。 接旨的时候不哭。 受贺的时候不哭。 回去还自个儿关起门起来哭,人才! 当天午后,游淼闭着双眼,疲惫不堪地躺在热水里,头发披散,浸入水中。 摇光一边给游淼理头发一边说:“李治烽说了,不让惊动少爷,腿一好就火速上京来。” 游淼道:“待会你就回去一趟,告诉他让他在家养着,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摇光道:“少爷,舅爷和他生怕你急着回去,才让我瞒着的,你要现在回去了,我的腿可就保不住了。” 游淼简直是啼笑皆非,怒拍了摇光一头水。 摇光难得地笑了笑,躬身点头,退了出去,换程光武进来服侍搓背。 游淼道:“叫摇光进来!我话还没问完!” 程光武哭丧着脸道:“少爷。” 游淼不耐道:“又怎么了?” 程光武说:“家里带来的衣裳只有四套,两套洗了未干,两套是便服,现下去做已来不及了,要么去铺子里买成衣?” 游淼道:“随便穿罢,这么讲究做甚?” 外头已忙疯了,张文翰与摇光回过神后才想到,今日游淼是要入宫赴宴的!江波山庄带来的衣裳根本就不够看。眼下再去做已经来不及了。游淼自己倒是知道吃穿用度,然而来了京城便没把心思放这上头,遂吩咐道:“随便穿就行,粗布长袍能上就上了,怕它的,去了指不定皇帝还夸我节俭会过日子呢。” 片刻外面又有人来了,却是家里最年长的小厮长垣,与摇光在廊下小声交谈,游淼道:“长垣吗?进来。” 长垣笑着进来,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乔舅爷猜到少爷定是金榜题名的,怕少爷有花钱的地方,让我八百里路加急赶来,给少爷送银票来了。” 游淼道:“李治烽的腿怎么样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不然把你俩充军去。” 长垣的笑容僵住,游淼又说:“只怕是他让你上京来,先稳住我,对罢?” 游淼先前只是乱了方寸,现在脑子一清楚,转得比谁都快,猜了个十足十正着,长垣忙道:“管家的腿无碍,只是不能骑马,本想坐马车过来,但想着来了也是惹少爷担心,不如在家养好了再来。” 游淼仔细问长垣,李治烽是怎么摔下去的,又伤在哪儿,刨根究底地问完一次,直问得长垣赌咒发誓天打雷劈的话都出来了,才稍稍放下了心,起来穿衣服。长垣又恭恭敬敬奉上一封信与三千两银票。 游淼冷冷道:“这三千两是小舅出的?只怕是我那便宜老爹出的罢。” 长垣忙道:“少爷英明,里头有二千两,确实是碧雨山庄送到咱们庄子里来的。舅爷说反正不用白不用,就着我一并送来了。” 游淼看也不看那银票,眼睛兀自发红,抖开李治烽的那封信,正是七夕那夜,游淼写了几个字送去,李治烽看完后的回信。 回信内是一首诗——孟郊的《登科》。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下面又有一行:等我归来,锋。 信里还装着一小撮被压碎了的桂花。 看得游淼既想哭又想笑,心中暖暖的,有股热流涌上喉头,当年在京城走鹰斗狗,不务正业,李治烽一直陪着他,如今登科一甲,荣登探花郎,李治烽只是借孟郊的诗说了这寥寥几句心里话,一时间令游淼百感交集,又觉悲从中来。 长垣一见游淼势头不对,忙道:“少爷!舅爷还有东西,让我……让我……” 长垣连使眼色,摇光便会意,马上把一个木盒递过来,长垣打开给游淼看,说:“这个是今年咱们山庄里自己做的月饼,舅爷说……吃了好中状元,可惜来晚了,只中了个探花……都是小的错,罪该万死……” 游淼真是被这群搞怪小厮弄得哭笑不得,随手拍了长垣脑袋一记,说:“算了算了,去备外袍,得进宫了!” 长垣又拿过另一个布包,说:“这是李管家亲自去扬州请人给少爷做的衣服。” 来得正好!数人都是一副谢天谢地的神情,长垣抖出那身新袍子,袍子上用的是江南最好的苏绣,深青绿纹既华贵又不招摇,袍襟上以金线绣出祥蛇,隐隐约约可见袍上云纹,若隐若现。 游淼换上袍子,长垣又取过一枚玛瑙戒指,给他戴上,打开一个小盒,内里是李治烽从不离身,三年前游淼给他保命的,母亲留给他的玉佩,系上白玉腰坠,游淼对着镜子端详,众人啧啧赞叹。 游淼本想穿身布袍直接进宫去,毕竟粗布袍也有粗布袍的意境,然而既然是李治烽专程让长垣送来的,穿这么一身,亦颇有点意味。 中秋夜,月亮圆得就像个饼一般。长垣这次来京带了几大盒山庄里的月饼,游淼便请众学子在院里赏月吃茶。 宫里来接的马车停在外头,游淼便上车去,也不带人了,叮嘱几句,挂上帘子进宫。 皇宫中悬灯如昼,十里荷塘,三秋桂子,桂花虽不似江南一地飘香,却又有中原之地的浓重意味,游淼知道今日之宴至关重要,不可说错一句话,也不可行错一步,暗自将少顷要说的话在心中盘算良久,直到马车进侧园内时,方心中忐忑下来。 “请探花郎。”一名太监恭恭敬敬,手执灯笼道。 游淼点点头,直到此刻,他仍有点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自己这就点中一甲,成了探花?这整整一天里,无数消息来得太快,接二连三的,令他一时仍未曾清醒过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却都想着江南的家里,这时候乔珏多半是在赏月,与李治烽对月饮酒。 游淼叹了口气,神色有点黯然。 那太监手执灯笼在前引路,回头道:“探花郎可有心事?” 游淼自忖不可表现得太明显了,毕竟是来赴天子宴的,遂笑了笑问:“今岁恩科状元郎不知是哪位?” “李丞相家的公子。”太监笑道:“榜眼乃是川蜀横山县人士。” 游淼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太监将他引到御花园一隅僻静处,游淼看到太液池的亭子中有一人背对自己,负手而站,身旁还站了一名高大男子,似是武官。 武官正与那贵公子交谈,游淼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正是聂丹与赵超! “探花郎请。”太监引路到此处便退下了,游淼走下回廊,举步朝亭子里去,聂丹与赵超说话到一半,注意到游淼过来。 聂丹衣着仍是十分朴素,穿一身涤洗得略发白的深蓝色武袍,游淼笑着跃上亭内,说:“三殿下!” 游淼刚要与两人打招呼,“赵超”转过身,与游淼一个照面,却不是赵超,而是太子! 游淼吓了一跳,忙恭敬行礼道:“太子殿下。” 与聂丹交谈那人正是太子赵擢,一见游淼便笑逐颜开,说:“探花郎,也有一段时日不见了。”说着朝游淼挤了挤眼。 游淼知道太子言中之意是指当初与李延等人去逛青楼一事,但这种话太子说得,自己是万万说不得的,只得不好意思一笑,尴尬道:“殿下说笑了。” 聂丹又说:“还是须得早日回防驻守。” 太子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会朝父皇进言,聂将军尽可放心。” 聂丹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游淼一眼,抱拳告退。 聂丹走后,太子只是不说话,眼里带着笑意打量游淼,游淼又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模样,站到一旁听他吩咐。虽说赵擢贵为太子,但游淼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状元,榜眼,探花……乃至今日赴宴的二甲登科进士,来日都将成为国家栋梁,换句话说,大家以后都要入朝为官的。 而以后的皇帝,就是赵擢了,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某个意义上,太子也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游淼想了想,似是有话要说,太子却道:“怎么见你闷闷不乐的?” “臣不敢。”游淼笑道:“今日消息来得太快,以致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惶恐了。” 太子展颜一笑,以手拍了拍游淼的肩,说:“你的文章作得很好,父皇看了你的对策,昨夜在太和殿内坐了一夜不成眠,你师从孙舆孙参知?” 游淼忙自谦让,说:“臣在流州的时候,确实是跟随老师学读书。” 太子莞尔道:“昔年给我启蒙的,也是孙老师。” 游淼眼睛一亮,诧道:“殿下也被他……被他……” “嗯。”太子笑着说:“被他教训过,还被教训得很惨,走,我带你逛逛皇宫,边走边说罢。” 游淼匆匆几瞥,不敢对着太子细看,只觉太子与赵超虽非一母所生,却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不同于赵超的直来直往,有话直说,与太子说话时,似是更舒服,也更自然。 果然天启帝立嫡宠爱太子不是没有原因。 太子一路上带着游淼穿过御花园,始终带着微笑,言谈间不失盎然风趣,游淼渐渐地也就放开了些,与他提及孙舆的一些往事,提到自己如何被孙舆教训,按着罚抄书,末了两人都忍不住唏嘘。 “孙参知是位好老师。”太子若有所思道:“小时候我恨他恨得他要死,现在再想起来,却是再碰不到像他那样的了。” 游淼莞尔点头,说:“幸而臣是在十七岁时拜入老师门下,知道这个道理。” 太子又转身端详游淼,笑道:“所以我一见你面,便觉有如旧识,果然是老师教出来的……” 游淼道:“臣惶恐,臣见太子殿下,也觉熟悉呢。” 太子先是有点意外,继而明白了游淼话中意味,会心一笑,说:“我与三弟确实有点像。” 游淼缓缓点头,太子带着他进了御花园,远处设了数席,大多数人都已就座,此刻看着太子带游淼过来,都是纷纷抬头看。李延最先起来,太子便示意众人坐下,笑着说:“众位卿家久等了,父皇正在仁和殿内祭拜列祖,马上就来。” 余人纷纷点头,太子示意游淼入席,自己则走到另一桌,与老臣们坐下,言谈之间,无非都是说些年轻人的事。 (十一) 游淼这一席上首空着,料想是皇帝的,李延坐了右手第一位,不与游淼眼神交汇,次席则是殿试榜眼,也是一身锦袍,人却皮肤粗糙,黑黝黝的,颇有风吹日晒之感。 料想是西川贫苦人家出身。下首则是一溜的二甲进士,礼部秦少男赫然也在列,朝游淼微微颔首,游淼行过礼径自入座,与榜眼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双方互通了姓名,榜眼名唤陈庆,游淼问了几句,发现竟然也是名门之后!虽然陈庆家中世代躬耕,却是陈抟老祖之后。游淼不由得肃然起敬,问了几句,却发现这榜眼说话甚奇怪,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罢,又不尽然,吞吞吐吐,结结巴巴。说他心系天下罢,所谈又全是黄老炼丹之事,简直令游淼啼笑皆非。“今岁收成不好。” 游淼感叹道:“从川蜀到流州扬州……只怕又要闹饥荒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陈庆说:“有时老天……不会管你人间百态,譬如说一时这般,一时又那般……生灵在老天眼里,也都是……都是……人与天合,死而无憾……” “是是。”游淼一脸虔诚受教,心里在骂这家伙的娘。 陈庆笑笑,又问李延:“李兄以为如何?” “呵呵。”李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连跟他废话的心情都欠奉,游淼一脸惨不忍睹,知道陈庆这厮定是投了天启帝的心意,谈及道家之术才金榜题名。聊了几句,游淼也没怎么谈下去了,便与右手边的进士闲聊,那人倒是毕恭毕敬。片刻后,园内杂谈声一静,所有人纷纷起身,天启帝来了。 天启帝今岁六十一,刚过花甲之年,平日醉心书画,近年来又不知得了哪个道士撺掇,开始在后宫炼丹求长生,戴着一顶金符道冠,一身绣龙的袍子,道士不像道士,皇帝不似皇帝,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群臣就坐。 “中秋佳节,各位爱卿请随意,尽兴便可。” 天启帝赵懋和蔼可亲笑道。宫女过来上菜,游淼忍不住多看了赵懋几眼,心想这就是皇帝?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帝,看上去和太子、赵超都不像么?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像。 天启帝只与李延随口说了几句,却对陈庆的兴趣十分浓厚。赵懋:“我见你文章上所谈,得天之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陈庆说:“回禀陛下,乃是臣小时在家乡横山青峰上,跟随一位世外的道长所学。”游淼耳畔听着皇帝与榜眼的对答,却是心不在焉,看到天启帝身边还有个空位,但那空位却迟迟没有人来。是谁的位置?游淼转头看另外两席,赵超没有来。这个位置多半是赵超的。赵懋若有所思捋须,说:“此人今年几岁?”陈庆恭敬道:“回陛下,自臣离开横山时,师父已有一百三十一岁了。” 筵席上所有人同时动容,游淼忍不住问:“世上还有人能活到这般高龄?”游淼倒是不疑陈庆,但这话听在数人耳中,便显出质疑之意了,陈庆说:“少忧寡欲,顺应天道,无为而生……自、自然能高、高寿。但……活到几岁,活得如、如何,这也没甚么可攀比的。 譬如说……嗯,譬如说蜉蝣朝生暮死,也是天地间的苍生,难道就——比不上龟鹤吗?自然不会的。”赵懋沉吟未几,笑道:“有道理,这话又是得了道家真谛,活多少岁数,实则无需强求。你就是游淼?”游淼忙道:“臣是,流州人士,游淼游子谦。” 赵懋想起来了,看看筵席左侧,国子监大学士,那老头缓缓点头,赵懋又问游淼道:“朕看过你的家世本,你游家在江南,也是大户了。宫中的贡茶,都是碧雨山庄产的。”游淼心道赵超怎么还不来?罢了,既然问到,不如顺着朝下说。游淼道:“臣自小离家,在京师念了几年书,后又回去,现已与父亲不和,被赶出了家门。” “哦?” 赵懋笑道:“为人子弟,须得在父母膝前尽孝才是,我看你文章辞藻,倒是带着孙舆的一股锐气,他是老而弥辣,你是初生牛犊,心气高远不假,却略通大义,怎的会沦落到被父亲赶出来的地步?”游淼叹了口气,李延却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游子谦昔年在京,也与臣在一处玩过几年,后来回家去,连嫡子之位险些都被夺了,多亏了他娘生前留下个山庄,一年产出才供得他读书花用,能回京来,实属不易呢。”赵懋一听之下便即色变,说:“怎么回事?怎么连嫡子都能废?游淼,你仔细说说,若有不平处,朕给你做主!”李延眼里带着笑意,示意游淼说就是,游淼暗道李延你这小子够狠,便拣了些事,与赵懋仔细说了,包括他爹娘,以及后来的那位长子大哥,以及沈园。最后说到父亲因母亲之由,素来不喜自己的事。 游淼笑道:“还是只得靠自己了。”赵懋听得微诧,转念一想,似乎被勾起了什么,长叹一声。 赵懋:“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母好歹也是你父的结发夫妻,怎能如此不顾恩情?纵是父母交恶,你身为子女,又有什么错?”游淼道:“如今家中说是说两个嫡子,我也无心去与大哥争什么了,况且心思也不全在种地上,当年在京城买了个忠仆,幸得他陪伴,这些年里,慢慢地也就过来了,想朝陛下讨个恩典,去了他奴的身份,入个民籍。”赵懋冷哼一声,说:“此事好说,一句话的事,朕准你所请,倒是你那父亲,罔顾圣贤之礼,嫡庶之别,天地君亲师,全不放在眼中,连这等事也做得的?!” 游淼反倒骇了,忙道:“陛下息怒,息怒。”赵懋说:“简直是无法无天!七出三不去,都照你父这样,两个正妻,两个嫡子,岂不都乱套了? 你倒是说说看,黄卿……”“陛下息怒。”那国子监大学士安抚道:“此事确实于礼不合,着落流州知府去办就成。”“唔。”赵懋缓缓点头。进士们本在低声说话,一听赵懋动怒,都是不知其因,停着看来,先前游淼说话声音不大,是以未有人听见。 天启朝虽说上行下效,赵懋信道,便颇有点全民仙风道骨,无为而治的做派。但祖宗礼法根深蒂固,延续千年,仍是无法撼动的。礼教一道,就连天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游德川此举纯属异想天开,无异于大逆不道,罔顾礼法纲常,怎能令赵懋不怒? 赵懋又朝李延说:“这事便交给你去办,探花郎的家中也算个书香门第,居然出这等事,怎么得了?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么?” 李延忙道:“是,游子谦,还不谢陛下恩典。” “办……办?”游淼有点懵了,先是回过神,说:“谢陛下恩典!” “可是这要怎么办?”游淼想不明白,难道家里的事,赵懋还能替他做主吗?不……他倏然意识到了,确实可以,因为赵懋是皇帝。 游淼想再问几句,李延却以眼神示意别问了,游淼便不再多说。赵懋也陷入沉思之中,似是想起了什么事。 一时间席上气氛甚是诡异,进士们都不知道游淼说了什么。 李延倒是十分照顾游淼,给他舀了一勺百合虾仁,那是游淼昔年在京最爱吃的,游淼便点了点头,吃着菜,方才说起母亲之事,游淼又不禁被带出点感慨,这几次来他一波三折的,心情时好时坏,就没真正安心片刻过,此刻被勾起愁绪,听见帝君那句“朕给你做主”,不禁又红了眼眶。 从小到大,他就未曾感受过片刻来自父母的宠爱与亲情,想着想着,游淼也觉得自己怪可怜的,幸亏有李治烽陪着……有他变着法儿哄自己玩。 赵懋沉吟许久,忽然说:“超儿呢?怎的还不来?” 游淼心中咯噔一声,料想是奏效了。 赵懋吩咐人去寻,不片刻,赵超来了。 赵超今天身穿一袭黑色武袍,走进御花园,行步匆匆,却是面带忧色,动静甚大,与太子相比,却又带着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武人气质。 游淼抬头一瞥,心道怎么来得这么晚?赵超到桌旁,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人,正要起身行礼时赵超却俯身到帝君耳畔,说了几句话,眼睛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扫了一圈,仿佛在找人,最后落在游淼身上。 游淼与赵超对视,赵超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天启帝君,国子监大学士与坐得最近的李延,却同时色变! 赵超说完话便转身走了,游淼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赵懋却马上起身,碰翻了酒杯。 “众卿自用。”赵懋说:“朕先走一步。” 数席纷纷起身恭送皇帝,另一桌上,李延之父也得到了消息离席,李延快步跟上,一时间数名大臣跟着老皇帝上了回廊离开。 登科进士一时间眼里现出惊讶之色,却无人敢议论,然而人人心里清楚,必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能有什么大事?是赵超来报的。游淼心念电转,一定是边疆又开战了! 聂丹被调回来月余,边疆少了一员大将,先前李延与太子密谋,想把聂丹调去南边,估计胡人蠢蠢欲动,再次进犯天启疆域。这事对于赵超来说是好是坏?对于太子一党呢?对聂丹呢?游淼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把菜吃到嘴里却不知其味。 又过片刻,酒还未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游淼顾着想事,竟未察觉有人到了身边,忙抬头时却见是太子。太子只是一个眼神便即转身,离开御花园,游淼忙放下筷子,说:“失陪。”继而起身跟着太子出御花园去。 太子在前面走,后面跟了一队太监,游淼快步追上,一理衣袍。太子吩咐道:“待会不让你说话,你便听着。” 游淼心中一凛,忙道:“是,殿下。” 太子脸色阴晴不定,带着游淼穿过前廊,到得御书房外,两名侍卫守着,太子在门外吁了口气,双手一振,游淼忙跟着上前,帮他理好衣袍。侍卫要通传,太子却摆手示意不用说,从侧门里带着游淼进了御书房。 一进去就听见聂丹的声音。 “……现在五胡已无法无天,嚣张至极,今岁再不用兵,只怕长城以西,撑不到来年了!” 李宰的声音道:“怎么出兵?!聂将军,你倒是说说……” 聂丹简直是怒吼道:“李丞相!战情已迫在眉睫!西松关一破!除了川蜀以外,梁西大片土地就是不设防的平原,胡人进了梁西,已可长驱直入!” “梁西一过就是裕水了!他们一旦渡过裕水,我们就只剩下萧山这个屏障,蓝关,正梁关,西北路通江南的官道……柯山安岭……”聂丹的呼吸渐粗重:“包括东北两州,将全部置于胡人的掌控之下。” “再过黄河。”聂丹道:“就势必进犯京城了!” 书房内无人出声,天启帝眯着双眼,不为所动。 “聂将军言过其实。”许久后一名文臣道:“胡人乃是塞外蛮族,以劫掠为生,先前几次入关之事已有佐证,这些胡人往往劫掠一番,并不占城,抢到需要的物资后,便将退回塞外去……” 数人纷纷附和,聂丹攥着拳头,手臂上青筋隐现。 另一名武官上前一步,冷冷道:“照林大人所言,也就是说我们要将梁西平原放开了任他们抢?!” 李宰道:“今岁江南一地洪涝为灾,南方军队俱在帮助百姓重建家园,排洪垦地,有什么办法抽调至西北?何况军粮军饷要再征集,至少也要三个月,春夏之际,征粮仍未入库……” “若非高丽一战拖延粮饷。”聂丹怒不可遏道:“又怎么会有今日之患?!” “聂将军息怒。”太子上前一步,聂丹不住喘气,稍稍平息下来。太子道:“父皇,不能任胡人再在梁西劫掠下去,否则势必影响来年京畿的粮税,也不能再撤民了,前几年延边城外涌入大量难民,今年中原已造成混乱。” 李宰朝帝君躬身道:“陛下,殿下,臣有一计。” 赵懋眼也不抬,喃喃道:“说,众爱卿也不要再吵了,吵得朕头疼,声音小点。” “抽调东北防线驻军五万予蓝将军,步兵为主,于平黄城外截击五胡,聂将军率领一万京畿骑兵,机动协助。”李宰解释道:“御林军依旧由校尉唐晖率领……” 聂丹道:“不行!东北正梁关,延边城外一共就只有八万守军,明岁就要换防,鞑靼人一旦南下,拿什么兵去抵挡?京畿军一去就只剩下御林军八千,京师守备空虚,万一出了事,谁来领责?!” (十二) 李延插口道:“江南一地的新兵可陆续抽调回京,治洪涝不需太长时间,夷州,交州数地,已可北上,到时充入京畿军中,便不需担心。” 太子看了赵超一眼,点头赞同道:“三弟可重新将这部分兵马整编入京畿军,到时边疆若有异动,驻兵黄河北岸。” “此战关键在于以快打快。”李宰说:“只要聂将军与蓝将军能在入冬前将胡人全数驱逐出塞外,一来一回收兵,当可安然无恙。来年开春,方可与五胡再行和谈。” 聂丹半晌不得言语,兵部尚书道:“还是聂将军有更好的办法?” 聂丹只得道:“眼前没有。” 赵超沉吟半晌,开口道:“父皇,儿臣有一策。” 赵懋却睁开双眼,说:“超儿不需再说了,照这么做就是。皇儿协调户部,兵部事宜,超儿接御林军与京畿军总管调动,你二人须得好好配合。” 赵超眉头微拧,赵懋却不容他多说,吩咐道:“都退下罢,明日早朝时将折子上来,今夜聂丹与蓝鸿便前去整兵,一夜须得办妥,早朝后朕为两位将军壮行。” 大臣们纷纷告退,太子却以眼神示意游淼在御书房等着,别跟着走。 人走光后,太子开口道:“父皇。” 赵懋闭着眼,却说:“你们也下去罢,早点歇息。” 太子一怔,继而只得说:“儿臣告退。” 游淼知道太子与赵超都有话想说,但赵懋都不容他们多说,太子离开御书房出来,沉默片刻,李延正等在廊下,微微躬身。 赵超与聂丹则在花园另一侧说话,见太子等人来了也不避他们,太子走到跟前,说:“三弟。” “大哥。”赵超一颔首,太子说:“辛苦你了。” 赵超点点头,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说:“我朝大哥讨个人。兵部之事繁琐,实在忙不过来,能将游子谦借我一月不?” 太子笑了起来,看游淼,游淼心中一凛,不知赵超起了什么心思,居然敢当着太子的面要人,略有点踌躇。太子问:“游子谦,你去么?愿去就去,反正这些时日里,任命文书未曾下来,李延会协助我调理户部,兵部一应事宜,你愿留在我身边也行,或是换李延去协助三弟?往来宫中,也好互通有无。” 赵超一听这话便说:“我自然都是可以的。” 游淼看了李延一眼,会意道:“殿下有命,莫敢不从。” 赵超点头招手,游淼走过去,太子又笑道:“三弟,这次咱俩一定得打个胜仗。” 赵超笑了笑,说:“大哥放心。” 两兄弟分开,赵超刚转过身,脸色便沉了下来,与游淼走出书房外花园,宫中已备好马车,赵超吩咐:“回府。”两人便上了马车。 中秋夜,一轮皎月分外圆,游淼只觉应付这些人,实在累得很。个个说话拐弯抹角的,话里带话,疲惫吁了口气。 “喝酒了么?”赵超问:“没事罢,前几日中暑刚好,生怕你在御书房里闷着了。” 游淼摇头,说:“太子倒是好说话,会把我借给你。” 赵超说:“你当他真的是帮着我呢,他要问你什么话,你能不说么?” 游淼一想倒是,太子也不是吃素的,多半已觉得自己投向李延,李延也不知在太子面前说了什么话,这下他临时起计,把自己安插在赵超身边,这手段……赵超也不等他提了,索性自己就将游淼要了过来。 游淼道:“我发现我有点看不透你大哥了。” 赵超说:“现在不是跟他玩心眼的时候了,你既然过来,咱俩就以不变应万变吧,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来日父皇和他问起,你照实说就是。” 马车摇摇晃晃,游淼还有点虚,便趴在车窗旁,看着中秋夜五光十色的街道与熙熙攘攘的行人。 赵超带游淼回府,府上全是武将,坐了一排,等着赵超回来。 “三殿下!” “三殿下……” 唐晖见着游淼,便朝他点头打招呼,游淼知道这时候没自己什么事,多半今天晚上赵超也不会放自己走了,遂出去找了个家丁,吩咐道:“你到国子学僻院去,从后门进去,找一个叫程光武的人,让他送点吃食和茶叶过来,再来个人听使唤。” 家丁去了,赵超在厅里和众武将谈事,都是关于边疆的事,游淼在一旁拿着他的地图看,好几张,都是边疆一处直到中原的羊皮地图,详细到山川河流的分布,甚至哪里有树林,哪里是平原、丘陵、山谷,都一一标注出来。 游淼边看边听,赵超转述了帝君的安排,武将纷纷郁闷不已。 “江南征调回来的都是新兵,要怎么打?”一名武官道。 另一人则说:“万一聂丹和蓝鸿那一队兵力不够,就只能从京畿抽调,这些新兵一上战场,势必又要……” 武官打住了话头,众人缄默不语,赵超却是无所谓,说:“我明天早朝时会再上一道折子。” “实在不行。”一人道:“就群臣请命算了!” 赵超马上道:“不不不,聂大哥也不一定就会被拖住,看吧。情况不对我再叫你们,都各自回去准备,今天夜晚,只怕都不得安生了,先回家跟妻儿说一声,晚上家里会有兵部的人来,明天天明时分就要整军了。” 武将们纷纷拱手告退,一下厅内又静了下来。 游淼坐在案边,翻过所有地图,说:“这几年里,你一直在做这些准备?” 赵超满不在乎说:“我觉得我不会在京师呆一辈子,总有一天,会带兵出征,一雪前耻的。” 游淼又问:“刚刚在御书房里,你是不是想请缨带兵。” 赵超看着游淼不说话,目中似有深意,最终重重点头。 “不过父皇不让我出征。”赵超说:“我想带兵去迎击进犯西北关隘的胡人,梁西全是平原地形,我的兵适合平原会战,胡人也打不了游击,可惜他还是不愿意,你今天跟他说了那些话么?” 游淼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他应当也被触动了。” 赵超叹了口气道:“再说吧,我也觉得他今天对我好些了,按平日,他是不愿意让我进御书房听这些事的。” 游淼未想到赵超竟是这么不得宠,想找几句话来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赵超似乎想起一事,说:“你的老师教过你写折子么?” “会。”游淼精神一振,笑道:“要写什么?我来吧。” 赵超带游淼到书房,说:“不急,咱们先整理一下这些东西。” 当天晚上,赵超翻出了梁西兵报,以及地形,兵力的详细分析,游淼在孙舆处也学过兵法,几乎是一看就明白,和赵超参详之后,打开奏折,一一列上,足足商谈了一夜。 “咱们这可是真正的纸上谈兵。”游淼莞尔道。 赵超也有点哭笑不得,说:“你从孙舆那里学回来的,孙舆可不是纸上谈兵。尽人事,听天命罢。” 游淼的字比赵超漂亮许多,小楷端正,赏心悦目,又参照以前赵超上过的折子,学着他的用词,写下近千字。他知道今天早朝就要发兵,要左右帝君的意思,就得一切从简,简明扼要。否则上早朝时谁也不耐烦看数千字。 赵超若得兵权,只怕早上就要离别了,游淼又颇有点舍不得。 写了一夜,四更时分,游淼困得不行,倚在案上,赵超则靠在窗边,两人都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动惊醒了游淼。 程光武在门外说:“少爷,天亮了。” 赵超已不知去向,游淼坐直,发现身上披着赵超的袍子,桌上还留着赵超的字条:我上朝去,你且在我府中住下,睡我房即可,回来详谈。 游淼打了个呵欠,走出书房去,八月阳光灿烂,秋老虎已悄然退去,皇子府中院内,几个小厮正在收拾游淼的东西。 游淼道:“怎么就搬这儿来了?张文翰呢?” 摇光正在理东西,说:“三皇子府上人过来说让搬的,少爷不是住这儿了么?文翰依旧住在国子学里等文书。” 游淼一想也罢,既然搬来了就算了,长垣前去打扫房间,不片刻又有赵府管家过来,恭敬道:“三殿下吩咐要问游少爷三顿吃什么,府里好去采买。” 游淼道:“随便就成,跟赵超一起吃,他吃什么我吃什么。” 游淼转念一想,又说:“光武,去开钱匣子,拿二百两过来。” 程光武拿了钱,游淼随手便把银票交给管家,殿试放榜后到得进士委任,起码也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不派他官做,游淼也得在京中找地方住着,总不能中了探花还死皮赖脸地在太学里混。索性就这么住赵超府上了。 这么一来,反而变得游淼在养赵超全府似的,想到便不禁好笑。自回江南后游淼便从没当过家,银钱都经李治烽手上过,也不知二百两够花用多久,便说:“不够花了找我拿就行。” 管家连声称是,领了银票去采买,游淼想到李治烽,便心道不好。 “你让张文翰过来,我有几句话说。”游淼忙吩咐道。 张文翰来了,游淼把边疆之事告诉他,嘱咐他回扬州一趟,顺便祭祖,再提醒李治烽,上京时不可走北路,一定要走南路,经川蜀过梁西,再进中原了。 张文翰诺诺点头,游淼又写了封家书让他带去,送到西市口处,正碰上大军开拔。回来时已日上三竿,管家奉上午饭,游淼吃了倒头就睡。 赵超一直没有回来,游淼睡醒了赖在榻上,心想奇怪怎么还不回,及至黄昏时,外头才响起人声,却是赵超在问游淼吃住的事,游淼便一个打挺起来,穿上衣服出去。 赵超既困倦又饿,见游淼来了,说:“先开饭罢,累死了。” 游淼见桌上放着四个食盒,好奇打开看了眼,说:“什么好吃的?” 赵超说:“父皇赏的菜,饿了饿了,先吃再说。” 管家摆好饭,长垣站在身后给游淼布菜,赵超笑道:“嘿,你家小厮倒是长得清净,有模有样的。” 游淼笑了起来,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早朝上说的什么?” 赵超在军队里呆惯了,吃起饭来没半点礼数,习惯用个大碗,该扒的扒该倒的倒,边吃边给游淼转述: 清晨上朝时,游淼那折子还带着墨香,帝君看过后考虑良久,群臣激烈争议,最后赵懋没有让赵超领兵出征,却采纳了几条他的建议——包括在梁西土城坡准备伏击,再封住长城西侧胡人军队的后路几条,将他们留在关内,撤走部分村镇百姓,来个坚壁清野之计。 聂丹入朝领兵,早朝后便即出征,带着两万京畿军离开了京城,蓝鸿则只身北上去调动军队。赵超感叹出征无望时,赵懋却让三儿子留下,与他一同用饭。 赵超颇有点受宠若惊,留在宫内用了午膳,席间两父子谈到边疆,用兵等事,赵超便把自己所想答了。 赵懋似乎记起从前的许多事,一时间竟有些感慨,还说到了赵超的生母,辞世多年的王贵妃。 自赵超三年前兵败高丽,损兵折将地逃回京城,赵懋便再不关心这个儿子的死活,败成这样,既赔了白银布帛又折了面子地去和谈,令赵懋将一口怒气尽数发在他的身上。现在回想起往事,终于口风松动了些,让赵超留守京城,好好打理京畿军,磨砺自己,不要再急着出战。 赵超自嘲道:“还是有点急了。” 游淼安慰道:“不管怎么样,先看看情况吧,万一聂丹那里需要支援,咱们还能再上折子。” 赵超点了点头,眼里都是血丝,困得话都说不出来,早早地回去睡觉。游淼自打这天起便在赵府中住下,协助他处理军务。 聂丹一走不到半个月,兵报便滚雪片一般纷纷南下,游淼看得心惊胆战,每天都是死人,平原不利于游击战,胡人五部遭到蓝鸿的正面迎击便登时分散开去,采取机动骑兵分股击破的策略与汉人军队游斗。 天气渐凉,游淼每天都在数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李治烽也该好了,但他不敢让李治烽这时候上京,便派摇光回去传信,让流州那边别忙着上京。但就在摇光上路前一天,新的兵况送到:东北延边三路,正梁关失守! 游淼登时就惊了。 摇光却安慰道:“少爷,我从南路走,不经北路,多花点时日,一定能顺利进流州的。” 游淼道:“南路也危险,走南路要过梁西平原入蜀,梁西正在交战,怎么过去?” 摇光坚持,游淼再三斟酌,自己家的小厮跟着李治烽习武数年,虽练不成他那身好本事,但要自保,想必也没有问题。 游淼让摇光务必让江南江北所有的人改走南路,否则北边一乱起来,不知道多少人要遭了麻烦,这才忐忑送摇光上路。 这一去,就是足足一个月时间,没有任何来信,也没有消息。 有的只是北边不住南逃的人,连冀州也拖家带口,逃向中原,每一波人过来,都带来新的消息,胡人不住接近。 (十三) 到得十月二十,朝廷接获新的前线消息,鞑靼人突破了冀州防线,所有人一下就慌了。 那一天里,游淼正在院里练习射箭,虽已有半年未曾抡刀动武,捡起来后,还是勉强能射中靶子的。正拉弦时,赵超匆匆从门外进来,说:“快,兵册带着,随我进宫去。” 游淼马上收了弓箭,跟着赵超进宫议事,看得出所有人面孔忧心忡忡,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游淼问:“战事前几天不是平稳了吗?” 赵超看着游淼,想了想,声音有点发抖,说:“消息先别说出去。” 游淼点了点头。 数息后,赵超说:“蓝将军牺牲了,战死沙场。” 游淼:“……” “聂大哥呢?”游淼感觉背脊一阵发凉,在流州求学时孙舆曾经说过,有蓝鸿与聂丹这两员大将镇守长城东西两地,可保二十年边疆安稳。如今蓝鸿竟然死了?! “聂大哥正在调集兵马,收拢残兵,抵御鞑靼人。”赵超说:“蓝鸿一死,北边防线全部失守,这次我可能真的要出征了。” 游淼完全没料到会这么快上战场,蓝鸿竟然牺牲了,怎么会? 游淼:“什么时候出征?” 赵超:“不用你随军,明天早上就送你出城回流州去。” 游淼登时就怒了:“你什么意思?” 赵超情绪有点失控:“这轮不到你说了算!你给我听话!” 游淼:“……” 赵超不住喘息,两人僵持片刻,赵超说:“罢了,先不说这个,刚才来了消息,这几天里蓝鸿一死,部署全乱了!” 赵超边走边解释,原来北边鞑靼人一入侵,蓝鸿便调集兵马前往北线支援。兵力一抽走,梁西平原登时空了。聂丹与蓝鸿就抗击路线制定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聂丹让蓝鸿退守黄河以南,等候京畿的援兵,并让唐晖率领御林军离京北上。 否则蓝鸿若独自前往抗击鞑靼人,势必腹背受敌。 然而蓝鸿过于托大,引兵掉头前往正梁关,途径蓝关山腹时骤然受到鞑靼族与羯摩人的伏击,损失惨重,蓝鸿中箭身亡,副将王辛借哀兵士气反击,奈何鞑靼人一击得手便即撤离。 王辛收兵黄河北岸,拟背水一战。 此刻情况已危急至极,赵超与游淼直接进太和殿,群臣都在,各个议论纷纷,赵懋却不在帝位,只有太子站在中央,眉头深锁。 赵超说:“兵员已在城外了,从扬州调集上来的,陆续有五万四千多名。” 太子道:“唐晖将军何在?” 唐晖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将在。” 游淼心里咯噔一声,马上道:“不可!” 游淼虽然不亲自带兵,但他是熟知兵路的,赵超也是一清二楚,唐晖带的是御林军,以保驾护卫为职责,重守不重攻,怎么能带御林军上前线?太子刚开口,游淼便猜到这些人的全盘布置,一定是想让唐晖带御林军上前线去,收拢蓝鸿的残部,汇为一股,北上迎敌。 但御林军绝对不行! 游淼那句“不可”几乎就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暗觉糟糕,殿内所有人都看着他,身为还未有官职的臣子,已经是逾矩了,况且纵是有官职在身,也远远轮不到他说话,忙谢罪道:“臣妄言,臣罪该万死。” 太子一笑置之,没有追究,赵超却朗声道:“御林军不适合北调,一来黄河北岸地形复杂,二来御林军不适合应对游击战,唐将军依旧以镇守京畿为宜。” 李宰道:“御林军既无法上前线,就只能让新兵上阵,编入北疆军了,可是唐晖将军……” 赵超道:“让我带兵,唐晖留守京师。” 殿内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李宰说:“三殿下,新兵混杂,不易统辖,如今将京畿军一抽,京城就真的只剩八千御林军了,依臣之见……还是……” 落针可闻,太子说:“三弟,你能打赢这场么?整个京城,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可就都押在你肩上了。” 赵超瞳孔微微收缩,游淼心中一凛,几乎是与赵超心有灵犀,那一刻,他知道赵超怯了。 “能。”赵超答道:“皇兄请放心。” 太子带着笑,缓缓摇头,眼中深意,一目了然。 游淼心中暗自叹气。 “那么。”太子说:“三弟留守京城统帅御林军,唐将军带领京畿部军新军北上,接手蓝鸿的北疆军残部,你的手中有十万人,务必将鞑靼驱逐出中原。” 唐晖躬身道:“末将领命。” 这一次,赵超没有再提出异议,殿上所有人都知道,游淼更是一清二楚——赵超还是输了,不是输给太子,而是输给了他自己。 “游子谦留下。”太子道:“余事明日早朝再议。” 众臣纷纷退去,太子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游淼便捧着那一叠没用上的册子,跟随太子出殿,穿过御花园,朝书房里去。 途径长乐宫时,宫内烟雾缭绕,隐有道家唱文之声。游淼略觉好奇,张望一眼,太子却轻轻摆了摆手指,游淼便蹙起眉头。 “本该到开春才给你们下委任。”太子进了侧殿内,洗过手,淡淡道:“但如今边疆战事吃紧,三鼎甲的文书先行一步,逾矩了。” 游淼知道这是要给自己派官当了,忙道:“谢殿下恩典。” 太子一笑,却不提游淼官职,只是问:“近来累狠了罢。我三弟从小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个理,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游淼也不好说赵超什么,只得笑笑。 太子递过个小盒,又说:“这有你家贡的茶,泡点茶喝罢。” 游淼欣然接过盒子,里面是隔年的碧雨青峰,太子又道:“江南六路现下封了,只好等来年,省着点喝。” 游淼嗯了声,和太子在一起与和赵超在一起不一样,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朝中都支持太子了,确实还是有点本事的。太子这等人,虽说未必是真心的,但与他相处,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感觉都是如沐春风。 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说错话,赵超的喜怒哀乐太盛,虽在其余臣子面前藏得还算好,但与游淼混在一处,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更真,也更随性。 游淼取了个提顶琉璃壶,置了滚水琉璃壶便变了色,又过一会,待得透明的琉璃壶色泽淡了些许,才将碧雨青峰拢着一抹,纷纷撒进去。太子微有点诧异,说:“你还会这一手?” 游淼笑道:“碧雨青峰就是要这么泡才好喝。水热了不行,凉了不行,八分滚,茶味刚好。” 说着从琉璃壶中把茶倾注进杯中,太子喝了口,脸上现出微微的赞赏神色,笑容也变得明朗起来。 “方才殿上,不是不想让你说。”太子又道:“朝臣都在。” 游淼道:“臣知道。” 太子略一点头:“看你当时也明白了,以后记得就行,今天朝上想说什么?现在说罢。” 游淼沉思片刻,注视太子,太子却不甚在意,吩咐道:“让你说,你说就是。” “应该让三殿下带兵。”游淼如是说。 太子笑吟吟道:“怎么?” 游淼认真思考后道:“那天朝臣们制定的作战计划,现在都已经不能用了,开始时李相提到速战速决,可目前已经入冬,聂将军无力在来年开春前解决战局。我们得做好打仗打到明年开春的准备。” 太子缓缓点头,游淼又说:“更何况,聂丹手里也没有足够的兵,既然局势改变,计划就要跟着变。” “可是你不知道。”太子啜了口茶,慢条斯理说:“胡人们不会在塞内过冬,他们会在正式入冬前回塞外去的。” “如果他们不回去呢?”游淼反问道:“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五胡与鞑靼人会在抢够了以后回塞外去,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先手,限于被动。” 太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两人都注视着琉璃壶里载浮载沉的茶叶,一时间都不说话,游淼知道太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从最开始,朝廷就没有打算认真来打这场仗。当然游淼也明白一部分这样做的原因:朝廷没钱。连年亏空,又经高丽一战,今年南方的涝灾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天启朝已快发不出抚恤与军饷了。 纠集不起军队,就只能任人鱼肉。 要解决这一切,唯一的办法是主动出击。然而唐晖带兵是领命,他必须跟着朝廷的指挥走。只有让赵超出战,才能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但朝廷上下都不打算把兵交给他——原因无他,三年前高丽一战,赵超损兵折将,正是吃了新兵的亏,谁也说不准他不会重蹈覆辙。就连赵超自己都没有勇气接下这个重任。 “你觉得我三弟那人怎么样?”太子绕有趣味问道。 游淼:“……” 太子问这话游淼自然心里是明白的,这么问确实将他当成自己人了。但游淼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三殿下……”游淼考虑良久,说:“有大将之风。” 太子没有表现出赞同,也没有表现出反对,只是眉毛动了动,看着游淼。紧接着游淼恰到好处地补上了一句,说:“为将者贵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仗自己能打,什么人自己打不过,不逞狠斗勇,就是将风。不过三殿下的将才……呃,还是略有不足,可能假以时日,会有所……有所……” “嗯。”太子以含糊的鼻音回答了他,随手拿起游淼带着的资料翻阅,漫不经心问道:“这些都是他吩咐你做的?” 游淼:“是。” 太子看了一会,上面大部分都是京畿军编制及人事调动之事,便也无心多看,把资料叠起来,说道:“他还要多练练,把大军交给他我不放心。” 游淼与太子相视一笑,保持沉默,太子又与他闲聊了几句,而后突然问:“李延此人,你觉得如何?” 游淼想也不想便答道:“很聪明。” 太子依旧是那神情,眼里带笑,看着游淼,似乎是期待他补充几句,游淼当然不止这点,又笑着说:“从小就没什么人制得住他,聪明的人,容易一意孤行。” 太子点了点头,说:“你且领监察御史之职,先奉父皇旨意随军奏劾,京畿军一事,就交给你了。“ 游淼马上躬身谢恩,太子又说:“随军御史不好当,不过我知道三弟这人,能说得上话的人就什么都好说。只看你敢不敢说了。” 游淼忙道:“臣必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期望。” 太子最后笑道:“是父皇钦点的职,你须得整肃军纪,传通往来,在我三弟面前,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切忌徇私忌胆怯。” 游淼连连点头,太子又说了一番勤勉的话这才打发他退下。 游淼抱着那叠折子与兵册出来,回去时再度途经长乐宫,这次他好奇多看了几眼。引路的太监知道他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便不去干涉他,反正赵愗在宫里做的事,太监们都见怪不怪了。 游淼瞥见天启帝站在长乐殿外的祭坛前,头戴七星道冠,手执玉笏,煞有介事地朗诵,那新科榜眼陈庆站在一旁,以火焚烧符卷,周围烟雾缭绕。游淼认得那仪式,从前孙舆也说过,是求仙的道士们最爱干的,叫做“青词”——写给太上老君,天帝等神仙看的祈福文书。写完后烧掉,以求上达天听。 当年天启帝也令孙舆写过,全因孙舆骈文写得漂亮,孙舆却十分反感皇帝修仙求道,直指帝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行径,双方忍不住大吵一场,最终不欢而散。游淼看得哭笑不得,泱泱大国,北方正遭战乱,一国之君丝毫不关心,居然和新科榜眼在后宫修仙……简直是匪夷所思。 “探花郎?”那引路太监小心翼翼问,游淼知道自己不能看多了,遂跟着他出宫,路上忍不住又问了句:“陛下这几天都没上朝么?” “陛下在为北疆万千百姓祈福。”太监答道:“佑我天启将士凯旋归来。” 游淼脸上神情颇有点不以为然,虽说太子令他领了御史,自己要装装刚正不阿的样子,但发自内心的那股忧虑实在挥之不去。直到回了赵超的府上时,脸色仍沉着。 一进王府,院里便有马车等着,管家见游淼便匆匆入内通传:“游少爷回来了!” 游淼把书卷交给小厮,入厅内说:“赵超,我领……” 赵超眉头深锁,怒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赵超一见游淼便迎上来,在厅内拿着件毛麾朝游淼身上套,游淼略有点措手不及,问:“书房里说?做什么?等等!我刚从外头回来……”赵超却不管他,又问:“帽子呢?帽子拿来!” (十四) 赵超给游淼换上衣服,游淼茫然道:“去哪?”赵超却不由分说,给游淼换上衣服,推着他上了院子里的马车,程光武亲自驾车,从后门出了王府。游淼莫名其妙,赵超又拿过一个布囊,放在游淼膝上,说:“通行令给你办好了,这里是我的私印。”说着给游淼看一枚蓝田玉的印章,上面以篆文刻了三皇子赵超数字,又吩咐道:“拿着它,沿途只要碰上天启的军队,让看文书就能通行,实在不行就出示私章,文书丢了自己再写一份……” 游淼终于察觉到不妥了,倏然叫道:“等等!你要让我去哪?!” 赵超:“出城!北路现在已经封了,万一京师沦陷,这里也不安全了!” 游淼倏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说:“战况有这么严重了?先别走!下车!”马车刚好路过六部所的宣正和巷,赵超却不耐烦道:“必须走!今天连夜让你出城,你上了管道就走南路,经西川走,到巴陵坐船回江南……” 游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靠在椅上直笑。 赵超眉头深锁,注视游淼。 游淼:“别闹,我不能走。” 赵超:“你必须走!” 游淼:“我今天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你让我怎么走!!” 赵超怒吼道:“小命重还是你的官职重!” 游淼朝赵超也吼道:“国家存亡重还是人命重!” 赵超:“……” 赵超没料到游淼会吼他,一时间愕了。游淼见他满脸惊诧的神情十分好笑,忍不住指着他大笑起来,吩咐道:“光武,回吏部,我去领文书。” 赵超一把揪着游淼的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游子谦。鞑靼人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万一唐晖挡不住,京城就会沦陷,到时候就要迁都……你必须先回去,否则到时候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我……” 游淼认真道:“我也不是跟你开玩笑,赵超。你大哥今天才给我派的事,还没开战,监察御史就跑回江南去了,我全家都得完蛋!” 赵超道:“太子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去找父皇,等打完了你依旧回来京城做官……” 游淼一瞬间就被刺着了,车厢里十分狭隘,两人坐下都有点挤着,游淼愤然相表示点什么,忍不住抬手就抽了赵超一耳光,怒吼道:“我他妈千里迢迢上京来!你当我是求官!!” 赵超愣住了,游淼又吼道:“程光武!你给我停车!” 程光武停车,游淼跳下马车,这时已近迟暮时分,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夕阳染得长街一片暗黄色,游淼也认不出这是何处,只被赵超气得全身发抖,一语不发地在前面走。 “游淼!”身后有声音喊道。 游淼阴着脸,在雪地里走不愿回头,赵超追了下来,又喊道:“游子谦!你等等!” 赵超追了上来,在身后伸出手,要抓游淼肩膀,游淼动作比他更快,回身一格,无声无息地袖里一拳,赵超马上拆招,两人手臂互相借力一推,各自错身而过。 “好身手。”赵超蹙眉道:“你那犬戎人侍卫教的?” 游淼冷冷看着赵超,赵超待再说点什么,游淼却忍不住发疯了,回身兜他一腿,怒道:“你当我是来求官?你当我是什么?不是为的你,谁上京城来?!京城一有事你让我跑,我这么回去,还有什么脸见老师?!” 赵超看了他一会,说:“不是让你逃,我怕万一乱起来,我保不住你。” 游淼道:“我不会走的,刚领了随军御史的职,你不想被我找麻烦就别再提这事。” 赵超扑一声笑了出来,游淼怒了,冷冷瞥他。 “你不为了我,也为你那犬戎家奴不是?”赵超如是说。 游淼登时作不得声,被赵超一句击中软肋。 赵超英武的眉头拧着,眼中带着几分难过,说:“回去,子谦。你回家也帮得上忙,我听到的消息是,说不定要迁都了,迁都必定是朝南迁的,你先回扬州一步,这样京师大举南迁的时候,便帮得上忙。” 游淼现在竟是有点心动了,不为赵超的话,却是为了李治锋。 赵超想方设法地送他走是为了保护他,他心里也知道,奈何自己一腔抱负到京师,身为御笔钦点探花郎,碰上国家有难时竟然一走了之,回去哪里有脸面对孙舆?但为了李治锋,确实要保护好自己。游淼颇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无法设想自己万一死了,李治锋会有什么反应。 “你那家奴。”赵超忽然道:“万一你被鞑靼人或是胡人杀了,他必定就上前线,一口气拼死了算,你不回去,不怕他以为你死了,去找鞑靼人拼命?” 这句话最终令游淼点了头。 赵超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老师这一层,这样吧,今天不走,三天后我另作安排,父皇要下江南去,你就跟着父皇,正好顺理成章地回去了,这样孙舆也说不了什么。” 游淼无奈道:“好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游淼还有什么能说的? 赵超叹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游淼掴出的红印,游淼忽又觉得有点愧疚。 “对不住。”游淼说。 赵超一笑置之,带着点淡淡的失落,也不知是笑游淼还是笑他自己。游淼心中有鬼,只好乖乖跟着赵超又回了王府。然而刚一进王府就见摇光在院里等着,游淼知道是送家书来的,忙道:“家里怎么样了?” 摇光脸色不太好,游淼心里便郁闷了,怎么摇光每次来都是报忧不报喜的,这名字就没起好,下次得叫乔珏改个。果不其然,摇光开口就说:“李治锋已经上路了,跟小的前后脚走的,就差两天。” 游淼当即就懵了,追问道:“走的南路北路?” 摇光道:“锋管家走的北路,舅爷那会还不知道,这次让小的走了南路。” 北路是正梁关、延边城一带!快马加鞭的只要十天!上次李治锋回家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怎么现在还没到? “北路被封了。”赵超说:“现在连军报都过不来,不过鞑靼人不敢惹犬戎人,你放心就是。可能他绕路从东梁关出去了,子谦,你别担心!” 游淼脑子又有点昏,赵超道:“进去说,别都在这杵着。” 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游淼头昏脑涨,只觉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老皇帝要跑路,这意味着什么?鞑靼人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万一唐晖抵挡不住,胡人大军便会全线入侵京城。而朝臣们私底下都明白了老皇帝这么做的意思,京城一旦危险,就只有迁都。 太子则封他随军御史一职,也就是说,让他与赵超,太子一同留在京师。老皇帝跑了,太子和三皇子不能跑。以游淼的身份还没到能上朝的程度,数日里也一直留在赵超身边,不轻易出府,现在想起来,连日早朝中必定是人心惶惶。已经快不可收拾了。 更要命的是,李治锋已经上了京城! “还有哪条路是能进京城的?”游淼说。 赵超示意他看地图,指了指长城以北的区域,游淼自己也能看懂——毕竟这些时日里他几乎都与地图兵力调动相伴。李治锋既然走了北路出东梁关,再绕回南路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从被鞑靼人占领的延边城出塞,沿着长城走,绕过上千里路,兜兜转转一路向西,再从梁西的雁门关进来。 这种情况下游淼只能留在京师等他了,否则万一自己回去,李治锋千辛万苦,绕过大半条曲折的长城进来找他,却扑了个空,后果只会更严重。 赵超却道:“他是犬戎人,犬戎都是来往塞外的好手,自打十来岁起就熟悉长城以北的地形,你不用为他担心。” 游淼道:“我不回去了。” 赵超蹙眉道:“不行!我让人留在京城,你写封信给他……” 游淼说:“万一到时真要迁都,你派的人又没见过李治锋,怎么找他?更坏的可能,鞑靼人打进来了,京师里的人都死了,你又怎么办?” 赵超眉头深锁,暗道麻烦。 游淼说:“我留下来在京城等他。” “好罢。”赵超深吸一口气,知道以此时的局势,最好的选择确实是让游淼留下,只要唐晖能守住,一切就自然好说了。 赵超怕,游淼比他更怕,万一李治锋来了,整个京城里被胡人侵占,李治锋以为他死了……必定会发疯……游淼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场面了,无论如何自己都得留在京城。 当天晚上,游淼自己到吏部去了一趟,领到就任文书,又去兵部取印,回来坐着马车,心绪极其复杂,现在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三年前根本就想不到现在的风光。然而这风光背后,却又有着太多的危险。 “少爷。”赶车的程光武问:“回王府么?” “不。”游淼果断道:“去长隆巷,李丞相家。” 游淼朝李延家里去,却不见其人,家丁规规矩矩道:“少爷出去了。” 游淼看着李宅里收拾的一堆东西,心里便略略有数了些,问:“你家老爷要出门?” 家丁不敢说,游淼便知李丞相肯定是也知道风声,要跟着老皇帝去南巡了,又问:“李延去了什么地方?” “少爷没说,入夜就与二管家出去了。”家丁答道:“游少爷要么里面坐着吃茶。” 游淼一听就知道了,遂吩咐道:“去万花楼。” 程光武将车赶到万花楼外,游淼一见李家的车停在那处,便上前不客气去揭车帘,里头正坐着李延的管家,一见游淼便要下来。游淼摆手示意,径自进了万花楼,去找正在嫖妓的李延。 老鸨一脸喜逐颜开地上来迎,游淼却道:“找人。”于是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龟公色变慌忙拦阻道:“公子留步,这里住的是个大人物……” 游淼道:“没事我几句话与他说……你让开。” 几个龟公过来拦着,里头李延的声音怒了,大声道:“让他在外面等着……” 一句话未出,游淼已一脚踹开了门,里头女孩惊慌避让。李延正要发火,一见游淼却是硬生生地把那话吞了回去。打发了身边的柳纱绫,招手示意游淼进来。 游淼却嘲道:“朝廷命官,正当国事之时,流连花街柳巷,像什么样子?” 李延嗤的一声笑了,说:“派你职了?官印拿来我看看。” “今天刚去吏部领的印。”游淼递给他官印,说:“太子殿下让我担任随军御史,本来今天这官儿都不想当的……” 李延略有点诧异,问道:“怎么说?” 柳纱绫将门带上,剩下李延与游淼二人,游淼便将赵超让他离京一事朝李延说了,他心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而这次过来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探听迁都的事。果然李延默不作声,边喝茶边听着,听到赵超让他回去的话时便怒了,险些要找游淼的麻烦。 “升官发财重要,还是你那犬戎奴重要?!”李延怒道。 游淼与他对着嚷嚷道:“我这不还没走么?”游淼嘴上这么说,心道妈的当年我被我爹扔到江波山庄那会你们这群家伙都在哪里,还不是就剩下个李治锋陪着我。 “我退一万步说。”李延冷冷道:“按你先生教你的仁义礼智孝,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也没有卷铺盖自己跑路的道理。” 游淼叫苦道:“我没有要走!” 李延不屑道:“原来赵超也就这点志气,倒是我高看他了,我告诉你,游子谦。”李延压低了声音,把游淼扯着衣服一把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当小爷不怕?现在是万万不能跑的,身家性命,全压在唐晖肩上了。眼下留在京城,只要这次撑过去,来日封官加爵,前途不可限量,赌也要这么赌一把,懂么?” 游淼终于把话给套出来了,马上追问道:“那你爹,六部尚书他们都走么?” 李延满不在乎道:“他走,我留下。” 游淼又问:“其余人呢?会迁都么?” 李延莫测高深地看了游淼一眼,缓缓摇头,游淼知道这件事就连他也说不准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李延吩咐道:“回去罢,回去跟着赵超,现在不是要找他麻烦的时候了,太子眼下都没空难为他,但京畿军你得给我好好盯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给我说,知道么?” 游淼连忙点头,李延又说:“府里短了你吃的用的,派个小厮上我门来拿就行。” (十五) 游淼嗯了声,离开听雨楼,回到王府时又有太监来了,带着宫里太子的旨意来赏游淼,吃的用的各给了些,赵超只是悉数收下。太子又赏了游淼一块腰牌,需要的时候可以持牌入早朝去。 当天游淼接过兵册,正式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李治锋杳无音讯,游淼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又无法离京去找,只得派人送信到梁西军聂丹的部下军营中去,请人注意打听着。 三天后,帝君启程南巡,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定是为了躲避战乱,一时间整个京师人心惶惶,游德佑亲自到王府来了一趟,依旧是那脑满肠肥的模样,只是这次语气恭敬了不少,进来便满脸堆笑,称道:“哎呀游大人!” 正值赵超上早朝,游淼皮笑肉不笑,在王府里坐着,一副当家的派头,说:“堂叔好,这可好几年不见了。” 游德佑嘿嘿笑,进来便在一旁站着,游淼知道游德佑虽不微观,但财可通神,游德佑在京城经年所积,于官场内也颇有点根底,不好怠慢了他,便道:“叔请坐。” 游淼泡了茶招待他,游德佑喝了口,叹道:“京师的人爱喝乌龙,比不上咱们家的绿茶好喝。” 游淼已不复三年前那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公子哥儿模样,笑道:“堂叔有什么事?有话就直说罢,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就是。” 游德佑一听这话满脸堆笑,说:“叔这几天正好想下江南一次……” 游淼心里一凛,果然,游德佑上门来也是为的京中风声,外头都在传不到几日就要迁都了,京师豪族人心涣散,都变着法子往外跑。游德佑正想收拾东西,跟着商队有事没事回江南去,开春等北方战事定了再上来。 游德佑与户部素来有打交道,弄到一纸文书不难,然而要举家南下,却是说不过去的。毕竟如今乃是非常时期,朝廷下了严令,不许京城士族擅自南下。何况要往南逃,一路上要经过重重兵隘,没有京畿军的通行纸,从中原到粱西,再入川蜀的官道上,是万万不能通行的。 游德佑一心想跑,走投无路下赫然想起还有个便宜侄儿在京城,又是中的探花郎。然而当年游德川在江南另立嫡子一事游德佑早就知道,却从未告诉游淼,便相当于是帮着游德川瞒着游淼。游德佑混迹多年,自知这侄儿记仇的本事素来是一等一的。听说他中了探花,心里只叫苦不迭,谁知当年这小混混如今会有这般出息?昔年他管的,骂的,赫然都成了游淼的资本。 那时游德佑嫌游淼花钱多,可游淼也正是出手阔绰才认识了李延这等公子哥儿,那时游德佑、游德川都苦口婆心劝这不长进的家伙,别跟三皇子赵超搅和在一处,结果到头来,最后还要求着与三皇子一伙的游淼。 游德佑心里那点鬼主意,游淼比他更清楚。来了京城这么久他从不上门拜访,就当做是没有这个堂叔,毕竟他也是被游德川扫地出门的那个,大家心里互相清楚得很,游淼索性也不与他演戏了,懒懒道:“四叔,我爹可都把我赶出游家的门了。” “哎哎”游德佑忙不迭地赔笑道:“瞧你说的这是,你爹那人就不是个东西,更何况了,你生下来就是游家的子孙,这血脉能是他说了算的么?” 游淼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游德佑一时又有点忐忑,游淼本拟刁难他一番再说,奈何现在的事实在迫在眉睫,也没空和他耍太极了,遂道:“四叔是要京畿军的通行文书?” “嘿嘿是是。”游德佑又说:“刚听得你上京来,备了点东西,准备给你,没料前几月跟着商队出去了,就没空上太学来看你。” 说着游德佑身边那管家恭恭敬敬递上一个匣子。 这下游淼终于服了这堂叔,既赔笑又送银子,帮他这次就是了。欣然起身,游德佑便会意跟着游淼一路进内屋书房,游淼提笔写了文书,盖上自己的官印,又去径自取了赵超的京畿军帅印盖上。反正赵超的东西都允他随便动用,接着则是三皇子的私印。 游德佑看得咋舌,游淼写就文书,喊道:“光武!” 程光武进来,游淼将文书给他,吩咐道:“你带着我堂叔上兵部去找平奚,让他盖个通行印。叔,你顺路帮我带个人回去,今年与我同乡,也点了进士,叫张文瀚的就是。他还住国子学里待官职,我近日忙着有事,没空去见他。你给我带个话儿去,就说让他先回山庄里,帮我打点些家事,来年开春了再回京来。” 游淼始终有点担心,又想把光武等小厮也送出去,游德佑自知其意,忙不迭道谢,接过文书去了,游淼回到厅内坐下,莫名地感觉到了几分得意,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读书人削尖了脑袋朝宦途上挤了。果然掌权掌印,既得银子又得权柄的感觉非常不错。 他得意了一会,又取出游德佑送来的匣子,打开看了一眼,赫然傻眼了。 足足二千两的银票! 游淼从山庄上京不过也就带的二千多两,这么写一份文书,就能赚二千两?游淼震惊了,看了一会,发现长垣也在旁边看,便吩咐道:“别出去说,知道么?” 长垣忙点头道:“叔老爷也真有钱。” “民脂民膏,都是些行商的血汗。”游淼道:“你先收着,过几日让光武回家一趟,带回江南去。” 二千多两银,游淼看了委实心里忐忑,又想到正好老皇帝要南巡,不如就把小厮都打发回去,反正李治锋也快来了。 刚这么打定了主意,外头又有人上门,赵府的管家通传道:“游大人,李府的人登门拜访。” “请他进来。”游淼道。 这一次上门的是丞相府二管家,先前常常跟着李延的那中年人,与游淼虽无往来,却也算老相识了。游淼心道奇怪,李延有事找自己,派个管家登门做什么?果然两人寒暄片刻,李府管家便提出来意:也是求一张通行的文书,却不是为的自己,而是让家中妻小迁去江南,投靠母舅家。而兵部出列的掌印空白文书已备好,自然是李管家自己去弄到的。 游淼看在李延的面子上一口答应,在文书上盖了自己的官印与赵超的帅印,李管家回去后,府里又送来一千两银票。游淼知道这是一半看在李延的人情上给办的事,又不住唏嘘李府当真有权有势,连个管家都能随随便便掏个千儿八百两出来。 夜里赵超回来得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吃晚饭时游淼把白天的事说了,毕竟李家那事未经赵超点头,游淼还有点拿不定他的主意。孰料赵超只是嗯了声,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超:“近几日我父皇南巡,到时会有更多京城大户上门来求咱俩的印,你看着给盖就行了。” 游淼蹙眉道:“让他们走没问题么?” 赵超说:“本来到我手里,我是不放人的,人一走,还谈什么士气?只怕京城里就没人愿意打仗了。但不放也不行,这边不放人出去,估计就要找我大哥去闹了,骑虎难下,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然怎么说让你居中策应呢?” 游淼缓缓点头,明白到朝廷虽不远让京城大户举家南迁,但总不能全拦着。 “真的会有危险?”游淼又问。 赵超摇头道:“谁也说不准,若真要迁都,咱们这波人也是最后一批走的……我看要不你还是……” 游淼眉毛一挑,赵超便告饶道:“好好,不催你回去了,免得又挨你耳光,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两人都乐了,游淼想起日间收的银钱,说:“这么盖几下印,约莫着能收个好几千两呢,我分你一半吧。” 赵超哭笑不得道:“你留着就行。” 游淼又提了要把小厮们送回去,赵超自然一口应允,让程光武,长垣与摇光跟着南巡的队走,随便安插进去就是了。翌日起,果然京城大户琳琅不绝,派人登门来拜,都拿着盖了兵部掌印的空文书,求游淼的官印与赵超的帅印。求人办事也都送了钱来, 游淼料想平奚也收了不少,只怕有上万两了,于是凡来者都老实不客气地敲上一笔,两天半下来,竟是收了银票万余,签出去近十份文书——反正天启帝君一旦迁都,这些大户都得跟着走。而就算京城守住了,这些人也将陆续迁回来,不如乐得赚一票。 三天后,赵愗起驾南巡,京城内登时空了一小半,游淼留下三千两王府中花用,将程光武等三名小厮都打发走,起初程光武死活不愿,最后还是游淼逼着他回去,不走就卷铺盖滚蛋,程光武这才无奈下江南了。 游淼送走小厮们后便开始着手安排京畿军防务,一时间朝廷里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国子监大学士,及不少年轻人,和兵部的一些老臣。太子监国,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却都不敢明面上说。 前线下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战况也一天比一天紧急,直到前线传来消息,鞑靼人增援五万塞北铁骑,一举入侵中原。所有人登时就惊慌了,看样子鞑靼人这次并不是只打算在河北劫掠一番,目地居然是中原! “马上把聂丹调回河北!”赵超在早朝上道:“让他接手唐晖的兵!” 群臣面面相觑,早朝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气氛,太子勉强镇定下来,说:“唐晖还能守住,现在要火速从扬州,流州等地抽拨兵员支援河北战线。京畿军有多少人了?” 游淼答道:“这几日陆续入军八百余人……” “报——”午门外探子快马加鞭,一路冲进大殿,群臣登时色变。 那是跟随帝君南巡的信差,探子跪伏于殿外时,所有人的心跳登时漏了半天。 赵超与太子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身体微微颤抖,望向殿外,探子开口道:“粱西一路已被五胡截断!陛下南巡时于汉阴碰上胡人兵马!” “幸有聂将军护驾!陛下正起驾归朝……” 众臣都是松了口气,但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震惊之中,老皇帝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南路被彻底截断,登时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早朝后赵超却无心多问,与太子前往御书房,召集李延等人议事,朝信差询问汉阴县的情况,这一次进入御书房的几乎全是双方心腹,大家都顾不得这么多了。信差断断续续地转述了南巡的情况——帝君刚出京城辗转进了梁州地界,便在汉阴骤然遭遇了鲜卑族的攻击,护卫南巡队伍的御林军副将手下只有千余人,便马上朝聂丹求援。 聂丹根本不知老皇帝南巡一事,赵愗也不敢多说,待得聂丹得知帝君经过自己辖区南下,居然是想去寻仙,登时就气炸了肺,悍然兵谏,派部下将老皇帝押回了京城。 赵愗无声无息地回宫,风声也越传越厉害,江南等地新兵源源不绝地派进京来,又经游淼的手编入京畿军,再送上前线去。直到腊月初三,李治锋还没有抵达京城,而河北守军,也遭遇了自入冬以来的第一次大败。 这一次大败在于唐晖的指挥失误,寒冬腊月,千里飞雪,唐晖心急欲速战速决,却不慎中了鞑靼人的冲击与伏击,黄河边上淹死了近两万新兵,唐晖带着剩余的部队狼狈撤回黄河南岸,河北全线失守。 溺水而死的新兵将近两万,再加上被鞑靼军射死的,自相践踏而亡的兵员,足有三万数,重伤的更有上万人,冰天雪地里被送回京城,京畿军营地里呼天抢地,尽是伤兵。 游淼是在床上被赵超揪起来的,赵超只留下一句话:“唐晖的兵败了,你去军营!我上早朝!快!”便匆匆出了王府。 游淼站在军营外时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自接任监察御史一职起,京师与前线的军报来来去去,内里无非都是死几人,伤几人,然而一旦伤兵大规模地下了前线,面前出现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时,游淼才意识到,这些都是人,和自己一样的性命。 (十六) 营帐里尚难以收纳上万名伤兵,三九寒冬,不少人便被放在露天的酷寒里大声呻吟,游淼挨个检视,有人又抓着他的手痛苦地大喊:“快跑啊!打不过的!鞑靼人要杀过来了——” “别在这动摇军心!!”一名裨将吼道。 “游大人!” 几名将领终于找到了游淼,游淼吩咐道:“派个人去户部,让他们把没地方挡风伤兵送进城里去,先安置在皇宫西边的别殿里,就说是我说的,快!” 游淼分配完事,又前去点校队伍,领了兵册分派,从京畿军里给唐晖增发两万援兵,又将粮草等一应事物汇总,上报兵部。 “游大人,户部让我们先发兵……”一名将领道:“粮草说随后就到。” “没有粮草都别发兵!”游淼怒了,说:“我去催,你们就在这儿等着。” 游淼翻身上马,在小雪中一路奔向兵部,兵部自从三天前起就热闹得像个菜市场,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人,外头还站着不少讨抚恤,求派事的小吏。游淼推开人进去,去找主簿,主簿被一群人围住不能脱身,游淼便大喊道:“平奚在哪里?!” “平侍郎在内厅……”一名官员忙着找名册,喊道:“现在没有时间……你先……游大人?” “我来讨粮草的。”游淼道:“我知道户部的文书还压在你们这里……” 游淼正跑进内厅时,险些与平奚撞了个正着。游淼急匆匆道:“粮草的文书呢?” “没有粮草。”平奚神色凝重道:“今天接户部的风声,粮草都还没到京。” 游淼火了,拿着兵册道:“两万人!没有粮糙你让人怎么上前线去打仗!” 平奚也顾不上别的事了,站在走廊里就和游淼吵了起来:“粮草没送到我有什么办法!” 游淼:“我手头有圣旨!” 平奚:“你听着!不是我们不拨!是实在拨不出来……” 两人稍稍平了气,游淼道:“这样,我去吏部,让他们把今年官员的俸粮都扣下,先充了军粮。” 平奚无奈道:“那么你还得进宫跑一趟。要太子殿下的手谕,我倒是无所谓,可别的官员……” 大军就在城外正要发兵,粮草还没到,游淼心道这下就算再快,也得等到天黑才能出军了,平奚想了想,又道:“前线刚送下来个探子,你随我去一趟,一会我收拾了这边跟你去吏部……” 游淼一想也行,便与平奚出了后厅,这群纨绔虽说平日明争暗斗,和当兵的没几天对付,但真要碰上紧急时期,却是谁也不含糊,游淼也正因为这点才愿意与李延等人打交道。各自小节虽说有亏,到大事上还是拿得准注意的。 平奚又问:“你家的人都送出京去了?没跟着陛下回来?” 游淼答道:“就几个小厮,汉阴县那里遇了胡人,要回家的都被聂丹护送走了。” 平奚点头道:“那就好……” 正说话时,一名前线的信报浑身污血,踉跄冲进走廊里来,大喊道:“唐晖将军壮烈牺牲了!前线败了!” 游淼脑子里嗡的一声,登觉一阵天旋地转。 平奚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与游淼面面相觑许久。 平奚:“看来不用派兵出去了。” 游淼:“唐晖死了?!唐大哥就这样死了?!!” 那信差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原来昨夜黄河沿岸下了场大雪,河面封冻,鞑靼人以麻布裹着马蹄悄悄渡河过来,夜袭天启军大营,唐晖骤然不备遭了敌袭,却不朝后撤。而是率军仓促迎击,双方在黄河南岸鏖战一夜,待到清晨时河面冰破,落水的,冻死的士兵不计其数。而唐晖在河面上中箭,落水身亡。 游淼只觉背后一阵阵地发抖,背脊一阵恶寒,鞑靼人已越过了黄河,京城距黄河南岸只有四百里路,也就是说…… 平奚尚顾不得说话,慌忙冲出了兵部,游淼紧随其后,出了兵部便朝跟的人吩咐,并解下官印,交给那校尉道:“拿着这个去传令,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京,让郑勇马上加强京师外四门防御,京畿军回防!” 那校尉还有点懵,问:“游大人,不支援前线了?” 游淼摆手令他火速前去传令,平奚那头已上了马,两人一路上都没交谈,心里的念头却都翻了天。及至进得皇宫时到处都是侍卫,一过御花园便有太子身边的侍卫上前呵斥:“太子殿下在书房议事……游大人?” 游淼:“有急事!来不及通传了!” 侍卫道:“不行!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去!” 书房内隐约传来太子的破口大骂以及赵超愤怒的争执声,游淼心里一凛,太子一直以来在群臣面前都和颜悦色,从没见过他暴躁骂人的时候,事情似乎很严重? 平奚不敢硬闯,只得道:“还是在外面等吧。” “不行!”游淼上前就推门,侍卫不敢拦游淼,只得让开两边,游淼二话不说,闯进了御书房,情况却吓了游淼一跳。 “你这是犯上……” 声音戛然而止。 从外面听上去,还以为只有赵超与太子两人,没料到却是黑压压站了一地,以赵超为首的武将和以太子为首的文臣各站一方。太子脸色黑得可怕,赵超则吵得面红耳赤。 一时间房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游淼。 “唐晖死了。”游淼沉声道:“鞑靼大军已经渡过黄河。” 太子的声音里发着抖:“很好……这下谁也走不了了。” 赵超深吸一口气,竭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游淼跟我来。” 腊月二十,黄河的败兵撤回京城,一瞬间整个京师全是伤兵,从南门回望,寒风里军营林立,到处都是哭声,旗帜猎猎飘扬。太子严令封锁消息,军队严筑城防,派出十四路兵马下江南,发出勤王令。 当天夜晚皇宫灯火通明,军报流水般出去,京畿军出了城外挖战壕,设陷马坑,城里全是在架设防御设施的兵士,一罐罐火油从城中运上城楼,整个城墙上一列排开,燃起了巨大的火盆。游淼亲自带兵守在城门处,城门处聚集了大批的百姓要出城。 “不许走!”游淼顶着寒风朝城下怒喝道:“谁也不能出城!给我架弓箭!” 城楼上弓箭手就绪,以箭矢指向城下百姓。 下面当即炸了锅,有人大吼道:“有能耐就上阵杀敌去啊!谁敢用兵器指着父老乡亲!” 游淼心脏砰砰跳,他知道鞑靼人已经进入中原,现在逃出城去无异于送死,只有留在京城才能保住性命,但他却又不能说。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聂丹正率领军队杀回来,虽然聂丹手下人不多,却都是常年游走塞外,抗击胡人的骁勇队伍,个个以一当百。南方诸州县的勤王军正在赶来,只要能守住京城,待勤王军一来,城中开门杀出,鞑靼军腹背受敌,定会被杀得狼狈逃出塞外。 更何况京城乃一国之都,前朝建都此处时便作了大量的布置,只要守将不出昏招,何至于弃城而走?然而京师百姓却仿佛并不领情,叫嚣声越来越大。 “杀了他!杀了这个奸臣!” “国将不国!奸臣为祸我天启!”又有人嚷嚷道。 游淼瞬间就怒了,倏然间想到了什么,奸细!一定是有奸细挑拨作乱,他凝神看了片刻,发现人群里确实有人在领头高喊,喊出来时周围又有人应和,造成一呼百应的声势,遂弯弓搭箭,一箭射去,人群中响起惊叫。 “休要听从胡人奸细妖言惑众!”游淼怒喝道:“谁要开城门,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人群静了。 “干得好。”赵超低沉的声音响起。 赵超从城外回来,正碰上游淼在城楼上站着。 赵超睁着通红的双眼问:“怎么不留在皇宫里?” 游淼也被折腾得甚累,答道:“皇宫里没事派我,连大臣都想跑,李延怕压不住,我就来了。你们今天吵什么?” “他要调集京畿军护驾。”赵超如是说:“把我父皇送出去。” 游淼:“……” 赵超:“父皇一走,整个京城的士气就低落,不能让他走。” 游淼嗯了声,局势变得太快,一夕间兵败如山倒,唐晖战死,整个京城陷入了恐慌之中,虽前线消息未到,百姓却都知道要败了,更麻烦的是鞑靼人潜进京师的奸细还在煽动民众。 赵超道:“你去皇宫一趟……” 两人正说话时,黄昏夕阳如血,远方一阵大地震动,登时城楼上,城内鸦雀无声,游淼与赵超停了交谈,只见黑压压的鞑靼大军占据了整个平原,逐渐推向城门。 “还要去么?”游淼颤声道。 “不用了。”赵超道:“等他们过来罢。” 鞑靼大军不住接近城门,城中百姓从那隆隆马蹄声中隐约察觉了什么,于是一哄而散。鞑靼军中派出一骑奔向城门,手执羊皮卷,以汉话喊道:“天启王接令——” 赵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城楼上没有人回答。 那信使游走片刻,又喊道:“鞑靼大帝敕——!着尔等速速开城投降!可免屠城之厄!若冥顽不灵!破城后教你全城鸡犬不留!” 游淼:“是个汉人?” 赵超冷笑道:“中机营的偏将林九,多半是投敌了,好大的口气。” “不要轻敌。”游淼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 游淼在孙舆处学习兵法与国策时便读到过,从前也听李治锋提到塞外的民族,都知鞑靼人生性最狠,也最是嗜血。占一村必屠一村,攻一城必屠一城,百年前边塞战乱,被鞑靼人占领的城市几乎全无幸免。 “叫你们的王出来!”信差又喊道:“再不应话,别怪鞑靼大王不仁义了!” 正说话时,李延匆匆几步登上城楼,轻轻摇头。游淼微一蹙眉,李延道:“死守。” 赵超喝令道:“取我弓箭来!” 赵超一发话游淼便知要糟糕,马上匆匆跑下城楼,吼道:“通知全城!百姓全部隐蔽!” 游淼的命令刚下去,赵超便在城楼上弯弓搭箭,一箭犹如流星般射去,登时将那信使射落马下!顷刻间鞑靼军大哗,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却无人策马冲来。 赵超射杀了那前来劝降的信差,在城上怒吼道:“有胆便来攻城!” “妈的……”赵超气得不住发抖,转头道:“等他们再靠近点,就从城楼朝下放箭……游子谦,游淼?人呢?” 鞑靼军如潮水般后退,后阵变前阵袭来,却并不靠近城下,散开队形后分布为近两万人的方阵,各分前后两队。前队士兵动作整齐划一躺倒,双脚朝天,将脚蹬弩猛地一踹,后队迅速架上箭。 赵超登时回身喊道:“掩护措施!” 与此同时,鞑靼军阵营中隐约响起指挥官下令的高喊,京城方圆十里鸦雀无声,火红的夕阳中时光的流逝宛如停驻。 数息后,上万根弩弦同时嗡的振动,一万根铁箭平地飞起,射向云端! 游淼骑着马在街道上狂奔,命令一传十十传百,让百姓尽快回家疏散,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鞑靼人的铁箭飞上高空,继而扯出一道弧线,覆盖了整个京城!箭矢从天空冲向大地,一阵箭雨凌空落下,遇瓦穿瓦,遇木断木! 到处都是哗啦啦的箭雨落下的声音,百姓慌张呐喊,根本无处可逃,跑不及的人便被一箭钉在地上!与此同时,天空中飞下一箭,射中游淼坐骑的马股,游淼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被掀得直飞起来,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头,撞在路边的墙上。又一根箭射烂了屋顶的砖瓦,哗啦啦的碎石落下,侧旁冲来一个人,有力的手臂抱着游淼一滚,避进了房屋内。 “你不要命了!”李延在游淼耳畔吼道。 游淼摔得眼冒金星,被李延拽进了屋内,掀起瓦缸罩在二人身上。 同一时间,箭雨飞向皇宫,射破了金殿窗格,正在议事的群臣恐慌大喊,无数侍卫护着太子躲到柱后,金銮殿上琉璃瓦碎落,尘灰满布。 (十七) 声音终于静了下来,京城内哭声,叫声此起彼伏,游淼晕头转向,推开水缸出来,打了个喷嚏,定了定神说:“我记得……老师告诉过我鞑靼人的弓箭攻城……” 李延灰头土脸,甚是狼狈,揪着游淼,说:“小心点,先顾好自己小命再带兵。” 游淼喘息道:“没事……距离他们第二波飞箭攻势还要一段时间……” 正在这时,城外响起擂鼓声与呐喊,鞑靼人开始攻城了。 山呼海喝,京城外的平原霎时成了战场,李延到处找马要回皇宫去,马匹却早已被射死,游淼匆匆奔回城门处,刚要上去却被赵超护着,拖了下来。 四周是源源不绝冲上城去的士兵,场面混乱无比,火盆,滚油被端上城楼,赵超在他耳边喊道:“你给我回皇宫去!” 游淼充耳不闻,朝赵超喊道:“不行!现在得把百姓全部带到内城里去!” “外城能守住!”赵超吼道:“现在不能撤百姓!” 城外又开始射箭,游淼喊道:“你听我的!” 鞑靼人一开始攻城,游淼便猛然回想起从前李治锋提到过的,关于鞑靼人的战斗习惯,犬戎人与鞑靼人常年在塞外交战,对他们的作战套路了如指掌。攻城时敌方犹如饿狼一般,先以箭雨震慑敌军,但铁箭造价昂贵,数量有限,无法一波接一波地连发。而紧接着下一步就是驱赶降兵前来攻打自己一方的城市。真正的鞑靼主力军则在后方养精蓄锐,直到敌人精疲力尽后方发动最后的总攻击。 所以趁着这个时候,务必要把百姓全部撤进内城,否则攻城一方是投降了敌军的汉人,而死在京畿军的手下,鞑靼军又会将己方将士的头颅用抛投机投进城内,势必引起京师军心震荡,人心不稳。 游淼飞速解释了几句,赵超不住喘气,蹙眉道:“都是谁告诉你的?” 游淼道:“李治锋!现在别问了!马上!将百姓撤进城里!等到这批攻城军都死完,明天早上,第二波箭雨又要来了!” 赵超火速解下将印交给游淼,游淼备马进皇宫,皇宫里一片混乱,扎在地上的铁箭随处可见,太子脸色十分难看,问:“万一有奸细混进皇宫怎么办?” 游淼道:“让人带兵看守,否则第二波箭雨一来,就挡不住了。” “不可!”有文官色变道:“皇宫内城何等重地!怎能轻易开放?陛下还在后宫养病,万一进了奸细……” 太子道:“不行……这不行,太冒险了,游爱卿,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而是……” 游淼勃然大怒,喝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殿下!” 太子被这一喝,登时清醒过来,君臣二人相视良久,殿内一片死寂,谁也不敢说话。许久后,太子轻轻点头。 “说得对,照你们的办法。”太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游淼一躬身,答道:“臣家中有一名犬戎人,是他告知我的。” 朝臣议论纷纷,太子道:“那犬戎人在何处?” 游淼说:“正在上京的路上,过来寻我。” 太子叹了口气,替帝君写下圣旨,让游淼带着御林军去开城门。 腊月二十一日子时,城所有百姓开始集中,皇宫大门开放,让人进入内城。外城城墙前是犹如过江之鲫的天启降军,在鞑靼人的箭矢与皮鞭下开始冲击京城。城墙上满是火把,滚油一瓢瓢地浇下去,游淼快步跑上城楼,赵超正在率领京畿军守城。 “这样不行,物资很快就会用完的。”游淼眉头深锁,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不少降兵已被射成了肉泥,更有兵士被滚油浇得熟透,火焰烧灼尸体的臭气,血腥的刺鼻气味飘向城中。 “鞑靼人一个未死,现在死的都是天启的降兵,妈的!这群胡狗真他妈狠!”赵超愤然道:“得想个办法!不然等到鞑靼人上阵时,落石和滚油都要用完了!” 游淼叹了口气,朝城外看去,攻城的先头部队足足有四五万人,简直是拿着汉人的尸体朝城墙下填,背后又有鞑靼军的弓箭手虎视眈眈,凡是敢逃的便乱箭射死。 “前面是自己袍泽的滚油和火石。”游淼喃喃道:“背后是鞑靼的利剑。” 只有攻下了京城,这些降兵才有活路,否则一旦撤退,依旧是死,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要解决这个困局,只有一个办法——让天启帝君上城楼,以君威镇压降兵,说不定能唤醒兵士们的热血,再次抢到主动权。 “我去劝说父皇过来督战。”赵超说:“只有他站在这里,降兵才不敢再攻打京城。” 游淼道:“他未必会来,太危险了。” 游淼对赵愗的勇气不抱多少希望,否则帝君也不会以南巡之名逃难了,但赵超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先到角楼下面休息一会,我进宫去。” 天快亮了,外面战局稍停,虽还在攻城,呐喊声却渐弱下去,赵超让副将督战,游淼也累得不行,随处找了个地方,皮甲未卸,就地一躺,闭上双眼。耳边仍是厮杀的声音,声音离他逐渐远去,他梦见李治锋回来了,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兵在城外横冲直闯,杀得鞑靼人大溃。 不知睡了多久,游淼被大喊声猛然惊醒。 “游大人!”有人在他耳畔喊道:“快躲起来!” 城内兵士一片混乱,一名裨将把游淼架起来,推到城墙下,几个兵士一起护着他,数声乱响,游淼不明状况,大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石头开始飞进来,鞑靼军的又一波攻势开始了,这一次混在石头里的是成千上万的死人头颅——先前唐晖带兵,在黄河边上几次交战后,被俘虏或是被杀的天启军将士头颅。 “赵超呢?!”游淼又问道。 裨将大声答道:“三殿下正在西门督战!那里也在守城!” 飞石砸垮了屋顶,烟雾飞起,鞑靼人又在北门外烧起狼粪,呛得人睁不开眼。游淼在黑烟里不辨方向,跑出一段路,找到一匹战马奔向西门找赵超。 果不其然,帝君没有前来督战,腊月二十三夜,赵愗将帝位传给太子,昭告全城。天蒙蒙亮时,北风带来的黑烟里,鞑靼人发动了第二次箭雨。 这一次的箭雨足有近十万支,都是黄河一战中缴获的天启军的铁箭,箭雨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京城。 腊月二十四,降兵终于死完了,鞑靼人派出使节叩城。 “游大人!”京畿军一名武官在内城喊道。 一人碰了碰熟睡的游淼,游淼已是浑身尘灰,满脸污脏,昨夜他忙了一整夜,核查伤亡,重新编排京畿军部队,困得无以复加,被叫醒后揉了揉眼睛,问:“什么事?我在这里!” 武官看了半天才认出游淼,忙道:“陛下传游大人进宫议事!” 游淼还在奇怪帝君终于出来了,然而转念一想才记起赵愗已让位,现在的帝君是太子赵擢了,便爬上武官准备好的马进太和殿内去。 抵达太和殿外时,殿内十分安静,游淼一整战甲,从侧旁入内,也无人拦他,文官以李延领头,武将以赵超居首,李延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游淼不要说话。 游淼会意,站到文臣队列内,长久的静默后,昔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赵擢冷笑道:“你鞑靼可汗倒是好大的胃口。” 使节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侧旁带来的汉人额上冒冷汗,战战兢兢道:“启禀……启禀陛下,鞑靼可汗说……若陛下不愿……不愿和谈,只怕要伤及城内百姓……可汗要的……” 使节看了汉人翻译一眼,又开始说话,边说边冷笑,嚣张至极地比划,殿上人等都看懂了那一二三四的条件,使节说完后,又催促汉人翻译。 “说吧。”太子道:“什么条件?” 汉人翻译颤声道:“一:向……可汗称臣,奉鞑靼部可汗为天子,令天启王随军起行,朝拜可汗,并派五名皇子为质,质于塞北。” 群臣大哗,翻译开了个头,索性也不藏着了,又道:“二:以……绢……千匹,黄金三万……三万两,白银十……十万两,美女……三千名,蟠龙玉壁……修两国之好。” “三:岁岁纳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 “四:天启人不得再过黄河以北……” “五:放回犬戎人小王子……沙那多。” 大臣们纷纷小声议论,游淼登时火起,按着剑的手不住发抖,简直是辱人太甚! “你们……”太子失笑道:“你该不会是以为……” 孰料太子一句话未完,那使节又冷笑着说了一大通,汉人翻译看看使节,又看太子。太子察觉不妥,蹙眉道:“他说什么?” 汉人翻译道:“他说……可汗知道陛下在等聂丹勤王,鞑靼与鲜卑,羯等五胡部落已结为同盟,贵国聂将军已被常瑶王在林山击杀……” 刹那朝堂上就慌了,赵超暴喝一声道:“妖言惑众!” 那声震响时使节竟是微微一震,却不住冷笑。 汉人翻译看看赵超,又朝太子说:“江南等地兵马,也因正梁关风雪所阻,三个月内陛下都等不到勤王军了,京城孤立无援,劝陛下三思。” 说毕那使节扔出两物,当啷落地,回音在殿内久久萦绕不去。 铁物正是聂丹的护腕与腰牌。 赵超直至此刻方为之彻底震撼,游淼亦久久难言,殿内所有大臣都懵了,连聂丹也死了?!这怎么可能? 太子蓦然起身,李延马上使眼色,示意此刻千万不可冲动,开口道:“请使节先下去休息。” 一名官员将使节带了下去,殿内肃静,半晌无人敢先开口,游淼环顾周围,赫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朝廷上全换成了自己熟悉的人。太子沉吟许久后开口道:“秦卿,你负责守着那厮,尽量多套点消息。” 秦少男领命离开,太子坐回龙椅上,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在殿内回响。 “众卿觉得如何?”太子沉声道。 漫长的静默后,李延答道:“岁帛,岁贡一道古来有之。” 赵超冷冷道:“依李大人的意思,这等要求,这等条件,竟是还有和谈的地步?” “三殿下。”平奚道:“聂将军的军队不可能再回来勤王了。” 这话提醒了所有人,一时间目光都驻留于聂丹的护腕与腰牌上。七夕夜里和自己喝过酒,还亲自做了顿饭的聂丹,一眨眼半年间,就这么死了。 当年那个到山庄里来,笑着与游淼称兄道弟的唐晖,也这么死了。 游淼有点晃神,怔怔看着聂丹的遗物。 朝臣又开始争执是战是和,赵超吵得面红耳赤,石破天惊一声吼道:“谁也不许走!否则怎么对得住赵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游淼回过神,见赵超已长剑出鞘,就要上前与李延拼命,忙上前抱着他,李延怒而推开赵超,整理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袍,不再与他多说,转而朝向太子。 “第四条。”李延脸色犹如寒冰一般,冷冷道:“鞑靼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不可能在中原生根,黄河以北的土地就算是他们的了,蛮子们又怎么管得过来?只要派出咱们这边的官员,去帮他们打理,归根到底,这还是天启的地方……” “割疆裂土!李延你这畜生!”赵超怒吼拔剑! “把他带下去!”太子怒而起身,左右侍卫要上前,游淼忙拦阻道:“陛下!有话好说!” 看赵超那架势,恨不得就要上前打太子,游淼只怕真出乱子来,忙架着他的胳膊朝后拖。 “第五。”李延道:“犬戎三王子是什么人,在何处,臣也不知道,只怕早已死了,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交不出来的,陛下若愿意,臣愿意独自往鞑靼大营议和。臣家中三世为我皇尽心竭力,如今国家有难,只盼李延这条命,能为陛下换得喘息之机。” 游淼拽着赵超,把他按在墙边,李延却丝毫不惧,又说:“三殿下想取臣的姓名,待臣议和归来,定将人头送上。” 夕阳斜照,从太和殿的窗格外射入,李延孤零零地站在殿中,修长的身形带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意。殿外,赵超将佩剑朝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出了皇宫。 腊月二十日清晨,京师下起了小雪,李延单骑匹马,出城与鞑靼军议和。赵超在城上目送他离去,神色间似有触动。 这是最绝望的一年寒冬,江南增兵迟迟未至,城中缺粮少食,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南诏,聂丹率领的部队杳无音讯,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江南的兵马。 (十八) 游淼目送李延出城去,这一刻他给自己的印象似乎有所改变,他忍不住又看赵超,实在说不清这个中滋味。 赵超自昨日鞑靼使臣走后就没有再进过皇宫,见游淼上来,便问道:“他们怎么说?” 游淼答道:“想议和,答应了第二条和第三条。李延带着文书去交涉了。” 赵超嗤笑道:“我那皇兄,不答应规规矩矩地朝可汗叩首称臣,派点皇家子孙去当囚犯么?” 游淼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要让帝君朝鞑靼可汗称臣,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就算皇帝自己愿意跪,兵士与百姓也绝不能容忍,战死了这么多军队,皇帝一跪下去,只怕士兵全部要哗变。 “割让土地的事呢?”赵超说:“死了这么多人,现在又要把河北送给他们?” 游淼答道:“我告诉他们,河北绝不能让,鞑靼人要的只是钱,给他们土地他们也不懂耕种,不如把税给他们。否则中原没了屏障,以后都别想生存了。可是赵超,你倒是告诉我,如果必须得让,咱们得怎么办?” 鞑靼军让开一条路,李延骑着马,消失在敌军大营之中。 赵超说:“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办?” 游淼也说不出来个办法,以现在的局势,不议和的话…… “是我的话。”游淼说:“开城门,大家轰轰烈烈地冲出去一战,死就死了。千百年前这世上本无什么天启,千秋万岁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小雪遮没了他们的视线,温柔地覆盖了京师,京城仍沉睡在大战间隙中疲劳的沉眠里,赵超喃喃道:“可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了。” 确实是,游淼这才意识到,两天前鞑靼军驱赶战俘前来攻城那时,若帝君太子愿意亲自上阵,以赵超为臂膀,挟着帝威杀出城去,定能让战俘再次倒戈,或许一战能决胜负。赵超前去皇宫所提也无非此事。 但太子迟迟不应,原因正是将希望寄托在聂丹身上,等待勤王军来援。如今所有的希望破灭,李延又肩负着整个朝廷的重任,前去议和。 这一天,京城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里,朝廷已剩不下几人,太子虽未说话,却看得出明显的焦虑。 “三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户部侍郎道:“启禀陛下,国库连着去年的亏空,现下只剩黄金八千余,白银倒是有十二万两。还要绢千匹,江南一地的钱税还未入库,根本不够呐陛下!” 太子疲惫地以手指头揉捏眉心,说:“先找京官借,来年收了税再挨个还回去。” 天家开国库,清点余钱并等着李延归来,但整整一日,鞑靼军没有任何消息。赵超几次派出人前去打探消息,却都无功而返,鞑靼人封锁了几乎所有的出京路线。游淼对着地图端详,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夜深了,朝中来了一名太监朝游淼讨钱,游淼叫苦道:“哪有钱?剩下二千两了,要的话就全拿去罢。” 游淼的银票都交付小厮带回了江南,剩开战前兑的一千两白银,赵超点了五百两给那太监,让他带回宫里,欠条也不打了。 “李延可能被扣住了。”赵超忧心忡忡道。 游淼蹙眉看地图,问:“京城有密道通向外面么?” “有是有一条,但是水道。”赵超指向皇宫后的水渠:“通往黄河边上的一处悬崖,是以前排洪用的,非常狭隘,几乎无法通行了,只能勉强容纳一人钻过去,你想出去求援?” 游淼摇了摇头,一时间也说不出个究竟,他总觉得说不定李治锋就在城外等着进来救自己,然而千军万马如此声势,他武勇纵使再强,也不可能独战五万大军。 只不知道为什么,游淼单纯地想在这个时候见他一面,不管明天是活着还是死了,能再见面,总是好的。 腊月二十五,天际一抹残月,远方隐隐约约飘来笛声,游淼收起地图,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继而缓缓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寒风吹来,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去睡吧。”赵超一只手搭在游淼肩上,说:“说不定在你睡着的时候,一切都解决了,鞑靼人也都走了。” 游淼苦笑道:“我倒是希望,记得小时候我跟娘回扬州去,那年发大水,娘就告诉我让我睡觉,睁开眼的时候,大水就退了,一切都好了。” 赵超嗯了声,说:“你也别太担心。” 就在这时王府外又来了人,匆匆道:“三殿下!陛下让您进宫一趟!” 赵超听到这话又疲了,问:“究竟又要做什么?” 传令的是个侍卫,赵超知道这种时候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以眼神示意游淼,自己出去一趟。 游淼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遂道:“你等等。” 他回房找了一会,找到一把李延昔日给他的短匕首,递给赵超说:“你留着护身。” 赵超:“你留着。” “别废话!”游淼道:“你带着!” 赵超看了游淼一会,只得把匕首塞进靴子里,跟着进了皇宫。 外头的乐声隐隐停了,游淼回到房内躺下,一夜辗转反侧,这短短半年多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只能说睡罢,睁开眼的时候,鞑靼人就走了。但在他睡着的时候,总得有人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他游淼,也不能总当个乖乖睡觉的小孩。 不知不觉的,他又想起了李治锋,想起了自己在江南的家。 梦回吹角连营,或许说的就是此刻的心境。 他又梦见了李治锋带着兵在战场上厮杀,耳畔全是喊杀声,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 游淼迷迷糊糊地入睡,直到巨响将他惊醒,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快跑!”那人的声音在游淼耳旁焦急吼道:“游大人!鞑靼人打进城了!马上出城!” 游淼还有一半陷在梦里,伸出手漫无目的地乱抓,喊道:“怎么回事?!赵超呢?” 几个兵士不由分说把他抱上马,将袍子一卷把游淼裹着,又有人喊道:“小心!” “啊——!”士兵一声惨叫,被飞来的羽箭的穿心而过,城中燃起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游淼被黑烟呛得睁不开眼,背后又有人大声喝骂,战马冲出了王府后的巷子,毫无方向地乱跑。沿途到处都是狂奔的百姓,鞑靼人从大街小巷各地中钻出来,以弓箭一顿乱射,游淼避过箭矢,几名鞑靼兵士冲向他,他忙策马狂奔,找到了朱雀门的方向,奔向皇宫。 大火连绵不绝,从内城烧起,覆盖了大半个京师,天启士兵正在与鞑靼人交战,游淼一路冲过去,吼道:“赵超呢?!” 士兵无暇回答,在鞑靼人铁骑的冲击下尸横就地,血液溅了游淼一身,游淼刹那终于清醒,意识到城破了。 “赵超!”游淼冲进了皇宫,四处全是尸体,他驻马养心殿前,御花园已被烧成了火海,平奚率领侍卫边战边跑,一见游淼便吼道:“快逃!” 游淼看得心惊,鞑靼人却越来越多,平奚吼道:“别留在这里!朝后门逃!” 京城破了,所有人都在逃命,游淼策马狂奔,冲过了玄武门,凡有追兵冲来,他便不由分说架箭上弦,扯开弓不辨目标的一箭。他伏在马背上,奔出了外城,黑烟滚滚,京城火光一映百里,鞑靼人正在源源不绝地冲进城去。 南诏元年腊月二十六日,京师沦陷。 游淼尚不知自己在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策马狂奔,天地间下起鹅毛大雪,冲到京师北方的将军岭下,看到一队兵士正在与鞑靼人交战,忙驻马放箭。 “跑——!”天启军的领军大喊道。 那股士兵被鞑靼人屠戮殆尽,追兵又冲了过来,游淼只得调转马头朝西边没命狂奔。四面八方的追兵越来越多,渐渐的,一队十余人的鞑兵在雪原上散开呈扇形,包抄上来,游淼驭马朝树林里一冲,稀里哗啦地激起飞扬的雪花。 侧旁一人冲出来,抱着游淼朝地上一滚,游淼的头朝地上一撞,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又一阵喝骂惊醒了他。游淼尚且置身梦中,却听到声音道:“子谦,醒醒!” 游淼睁开眼,全身冷得剧颤,太阳苍白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不住流泪,紧接着有木棍猛捅过来,捅正他的腹部,直捅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啊——!”游淼目次欲裂,抓着那木棍,却又被迎面捣中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倒在地上。 “别冲动!”赵超吼道。 游淼听到那声音,渐渐地安静了不少,捂着流血的鼻子朝外看去,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笼子里,周围被关着的全是人,有男有女。 四周鞑兵肆意大笑,身影挡住了阳光,几个五大三粗的鞑兵解开裤带,朝着笼子里撒尿,一个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游淼忙伸手搂着身边的孩童护住,背朝笼外,被浇了一身尿。 木棍又从笼子外伸入,把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游淼从未挨过这么重的打,登时被打得眼冒金星,不住呕吐,却始终护着怀里那少年。少年看得吓傻了,大喊道:“救命——救命——!” “别说话……”游淼艰难地说。 “鞑狗!过来!”赵超怒吼道,在另一头抓着笼子猛撞:“听到没有!” 鞑靼兵正要过去教训赵超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哨响,笼子动了,于是鞑兵们顾不得再折辱战俘,纷纷上马,押着囚笼上路。 游淼总算缓了口气,倒在笼内地上,那少年爬过来,要检查游淼伤势,却又怕脏,颤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游淼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少年又道:“我我我……我是工部纪尚书的儿子,纪……纪光……” 游淼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安抚下来,纪光又道:“我让我爹……”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少爷……”游淼蜷缩在笼子内,喃喃道:“我也是少爷……” 风呜呜地吹着,带来了冰天雪地里的哭声,车队启程,全是关押着汉人的囚笼,游淼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从他醒来的这一刻开始,车队就一直在行进。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京师沦陷了。 这队鞑靼人或许是想把他们带到北方塞外,充当奴隶又或是当人质,让汉人拿钱来赎。唯一的希望就是太子还活着,跑出了京师。也就意味着迁都江南,顺利迁都后,说不定会想办法把他们赎回去。 极目所望,除了雪还是雪,连着在雪地里行进了足足一天,没有一口吃的,游淼身上的尿都结冰了,冻得浑身发抖,眼皮不住沉下去。 “别睡……”一个声音传来,游淼猛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发现是赵超。 “睡了就死了……”赵超竭力低声道:“撑着……” 游淼点点头,中午时眼睛刺痛,在阳光下不住流眼泪,车队停了。几名鞑兵大声呼喝,让他们下车在雪地里跪着。并手持皮鞭,挨个抽他们,边抽边大笑。 那鞭子抽在头上脸上,犹如刀刮的一般,游淼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张文瀚。张文瀚被抽得最重,脸上全出了血。鞑兵拿他们取乐一番后,又用绳子把他们捆成一串,给了点面饼,游淼艰难地用手捧着,就着雪吞咽下去。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后,他们开始跟着绳子,排成一队,在雪地里艰难行走。 “文翰……”游淼踉踉跄跄,小声朝排在自己前面的人说:“文翰!” 张文瀚被打得昏昏沉沉,倚在游淼身上,脸色呈现出痛苦的灰色,说:“少爷。” 游淼:“文翰!你怎么也被抓来了?不是让你先回去的么?” 张文瀚清醒了些,答道:“少爷,我们在汉阴县碰上胡人,和大队走散,只好又跟着陛下的卫队回来了,国子学的夫子让我们把书都装车带到江南去,没料半路碰上这伙鞑子,把夫子杀了,五十车的书也烧了……少爷,你怎么也在这里?” 游淼:“……” (十九) “五十车的书……”另一人颤声道,话中带着哭腔:“都是国子学的藏书?” “老师们都死了。”张文瀚麻木地说:“蒋夫子被蛮人乱刀砍死在车上……” “苍天呐——” 又一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大哭起来。 “别哭!”赵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都给我闭嘴!别惊动鞑子!” 游淼鼻子发酸,眼泪又被吓了回去,忙抬头张望,见押送战俘的鞑靼人正回头看,忙示意周围人都别吭声。万一被发现他们交谈,说不定就有麻烦了。 “子谦。”赵超道:“听得见我说话么?” 游淼小声道:“听见了。” 二十多人被分成两队,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赵超动了动绳索,又说:“前面的走慢点!” 队伍速度放慢下来,游淼稍稍坠后,与赵超靠近了些,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赵超:“别回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游淼:“你让人带我逃出京城的?” 赵超:“对。让你朝南跑,你怎么又跑将军岭去了?” 游淼:“朱雀门外全被敌人封锁了,我没跑成!” 赵超:“你逃的时候见着御林军了么?” 游淼:“没……不!不!我见着了!就在将军岭的南边!”游淼马上想起刚逃出北门的时候,在山谷外见着的那队天启军,依稀正是御林军。 赵超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糟了。那队人逃掉了没有?” 游淼道:“我没看仔细,可能全被杀了。” 赵超一个踉跄,栽在地上,引起周围的混乱,带队的鞑兵马上就发现了,拿着鞭子过来,不由分说将这些人全抽了一顿,然而这群年轻人不是将领就是读书人,竟是硬气得不得了,全都一声不吭。 赵超从那时开始就不再说话,鞑靼人押着他们在黄河以北越走越远,游淼知道这多半是要把他们全部押回塞北去了。只有路上再想办法逃脱。 天黑了下来,旷野中黑压压的全是人,更带着压抑的哭声。游淼筋疲力尽,在战俘群里坐了下来。鞑军暂时休息,众人便坐在一处,以身体抵挡瑟瑟寒风。 “赵超……赵超!”游淼蹙眉道。赵超远远地坐着,神情麻木,这时候看了游淼一眼,并朝身边的人说了句话,示意他们传过来,告诉游淼。 读书人中又生出一阵骚动,游淼忙抬头看,身边一人朝他说:“三殿下传的原话:我哥和父皇可能都死了。” 游淼脑子里嗡的一声,终于明白了赵超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如此说来,那天在将军岭下见到的,很可能就是太子与天启帝的卫队。不,确切地说,是皇帝与太上皇的车驾。但就算是,也不一定死了,反而有可能被抓起来。 游淼正思考时,又听到侧旁传来一句: “李延叛国。” 只有四个字,却犹如响雷一般在游淼耳畔炸裂。读书人们脸上尽是悲痛的表情,游淼却道:“别这么说!不一定!” 鞑兵过来了,抽了队伍最边上的人一鞭,扔给他一块饼,又走了。 游淼认得他,低呼道:“少男!” 那人正是游淼昔时的好友,礼部尚书的儿子秦少男,他被抽得满头鲜血,却连连摆手,急促喘气,鞑靼人走了,秦少男把那块饼咬了一口,表情狼狈不堪。接着递给身边的赵超。 赵超也咬了一口,递给左边的另一个人。 “我不吃嗟来之食!”那人愤然道:“要吃你们吃。” “吃一口!”赵超道:“你才好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那年轻文官叹了口气,咬下一口饼。 “否则他为什么一去不回?”又有人问道。 数人围在火堆前,一个连一个,被绳子捆着双手,北风刮了起来,前面的鞑兵几乎全进了帐篷,留下两个人在巡逻。他们正身处下风处,虽都冷得浑身发抖,但总算能说几句话了。 游淼答道:“他要想逃,早就逃了,根本用不着卖国求荣。” 赵超看着火堆,嗯了声,朝诸人分辨道:“李家父子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投了鞑靼,也不可能许他更高的官,除非让他当、当……”游淼说到这里,便自觉噤声,毕竟赵超还在,不能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而且游淼觉得,虽然李延和他们的想法,行动都不一样,但一个有勇气独自出城,到敌方的千军万马中去谈判的人,是不会受到恐吓就屈服的。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天空繁星漫天,风就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身上,冬季的星空灿烂得令人感觉十分的不真实,而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听得人毛骨悚然。 游淼既冷又饿,体力透支带来的难受令他昏昏沉沉,发起了低烧。在寒冷里他的梦境支离破碎,一时是李治锋,一时又是京城的金戈铁马。他不知道鞑靼人要带他们去何处,醒了便被狗一般地拖着向前走,晚上则停下来,一群人尿在裤裆里,坐在结冰的雪地上,彼此蜷缩着取暖。 “他们要带咱们去哪里?”一个年轻人问道。 “大安。”一名被捆着双手,披头散发的中年官员回答了他:“我走过这条路,过了蓝关就是大安了,还得走上半个月。” 游淼认得那人,知道他姓林,是一个为官清廉的吏部侍郎,问道:“到了大安以后会怎么样?” 林侍郎叹了口气,另一名年轻人小声道:“鞑子杀了咱们也没用,我猜他们会把咱们关起来,再写信让家人出钱来赎。” “可我家的人都死了。”秦少男道:“他们要不到赎金。” 游淼安慰道:“不一定,说不定还活着的。” 秦少男说:“我亲眼见到我爹死了。” 余人都静了。 林侍郎说:“大家别想不开,鞑子占了京城也没有用,他们都以游牧为生,要的只是钱,也不会杀咱们,余下的日子里,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陛下要是不在了……”又一人问道:“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看着赵超,赵超一路上总是一语不发,沉默得近乎阴险,此刻开了口,反问道:“江南还有人呢,你当江南六州,交趾黎阳这些地方的军队是死的?鞑子再厉害,也不敢贸然渡过长江。” 赵超一开口,数人方放心了些。 林侍郎问:“三殿下,天家有人逃出京城了么?” 赵超嗯了声,接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读书人们都觉得,只要赵家的人还活着,天启便不会亡。游淼又安慰道:“我老师孙舆就在流州,他会亲自带兵的。” 年轻人又纷纷点头,这种时候,孙舆确实要出战了,而游淼想到自己上京应考,最后沦落到这番地步,还要孙舆来救,真是面目无光,不禁摇头苦笑。 渐渐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游淼头痛欲裂,把头埋在自己的膝上。忽然一点冰雪飞来,落在他的耳畔,游淼抬头,看见赵超在隔了两个人的地方朝他招手,游淼便竭力挪过去点,与他凑在一起,被捆在他俩中箭的两个人已快不行了,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撑住。”赵超摸了摸游淼的额头,小声说。 游淼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赵超极低声道。 游淼笑道:“在想家里有谁会拿钱来赎我。” 游淼说的倒是实话,他听了林侍郎一番话后,便想到远在江南的乔珏,李治锋和父亲游德川。游德川会不会拿钱出来赎他,游淼反而说不准了。但乔珏一定会,如果得知他下落了,估计也是李治锋带着钱来赎,一来他是犬戎人,好交涉。二来他到了京师,见城破了,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来救。 孰料赵超却说了一句话,令游淼猛地惊醒过来。 “求谁?这种时候,你想求谁救你?”赵超低声道:“求谁都不顶用,能倚靠的人都死了,连国家都亡了,鞑靼人如果冲过了长江,你还指望谁能救你?游子谦!想办法,救我们自己!” 游淼的呼吸一窒,赵超道:“你看天上的星星,看。” 游淼抬头,在那一刻,遥远的雪原中,寒风终于温柔地停下了它对战俘们的摧残,夜空中布满繁星,在天的尽头闪烁发亮。 “我们正在朝北走。”赵超说:“可能目的地是大安城,大安早在五胡进中原前就已经沦陷在鞑靼人手里了。” “对。”游淼说:“我还记得秋天的军情提到过那里。” 大安是胡人进行贸易的地方,鞑靼不属于五胡,却与他们结为同盟。游淼说:“我们能逃脱么?” “不能在这里逃……”赵超说:“这里一逃,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人再快也跑不过马,被追上了就是死,何况带着这么多人,更跑不快。” “对。”游淼明白了,赵超唤醒了他心里的斗志,他用手指在雪地里画出附近的地形图,说:“也不能等进了大安城里,否则就没有机会了,最好是在蓝关前采取行动。” “嗯。”赵超说:“蓝关前有不少小村落,我猜他们会选一个歇脚,到了那里就动手,趁着鞑子们睡觉的时候抢马,你发现他们的马了没有?” 游淼嗯了声,说:“都是咱们这边的战马。” 赵超道:“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缴获的,也都是新马,到时候抢到了就跑,他们唤不回来的……到时候沿着山脚跑,就能找到官道了。” 游淼的心脏狂跳,点头道:“行,对,沿着官道跑,能下江南去。” 赵超又附耳道:“希望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勤王军,大家都没有力气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能逃多少就逃多少……” 游淼蹙眉道:“其它人要怎么配合?” “不需要配合。”赵超说:“别告诉他们,否则容易被鞑子们看出来不说,事先计划好了,到时候就一定会有人紧张跑不动,反而容易坏事。” 游淼转念一想便能理解赵超的意思,现在什么都不说,到时候放人跑,所有人一惊,反而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赵超和游淼详细计划了一通,便各自分开,装作若无其事,游淼眼角余光瞥见赵超又在与张文瀚商量,张文瀚缓缓点头,便知这个计划他也参与了,双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翌日天刚蒙蒙亮,这群人又被押着上路了。 一连五天,只有少得可怜的面饼,一路上还死了好几个人,鞑子们便把死去的人的尸体扔在雪地里,第一只狼发现了他们,于是将近一群狼追着他们,在雪地里走。却慑于鞑靼人的弓箭不敢太靠近,只不远不近地跟着,若有尸体抛出去,便一拥而上,撕咬死人。 “郑大人!”后面有人喊道:“前面的行行好!走慢点!郑大人他撑不住了!” 游淼认得队伍最后的一个中年人,是御史台的,官员平日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凌虐?终于在蓝关下浑身冻得青紫,不断哆嗦,再也走不动了。前方的鞑靼人大声呼喝几句,过来抽了他一顿,郑御史只是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我背他!”一个年轻人道:“别扔下他!” 鞑靼人粗鲁了骂了几句,把那年轻人抽了一顿,又把郑翰林的尸体扔在雪里,带着俘虏们走了,雪狼待人走远后便一拥而上,那姓郑的御史倏而又醒过来了,却被狼群围啮,发出惨叫,不片刻便被群狼分尸,人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被狼咬断了喉管,游淼闭着眼睛,不住颤抖,跟着那队鞑靼人进了蓝关。 蓝关下的村庄已毁于战火,剩下焦黑的村庄,雪越下越大,关前风雪肆虐,这处是整个北路的风口,年年商队往来都要祈天祝愿好天气,否则大雪一起来,能把山埋去半边。游淼犹记得数年前,他曾跟着商队来过一次。 过了蓝关,入山后有两条路,转向东北是延边城,朝南则是大安,现在两座城都处于胡人的掌控之下,其中五胡占去了延边,而鞑靼占了大安。 俘虏们被扔进了村里废弃的房屋中,鞑兵们则大声咒骂,躲进对面完好的木屋里,留下一人值夜。游淼快被冻僵了,寒风穿过破烂的木屋吹过,直是要把他的耳朵给吹下来。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二十) 游淼始终坚持着清醒,直到夜半,值夜的鞑兵正在打盹,赵超看看他,又比划了个手势。游淼十分担心,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他的心脏一通狂跳,眼前时近时远,景象一片模糊,想起了那年自己和赵超被抓住,关在延边外的时候。 那时两个人杀一个鞑靼人,尚且花了大力气,若不是有人来救,自己就要死于非命。而如今足有十个彪悍鞑兵,除了自己与赵超外,剩下的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麻烦的是,他们已有将近五六天未曾吃过东西了,全靠一点面饼撑着。 赵超爬过来,割断了游淼手上的绳索,把匕首塞进他手里,正是那天分别前,游淼交给他的匕首。匕首还是四年前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李延亲手送他防身的。 赵超低声说:“别怕,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 游淼咽了下口水,点点头,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赵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推了张文瀚一把。 赵超:“坐过去点,别抢位置。” 张文瀚咕哝了几句,朝侧旁让了些许,赵超又踹了他一脚,张文瀚怒了,以手肘挡开他,喝道:“你做什么!” 赵超:“滚去外头。” 张文瀚开始与赵超推搡,怒道:“你是三殿下又怎么了!” 这么一动起来,周围的人都醒了,但饿了这么多天,全部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虚弱地说:“别吵了……别……” “三殿下……你就饶了他罢……” 赵超却不依不饶,不住踹张文瀚,张文瀚也是火了,脑袋被踹到墙边,两脚兀自乱蹬挣扎,动静一响,那值夜的鞑兵马上拿起皮鞭过来,抬手要抽的时候,赵超与张文瀚同时一停,扑了上去! 游淼接着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一阵晕眩,险些摔回去,踉跄着扑向背对自己的那鞑兵,赵超以手臂猛力箍住鞑兵喉咙,鞑兵眼现惊愕之色,张嘴要吼,张文瀚登时把拳头整个塞进了他的嘴里。 “快……”赵超竭力道,游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上前抽出匕首,朝那鞑兵的喉咙切了下去。一阵诡异的格格响,鞑兵的脖颈被划开近半,鲜血哗一下喷了出来,把三人同时喷了一头。张文瀚闷哼一声,抽出手,捂着手指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 游淼脑子里嗡嗡嗡地响起,扫视众人一眼,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人刚开口要叫,赵超马上紧张示意他们噤声。 “都别说话。”赵超道。 “三殿下……救我。”那纪光哭道。 游淼忙过去捂着他的嘴,示意别吭声。 “文翰。”赵超说:“你没事罢?” 张文瀚痛苦点头,游淼放开纪光,又去看他。 “手指……断了。”张文瀚道:“包扎……” 游淼给张文瀚包扎好,心脏仍在狂跳。赵超过去卸下那鞑兵的盔甲,换在自己身上,说:“换岗的人快来了,作好准备,都别吭声,成败在此一举了。” 游淼挨个把他们手上的绳子割断,说:“待会杀了第二个兵以后,我和三殿下去偷马,你们两人一匹马,都会骑马不?会骑的带不会骑的,沿着蓝关下的山脉跑,进了官路以后,看到村子就留个记号,如果顺利的话,在正梁关前等我们。” 众人小声骚动,都各自起身,却脚步虚浮,使不上力。 秦少男道:“我们一起,子谦!” “一逃就乱了!”游淼说:“少男,你带着纪光跑!尽量带着他们,别怕!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总比死在鞑子手里好!” 秦少男勉力点头,又有人问道:“马够吗?” 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 赵超道:“够的,准备吧,都回去坐着,别说话,也别叫!” 赵超换上那鞑子的一身皮甲,个子却小了一圈,躺到鞑兵先前坐着的火堆前,将皮盔露出窗台些许,游淼则躲到火堆后的阴暗处。 不多时,另一名鞑兵过来了,粗鲁呼喝几句,又笑了起来,赵超只是打着齁,面朝下趴着不动。那鞑兵把他翻过来的瞬间,赵超猛然跃起,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把一截燃着的柴火从他嘴里插了进去! 鞑兵发出闷着的惨叫,紧接着游淼从后脑勺处将匕首插了进去,再次被血喷了一头,鞑兵直挺挺地扑倒下去。 俘虏们全部动了起来,赵超与游淼各抽了一截柴,游淼道:“快!别发出声音,跟着我们!” 一行人踉跄跟上游淼,赵超径自前去,把烧着的柴扔到鞑兵睡觉的屋外,火借风势,跳跃不定地蔓延开去,游淼把人带到马厩外,说:“快快!自己上马!” 生死攸关,所有人都爆发出了力量,不会骑马的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翻了上去,游淼又把马缰解开,说:“跑!现在跑!” 茫茫风雪中,第一匹马嘶鸣,冲出了马厩!鞑兵登时警觉,房子却烧了起来,纷纷大吼着冲出了屋外,登时一片混乱。 游淼翻身上马,一阵头重脚轻,赵超冲过来,吼道:“上马——!” 火焰熊熊燃烧,战马受惊,游淼将赵超一扯,将他抓上了马背,战马冲出了废村,月色下不见五指,鞑靼人的声音被远远地甩在后面,然而不到片刻马蹄声响,追兵射死了一名官员,抢回战马,追了上来! “驾——!”赵超吼道,两人没有弓箭,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游淼暗道只要有弓箭在手,赵超控马,自己回身放箭,定能解决追兵。现在只得拔出匕首,一匕刺在马股上,战马吃痛大声嘶鸣,发狂般地冲了出去。 “小心!”一箭擦过耳畔,游淼吼道:“俯身!” 两人在马上伏下,越来越多的箭矢飞来,游淼头晕目眩,刚要起身时瞳孔收缩,伸手抱住赵超回头时的脖颈,以肩膀挡住了他的咽喉。 紧接着,一箭射中游淼左肩,游淼从马上翻倒下去,摔在雪地里。 “游淼——!”赵超狂吼道,他猛地要下马,却被马镫勾住,战马被刺了马股,不受控制地朝前方狂奔,瞬间将坠马的游淼远远地抛在后头。 游淼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双眼看见繁星灿烂的夜空,紧接着是自己带起来的飞扬的雪粉,再接着,他被后面追来的鞑靼人的战马踢了一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被马蹄撞得直飞出老远,再后来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钻心的疼痛唤醒了他。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目,周围全是愤怒的喝骂声。 他的嘴巴被塞着,两手都被反剪在背后,双脚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冰冷的地上,四周有几个鞑兵,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看到一个鞑靼人将领。那将领面前跪着不少汉人,正在朝周围问话,几个鞑兵焦急解释,其中一人被打了一巴掌。 鞑靼将领冷冷说了几句话,手下便过来,用绳索勒紧游淼的脖子,把他吊了起来。 游淼已濒临死亡,快要奄奄一息了,他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感觉到温暖,仿佛浸在热水里一般暖洋洋的,眼前一片敞亮,小时候便离开了自己的母亲,仿佛站在那一片光里,等待着接他离去。 “求求大王……求求大王……”李延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我要死了。游淼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而就在此时,延边城的校场上冲出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伏在那鞑靼将领面前猛磕头,磕得咚咚作响,大声哀求。 “大王饶了他罢!求求大王……开恩……” 声音忽远忽近,黑暗里再次明亮起来,要勒死他的绳索断了,游淼摔回地上,侧着头,犹如回光返照一般,他看清了面前的景象——他看见李延跪在那将领面前磕头如捣蒜,额上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他看见太子赵擢与天启帝赵愗跪在那将领的面前,太子正回过头看游淼。 一天后,不知道什么东西扔进来,打在他的头上。 游淼再次醒来,他已经昏过去三次了,居然又醒了过来,游淼连自己都十分惊讶,他怎么还没死? “游淼。”外头传来李延极小声的声音:“听见了么?” 游淼猛地一惊。 “在哪里,听见了!”游淼虚弱道。 李延:“别吭声!你能动么?这里是大安城。我问你,那天我出城去谈判,你们是不是开城门,从东门跑了?” 游淼勃然大怒道:“我没有!我要跑了还会到这里来吗?” 李延道:“陛下呢?我他妈在敌营里被扣着,他们自己逃了?” 游淼心中一惊,回想起最后那夜的事,鞑靼人是怎么破城进来的?是太子和帝君看情况不对,强行出逃,才被鞑靼人抓住了? “我不知道!”游淼说:“我睡醒的时候鞑靼人已经进城了!我是后来才被抓的!” 李延又问:“你半路上是不是杀了鞑子,把咱们的人放跑了?” 游淼:“是!” 李延:“最后逃掉的都有谁?三殿下活着么?” 游淼道:“我不知道……” 李延:“他跑了?” 游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答我!” 李延:“我时间不多,趁着看守你的兵喝醉了过来的,你千万得活下去……我得走了!” 游淼还没问几句话,李延便匆匆离开,四周一片黑暗,料想是被关在什么牢房里,他拖着骨折的手臂躬身摸索,摸到李延扔进来的东西,是个面团。 他狼吞虎咽地把面团吃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这里比起一路上被寒风吹过来的环境好多了,至少不那么冷。他开始慢慢回忆起最后逃难的过程,赵超应当是跑了,其余人来不及看,林侍郎可能是被箭射死了。 赵超能回去就好,至少不会亡国……李延又怎么会在这里?是一开始就被抓过来的么?如果是的话,那鞑靼将领应当就是贺沫帖儿。 最后他好像还看到了太子?游淼不禁打了个寒颤,别是真的……千万别是真的。 他吃过面团,倚在小黑屋里,透过窗口朝外看,看见夜空中璀璨的繁星与冬季的星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游淼独自倚在他的囚牢里,喃喃唱道,这一次谁也没有,只有他自己了。 他渐渐入睡,第二天阳光照进来时,外头有人打开了牢笼,骂了他几句,拉着他的头发,把他拖了出来,游淼披头散发,全身都是鞑靼人先前的血,尿,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像头死狗一般被拖到了空旷处。 大安城兵营外的校场上,太子,皇帝,李延,平奚,六部的官员们被绳子捆着,圈成一圈,个个狼狈不堪,游淼被推到队伍的最后面,拴在一起。前面的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回头,排在游淼身前的正是榜眼陈庆,诸人闻到游淼身上的恶臭,都是纷纷皱眉。 “各位大人好。”游淼冷笑一声,拱手道:“参见陛下。” 太子排在第二个,微微侧头,看了游淼一眼便转过头去。 “游大人怎么落得如此狼狈?”陈庆小声问道。 游淼气得浑身发抖,嘴角牵了牵,说:“你们三十六计的时候,我在守城,自然狼狈。” 游淼算是明白了,面前这群人,都是那天晚上仓皇出逃的,当时李延正在敌军营中交涉,这些混账们不逃说不定还没事,一出城去便被鞑靼人发现,分出一部分兵去追,剩下的大部队则尽数攻进城来了。 而赵超则在当夜一见太子要逃,便火速派兵过来保护游淼送他出城,鞑靼人却来得实在太快,几乎把所有人都一锅端了。抓住游淼与赵超的是鞑靼人的一队,而擒获太子与帝君的,又是另外的主力部队。 如今他们都被押到大安城中,几乎是天启的大半个朝廷,外加天家所有的成员……对了,怎么不见皇后与皇太后?游淼打了个冷战,不敢多想,眼睁睁看着那鞑靼将领过来,坐在校场中间。 接着,队伍动了起来。 以天启帝赵愗为首,诸人一个个走过去,先是赵愗行了个跪拜叩首的大礼,说:“给大将军请早,愿将军万寿无疆。” 那将领正是贺沫帖儿,闻言哈哈大笑道:“也祝天启太上皇万寿无疆哈哈哈。” 游淼:“……” 游淼气得浑身发抖,赵愗磕了三个头,贺沫帖儿便一挥手,身边的士兵递给赵愗一个面饼,赵愗双手接过,站到一旁便啃了起来。 轮到太子了。 太子双膝跪地,两手上扬,俯身跪拜,朗声道:“给大将军请早,愿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二十一) 贺沫帖儿豪爽地大笑道:“也祝天启皇帝千秋万代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太子也领到一块饼,侧旁却一声怒吼道。 “赵擢!你的国家亡了!气节也亡了么?!” 那声怒吼正是游淼发出来的,瞬间队伍全静了,鞑靼人面面相觑,继而爆出一阵怪笑,其中又以贺沫帖儿笑得最大声,太子的脸色阴晴不定,朝臣们却是“呵呵呵”地附和着贺沫帖儿,与他一起笑。 太子也笑了起来,看着游淼,摇了摇头。 游淼却冷冷道:“三殿下已逃了,等他来给咱们报仇罢,陛下,你不能再跪了。人都是要死的,痛痛快快一死,比起苟且偷生如何?!” 太子不敢说话,别过头去,贺沫帖儿却看着游淼,吩咐道:“让他站到一边。” 李延深吸一口气,连忙摇头,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受了这么多日的折辱,火气全上来了,被再抓回来一次便不再有苟活的念头,唯一的希望就是赵超回到南方,带领兵马,他日卷土重来给自己报仇则以。如今看到一国之君竟如此受辱,实在难以下咽。 但贺沫帖儿却不吃这套,让太子又拜,太子再叩头后也领到一块饼,站在一旁吃着。 接着是大臣们过去跪拜,每个拜完后,贺沫帖儿都赏他们一块饼吃。所有人领了早饭后,贺沫帖儿看了游淼一眼。 “你为什么不拜?”贺沫帖儿问。 游淼看着他,眉毛动了动,不料这厮说汉话倒是说得流利标准。 贺沫帖儿一副彪悍面相,虬髯满面,眼里却带着犀利神色,说:“你跪不跪?” “你等死罢。”游淼嘲笑道:“哪天等你们的皇帝落我手里,我让他吃屎!” 贺沫帖儿笑着说了句鞑靼话,游淼先是一怔,继而被推在地上,四名鞑靼兵围上,先以铁棍猛敲游淼的踝骨,游淼便闷哼一声摔在地上。然后是皮鞭没头没脑地抽过来,抽得他全身皮开肉绽,再来则是铁棍把他挑起来,摊开,令他手臂一分,两把长矛朝着他的手掌一刺,钉在地上。 “啊——”游淼竭尽全力地惨叫道。 “跪不跪?”贺沫帖儿说。 游淼呈大字型被钉在地上,浑身不住抽搐,眼眶爆裂,微微抬头仇恨地盯着贺沫帖儿,胸膛气血翻涌,喉头吐出一口血,连着唾沫喷向贺沫帖儿。 接着铁棍又是没头没脑地打了下来,游淼被打得腹腔中的血不受控制地呕出,四肢疯狂痉挛,被钉在雪地上的手指揪紧又放开,放开又揪紧,最后安静了,身下漫出一滩血。 长矛起,游淼被拖着离开了校场,拖出一条血痕,扔回了囚牢里。 太子与朝臣们麻木地看着,贺沫帖儿又说:“今天玩点什么呢,天启皇帝?” 太子忙满脸赔笑走出,说:“全听大将军吩咐。” 当天傍晚,游淼全身都在痛,五脏六腑直是要从喉咙里涌出来,这一次,他知道自己绝对得死了,他蜷在角落里,一口气断断续续,只求速死。囚牢外李延的声音道:“游淼!你怎么又犯浑了!还活着么?” “你……给我滚……远点……”游淼艰难道。 李延:“你听着,游淼,老子好不容易把你给救下来!你就当是为了我,不能就死了!你肯定会被赎回去的!现在小爷就全指望你了,大家都在忍辱偷生,你就不能忍着,以后再想法报仇吗?!” “回去告诉那狗……狗皇帝……”游淼提起最后一口气,说:“就凭他那孬样,还……还……上启天命,下御……万民,还……还敢让小爷替他……替他战……为他死?休想——!” 游淼提起最后一口气吼出了他的愤怒,重重倒在地上,外头传来鞑靼人的喝骂声,李延闷哼,鞭子响,李延忙不迭讨饶,连滚带爬地逃了。小黑屋的门又被打开,伤痕累累的游淼被拖了出去。 他仅存一点模糊的意识,感觉到自己被装进了一个口袋里,外头铁棍击打落下,他下意识地用受伤的手护着头,铁棍把他翻来翻去地打,打得他呼吸减缓,瞳孔微微扩散,大小便失禁了,尽数拉在口袋里。 鞑靼人打了一会闻到恶臭,知道他撑不住了,又把口袋拖了一路,把他倒出来,用绳索捆住他的手,系在马后面,让马在校场上拖着游淼跑。 游淼面朝天空,只觉这天真蓝…… 按日子算,今天是大年夜了。 明年开春的时候,李治锋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种他们的那块地。 水车会不会转…… 明年,应当又是个好收成 马匹停下。 “……三殿下来找他从前的一个汉人奴隶……” “抓到的汉人都在城里了……” 游淼在地上抽搐,挣扎着抬头看,被揪着头发提起来,他的双眼快看不见东西了,耳边听到一句话。 “是他了,替我多谢贺沫帖儿,找了这奴隶很久。” 一袭棉被把游淼包了起来,抱离了校场。 游淼已说不出话来了,他感觉到李治锋的头埋在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棉絮把他俩捂着。片刻后,带着浓烈人参气味的热汤灌进了游淼的喉咙。 他的意识一点点地回来,却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看着李治锋。随后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脖颈上,那是母亲给他的玉佩——半年前李治锋回山庄去,游淼把玉佩给了他,现在它又回到了游淼身上。 “脏……脏……”游淼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他看到李治锋穿着裘袄,那身崭新的兽裘很漂亮,自己则全身脏得要死,他怕弄脏了李治锋的衣服,下意识地微微推开他。 李治锋闷在游淼身上不住发抖,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咆哮。 游淼的命仿佛又回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慢慢地回到他的体内,他抓着李治锋的手不动,渐渐地睡了过去,这次是没有任何幻觉与梦境的安眠,就像一个倦极的旅人在风雪里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闭上双眼的地方。 他感觉到李治锋脱了他的衣服,用布擦拭他的身体,又给他喂下辛辣的药。 “腿没事罢。”游淼无力道。 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李治锋注视着他。 “家里还好吗。”游淼疲惫地问。 李治锋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游淼便闭上双眼,拉着他的手睡了。 再醒来时,他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在帐篷顶上旋转,那是他曾经挂在屏风后的琉璃灯。人参的气味传到鼻子里,游淼想起来,但稍一动,全身便散架般的剧痛,他呻吟一声,帐篷角落里正在切药的李治锋便放下东西过来,眼里带着惊恐。 “你……”游淼动了动嘴唇,李治锋马上抱起他,连手臂都在发抖,把游淼抱在怀里,游淼全身不能动弹,被李治锋抱得有点疼,心里却很高兴。 “好点了?”李治锋的声音发颤,看着游淼双眼。 “活过来了……”游淼问:“这是哪儿?” “大安。”李治锋的声音压得很低,朝帐外看了一眼,说:“尽量少说话。” 游淼心中一惊:“还在鞑靼人的地盘上?” 李治锋道:“他已经走了。” 游淼不太明白,但李治锋既然来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我饿了。”游淼说。 李治锋忙放下他,到帐篷角落里去翻找,找出一包肉干,游淼道:“给我吃点。” 李治锋示意他别说话,再等会,用手把肉干撕开,浸在参汤里烧软,端着过来喂他。 这下游淼才总算真正活过来了,他的手动了动,虽然全身都在疼,却勉强能动弹了,李治锋喂他喝了几口,游淼又忍不住咳嗽,说:“不吃了。” 李治锋便去收拾东西,帐篷外时而传来声响,每次有声音时,他都会微微眯起眼,侧耳辨认。天色渐暗下来,游淼躺着看外面,帐篷缝里的光没有了,李治锋换了帐顶的蜡烛,琉璃灯五颜六色的光便映在游淼的双眼里,像是做梦一般。 李治锋收拾完东西,自己吃了点面饼,便坐在游淼的身边,用匕首切人参。 “那是给我吃的吗……”游淼问道。 李治锋点了点头。 游淼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李治锋:“我十月十五上京,走的南路,碰上汉人和羯人在粱西开战,汉人兵败,胡人毁了西水桥,烧了船,十一月初五我改走北路,一边避鞑靼人一边找路,都过不去,只能翻过将军岭,翻山过来,腊月二十九到了京城,已被鞑靼人占了。我……我……” 李治锋就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通,竟是说得不住喘气,游淼怔怔看着他,他也看着游淼,忽然不说话了,上来抱着游淼,不住亲吻他,吻住了他便不动,眼眶红得吓人。 “后来呢?”游淼又问。 “后来找不到你。”李治锋说:“怎么都找不到,差点就疯了,再后来跟着狼神走,狼神说你在北边,我再跟着来,碰上一伙鞑靼人,我把他们全杀了,再沿着路走,就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李治锋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游淼哽咽道:“是你自己要回去……我说了不让你回去的……”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李治锋点了点头,看着游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接着他继续切那截人参。 游淼光看着他切人参,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地方?住在大安城里不危险么?” “鞑靼军营里。”李治锋头也不抬,答道:“他们的帐篷。” 游淼一惊,想起他们的处境了,说:“要怎么离开?硬闯么?” 李治锋道:“不能硬闯,硬闯就是死路一条,你听我安排。” 游淼于是又安心下来,他朝李治锋断断续续说了些,包括他们别后的事,他问山庄里的情况,李治锋只是答道:“没事了。” 游淼忍不住又问:“你怎么掉下去的?” 李治锋只是默默一点头,游淼却追问不休,仿佛家里的事比他现在的处境更要紧似的,李治锋最后只得说:“我不会游水,才被水冲跑了。” 游淼蓦地就要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能苦忍着,李治锋见了游淼这模样,忍不住莞尔,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切完人参,把它都放到药罐里,生好炭炉让参汤熬着,便到铺盖里来,轻轻地把游淼搂在怀里,把头埋在他的额上轻轻地亲了亲,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物事,再也不愿放手。 游淼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他知道这是在鞑靼兵的千军万马之中,然而有李治锋在,他便不再担忧,更知道李治锋一定有办法带他出去。数天后,游淼在人参的调理下渐渐养好了些。已吃得有点流鼻血了。帐外依旧没有动静,李治锋每日出去数次,回来时都带着吃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游淼问。 “等机会。”李治锋答道。 游淼:“什么机会?” 李治锋:“让贺沫帖儿放我们走的机会。” 游淼眉头蹙了起来,问:“为什么?” 李治锋摇了摇头,游淼又问:“你认识贺沫帖儿?” 李治锋点头,看那神情带着点犹豫,游淼更疑惑了,说:“到底怎么了?你们犬戎人和鞑靼人认识吗?” 李治锋嗯了声,说:“我朝他们说,你是我的奴隶。” 游淼心神领会,答道:“我会装好的。” 李治锋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简单点头,便拿过小刀,给游淼切羊肉。游淼越想越不对,说:“为什么要等贺沫帖儿放咱们走?” “因为我们自己走不了。”李治锋避开游淼的目光,说:“这里是五万鞑靼军的中军帐,外面还有四万胡人。” 游淼敏锐地察觉到李治锋在骗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熟知对方心意,有时候从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不自然的细节,都能看出许多事。 游淼看穿了,李治锋也知道他看穿了,但只是不说话,许久后,游淼“哦”了一声。 “我们留在这里,不会被其它人发现吗?”游淼说:“你最好尽量少露面……” 李治锋抬眼看游淼,答道:“李延来过。” 游淼:“说的什么?” 李治锋:“求你救他,带他回去。” 游淼点了点头,李治锋问:“救他?” 游淼问道:“能救么?” 李治锋:“可以,他爹死了,他对贺沫帖儿也没用,我可以把他要过来。” 游淼心中一动,又问:“太子呢?” (二十二) “救不了。”李治锋缓缓摇头:“贺沫帖儿不会放走他们,因为你们汉人皇帝对鞑靼来说很重要,前几天已经把他们带走了,带到延边城去交给摩兰汗,就在我抵达大安那天。” 游淼又问:“官员们呢?” 李治锋眯起眼思考,游淼知道他有点为难,但这非常重要,关系到有多少人能逃出去的问题。落在鞑靼人手里的汉人毫无反抗能力,迟早要被折辱至死。 “我尽量罢。”李治锋最后说。 游淼点点头躺下,外面寒风呼啸,他缩在李治锋的怀抱里,渐渐入眠。 又过了几天,他的伤全好了,脑子里便开始想李治锋的事,他是认识贺沫帖儿的。但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游淼。以李治锋的身手,要杀进来救人是难,但已经找到人了,逃出去有什么难的? 是了,李治锋从来没提过他的族人,难道犬戎人与鞑靼也有什么密议?李治锋千里迢迢追到这里,只为了找他,这点游淼丝毫不怀疑。然而他的身份或许也十分敏感……这次救回自己后,李治锋欠他的一条命,彼此就还清了。 他不再欠自己什么,认真说来,反而还是自己欠他的,他还会回塞外去么?游淼一想到这点,心就揪了起来,一时间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治锋也心事重重,游淼几次想开口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该问什么?现在汉人王朝已经没了,不管我把你当什么,你也不再是奴隶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塞外去了么?难道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有那张卖身契?不,游淼根本就没把他当做奴隶过,当初就连卖身契也早被自己亲手烧了。 或者说,你也救了我一命,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么?然而这些年来的情分,又岂是一命偿一命这么简单?若说李治锋救了他这一命后便要离开游淼的身边,远走塞外,恢复自由。那么游淼反而宁愿死在鞑靼人的军营里。活着回去,比起永远地失去李治锋,他宁愿选择死了。 “喂。”游淼开口道。 李治锋躺在他的身后,眉头动了动,略撑起肩,默默地看着他。 “说。”李治锋沉声道。 “没什么。”游淼道。 李治锋却会错了意,把手伸进游淼的单衣里,游淼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他抓住李治锋宽大的手掌,感觉到他掌中的粗犷纹路摸过自己刚刚愈合的伤疤与淤青的皮肤。那种感觉,自他们离别半年后,再一次唤醒了游淼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 “我想你了。”游淼低声道,旋即转过身,抱着李治锋的脖子,吻上他的唇,灼热的唇舌相吻,李治锋的鼻息粗重起来,犹如一头饿狼般把游淼按着。他的分身硬得像铁一般,滚烫且坚硬,游淼伸手去摸,衣服却被李治锋粗暴地扯开了。紧接着是毫不留情地捅入,李治锋的分身上带着些微渗出的滑液,却没有润滑用的油脂,插入时游淼痛得叫了起来。 然而李治锋只是一顿,便深深捅入,游淼吃痛,却被顶得眼前一片眩晕,他感觉到李治锋搂着自己的手劲力气大得从未有过。 他埋在游淼的肩头稍停片刻,深深呼吸后便蹂躏一般地干他,游淼感觉李治锋的那分身更大了,简直是横冲直闯地在他身体里猛捅。但初时的疼痛渐渐被快感所取代,李治锋刚顶了几下,游淼便不住颤抖,被顶得呻吟出来。 “我……你等等……李治锋……”游淼呻吟道。 唇分,李治锋看了他一眼,眸中充满了未曾明说的温柔,旋即不知为什么眉头深锁,又深深插入。 “啊!停一会!”游淼刚射完,按从前的习惯李治锋都会停下,抱着他亲吻一会,互相抚摸对方的分身,待得有了感觉再做,否则游淼一射出来便被继续干会十分难受。 但这一次李治锋没有停下,仿佛不顾游淼的感受般继续抽动,游淼挣扎着求饶,李治锋却把他的手腕按着,封住他的唇。 “唔!”游淼发出痛苦的求饶声,李治锋却丝毫不停,动了几下,阵阵颤抖。 帐外忽然响起人声,说了句鞑靼话,李治锋马上捂住游淼的嘴,回了句话。 游淼心中一惊,马上被吓着了。 帐篷掀开,有人哈哈大笑,迈步走了进来,放肆地审视躺在榻上的游淼,与趴在他身上的李治锋。游淼瞬间就认出那是鞑靼将军贺沫帖儿! 贺沫帖儿道:“正在找你,你就来了?” 身后一名官员低声说了几句胡人语,李治锋却漫不经心地一拨头发,说:“我听得懂。” 游淼紧张得不住发抖,贺沫帖儿又说了几句鞑靼话,李治锋微一点头,从游淼身上离开,大大咧咧地坐到一旁,袒着健壮的胸膛,竟是丝毫不避众人。 帐内肃静,李治锋看着游淼,贺沫帖儿又笑了起来,朝身边人说了几句话。李治锋抬手就给了游淼一巴掌,游淼被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醒悟过来,忙上前跪着给李治锋穿衣服,整理腰带。 贺沫帖儿说:“过会到我帐里来,正想问你几句话。” 李治锋略一点头,贺沫帖儿便离开了。 贺沫帖儿走后许久,李治锋才转过身,抱着游淼,让他埋在自己肩上,不住颤抖。 “没关系……我懂的,懂的……”游淼知道李治锋心里难受,连赵超打了他一下,李治锋都要发怒,何况自己下手? 李治锋闭着眼,在他的脸上亲了亲。 游淼道:“待会我要跟着你去么?” 李治锋点头道:“你无论如何,都别开口。” 游淼忙道:“好,我明白的。” 李治锋给游淼穿好衣服,在他额上吻了吻,分开时注视他的双眼。游淼霎时就懂了——李治锋心里也没谱。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或许这是他们共同面对的,最艰难的困局了。游淼没有多问,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必问了,只要配合李治锋就行。 他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李治锋起身带着游淼出去,帐外等着来引路的人,游淼走路仍有点趔趄,多日养伤,现在脚一沾地登时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一般。前面的鞑靼人只引路,不说话,游淼低着头,一副温顺畏惧模样,眼睛却私底下乱瞥,脑海中不住回想先前的事。 四处都是营帐,简直围得密不透风,李治锋与他所住之处正是大营腹地,今日有军队迁徙,刚下过雪的地上被踏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淤泥。游淼担任随军御史也有数月,此刻一看便知道这是鞑靼部队迁回来的迹象。而根据马蹄估测,至少有上万人。 先前李治锋说过,贺沫帖儿去了延边城一趟,并把皇帝与太子也带走了。现在又带着一万人回来,不知有什么用意。莫非是想把大安当做一个据点?除了鞑靼,外面还有胡人,只不知道犬戎人又在哪,是否参与了五胡与鞑靼的这次行动……犬戎人。 游淼短短瞬间,终于想清了形势。 国家未亡!国家未亡! 先前游淼一口气死活上不来,便是因为国破家亡,而李治锋提到,这里有四万鞑军,外围还有五万胡人,也就是说天启还没有灭亡!否则此刻,他们的据点就是京城!鞑靼人如果有必胜的把握,就一定会乘胜追击,不会停留在大安城。 只不知道,现在天启军退到哪里了,是谁在带兵。只要守住长江天险,天启就还有收复失地的希望。而李治锋…… 游淼看了李治锋的背影一眼,意识到他现在的身份或许相当敏感:犬戎人的三皇子,也或许会成为贺沫帖儿的争取对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谈条件的好机会。 李治锋将游淼带进城内,沿途都是守卫的鞑兵,大安建城历史悠久,足有三百年,天启太祖得天下后,又将此城再次加固,成为一座石头城。冬天御寒,白日间可抵御风沙,一块块巨石垒砌起,犹如森严的堡垒。 大安城内已见不到汉人,这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市有多条道路蜿蜒上高地,游淼时不时瞥向半山腰,看他们来时的军营处,棕色的军帐蔓延了整个山头。 游淼认出中央最大的那座石堡,石堡前有个宽敞的校场,而石堡后便是悬崖。当初他就是被马拖着,在这石堡前奄奄一息,险些死去。 石头城中央的大门开启,发出巨响,李治锋在这大门前显得十分渺小,他侧头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会意低下头,跟着李治锋进去。 一阵粗豪的大笑迎接了他们。贺沫帖儿坐在主位,周围坐了一圈将领,正在喝酒吃肉。 紧接着,贺沫帖儿身边的一名将领说了几句鞑靼话,像是在打趣。李治锋表情不为所动,只沉声道:“贺沫帖儿,我不会说鞑靼话,胡人的话不精,还是说汉话罢。” 贺沫帖儿笑道:“有意思,沙那多,没想到我征服了南人,居然还要用他们的话,来和你交谈。坐罢。”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瞬间想起了贺沫帖儿大军围城之时,提出的五个条件之一,就是交出犬戎三王子沙那多。也就是说,李治锋一直没有告诉自己,他的三王子身份。 未及细想,李治锋便已入座,游淼跟着坐在李治锋身后,贺沫帖儿说:“来,喝酒!” 说着拍了拍手,便有乐声奏起,一群女子莺莺燕燕,分列两侧,出来跳舞。游淼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全身发抖。 全是汉人女子,而且大多还是熟面孔。抚琴的女孩是赵超同父异母的妹妹,十三公主赵霖,吹笙的是听雨楼的柳纱绫。领舞的女人身形婀娜,身材高挑,赫然正是听雨楼的红牌柳纱绫。在她的身后,紧跟着李延的妻子唐氏。随后一字排开的女孩们大多游淼不认识。最大的二十来岁,最小的却只有十二三岁。 羌笛声低低饮泣,吹奏的俱是胡人乐师,场上诸鞑靼将领都是停了交谈,一齐聆听乐曲,欣赏舞蹈。纵是游淼这等少闻羌笛之人,亦听得出乐声中思念故乡的惆怅之意。宛如一轮明月于大漠上冉冉升起,平沙遍野,铺向天际。 李治锋陷入了沉思之中,而游淼见那曼舞女子中,排在队伍后的少女眼眶通红,眼角噙泪,想是想起了被击破的京城。国破家亡,帝君被擒,天启的女子被抓来当舞姬,此等场面梗在心头,当即一口气堵得几欲吐血出来。 游淼手中握拳,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全身无法控制地发抖,李治锋噙了口酒,侧头看他一眼,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他膝上,令游淼稍稍平静了些。 乐音罢了,婢女们分成两队,各自到席前来,提起酒壶给客人斟酒。李治锋一时间仍有点走神,以鼻音低沉地,含糊地唱着方才演奏的那首歌。双目似乎没有焦点,游淼知道他定是想起了故乡的事。 唐氏到他们席前来,看了游淼一眼,两人眼神对接,唐氏凝视游淼双眼,斟酒的手不住颤抖,酒水洒了些许出来。李治锋马上就回过神,看了她一眼。 游淼低声朝唐氏道:“嫂子……” 唐氏避开李治锋的目光,斟满了他那杯,又给游淼斟。 游淼低声说:“嫂子,你知道还有谁被关在大安了么?能帮我找到人不?” 唐氏的手抖得更是剧烈,几乎倒了小半杯出来,唐氏斟过酒离开,换了柳纱绫过来,奉上食物。 “游少爷,我求你一件事。”柳纱绫经过时把声音压得很小,语速很快,迅速摘下手镯,小声说:“子谦,我知道只有你能……” 解开手镯的那一刻,叮的一声轻响,李治锋眼神锐利,马上就看见柳纱绫的手腕里藏着一截短匕! “你要做什么?”李治锋蹙眉道。 (二十三) 游淼也看到了,一见之下登时色变,要阻止柳纱绫,胡人的乐曲却再度响起,柳纱绫放下酒壶,一转身再次入场,率领众女跳起了舞。犹如穿花蝴蝶般轻盈掠过坐席前。 鞑靼人哈哈大笑,柳纱绫脸上带着微笑,一转身,一抬足,动作柔和轻婉。游淼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觉胆战心惊,犹如一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祭礼。 “她是什么人。”李治锋小声道。 李治锋没有见过柳纱绫,眼睛盯着她的方向,游淼低声答道:“听雨楼的姑娘。” “她刺杀不了贺沫帖儿。”李治锋说。 游淼简直不忍再看下去,仿佛柳纱绫随时就要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贺沫帖儿很强么?”游淼颤声问。 李治锋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很强。” 游淼:“有多强?” 李治锋朝主位上看了一眼,见贺沫帖儿没有注意到他们,便侧过头,一手从游淼身后绕过,搂着他的腰,凑到他耳边说:“你想不到的强。” “和你比呢?”游淼转过头,彼此的唇几乎要抵到一处,李治锋以鼻梁亲昵地蹭了蹭游淼侧脸,说:“你长大了。”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游淼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充满了旖旎浪漫的感觉。 “和你比呢……”游淼抬眼,与李治锋抵在一处,看着他深邃的双目。 “贺沫帖儿是塞外三大武神之一。”李治锋说。 游淼明白了,也就是说柳纱绫永远不可能成功。他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得想个办法,把她要过来。”游淼说。 李治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游淼,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游淼刹那间心神领会,李治锋在说:你确定么? 游淼忽然又有点动摇了,真的要阻止柳纱绫么?这分明也就是她想好的,或许说,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心里好生纠结,李治锋却只安静喝酒,看婢女们跳舞。柳纱绫越舞越靠近主座,众女纷纷转身,各自被将领拉近了怀里。 游淼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柳纱绫给他的玉镯。方才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希望她为了说完后面的话,而不会这么贸贸然动手。 柳纱绫坐在一名鞑靼武将怀里,眼神犹豫,忍不住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头深锁,神情焦虑,隔得老远极缓摇头。 被贺沫帖儿抱着的是怀明公主,公主只有十三岁,颇有点不知所措,几乎要哭出来了。贺沫帖儿喝得脸色潮红,以胡须抵在怀明公主的脸上来回蹭。唐氏年纪偏大,无人挑她,她便只得过来,要依偎于李治锋身上,却被李治锋不易察觉地轻轻挡开,只得规矩坐在一旁。 众鞑靼人各自抱着汉人女子胡亲乱啃,游淼知道筵席也将近尾声了,并暗自祷祝女人们千万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刺杀……鞑靼人都喝得烂醉,东歪西倒,第一个人大声说了句话,像是请示。贺沫帖儿呵呵答了,彪悍将领们便都东歪西倒,搂着婢女走了。 离席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剩下贺沫帖儿与李治锋两席。 贺沫帖儿吩咐了句鞑靼话,乐师便收起乐器,离场,两名侍卫带上了门。 场内只剩下李治锋,贺沫帖儿与各自身边的婢女,还有不知所措的游淼。 “吃罢。”李治锋朝游淼吩咐,递给他一块羊肉,游淼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便跪到一旁,低着头,像个奴隶般大吃大嚼起来。 贺沫帖儿皮笑肉不笑,放下酒杯,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奴隶?” 游淼心中一惊,暗道麻烦了,先前李延为了保住游淼的性命,也朝贺沫帖儿说过情,提到过游淼的身份——家里是江南富商,会拿钱来赎人。而李治锋又说他是奴隶,贺沫帖儿没认出来吗? 是了……贺沫帖儿只见过自己一面,后来便把他打得半死,自己走了。李治锋抵达大安时,贺沫帖儿人在延边,未曾见到李治锋救下游淼。 “抬起头我看看?”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 游淼一凛,李治锋又冷冷道:“叫你呢,没听见?” 游淼忙抬起头,贺沫帖儿只是看了一眼,便失笑道:“看这模样,也十七八了罢,你要找怎么不找个漂亮点,像女人的。” 李治锋答道:“他有一绝活,床上也会伺候,便舍不得扔了。” 贺沫帖儿当即哈哈大笑,无奈摇头,显是看不出李治锋还有这嗜好,天启朝有好男风一说,鞑靼人自然有耳闻。但寻常人青睐的都是温柔旖旎的少年,游淼作男宠的话也偏大了,看上去更没有女子柔弱之姿。 “他还会泡汉人的茶。”李治锋淡淡道:“去泡杯茶,我与将军喝。” 贺沫帖儿大声吩咐几句,外头便有部下送了东西进来,居然是抢回来的全套茶具。 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汉人吃的茶,与咱们塞外人的牧油茶不一样,倒是尝尝无妨。” “他们的茶不放盐,不放奶与酥油。”李治锋自若道:“还有不少讲究。” 盒子上贴着封条,游淼看了一眼便知是从皇宫里抢来的东西,一旁还有罐碧雨晴峰的贡茶。他先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炭炉上去煮,这才解开封条,开启盒子。盒开的一刹那,诸般滋味,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盒里恰好是游淼在宫里与太子用过的那套茶具,而打开盒子时,其中一个琉璃杯已碎成数块。 厅内十分安静,谁也不说话,一时间诸人都在看游淼泡茶。 游淼看到这套昔日皇宫里的茶具在此处开启之时,心里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此刻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愿望。 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对家国的未来尚且是迷茫而踌躇的,而看到这个四分五裂的琉璃杯时,倏然令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要回去,要复仇。 贺沫帖儿看了又看,见那琉璃壶会变色,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游淼心里跳得更厉害,生怕被贺沫帖儿认了出来。便装作被看得害怕,低下了头。 贺沫帖儿说:“沙那多,你也到出长城的时候了。” “早就过了。”李治锋淡淡道。 贺沫帖儿道:“你大哥这些年里,一直在找你。” “他担心我不死。”李治锋简单明了地答道。 贺沫帖儿眼睛眯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游淼沏好茶,将一杯绿茶放到贺沫帖儿面前,又躬身将另一杯放到李治锋案上。双方都默不吭声,李治锋手指拈着茶杯啜了口,贺沫帖儿却把那杯茶朝大嘴里一倒,顷刻间就喝完了。 “嘿。”贺沫帖儿玩味地笑道:“汉人搞的这些玩意,不如咱们塞外的捣茶好喝。” “你们成天贪图享受,摆弄这些无谓物件,自诩风雅。”李治锋这句话却是朝游淼所说:“难怪会亡国。” 游淼低下头,要再上茶,贺沫帖儿却大手一挥,示意不喝了。 “沙那多,什么时候回去,取回你该得的东西?”贺沫帖儿问。 李治锋唔了声,没有明确回答,贺沫帖儿一手按着刀,身体微微前倾,说:“沙那多。你给我想清楚了,格根王子在等你的答复。” 李治锋看也不看贺沫帖儿,问道:“我无兵无将,孑然一身,唯一的一个随从也是汉人奴隶,五年前我的侍卫都死在孟河关下,今天胡日查汗愿意帮助我……” 贺沫帖儿沉声道:“是格根王子愿意帮助你,回到你的故土。” 李治锋续道:“……就怕你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 贺沫帖儿伸出一只手掌,似乎是示意他无需再说,游淼心念电转,将两人对话中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碎片缓慢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李治锋问:“五千?” “五百!”贺沫帖儿似乎怒了,说:“我给你五百精兵!” 李治锋缓缓摇头,说:“五百精兵,杀得死人,杀不服人。” 贺沫帖儿:“你要什么?” 李治锋缓缓摇头。 贺沫帖儿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李治锋不言语,那一刻厅内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李治锋放下杯,一手平托,手心上翻,在胸膛前轻轻一让,继而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知道要走了,便会意起身,李治锋又道:“远方的朋友,多谢你的款待。” 贺沫帖儿冷哼一声,也不留他,李治锋便转身,带着游淼离开。 出来时天已全黑,李治锋循着原路下去,游淼一直不敢说话,下山时离开了火把照着的大路,游淼看不清地面,险些摔倒,李治锋听到响动便转身抱着他,又走了一小段路,李治锋躬身。 “上来。”李治锋说。 “不行。”游淼不敢让李治锋背:“当心被看见。” 李治锋说:“到这里就没关系了。” 游淼道:“贺沫帖儿见过我,也知道我是天启的大臣,刚刚他只是没认出来。” 李治锋说:“你的身份根本不重要,上来罢。” 游淼微一疑惑,但终究是相信李治锋,便爬上他背去,让他背着。离开大安的城堡后有一段非常黑的夜路,李治锋便这么背着游淼,在路上慢慢地走。两人都默不作声,游淼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道:“他让你回去族里,是吗?” “嗯。”李治锋的声音沉稳,答道:“格根王子是鞑靼的大王子,胡日查如果哪天死了,鞑靼势必有一场争夺王位的内乱,他想争取我们犬戎族的支持。” 游淼曾经听孙舆说过,鞑靼人有许多个村落,他们决定由谁来继承王位,也不像汉人一般,遵守立长立嫡的规则。而是看村落势力,以及几个交好外族的支持。他本想问李治锋的决定,孰料却意外地得到了别的讯息,遂分了心神,忍不住又问道:“胡日查快死了吗?” 通常只有统治者身体不好时,诸王子才会掀起夺位的纷争。 李治锋却简短地答道:“不一定。” 游淼:“五胡不支持格根王子么?” 李治锋:“不,五胡分几派,有支持嘎必图的,也有支持宝音王后和西羯小王子的。” 游淼有点糊涂了,他蹙眉思考许久,又问:“可五胡和贺沫帖儿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是已经被他争取过来了么?” 李治锋:“不是,这次南侵是鞑靼人早就准备好了的,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备,包括你们汉人的聂丹将军被调走,五胡从粱西平原入侵,拖着主力部队,都是胡日查的计谋。” 游淼:“!!!” 游淼呼吸急促,李治锋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静夜间听得尤其明显。 “为什么说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游淼又问。 “因为鞑靼人不会相信,我身为一个犬戎人,会愿意帮你们南汉。”李治锋说:“他们也想不到,我会对一个汉人忠心。” 游淼抱着李治锋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 “我想回家。”游淼低声说:“你想回你的家吗?” 李治锋:“我们犬戎人是没有家的。” 游淼又说:“我是说族里……想回你族里,就回去罢,我从前不知道你是沙那多,不知道你是犬戎的王子。” 李治锋忽然道:“如果知道了呢?” 游淼倏然就被问住了。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李治锋的身份呢?这问题令游淼彻底有点想不明白了,假设一早就知道花钱买来的奴隶原来是个王子,游淼会怎么待他?放他回去么?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我不知道。”游淼自言自语道:“可能还是这样罢。” 李治锋又不吭声了,背着游淼朝军营的方向走。 (二十四) 游淼想了很久,总觉得有几句话,还是得对李治锋说。 “我是汉人,你是犬戎人。”游淼说:“国家与国家之间会有争斗,有杀戮,有战俘,有奴隶。” “这些都是咱们做不了主的,你被我们汉人抓来,受了不少苦,李延当年还想杀你。可我救了你。我承认,是,最开始没把你当朋友看待过。可呆在中原的这些年里,你虽然没有过王子的日子,我也……我也……” 游淼一时间竟有点说不下去了,李治锋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我也……没把你当过奴隶。从延边你把我救出来,我觉得咱俩就不再有谁是主,谁是奴的差别了。回江南那段日子里,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李治锋,我是很……依赖你的。我知道你只有我一个,可我也只有你一个。除了你,再没别的了,我回京赶考的时候,就想过……” 李治锋倏然笑了起来。 “没听懂。”李治锋莞尔道。 游淼有点惊讶,他很少很少看到李治锋笑,夜里黑漆漆一片,他也看不到李治锋的脸。但他知道李治锋在笑。 “……那会儿我就想过,这辈子……好像离不开你了……” 李治锋背着游淼,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游淼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悲哀。 “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就像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把我当做你的媳妇那么照顾……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游淼思忖片刻,而后认真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那一刻游淼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有的话啰啰嗦嗦,纵是千言万语,不如这么一句诗。 李治锋停下脚步,让游淼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军帐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行军营帐群就在眼前。 游淼走到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李治锋却侧过身,避开了灯火,在转身的那一刻,游淼倏然看到他的眼角依稀闪烁着泪水的光! “走。”李治锋说。 “不。”游淼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李治锋的腰。 “你想回家的话。”游淼又说:“就回去罢,我不拦你,今天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你我相聚一场,我就想告诉你,我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女人,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就跟着你走了,可我是男人,国仇家恨,我不能不报,天启的江山,我不能不管。” 李治锋嗯了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只是答道:“知道了。” 游淼有点懵,但李治锋只是牵起他的手朝营帐走,游淼说:“你……” “我……知道了。”李治锋回过头,声音带着点哽咽。 这次游淼看得清清楚楚——李治锋哭了。 两人回了帐内,李治锋默不作声地坐下,游淼没有再问他的想法,但他把积聚许久的话都说了出口,心里总算松了口气。李治锋坐着,游淼躺着,他转身呆呆地看着李治锋,只觉他长得很好看。 或许把他游淼救出去,李治锋就要回家了,他们天各一方,再也不会见面了。 过了很久很久,游淼已经在瞌睡了,然而李治锋的声音说:“我哥想除掉我。” 游淼听到这话时猛地醒了,说:“嗯?” 李治锋说:“那年他布了个陷阱,让我到孟河县去,碰上了你们汉人……” “我知道。”游淼已经从贺沫帖儿和李治锋的对答中猜到一些了,说:“后来你就被抓到京城了是么?” 李治锋点了点头,游淼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这话,然而接下来,李治锋又说:“在延边城的那天,你放了我,但我也不能回去,我哥会杀我,我已经不能再呆在犬戎了。” 游淼马上就想起了数年前的那段往事,在延边城把卖身契与银两放到李治锋手里,彼此分别,但李治锋却又回来了……一切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又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游淼道:“所以……那天离开延边城后,你一直跟着我……” 游淼踉跄爬起身,从背后紧紧搂住了李治锋。 李治锋不住痉挛,喘息声渐重,这是游淼见到他最激动的时候,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双目通红地看着游淼,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 他们互相抱着,亲吻,游淼的灵魂仿佛在这时回来了,他一直悬而不落的心终于回到了实处。李治锋将手指捋进游淼的头发里,抱着他的力气大得从所未有。 “那你想回犬戎去么?”游淼问。 李治锋沉声道:“我……我不知道……” 游淼安慰道:“没有关系,你想走就回去罢。” 李治锋放开他,他们彼此注视,仿佛下一刻就要面对即将来临的分别。游淼看着他的双眼,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回去。” 李治锋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外面却传来兵士的声音。 游淼马上放开李治锋,跪到他身后去,李治锋一整衣袍,微微蹙眉,紧接着,唐氏揭开帘子,躬身进来,跪在李治锋面前。 游淼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唐氏是来陪夜的? 唐氏低低出了口气,游淼看得出她手里捏着一枚自尽用的钗子,忙小声道:“别怕,嫂子。” 游淼起身到帘前去看,确定兵士把唐氏带过来后便走了,说:“没人了。” 李治锋点头,提起铜壶给唐氏斟了碗羊奶,放在她的面前,唐氏眼睛发红,不住发抖,看了李治锋一眼,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示意她安心,说:“先喝点水。” 唐氏喝了口羊奶,紧张终于稍稍平复下来。 “柳纱绫呢。”游淼问。 “过了今天晚上她就活不成了。”唐氏定了定神,说:“淼子,你……”继而又看李治锋。 “他叫李治锋。”游淼说:“信得过,你别怕。” 唐氏马上抓着游淼的手,说:“淼子,你答应我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游淼想起今天晚宴时柳纱绫没说完的话,马上说:“我知道,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你让她们先别慌张。” “不。”唐氏的嘴唇干涸龟裂,说:“嫂子没关系,嫂子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不奢望你能把我们都救走,可是嫂子求你,只要有机会,你得想办法救你哥……”唐氏整理裙摆,朝游淼跪下行礼,游淼刹那就愣住了。 唐氏又说:“你们哥几个,现在只有你是安全的,李延,钱徽,平奚他们都被关着。我公公已经死了,六部尚书也都被押到延边城去了……你一定得想法子,至少将李延他们带走……” 游淼说:“行,嫂子,你们千万别想不开,好好活着。赵超他们现在想必已经安全逃掉了。” 唐氏跪在地上,怔怔看着游淼,说:“淼子,你没明白,为什么得把他们救回去。” 游淼微微蹙眉,唐氏说:“只有他们回去了,南边才会起兵,想办法复国,接回陛下。别让赵超回去以后,在江南偏安一隅,嫂子能为你们做的,就只有让你们记得这些事……” “不!”游淼刹那大惊,忙起身扯着唐氏的衣袖,说:“嫂子……” 唐氏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缓缓道:“你知道你哥这人的脾气。他的夫人死在大安,这口气他吞不下,就一定会打回来报仇,不会当苟且偷生的软骨头。” “不不不……”游淼道:“你听我说!” 唐氏攥着钗子,起身道:“淼子,我先走了,把这个交给我郎君。” 她从怀里取出一方罗帕,上面满满的都是紫黑色的血字——那是早已写就的血书。 “再把这个给赵超。”唐氏又交给游淼一只玉蝴蝶,说:“这是怀明公主给他的,让他记得回来,亲手为他妹妹报仇……”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声音远在山顶,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清晰,游淼快步出去,唐氏却抢过他的身边要跑,游淼骇然道:“拦住她!” 李治锋出来架着唐氏拖了回去,游淼道:“别让她赴死!” 李治锋一掌切在唐氏后颈,唐氏登时晕了过去,游淼生怕她再去寻死,忙把她的手用布条捆上,放到帐篷角落里。 “她们动手了?”游淼道:“怎么办?” 李治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李治锋说:“我去看看。” “先别去。”游淼说:“已经闹起来了,现在去反而容易被贺沫帖儿看破,再等一会,如果没猜错,会有人来的。” 果然不到片刻,便有士兵匆匆到得帐外,问了几句话,李治锋说:“无事。”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好整似暇走出,问:“贺沫帖儿将军出了什么事?” 士兵以磕磕绊绊的汉话答道:“那些女人是……刺杀,将军们都……安、安全。” 李治锋说:“带我去看看。”旋即朝游淼使了个眼色,游淼会意跟着出来,要跟着李治锋,却被他拦住,李治锋微微蹙眉,意思是别跟着去。留下来看守唐氏,以免再生变故。他会想办法。 游淼只得点头回帐篷去,李治锋便走了。 游淼心里七上八下,先把唐氏用毯子盖着,生怕再有人来,他伏在矮案前担忧了一整晚,到四更时实在撑不下去,便沉沉入睡。天明时李治锋进来,游淼便惊醒了,看到有士兵又把唐氏带了出去,游淼便浑身发凉。 士兵走后,李治锋小声道:“没事,她不会死。” 游淼侧躺着,李治锋解开外袍,钻进被子里抱着他。 游淼:“怎么样了?” 李治锋:“怀明公主和柳纱绫刺杀未遂死了。” 游淼的眼泪淌了下来,李治锋又道:“剩下的都保住了性命,贺沫帖儿答应把唐氏赏给我,不过现在不能直接带回帐篷里。” 游淼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又问:“你答应贺沫帖儿,回去和你大哥打一场了么?” “没有。”李治锋说。 游淼说:“可以先答应下来。” 李治锋说:“不,答应了他又做不到,就是违背承诺。犬戎和鞑靼两族最重承诺,这和你们汉人的情况不一样,只能想办法与他们周旋,不能出尔反尔。我明天去打听李延他们的下落,看看能不能把他们买过来。” 游淼点了点头,疲惫得睁不开眼,渐渐地睡了。 这天午后,李治锋出去了,游淼便开始作逃跑的计划。昨夜唐氏所托是一定得想办法帮她的,如果有可能,最好能连剩下的女人们也一起救出去。毕竟这些人对鞑靼来说不算太重要,有些鞑靼人甚至不知道钱徽,平奚等人在天启朝中当什么官。只有李延的情况稍稍难办点——当初议和时,鞑靼人是见过他的。 游淼摊开一张羊皮纸,沉吟片刻后,凭着自己的记忆,把昨天出外时看到的军营地图绘了出来,这个过程十分艰难,边画还边回忆大安城外的道路和地形,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下午,直到帐帘被无声无息揭开,游淼登时被吓了一跳,忙把地图收起来。 却是李治锋回来了,带了点烤羊肉。 游淼松了口气,把地图给他看,李治锋认真端详片刻,说:“什么时候走。” 游淼摇摇头,说:“等贺沫帖儿离开?” 李治锋微微拧起眉头,游淼又说:“他最近会回延边么。” 李治锋答道:“会。” 游淼说:“等他一离开咱们就走?” 李治锋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许久后说:“他正在准备攻打江南。” 游淼一惊,继而想到了什么,说:“等他一走,大军就离开大安城了!咱们正好趁这个时机逃回去!” 李治锋看着游淼,只是不说话,游淼心中疑惑,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李治锋说: “他想带我先回延边见一次胡日查可汗,再让我带兵下江州南征。” 游淼静了,两人沉默,近乎绝望的安静后,游淼说:“你要带兵去攻打我的故乡,打我的族人么?” 李治锋马上道:“不。” 游淼手指揉了揉眉心,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知道李治锋现在心里一定更加煎熬,便不再逼他回答。 “我找到李延和你兄弟们的下落了。”李治锋说:“跟我来。” (二十五) 游淼起身,一声不吭地跟着李治锋出去,两人穿过军营,游淼忍不住问道:“贺沫帖儿和你什么关系?你俩很熟么。” 李治锋说:“小时候见过几次,教过我习练骑射的,是鞑靼人的哲别,也是他的好兄弟,不过后来鞑靼人和犬戎人有一次开战,哲别战死了,死在我大哥的箭下。” “嗯。”游淼不知该如何评价犬戎人与鞑靼人的关系,如此说来,确实非常复杂。 “我本想过来,在贺沫帖儿回大安前带你回去。”李治锋颇有点为难,说:“但因你当时的伤势,长途颠簸只怕受不住,如果只救你,我只要告诉贺沫帖儿,派你去给我大哥送封信。你在半路溜回江南就行了。” “那你呢?”游淼问道。 李治锋没有回答。 两人走到一座矮山前,游淼四处看看,这里守卫倒是十分松懈。李延戴着手铐脚镣,正在山坡后忙碌,每个汉人一辆板车,上面载着死去的尸体,大多是屠城后的老百姓。 这些汉人奴隶把自己同胞的尸体拖到城外,再扔进一个坑里,数日焚烧一坑,将尸体烧光。李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公子哥们都冻得浑身青紫,却战战兢兢,在为鞑靼人卖命。 “你恨他么。”游淼站在坑外,问道。 “不恨。”李治锋淡淡答道。 游淼又问:“我想救他。” 李治锋说:“昨晚我听见了。” 游淼想到李延曾经差点就杀了李治锋,这仇恨或许仍存在李治锋的心底,他又问:“我的意思是,我能救他出去么?” 李治锋颔首道:“可以,你说了算。” 正好这时坑边没人,游淼便一侧身朝焚尸坑去,李治锋则在高处走开去帮游淼放风,游淼下来的响动惊动了处理尸体的少年们,于是个个直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面露希望,要朝游淼奔来。 钱徽:“子谦!” 平奚:“你可算来了!你没死!” “都别过来!”李延小声朝他们警告。 游淼跑到李延身边,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低声充满威胁道:“你这个废物!读了这么多书,你的气节在哪里!” 李延刹那就愤怒起来,反而揪着游淼的衣服,转身把他按在墙上,五官狰狞,形容恐怖:“我废物?!气节能救国救民?!气节能把鞑靼人赶回家去!你倒是说!你有李治锋护着,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别的人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明白?!你他妈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要不是小爷护着你,你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死了!小爷拼死拼活给鞑靼狗磕头,换回你半天性命,你倒是有命去讲什么气节,讲什么荣辱了?!” 游淼与李延呼哧呼哧地喘气,犹如两头发怒的公牛,李延渐渐平静下来,咬牙切齿道:“你读书,你夫子没教你勾践卧薪尝胆的事?!勾践连屎都能吃!待我回了南边,你且看看是气节能救天启,还是小爷能管事!” 游淼长长出了口气,这一刻他明白了唐氏的坚持。 李延却不再理会他,像是对游淼绝望了,转身又去搬动尸体。 “李延!”不远处的一名少年小声道:“你们过来。” 李延道:“没空!快干活你们!别他妈多想了,他不会救咱们的!” “不是!”那少年拄着铲子,朝李延招手道:“你们过来看看,这女的是谁……” 李延神色一凛,扔下铲子快步过去。 游淼跟在他身后,数名少年全部围在一处,看板车上的尸体。那是皮开肉绽,浑身紫黑的柳纱绫,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双手上还捆着绳子,绳索勒到了森森白骨,手腕上几乎被绳索切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肉块。 一阵寂静,游淼的耳边仿佛回响起听雨楼的古琴声,那双支离破碎的手曾经纤纤拨动琴弦,宛转嗓音唱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是柳姑娘……”有人低声说。 一阵寂静,有人哭了起来,游淼忍不住哽咽。 李延表情麻木,说:“把她埋了罢。”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自己先前位置,游淼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错觉,李延仿佛佝偻了许多。 “这个是她给你的。”游淼从怀中掏出玉镯,交到李延手里。李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游淼又小声道:“我会让李治锋想法子,带你们一起回去。” 李延看着玉镯,沙着嗓子道:“要有马,没日没夜地跑,否则一出去就会被鞑靼人追上,从粱西到汉阴,现在全部都是胡人的地盘了。” 游淼说:“不走他们的地方,咱们从正梁关出去,走东梁,进鞑靼人的领地,再经高丽回去。” 李延在地上画出大安城的地形图,抬眼看游淼,在图上作了标记,那是一个监牢,说:“记得了,你千万记得。” 游淼说:“明天三更,我去想办法偷马。” 李延:“你带他们走罢,我走不了,鞑子都认得我。回去以后你找我老丈人,让他拿钱来赎我。” 游淼低声在李延耳畔道:“先试试,不行再说。” 李延:“我不和平奚他们关在一处!平奚他们是奴隶,我是花刺朝贺沫帖儿要回去的……” 游淼说:“我让李治锋朝花刺买你试试,别声张。明天三更,记得把消息告诉他们。” 李延与游淼分开,游淼快步跃上坑边,朝李治锋说了自己与李延的计划。 “马厩就在西边。”游淼说:“我偷到马后在大安城西门外等你。” 李治锋说:“我把他们都带出来?” 游淼说:“这样,咱们分头行事,上半夜一起偷马,再偷平奚他们的牢房钥匙,下半夜你去救女眷们,我去救囚牢里的男人。” 李治锋不假思索便一点头,游淼又说:“花刺是将军?” 李治锋想了想,答道:“那天贺沫帖儿席下第三个就是他。” 游淼问:“能不能把李延买过来。” 李治锋微微蹙眉,说:“我去办罢。” 他们回入营帐,一整个下午,游淼都盯着地图看不说话。他要进行的计划异常凶险——不仅要带李延等人逃跑,还要带走他们的家眷。游淼看地图,李治锋却一直看着他。游淼认真地分析了可能逃跑的道路,并标注了士兵们的换班时间。 “偷马谁教你的?”李治锋出其不意问。 “啊?”游淼想得有点恍神,继而笑了起来。 李治锋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游淼微微蹙眉,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李治锋没有说话,摇摇头,游淼便低下头,专心地看地图,然而他这时候却又看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李治锋的那句话。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又抬眼看李治锋,李治锋朝他略略一扬眉毛。 从前在江波山庄时,他们也是这样,游淼低头读书,李治锋便看着游淼读书,那时候一切都十分自然,然而一别半年,游淼便渐渐地觉得有点异样。仿佛李治锋的目光有若实质,看着他时令游淼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哪里不一样了?游淼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 曾经他们也是这般,倏然游淼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点什么,那句话是在说游淼自己——换做他与李治锋初识的那几年里,游淼说不定不会做偷马救人这等事。换了四年前的自己,游淼被抓到大安城中,他会怎么做?等着李治锋来救,并两人一起逃跑,逃了就算。 而如今他确实与从前不再一样了。仔细想来,这还不是李治锋教给他的,游淼又想到李治锋所问的偷马那句话,赫然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李治锋说话甚少,但每句话里都有特别的意思。 是的,这种事是赵超所教给他的,而这些年里从赵超身上学到的,或许便是那股悍然无畏的勇气。 “和从前不一样,是好还是不好?”游淼索性抬眼注视李治锋双目。 李治锋答道:“好,长大了。” 游淼便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交谈,晚饭送来,是白水煮羊肉,孜然烤饼与奶茶,李治锋便服侍游淼吃了,游淼吃得很慢很慢,李治锋专心致志地给游淼撕开烤饼,游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或许今天晚上一过,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帐篷内十分安静,只有游淼的咀嚼声,李治锋则始终没有与他目光相对,吃着吃着,游淼抽鼻子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可闻。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在眼里滚来滚去,而李治锋并没有开口安慰他,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把他抱在怀里。 游淼喉里梗着的滋味全是苦的,他断断续续地把面饼朝嘴里塞,哭得全身发抖,却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不吃了。”游淼哽着说。 李治锋默默点头,大口吃起烤饼与羊肉,游淼从脖前解下母亲留给他的玉佩,那玉佩辗转流离,曾经在捡到李治锋的那一天,从游淼身上到李治锋身上,再由李治锋在科举时还给游淼,国破那天游淼被俘虏,玉佩也随之丢失,然而李治锋将他救醒那天,玉佩又回到了游淼的身上。 游淼把玉佩拴在李治锋手腕上,李治锋转头,一手按住了游淼的手指,游淼却反而按着李治锋的手,把手指抽走,说:“你要去救人,我怕你有危险。” 李治锋的眼睛红了,游淼却不待他拒绝,也不容他回答,起身离开帐篷。 北风呜呜地吹着,天黑得很早,游淼出外走了几步,李治锋便默不作声地追了上来,刺骨的寒风令游淼牙关打颤,他却没有回头,始终走在前面。 一前一后地走了很远,游淼专挑巡逻兵士少的地方走,李治锋服饰华贵,偶有过路的鞑靼兵都意识到他的身份不寻常,遂纷纷朝他行礼。游淼上了山坡,李治锋一整衣冠,来到一座宅邸前,朗声说了几句话,兵士忙前去通传。 花刺正抱着个女人又啃又亲,李治锋入内,游淼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少顷只见衣裳褴褛的李延被两个士兵架了出来,扔在地上。李治锋负手走出,长身而立站在院中。 内里花刺哈哈大笑,一名通晓鞑靼话的汉人翻译恭恭敬敬朝李治锋说:“将军说,这厮既是得罪了殿下,将他在此打死不妨。贺沫帖儿将军处,我家将军自会前去分说。” 花刺一声下令,外面兵士便举起棍子,一棍下去,将李延打得闷哼一声,不住躲让。 花刺饶有趣味地说了句话,汉人翻译又道:“我家将军请沙那多殿下前去喝酒。” 李治锋淡淡道:“不了,冒失前来,已打扰了将军,我亲眼看着把这厮打一顿就行。” 两名兵士踢球一般,将李延打过来又打过去,李延初时尚且双手护着头躲避,及至被一棍打在头上,赫然眼冒金星,连哼也哼不出来了,死狗一般地摔在地上,兵士棍棒再下去,李延先是呕了一堆晚饭,又开始呕黄胆水。 游淼看得不忍,抬眼看李治锋时,却见花刺抱着一个女人出来,花刺松松搭着袍子,一身肌肉勇武纠结,袒着满是黑毛的胸膛,怀中搂着李延的妻子唐氏。 “且慢。”李治锋说。 李延浑身抽搐,在院中爬行。 唐氏眼中泪水盈盈,转过头不忍多看,花刺却拈着她的下巴,强行让她侧头,看李延挨打的模样。 李治锋沉吟片刻,说:“此人我想带走教训,免得污了将军院子。” 花刺唔了声,注意到唐氏的神情,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治锋又想了许久,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鞑靼话,花刺会心一笑,不屑扬手,示意李治锋领去就是。 李治锋一点头,便负手于背,出了将军府,游淼心头大石落地,忙半抱着李延,把他带了出去。 城外的小马厩前有两名鞑靼兵在看守马匹,军马都在大营中后方,不可能放在城边上,这里的马匹只供信报兵往来所设,俱是短途马。游淼在坡上等候,李延喘着气,头发上满是冰雪,哆嗦着抓住游淼的衣袖,嘴唇发抖。 “什么?”游淼道:“李延?李延!” “救……你嫂子。”李延在游淼耳畔虚弱道:“别管我了,救她回去……” “救不了。”游淼低声答道:“你也看到那情形了,救不了她。” (二十六) 他依旧记得临别时唐氏悲伤的那一瞥。但李治锋再有办法,也救不出唐氏,能把李延要到手上,全因他妻子就在花刺手里。若贸贸然去讨要唐氏,极有可能触怒花刺,李治锋已经为他们做得够多了,不能让他有危险。 “救你嫂子,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李延说:“我的命没关系……” “不行!”游淼咬牙道:“你知道把你弄出来费了李治锋多大的力气吗?现在稍不小心,就会连累他死在这里!” 正说话时,坡下李治锋一声唿哨,游淼顾不得与李延再说,拖着他滑了下去。李治锋已将那鞑子守卫解决了,尸体甚至没流血,软绵绵地趴在雪地上,想是被扭断了脖子。游淼过去快手快脚地脱下他的衣服,给李延换上,又逐一解开马匹的缰绳,将奄奄一息的李延扶到墙边,让他靠着一根木桩,毛帽压下来挡着双眼,两手抱在胸前,又朝他手里塞了把匕首。 “老天保佑我天启……”游淼颤声道:“李延,你自求多福罢,我去救人,待会就回来。” 李延靠在火堆旁,稍稍缓了些,眼里全是泪。 “你留着……你留着……”李延把匕首放回游淼手里,喃喃道:“见了你嫂子就想法把她救出来……” 游淼与李治锋离开,赶向关押其余人的地方,沉默的夜里,游淼忽然问道:“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说:“我送你们到蓝关。” 游淼默然点头,李治锋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游淼却问:“你以后去哪?回犬戎族的地盘去么?” “犬戎族没有地盘”李治锋答道:“你又忘了。” 游淼想起来,这是李治锋不知道第几次提醒他了,犬戎是没有家的。但他难过得要命,只要想起来就像有人要硬生生地把他心里的一块撕走,只得不住没话找话来说。说得昏头昏脑,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要说什么了。 囚牢所在的低谷处是个风口,一进去寒风就像刀削一般凛冽且令人难受,游淼抽出削铁如泥的匕首,囚室外却没有人看守,天实在太冷,鞑靼兵们都跑光了。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囚室,外面上了把生锈的锁。 “子谦!” 游淼一靠近,铁窗处便有人惊呼,游淼忙示意不要说话,上前使力,李治锋过来以肩膀顶着,两人合力将锁撬开。囚室内叮当作响,一个……两个,少年们戴着手铐脚镣踉跄出来,过一个游淼算一个,一共十六个。 “马够吗?”平奚出来第一句问道。 钱徽问:“李延呢?他让咱们先跑,他怎么办?” 林洛阳道:“先想法子把手铐脚镣取了,否则动静太大。” “都别说话!”游淼说。 他躬身给平奚试了一次,脚镣的铁环太粗厚,又是生铁打制锈迹斑斑,匕首再锋快也不可能切开脚镣部分,游淼只得把匕尖塞进脚镣间的锁链,挑开缝隙,拔出后摘下一环,暂且解去行动问题。 “手铐不管了,快!下一个!”游淼让下个人过来,单膝跪地,挨个给他们挑掉脚镣,不片刻所有人脱缚,李治锋前行探路,游淼带着十八名少年叮叮当当地在后面跑。 乌云蔽月,狂风掩去了脚镣之声,游淼心中狂跳,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现在已经将近成功了一半。 马厩外,李治锋在山坡上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游淼道:“我去了,你注意战马别发出声音把人引来。有危险就先跑,跑得一个是一个,别等我。” 游淼下意识地点了头,李治锋便抽身离开,犹如雪夜中的孤狼,纵身一跃,竟是避开小道,沿着山崖徒手攀爬不住拔高,跃向山顶的石堡。被贺沫帖儿掳来的汉人女子便都被困在石堡中。 到得马厩处时李延还在,这夜的雪实在太大,几乎没人放哨,全去偷懒了。谁也想不到,俘虏会在今晚逃跑,何况冰天雪地,能跑出多远,迟早也是冻死在路上。 “李延!”少年们纷纷上前去,游淼马上道:“都别乱!先把马匹嘴巴封起来!别乱!一人一匹!” 二十二匹马,少年们先是捆住马匹,马匹不自然地动了动,却没有抵抗,游淼检视马屁股,却都是大安城原先驻军所用的兵马。料想是鞑靼人屠城后收缴的。 正好了,老马识途,只要大伙儿撑得住,这些马一定能把他们带回中原去。 “都上马都上马!”游淼整理完马匹,让人都翻身上去,李延却闷哼一声,游淼蹙眉道:“怎么回事?” “他的腿断了!”钱徽道。 游淼蓦然一惊,忙上前检视,李延脸色雪白,嘴角带着血,不少人又下马,围着看李延的脚。 “什么时候断的?”游淼蹙眉问道:“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李延苦笑道:“没事,少男你带我。” 平奚道:“得给他接上,不然这条腿就废了,谁会接骨?” “没有药怎么接?” “我来……” 一名少年过来,游淼认得他是太医的侄儿,李延被接上断骨,登时两眼翻白,痛得全身抽搐。 “被打断的,谁下这么重的手?”少年问道。 李延喘着气,嘴巴被咬得满是鲜血,众人纷纷拍拍他的肩,说“好样的”。 游淼与抬头看他的李延对视,终于明白了——李延早在离开花刺宅时就已经被打断了双腿,一直生怕给自己添麻烦,便强忍着不吭声。 林洛阳拿着残缺的木板,过来当夹板给李延夹上,游淼抱着李延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李延不时回头看,问:“李治锋去救人了?” 游淼点头。 李延又说:“救你嫂子去了?” 游淼没敢说,唐氏不可能被救出来,与唐氏相比,他更希望李治锋能安然无恙归来。然而少年人们已焦急起来,纷纷开口询问。 “走啊!” “再不走就被发现了!” “还在等谁?” 游淼蹙眉喝道:“等你们的媳妇!” 一语出,所有人皆惊,安静片刻后又有一少年说:“带着她们,能跑远么?” 游淼猛地一回头,认出那少年是太子少傅的儿子,名唤徐如的,游淼便道:“跑不远,就连媳妇也不要了么?” 所有人都轻轻叹气,另一人出言道:“子谦,不是我们忘恩负义,若是被鞑子追上,也势必所有人性命不保。不若先自回去,再花钱来赎如何?反正鞑子扣押咱们为的也只是钱财布匹。” 游淼道:“只怕咱们这一走,她们就不会再活下去了。这年头,女子可都比男人刚烈得多了。”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极其不好看。 “闭嘴,游子谦。”李延低声道:“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容易。” 游淼说:“你们不要媳妇,我还得等我媳妇,等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贼老天要真开眼,一定能保佑咱们顺利回到江南。若要灭了咱们汉人,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回去也不过是等着亡国奴。” 这句话一出,似乎给了所有人一种无形中的鼓舞,余下的时间里再没有人交谈。风渐小了些,雪温柔地落了下来,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只怕将要接近天明了,游淼心急如焚却不形于色。 终于,呼啦啦雪响,一个女孩顺着山坡跑下来,众人惊动,女孩哭着跑向马匹,一脸迷茫。 “飞霜!”平奚惊呼道。 “娘已经去了——!”那少女正是平奚新婚燕尔的妻子,大哭着抱住了平奚,少年们目露痛苦与悲伤,就在此刻又一个女孩跑出来。 “二公主!”有人惊呼道。 被鞑靼人关押在石堡下的女子接二连三下坡,与众少年相拥,有别后重逢的恋人,也有姐弟,纷纷喜极而泣。而最后一个出现在坡顶的,却是长袍染血,提着一把铁剑的李治锋。李治锋微微喘息,不待游淼询问便开口道: “敌人的血。” 游淼:“杀了多少人?” 李治锋:“四十七人,天明时分就会事发,必须马上离开。” 众人:“……” 游淼:“走,快走吧。” 李治锋翻身上马,每名少年带一个女孩,二十二匹马跟随游淼,迅速没入了风雪之中。 “驾!驾!” 声音在雪地上远远传开,游淼知道现在已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多跑得一时,所有人活命的机会便多了一分,唯一的希望就是,天不要亮。 雪停了,寒风暂止,这不是个好现象,比起挨冻,游淼更宁愿老天爷多下几天大雪,雪一下下来便会掩盖蹄印,让鞑靼人难以追踪。鹅毛大雪也会令追捕变得更困难。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心事重重地策马疾奔。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雪原一片金色,游淼粗略计算,自己等人已离开大安五十里。有人已经撑不住了,游淼却不让人休息,回头喊道:“快跑!不能休息!” 少年们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一旦冲出了险境,便是最容易让人松懈的时候,然而游淼却知道这时才是生死关头。晨起的鞑靼人一定发现了李治锋杀死的守卫,并追出了大安城,而李治锋……游淼忍不住侧头看他。 李治锋策马狂奔,数次与游淼李延骑着的战马并行,却总是一触即离。 “你还回大安去吗?”游淼喊道。 风刮了起来,呜呜地在两人耳畔吹。李治锋只是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李治锋——!” 李治锋:“什么?!” 游淼:“你怎么办?!” “蓝关!”队伍最前面的一名少年大喊道。 远处就是蓝关了,然而望山跑死马,奔到蓝关近前,至少还要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跑了半天,日上中天,将雪地照得十分刺眼,诸人已将近十个时辰未吃过东西。 李治锋倏然硬生生地勒停马匹,战马狂嘶,被那巨力一扯,当即嘴角溢血。 众少年纷纷驻马,不明所以,遥望数丈外的李治锋。 李治锋抬头眺望天际,游淼跟着抬头,只听一声鹰鸣,两只鸟成为小黑点,在高空盘旋。 “鞑靼人的探鹰。”李治锋解下背后长弓,放下,接着又举起。 数人屏息,李治锋眯起眼,似在估测与鹰的距离,最后无奈摇头。 李延快不行了,游淼只得让数人就地休息片刻,少年们把李延抱下马来,李延折断的腿已因内部淤血而成了青紫色。 他策马缓缓前行,到游淼身前停下。二人马匹靠近,紧接着,游淼搂上李治锋的脖子,紧紧抱着他,两人动情相吻。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落在他们眉眼上的雪花都被彼此灼热的呼吸融化,化作水滴滚落下来,沾湿了他们的脸,李治锋才与游淼分开。 “你走吧。”李治锋说:“我替你守着蓝关,引开他们。” 游淼:“你别死。” 李治锋道:“不会,你放心,以后我给你写信。” 游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扼住他的喉咙,令他痛苦万分,却无法说出口。他深深呼吸数次,仍无法平静下来,浑身难受得直发抖。他设想过无数次与李治锋的别离,却从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铺天盖地,带着山川的叹息,拥抱了整个蓝关。 “上马。”游淼沙着嗓子吩咐。 少年们纷纷上马,游淼调转马头,朝蓝关的方向走出数步。忍不住再次回头,见李治锋单骑孤影,驻马雪中,静静地凝视着他。 千言万语,过往的回忆,欢喜的,悲伤的,四年,仿佛一生一世,都在那一瞥里。 游淼再次下马,朝李治锋走出三步,李治锋似有触动,然而游淼却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大恩不言报,沙那多。”游淼说:“此去后会无期,天南地北,唯有心中默祝。” 少年们也纷纷下马,到游淼身后,跟随他跪下。 游淼一叩首,李治锋终于为之动容,红了双目,侧过头去无声哽咽。 二叩首,少年们随之跪拜。 三叩首,游淼红着眼睛起身,上马,喝道:“驾!” 二十二骑绝尘而去,扬起雪粉,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李治锋发出一声近乎狼嗥的长啸,那声音带着隐忍,痛苦与难过。 游淼策马狂奔,带领所有人冲进了蓝关,他的热泪在寒风里飘零,听到远方李治锋的声音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气。发出嘶哑的叫喊,似乎竭尽全力,要将体内的那股哀伤吼出来。 彼此的声音在蓝关下久久萦绕不去。 李治锋策马冲上山峦高处,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探鹰发出哀鸣坠向荒野。 一队鞑靼精锐骑兵追到山下,领兵之人在蓝关前喝道:“沙那多!我知道你藏身在此!交出你放走的汉人奴隶!贺沫帖儿将军可留你全尸!否则定将屠你犬戎全族!” 李治锋松弦,一箭射穿了那鞑靼队长头颅,令他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二十七) 深夜,蓝关外。 游淼等人总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马匹已经连着跑了一天一夜,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必须让马儿休息。一个低谷的山洞中,火光忽明忽暗,洞口被大石掩着,外面又以树枝等杂物堆上,挡住了光。马被拴在离洞口不远处,咀嚼着树下的枯草。 游淼注视火堆,自与李治锋别后,他就沉默得近乎变了个人。 洞里十分拥挤,女人们缩在山洞最里面,男人则守在靠近洞口处。李延躺在火堆旁,无声地留眼泪,继而哭了起来,而后越哭越大声,最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守夜的平奚慌忙过来,说:“小声点!” 游淼过去查看李延,他的眼睛里带着愧疚与痛苦,手里紧紧地攥着柳纱绫留下的玉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哭什么,却没有人敢说。 ——他在哭唐氏,哭他的无能,连自己的妻子也无法保护,亡国之时令她受辱。哭现在大家逃出来了,而自己的妻子还在敌营中……鞑靼人发现他们逃跑后,会如何对待唐氏……游淼不敢再朝下想。 他抱着李延,让他倚在自己肩上,李延只是呆呆地看着篝火。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李延喃喃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钱徽应和道,一时间仿佛激起了少年们的哀思。数人齐声唱起了宋玉的招魂,声音低沉而沙哑。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去归来兮,哀江南……”游淼随着诸人唱道。 没有人提前路,也没有人提往事,唱完这首歌后他们分食了游淼带出来的最后一点面饼,便各自沉沉睡去,保存体力。毕竟天明时还要逃亡,而逃到何处才是尽头,却谁也不知道。 逃过黄河,逃过将军岭,逃过长江,不知花花江南,是否声色犬马一如往昔?再过两个月,桃花就要开了,江波山庄也该种油菜了。而每年都陪着自己的李治锋,却将留在北方,永远不会再回到江南。 游淼在梦里仿佛回到了江波山庄,十里桃花,柳叶飘扬。而就在这时,平奚睁着满布血丝的双眼叫醒了游淼。 “子谦,快醒醒!我怀疑附近有鞑靼人!” 游淼蓦然惊醒,连滚带爬起身跟着平奚出洞外,手足并用地爬上高处,看到远方的平原上有火把排成一条龙。 “不是鞑靼人。”游淼一看便知:“鞑靼人不会夜间在山上活动,很可能是胡人,而且你看……” 游淼又指另一边,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在找咱们,方向不对,那里是秦岭的西南面。” 平奚道:“这里还有汉人?” 游淼摇摇头,他也说不准,但无论如何,此刻不能暴露行踪,否则陡然多生事端。他与平奚简单地商量片刻,两人从前都是文职兵任,大约能摸到一点规律,于是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也不离开山洞,只是把洞里的火灭了。 然而山洞里的人都大约感觉到了些什么,却都没有询问,翌日清晨,游淼让其余人上路,有人已染上风寒,开始发烧,更有人昏迷过去。游淼不敢多拖,让昏迷的人伏在马背上,跟着队伍。 横渡秦岭需要足足三天时间,且这些人身体素质极差,天寒地冻,说不定路上还要再拖。最麻烦的是,他们没有吃的了。 必须在今天找到吃的,否则大家都将撑不下去。饥饿,追兵,寒冷,病痛,这是最绝望的一刻。日上三竿时,游淼既饿又困,眼前一阵阵地发晕,马匹排成一排,在悬崖石道上缓缓前进,偶有小石落下,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李延两眼发青,眼圈凹陷,其余少年都瘦得皮包骨头,更有人发起了高烧,喃喃说着胡话。游淼中午在一块平台上停驻,吩咐他们就地歇息,吃几口雪。 “游大人。”一个女子过来,一身肮脏,秀丽之色却不稍减,朝他盈盈一福。 游淼站在寒风中朝山下看,看见远处的山谷内有树木被砍断的痕迹,回头道:“黄夫人?”他认得那女子,乃是当朝大学士黄渊的夫人卫氏。黄渊老夫少妻,妻子只有二十二岁,容貌甚是倩丽。城破时黄渊已死,幸而卫氏活了下来。 卫氏:“姐妹们有几句话,思来想去,派我过来,想对游大人说。” 游淼以为她们又出了什么事,忙道:“如果是让我们先跑的话就算了,都逃到了这里,不可能扔下你们……” 卫氏忙制止游淼,笑着说:“不,大人您误会了。我是来感谢大人救命之恩的,游大人年纪虽小,却是朝中众臣翘楚,天启有您,乃是上天所赐之福。” 游淼忙谦让,卫氏又柔声道:“那天,您的侍卫将我们救出来,连着杀了数十人,英勇无匹,二公主问他,他只道是您的吩咐。昨日蓝关一别,我们都知游大人失此忠仆,心中难过。而人有悲欢离合,请大人为了天启,为了中原大业……切记节哀,万不可悲痛伤身。” 游淼明白了,卫氏等女见他心中哀痛却不形于色,怕他积而成疾,遂出言安慰。 游淼嗯了声,点了点头,说:“谢了,黄夫人。” 他一抬头,又见众女嘴唇苍白,围着火堆取暖,不时朝他这边望来,面现担忧之色,遂心中感动,说:“大家彼此支撑罢,回去就好了,已经到了这里,千万不能倒在路上。” 正在这时,山下倏然传出一阵打斗声,还夹杂着人的惨叫。所有人登时惊觉,游淼马上道:“都别慌张!留在这里!来几个人跟我去看看!” 游淼从战马上解下弓箭,负起箭囊,却有人道:“子谦,我们应该跑才对!此地不宜久留!” 游淼道:“不不,先看看情况,万一是汉人军队在和胡人交战呢?” 游淼骑上战马下山,在半山腰上看得清楚了些,果然是一队汉人在与胡人交战,看那战袍似是鲜卑人。汉人却看不出哪个部队的,平奚要喊,却被游淼制止住。双方实力相当,游淼暗自点数,一五,一十,十五……鲜卑兵二十,汉人十二,正隔着一条小溪射箭,不片刻汉军似乎抵御不住了,便转身逃跑。 逃跑之时又被射死了几个,当即阵脚大乱,最后沿着树林的边缘奔逃,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 平奚颤声道:“怎么办?他们人数多。” 游淼道:“回去再叫四个人,咱们左右包抄,杀下去!” 平奚心惊,游淼却容不得他细想,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吼道:“不然大家都是死!不被鲜卑人杀,也得饿死!” 平奚被这声吼镇住了,当即回去点人,与游淼在树林外准备,大家各架箭上弦,游淼沉声道:“别怕死,待会我发令,大家就射箭,我冲,大家就跟着我下去,杀得一个是一个。” 数少年点头,手中全是冷汗,游淼知道他们第一次上战场,都不免有点怯场,但这种时候已容不得这许多了,待得汉人靠近,游淼便低声道:“放箭!” 六人同时放箭,乱箭射倒疾奔中的鲜卑兵士。游淼又发令道:“抽箭!” 再次架箭, 游淼:“射!” 所有人松箭,第二轮乱箭过去,射倒三名鲜卑人。 游淼:“架箭——”紧接着又架箭。 鲜卑人发现了偷袭,转头寻找偷袭的来源,游淼愤然怒吼。 “杀——!” 六人同时呐喊,从树林的掩护中冲了出来!这时鲜卑人已冲过了偷袭地,前面的汉军有人吼道:“援兵来了!随我杀回去——!” 那赫然是赵超的声音,游淼一阵头皮发麻,大叫道:“赵超——!” 双方登时士气高涨,游淼大喝道:“随我杀——” 两股兵马将鲜卑人逼到中间,同时冲击,鲜卑人发现偷袭只以为是大部队,未发现只有六人,先前又被游淼射倒数个,现在败意一生便被杀得人仰马翻。 不片刻战局便定,鲜卑剩下五人,纷纷跪地求饶。 游淼翻身下马,赵超摇摇晃晃地走出一步,身上满是鲜血与污泥,眼睛布满红丝,犹如刚从修罗地狱中爬出的战神。他的双目呆滞,只是定定看着游淼,继而把头盔扔到一旁,快步跑向游淼,游淼冲过去,两人撞在一处,紧紧抱着,摔在溪边的地上。 “回来了……”游淼咽下眼泪,抱着赵超哽咽道。 “回来了就好……”赵超喃喃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刻钟后,战俘都被天启兵士抹了脖子,尸体扔在河边,逃难的众人喘得一口气,被赵超手下的兵士带下山。游淼与赵超互道别来之事,才知道原来自他们逃离蓝关后,赵超一直没有回中原,而是在秦岭下徘徊辗转,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 途中他们碰上了大批难逃的败兵,赵超以三皇子之威震慑败兵,将他们重新编队,交给秦少男,让他们沿着官道后撤。一时间整个巴山秦岭至粱关都沦陷了,去哪都碰上胡人,已成了五胡的地盘。 而赵超则带着二十余人,开始寻找被抓走的游淼的下落。 “你居然被抓到大安去了……”赵超这才知道惊险,难以置信道:“我一直以为那几个鞑兵是逃兵。” 游淼将大安城内发生的事告诉了赵超,赵超反而安慰他道:“不妨,来日还有见面的机会。” 游淼已对和李治锋再见面不抱多少希望,苦笑道:“或许罢。” 赵超又道:“只要能打跑鞑子,再联系上犬戎人,要见面不难。” 游淼只是淡淡地嗯了声,赵超拍拍他的肩,小声道:“振作起来,我们现在还没有脱险,不能掉以轻心。” 游淼意识到赵超所言不差,毕竟他们还没有回到中原。 但与赵超等人汇合,总算令他松了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有了倚仗。赵超检视过逃亡的诸人,与二公主抱头痛哭后,当夜就在秦岭下宿营。马匹本就不够用,只能分食赵超他们带在身上的干粮。 一夜北风狂吹,游淼已有许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当夜睡在赵超身边,终于疲惫入眠。 然而清晨时分,放哨的兵士又把他们叫了起来。 “三殿下!有追兵!”兵士进来便道:“是鞑靼人!” “怎么回事?”赵超道:“鞑靼人不应该到蓝关以西来啊……” 游淼刚睁眼便反应过来,说:“是追我们的!快跑!” 所有人再次上马,冲出了宿营地,一路朝南疾奔,找到了官道。游淼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空上,没有探鹰……看来鞑靼人是根据足迹追踪的。他们刚入蓝关,赵超不敢驰官道,怕被胡人碰上。 而根据败兵的消息,现在的胡人与鞑靼人已经分割了地盘,秦岭以西的大片土地,他们所穿过的地方都划给了五胡分治。大安以东则都给了鞑靼人,处处都是危险,赵超竟是有胆子带着他们穿过胡人的地盘。 沿途冰雪消融,越逃越往南,春天已来到此处,两道黑色的土地萌发出嫩绿的青芽。只要逃过长江,他们就回到了天启的地盘。根据目前得到的消息,胡人,鞑靼人都还未曾渡江,天启人正在长江南岸苟延残喘。 逃亡的路上简直惊心动魄,有好几次他们藏进了废弃村落,赵超让所有人不要吭声,掩盖火堆,自己骑马,并带着三头空马,前去引开鞑靼人。 某一次鞑靼人直接就从他们的面前冲过,追着赵超而去。而赵超总是有办法甩开追兵,再回来与他们汇合。 南诏元年二月廿三,游淼几乎已忘了时间,只是疲于奔命,一路上麻木地逃亡,休息,刚喘得一口气,又是足足一日的逃亡。这天他们逃到了粱西平原的最东边,如血夕阳照耀了整个平原,鞑靼追兵于平原尽头现出身影。 诸人勒马小溪前,春季刚至,溪流冰雪消融,携着碎冰从上游冲下,女孩们二人一马,骑马渡河,赵超与游淼等人在河前眺望。 “打?”赵超握剑的手发着抖。 所有人色变,游淼摇摇头,说:“打不过。敌众我寡。” 加上游淼与赵超,己方能参战的只有十五人,其余人的战力可忽略不计,鞑靼人却足足有五十人,他们竟然能从蓝关一路追到这里。 “晚上无法再逃了。”赵超说:“马都跑不动。” 这几天日夜不停地赶路,战马已经濒临体力极限,过河的马腿都在发抖,游淼说:“这里的地形你熟不?有没有地形能利用?” 赵超摇头,说:“要么我彻底引开他们,你带着其余人能跑就跑。” 游淼说:“我觉得他们已经变聪明了,你看,他们距离咱们不到一里路,却没有急于进攻,就是之前被耍了几次。” (二十八) 赵超说:“必须把他们全解决掉,要么大家就在这里背水一战,保护二姐和女眷们过河,轰轰烈烈赴死,不枉生为男儿,来世上走一遭。” “不!”游淼果断道:“不到最后一刻,大家都不要放弃。” 前去探路的平奚照顾女眷过完河,策马回来,说:“前面发现一个破庙。” 赵超与游淼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主意。 “利用破庙埋伏。”赵超道:“咱们手上还有箭矢,一路上几乎没浪费过。” 游淼几乎与赵超一拍即合,他答道:“我去带人去布置埋伏,你带人在后院等候。咱们再设一个陷阱,假装自己人和自己人杀起来了。” “这个主意好!”赵超马上道:“咱俩分头布置,力求把他们一网打尽。” 十五人对五十人。 正面搦战游淼没有这个胆子——拼体力,汉人先天就拼不过游走塞外锻炼出来的鞑靼人。然兵不厌诈,鞑靼人没有他们的脑子。 打仗其实也就是骗人,把敌人给骗倒了甚至骗死了,自己就赢了。 前方已是起伏的丘陵地势,他们沿着路上山,一边走一边注意地形,两道都是树林,容易埋伏,游淼道:“在这里布绊马索,再埋伏五个弓箭手。” 赵超道:“不错,谁去诈降?” 游淼道:“我去。” 赵超色变道:“不行!你让李延去。他身上带伤,鞑靼人更容易相信。” 就在这时,上面又有人喊道:“三殿下!快来看!” 游淼与赵超攀上高地,见入夜时分,一丝紫色的光于地平线上照向群山,他们刚刚渡过的小溪处,鞑靼人与不知什么人战了起来,有人被杀了,尸体倒在河里,把河水染成暗色。 “应该是追过来的胡人。”赵超道:“你发现了么?刚开始追咱们的鞑靼人将近上百,一路上人越来越少了,多半也是被胡人杀了。” 游淼蹙眉道:“可鞑靼人和胡人不是联盟么?” 赵超:“塞外几个族的关系都不牢靠,也有结下世仇的。这么多年杀来杀去,恩怨很难说得清。” 游淼问:“去帮忙?” 赵超道:“别,万一落胡人手里,也绝不好过。先看看再说,万一不用打了呢?快看!又死了一个!” 他们又看了一会,光线太黯了,看不出是哪方在杀人,也看不出具体战斗过程,直到夜幕降下,漫天繁星升起,再也看不见了。 “最后还有几人?”游淼问。 赵超道:“还有不到二十,我记不清楚了,太好了!我们现在有很大胜算了!” 游淼喃喃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跑路,不过算了……战罢。” 鞑靼追兵追到了这里,料想不可能就此放弃,赵超与游淼商量片刻,取消了先前的计划,让所有人在破庙里暂且休息,生火过夜,再在破庙外的必经之路上埋下弓箭手。 他们的东西已全吃完了,倒春寒一来,天气又有点阴冷阴冷的,少年们都瑟缩在火堆旁发抖。 “李延呢?”游淼坐下,发现李延不在了。 “去掏老鼠洞了。”一人回答他,说:“找点吃的。” 游淼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都没有赵超的讯号,只怕鞑靼人今夜不会上山。他倚在墙角,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连数日都在逃亡,更没空打猎,足足饿了快十二个时辰,已快撑不住了。 赵超回来,扔下头盔,浑身酸臭味,舒了口气,说:“今夜可能不会来了,我留了两个人放哨,先睡罢。” 游淼点了点头,寻思去找点树皮吃,明日才好行动,但他既饿又冷,不想爬起来……算了就这样罢。 夜半,他闻到点香气——破庙里,几个少年围在一处,用破碗煮东西。没有吃的还好,一传来香气,游淼只觉快死了。片刻后,那边李延的声音说:“给三殿下。” 一碗米汤端了过来,赵超看了一眼便问:“哪来的米?” 有人答道:“李长史从鼠窝里掏出来的。” 赵超接过,三十余人,就只有这么一碗吃的,他转手便递给了游淼,说:“吃罢,吃饱了才好杀人。” 游淼直咽口水,接过碗,被所有人看着,只得勉强喝了口粥,然而粥一入口,游淼便忘了世上所有的事,登时活过来了,大口大口地把它灌下近半。温热的米粥过喉咙时有种起死回生之感,游淼只觉这些年里,再没有碰上过比这碗粥更好喝的食物。 他喝了半碗,把碗递给赵超,赵超却摇摇头,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看。 游淼一眼瞥到李延等人正在看他们。目光十分复杂,被游淼一看,数人都纷纷别过头去。 “子谦。”赵超低声道:“你给我记得了。” “什么?”游淼茫然问。 赵超:“我就对你一个,是真心的。” 游淼刹那震动,赵超拍拍他的肩,起身道:“我去看看,能打只兔子回来吃不。” 赵超离开,游淼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赵擢,赵愗两父子都被鞑靼人抓走了,如今赵家真正说得上话的,有资格的,只有赵超。如果回到南方,南逃的士族世家还未曾拥立新帝,那么赵超当仁不让,就是皇帝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不,如今战局堪忧,江南一地还有危险,但一路上,游淼也渐渐发现,李延等人对赵超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可能只有他游淼是最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如果大家安然无恙,回到江南,他游淼就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能不能活下去还难说呢,游淼忍不住自嘲。国家,山河,家,还有他的江波山庄……如果让他去换,他宁愿用江波山庄及自己的仕途,换回李治锋的陪伴。然而北方大地满目疮痍,若在这时跟着李治锋回犬戎,便是在江山覆灭之时置千万百姓,国家于不顾。 他愿意放弃荣华富贵,却决计无法坐视自己的故乡被鞑靼铁蹄践踏。 火堆噼啪燃烧,游淼渐渐困了,倚在破庙角落里,再醒来时发现赵超巡逻回来了,把几个布袋扔在地上,里面是鞑靼人随身携带的羊肉干与皮袋酒。 “吃罢。”赵超道:“我带人去看了一次,鞑靼人都死在溪边了,整整五十具尸体。” 所有人马上动了起来,去烧水,将肉干加进去,不多时香气传来,有饿得两眼发黑的便不管了,直接用手抓着吃,赵超慢慢地咀嚼肉干,又递给游淼酒,示意他喝。交谈的嗡嗡声响起,一众人逃亡了足足十天,此刻才终于真正地放下心头大石。 十天里挨饿受冻,过着下一刻便要死亡的日子,如今终于逃出了地狱,那情绪渐渐地传开,大家脸上都带着喜色。游淼却吃着肉干,心不在焉地思考回去以后的事。 就在这时,破庙的后门砰地一声响起,庙内少年们登时慌了,一个女孩尖叫起来。 “什么人?!”有人喝道。 赵超迅速抽剑在手。 门又沉重地砰然声响,像是有什么扑在了门上。 “别怕!”赵超喝道:“拿出武器!敌人没几个了!” 少年们围成一圈,站在后门前,以武器指着后门,门又轻轻地一响,那一响时,门外渗出血,蔓了进来。那一刻,游淼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 游淼迈出一步,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他的眼眶,他再上前一步,像个小孩般大哭起来,紧接着冲上前去,把门打开,一个满身血污,高大的男人倒了进来,游淼抱着他,跪下地去,抱着他的脖子,发疯般地埋在他的身上大哭。 李治锋显是经过一场殊死的硬仗,此时一手脱力,打着颤,抬起来搭在游淼的肩上,往游淼手里放了一枚狼牙,疲惫地笑了笑。 当夜,李治锋闭着眼沉沉睡去,游淼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借着火光注视他熟睡的面容。忍不住凑上去吻他的唇,李治锋睡得迷迷糊糊,伸手搂住了他,把他牢牢抱在肩前。游淼的命终于又回来了,这个世界瞬间有了色彩。 他们翌日启程,李治锋只是战得太狠脱力,休息一夜,补充食水之后便缓了过来,游淼提心吊胆地守了一晚上,天明时再醒来时,却是被马匹颠醒的。他睁开眼,李治锋便道:“没事了,睡罢。” 于是游淼又侧身抱着李治锋的腰,在他身前入睡。 赵超驱马到前面,问道:“回来了?” 李治锋只是一颔首,赵超说:“多谢你救了他们。” “不客气。”李治锋淡淡道。 赵超在前头带路,渐渐的,太阳升起来,照在山峦间,仿佛把春天的温暖带给了整个大地,吱啾鸟叫在林间回响。睡了许久的游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李治锋便摸了摸他的头。 游淼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李治锋也没有说什么,仿佛两人只是分开了一夜,而现在又在一起了。 “那队鞑靼人都是你杀的?”游淼问。 李治锋嗯了声,说:“人太多了,又都是好手,我一个人打不过,只得一点一点,偷袭解决。从蓝关下追到汉阴。” 游淼点头,说:“连你都打不过的,可见很厉害。” “那一百人是贺沫帖儿的亲卫队。”李治锋说:“他铁了心要把你们抓回去。” 游淼舒服地蹭了蹭,缩在李治锋怀中。李治锋又问:“南边怎么样了?家还在吗?” “据说胡人还没打到长江以南。”游淼道:“希望老天开眼罢。” 他时刻不愿离开李治锋,时而摸摸他的手,两人手指纠在一处绕来绕去,时而抬起头,李治锋便吻吻他,眼里带着温情。 “回去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办。”游淼说。 “回去好好吃一顿。”李治锋说:“睡一觉。” 游淼笑了起来,在李治锋的眼里,事情总是这么简单。 这一次再没有鞑靼人追兵,他们在赵超的带领下离开粱西,渡过黄河,小心地曲折前行。沿途大批土地都已沦陷,路边时不时可见逃亡的百姓,村庄被烧成焦土。进入京畿后,他们驻马将军岭高处朝下看。 昔日的京城已化为废墟,一名过路的百姓告诉他们,鞑靼人将京城的财物洗劫一空,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十天十夜,京师化为灰烬。现在五胡正在黄河南岸,京师西侧的成川盘踞,扼守了北上的大路。 成川地处东、西、北三路交汇,是古来的一处重要兵防之城,赵超考虑良久,不敢冒险,绕过京畿,改走南边,翻山而过。一队人走走停停,进入了胡人的地方。赵超早有预备,让一众人换上胡人的兵服,假装是押解战俘,跟在李治锋身后走。碰上胡人便让李治锋去交涉。 如此数次,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两股盘查兵。李治锋虽不会说鞑靼话,却会说鲜卑语,喝骂的声音十分凶狠,听得游淼心惊胆颤。 这一天他们抵达京畿的最南边,意外地发现全是胡人的军营。 “糟了,这下可能过不去了。”赵超忧心道。 游淼,赵超,李治锋三人进入流州地界,远方的山在烧,黑烟升向天空,灰烬在天底下飘扬,胡人居然放火烧山!这是游淼始料未及的,看来胡人仍在进攻,而天启军正在抵抗。上万鲜卑军筑起防线,拦住了长江北岸,对面便是天启军的阵营。 只差一步,就能回到江波山庄了,然而这一步却犹如天堑。 “从沛县走。”游淼果断道:“这里我熟,跟着我!” 换成游淼与李治锋带路,领着赵超等人穿过茶马古道,远处沛县依旧,城外的路上却多了盘查的胡人,赵超示意不可上前。 游淼驻马看了片刻,带他们离开茶马古道,前往碧雨山庄,途经路上的一个食店,他翻身下马,前去敲门,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黄昏时分,游淼推开门,里面一阵臭味,那食店正是他从前每次出入山庄时,经过喝茶与吃饭的地方。李治锋也记得这里——他曾经下山给游淼找大夫,在店里喝过一碗茶。 游淼进入内堂,看到老板娘的尸体睁着眼,尸身已经臭了。 数少年纷纷进来,都捂着鼻子,店后还有发臭的鱼虾。游淼转了一圈,见食店里的钱财已被洗劫一空。到处桌翻椅倒。显然是有好几波胡人来过。 李治锋抱起老板娘的尸体,带到后院去,把她埋了。 (二十九) “跟我来。”游淼带着人到仓库里去,里头空空如也,粮食也没了。他躬身拉开木板,里头是一个地窖,游淼又说:“来,都下来。” 地窖空间意外的大,还存放着不少酒,赵超拿着灯笼,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游淼说:“小时候我常和老板娘的儿子在这里玩呢,对付着先睡一夜罢。” 游淼把稻草铺开,让女眷们在地窖里睡,赵超便安排一些人睡前院,一些人守后院,游淼道:“我去探路。” 赵超阻止了他,说:“天色太晚了,明天再去罢。” 这夜游淼趴在前厅的一张桌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李治锋知道他的担心,过来搂着他,两人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醒来时,游淼便翻身上马,让赵超等人留在废弃的食店里暂时躲避。自己与李治锋前去探路。 沿途全是黑烟,流州的青峰山已被林火烧成了灰烬,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余年的茶林,就这么毁于一旦。 “老头子的产业全完了。”游淼道:“不知道流州城里的亲戚们现在如何。” 李治锋与游淼共乘一骑,闻言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游淼止不住地想他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他们仍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而这一片茶林,也是当年他母亲乔珂儿亲手所植。 经营了十来年,在他出生时便已种下,就这么一把火,全没了。 树没了,还可以再种,但人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游淼想到自己小时候,他爹仍然是疼过他的。小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他爹便在书房里喝茶,喃喃地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游淼去游德川怀里撒娇,游德川便搂着他,摸摸他的头。 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忍不住的难过,自回了流州,他几乎就没给过老头子什么好脸色,最后一句还是三年前的上元节,回家吃饭时与老头子吵了起来,咒他快点死。到得他上京赴考,老头子还让乔珏给他捎钱,夸他长进了。 李治锋抱紧了游淼,游淼摇摇头,李治锋便道:“别哭,人都要离开父亲的。雏鹰离巢,天经地义。” 游淼想起李治锋也从未朝自己提过他的父亲,便擦了擦眼泪,说:“你爹对你怎么样?” 李治锋想了想,说:“他从来不与我说话,也很少与我大哥说话。” “从来不说?”游淼诧道。 “有一次,在很小的时候,我打了只鸟儿给他看。”李治锋说:“他说‘好’。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某个晚上他病死了,大哥不让我去看他。” 犬戎王居然是这样的,游淼有点意外,他又问:“你娘呢?” 李治锋道:“我娘是个汉人。” 游淼:“……” “你娘是汉人?”游淼道:“能找到她么?” 李治锋摇摇头,说:“我娘是被犬戎人掳来的,回去她的村子里后,没几天就死了,埋在月牙泉边上。” 游淼又问:“你大哥呢?” 李治锋道:“他母亲来自一个塞外的小族,我只知道这些。” 游淼叹了口气,说:“你对你爹可能没多大感情……” “我懂你们汉人的孝悌。”李治锋如是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给我解释过,不过犬戎人不用奉养父亲,再说了,你父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必过于悲伤。” 仁、义、礼、智、孝,游淼知道这是汉人才有的观念,塞外部族很少接触这些,有的野蛮人甚至会父子相残,而有的部族则靠亲情来维系家庭。他有时候很难去想象,游牧民族没有孔孟,没有书本,难道就不像是生活在一片人性的长夜里么?雕栏画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带走金银等东西。 汉人也是在圣人先贤着书立传后,方慢慢形成自己的规矩。而一个有书,有文化的民族,不是应该日益强盛才对么?为什么会毁在如此落后的蛮夷人手中? “到了。”李治锋说。 碧雨山庄近在眼前,游淼猛地清醒过来,抬头看那块匾已落在地上,被踩成两半。他甚至不敢进去看,李治锋问道:“我进去?” 游淼道:“一起罢。” 他的声音发着抖,李治锋抱着他,令他平静下来,驱马进入山庄正门。兵荒马乱的景象,整个山庄全毁了,似乎经过了浩大的洗劫。炭化的群山笼罩在湿润的云雾里,簇拥着这个破败的山庄。 大厅窗户破碎,书画被撕坏扔在地上,所幸没有尸体,游淼下马,朝着花园里走,穿过走廊时被吓了一条。 管家死不瞑目,抱着柱子,被乱箭钉在柱上,游淼避开他,认出是王氏带来的新管家。他继续朝后院走,看到几个肚破肠流,被踩死的家仆。李治锋始终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游淼嘴唇发着抖,最后喊出一声。 “爹——!” 游淼声音里带着哭腔,空空荡荡的山庄却无人应答,他跑过回廊,推开父亲的房门,里面空空如也。挨间推门,值钱的东西全被洗劫了,却没有尸体。他渐渐平静下来,找遍整个山庄,连后山的小路都去了,最后确定父亲与游汉戈等人不在这里,终于松了口气。 已是过午时分,游淼坐下来思索,现在定下心,看样子他们都提前跑了。当然也可能是被抓走的,但胡人抓他们做什么呢?连管家都杀,丫鬟小厮们不可能逃得掉。 唯一的解释是游德川提前就跑了,而管家和那几个家仆留下看家,结果被入侵的鞑靼人杀了。 游淼起身,回到父亲的房内,朝李治锋说:“搭把手,把衣柜移开。” 李治锋试了试,把衣柜掀了起来,扔到一边发出巨响。 游淼伸手去探,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格子,抹了半天,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心了。 李治锋说:“是什么?” “地契,借据,银票。”游淼浑身力气都用光了一般,倚在李治锋身上,说:“老头子先一步跑了。” 李治锋点了点头,游淼确认后山通路没有胡人把守,便回去传讯,让赵超等人启程,穿过山庄,沿着后山小路出去,前往安陆村。路上游淼不敢打火把,一行人静悄悄地连夜赶路,及至碰到前方大批的军队,赵超忙让所有人躲到道路两旁的野地里去。孰料过来的人说的却是汉话。 “走快一点!” “当心前面!” “禀告王大人!有马蹄印记!观蹄印应当是汉人的马匹!” 听到这话时,游淼全身一阵发麻,那是激动带来的不知所措,赵超忙起身喊道:“前面是哪个队伍!自己人!我们是自己人!” 过路的兵士停下,纷纷架弩,一人冷冷道:“羯人的探子?放下兵器!” “王勇?是不是王勇?”平奚听到声音便起身,跑出大路,大声道:“我是平奚!” “平侍郎?!”那将领几乎难以置信,失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们在做什么?”赵超上了大路,跃上中间,余人纷纷出来,游淼要起身,却被李治锋按着肩膀,缓缓摇头,游淼点头,知道其意。 王勇这一惊非同小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赵超抱拳,道:“三殿下!聂将军正在前线抗敌,今夜准备偷袭羯人敌营!” 聂丹没有死! 游淼登时眼前发黑,太好了,聂丹没有死,赵超立即上马,说:“快带我去见聂将军!” 这时候李治锋才从草丛中起身,少年们个个喜极而泣,颠沛流离数月,终于见到了自己人。王勇边走边解释,五胡打到长江,现在正在与汉人争夺流州北部的大片土地,短兵相接近十次,朝廷撤进了扬州,大军在扬州筑起边防。聂丹则带着两千兵马,游走于流州,正准备伺机突破防线北上,寻找流落北方的皇族。 扬州的官府内,南逃的士人们群龙无首,各个人心惶惶,胡人招降江南六地,沛县县令自知不敌已率全城军民投降,扬州幸有孙舆镇着,力排众议,让聂丹带兵抗敌。 游淼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王勇将众人带到前线,这里的局面十分混乱,双方正在交战,天明之际,甚至分不出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胡人,喊杀声震天,王勇吼道:“弟兄们,保护三殿下与公主!随我杀回去!” “三殿下回来了——”兵士们齐声呐喊,杀过了敌线。 “三殿下归朝——” “三殿下归朝——!!” 那一声在黑夜中几乎是一呼百应,破晓时的黎明,阳光洒向大地,天启军听到这句,都是短暂一顿,赵超喝道:“弟兄们——!随我杀!” 两百人的队伍冲进了敌阵,羯兵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来了援军,纷纷撤兵,撤离时又自相践踏,当即大溃,王勇带兵就这么冲过了两军交战的前线,己方后阵被惊动,以为被冲了阵,无数兵士包抄过来,游淼大喊道:“别放箭!自己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 场面一阵混乱,越来越多的士兵围过来,守住大营,一名将领排众而出,喊道:“三殿下!” 那是聂丹的声音,游淼疲惫地出了口气——回家了。 整个军营里都惊了,凡是路过的地方士兵都在朝赵超行礼,聂丹把诸人带到中军帐内,游淼已困得说不出话,却不得不支撑着,陪他们议论军情。 “吃的有吗。”赵超说:“先让他们歇会。” “不能歇。”聂丹说:“羯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成败在此一战。” 赵超说:“江北的地形我不熟,是不是能……” 游淼眼皮直往下掉,听着听着就撑不住了,他倚在李治锋身上,靠在帐篷角落里。李治锋说:“吃点东西。” 游淼推开李治锋的手,睡着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李治锋还在身边,远方传来声响。 “过江!”赵超揭开帐帘进来,说:“现在走,先把你们送回江南去。” “又要输了吗。”游淼已经麻木了,咂巴着嘴问道。 “别晦气,有聂大哥在,不会输的。”赵超道。 “他怎么没死?”游淼又问了句。 赵超无奈了,李治锋拍拍游淼的背,让他坐起来。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赵超哭笑不得道。 游淼还记得当时在朝廷上,所有人都以为聂丹死了,而聂丹的死讯直接导致了京城那场大败,接下来是士气低落,帝君不顾一切地出城南逃,鞑靼人有机可乘,杀进了京师。 赵超道:“当时聂大哥受伤昏迷,被一名胡人猎户抓走,那家猎户拿了他的东西,又被鞑靼人买去,才出了此事。快,起来,别睡了,先回你家去!我和聂大哥要回扬州府找人。” 游淼听到回山庄,马上一个激灵,踉跄起身穿好衣服。 北边暂时停战,打得天昏地暗后双方不分胜负,前线有人陆续撤回来,兵荒马乱的,赵超把游淼送上车去,游淼稀里糊涂,与李治锋在车上朝着南边退走,一直退到江边,聂丹骑马过来,在江边纵马一跃,上了渡船。 渡船横过茫茫大江,朝江南而去,聂丹说:“我看东边还有一处悬崖,不知能不能用上。” 游淼登时想起了江波山庄横过两岸的吊桥,马上道:“我有办法了!吊桥还在吗?” 游淼一提,李治锋大约就明白了,却摇头道:“不清楚,我离家的时候还在的。” 游淼说:“跟我来!别去扬州府了!” 渡江之处在安陆村码头的上游五里路,抵达江南岸后还得骑马朝高处赶。官道两侧绿油油的一片田地,却人丁稀少,料想是听得开战,全跑扬州去躲着了。跑了一刻钟,终于见得个人,那人直起身道:“呀!江波山庄的少爷回来了!” 游淼回头笑着说:“是啊!” 奔马疾驰而过,登时将那人甩在身后。 山庄越来越近,游淼放马疾驰,催到最快,大喊道:“驾!” 马速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游淼心中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就这么冲进了山庄,山庄内仍有不少佃户在播种,看见一骑当先,后面紧跟着另一骑,紧接着又是数十兵士,都好奇张望。 (三十) “我回来了!”游淼喝道。 “少爷!” “是少爷!” 佃户一传十十传百,尽数被吓着了,李治锋紧追在他身后,说:“慢点别摔了!” 游淼勒住马匹,一脚蹬开马镫,翻身下马像个丧家犬般踉跄跑向大宅。沈园牌匾依旧,一名小厮正在擦门,游淼冲上去便给了他一脚,继而哈哈大笑,迈进大门。 “少爷——!”那小厮刹那大喊,吼道:“少爷回来了!” “少爷!” 所有小厮都被惊动了,哭的哭笑的笑,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抱游淼,程光武大哭着过来,游淼站在前院里,长长地吁气。影壁上挂着一串佛珠。 李治锋拴好马进门,又有人道:“锋管家也回来了!” “回来了。”李治锋淡淡道:“把人全叫出来,舅爷呢?” “舅爷上扬州去了!”摇光笑道:“太好了,少爷回家了!” 山庄内一片静谧,少了许多人,游淼这才发觉不对,问:“人怎么就剩你们几个了?” 程光武连说带比划,游淼与李治锋才明白,原来江北一打起来,安陆往南撤,乔珏眼见不对,也只得把值钱东西都带到扬州去,暂且避难。数名服侍游淼的小厮却不愿走,各个留下来,乔珏说不动,只得嘱咐程光武,让他们一见势头不对,就火速南逃。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赵超的声音在门外道:“好诗。” 赵超与聂丹这时候才来,游淼说:“聂大哥,三殿下,进小弟家里坐坐罢,都去忙活了!做饭做饭!钱嫂子还在么?也跑了?” “在在。”光武连声道:“长垣在桥那头张望着,钱嫂子没走,山庄里还留着不少人呢,每天上来打扫。” 游淼领着聂丹与赵超进去,当即便有小厮过来扫榻,烧水,聂丹却面带不悦道:“喝茶就不用了,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军情紧急,若无要事,这便告辞。” 游淼道:“不忙,有要事,聂大哥你先坐着。” 赵超吩咐道:“坐罢。” 游淼给两人各泡了一碗茶,李治锋带着山庄的大地图过来,说:“桌子。” 小厮们便将桌子搬进厅堂,李治锋朝游淼说:“吊桥还在。” 哗啦一声,随着李治锋单手一撤,地图唰地铺开,李治锋又潇洒回扯,铺满整张书桌。游淼对着地图沉吟片刻,说:“这是江波山庄的地图,北到郭庄,南至安陆。南边咱们不管它,北边,有两道铁索吊桥,一道是四年前我刚到山庄时修的,另一道,是去年刚修的,都能走人。” 聂丹似乎明白了,说:“夜袭?” “有机会。”赵超喃喃道。 游淼拿过墨笔,在郭庄下游打了个圈,说:“这里还有个码头,到了这里,江道狭隘,风浪湍急,是没有办法走船的。” “唔。”聂丹眯起眼,点了点头。 游淼又道:“咱们可以把人全部撤到江南,两千人,撤完以后,羯人肯定以为咱们全部逃了,就会在南岸扎营。骑兵再从江波山庄北边走,给他们来个背后袭击,从高地冲杀下来。这样他们断了后路,就会被逼到江边。” “这么一来,羯部的兵就要顺着江走,他们都是骑兵,走上游呢,是泥摊地形,马蹄容易陷进去。只好顺着下游走。” 聂丹马上道:“知道了。” 接着把茶一饮而尽,说:“带我去看看吊桥。” 游淼道:“我还没说完!” “不用说了。”聂丹道:“出去传令,让弟兄们秘密渡江。” 李治锋却道:“这里。” 说着手指点点其中一处,是江岸的悬崖,说:“如果没记错,还堆着上万斤的石头,可以等羯人来了,再将这些堆在悬崖上的石块一次全部推下去。” 游淼吓了一跳,问:“哪来的石头?” 李治锋说:“去年夏天山洪的时候,长江带下来的,舅爷派人把石头用木车推到悬崖上,预备筑堤用。 外面有小厮探头探脑,游淼便道:“怎么?” “少爷。”长垣笑着笼着袖进来,游淼麾下小厮除了程光武便以他为长,游淼便笑着招手说:“过来。” 长垣进来,游淼与他抱了抱,长垣嘘道:“给少爷请安,这几个月里大伙儿都急疯了。” 游淼笑道:“这不回来了么?” 长垣又躬身道:“钱嫂听少爷回来,正要做饭,光武说做点简单的先用着,现下灶里做了点面条,少爷看是现在吃还是再待会儿。” “先吃先吃。”游淼差点又要眼睛发黑,说:“端四碗上来。” 外头小厮正捧着木盘等,一听吩咐马上就端了进来,四个大海碗,配上码得整整齐齐,脆皮香糯的烧肉,每碗两个荷包蛋,浸着嫩绿的油菜。游淼闻到香气时眼睛都绿了。第一碗先给赵超,李治锋要端着出去吃,游淼却道:“李治锋素来与我一起吃饭,平日是这样,有客来时也是这规矩。” 赵超看到面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连摆手示意没关系,坐到一旁去大吃。 聂丹只是吃了两口便放下,眉头深锁,依旧看着地图。 游淼与赵超饿鬼般地把面吃完,游淼又道:“李治锋,上等的茶叶来点儿。” 李治锋嗯了声,泡了四杯乌龙,聂丹又和赵超商量片刻,将战术定了,方风卷残云地吃完面,说:“我去安排撤军。” 赵超道:“我带人去山庄吊桥处守着,顺便布置机关。” 李治锋说:“我去罢。” 赵超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俩歇着罢。” 李治锋却道:“这是我家,羯人打到家门口了,我必须出战。” 游淼看着李治锋,这一刻心里暖洋洋的,说:“我也去罢。” 李治锋却吩咐道:“长垣服侍少爷洗澡,惟真跟在我身边传话,少微去扬州给舅爷送信。光武,你到外头去,把离开山庄的佃户都叫回来,让他们预备着开春播种,就说少爷回来了,再不回山庄,地就租给别人了。” 众小厮一声“是”,各自散去,游淼不禁莞尔,要再说句什么,李治锋却朝游淼道:“待会我让惟真回来给你带话,你放心休息。” 游淼嗯了声,李治锋已出去了。赵超想了想,说:“我也去了。” 游淼点头,所有人一下全散了,游淼坐在大厅里,只觉回家实在是太好了。 他恨不得在山庄里跑两圈,再一头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哇哇叫几声,正捧着茶杯喝时,长垣捧着衣服过来,问道:“少爷穿哪件?” “随便。”游淼一身破破烂烂,皮甲已磨得秃了,还穿着鲜卑人的战甲,说:“妈的,老子这条小命,差点就交代在大安城里了。” 当夜雨停,却仍是乌云漫天,正是个偷袭的好时机,游淼先是洗了个热水澡,接着便上床不省人事地睡了一觉。夜里醒来时惟真站在窗外听吩咐,房里刚有动静便进来伺候,说:“锋管家已经在吊桥上守着了,让少爷不必担心。” “三殿下呢?”游淼穿上袍子出来,惟真又问:“三……三殿下?” “那个一脸别人欠了他钱的,跟李治锋走在一处的……”游淼解释道:“眉毛上有道疤的……” 惟真道:“他过江北去了。” 游淼点头,长垣又摆上饭,春笋爆咸肉,一尾红烧鱼,香椿丸子汤,还有一碗蒸蛋。游淼大叹真是太贴心了,全挑油腻的做,生怕他吃不饱。当即又暴饮暴食般扒了三大碗饭,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蒸蛋是李治锋做的?” “是,管家回来过一趟,用了晚饭,给少爷做了这个菜,热在灶台里就又出去了。”长垣答道。 游淼十分满意,饭后又浓浓地来了杯乌龙茶,靠在软榻上,江南的春天仍十分湿冷,火炉烧着,一室暖洋洋的。游淼从进了沈园后,脑子几乎就是全空的了,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字:回家真好回家真好回家真好……而小厮们初时见游淼回来的欢喜劲也过了,几个时辰后,又各做各的,仿佛游淼昨天才离开家,只是和李治锋去流州扬州什么地方走了一趟。 “烧水,洗澡。”游淼懒懒吩咐。 “是。”外头长垣应了,又让二门外家丁去烧水。 初更时分,游淼在桶里泡着,两名小厮给他洗头,穆严说:“少爷这头发怎么成这样了,两个月没洗了罢?” 穆风轻轻给游淼搓背,说:“少爷吃苦了。” 游淼唏嘘道:“我在北边碰上的事,要都说出来能吓死你们。” 一月前他挨的打却大部分都是内伤,只有少数疤痕都已愈合了,头发全粘在一块,足足费了穆严一个时辰才悉数整好,洗顺。 “回来就好。”穆风道。 “嗯。”游淼缓缓点头,寻思接下来得怎么做,李治锋的奴籍得让赵超去了,至于他爱当个管家还是当个主人,其实也无所谓。看他喜欢就好了。乔珏估计听得山庄无事,多半明天就得搬回来。 至于自己那个老爹,还得托人去打听打听,看看跑哪去了。 游淼闭着眼,一手搭在桶边让小厮刷,问:“有那边山庄的消息么?” “那边山庄的茶树全烧了,老爷逃到扬州,舅爷便借了他间宅子,在扬州城里暂且住着呢。”外头等着的长垣道。 “啊?”游淼睁眼道:“真的?” 长垣又道:“小的大前日刚去过扬州,千真万确。少爷不乐意,要么让锋管家带几个人,把他们赶出去?” 游淼和他老爹仇人似的,从前也没少在长垣等人面前骂自己的爹,众小厮都听得熟了。 游淼答道:“不不,让他住着罢,我大哥也在。” “是,都在。”穆风道。 长垣又接话说:“大少爷来过山庄,听得京城出事,焦急得跟什么似的。要上京去找少爷,多亏有舅爷拦着。” 游淼嗤笑,说:“他能顶什么用,一上路多半就得被胡人抓走了。” 说归说,游淼心里还是挺感动的,穆严便笑着说:“多亏咱家少爷了得,锋管家也了得。” 游淼起身让擦干身子,这下才总算洗干净了,小厮们点起香,便都在廊前坐着小声闲聊,游淼依旧坐在厅里打盹,长垣则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长垣:“少爷现在是御史,又是探花郎,只怕来日要做官,就清闲不下来了。” 游淼打了个呵欠,说:“去他奶奶的探花郎罢,早知道上京会这么多事,当初打死我也不上京的。” 游淼乏味地看长垣剥桔子,回想起一年前的这时候,若再来一次,他会去么?或者还是会去。这么一圈滚刀滚下来,简直就成了铜皮铁骨,要是不去,待在山庄里听消息,一会儿是鞑靼人把京城给打没了,再一会儿是胡人打到江边来了……这该有多难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游淼悠悠道,吃了点桔子,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孙舆说得对。有的事去做了,但失败了,也是心中无愧。若一辈子在山庄里混吃等死,他就是个废物。 而经历了这么一次回来,才令他更珍惜太平年代。 不片刻又有人在外面说话,游淼以为李治锋回来了,便道:“怎么了?” 外头小厮道:“厨房问少爷宵夜吃什么。” 游淼便吩咐做点清淡的,心道这么吃下去于国于民,情何以堪?然而在北方那一顿奔逃,回家不吃也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一边说罪过罪过,一边还是要吃。结果厨房给游淼做了一碗鱼片粥,又配了四味小菜,咸鸭蛋戳戳蛋黄能流出油来,游淼吃完以后还觉不尽兴,又让做了碗虾肉馄饨。 这下彻底吃得顶喉咙了,只得侧靠在长垣身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不至于吐出来。 夜半时远远有惨叫声,小厮们都被惊动了,惟真进来道:“少爷!打赢了!江下死了好多人呐!胡狗全死光了!” 游淼醒了,说:“走,去看看。” 惟真忙道:“锋管家让小的回来报信,说少爷不必去了,他马上就回来。” 游淼又有点无聊地坐回去,倚着发呆。惟真前脚刚出去,李治锋后脚就回来了,一身汗,袍子还没换,游淼吩咐人去烧水,问李治锋:“打赢了?” “打赢了,歼敌三千。”李治锋说:“聂丹在带人收拾战场。” “赵超呢?”游淼又问。 李治锋:“回扬州去了。” 游淼:“家里安全了?” 李治锋:“嗯。” 游淼:“去洗澡罢,洗了来睡觉。” 李治锋:“知道了。” (三十一) 一问一答,游淼感觉李治锋说不定就根本没把这群羯兵放眼里,说那话就像打发只野狗般寻常,游淼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把它当成多大个事,问李治锋打赢了没有,就像问他吃了个包子似的。 李治锋去洗澡,没多久便洗好回来了,游淼朝侧旁让了个位,李治锋便过来坐下,身上都是男子肌肤的性感气息,凑过来看矮案上的茶具,游淼便端着杯喂他,李治锋就着杯里的茶喝了,吩咐小厮道:“做点宵夜给少爷吃,清淡为主,别吃伤了胃。” 游淼色变,忙道:“吃过了,再也吃不下了,你吃点罢。” 李治锋便搂着游淼,两人亲昵磨蹭,少顷吃过点心,便回房睡下。那一夜是游淼睡得最舒服的一晚上,没有行房,也没有说话,彼此抱着,三更时听到乔珏在外头与小厮说话,守夜的摇光说:“少爷正睡着呢。” 游淼舒服地翻了个身,知道乔珏回来了,山庄又恢复了原样,便缩在李治锋怀里,幸福地入睡。 翌日太阳洒进房中的时候,游淼是被李治锋摸醒的,他禁不住一身血气上涌,半梦半醒地抱着李治锋就亲,李治锋显是醒了已有一会,想碰他却又怕吵醒了游淼。这下见游淼醒了,便野兽般凑上来,狼一样地扒他衣服,在他脖上嗅来嗅去。 “慢……慢点!”游淼紧张得直喘,李治锋刚插进来他便险些射了,一连半月憋着,被李治锋这么一顶,仿佛内脏都被挤了出来,游淼腹中酸麻,感觉到李治锋这次并不冲撞,只是温柔地顶着他的阳心又挤又磨,这招或许在平日里游淼仍嫌不够刺激,然而足足半个月未行过房事,李治锋这挑逗般的举动却是刹那引爆了游淼的情欲,他感觉到自己的经验正在随着李治锋缓缓地挤压而一点一点地流出来。 就像失禁一般,令游淼浑身痉挛,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夹住两腿,然而他刚一动,李治锋便进得更深。直直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偏生又不给他个痛快。 “啊……啊……”游淼连呻吟声都带着颤,李治锋则在他耳畔道:“放松些。” 游淼不住喘气,双目失神,李治锋将阳具抽出些许,再次顶中游淼阳心,一手手指则搓弄他的乳头,游淼如被电殛般挺直了身子,快感从后庭蔓延到全身。就在刚刚转移了注意之时,胯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李治锋又抵着游淼,以那硕大肉帮研磨他的阳心。 游淼憋不住了,他高挺的阳具随着李治锋的轻顶而渗出水来,说不出是银水还是阳精,那一刻他的心神几乎是放空的,仰头舒服地呻吟。李治锋轻轻一顶,又缓缓挤压,游淼瞬间被催上了高朝。 “啊——”游淼发着抖道:“太爽了……别……别停……” “嗯。”李治锋吻住游淼的唇,胯间仍在不紧不慢地顶他,游淼被顶得银水一股一股流出来,虽只有短短数息时间,却爽得无以伦比,紧接着经验随着李治锋的动作而淌出。这下更将他推进了又一波高朝,游淼爽得无意识地大叫,一下,又一下,经验就像被李治锋操出来一般慢慢淌出来。 平日射经时的快感竟是持续了这么久,游淼几乎要晕过去了,紧接着经验淌空的一瞬,他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呜……”游淼舒服得弓起身,这时候冲上脑海的才是排山倒海的快感,他啊的一声大叫,后庭阵阵收缩,却被李治锋抱着,猛烈地喘气,李治锋开始猛力抽送,游淼感觉到一股热流注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只是短短一盏茶的时分,两人却都精疲力尽,游淼倚在李治锋的臂弯里直喘,半天仍在回味方才的那一刻,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做,实在是太舒服了。 “怎么做的?”游淼道:“太……太爽了。” 李治锋亲了亲他的耳朵,嗯了声,眼里带着笑意,两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游淼索性把四肢摊开,呆呆地看着帐顶。 李治锋耳朵动了动,问道:“外头来客了?” 穆风答道:“人正多着,都在等少爷起早。” 游淼这才想起乔珏已经回来了,当即一个打挺起来,说:“看看去。” 李治锋系上外袍,推开门,灿烂的阳光登时洒了进来。小厮们鱼贯而入,进来伺候,游淼仍抱着被子,一身光溜溜的,嘻嘻哈哈地与少微推着玩。李治锋先去洗漱,片刻后出去吩咐早饭。 一阵忙乱后,游淼出来了,正走到长廊尽头时,乔珏满面春风冲出来,舅甥二人对着一扑,抱了个满怀。 “小舅!这可想死我啦!”游淼大叫道。 乔珏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游淼知道他有话说,忙拉着他朝饭厅走,春日里阳光明媚,家仆在院子里摆开早饭,乔珏刚坐下便道:“你可算回来了,正没主意呢。先说说你那边,如何了?昨夜整个扬州府都在议论你,说你单身闯进大安,就在鞑靼人眼皮底下,把人全给带回来了,当真是这么个事?!” 游淼一听就知是李延,平奚等人回到江南后先进了扬州府,消息便传开了,街头巷尾是有此议论。他便捡自己在大安的事,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朝乔珏交代了些,却是略过惊险之事不提。饶是如此,乔珏仍听得红了双眼。 “来日方长,还有些事,待空了再细细聊罢。”游淼生怕乔珏悲痛伤了身体,忙打住滑头,又问:“我爹他们呢?” “你大哥来了,正在厅上等着,张二也在。”乔珏道:“还有扬州知府,护国军那头派来的人,你带回来的几个哥们儿里的一个,从前是兵部侍郎名唤平奚的,今天天不亮也来了次。聂丹亲自来过,是来看昨天晚上战况的。你游家流州的亲戚,堂叔堂兄,来了两次。上月我说生怕胡人打过江来,让他们也别来了,今天听得你回山庄,又来了次。” “还有扬州兵防司,南边过来的三枢老臣家中,流州府知府,都来过的。” 游淼吓了一跳,乔珏又道:“现在外头就坐着你大哥和张二,其余人都被我请回去了。” 游淼忙道:“那感情好,就告诉他们我一回来病了。” 乔珏说:“正是这么说来着。” 游淼哭笑不得道:“这……全朝着我这儿跑,是做什么来着?” 乔珏道:“三殿下回来了,你倒是说说看,他们是做什么来着?” 游淼老半天没回过神,乔珏笑道:“淼子,都说你这次回来,必定是要当大官了。” “不不。”游淼忙道:“现在朝廷回来了么?” 乔珏看着游淼,缓缓摇头,说:“你那先生如今正坐镇扬州府,苏州知州倒是死了,你先生,扬州知州,流州知州,三个大官儿在扬州府里坐着。现下三殿下回来了,今日你那名唤平奚的好友,让你尽快收拾停当就带着李治锋进城去。” 李治锋一手捏着筷子正喝粥,听到这话时看了游淼一眼,乔珏又道:“照我看呐,要么你今天也别见客了,从后门出去,李兄弟你打马先行,你俩进扬州一趟……” “慢。”游淼制止了乔珏,说:“先不当官。” 乔珏愕然,游淼笑道:“总之我有主意,小舅,我先生没召我进城,这事可万万急不得。” 乔珏也是个聪明人,一听游淼这么说便释然笑道:“是,是你想得妥当,小舅放心了。” 游淼把粥几口喝完便出去见客,乔珏又道:“你爹这半个月都住在扬州咱们的铺子里,时时念叨着你,昨夜听到光武报信,死活要上山庄来看你,我倒是让他先不忙,自古只有儿子去见老子,断然没有老子亲自来见儿子的理。起初我想着让你进扬州去见他一面,一来也安了他的心,二来也免得旁人说闲话……” 游淼真是爱死乔珏了,忙道:“对对,就是这么着……” 说着舅甥二人与李治锋进了厅堂,张文瀚蓦然起身,大喊一声“少爷!”便上来与游淼紧紧抱着,游淼拍拍他的背笑了笑,游汉戈也站在一旁,游淼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哥。” 游汉戈松了口气,说:“可算回来了,没想到短短半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游淼让二人坐,乔珏告退回去打整,而李治锋则过来给游淼烧水,泡茶。张文瀚坐下便拿出一纸文书,道:“三殿下让我捎个信来,让少爷将养好了,便尽快去扬州府里一趟。还有这份文书,是去年让李兄平籍的圣旨,礼部左侍郎下扬州时,也一并带了过来。” 游淼先前听乔珏大概说了次,已心里有数,接过圣旨笑笑,又拍给李治锋,李治锋接了,随手一折收起,游淼揶揄道:“你待怎的?” “不怎的。”李治锋道:“还当你管家。” 游淼点点头,朝张文瀚问道:“朝廷的事怎么样了?” 张文瀚摇头叹息道:“全没了,上个月扬州府上下人都吵吵闹闹,拿不出个说法来,幸亏孙老先生力排众议,调聂将军回防,守住了长江北岸。现下文官无职,武将无印,谁也不听谁的,有人要打回北边去,有人主张先守着南边,过江南逃的人已近二十万,现在都安置不下来。少爷你没见到扬州城里,是真正的人心惶惶。” 游淼嗯了声,李治锋道:“先喝茶罢,张二,你不回山庄里来住?” 张文瀚一愕,继而答道:“文翰现在孙老先生麾下帮忙,少爷,你不快点去见孙先生?” 游淼反问道:“你今天过来的时候,老师问起过我没有?” 张文瀚微微蹙眉,说:“没有。” 游淼明白了,说:“我先不回去,你回去也帮我带个话给三殿下,就说一路劳顿,我病了。” 张文瀚不明所以,却只得点头,游淼说:“你先去扬州忙着罢,有事我会派光武给你递信。” 张文瀚喝过茶,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游淼却以眼神示意,让他别多问,张文瀚便满腹狐疑地去了。 游汉戈一直在旁默默喝茶,直到张文瀚走后,游汉戈这才叹了口气,说:“弟弟,你去见见父亲罢。” 游淼苦笑道:“我倒是想去,你说我现在适合去么?” 如果所料不差,平奚,李延等人,回到江南,就将是新朝廷的中流砥柱,而赵超也将被拥立为帝,毕竟天家就剩下他一人。这天启朝的半个朝廷,全是游淼救回来的。要给他封官,除了参知政事之外,再无适合的职位。然而此刻的局势非常敏感,扬州府与本地士人乃是地方势力,以坐镇江南的三大巨头为首,其中有一名还是自己的老师。 过江南逃的士人,又需要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游淼既是京城探花郎,南逃前在京师当官,出身又在江南一地,最要命的,自己还是孙舆的弟子。这三重身份一套下来,登时不尴不尬,这种时候只能避嫌,等朝廷来请。 游汉戈自然是没听懂的,反而不悦道:“弟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男子汉读书报国,如今国家有难,大家来了江南,都去扬州府报道任职,你称病在家,是个什么意思?眼下若国家要我,我自然是愿意去的,偏偏你这人……” 游淼笑道:“你愿意去当官,我倒是可以举荐你……” 游汉戈却不管游淼说什么,怒道:“这是不忠!父亲逃难到扬州,你不去探望,是为不孝!” 游淼听到这话时便不爽了,然而也不能和游汉戈一般见识,只得道:“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 游汉戈没再说什么,放下茶,说:“告辞,弟弟,你保重。” 游汉戈径自走了,游淼颇有点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根本没法把话与游汉戈说通,料想也解释不了现在官场上的那些事,只得暂时按下。游汉戈走后,听竹别院里,乔珏的贴身小厮便带着账本过来,让游淼查账,游淼根本就没心情去查,说:“都给李治锋就行。” (三十二) “你呢?做什么?”李治锋没有送游汉戈,也没有管张文瀚的事,一直云淡风轻地在主位旁坐着喝茶,游淼答道:“我在园子里走走,想点事情。” 李治锋在厅内对账,又有人来通传,乔珏出去安排开春的耕种,看看田地,并放贷与佃户去。游淼便点了头,径自在花园里抱着膝,坐于长廊中,看着蓝天白云。三月春来晴好,煦日高照。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京城的沦陷犹若隔世,士人南逃仿佛过江之鲫,相信不久后孙舆与诸人定会商议好迁都的细节,定都扬州。游淼几乎能预见赵超身临太宝,登基为帝的场面。然而要打回北方,收复中原江山,或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越是混乱之时,便越不能心急,必须等到诸方势力浮出水面,再看清局势,谋定而后动。 游淼仍记得孙舆昔日的谆谆教导,如今他得知自己回来,并未召他前去任职,必定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山庄里,韬光养晦,等待赵超又或者孙舆的传话。 游淼看着池塘里的鱼,忽然对江波山庄充满了眷恋,在北方奔波这许久,身累,心却更累,山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鱼,都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仿佛是母亲的怀抱,回到山庄,便能洗涤去游子一身的尘埃。 穆严过来,却只是垂手而立,站在游淼身边。 游淼眉头一动,略略看着穆严,问:“怎么?” 穆风:“少爷的爹来了。” 游淼:“……” 游德川终于还是亲自上了江波山庄,游淼颇有点意料不到,按时间算,估摸着是游汉戈还未回去,游德川便忍不住动身来了。游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老父,问道:“我爹在哪儿?” 穆风面无表情道:“前厅,锋管家正陪着喝茶。” 游淼心里有数了,起身道:“陪我去换身衣服。” 前厅内,王氏满脸赔笑,搀着游德川坐下,游德川咳了几声,抬眼望李治锋,似有不满,心道儿子家里,竟是被个下人坐大了。要责骂几句,与李治锋对上目光时,却不由自主地一凛,见其目光锐利如刀,半晌不敢言语。 李治锋扫视厅内一眼,便自顾自地洗杯,泡茶。 “游世叔请。”李治锋将小杯放在案边,程光武过来接杯,王氏马上满面春风起身,笑道:“我来我来……” 游德川唔了声,坐在客位上,喝了口茶,说:“听说你不远千里,将淼子从大安救回来,实乃忠仆,难为你一片赤诚之心,辛苦了。” 李治锋淡淡道:“应该的,游子谦跟了我五年,昔年也救过我性命,你们汉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也是这意思。” 游德川本拟说几句面子上的话,再顺便提醒李治锋,让他自重身份,莫要以恩挟主,孰料李治锋这么一说,竟是把游淼看作自己小弟般的语气,当即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半晌厅堂内无话,略显尴尬。 游淼穿过长廊过来,一路鸟语花香,春日斜斜照了满地,走到半路时,程光武递过来一封信,说:“少爷,扬州府里人送来的。” “什么东西?”游淼心下诧异,信上无标志,也无落款,打开后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句话:“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那字迹一看游淼便险些踉跄——是孙舆的字迹。 游淼抄孙舆的书数年,对这字帖般的手书简直是熟得不能再熟。当即坐在廊前,仔细咀嚼孙舆这句诗的含义。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话,描述一只狐狸在岸边不快不慢,漫不经心地踱步。而女子在对岸唱着歌,担心远去的良人缺少衣服…… 游淼依稀明白了点,孙舆是让他不要忙着进扬州府,先在对岸观望? 他折起信,知道孙舆与他是一个意思。作为先生,他会将乱局为游淼收拾好,这个时候,切忌心急。有了孙舆的默许,游淼心下便有了底,朝厅堂内走去。 厅内谁也不说话,像是各自坐着的木偶,游淼一进去,木偶便都动了起来。游德川似是带着点希冀,又带着点欣慰,表情十分复杂,最后凝在脸上。 “淼子——”王氏当即起身笑道。 “爹。”游淼先朝游德川点头,又朝王氏淡淡叫了声:“姨娘。” 李治锋看出游淼有点不对劲,以眼神询问,游淼便以眼神回答无事,在厅堂内坐了下来。 游德川咳了声,似是想拿话来说,本来这种场合,游淼至少得行个礼,然而儿子大大咧咧就这么坐了,游德川也拿他没办法。 “大哥呢?”游淼若无其事道:“爹没和大哥一起来?” 王氏忙赔笑道:“你爹昨夜一晚上也没睡好,左思右想,大早就起来,兴许和你大哥路上错过了。” “唔。”游淼点头道:“扬州那边还好罢。” 游德川叹了口气,说:“淼子,没想到你娘给你的山庄,被你整治成这样了。” 王氏笑道:“是哎是哎,真是个风水宝地,当年我就说,淼子一看就是办大事的人,你看才这么几年就……” 游淼笑道:“李治锋帮的忙,开始我都不想要这块地了,还是他一点点帮我造起来的。” 李治锋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专心地斟茶。 游淼笑着揶揄他,说:“喂。” “嗯。”李治锋将茶杯放在游淼面前,游淼便拈着茶杯喝了,一时间王氏与游德川都是甚尴尬。王氏眼珠子转了转,又乐呵道:“淼子这次回来,可是要当大官儿的……” “北边逃下来多少人?”游德川却打断了王氏的话,朝游淼问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能回朝?” 游淼说:“这估计是最后一波了,没了。两帝现在正在延边,落鞑靼人手里了。江南这边什么都不知道么?” 游德川叹了口气,说:“传是有人传,只都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 游淼缓缓点头,父子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游德川又说:“听闻扬州府里,昔时你那先生迎回了三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终归得组起来。” 游淼嗯了声,游德川又说:“正是为国出力的时候,你将养好了些,也该前去找你先生了。” 游淼心想孙舆自己让他先不要去的,少顷不由得便走了神,李治锋喝着茶,听到这句时似有所触动,看了游淼一眼。 厅内又无话了,游德川半天坐不住,起身说:“我看看珂儿的山庄。” “光武。”游淼吩咐道:“你带路陪我爹到园子里走走。” “不妨不妨。”游德川摆手道:“我就随处走走。” 说毕游德川自己出了院子,却不走远,只在走廊下看花赏鸟。王氏依旧讪讪地坐在厅堂里,游淼看了她就不舒服,只好没事人似地,当她不在。寻思半晌,又想到游德川现在上山庄来见他,老子登门来见儿子,也算是给他赔不是了,不能总绷着个脸。至少留他们吃顿饭罢,于是便问李治锋道:“晚饭备下了没有。” 李治锋说:“没有,我去吩咐,想吃什么?” 游淼想到安陆那边已是一片混乱,只怕市集都没了,要吃菜只得到南边去买,便问:“家里还有什么?” 李治锋昨日归来,点过一次库存,便答道:“肉有,鸡鸭鹅,兔子有,鱼虾也有。粮食不缺。” 游淼这才放下心,说:“吩咐个人,让朱堂送两条鱼上来,晚上留爹和姨吃饭,窖里的酒去开一坛。” “知道了。”李治锋出去吩咐置办,厅内剩下游淼与王氏两个,游德川还在前院里赏花。游淼便朝王氏问:“山庄那边还好罢。” 王氏本来呆呆的,一听游淼与她说话,笑容便起来了,然而听得问碧雨山庄之事,又苦了脸,一张脸瞬息万变,看得游淼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不成了哎。”王氏黯然道:“那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兵一下就来了,一晚上,沛县就被占了,还是你大哥有主意,护着姨和你爹,匆匆忙忙地逃出来……” 游淼听得直走神,碧雨山庄那模样他也是亲眼所见,知道情况的。想必当时消息一传到茶马古道,家家为之一空,连流州的人都往南逃了。幸亏山庄里有游汉戈,否则若仍像多年前那样,自己上京,家中无长子照看,只怕游德川住得几日,就要被收缴家产,被胡人押进沛县去。 “听说胡人放了一把火。”王氏抹着眼泪,说:“把咱们的茶林都给烧了,是生怕聂丹将军偷袭。你姨我和你大哥倒是不怕,当年那些日子也是穷过来的,姨年轻时就在巷子里摆个摊卖豆腐,跟你爹说了,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可你爹受不了,回去生了几场大病……” “山庄里的东西都没带出来?”游淼打断了王氏的话,追问道。 王氏木然摇头,游淼朝外头看了一眼,看到游德川正在院子里,观赏李治锋从前搬回来的假山,便知游德川听得见。隐隐约约一想,又豁然开朗了。 他总觉得王氏有什么话想说,是了是了,是上来哭诉,想进山庄来住? 游淼问道:“现在山庄里上下人,都住扬州了?” “哪还有什么人?”王氏苦笑道:“剩你大哥,你爹和我,多亏了乔老爷人好,给咱们一块住的地方。哎,淼子,姨掏心窝子说句……” 游淼马上有预感,王氏要赔罪了。 果然,王氏一把鼻涕一把泪,朝游淼道:“淼子,从前在山庄上那会,是姨的不对,姨穷了这些年,攀上你爹这棵高枝,姨就得意了,现在仔细想想,人呐,有的时候也都是命。是姨对不起你和你爹,你爹近来身子不大好,又遭了这事。照你爹那人的倔脾气,说都是自作孽,也不敢拖累你了,可姨总想着你大哥,放不下心。你大哥不像你是读书人,心里有主意。他就是个没主意的,又听说你回来要当大官儿了,三殿下最是器重你的。三殿下回来了就是咱们江南的皇帝……” 游淼又朝窗外瞥了一眼,见游德川装作没听见,在院子里站着,便打断王氏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又问:“碧雨山庄的地契还在的罢?” 王氏不知道,只是茫然摇头,游淼又说:“现在在扬州城里,大哥没有糊口的营生?” 王氏一听这话满脸喜色,又道:“都是北边朝南逃的人,银子是花一天少一天,要不是乔老爷帮着,靠你大哥这点本事,上哪找营生呢。姨想让他去码头看看能揽点活儿做不,毕竟当年也是做苦力活过来的,你大哥也是这么个说法,可你爹又放不下那面子,生怕被人笑话,只说等你回来再说……” “够了!”外头游德川终于怒道。 王氏便讪讪闭嘴,游淼何等鬼灵精,听了这话就知道,连那声“够了”都是商量好的。 游德川进来了,游淼便亲手泡了茶,端过去放在游德川面前,游德川看了茶杯一眼,又有唏嘘之意。游淼知道他认出这套汝窑的瓷杯是他母亲的陪嫁,是而被触动了。 “地契带出来了没有?”游淼问道。 “兵荒马乱的。”游德川说:“也不知道压在哪个箱子底,回去找找,北边的山全被烧了,如今也被胡人占了,也不知道要哪年才能回去,难。” 游淼便不说话了,片刻后游德川又说:“腊月里听说鞑靼人南下,便一直担忧你,派了几波人上京去让你回来,没想到断了通路……” “嗯。”游淼点头道:“后来除却先走的,官员都被鞑靼人抓去了。” 游淼把大安城里的事约略说了些,他知道游德川肯定去打听过了,然而从撤回江南的公子哥儿们嘴里,总不若游淼说的清楚,游德川听得惊心动魄,端着杯半晌不能言语。 “你娘在天之灵看着。”游德川重重叹了口气。 游淼笑了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会出言讥刺游德川了。片刻后李治锋安排好晚饭回来,当夜游淼便留游德川吃了顿饭,绝口不提别的事,乔珏也过来了,李治锋便上了席子,与诸人在花园里吃了晚饭,夜里游淼又吩咐小厮给个灯笼,把游德川送回扬州去。 (三十三) 刚送走了游德川,游淼便径自进了后院竹林,乔珏喝得醉醺醺的,正在丫鬟伺候下洗脸,游淼进去就道:“小舅,咱们还有多少钱?” 乔珏笑道:“正打算这几天把账本给你看看呢,生怕你累了没休息过来,来来。” 乔珏吩咐人点起灯,又说:“还有些在李兄弟那里。” 李治锋也去拿了个匣子过来,三人便在听竹别院里坐下,外头风竹沙沙作响,乔珏煮上茶,香气萦绕,游淼坐拥万贯家财,好不惬意! 李治锋:“年前你让光武带回来的一万四千四百两银票,我都去兑了白银,就在库房里放着。” 游淼想起京城大户人家南逃时,自己与平奚联手捞的油水,当即就兴奋了。 李治锋又说:“这里是山庄一年的产出,四千四百两银,原先还存着七千石的粮食,去年发大水,开仓赈济去了三千石,现余四千石……” 游淼看过一次山庄内的产出与收入,最后李治锋给了一个能动的银两数额,共计二万五千两。接着又是乔珏的那边,乔珏管着扬州城里四间铺子,铺面的钱是另算的。乔珏素爱低买高卖,买入卖出,四间店生意越做越大,年前还购了一座大的临街门面,打算改成酒楼,这几年里外加江北茶山的收入,也足有万余两。 两边一合计,零头抹去,足有四万两。 游淼不住感叹,乔珏却笑道:“你在京城里三个月就捞了一万四千两,小舅忙得呕血一年不过就七八千,这年头还是做官好捞钱多了。” 游淼莞尔道:“千里为官只为财,不然怎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朝官场里钻呢?” 甥舅二人大笑。 游淼收了账本,让乔珏预备下开春的钱去买种子,与李治锋回房去,游淼拉着李治锋的手,经过长廊时便坐了下来,怔怔看着灿烂的星空。 李治锋:“在想什么?” 游淼有点意外,李治锋很少会主动这么问他,他看了李治锋一眼,答道:“想你,想我自己,想这个家,想国家,想天下。” 李治锋说:“聂丹让我入朝为官。” 游淼吓了一跳,说:“他怎么没对我说过?” 李治锋没有回答,看着游淼,游淼说:“你想去么?” 李治锋淡淡答道:“被我回绝了。” 游淼点头,李治锋若是入朝,只能当武官,当武官,就要上战场杀敌,以李治锋的能耐,游淼倒不怕他有危险,但究其身份,他也不是汉人,要让他背负汉人的国运,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何况打仗打输了,是要杀头的,赵超当然不敢砍他,但为了天启出力,万一吃了败仗还要被罚,也不是个事。聂丹多半是看上李治锋的本领,以及对仗胡人时的经验了。 “你那天为什么会回来。”游淼说:“因为想我吗?” 李治锋倚着柱子,坐在栏杆上,游淼挪过去点,顺着他的胸膛朝上仰头,亲了亲他的唇。 唇分时,李治锋看着游淼的双眼,说:“一半是想你,还有一半,是你们在蓝关下,朝我下跪。” 游淼:“……” 直至此刻,游淼才明白到,原来是他们在雪地中的那一跪,打动了李治锋。 “你去带兵也没什么不好。”游淼说:“其实我是希望你去的……只是天启没有立场,让你为它卖命。” 李治锋出神地看着静夜里的漆黑山峦,说:“我也想把羯人赶出去,至少别让他们留在对岸,晚上睡觉也不踏实。” 游淼笑了起来,明白了李治锋的想法,点头道:“我去想想办法,找天让赵超和聂丹来,咱们商量商量。” 李治锋又道:“得养点家兵。” 这倒是对的,游淼也想起来了,先前便总觉得有什么事未办。昨日查账时,他也隐隐约约有这个念头。但他从来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要养多少人才能保护这个山庄。 “两百人。”李治锋说:“让我训练,自保足够了。” 游淼问:“可是胡人都是几万几万过来的,两百人够么?” “够。”李治锋淡淡道:“打仗不是拿命换命,而是让大家都活下来。” 听李治锋这么一说,游淼便安心了,虽然两百人的家兵在江南已算是极大的规模,但游淼曾经担任过京畿军的文职,知道养两百人,对于现在自己的家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负担。 “人从哪里找?”游淼又问。 “买。”李治锋道:“扬州市集上买。” 游淼嗯了声,事实上如果李治锋愿意,担任边防军将领倒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拿着国家的钱守自己的山庄,一切都有了保障。但如今事态未明,也不能对聂丹寄予太大期望。靠谁都不管用,只得先靠自己。 而要赶走胡人,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要打仗,就要兵,他不知道现在剩下多少兵了,但至少他知道一点——孙舆没有发兵,就证明局势真的非常麻烦。 或许江南现在只剩下了自保的力量,而剩下的一切,只能交给时间。幸亏经过昨夜的那一场大战后,羯人已经意识到长江天险难以攻破,只能撤回沛县,驻兵茶马古道,等候北边来的增援。 双方至今还未有战书,也无议和一说,五胡在北岸虎视眈眈,而江波山庄,赫然成了整个江南的最前线。数日后,游淼准备前往扬州一趟,当然,有孙舆的吩咐,他是不会贸贸然进官府里去的。 这一次他只是与李治锋出行,探探那边的消息,顺便看看自己的几家店铺如何。李治锋则负责前去市集买人。 山庄里开始耕种了,佃户们也都陆续回来,见到游淼经过时,纷纷直起身与游淼打招呼。 “少爷!胡人打不过来罢!”有人喊道。 “没事!”游淼笑道:“有我在呢!他们不敢过来!” “少爷是探花郎了!保佑个好收成啊!” 游淼:“一定的!今年又是个好收成!” 山庄里的气氛一如往昔,除却少许关于北岸的传闻外,一切都并无不同。两座吊桥已弃用,被李治锋临时拆去。岸边悬崖上立着高耸的木制塔楼,监察对岸动向。 船只撤回江南,而郭庄的集市取代安陆,成为了物资集散地,游淼先在郭庄逛了几圈集市,发现粮米都比往昔贵了将近一倍,战乱时期,大量北方士人南逃,想必所有地方的东西都涨价了。幸而江波山庄鱼米菜油都能自给自足,按乔珏的意思,是先囤着粮食,务必不要抛售。 游淼一路上经过数个村庄,距离扬州越近,村落里的外来者就越多,常可见蓬头垢面,在官道两侧的地上搭着竹棚暂住的北方流民。如此一路晃到了扬州,扬州城防一片混乱。进去后游淼霎时就惊讶了,城中到处都是人! 从前来时已觉扬州热闹,然而现在再看,已成了一个巨大的难民营。水道两侧,巷子里,凡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路上到处都是在做生意的。就连大宅子里人也似乎多了三倍。 “这么多人?”游淼难以置信道。 李治锋道:“北边第一次交战失败,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整条大路上喧扰声大得耳朵快聋了,游淼只能扯着嗓子喊,行人堵着路,他们的马连过都过不去,前方还有人大声吆喝开道,像是官府的车。 西城水道两侧成了一个硕大的集市,而集市不远处就是挤满了百姓的营地。 “你。”李治锋骑在马上,朝路边一人吩咐道:“跟我来。” 那人马上起身,周围的人全动了起来。 “官爷!招工吗?” “大爷!赏口饭吃吧!” 四面八方的人仿佛得了命令,全部起身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李治锋一路走一路选人,游淼光是在路上就被人群堵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堵到将近入夜时才过河对岸去。他都快不认得扬州城里的路了。 最后李治锋先翻身下马,交代其中一人,让他带着队伍回去江波山庄,让乔珏安顿。再牵着马穿大街走小巷的,最后从一个拐角传出,面前便是江波山庄的店铺。 四座铺子两两挨在一起,占了扬州城里最好的位置,本来中间有块空地,现在乔珏把空地买了下来,正在打地基预备起个扬州城里最大的酒楼。从前乔珏在扬州做什么生意都没底气,后来游淼在京城中了探花郎,这下江波山庄在整个江南出了名。乔珏腰杆子硬了,也能打横走了。要买地做生意,公文几乎一条路走到底,谁也不敢卡他。 游淼也就在乔珏刚开铺子的时候来过一次,看完地段便爽快掏钱,而后想着乔珏这些生意也是做着玩,便不怎么去关心,如今过来一看,发现竟然已达到这么大的规模了! 一间米铺,一间油铺,一间卖茶叶兼蜂蜜及山庄特产,另一间专卖码头处海外往来的货物,间或有亲戚朋友的货托在店里卖,成了个杂货行。游淼先进米铺,天已渐黑,伙计们正在卸米。掌柜的大声道:“不做生意了!今天的米卖完了,去别家!” 游淼道:“不是来买东西的……” 掌柜迎出来,与游淼打了个照面,彼此都不认识,然而掌柜看到了后面的李治锋,忙满脸笑容来迎,说:“锋管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听说您刚从北边回来,也不在山庄歇歇……快请坐快请坐……” 李治锋护着游淼,让他先进店里,说:“这个是少爷。” 掌柜先是一怔,继而点头,游淼知道他没明白过来,料想心里说“哪位少爷?”便不待他开口,径自笑道:“自然是你家少爷,山庄里还有几个少爷?” 掌柜这才骇然,忙道:“游大人!不不,少爷!少爷来了!” 登时四间铺子里都惊了,伙计们一窝蜂围在米店门口,游淼忙道不要惊动,都回去,待会会挨间来看。接着便先看了米店。 外面百姓不知原因见此处热闹,便都探头探脑地来看,李治锋让人把围观者打发走,游淼便问了米价,进仓库看看,掌柜陪着一路说:“现在来买米的越来越多,每天能卖上千斤。” “价格多少?”游淼问。 “一斗二百八十文。”掌柜说:“最高那会,扬州城里涨到了四百文,后来官府放话,让不许再涨了,孙老爷亲自过来问了扬州城里的米店,才把米价压下去。” 游淼点点头,说:“一天里不可卖多了。” 掌柜说:“一日从早上开铺卖到晚上关店,还有不少人排队在买,眼下扬州中要买粮食,都得大清早店铺没开门就来排队了。” 游淼心里计算山庄里的存粮,李治锋便道:“春耕一过,又可收成了,不用担心。” 游淼嗯了声,李治锋便牵着他的手,两人朝隔壁铺子里去,油铺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另一家的掌柜过来迎,铺里还排着人。油铺与米店不同,要开到深夜。 茶叶与蜂蜜铺子人便要少点,游淼又看隔壁,朝杂货店里打了个招呼,也不过去了,便到茶叶铺里歇着。刚一坐下李治锋便去取茶花蜜过来给游淼吃,四家掌柜又过来垂手听吩咐,游淼赞赏了几句,让他们回去,剩下茶叶铺里那掌柜名唤黄大有的,问道:“少爷与锋管家晚上怎么打算?” 李治锋说:“打发个人,去鸿云楼订个上房,今日就在扬州住了。” 黄大有道:“锋管家,鸿云楼现在已住满了,都是北边下来的人,还都是大户……” 游淼道:“不妨,铺子后面我看那后院挺大的,还有空房没有?收拾收拾,我和李治锋对付一晚上就是了。我爹他们呢?” 掌柜说:“游老爷也正住在后院里,四家铺子后院都是连着的,天井里走出去就是,这个点,游老爷想必出去散步了。” 游淼点点头,又问游德川管铺里生意不,掌柜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李治锋便道:“少爷问你话你照实说就是。” 掌柜这才摇头,说:“乔老爷吩咐了……” 游淼点头明白,示意他不用再说,料想乔珏也不会让游德川插手铺子里的事,心道也好。 四家铺里的人都忙活起来,李治锋又亲自去买扬州城里有名的盐水鸭。游淼在院子里逛了几圈,看到王氏正在井边洗衣服。不由得便蹙眉,王氏抬头时见游淼便惊了,说:“淼子!哎!淼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的铺子,我自然就过来了。” 王氏忙又回头喊人:“汉戈!汉戈!你弟弟来看你了!” 游汉戈穿着青布长衫,光着脚,一听王氏喊开,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便奔出来。怔怔看了游淼一眼,半晌不作声。 游淼知道他还记得数日前上山庄吵架那事,游淼这人倒是无所谓,平日便吊儿郎当的,开口就问:“吃饭了吗?” “没……还没有。”游汉戈有点不自在,说:“爹去买下酒菜了,你怎么来了?” 王氏乐呵道:“快去和你弟说说话儿,特地来看你呢。” 游淼心道谁特地来看你了,真是黑的能说成白的,但嘴上终究还是没说。游汉戈却马上回去穿鞋,打整好后出来,游淼说:“到前面去坐坐?” 游汉戈看那模样已消了几天前的气,对着游淼还怪不好意思的。 “丫鬟们呢?”游淼说:“你娘怎么自己在洗衣服?” 游汉戈道:“都走了,没关系,她能做的。” 游淼想起山庄里的事,与游汉戈坐下,说:“爹没带钱出来?” 游汉戈笑道:“带了,钱的事,倒是不用你担心。” 游淼对这个便宜大哥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当年离开家时,游汉戈给了他两袋钱。两人在院中茶桌旁坐下,游淼道:“怎不去买个宅子,也好买几个丫鬟伺候。” 游汉戈无奈说:“是你不知道,这光景,扬州城里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买不着宅子了。” 兄弟无话,片刻后游汉戈又开口道:“弟……弟弟。” 游淼正泡茶喝,闻言一扬眉,见游汉戈认真道:“那天是大哥说话冲动,你别往心里去。” 游淼笑道:“不妨不妨,我本来也没往心里去。” (三十四) 游汉戈又说:“我想找你商量个事。” 游淼示意他说,一边喝茶,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院子,游汉戈看了他一会,忽然又笑道:“弟弟,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游淼莫名道。 “像个当官的。”游汉戈又道:“去年九月,听江波山庄传来的消息,说你考中了探花郎,十一月那会又听说你在京城当御史,大哥是真心高兴。” 游淼笑了笑,分了一杯茶,放在游汉戈面前,什么也没说,忽然发现游汉戈看着他的眼神,又有点陌生,有点惧怕。游淼这才回过神,知道自己不自觉地用官场那一套用来对待游汉戈,令他疏远了,忙笑道:“大哥,你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只要我出得了力的,一定帮。” “本来自家人,也不该说什么帮不帮的话。”游汉戈又自嘲道:“是关于咱爹的事。” 游淼本以为游汉戈想托他朝赵超说几句好话,送进扬州府里当个官,不料游汉戈所提,却是游德川的事。但他没有插口,只是静静听着。 “爹从山庄上撤下来那天,茶林都被烧了。”游汉戈说:“国家碰上这等事,也是没办法,可咱们爹年纪大了,有的事,一时也看不开。幸亏有乔舅收留,但也生了几场大病……” 说来说去,也都是上回王氏说的话,游淼并不打断他,游汉戈又道:“爹在这里住着,时常想你,铺子里又人多嘈杂,夜里常常睡不好。大哥想求你一件事:就让爹搬去江波山庄住几天罢。我和我娘,依旧住扬州铺子里,说到底也是我无能,才给你平添了这么多麻烦……哎。” 游淼道:“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 游汉戈一愕,继而抬头看游淼,游淼沉吟半晌,只自顾自地喝茶,又渐渐地想起昔日游汉戈待他的好来。那天在大安城里,他曾经想到,自己被扣为人质,若要江南出钱来赎,游德川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掏钱把他赎回来? 翻来覆去地想,游淼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想明白游德川的心思,按他的想法,应该是会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收留他住进山庄里,也是人之常情。 黄昏时分,李治锋回来了,游德川也回来了,见到游淼一时间有些惊讶,游淼便吩咐下人备饭,预备在一处吃。李治锋洗手下厨房去给游淼加菜,游淼在院里坐了许久,与游汉戈聊话,说来说去都是前些日子的事,说多了不免添堵,便借故告辞下厨房去看看菜好了不曾。 李治锋正在打蛋给游淼做蒸蛋吃,游淼进去,从背后搂着他的腰,李治锋侧头道:“怎了?又撒娇。” 游淼扑的一声笑了。 李治锋:“有心事?” 游淼嗯了声,把游汉戈的话朝李治锋说了,李治锋无所谓地说:“你们汉人不是都讲究孝么?让他住进来罢。” 游淼叹了口气,说:“我有时候在想,万一没有你,我又被大安扣住了,我爹会不会愿意拿钱来赎我。” 李治锋把蛋搁上蒸屉中,边擦手边问:“换了他被抓,你会不会花钱赎他?” 游淼道:“当然,那可是我老子。” 李治锋淡淡道:“自然他也愿意赎你,因为你是他儿子。” 游淼倏然有点触动,他不得不承认李治锋说得对。也正是这一句,令他更懂了些李治锋:或许在他心底,一直期望着有一个像汉人这样的家庭。所以不仅仅是游淼,更是游淼的家,游淼的世界,才如此吸引他。 入夜时,伙计们摆上一桌菜,游淼从掌柜处得知,就连铺子里住的地方也甚少,游德川与王氏,外加一个游汉戈,都挤在一个厢房的内外厢里。傍晚时一家人自己开伙,王氏做饭,就在狭隘昏暗的外厢中吃晚饭。 游淼来了,菜便流水般端上来,他当仁不让坐了主位。给游德川斟酒时,笑了笑,说:“爹,过几天搬山庄里来住着罢。” 一语出,游德川似有所触动,看着游淼,但终究没说出什么,末了道:“罢了罢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爹就在扬州城里住着罢。” “爹!”游汉戈蹙眉道:“弟弟既然开口了,你就别再多说了。” 游德川看了游汉戈一眼,游淼又道:“姨和大哥也搬山庄里来罢,顺便照顾我爹,城里人多事杂,又不清静,想进城随时下来就行。” 一直沉默,顾着自己吃菜的李治锋给游淼挟了块鸭肉,说:“游世叔就搬过来罢,子谦也常放不下心你们。” 游淼哭笑不得,看了李治锋一眼,虽觉得有点窘,却不得不承认,李治锋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果然游德川放下筷子,点头道:“我就想去看看你娘生前喜欢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是我对不起她。” 游德川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游淼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心道老头子呐老头子,你总算知道点悔悟了。 晚饭后游淼让人上山庄去传讯,翌日程光武赶着车,带着一队小厮过来,将游德川的家当搬上车去,游淼亲自请游德川上车。沿街百姓眺望许久,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道游淼孝顺。 更有知道游德川为人及数年前另立嫡子之事的扬州老人,便以游淼之举教训自家子弟。游淼听到街头风传之时,才庆幸自己没和游德川赌气将他扔在扬州城里。把他接回山庄,既去了不上不下的念头,又得了个“孝廉”的美名。游德川吃又吃不多,花也花不多,山庄又是游淼一手打整起来的,又有乔珏坐镇,再怎么也不怕王氏母子夺了去。 抵达沈园时,乔珏便亲自出来迎,先前因游淼生死未卜,乔珏又得不到游淼的意见,便对游德川怠慢了些,不让他来山庄里住,单单给他个小房间,如今游淼亲自接回来了,乔珏便也换了个面孔,笑容可掬地与游德川说话。待卸车时方一拉李治锋衣袖,两人一旁去咬耳朵。 “怎么安置?”乔珏问:“昨天才塞了上百人给我,总不能让他们住沈园里,我便都打发到西边废宅里去了。” 李治锋道:“住西边山下侧园里罢,住着清静。其余人你不管,我安排就行。” 乔珏点头,李治锋亲自带人将游德川安排到侧园里住,如此一来走路到正厅也要两刻钟时间,夜里不怕游德川隔三差五地来逛。 游淼看着游汉戈卸东西,车上七口大箱子,游德川又亲自提着个铜锁匣,游淼便知道,父亲这些年里,存的一点钱都在那里头了。只不知道有多少。 昔日他总觉得游德川的钱是花不完的,而到了自己经营山庄时,才渐渐对产出收入有了个数,游德川光产茶叶,在流州卖茶叶,一年万余两白银顶天了。当年给游淼几千两上京,倒也是不能说不宠着他的。 而游德川手里提着的匣子,少说也有八万两银票。 看游汉戈那神情,多半连他都不知道父亲有多少钱。游淼知道游德川对于钱一道是极其上心的,说不得还防着他兄弟俩——毕竟老头子也只有这么点钱能倚仗。于是游淼便不去探听游德川的钱财,装作不知道,当成他一穷二白来投靠儿子就是了。 反倒是李治锋大方地给了游汉戈二百两银,供他房中花用,又让程光武去给游汉戈三人购置丫鬟小厮。 “平日里不在一处吃。”乔珏吩咐道:“厨房再雇个人,专给姐夫那边做一日三顿,姐夫年纪也大了,该补的补,不可节省。” 这话明着是为游德川考虑,实际上则是让他在自己院子里吃就行,别再过来和游淼凑一桌了。游淼听得直好笑,将游德川安顿好后,吃饭时还在米粒横飞,筷子挥来挥去地说这事。 李治锋眼里带着笑意,只不说话。 乔珏道:“我倒是想教训他几句,就怕你面子上过不去。” 游淼:“算了算了……这样就成了,让他过来住着,也没甚么干系。” 当天夜晚,游淼正在书房里看书时,外头有人来报:有客来了。 来人却是平奚,正在厅里等着,李治锋在待客。游淼正在凭记忆摹写一本熟读过的书,听到平奚来时便头也不抬道:“让他再等会。” 现在凡是有客来,江波山庄里都是李治锋在接待,乔珏并无官职在身,见了做官的来了不免要行礼,便避而不见。而李治锋待客是最省心的,客人不吭声,李治锋也不说话。免得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家彼此打哈哈累死人。 游淼摹完书,拿着墨迹未干的抄本出去,平奚与李治锋正对坐喝茶,平奚一见游淼来了便起身道:“怎么也不进扬州府里去?” 游淼道:“刚回来,正不想动呢。” 平奚说:“都在等你,只缺你,人就齐了。” 游淼笑吟吟地看着平奚,过来坐下,平奚又道:“迁都之事已经议定,李兄弟也脱了奴籍,兵部正等你二人上任呢。” 游淼与李治锋相视一眼,游淼问:“你去不?” 李治锋摇摇头,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游淼朝平奚笑着说:“我们都不去。” 平奚脸色略变,不由得重新审视游淼,游淼捋了袖子,自顾自去喝茶,说:“三殿下让你来的?” 平奚摇头,游淼便道:“最近身体不大好,我爹又搬到山庄里来,须得花点时间照顾父亲……” 平奚这才想起,说:“昨日便听说扬州城里在议论,说你摒弃前嫌,将你父亲接了回家,还未拜见伯父……” 游淼嘴角抽搐道:“免了。” 平奚好生尴尬,坐也不是,起也不是。游淼索性道:“咱俩就不打官腔了,除了让我回去任职,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平奚只好老实道:“三殿下没说,是李延让我来问的。” 游淼道:“让李延自己来。” 平奚道:“他腿受伤了,还没全好。” 游淼寻思片刻,知道前天进了扬州一趟,李延等人听到风声才派平奚上来。游淼又问:“三殿下怎么说?” 平奚道:“他在和你先生,扬州知州商议迁都的事。今日大家都在,唯独缺了你。” 游淼知道这是要拱赵超上去当皇帝了,又问:“什么时候登基?” 平奚道:“不清楚,国库里没钱,只能从扬州府的库房里支,兵部是最先起来的,都复原了,赵超让我来找你俩,想让李治锋兄弟带兵,聂将军经上次那事被降了职。如今扬州军军防一职还空着……” “亲兵统帅让我一个外族担任。”李治锋开口道:“你们汉人放心么?” 一阵寂静,平奚思忖片刻,开口道:“是三殿下力排众议用你。” “不用了。”游淼道:“我俩现在都不想入朝。” 平奚也是聪明人,自然点头,又问游淼道:“既不愿去,那我再问声,户部人选,你有举荐的没有?” 游淼想了想,摇头。 平奚踌躇良久,最后似乎狠下心,说:“再借点钱,哥几个派我来找你打抽丰了。” 游淼当即哈哈大笑,笑得险些碰翻了茶杯,一边起身一边道:“你早说来借钱,也不用弯弯绕地说这半天。” 平奚额上满是汗水,李治锋见状便道:“我去拿钱。” 游淼也不问他拿多少,只是问平奚道:“江南的库银够么?” “不够。”平奚道:“差远了,要吃要穿,要养兵要征兵,要建皇宫,一堆事情放着,全都要钱,你没见扬州府里,都要忙疯了。” 正说话时,李治锋拿来五张二百两的银票,平奚接过,如释重负道:“这可多谢你了,正逢花用的时候。” 游淼道:“不客气,只是山庄里也没几个钱了……我爹的庄子又遭了战乱,被洗劫一空……” 平奚也不知游淼家底,忙自打过借条,道谢回去,游淼要留他住一夜,平奚却忙着翌日回去分派事,便即道别。 (三十五) 如此数日,第三天又有人上门。这次则是昔时刑部的林洛阳,坐下便张口借钱。游淼早在这几日里便打好了算盘,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要当官的,不怕借钱出去收不回来,便大方地借了他五百两。紧接着秦少男又登门造访,连着几天,扬州城里被游淼救出来的少年们络绎不绝,车轮似地上山庄来借钱。 游淼几乎都是有求必应,或三百,或五百地借出去,直至第五天清晨,李延亲自来了。 游淼坐下便道:“要多少钱?” 李延看着游淼不说话。又看李治锋。游淼笑嘻嘻地看着李延,李延在大安城里时被打断了一条腿,仓皇出逃时没及时接好,沿途又奔波劳顿,致使归来后腿脚仍有不便,只怕终生就要这么一瘸一拐地过日子了。 李延道:“借点给我赎你嫂子。下月初一,我得过江去,和胡人议和了。” 游淼听到这话不得不认真面对李延,说:“多少。” 李延道:“一万两,有么?” 游淼不答,反问道:“你看我这模样有么?” 李延重重叹了口气,倚着自己的拐杖沉吟不语。李治锋拿着个匣子过来,放在李延面前,李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千两的银票。 “谢了。”李延朝李治锋说,又叹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照进厅内,游淼蓦然发现李延老了许多,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竟已有白头发了。方才他拄着拐进来那会,简直就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儿。 “你怎么不去当官?”李延又问。 游淼说:“不想去,累了。” 李延不认识般地看着游淼,眼中神色带着点迟疑,又试探着问游淼:“哥几个都等着你上朝呢。” “再说罢。”游淼笑道:“你们都回来了,哪儿还有我逞能的地儿呢。” 李延嘿嘿一笑,自嘲般地摇头。 “你小子,不简单。”李延话中带话般说道。 游淼知道李延也感觉出来了,昔日在京城,游淼总是在他面前演戏,而现在的游淼,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从前他必须藏着,如今一归来,除了孙舆,他谁的账都可以不买了,连赵超他都可以不理。借钱给李延,秦少男与平奚这些人,已是讲究情分,李延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李延又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游淼终究顾念着李延的一点旧情,说:“要么你别去了,让平奚去。” 李延说:“平奚那小子,管点军务可以,谈判不行,不是我去就是你先生去,孙参知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去和谈。” “嗯。”游淼道:“你注意安全,事情不对就回来,别太逞强。” 李延点了头,转身离开,那身影带着几分落寞,游淼目送他出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七上八下的。 春天到了,今年的耕种已推迟了些,再不播种就该错过农时,李延走后,再无人前来拜庄,于是游淼乐得无事一身轻,与李治锋开始种田。 江北的胡人撤回了沛县,江波山庄的佃户大胆了些,时而到江北去看看,见无甚动静,便又纷纷回去了。乔珏甚至带着几个小厮过去看山上的茶,游淼生怕有异动,便派了习武的小厮们分作四队,日夜巡视。 这些天里,李治锋便带着那百余人在江北的平地上习武练兵,去郭庄打兵器,甚至要买马,游淼在这些地方花钱倒是十分大方,李治锋要钱,他就给了。偶尔过去看时,见李治锋一身戎装,训练士兵们骑射,看得游淼不禁莞尔。 安陆以北十分安静,羯人不再过来了。乔珏的茶林开始摘叶,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传来扬州的消息。赵超要登基为帝了。 自打回到江南后,赵超便不遣人来找游淼,自己也没有来过。 直到他重组天启朝廷,预备于下月登基,游淼方寻思着给他写封信。 李治锋白天便在北岸练兵,午饭与家兵们在一起吃,而傍晚回来,换下铠甲,则又摇身一变成了山庄管家,下厨给游淼做点私房小菜。 这日黄昏后李治锋练兵归来,游淼正在后园的菜地里照顾他们的油菜,看了一会回来,朝李治锋道:“我想给赵超写封信。他下个月就要登基了。” 李治锋嗯了声,游淼又说:“写完信,你替我送过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李治锋明白了,缓缓点头,这夜吃过饭后,书房里李治锋在磨墨,游淼沉吟半晌,提笔,对着空白的信纸,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后,写下四字:赵超吾兄。 如今的赵超与游淼之间,确实担得起这个称呼了。写什么呢?就连游淼自己,都很难将眼下的事给理清楚。以兄弟袍泽的名义,贺他登基为帝?还是劝诫他几句什么? 正思考时,程光武在门外说:“少爷,有客到。” “谁?”游淼问。 程光武道:“两名扬州来的官儿,一文一武。” 李治锋说:“我去看看。” 游淼嗯了声,说:“我写完这信就来。” 李治锋出去了,游淼对着信纸继续思考,写下几行字,其中一句,他几年时读书看过,不知为何却一直记在心里。也是孙舆告诉他的,为君者,须得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 赵超若登基,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他是个知道世间疾苦的人,带过兵,挨过饿,吃过败仗…… “你在写什么?”赵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游淼吓了一跳,险些碰翻了墨盒。 “你怎么来了?”游淼哭笑不得,说:“小厮说有客,估计不怎么认得你。” 赵超哂道:“那夜来你家里匆匆一面,认不出无妨。我看看你写的?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受教了,愚兄必定时刻记得。” 游淼收了笔,根本想不到赵超会径自跑进书房来,那么刚才李治锋出去……游淼转念一想,问:“聂大哥也来了?” 李治锋去厅堂后没回来,想必是陪聂丹去了。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说:“聪明。” 游淼说:“你要登基当皇帝了。” 赵超道:“是啊。这些日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不见你替我高兴几分。” 游淼乐道:“你又没召我进扬州去,有老师在,哪儿有我说话的份儿?” 赵超认真道:“还得感谢孙先生,本来扬州士人扶持了一名我赵家后裔,要树他为帝,好向北边发兵,是你先生力挺我。” 游淼诧道:“还有人?”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说:“聪明。” 游淼说:“你要登基当皇帝了。” 赵超道:“是啊。这些日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不见你替我高兴几分。” 游淼乐道:“你又没召我进扬州去,有老师在,哪儿有我说话的份儿?” 赵超认真道:“还得感谢孙先生,本来扬州士人扶持了一名我赵家后裔,要树他为帝,好向北边发兵,是你先生力挺我。” 游淼诧道:“还有人?” 赵超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若有所思道:“一个远方的表亲,只有十岁大,这么高。”说着以手比划了个小孩儿的身高。游淼便道:“不行,这种时候,怎么能立个小孩当皇帝?” “嗯。”赵超点头道:“下月初三,我就要登基了。” 游淼松了口气,赵超又道:“我知道你先生有安排,用不着你操心,你现在不入朝,也是韬光养晦,说不定来日你要接你先生的位,等他吩咐罢了。” “他跟你说的?”游淼忍不住问。 “他没有说。”赵超说:“但我猜到了,现在南逃的大臣们都在吵,北边下来的人想战,南边的本地士族想和,你先生告诉我,这个时候,只能和。” 游淼不得不点头,如今的情况确实只能议和,天启的大军已耗去一半,北边胡人与鞑靼势头正劲。唯一的选择只有休养生息,确保百姓的生存,再征兵,练兵。数年后才能过长江与胡人一战。 “但胡人不一定愿意和。”游淼说。 赵超道:“所以还得再打一场,这一场至关重要。打赢以后再议和,一旦议和的消息传出来,孙参知必定会挨百姓的骂。” 游淼点头,知道孙舆这个时候,实际上是把所有的黑锅背在身上,替赵超,替游淼这些年轻人,接过了重担。若所料不差,经过几年的忍辱负重,励精图治,待的天启于江南一隅再度强盛起来时,游淼便将接过孙舆卸下的担子,发兵北上,与鞑靼,胡人决战。 “深谋远虑。”游淼喃喃道。 赵超笑道:“你果然懂他。” 游淼道:“自然,我是他教出来的,现在大臣们怎么说?” 赵超道:“大臣们要求聂丹带兵北上,迎回我父皇和我哥哥。” 游淼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说:“很难。” 赵超嗯了声,又说:“借点钱,扬州的库房空了,花钱的地方太多,这次要省着点花。” 游淼没想到连赵超都要来问他借钱,遂问:“要多少?” 赵超说:“十万两。” 赵超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游淼险些炸了,朝他说:“没有!” 赵超却笑吟吟地在一旁坐下,说:“贤弟,愚兄这笔生意包赚不赔,拿十万两出来,愚兄这半壁江山,与你同坐!” 游淼色变道:“这话也说得的?” 赵超依旧是那笑脸,游淼认识他许久,先前在京师时,每一次见他,他的眉头都是拧着的,回到江南后终于舒开了,有说有笑,可见心底确实十分高兴。 “一万两。”游淼道:“再没多的了。” 赵超:“五万。” 游淼:“两万。” 赵超:“三万。” 游淼:“两万五。实在再拿不出一分钱了。” 两人讨价还价,赵超点头道:“成交。” 游淼哭笑不得,赵超说:“都道奇货可居,你在哥哥身上押了这么多年宝,眼看就要赢个满贯了,还舍不得这最后一把?” 游淼没好气道:“你还当我是为了在你身上赚钱,才许你这些?” 赵超摇头唏嘘,搭着游淼肩膀出去,说:“现在取给我,花钱的地方多,明日就要用了。” 游淼一摸腰间,才想起钥匙一把在李治锋处,一把在乔珏处,乔珏料想已睡了,便不去惊动他。径自到厅上来,见李治锋与聂丹二人正在说话。游淼一到,二人便停了交谈,一齐朝他们望来。 游淼说:“钥匙。” 李治锋便解下钥匙给他,说:“想喝什么酒?” 聂丹说:“今夜月正好,不如吩咐厨房做点小菜,到庭院里去喝,上次匆匆来了一次,还未好好看看你们的家。” 李治锋欣然点头,说:“聂兄请。” 游淼带赵超到自己房中去,一层层柜子打开,里头是地契,租约,银票与李治锋私房记的账本,赵超道:“这次给银票罢。” “废话。”游淼道:“两万五千两,你拿车都拉不回去。” 赵超拿着琉璃灯朝里照,说:“哟,你小子……太有钱了。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游淼抽二百两的银票,足足有一叠百张,厚厚地放在桌上。又去数余下的五千两,赵超软磨硬泡,又挖了游淼三千两走。 游淼点钱时不免肉痛,逼着赵超写借据,赵超却一口应承,说:“你待我片刻。” 说着赵超出去,回来时带了个方印,立完字据后朝上头一盖,竟是“天启圣诏”的国印,游淼看得咋舌,赵超笑着道:“谢了,贤弟。登基的排场我不铺张,但有太多地方要花钱。要养一群官,北边下来的文武百官要吃饭,都得给他们发米发粮食当俸禄。江南六州的库房已周转不出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借。” “嗯。”游淼笑了笑,知道这两万八千两银子,对于赵超来说确实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救了他的急。 赵超将那厚厚的大摞银票收好,与游淼到院里吃酒,明月中天,悠悠照耀天地,聂丹与李治锋对坐饮酒,见游淼二人来了,便朝他们招手,游淼欣然入座。 聂丹已有几分醉意,说:“我就知道游贤弟愿意帮这个忙。” 游淼笑道:“那我也得拿得出来,何况这钱也有一半是李治锋赚的。” 一语出,李治锋忍不住哈哈大笑。游淼一怔,见他喝得酒意上脸,似乎十分高兴。聂丹又道:“我和李兄弟聊了些兵防的事。” (三十六) “嗯怎么说?”游淼看看聂丹,又看李治锋,李治锋翘着一腿,示意他听聂丹说。聂丹便解释道:“下月待三殿下登基,我就得戴罪立功,过江北去打胡人了。” “有多少兵?”游淼蹙眉道。 “五千人。”聂丹漫不经心道:“足够了,只要能将他们打出茶马古道。” 游淼知道聂丹有信心的事,自己也不用太替他担心,然而聂丹又说:“可是这一仗要胜,我就得找你讨一个人。” 游淼看了李治锋一眼,见李治锋沉吟喝酒,便知他心里已答应,毕竟这一仗也关系他们的山庄存亡,遂点头道:“李治锋愿意,我当然可以。” 赵超说:“时间一到,咱们兵分两路,一路从你山庄通南北的吊桥走,另一路从沛县十二里外的码头上岸。用布裹着马蹄,发动夜袭,里应外合,务必打个漂亮的胜仗。” 游淼点头,李治锋说:“我熟悉他们的布防习惯,负责前去拔除胡人的岗哨。到时候或许还要你帮忙。” “没问题。”游淼一口答应,他看了看聂丹与赵超,这些行动或许都是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的,这一刻游淼忽然挺高兴的——他们确实把自己当做了战友,有什么行动,会想到游淼也能发挥作用。而不是为他的安全着想而让他置身事外。 “具体的过程。”聂丹说:“李兄弟会告诉你。” “好。”游淼举杯笑道:“我敬聂大哥一杯,在京城得知你败了的时候,都觉得这国家完了……” 聂丹制止了游淼的话,说:“只要有一个像你,像我这样的人在,天启就永远不会亡。”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里不住震荡,一股难言的情绪滋生而久久不去,聂丹又喝了口酒,说:“腊月回京时我迟回一步,路上碰上你的这位李兄弟,谈了些事,回来后又得他所助,感慨良多。” 游淼忽有点意外,莞尔道:“你俩还碰上面?” “去大安找你的时候。”李治锋解释道。 数人点头,筵上许久沉默,聂丹似又想说几句什么,斟酌良久却不开口,赵超带着笑意揶揄他,说:“聂大哥,怎么又不出口了?说就是。” 游淼:“?” 游淼莫名其妙,看李治锋,看赵超,又看聂丹。发现这三人仿佛有什么默契,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又都没有说出口。 借钱?游淼心里七上八下,问:“还需要钱吗?我再去想想办法……” 一打起仗来,花钱就像流水一样,游淼是知道的。但现在江波山庄就在前线上,为了他自己,这一仗也必须打,游淼想着或许还能再弄万儿八千的钱出来,便心事重重地起身。却被赵超笑着按回位上。 赵超:“你不说,我可说了。” 聂丹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考虑良久,把杯子重重一放,说:“游贤弟,本来你出身世家,我一届武人,自然不敢高攀,然而我聂丹纵横沙场这些年,极少有遇见投缘的,当年在京城那些日子,得你全力襄助,自然足感盛情。李兄弟虽出身犬戎,然为人处事,又是一腔热血,有情有义,直是奇男子。” 游淼:“……” 赵超笑得打跌,快要躬到桌子底下去了,就连李治锋也不仅玩儿,游淼听聂丹翻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实在听不懂。然而“高攀”那句倒是懂了,难道聂丹想和游家联姻?不对啊,联姻也不是找游淼来提,太突然了,更何况游淼回来之后,和表亲堂亲也未走动,根本不知道聂丹看上谁了。 “聂大哥是要我……去说媒?”游淼问道。 这句话一出,赵超与李治锋同时大笑,李治锋的笑声爽朗,这么多年里,游淼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 “若你与三殿下不嫌弃,今日咱们……”聂丹终于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大哥想和你们结拜为兄弟,来日同……同甘苦,共荣辱,为天启打拼,光复河山,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游淼:“……” 席上数人都看着游淼,游淼大喜道:“当然可以!还是我高攀了呢!可是三殿下,你……” 赵超笑道:“趁着我还没登基,你将我依旧当做京城里那个落魄的三皇子就是了,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游淼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他看到李治锋那一刻,忽觉李治锋眼中似有深意,游淼便渐渐明白了。李治锋虽说已脱去奴籍,身份却依旧是自己的管家,而与聂丹,赵超结拜后,他们就真正的平起平坐了。 何况以李治锋的犬戎王子身份,与聂丹这等护国大将军结为兄弟,也不存在谁高攀谁的问题。游淼直至此刻才真正懂了,聂丹是知道李治锋对他的情意的。如此说来,他也是为了帮李治锋一把。 赵超笑着说:“李治锋终究是犬戎人,犬戎诸部已流散许久,这样来日光复了北方河山后,咱们也有道理,将兵马借给李兄,支持他复国。” 游淼点头道:“我去取香,咱们今夜就在这里结拜,明月为证,如何?” 聂丹一听便大赞好好,于是游淼取了香来,四人在沈园内朝天八拜,结为八拜之交。聂丹年岁最长,自然为大哥。李治锋则排行第二,赵超行三,游淼为老幺。誓言同生共死,聂丹其人不喜富贵甘苦之言,只道彼此将为国出力,鞠躬尽瘁罢了。 而赵超不日间便要登基为皇,兄弟称呼在朝中自然是不可提的,四人只私底下叫着罢了。游淼看李治锋虽话少,眉目间却带着笑意,便知他心底十分高兴。如此一来,李治锋与自己的关系,或许又有了些许变化。游淼只忍不住心里唏嘘。 四人结拜后便在沈园中喝酒,直喝得烂醉如泥,游淼酒量不佳,最早倒下,李治锋却还在和聂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翌日醒来,游淼在李治锋怀里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在房内,遂摸了摸他的脸,李治锋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准备早饭。 “聂大哥呢?”游淼问。 “天明时分就走了。”李治锋说:“让我三天后去领军职。” 游淼点了点头,三日后,扬州城内议定迁都事宜,将新的都城设立在城北茂城,茂城内本有天启的别宫,前朝起便是皇族们下江南避暑的地方。工部着手修缮别宫,作为新的皇城。新都较之京师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官员们还是有了住的地方。 游淼陪着李治锋进了茂城一趟,这次纯粹是陪他走马上任,而自己暂不入朝,便避免与文武百官打照面。然而吏部正值忙碌期,来领文书的人黑压压围得水泄不通,都在等里头叫名字。 “领兵职的?”吏部主事道:“外头等着。” 游淼一见那主事便知是新来的,新朝建起,其中不乏扬州士族为子弟捐的官。这种生面孔,十有八九都是本地人送进来的。便道:“找你们尚书,叫他出来见我。” “好大的口气!”那主事便道:“信不信马上叫人把你们打出去?” 游淼笑道:“你打罢,我是六部最大的债主,上到皇帝,下到六部尚书,都欠着我钱来,你让林洛阳出来。” 一旁有人看到游淼,便惊呼道:“游大人!” 官员也有不少是从北方撤下来的,一见游淼便不敢造次。忙入内通传。半晌林洛阳擦着汗出来,一巴掌将那主事抽到一旁,外头等职的士人都盯着,林洛亚冠生怕游淼在吏部给他找事,好说歹说把他迎进去。 “兵部的任命书已拟好了。”林洛阳盖上印,将一纸文书交给李治锋,说:“凭这文书去领将印与兵符,李兄现在是经略安抚制置使职,封牙门将军,从五品。” “牙门将军不好听。”游淼道:“改了改了。” 林洛阳哭丧着脸道:“都拟好了你让我怎么改?” “在上面涂不就是了么?”游淼笑着说:“拿支笔,我来我来……” 林洛阳简直要疯了,这都能动的?游淼却知道赵超根本不会在乎这个,然而改成什么呢?李治锋部族从神犬,总不能改个神犬将军,那不是看家狗么?便随手给李治锋改了个虎威将军。这下够威风了,又朝林洛阳道:“我家里有个大哥,现在正想谋个差使做,你看看哪里还塞得下人。” 林洛阳一听便明白,问:“读过书没有?现在吏部的名单都是你先生指派的,朝里塞人不好做得太明显,要是读书人倒是好说……” “不行。”游淼说:“户部还有职位没有?” 林洛阳去取了名单过来,说:“户部都被扬州唐家,廖家和谢家的人分了。你们游家也捐了几个官。” “好家伙。”游淼哭笑不得道:“这得收了多少钱?” 林洛阳无奈道:“得去问你先生。” 游淼万万没想到连孙舆都有这心思,林洛阳又道:“养兵,练兵,买马,这些都得花钱,还有安置北边南逃下来的百姓,花钱如流水一般。你先生也是个狠角色,这么一下全安置完了。” 游淼明白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主簿一职,怎么还空着?” 林洛阳与游淼对视一眼,林洛阳反问道:“你说呢?” 游淼登时会意,那职位应当是留给自己了,孙舆任参知政事,总揽全国机要政务,料想不多时,也将催自己入朝为官了。 “那便不能安排他进政事堂。”游淼本想派自己哥哥去,有事也好通传,他又转向户部,考虑良久,林洛阳道:“仓部巡官如何?正六品,官儿虽不大,却有肥缺,能掌皮耗。” “成,就这位置。”游淼拍拍林洛阳的肩,他知道林洛阳给游汉戈派的职确实是个好差事,巡官专管下乡入村收粮税一事,而百姓称完缴上来的粮食,实际上所缴,与称重所得,是有出入的。前朝所定原是一斗数两,取微薄损耗,毕竟米粒脱去一层皮后,仍有未脱净的少许。这部分的差值称为“皮耗”。巡官收上米后,可根据当季实收与上缴数额自行规定皮耗,一入一出,便可扣下些许,当是个肥缺。 “我这里先与你出了文书。”林洛阳问:“叫什么名字?” “游汉戈。”游淼沉吟片刻道:“原流州人士,你照着写就成了,我让他明日再补上履历,交吏部备案。” “行,你记得别忘了。”林洛阳道:“俸禄按正六品……” 游淼点头,几句话便将游汉戈的事解决了,便即告辞带着李治锋去兵部领印。出来时外头还排着一大队人,都探头探脑看游淼这走后门的。 兵部也是吵吵嚷嚷一大群人,全是当兵的,当兵的可不似文人般心平气和,互相推搡就要打起来。游淼要挤进去,却被人推了一把,险些一个趔趄。 “做什么!”李治锋提着两名将领,朝外一摔,这一下整个兵部大堂全炸锅了,纷纷要上来打,内里一片混乱,游淼却大吼一声道:“别动手!” 平奚听到乱声便出来,大声道:“做什么?都给我规矩点!游……游子谦?你来做什么?” 游淼朝李治锋努嘴,平奚便明白了,外头那群兵痞又要闹事,有人喊道:“让我们来领职,这都等两天了!” 平奚道:“你们上司没来,你嚷嚷有什么用?” 外面又开始吵,游淼被闹得头疼,平奚新入兵部,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将领们都无人把他放在眼里,游淼便道:“你去忙你的,名簿拿来。” 平奚便又进去,着人将名簿给了游淼,游淼在京做了小半年随军御史,看到名簿便心里有数,当即拖了桌子过来,就在兵部门外坐堂办公,说:“都过来,拿着我的条子,找侍郎去领牌。” 游淼写一个过一个,看到归李治锋统辖的,便朝将领吩咐道:“你跟着他就是,他是你上级。” 如此两个校尉都不吭声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李治锋杀了个下马威的兵痞。李治锋又朝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武勇。”那校尉道。 另一人道:“我叫黄安。” 李治锋点点头,交给他自己的将印,让他去户部跑一趟将俸禄登记了,游淼便在桌前批示公文,一下午时间,帮平奚把兵册全批完了。恰好两名校尉归来,李治锋便道:“到城西处带兵,吩咐下去随我走,江波山庄北边扎营。” 游淼和李治锋分头,游淼又去铺子里走了一趟,城外等着李治锋,李治锋带着黑压压的两千人开拔,也颇有一番阵势。游淼在李治锋的马上晃悠晃悠,不时回头看。 李治锋:“怎么?” 游淼笑道:“如今你也带兵了。” 李治锋笑而不语,两人顺着南路回山庄去。吊桥开了通路,士兵们有条不紊过吊桥,到山庄北岸,游淼目睹那军队,眺望北岸时见两岸青山绿水,登时豪情万千。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了。 卷三·满江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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