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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by顾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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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减字木兰花

 (一) 四月扬州,柳絮纷飞,风光晴好。 游淼回到江波山庄,先是让游汉戈写了帖子,去户部报道,随即便接手兵防司的军务,兵部平奚没敢给游淼派随军御史,也无文官前来领职,想必各个都心里有数。 而游淼也没闲着,一面为李治锋治军,另一面则重新打整山庄事务。乔珏擅做生意买卖,却不擅治理山庄。游淼上京这一年里乔珏只能保本。 首先要做的就是将所有的田地全换成种粮食。接下来的几年里,游淼几乎可以预见未来的情形:江南一地的粮食产出必须养活从前至少三倍的人。 这些人里有北方南逃的流民,有新近成立的军队,还有要进行南方贸易需要的资源。先前北方沦陷,战况传到南边,有不少怕死的佃户跑了,游淼重新整计了山庄内的土地,并从扬州招来了近千佃户。与此同时,他还将江波山庄周围的官地顺势全圈了进来,总数达到了三万四千亩。 这么一来,郭庄以南的大片土地,尽数归于江波山庄。 换了从前在扬州,要圈这么大块地难于登天,但如今天子是自己的拜把子哥们,要多少荒地,简直就是一句话的事。 当然圈归圈,游淼也不敢做得太嚣张了,深谙此道的他钻了兵部的空子,先是一纸文书交由李治锋递兵部,称江波山庄东西两线,因要与胡族交战,必须圈出预留地以供转圜。平奚批了文书,再交由户部秦少男盖印,如此一来,大片的无主荒地便在游淼的控制之下了。 等到打完仗后,再将此处重新规划,一半划入江波山庄,一半在外面让李治锋圈起来,觑户部交接之时,让秦少男将文书给换掉一本,大笔一挥,这土地就全部属于游淼了。 游淼与李治锋特地花了两天,骑马前去巡视所有的土地,包括丘陵地带,这些地原本都是扬州府的预留。北人南逃后有少数胆子大的,便在空地上开垦,试着种田。 零星几个农户在地里耕种,抬头时见游淼,都不免有点惴惴。游淼知道这些人不可驱赶,便朝他们出示官府的文书,告知这些田地已由自己掌管。但要耕种,依旧可以种植。只是需以四分税纳捐。 李治锋驻马边界,面前是大片的山峦。 “可以再种点茶。”李治锋说。 游淼缓缓摇头道:“饭不够吃,不能种茶,得种粮食,开成梯田。” 李治锋嗯了声,他一向对耕种之事没什么主意,游淼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接下来,游淼回去整改了租约,将田地分成上中下三等,原先留在山庄里,交战时未逃的佃户,依旧如往年一般缴税。 胡人南侵的消息传来时,佃户已跑掉了将近六成,大批的田地空了出来,游淼便收走他们的租约,重新计算。 新招来的佃户,游淼派给他们农具,让各人自主选择,有愿留在山庄内,种植上等田地的,要缴七分地税。种无主新田的,游淼只收六分。而愿意入山开垦梯田的,收五分税,租约三年,涨幅另算,粮种山庄出。 计田,纳人,足足又花了将近半月时间,游淼将所有事情办妥,再特地从扬州请来两名管家,专管新庄内的杂事。银两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要养活开荒的佃户,又要在西北,东北各建一座新的庄子,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而李治锋练兵不能停下,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偶尔夜里还要与士兵同吃同住,习惯夜晚作战,游淼便独自在山庄里焦头烂额地着手处理事务。 白日间游淼起得甚早,吃过早饭就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长垣进来,躬身道:“少爷,有客到。” “什么人?”游淼颇有点意外。 长垣道:“外头来了四个人,说是少爷流州的堂兄弟……” 游淼这一下便知非同小可,匆匆忙忙奔出去,说:“快请厅里吃茶,说我马上就来!” 游家在江南盘踞多年,已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虽为官人少,却已隐有富甲一方之势。其中又分两个大族,一在流州,一在扬州。游淼昔年便与流州的堂兄弟交好,听到此话时十分高兴,忙出来迎。 只见厅内坐着四人,乔珏笑呵呵地在招呼,四人一见游淼便纷纷起身,游淼笑着拱手,说:“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一名堂叔唤作游德明年纪最小,和乔珏年岁相仿,平日里也尽和些侄儿小辈们厮混一处,打趣道:“朝你打秋风来着,叔叔们在扬州都混不下去了。” 游淼笑得直打跌,入厅亲自沏茶,乔珏笑着说:“前几日看你们的街上,生意不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又一人叹了口气,乃是游淼堂兄,平日里不苟言笑,是第三代里最稳重的一个,名唤游庶的,喝了口茶,摇头不语。 游德明说:“倒是不瞒你们说,淼子,乔兄,族里年前从流州迁过来,这都想着要回去,便没怎么上来找你。眼下见江北的地只怕一时半会收不回来了,都说新皇要登基,来日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便来问问你,新朝里有派差事的无……” 游淼笑着说:“我自己倒是没当官呢,你说有没有?” 众人一想也是,近日里风声甚多,却都颇为繁杂,一会儿说要打回去,一会儿又说要在江南定下来。没个准信,片刻后游庶插话道:“听说要打仗了?是不是得收复流州?” 游淼知道聂丹的军事计划,但这场仗打下去,顶多就收复沛县,就连碧雨山庄也难说得很,更别说流、苏州北部的大片土地了。 “只怕近几年里。”游淼道:“难了。” 数堂亲缓缓点头,游淼心中一动,暗道来得正好,遂问:“哥哥们都在扬州城里做什么营生?” “哪有什么营生?”游德明笑道:“二房三房,六房十二房,这几房凑了点银钱,在工部捐了两个官儿,你记得你六叔的儿子不?名唤游法的,还有你三伯的儿游熙……” “记得记得。”游淼脑子里不住转,想起工部屯田郎中似乎隐约是个叫纪光的,年前逃亡时被鞑靼人押着一路北上,自己还护过他一回。又问:“扬州那边呢?” “大爷爷那头倒是不曾伤筋动骨。”游庶道:“族中子弟七人,都进了户部,刑部做官。” “嗯。”游淼点头,游庶却问:“你是探花郎,怎的不入朝为官?听说你在京城的时候,与三殿下也是颇有点情谊的,他就任凭你呆在山庄里?” 游淼笑道:“时候未到,哥哥们,我倒是想起一个事儿,只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来。” 接着游淼把山庄里的事约略交代了些,谈及西北江边的地无人管辖,自己已经圈了进来。数人对视一眼,游德明便道:“成啊,怎么不成?过来给你打理庄子,可是求之不得,只是……” 游淼知道他担心胡人过江的事,便一口道:“放心,山庄里的安全我会时时照料着,现在朝廷替我养了一千兵马,外加山庄里的家兵,也有两百余人。” 游庶却是不至于一口答应,沉吟片刻,而后道:“这事得回去商量,若能成呢,料想搬过来的也不止我们几家,只怕后头的事,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些。” “哪里哪里。”游淼笑道:“是我麻烦你们才对。” 游庶点头,数人喝过茶,游淼又吩咐摆饭招待堂亲,吃过午后封了一车庄内的菜油与蜂蜜,让数人带回去,便上马朝西北走,去找李治锋合计。 初时长垣还要派人跟着,游淼却遣走小厮,带着点吃的,径自朝练兵处走。到得山庄西北边时,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幽谷僻静,游淼探头探脑,一路深入进去。 山坡虽不高,却得一单独名儿唤作泉山,与江波山庄中的瑶湖所呼应。山上都是待垦的梯田,已立好了田标,高处有条山泉汇成的小溪,从山上淌下来。这里在古早时原也是个茶田,是扬州一名姓白的富商所圈。后来江南三年大旱,除却几处靠近水源的茶山,许多茶林都枯死了,也包括这里。 后来白姓富商血本无归,全家远走海外,泉山附近的地过了二十年,白姓无人回来经营,便被扬州府依旧收归官田。山上不好开垦,也无人来买,江波山庄沿线就这么搁着。 渐渐的,茶山的泉水又恢复了,当地人常说山上有神灵,那姓白的商人或是招泉山神灵不待见,大旱的那几年里才停了泉水,又据此捏造了各种凄美爱情故事若干。 游淼圈下这块地时,便想着能在山上开垦梯田,但若是碰上大旱年,还是得想办法给山上送水。他曾经在墨经上看到一种木龙水车,以梯斗从山下水渠处取水,再一级一级地输送上去,待战乱稍停后,这个方法倒是不错。 他驻马山谷前,朝外探头探脑,山谷幽静,无人活动,便下马慢慢走进去,边走边想奇怪,人都去哪了?难道李治锋带着军队出去了? 哗一声响,路边连环绳索掠起,瞬间把他吓了一跳,一条套索飞来,游淼下意识抽身而退,紧接着又一根,游淼手中未带兵器,只得左右躲闪。两根绳索同时飞来,一左一右逼得他无路可走,游淼索性将心一横,直冲上前,漂亮地飞身一跃,避过同时飞来的三根吊绳。 落地时左右呼呼风声四飞,游淼心中更惊,头也不回冲出十步,就地翻滚,山谷内竟然全是陷阱! “好!”游淼躲过最后一张网后,四周喝彩声响起。 游淼侧身落地,躬身查看周围,这时几名扬州军将领才从树后现身。 李治锋笑了笑,伸出手,两名副将只得把银子拍在他手里,游淼一见便笑得弯腰,指指李治锋。 “你拿老子下注?”游淼哭笑不得道,一把抢过银子,塞进自己怀里。 李治锋看着游淼,说:“还不都是上缴的。” 游淼乐了,跟着李治锋朝山上走,查看地形,这处又是长江畔的另一侧,所隔的江岸与峭壁比江波山庄更为危险,对岸是泉山的另一半,峭壁对面翻过一个山头,再朝下便是沛县县城。 一道天堑横隔两岸,颇有点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味道,朝自己这边山下看,就是两百个军帐构成的军营。李治锋坐在一块石头上,以小刀削着一节竹子。 游淼放眼望去,对面峭壁平整,连猴子都爬不上去,峭壁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松树,这道壁垒名唤相思壁,若能建一座吊桥,神不知鬼不觉潜过江北去,倒是偷袭的极好机会。 “你在做什么?”游淼转头时问道。 “不做什么。”李治锋说:“做个笛子。” 游淼看了一会那笛管,片刻后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游淼:“我有个法子,要么咱们试试……” 李治锋眉毛一扬,抬头。 翌日黄昏时,游淼取来一套绳索,上面连着倒钩,交给李治锋,李治锋寻思片刻,拉开弓箭,长弓一轮满月,箭矢飞也似地射出去,反弹回来搭在松树上。游淼赞道:“好!就这样!再来一次!” 李治锋又一箭,那箭旋转着犹如流星般绕去,在半空中被风一吹,挂上了松树。游淼马上收绳,回手一扯,牢牢扯住,试了试牵力,又把一个挂钩套在绳索上。 李治锋握着挂钩,游淼却道:“我来。” 李治锋色变道:“不行!太危险了!” 游淼认真道:“我比你轻巧,我去和你去,有很大区别么?”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会,还想再说,游淼却亲了他一口,说:“放心,没事的。” 李治锋说:“再挂一根绳,情况不对我这边就收绳。” 游淼嗯了声,脱掉全身皮甲,解下刀剑扔到一旁,光着脚,只穿单衣,腰间牵着根粗绳,手腕绕稳挂钩,将铁制滑轮锁稳在绳上,两脚在石前一踹,飞也似地滑出了半空。 李治锋抓着绳子,轻轻一坠,消去冲力,对面的松树哗啦啦发抖,飞出一窝鸟儿来。 游淼身在半空,劲风猎猎,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这计划实在太险了,幸亏李治锋还未反应过来,待得回去,李治锋回过神了必然会后怕。 游淼滑出绳索一半便停下了,双手铁钩互相借力,一点点地滑向对岸,李治锋将绳的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慢慢地走向高处,游淼便缓缓滑到对面的峭壁上,稳住身形,落地时绳索轻轻一抖。 过了峭壁,地形倒是平整了许多,山顶有一块空地,还有杂草丛生,蜿蜒而下的废山径。游淼探头下去,腰上的绳子却轻轻动了动。 “我没事——!”游淼说,顺手将绳索系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片刻后李治锋也滑了过来,紧紧抱着他的腰,小心地朝下张望。 夜色漆黑,已看得见沛县全城灯火。 (二) 游淼感觉到李治锋胸膛内通通地跳,想是后怕来了。 李治锋:“先回去,订好计划,明天我跑扬州一趟,和大哥订好计划,再来偷袭。” 这场战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翌日李治锋赶往扬州,游淼便在山庄里叫了几个小厮搭手,制他的另一件武器。 铁轮钩索是从墨经上看见的,而这件吹筒却是小时扬州人爱玩的,游淼越做越多,用竹筒制出了上千个吹筒,内里预备填上针。而针上所淬,却是见血封喉的竹叶青蛇毒。 春季时山庄北部竹叶青甚多,胡人一放火烧山,被赶出来的蛇不计其数,乔珏便从扬州请了几个打蛇人专来清蛇,又取下蛇胆泡酒喝,毒液便搜集到一处,恰好游淼用上。 每个竹筒里只装一根针,也只能用一次,游淼要的就只是这一次而已。 三天后,李治锋与聂丹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游淼也跟着上了战场。五月十七当夜的黄昏时分,孙舆派一队军队保护李延前去叩城谈判,这队士兵在茶马古道上便停了下来,信使传递消息,议定翌日李延入城。 这一夜,一千二百名将士上了泉山,在暮色中滑过了对面的峭壁,再每人一道钩索,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悬崖,沿着沛县靠山的一面,潜入城中。 游淼落地,环顾四周,发现这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沛县了,靠山的一面尸体堆积如山,发出恶臭,落地时正摔在死人堆里。 下来的兵士越来越多,在李治锋的带领下潜入了月色,全城宵禁,路上有鲜卑兵策马巡逻,天启军从道路两侧射出毒针,一时间人仰马翻,鲜卑兵哼也不哼一声便摔下马去。 抢马,换装,所有人换上鲜卑战甲,李治锋调转马头,游淼低声道:“跟我来!” 一行人匆匆赶往沛县县衙,游淼对此地直是熟得不能再熟,到得县衙前便被人所拦,李治锋大声说了句鲜卑话,守卫便打着火把来照。 “下手!”游淼低声道。 又一枚毒针飞去,取了守卫性命,游淼一振长剑,喝道:“随我杀!” 一千二百名天启兵士悄然无声杀进了县衙,内里冲出鲜卑兵士,一个照面便被砍翻,士兵一路杀进后院,李治锋一脚踹开门,看也不看就是一把毒针洒去。门里刚有人出来便倒地。 游淼挨间房踹门,手下一拥而上,来到东厢大房之时只听一声女子尖叫,游淼瞬间道:“且慢!” 一名鲜卑将领推开赤裸的女人,恶狠狠地朝游淼扑来,被游淼手下一拥而上制住,大声怒吼,游淼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说:“把他捆住!”继而冲进房内,问那女子:“你是汉人么?” 女子马上穿衣服,游淼看不清楚,火把一照,见是汉人,便问:“传令官符在哪里?” “跟……跟我来!”那女子马上带着游淼等人去书房,找到兵符后游淼冲进大厅,顷刻间战事已结束。县衙里的人被杀得一个不剩。 李治锋旋风般地出来,摇头,游淼一亮手中令符,说:“去开城门!走!” 沛县的鲜卑军大营驻扎在城外,朝向茶马古道,深夜里一队身穿鲜卑军服的士兵赶往城门,上面便大声问了句。 李治锋以鲜卑语对答,亮出手中令符,城守便匆匆下来查验,又是一轮毒箭放翻,紧接着天启军尽数抢占了整个城门,城门大开。 游淼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直到李治锋从城门上冒头,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夜空。 哨箭尖锐声响划破夜幕,朝远方飞去,揭开了战争的序幕。 城门上,千余名士兵弯弓搭箭,火箭犹如流星雨般呼啸而起,飞向鲜卑大营! 远方茶马古道上,聂丹一振手中长矛。 “随、我、冲——!”聂丹喝道。 五千名天启骑兵马蹄裹着布,离开茶马古道,冲向沛县外的鲜卑大营! 火势一起便借着东南风蔓延开去,烧向整个鲜卑大营,沛县外的郊野一片混乱,火光耀亮了整个天幕,箭矢一波又一波落下,守军将领万万没想到自己城中竟发生了如此变故,一队人冒着箭雨冲城,信使还未抵达城下便被乱箭射死。 就在此刻,聂丹的大军冲锋已越过平原,冲向了鲜卑军大营。 直到近百步时,鲜卑人才发现西北的头号战神抵达,瞬间全营大溃,游淼上了城楼一看,火海已蔓延到沛县城前,还在朝对方的另两大主营烧去。 游淼一看就知,说:“他们输了,看住城门。”说毕便匆匆下去。 李治锋道:“我跟你,你去哪?” 游淼道:“去找钱!你守住了,有官府来接手时先派个人给我报信!” 李治锋:“你一切小心!” 游淼带着五十人穿过黑暗的沛城,回到官衙,这时间全城百姓几乎已全醒了,却都禁闭门窗,不敢出外,游淼又在县衙内发号施令,让人骑快马沿街喊话。自己则叫来一名士兵。 “找到库房了么?”游淼问道。 兵士点头道:“库房就在县衙后头。” 游淼道:“带我去看看。” 兵士要毁锁踹门,游淼却摆手不,先去找了那鲜卑将领的钥匙,再把锁打开,里面整整一库金银,都是鲜卑人从流州境内搜刮来,放在沛县的。 游淼道:“叫十个人,别声张,先把金银点清。” 游淼打着火把,看那金灿灿的满库金银,最后一合计,库房内有十二万两白银,八千两黄金,铜钱三十万贯。 然而流州一地富庶,大部分金银都被大户南逃时带着跑了,还有不少被鲜卑人运回北方去了。 外面打得一片火热,兵士来报。 “报——鲜卑人已逃了!虎威将军与聂将军汇合,在冲击最后的几股残余部队!一万本军入城,请游大人下令!” 游淼道:“让他们散入全城,清剿鲜卑人,凡是外族,一律抓起来,关到城西去!你们快点,把金银都装箱……不,金先装,银待会,钱最后……快快快!” 士兵们开始将钱装箱,还发现了一些古董,装箱足足忙碌了一个半时辰,外面鸡叫声传来,游淼一合计,聂丹多半也快进城了,便让人不要再装了,依旧把库房门锁上,箱子从南门运出城去,走水路回江波山庄。 待会不管是谁过来接手沛县,把钱送回朝廷,经手的人过一次,都不会留下多少。来日赵超少不得还有花钱的地方,须得最大限度地藏住钱。 那处早就安排好船只在等候,游淼出示李治锋的令牌,送出城后才松了口气。 清晨时分,游淼在侧厅内打盹,一名兵士恭敬道:“李大人入城来了,游大人看是和他谈谈,还是继续睡?” 游淼一个激灵醒了,打了个呵欠,见李治锋坐在一旁,这才回过神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李治锋道:“沛县交给大哥,咱们可以撤了。” “走吧。”游淼说:“点齐咱们的人,回山庄去。” 游淼这队人只是配合,聂丹才是主力,不可喧宾夺主,然而正要走时,聂丹也回来了。 “歼敌一万二,俘敌四千,四千逃了。”聂丹说。 游淼松了口气,足足两万的鲜卑军,就这么一战全打跑了,当真是皇天保佑天启,聂丹又问:“首领瓦尔刺将军呢?我要问几句话。” 游淼道:“在后院里呢,正捆着。” 聂丹连水也未喝便到后院去,前脚刚走后脚李延又来了,李延被一群士兵簇拥着进来,来了便把一封信扔给游淼,说:“我还以为是真要议和,没料你们来了这一招。” 游淼笑了起来,打开信,见那是孙舆给李延写的议和文书,结果上面只有一行字: ——待聂将军里应外合计奏效,便可入城接收沛县。 游淼大笑道:“这事我可没和先生串通。” 李延皮笑肉不笑:“你们一只是老狐狸,一只是小狐狸,不和你啰嗦了,库房在哪里?” 游淼懒懒道:“问聂大哥,我不知道。” 李延便去找聂丹,人一走,游淼立马起身,朝李治锋道:“撤!” 接着两人出去纠集兵士,瞬间开溜,跑了。 沛县的接收足足持续了三天,聂丹率军打了自从回江南后最漂亮的一场翻身仗,扬州百姓夹道欢庆,迎接聂丹入城。李治锋军功赫赫,获赏黄金二十两。 二十两黄金,游淼只看了一眼,就叮咚一声扔进库房里。 “今天怎么样?”游淼说。 “都安定下来了。”李治锋换了一身管家袍,说:“大哥居功甚伟,现在都在说,要北征。” 谈何容易,游淼心想,打一场胜仗和收复整个中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李治锋说完就转身出去,游淼道:“去哪?” “做饭给你吃。”李治锋去下厨,答道。 游淼跟在他身后,又问:“没说别的了么?” 李治锋:“老三说,要延迟两日,改到六月初五登基。” 李治锋说到赵超时都“老三”“老三”地叫,游淼颇有点不习惯,又提醒他:“朝廷上可不能这么叫,否则那些大臣得把你吃了……” 李治锋:“知道了。” 游淼:“还说了什么没有?” 李治锋:“?” 李治锋洗手下厨,正在摘菜的钱嫂和几个小厮便给他腾地方。 李治锋:“什么方面的?” 游淼从背后搂着他,趴在他背上,李治锋挽起袖子摘菜。 “钱。”游淼试探着说。 李治锋:“没人知道你偷了沛县库房的钱,知道也不敢问,放心好了。” 游淼:“……” 李治锋笑了起来,游淼十分尴尬,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治锋乐道:“家里多了什么东西,我能不知道?” 游淼蓦然发现李治锋最近快乐了许多,见他高兴,自己也挺开心的,想了想,又问:“先生有没有提起我?” 李治锋摇头。 外头一名兵士进来,问:“虎威将军呢?” 钱嫂喊道:“将军在做饭!” 兵士探头探脑地进来,说:“将军,扬州兵防司林大人请您去赴宴。” “不去了。”李治锋如是说:“问问黄大人去不去。” 兵士便走了,当天李治锋想起一件事,说:“老三登基那天你去不。” 游淼道:“算了罢,我又没有官职在身。” 李治锋说:“今天下来时,平奚他们都在问你去不去。” 游淼嗯了声,寻思片刻,又问:“先生说起我没有?” 李治锋道:“没有。” 五月底,扬州那边又有人过来借钱,这次是李延从前府里的管家。 游淼知道李延妻子所在的唐家也是大户,这钱游淼不借,李延也会朝丈人处要,二管家依旧跟着李延,当年便是游淼放出京城去的。而如今知道游淼是御前红人,说话更不敢大声了。 “要多少?”游淼问。 “二万两。”管家恭敬答道,说完便不再吭声,在厅外廊下站着,低着眉眼,静静地也不多说。 游淼知道李延那天已知道自己暗地里玩的把戏,说不得要分他些,考虑良久,说:“你带个一万五千银去,我这也快没了。” 管家道了谢,亲手拿出李延的印,打了欠条,游淼抬眼问道:“唐家没出钱,将他们小姐接回来?” 管家微微摇头,低声道:“唐家不愿出这钱,说就当是已去了。” 游淼听得一肚子火,然而别人家的家事,也不好说这么多,便将银票分与他,自己留下现银。日暮时程光武又来报,这次是扬州城内的消息。 “少爷。”程光武在地下站着,从袖中拿出一张榜,内里是政事堂招募门生的昭告,政事堂全名大光天启参知政事堂,前朝曾设此机构,广罗门生,取问政于民之意,后天启太祖得天下后停设。 如今赵超居然又重开了,将于六月初六,新帝登基后设问政会,并择优而录。 “政事堂……”游淼看了一眼,本要扔到一旁,却忽觉蹊跷,问:“城中有什么风声没有?谁给你这东西的?” 程光武恭敬道:“小的看到衙门外在发纸,喊着说要做官的都来,便去领了张来,给少爷瞅瞅,少爷的先生就是参知政事,自然是不用在意的。” 游淼心中一动,孙舆便是参知政事,也就是俗称的宰辅,重设政事堂是什么意思?为赵超提拔新人?先前平奚说到政事堂内仍有主簿一职是留给他的,那么孙舆再招人进来,也就是由他带领的班底? 罢了,待李治锋回来再说。 (三) 然而不日天子便要登基,军中诸事繁多,既要巡逻又要护卫又有仪仗等事,游淼直等到深夜李治锋还未归来,便自己睡了。 翌日一早,睡醒时打了个呵欠,发现自己睡在李治锋怀里,抬头时李治锋便醒了。 “孙参知让我给你捎了封信。”李治锋说。 游淼正睡眼惺忪地穿衣服,一听便精神了。 “拿来我看看?”游淼接过信拆开,里面依旧只有一行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游淼发了会呆,知道自己终于要出仕了。 李治锋道:“过几天老三登基,你去么?” “去。”游淼笑了起来,只觉自己这老师也忒有趣了,原来兜兜转转,特地来这么一场,都是为了自己。 接下来一连数日,又快到早稻收稻之时,游淼卷着袖子,跟整个山庄亲自收了次稻,算是告别这数月里的悠闲生活,六月初四,李治锋住在扬州城里筹备帝君登基大典,游淼独自在山庄里打点家当,准备上路。 “淼子这次去扬州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乔珏在一旁看,游淼指挥小厮们收拾随行用具。 游淼笑道:“你说呢?” 乔珏略一心想,便知游淼要去做官了,大喜道:“好好干,淼子!你那皇帝兄弟,许你什么来着?” 游淼无奈道:“给天家卖命,又有先生督促着,能捞多少油水呢!” 两人相视大笑,乔珏乐道:“这次去的近,半天脚程就能到,没事,小舅常去扬州看你,也就是了。” 游淼点头道:“待我政务清闲了,也就回山庄里住着。” 说是这么说,但游淼心里最清楚,只怕接下来的半年里,也不可能闲得下来了,乔珏又问要不要去和游德川打个招呼,游淼便道先不惊动他们。反正游汉戈也已在户部走马上任,到时候让他传个信就成。 小厮们用四把铁棍架着,依次将几口大箱子抬上车去。分了两辆车,一辆装两个大箱子,乔珏马上就明白过来,问:“这是……” 游淼笑吟吟道:“小舅,你看我这官,捐的可不便宜。” 乔珏是见过那天游淼从沛县送回来的箱子的,每箱一千二百五十斤,五千斤,白银八万两。赶车的长垣“驾”了一声,马匹嘶鸣,只死命蹬地,半天才摇摇晃晃拉着车启程。 游淼与乔珏告别,赶着车便优哉游哉地上路,前往扬州。 六月初四下午,扬州境内一片热闹,自打聂丹沛县大捷后,民众便纷纷传开,说要打回中原去了。所有人都巴不得快点打回去。 江南本地人希望南逃的士族快点走,别在这里占地方。 中原大户盼着回去。 江北流州士族则是最急切的,因为沛县成了前线,再朝北推进一百里,便要与羯人对上。天启不北征,沛县的军事重地位置便不能让出来,而流州人也回不去。 赵超简直被接二连三上来的奏表伤透了脑筋,翌日就要登基,今天在别宫内处理了一整天的政事,奏折堆成山。孙舆那边的陈情表还接二连三地送过来。茂县别宫刚修缮好,各地早稻收成,六部官职表上的人名走马一般地过,聂丹那里的粮草快接不上了,北边下来的文官要挟此战之威与五胡议和,接回流落塞北的二帝。 赵超对着那份陈情表沉默了许久。 夕阳照进殿内,赵超长叹一声,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外头忽一阵喧哗,赵超问道:“发生什么事?” 一名兵士匆匆来报,说:“有人拿着李治锋将军的官印,在后门外入宫,求见陛下。” 赵超问:“江波山庄的?什么人?” 兵士说:“来人不愿通传。” 赵超剑眉微蹙,心道游淼这小子也太嚣张了些,派个小厮来带话,好歹也识趣点,又问:“还说什么了没?” 那兵士道:“说……是来找陛下买官的。” 赵超一听就哭笑不得,说:“让他在偏殿里等着,朕待会就过去。” 酉时,夕阳斜照,耀得殿内满是金辉,外头工部的劳役仍未曾收拾好,在为别宫做最后的修缮工作,柱子上散发着还未干透的生漆味,赵超将奏折搁在一旁,踏入偏殿,游淼笑嘻嘻地转身。 赵超:“我还以为谁来了!你不是说不来了么?” 游淼吊儿郎当,抱着膝盖坐在一口箱子上,说:“我备足银两,找你买官儿来了。” 赵超哈哈大笑,游淼把钥匙扔给赵超,赵超便吩咐人打开,一见之下便呆住了。 “哪来的银子?”赵超难以置信问道。 游淼:“八万两,你预备给我个什么官儿当?” 赵超道:“别开玩笑,你该不会是把山庄卖了,钱全搬来了罢。” 游淼摆手,上前给了赵超一拳,两人紧紧抱住,彼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话,分开时赵超定定看着游淼,眼眶湿湿的。 “晚上留宫里睡。”赵超说:“明儿就站你先生身后。” 游淼笑道:“不了,我就给你送钱来,知道你花钱的地方多,难不成你明天起床还把袖子给我留一片么?走了。” 游淼抽身就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游淼头也不回,挥了挥袖子,跃出门槛外,李治锋正在花园里等着,搭着他的肩膀离开了。 “给他拿了多少钱?”李治锋一瞥便看到那大箱子。 游淼卸下重担,比了个手势,李治锋便说:“发军饷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游淼看见李治锋每天算计那点天家的俸禄就好笑,从五品,一年俸禄二十两银,今年还是新帝登基,五月给发了。 游淼笑着说:“吃咱们家的酒楼?” 李治锋道:“带你去扬州吃河鲜。” 这夜两人又骑马到了扬州,李治锋特地包了艘小河船,扬州一派过节气氛,熙熙攘攘,明日全城休市,都将涌向茂城别宫,看新皇祭天登基。长河浮灯,船只前挂着红灯笼,在夏风里摇曳,沿岸全是梦境般的红彤彤灯火夜市。 游淼看到这景色,便想起了曾经在京城河前放灯的聂丹,心中一动,问:“大哥呢?” 李治锋答道:“还在前线守卫。” “明天他不回来了?”游淼又问。 李治锋点头,游淼心道可惜,赵超登基,聂丹无暇归来,料想是一桩遗憾,但聂丹使命深重,带兵守在沛县,也有他不得不留守的理由。 “这是他赠你的。”李治锋取出一把折扇交给游淼。 游淼欣然打开,见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狭路相逢勇者胜。底下还盖了聂丹的私印,当即不禁吃惊。 游淼诧道:“聂大哥的字写得这么好?” 李治锋淡淡道:“他说这扇子给你提醒自己用。” 游淼拿着折扇仔细端详,忍不住好笑,说:“他这是让我以后有朝一日上朝之时,帮着军队说话,不能退后半步么?” 李治锋嘴角微微翘着,说:“多半是了。” 游淼想到若来日有机会进了金銮殿,与李延等人唇枪舌剑一番,说不过时怒而将折扇一斗,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聂丹那虽千军万马而一骑独往的气势霎时附体,话都不用说就足够震慑满朝文武,人生快意,犹为此甚,快哉快哉! 李治锋说:“我也有一把,还未拆。” “是什么?让我看看?”游淼忙问。 李治锋拿出另一把折扇,游淼展开一看,见也是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游淼刹那瞠目结舌,马上就看不上自己那把了,只想把李治锋那把拿来用。想来想去,舔着脸说:“我跟你换换吧……” 李治锋:“?” 李治锋带着笑意端详游淼,把扇子拿开,游淼伸手去抓,李治锋又把扇子端起来,游淼叫道:“给我给我……” 李治锋一本正经道:“给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喜欢它。” 李治锋也只是作势逗游淼玩,游淼好不容易抓到手了,便打开来看,又把自己那把折扇也打开,看来看去,实在是爱不释手。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段。”游淼解释道:“以前先生教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懂,现在懂了些。” 李治锋:“意思是让我不要争功?以大局为重?” 游淼忙摆手,说:“不,大约是‘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李治锋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游淼又说:“也不完全是,他是提醒你,打一场战,天时,地利,人和,知己知彼,所有的优势都要算上,所有的意外也都要考虑到,而为将之人,很少会将自己的军队陷入泥淖之中,也不会有全军顷刻间即将大败,却因将领自己的抉择而反败为胜的机会。” “唔。”李治锋点头道。 “换句话说。”游淼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是不会碰上什么机会扭转败绩,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机会的,战争也不是为了成就几个人的功名,而是为了天下……” 李治锋点头:“知道了,你收着罢。” 游淼笑道:“你拿着,我现在倒是喜欢自己这把了。” 聂丹赠与李治锋的这一句,游淼仔细想想,确实对他非常有用,而赠予自己这句,游淼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顾着官场那一套,多了许多圆滑与变通,也少了许多坚持。 狭路相逢勇者胜,有时候一步也不能退,这也是聂丹寄予他的厚望,游淼把扇子认真收起来,忽然转念一想,问:“这就是他给咱们的定情……结拜信物么?” 李治锋嗯了声,说:“他不爱财,也不贪名利,让你不用回礼了。” 游淼尴尬了,自嘲道:“也只有我最贪财……算了,啊对!他给赵……陛……给三哥的扇子上写着什么?” 李治锋说:“国破山河在。” 游淼:“……” 说国破未必贴切,毕竟南方还有半壁江山,然而认真说起来,确实与国破无异了,而山河仍在,更是在提醒赵超,实在是句句诛心。 “给他自己的呢?”游淼又问。 “不知道了。”李治锋笑了笑说:“下次你自己去问他。” 游淼叹了口气,拿着扇子想来想去,一时间心事纷杂,诸般滋味涌上心头。人生最快慰的事,一就是和李治锋在一起,二就是有了聂丹这么一位大哥,三则是拜了孙舆这么一位先生。 游淼说了孙舆那事,李治锋只是静静听着,末了点头,说:“知道了,你去罢。” 游淼喝过几盅酒,又吃了点河鲜,只觉扬州城里的菜,无非也就是这样,还没有江波山庄的好吃,味道又贵,随口抱怨了几句,李治锋便哄着道:“让钱嫂搬过来,给你做饭。” 游淼趴在船栏上,问了几句李治锋近日杂事,李治锋也没什么可做的,答道:“听说要出征?” 游淼缓缓摇头,说:“以先生那脾气,只怕出不了征。等我进政事堂后就能打听到消息了。” 说着又见岸上有人过来,要寻船喝酒作乐,然而河上一溜船全坐满了,岸上有人便问:“我是唐家的,船上坐的什么人?这么大一艘船,腾个位置也不成?又不叨扰了他去。” 李治锋微微蹙眉,说:“你们汉人总是这样。” 游淼乐道:“总是怎么样?” 李治锋道:“有权有势的人来了,没官职或官职低的人就要叫大人,要让路。” 游淼趴在栏上,侧头看李治锋,说:“莫非他们成天让你让路?” 李治锋嗯了声,喝了口酒,游淼知道这些人都欺负李治锋是武官,品级本低,又无权柄在握,笑道:“你看我怎么对付。” 游淼招手喊来小二,告诉他:“你去传句话,不管岸上是哪位大人,就说探花郎在这里。” 小二前去回报,不到片刻,岸上那人便走了。 李治锋无奈,游淼只笑得拍大腿,又倒在他怀里看他喝酒。夜渐浓了些,花船划出河外,对岸的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着,那琴娘是苏州来的,唱着吴侬软语,一听进去,直是令人轻到了骨头里。 游淼躺在李治锋怀里,伸手摸了摸他俊俏的侧脸,小声道:“以后北征,收复了江山,你打算怎么办?” 李治锋说:“老三许了两件事,一是派我十万大军,给我一块地,让我给犬戎建国。” 游淼忽觉诧异,笑道:“他真这么说?” 李治锋缓缓点头,说:“阴山下与高丽交界,直到延边城东,都给我们犬戎人。” (四) 游淼知道高丽与天启曾经的交界处本也属争议之地,但赵超说得出来,便会办到,应当是将与高丽的争执处一战打下来,再划分疆界,辟出犬戎人生存的地方。 游淼乐道:“这本来也是有赚无赔的生意,有你们犬戎人守着,以后都不用再和高丽打仗了,免费找了个看门的……嗯不错不错,第二件事呢?” 李治锋道:“让我带你走。” 游淼静了。 李治锋问:“你愿意么?” 平定北边,收复中原,连游淼也不知道要花多久,事实上自从他回到江南后,还未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收复了中原,赶走了鞑靼人,就真的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愿意。”游淼痛快道:“到了那时候,你估计就是犬戎的皇帝了。” 李治锋说:“看你喜欢去哪儿,不一定呆在阴山下。” “好。”游淼笑道,在塞外小小地圈一块地,划个牧场,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自古帝王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游淼读过不少书,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功成身退,想必李治锋并不知道什么功成身退,但他的决定,却歪打正着,解决了游淼一直以来最担心的烦恼。 “想什么?”李治锋低声问,略低下头,唇上带着酒气与红润。 “没想什么……”游淼忽然有些困了,远方飘来的歌声令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仿佛在做梦一样,他的手指绕着,扯了扯李治锋的衣带,李治锋便放下酒杯,低头印在他的唇上。 游淼扯开李治锋的外袍,又被他的大手伸进衣服里,摸得不住呻吟,不到片刻,两人便和身披着袍子,袒露胸膛,裤子也扯下扔到一旁,衣袍凌乱地抱在一起。 李治锋健壮的胸膛贴着游淼,凑到他的耳边道:“游大人。” 游淼笑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如今的李治锋已今非昔比,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之意。他们与从前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奴,游淼也不再是他的主人。然而他们心里想的,对彼此的情意,仍未被淡忘半分。 丝竹声声,岸边的温柔笑语远远传来,若有若无,游淼与李治锋解了衣袍,抱在一处,灯船出了河心,四面夜风吹来,丝帘被吹得一荡一荡,若隐若现的,游淼抬头时满眼的十里灯火,又被李治锋强势插了进来,不敢呻吟出声,只得闷在心里。 李治锋野兽般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压在游淼身上,分开他的双腿,抱着他的腰,彼此裹着凌乱的衣裳。 许久,游淼怔怔看着李治锋,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继而闭上双眼,抱着对方安静入眠。 六月初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当天烈日如火,烤着整个茂县新城,别宫内树木不多,刚从扬州移过来的柳树被晒得干巴巴的,文武百官全都汗流浃背,站在大殿外听鼓。 赵超特地给游淼安排了个位置,就在太和殿侧旁,游淼被晒得眼睛都睁不开,昨夜春宵一刻,仍有点站不稳,身边一排世家子弟,个个诧异打量游淼,不知此人何许人也。游淼也懒得去多解释,眯着眼,用袖子不住捐风,只盼赵超早点登基完了早走。 “皇天后土……恩泽天启……” 赵超的声音远远传来,对面已有人站得快昏了。李治锋率领扬州军在外围站着,还穿着一身闪亮的铁甲,游淼哭笑不得,遥指李治锋,李治锋却指指自己额头,示意游淼自己擦汗。 赵超站在祭天台上诵读登基的告文,头戴帝冠,身穿黑色皇袍,颈戴玛瑙珠串,一身琳琅挂饰,若不是身强体壮,换了游淼,在那站上三个时辰,多半要昏过去。 “赵家子嗣,上禀苍天……” “以我中原百万雄师,再揽破碎河山……” 台下肃静,赵超的声音带着一分哽咽。 游淼在心里叹了口气。 “……乃祭天德。” 祭文诵毕,皇城中“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把游淼吓了一跳,转头四顾时发现百官似乎早有准备。游淼被那架势吓得心险些跳出来,紧接着又是九声鼓响,“咚……咚……”鼓声平息后,赵超转过身,缓缓走下祭天台。 “吾皇万岁!”仪仗率先跪告。 “吾皇万岁……” “万岁……” “万岁……万万岁……” 人群一呼百应,犹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蔓延开去,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在整个别宫内震荡,继而皇城外惊天动地的喊了起来,黑压压的百姓一望无际,尽数跪下。 天子垂玉于额,冠冕加身,那一刻,游淼对赵超说不出的陌生。 赵超走下高台,文武官自动列为两队,跟上新皇走向太和殿内,游淼无官职在身,跟到午门处便停步。紧接着侍卫从两侧围上。内城大门轰然紧闭,两名武官看见游淼,让出一条路给他过去,显是李治锋早已打好招呼的。 游淼却站在城门外,轻轻摇头,这时候,他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炎炎烈日下,那关上的宫门,仿佛永远隔开了他们的一些东西——他与赵超的某种联系。 也许也正因为赵超也有所感觉,于是在他登基的一个月前,会到江波山庄来,推杯换盏,朝游淼认真地说一句:“咱们结为异姓兄弟。” 游淼笑了笑,低头看着地面的砖轨,一步,一步,踏在砖石路上,径自离开。他听到了长大的声音,或许从这一天开始,赵超便不再是从前的赵超,而他游淼,也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游淼了。 整个茂城全是来瞻仰新皇的百姓,如今人潮般散去,依旧到处都是人,游淼也不去找谁了,索性就在皇城里逛逛,路边的蝉叫得此起彼伏。游淼只想找个茶铺子喝口水,却走到哪都挤满了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新皇登基的事。 “店家来点茶……” “没了!少爷呐后头走!” 游淼快渴死了,喊道:“我不坐,买碗茶还不成么?” “没茶碗了——!” 游淼:“我去你的……” 游淼找遍了整条长街,竟是没个能喝茶的地方,简直要发疯了,怒吼道:“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一口水喝了!” 游淼刚吼完,远处就传来叫喊声。 “死人了!” “这人要死了!有大夫么?” 游淼心中一动,到几个年轻人围着的地方去看,见内城城墙外的墙根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脸色发白,已是临死之状,那几个少年却无心帮忙,只看热闹般喊喊,见游淼过来便扔给他了。 游淼忙过去看了一眼,知道是中暑了,便背着那老乞丐找荫凉地方,边走边转头看,见一个衙门般的地方敞着大门,便背着老乞丐,问也不问就闯了进去。 衙门内空空如也,想是都去看登基了,游淼便把老乞丐放在厅堂里让他躺下,又到院里去打水,先站在水缸前一顿喝,又把水舀回来,浇在乞丐头上。 “哪来的人?好大的胆子!”一男子声音倏然在身后响起。 游淼一惊,忙转身,打量对方,见面前站着一个汗流浃背,面红唇白的青年男子,汗水已湿了半边肩膀,显是刚回来的。 游淼解释道:“有老人在外头中暑混倒了……” 那青年道:“去去!快滚出去!这里也是你来得的?” 游淼一听这话火就倏然上来了,本来天就热脾气不好,当即道:“没人看门没人管,大门敞着,衙门不就是百姓掏钱办的?凭什么不让人进来?” 青年也不与游淼说话,吼道:“来人!把这刁民给我打出去!” 游淼反而笑了起来,说:“去喊官军,看看是谁被打。” 青年脸色一凛,察言观色,看游淼不似寻常人,便敛了怒火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是故意的还是走错地方了?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游淼本能地抬头,回身,看见头顶挂着一块匾:政事堂。 游淼:“……” 若论天底下有什么地方是游淼不敢撒野的,那么就只有孙舆的眼皮底下了。除此之外,就连皇宫也拦不住他,游淼一见政事堂底气便软了八分。又看着青年,心知多半是政事堂的官员了,心里便起了点亲近,语气也和缓了些。 游淼笑道:“自己人。”说着一躬到地,朝那青年认真道:“未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游淼游子谦。” “谁跟你自己人?”青年道。 游淼微微蹙眉,不多时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有人一进门便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游淼,又看那老乞丐,朝青年问道:“启文,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卫兵呢?”那青年转身道:“我倒是要问你们,政事堂今日一个人都没有,人全跑了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唐兄息怒,息怒。”又有人说。 青年人渐多,将游淼围在中间,都各个上下瞥他,游淼本不欲多惹事,毕竟孙舆少顷就要回来了,以后自己也是要进政事堂的,一件事这么解决,少不得有凭关系压人之嫌。 那老乞丐呻吟一声,脸色已好了些,游淼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出去找个地方看诊的好。 “罢了。”游淼道:“走了,各位仁兄有缘再会。” 青年人冷冷道:“方才不是嚣张得很的?现在想走了?没这么轻松,政事堂随你想来就来,想出就出?来人!” 外头卫兵也回来了,这时间一听青年发号施令,当即全部涌进来,一群人团团围住游淼,青年道:“把他抓到刑部!请谢大人发落!” 游淼瞬间就窘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感觉比自己还狂?游淼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狂了,没料还终于碰上个比自己更狂的人,他依稀记得这青年姓唐,便试探着问道:“你是夷州甘池,唐家的?” 一语出,众人纷纷好笑,一副游淼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终于知道厉害了的神情,有人劝那青年道:“罢了,唐博,孙大人就快回来了,这厮料想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刁民,理他作甚?让人赶出去完了……” 游淼终于忍不住了,说:“罢了,咱们去刑部罢。” 这群少年狂得可以,且自己从来没见过,料想是扬州,夷州的士族子弟,游淼稍一沉吟便知孙舆的政事堂内或许已被各大家族安插进了本族人,不久后自己再进来,势必就要与他们产生冲突,现在万万不能示弱。 “唐兄,我不打诳,别说你现在还不是政事堂里管事的,就、算、你、是。”游淼笑着说:“莫说这里,就连六部司堂,聂丹将军的大营,甚至陛下的皇宫,我也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信不信?” 这话一出,青年人们纷纷叫嚣,唐博不悦蹙眉,先前游淼姓氏只报予他听,其余人等后来的便没听见,唐博道:“你叫游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姓氏一出,周围众人倏地静了。 “是……是游淼?”有人觉得不对了,一院十余人议论纷纷,唐博转身询问,游淼却不想与他再多说了,搀起那乞丐,说:“各位兄台,告辞了,后会有期。” 游淼正要动身出门,外头却又来了人,守卫喊道:“李大人到——” “翰林来了……” 众人忙转身,唐博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延心事重重地进来,冷不防与游淼打了个照面,莫名其妙,继而扫视院里众人。 唐博:“姐……姐夫?” 李延:“你小子,怎么不去落央宫,跑这儿来了?” 游淼笑道:“登基礼完了,出来走走,宫里人多,不去凑热闹了。这你小舅子?” 李延又点头,说:“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唐博,去将岁府册取来。” 众人都傻了眼,唐博怔得一怔,便马上躬身,转身入内,李延满头大汗,走路还一瘸一瘸的,游淼扶起那老乞,说:“外头有车么?” 李延点头,要再问,游淼却摆手示意别多问,待得唐博取了册子出来交给李延,游淼便扶着那老乞,在众人注视下跟着李延出去了。 李延简直是一头雾水,上了马车,听游淼解释后方知就里。 “你先生又收了个徒儿,就是那唐博,你不知道?”李延反问道。 这下轮到游淼傻眼了,李延解释后游淼方知原来那唐博确实如自己所料,乃是唐家在江南的一支。当年唐氏病弱,未出阁时便在唐博家中调养,虽是堂姐弟,却在一处长大,颇有情谊。 而中原沦陷后,孙舆稳住江南局势,便为取得本地士人支持,大举擢升江南世家的子弟,其中唐博最得孙舆赏识,只是游淼年少时,唐博于夷州声名远播,也是江东子弟才俊。但唐家少与游家人情往来,是以游淼不知。 (五) “那他担的什么职?”游淼问。 “政事堂主簿。”李延道:“除去你先生,政事堂就是他管着了,我还在担心你呢,你现在知道了?让你早点出来做官,你偏就不,我的小爷……” 李延静静看着游淼,游淼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那天平奚告诉自己,政事堂主簿一职是留给他的,唐博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李延的意思游淼很清楚,他说不定觉得孙舆也不靠谱。 但游淼仍然是相信孙舆的安排的,于是便强打精神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李延的话也是点到为止,一时间两人都不交谈,李延看着车里那臭烘烘的老乞丐,说:“送他去城里药堂?” “嗯。”游淼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说:“麻烦你了。” 游淼思来想去,却发现李延正儿八经在看他,遂莫名道:“怎么?” 李延笑了笑,说:“我倒是没想到,你千军万马杀进杀出,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会去救这么个老头儿,这算什么?菩萨心肠么?” 游淼正色道:“这不一样,百姓成千上万地死,我确实救不了,现在碰上了,举手之劳,我能救,就救了。那千万条命,和这老人一条命,没有孰贵孰贱之分。” 李延嗤之以鼻,说:“究竟是谁教的你这些?” 游淼莞尔道:“你不懂的,走了!” 游淼跃下车去,茂城已时近黄昏,人渐渐地散了,热烘烘的,仍烤得有点难受。游淼边走边思索,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孙舆究竟是在安排什么玩意儿?游淼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唐博的出现或许是新朝廷为了拉拢江南唐家,而不得不为之举,但何必瞒着他游淼呢?孙舆如果决定来日将参知政事一职交给游淼,又何必把唐博提到政事堂主簿的位置? 南下的士人与江南本地的士族,这两股人成为了左右新朝廷决策的最大势力……明天还要不要去政事堂论策? 当夜游淼去扬州司的茂城衙门里找李治锋,李治锋却没回来,衙门里特地收拾了个干净房子,入夜时扬州店铺里乔珏得知游淼在茂城,特地派人送了吃的用的过来,又派了知打点的长垣来贴身服侍。 深夜时有兵带口信回来,言道李将军巡逻去了,夜里兴许回不来,游淼便吃过晚饭先躺下睡了。 翌日清早,游淼决定还是去一趟政事堂,无论如何见见孙舆一面,看看他有何吩咐。 然而大清早的,西街外便挤得水泄不通,江南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来了,外头摆上数十席位,游淼站在前头看,政事堂前面俨然已成了一个大擂台。 “喂,谁敢上去?”有人探头探脑地问道。 不少人嘻嘻哈哈,互相推搡。 “少爷。”长垣问道:“少爷要上去讲论么?” 游淼笑了起来。 “有意思。”游淼笑道:“不忙,且先看看情况。” 正说话时官兵鸣锣开道,却不见人来,许久后,唐博出外,于居中席位上一坐,外头读书人便议论纷纷,啧啧赞叹。 游淼不得不承认,唐博行止从容,确实有那么几分世家子弟的风采,这种风采与自己游家是不一样的。游德川当年确实富甲一方,却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除却母亲乔氏是世家外,碧雨山庄要比起夷州,扬州等地的大族,终究是逊了不少。 三代显富,唐博那势头,牢牢占据了世族之首,一群读书人前呼后拥,颇有点当年京师李延的排场。而江南的纨绔较之京师又有不同——江南这群公子哥儿,仍然还是读书的,也知道该读书发奋的道理。 当一声铜锣敲响,周围便静了下来,政事堂诸年轻给事纷纷入座,一名文官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天子问政于民,参知政事大人特许,今日无论出身,无论功名有无,皆一视同仁,当可畅所欲言。” 这么一说,反而无人上去,文官又道:“本会以政事堂唐主簿主持,直至日落,且请主簿大人揭启今日政题。” 说话时唐博上前去,解开铜锣旁一张卷,那束着卷的绳索一抽,绢帛呼啦啦落下,上书二字:北伐。 倏然一下读书人全炸了锅,唐博朗声道:“北方山河沦陷,中原大地受胡虏所侵,如今我天启百姓困守江南,天子与参知大人问政诸位:何时北伐,如何北伐。” 无人敢吭声,游淼心道孙舆也真是好胆子,一开题就抛了个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容易炸的。新皇一登基,北伐就是朝廷上下乃至每个百姓最关心的问题。北伐看似简简单单二字,但其中关系民生,战争,权力格局与地域分配,这场战再打起来,必然会消耗大量的南方资源。而能不能胜,还不是个定数。 可以说江南本地人,是没有一个希望赵超草率北伐的。然而大量涌入的北人长期滞留南方,同样会耗费江南一地的资源。 最好是北边人花他们自己的钱养兵,再早日打回去。 一阵嗡嗡嗡的声响,有人走上擂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苏州林跃之,见过诸位大人”那男子文质彬彬朝四周一拱手。唐博坐回位上,朝他点头,席后数年轻给事俱默然不语。 唐博:“愿聆林兄高论。” 游淼看这场面,隐约猜到了点,这就是个文擂台,谁上去站着,就相当于是以一己之力,舌战政事堂六名给事中,想必是场好戏。 林跃之道:“二帝在北,不知何日归来。天子新政,问政于民,本是好事,然而在下不明,北伐一事本是定理,自古至今,从未有将国土拱手让人的先例,陛下与孙参知何时举兵,难道心中就没有数,还需问百姓?” 下面一阵哄笑,唐博变了脸色,游淼却心中一动,笑着低声道:“如此发问,自然就是试探江南情况了。” 果然不待唐博出口斥责,林跃之便自顾自续道:“如此发问,用意无非有二,一来试探北人态度,二来试探江南情况。” 这话甚是犀利,下面登时便有人喝彩,游淼为他捏了把汗,并暗自佩服这人的胆子,若是换了昔时太平年代,说话说得这么直白,只怕免不了惹一身麻烦。他虽知道赵超不会这样,但换做自己,说话也会为赵超留三分面子,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一语道破赵超所想。 给事中们沉默,林跃之又道:“以愚之所见,新帝登基后不出数日,便要大举北伐了。”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流州黄希文。” “少爷。”长垣小声道:“黄希文这人不就是沛县县官的外甥么?当年和你同科点的举人……” 游淼点头,示意长垣认真听。 黄希文:“林兄说得轻巧,江南六州初定,我大军疲弊,粮草不继,拿什么去北伐?四十万大军于京师沦陷时只逃出三万,如今唯有聂将军所率的五千军驻于沛县,要征兵,没有十年之久,不可能再积蓄起北伐的实力。贸然启战,只怕易激起民变。” 林跃之道:“依你之见,北伐需要多少人?” 另一名给事中伸了个手指:“至少十万兵马,三年粮草。” 林跃之道:“黄兄远见,然而如今事态,却是北伐的最好时机,首先,聂丹将军一战告捷,于沛县以不足一万兵力,大破鲜卑军两万兵马,五胡入关时诸部各两万骑兵,如今聂将军沛县一战,已将鲜卑族彻底荡平。” “今士气高涨,收复故土指日可待。”林跃之肃容道:“以聂将军为首,江南之地征兵,输送粮草,只需举国上下齐心,何愁事不成?若耽于安稳,以江南富饶境况,时日一久,必将失去进取之心!” 唐博起身,慢条斯理:“你可问过,江南民众是否愿意倾尽全境之力,集结大军,前往北方一战?!” “不能战!”一人高呼起来,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这几年里征粮抽税,集饷练兵。”又有人道:“年前抽调十万江南新兵北上,交给唐晖等人统帅,战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活着回了江南?结果呢?江东子弟没回来,尽数为国捐躯,中原更没守住……” 游淼只觉江南一地的民愤似乎已到了顶点,下面有人开口,登时不少人群情汹涌,反对立即北伐。而林跃之,唐博等人在台上静默不语,待得声音渐小下去,方有一名给事中咳了数声,作了个手势。 “谁有高论,不妨上台来谈。”那给事中说。 台下当即又无人做声了,长垣嘲道:“尽是些缩头缩脑的货。” 游淼笑笑,示意长垣不可多说,天启一朝建国后便不杀文人,然而说是说不杀,谁也不知道新君的脾气如何,况且就算不杀,安个罪名,像昔年孙舆那般被流放打发走,免得在帝君面前讨嫌,也是无奈。除了林跃之以外,诸人都不知政事堂是怎么个态度,不敢贸贸然当出头鸟。 令众人安静那给事中起身,说:“敝姓林,林麦,与林兄本是一家。” 林姓也是江南的大户,林跃之上下打量那人,点了点头,游淼暗道这二人说不定还是同族,林麦沉吟少顷后,问林跃之道:“跃之兄可知,以江南一地粮米,能养活多少人?” 林跃之一笑置之:“养天启一朝三年五载,定是够了,哪天若胡人打过江南,兄台是否还能站在这里高谈阔论?” 文人们又呱噪起来,又一人上台,说:“不可不可,两位林兄……但听……鄙……兄弟一言,不可开战。” 那人走上去,朝诸人拱手,其时天气甚热,日上三竿,诸人都已汗如雨下,游淼定神一看,认出乃是当初赵愗在位时,恩科钦点的榜眼陈庆,忍不住就笑起来。 陈庆:“昨日陛下登基,前夜……我夜观星象,又得一卦,乃是……上六!” 所有人无语,林跃之嘴角抽搐,政事堂诸人一齐看着陈庆。 唐博道:“监副大人,依我看不如……” 陈庆又摆手,示意诸人:“先让……让本官说、说完……” 游淼以手扶额,不忍卒睹,侧旁一熟悉声音嘲笑道:“这厮当初跑得倒是快,一来就当了司天监监副。” 游淼回头见竟然是吏部尚书林洛阳,诧道:“你也来了?今天不办公?” 林洛阳一手搭着游淼的肩,解释道:“吏部就在左近,过来看看,喏,你看那边。” 游淼循着望去,见擂台另一侧又站着三人,一名是兵部尚书平奚,另一名则是户部侍郎秦少男,还有一个未见过的。 户部掌握着粮食与钱财大权,江南势力是绝不愿放手的,昔年的扬州太守举荐,由本地的一名谢姓官员担任了尚书一职,想必赵超也让步了,却将尚书以下的侍郎安排给了南逃的人。 兵部主管军事,必须要北人才带得动,平奚当年又主持过兵部,尚书一职非他莫属,林洛阳主管吏部,平奚又侧过身,让出一人,那青年与游淼点头作招呼。 林洛阳朝游淼说:“他叫谢权,是户部侍郎的堂侄儿,和你差不多,也是京中长大的,和族中关系不大好,当年你进京时他没来,你回江南时他恰好上京。到得你赴考时,他又回乡奔父丧,恰好错过了。和咱们最是要好的。” 游淼明白了,林洛阳的意思就是一句话,三个字:自己人。 “李延没来?”游淼问。 平奚带着两人过来,林洛阳说:“他不方面露面。” 平奚满身大汗,问:“陛下呢?” 游淼微微摇头,不知赵超何时过来,秦少男却朝着政事堂内努嘴,说:“你没见里头安排了那么多守卫?” 游淼马上会意,那么墙里多半就是赵超在听着,说不定孙舆也在喝茶……这时间众人哄笑,想是台上陈庆不知说了什么话。 陈庆结结巴巴道:“你们笑什么?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教……教训,你们都不懂,凡地有变,天定有所感,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有刀兵之灾,大为不祥,新帝登基……” “你还打算让这厮说多久?”平奚无奈道。 (六) 秦少男却在一旁看好戏般,撺掇道:“淼子,快上,哥们儿就等你了。” 游淼自知必须上去了,却讨了个乖,说:“你看人唐家,榜眼说得不亦乐乎,我一无权无势的……” 数人笑得打跌,平奚推了游淼一把让他上去,游淼爬上台去,周围都闹哄哄的,只听得秦少男一句“给你撑腰”,便不闻其声了。 然而游淼一上台去,众人便都静了下来,先前出言嘲弄陈庆的给事中也纷纷噤声。 陈庆转身,台下也渐渐静了。 游淼倒握折扇,先朝陈庆一拱手:“陈大人。” 陈庆忙回礼,一时间只觉游淼甚熟,却认不出来了,游淼又朝唐博拱手,唐博冷笑一声,诸给事中都不敢说话。 游淼认真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卦以下压上,乃是不祥之兆,今日就不提了。”一句话轻飘飘带过,又看了眼那写着“北伐”的幅布,朝唐博道:“北伐之期以十年为限,一旦过了十年,我天启一朝,收复北方山河,终生无望。” 一语出,所有人耸动。 唐博带着笑意,不知是游淼送上门来,给自己折辱的笑容,还是志在必得,要好好一挫游淼气势的得意。 唐博道:“兄台此言谬矣!须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南连年征抽,连本地人都养不活,北人不耕不种,白银虽大量流入本地,可光有银两,又能顶什么用?” 说话时唐博手中折扇一抖,意气风发,朝台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询问道:“去年六月,粮米一斤几钱?菜油一斤几钱?男丁几人?!今年呢?白银大量涌入江南,米价飙升,供不应求,种地的反而吃不起米,养蚕的穿不起衣!” 另一名黄姓给事中起身道: “米价较之去年翻了不止一倍!年前江南集结十万兵马上京,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三年前,流州征粮十万石,支援高丽前线,却连吃败仗。如今生民疲乏,林兄还要本地穷尽全力,集结军队,去打一场不知胜算的大战!!” 又一名给事中冷笑道:“以公子家业,财大势大,有夜游扬州河道的雅兴,料想素来是不差钱的。” 数人一语出,台下诸人没有情绪高涨,反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游淼看着唐博手中折扇,忽然间就有点走神,扇上乃是一副当朝书画名家亲笔所绘的虎啸山林图。他知道这不仅是唐博的说辞,也是本地士族的想法,更甚者,这其实是地方与京城多年以来留下的矛盾,积弊已久。 唐博一拱手,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游淼有何高论,但请出言不妨。 烈日照在游淼头顶,强光万丈,政事堂诸给事中纷纷起身,局面犹如数人对游淼一人,游淼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朝台下看了一眼。 “户部秦少男。”秦少男拾阶走上台中。 平奚:“兵部平奚。” 林洛阳拱手:“吏部林洛阳。” 最后一名青年朝诸人拱手:“刑部谢权,夷州人士。” 四人上台,站在游淼身后,台上登时演变为两派年轻才俊对垒,游淼将手中折扇在日光下一抖,哗啦展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台下大哗。 游淼背后率领着四名尚书,又有军神聂丹护体,天下简直再没有怕的人了,淡淡道:“户部、兵部、刑部、吏部四位大人,可答得出唐主簿之问?” 秦少男笑道:“光是扬州产粮,一年便足够养活一百四十万人吃喝,为何北人南来,米价飞涨,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银多了。而是层层盘剥,争夺使然。唐大人可知,昔年扬州全境佃户缴六分地税,其中经手乡、县、州三级,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岁即将推行新法,法令将减去佃户负担,只令官田佃户赋税予国,不正可减去沉重农税?但如此一来,嘿嘿……” 秦少男笑而不语,有话未宣,但其余人都听懂了。 唐博浑不料四部尚书竟会登台与政事堂对策,明明是问政于民的文会,这么一来,竟是变成了朝中六部势力与政事堂的对抗,脑子终究转得慢了一圈。 平奚又慢条斯理道:“年前征兵十万,其中有多少猫腻,你自己心里知道,勤王军上京不足四万,就连这四万,也是未经练兵,穿上盔甲拿起兵器就上前线去的。唐大人在政事堂处理公文,没看过聂将军的陈情表?我天启军输就输在粮草不济,兵力不强,朝中派系彼此牵制。天启建国百余年,从未有过如此生平盛世,也正因此盛世,民情富饶,方耽于安逸,民不愿战,是有此败。” 林洛阳叹道:“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游淼怒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朝太祖以马上起家,经靖帝,文帝之治。”游淼上前一步道:“商贸发达,与边塞贸易往来,外族都盯着咱们南人的货物。” “你们知道延边城一次通商贸易,能赚回多少?”游淼询问诸人,自然无人能答,就连平奚等人也不知道。游淼一转身,收扇,比了个手势:“至少五万两白银!” “富国强兵。”游淼道:“无强兵之佑,富国就是一块引人觊觎的肥肉。江南再强,强得过中原?江南再富,富得过中原?以中原上千年之积,仍招此大败,究起原因,就在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游淼将折扇再次抖开,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朝着唐博一扬,又说:“塞边上千里地,汉人的村庄越是富庶,便越容易遭到胡人的劫掠,长期以往,汉人渐渐撤出蓝关区域,一退再退。” “之所以说五年之内,若不北伐,国必将亡便是如此,富饶之地足以令人丧失战之勇,行之果。如今已到了最危急之际,若撤下来的军队再战死而无兵补充,无粮草,那么江南一地告破,仅是时间问题。试问诸位,再过十年,老人都陆续死去,再过四十年,站在此处的我们也已离世,余下来的我们的儿孙,谁还会记得二帝被掳之耻?谁还会记得天启在北方还有大片的河山?!” “五胡各自为战,本不足以惧,分头击破,以奇兵突袭,离间,声东击西等计,都不在聂将军眼里。如今鲜卑部大势已去,五胡去其一,余下四族覆灭指日可待。但我们的敌人并不是胡族!在五胡背后,还有鞑靼的五万铁骑!”游淼又道:“鞑靼人嗜血如狼,尽数盯着汉人与胡人的交战,待得时机成熟,贺沫帖儿的铁骑就会率军南下!若不尽快解决北边的胡族,待得鞑靼军再来,你们就只好像当时京城一样……” “……不分职位,不分出身。”游淼低低朝唐博威胁道:“抵抗的人全族覆灭,世家山庄一把火烧成灰烬,投降的充为奴隶,妻女被流放!” “诸君若不愿战。”游淼又道:“就请听我们从北边逃下来的人一言,当在交州南段靠海之处,置办一处宅子。来日也好有个逃难的地方,否则北人往南逃,待鞑靼人下来了,南人就只好朝海边逃了,如此还可再撑点时日。嘿嘿。” 游淼将折扇一收,转身下台。 四人朝唐博笑着一拱手,各自下台散去。 唐博脸上阴晴不定,然而游淼刚下得台来,内里便出来一名武官,朝游淼行礼,不用说游淼也知道里头叫他了,便跟着武官从侧旁开的一个小门里进去。 政事堂里种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梧桐树,果然,赵超与孙舆便坐在树下喝茶。 武官把游淼带到就退下,游淼笑了笑,终于见到孙舆了。 外头也进来了两个人,唐博与另一名给事中。场中过午,日头渐毒,年轻人便都去放饭,留待下午再战。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语,又看孙舆。 孙舆老了。 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与孙舆的第一次见面,孙舆已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换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时只是花白的头发,胡须现竟已全白。脸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日没少操心。 游淼见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孙舆面前,口唤了声“先生”。 赵超伸手要来扶,孙舆却抬手制止,转向游淼,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 孙舆:“先生?你还有脸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继而孙舆一杯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砸得游淼满头茶水。 “回了江南!”孙舆怒斥道:“不为国效力,反而在你那山庄里当缩头乌龟!你有何颜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当即明白了,孙舆是要当着政事堂诸士族子弟的面杀他的锐气,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训得对。” 赵超笑着说:“子谦在山庄里,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他不顾危险,亲自参战,孙参知还是……” 孙舆皮笑肉不笑,动了动胡须,说:“游淼,你就这点抱负,这点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时的教训,学生从不敢忘。” 孙舆冷冷道:“也罢,虽仍旧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但今日听你在外头说得也算几分道理,起码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的人,见过了国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来罢。” 游淼恭敬道:“谨遵先生吩咐。” 孙舆又抬眼看一众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孙舆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禀陛下与参知大人,天太热,讲论按照安排,先停一个时辰。” 赵超吩咐道:“先吃午饭罢。” 赵超与孙舆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本来赵超吃饭是不与其它人一桌的,孙舆要退避,赵超却道:“参知大人一桌吃罢,如今能陪朕吃顿饭的,也不多了。” 孙舆唔了声,神色不明,点了点头,下人摆开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见孙舆起身行走时似有点腰椎不灵,便主动站到孙舆身后,伺候孙舆吃饭。 “游子谦,你也坐罢。”赵超说。 孙舆慢条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让他伺候罢,我一把老骨头,能让他站我身后的时间,也不多了。” 赵超点头,游淼暗忖孙舆果然是老狐狸,说什么都一语双关的,昔年在孙舆门下求学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对孙舆的习惯与喜好,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顺手便端过茶水,摸摸杯壁,吩咐人再去换盏茶。 众给事中都站在门外,孙舆又道:“各自去吃饭。午后一切照常。” 一介少年郎们就都散了,吃饭时游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孙舆与赵超所谈,也都是民生与新政之事。赵超有许多话说,孙舆却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有时筷子还搁下来,认真听赵超的意思。 赵超又道:“新法能否推行,还要看江南士族的态度。” 孙舆沉吟不语,许久后缓缓摇头:“陛下所想,所言,都是好的,老臣早年在京时也提过,可是真要落到实处,却是难上加难。” 一时厅内无话,游淼端过孙舆的空碗,又去盛饭,孙舆吃下第二碗饭后,游淼才安心了些许。看来这老头子吃得下,还能撑个三年五载。 游淼对孙舆的感情实在是既敬又畏,仿佛游德川并非父亲,而孙舆的威严,有了七分严父的架势。孙舆膝下无儿无女,若那天去了,游淼必定得哭个昏天地暗,为他披麻戴孝,扶灵十里。 “去、用、饭。”孙舆一字一句说。 游淼回过神,知道自己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孙舆又莫名其妙地看游淼,问:“端着老夫的碗做什么?” 游淼哭笑不得,忙把第三碗给孙舆,躬身退下,走时瞥见赵超还在笑。 政事堂内有个饭堂,平日中午时给事中,官吏,衙役乃至端茶倒水,扫地种花的杂役都在这里吃。游淼取了个碗去盛,见木桶里都是些清粥小菜,游淼正闷着暑气,有绿豆粥喝终归舒服了些,喝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两个咸鸭蛋,下人便送上酸梅汤。游淼瞥见唐博独自在靠门的地方吃饭,便端着碗过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七) 游淼:“唐大人,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同僚了。” 唐博也笑了笑:“游兄,以后请指教。” 两人互相拱手,先前的那些事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游淼知道进了政事堂,日子定然不会过得轻松——整个政事堂从上到下,都是南人的地盘。南人之间更有其错综林立的派系,各种派系又以名望最高的唐博为首,唐博更与翰林院大学士李延有裙带关系。 政事堂汇罗天下大事,为万民说话,并起奏折上禀天子,翰林院起草诏书,主持科举下告百姓。孙舆把他安插进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这么一来,众年少气盛的给事中都已无话可说。而游淼一进政事堂,不管是立场还是态度,都迫使他无法再和这些扬州少年们打成一片。 游淼逐渐明白了孙舆的深意——若只是领了吏部文书前来上任,唐博等人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他,毕竟游淼也出身江南,是土生土长的流州人,两相权衡,在以李延、平奚等人为首的北人派系与南方士族的较量中,极有可能倒戈。 他必须保证,以后主持政事堂的,是赵超的人,这样一来,北伐才不会面临过多的阻力。 游淼边吃边想,只觉一回来简直就是劳心竭力,还是待在山庄里舒服,成天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就行,没事还可以活动筋骨,打场小仗……这么下去自己必定老得很快,只怕没个三五年,自己就要成小老头儿了…… 对面的唐博也是心事重重,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都在吃饭。 “游兄慢用。”唐博吃过饭,起身过来客气一句,游淼点头,孰料唐博冷不防又来了句:“游兄,记得明日自己带碗,这碗是我喝汤用的,你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游淼一时间愕然,尴尬万分,看看手里的碗,又看唐博,僵笑着说:“多谢唐兄。” 当天下午,诸给事中又到政事堂外讲论,游淼要出去,却有一名小童道:“参知大人请公子到后院去。” 赵超坐在梧桐树下,独自喝着酸梅汤听外面的高谈阔论,游淼过去时周围都没人,赵超便笑道:“吃饱了没有?” 游淼吐舌头,说:“我把唐博的碗给用了。” 游淼窘的要死,拉着赵超说了半天,赵超笑得直打跌,点了点头,游淼略安心,穿过堂下走廊,去后院找孙舆。 东边是孙舆所住的地方,西边则是给事中们政务繁忙时来不及回家,过夜歇息的地方。孙舆在流州本也有宅邸,南逃后住在扬州府,现在便搬了过来,方便办公,也不再找宅子。院里有两名老仆,一人做饭,一人打扫,专门伺候他。 游淼知道孙舆有睡午觉的习惯,便不去叩门,在外乖乖坐着,少顷长垣来问,游淼便让他先去把自己的茶叶带来,再通知李治锋,自己要搬到政事堂住一事。午后长垣回报,说东西夜里带来,直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里头方道:“进来罢。” 游淼推门进去,看见孙舆十分苍老,穿着白衣,头发披散,坐在榻上等人服侍梳头,现出的手臂犹如枯木一般,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先生……”游淼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老了。”孙舆长叹道:“幸亏你没死在塞外,否则又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游淼眼眶发红,亲自上前为孙舆梳头,拿过袍子让他穿上,又单膝跪地,给他穿靴。孙舆意味深长地笑笑,游淼说:“学生知道,江南有先生在,国家就亡不了。” 孙舆却冷哼一声,斥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我还未责你,你回江南后,在你那山庄里窝着,成日都在做什么?!” 游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呃……” 孙舆怒道:“谁让你嬉皮笑脸?先生不传你,你就在家坐着,我且问你,这些时日,读书了没有?” 游淼语塞,孙舆又问:“北方局势,你所知多少?” 游淼暗道确实是自己松懈了,孙舆见游淼知错,便也不再责他,又说:“你从北方逃回来,懈怠一时也是人之常情,也罢,既然心里明白,便不责你了。” 游淼忙道是是,给孙舆换上官服后,又去取茶泡茶,稍一沉吟,便不用架子上的茶叶,换上了山庄里的新茶。 孙舆喝了一口便喝出来了,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一边在架子前整理,把自己的茶叶装进瓷罐中,一边道:“学生山庄里还有些乌龙,明日着人带了来给先生吃。” 孙舆淡淡道:“你看着办就行,新朝初建,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嗯了一声,知道孙舆平日里饭可以吃差点,却最是个嗜茶如命的。泡好茶后游淼垂手站在一旁,孙舆喝了口茶,说:“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游淼低声道:“知道。” 孙舆又说:“昔年你与三殿下交好,现今你算是押对了。” 游淼不敢吭声,知道孙舆还有话要说,果然孙舆起身踱了几步,回身道:“不问你今日在堂外所言,几分出自真心,几分乃是场面话,先生就问你一句。何时北伐。” 游淼只是答道:“要尽快,先生,今天所言,都是我的心里话。” 孙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乃是国之中枢,此事非同小可,你须得站稳了,老夫能做的事有限,待时机成熟,由你出面转圜,会更利于收复北面江山。” 游淼嗯了一声,孙舆考虑良久,又问:“还有一事,想必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游淼忙道:“请先生明示。” 孙舆注视着游淼,说:“老夫只怕是见不到收复中原那日了,然而到得那天,朝廷会是怎么一个局面,你须得早有计较。” 游淼心中一惊,不得不认真考虑孙舆所说的问题,他与赵超交好,但打了胜仗,就要迎回被鞑靼人囚禁的赵愗与赵擢。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二帝归来后,赵超只能退位,将帝位还予太子,然而太子会不会顾忌赵超?以赵超的性格,他会甘心把帝位还给太子么? 孙舆又缓缓道:“此事来日方长,但你现在就须得放在心里,想清楚,不可走错一步,先生不问你如何处之,而你自己要明白。” 游淼忙躬身道:“是,先生,徒儿谨记。” 孙舆点头,一指墙角堆着的奏报,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来,游淼便捧了简章,跟着孙舆前往正厅去。 文牍如山,孙舆在堂前坐下,说:“你可照着他们批过的章文,试批几句,游不动的便问。” 游淼点头,从未阅的折子里取过一本摊开,上面所说是东洲战乱后流民安置一事。 天启政事繁多,又是新朝初立,各地上书林林总总,全交到政事堂,一日有成千上万的事,先过一次六部,筛选后又递交政事堂。而政事堂再筛一次,孙舆掌握大权,能批的便全部让给事中们批示,严重的便再送交赵超处,由赵超审阅。 这样一来,到了赵超手里的奏折便内有详细情况,以及政事堂针对此事作的批注,并提出针对的解决方法。赵超只要简单过目,并批个已阅便完事。 游淼刚打开一本就犯了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孙舆随意一瞥就猜到游淼心事,说:“有话就问,听不懂?” 游淼说:“东洲战乱,流民八千五百四十一人,正在江边萧家庄,不知如何安置……” 孙舆道:“拨款,派专员,回批予户部,让户部列出可安居之处,预备屯田,这种奏表还需往来两次。” 游淼欣然以笔一挥,点头。 再摊开一本。 游淼:“……” 孙舆:“不懂就问。” 游淼嘴角抽搐:“江南廷县修水渠,谢廷受贿白银三千两……按律当斩……” 孙舆唔了声:“你自己裁定。” 游淼欣然道:“那就斩了。” “蠢货!”孙舆暴雷般一声喝,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墨砚,生怕又被孙舆砸一头。 孙舆道:“没睡醒还是没吃饱?” 游淼马上道:“开……开个玩笑,先生。” 孙舆放下笔,问:“你且说说此事内情。” 凭一封奏折,就要说点来龙去脉,真是苦了游淼,游淼思来想去,只得说:“按律法,受贿二百两以上都需斩立决,刑部定不了案,是碍于谁求情,不敢斩。” 孙舆:“唔。” 游淼又道:“此人又姓谢,应是江南士族。” 孙舆不再理会游淼,摊开奏本,提笔蘸墨,游淼又说:“三千两,斩有斩的理由,不斩也有不斩的理由,扬州修水渠哪一年不是经手的人克扣许多?但是……” 游淼沉吟片刻,写了个秋后问斩,先将事情押下,孙舆便不再问他,游淼又取来一本,是兵部在催将士的抚恤。 这时间已近黄昏,给事中纷纷进来,唐博只是看了游淼一眼,便躬身道:“先生。” 孙舆道:“陛下回去了?” 唐博道:“外面收了台子,陛下也回宫了。这里是今日筛出的名单。陛下先过目了的。” 唐博将名单递来,孙舆便道:“一五一十,说的什么,都言简意赅地写清楚。都过来看折子罢。” 晚饭还未开,众给事中便纷纷入座,唐博看游淼,游淼这才回过神,原来又占了人家的案,便起身。孙舆吩咐人搬了张新案过来,位于唐博对面。 “放这里。”孙舆道:“再搬上点,抵着拐角。” 仆役将案几放好,游淼抱着一叠折子,忽然发现到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案桌。就连唐博也盯着那处。 孙舆道:“行了,坐罢。” 游淼看出了一件事——他的案几比唐博的要靠前。而且只是靠前了那么一点点。 厅上无人说话,似乎都对游淼这个新来的怀着些许敌意,唐博的脸却是完全黑了。一时间诸人都在批折子,无人交谈,到得外面完全暗了下来,孙舆收起手头的折子,说:“你们对新法如何看?” 给事中们纷纷收拾案头卷牍,唐博说:“学生以为不可行。” “哪里不可行?”孙舆道。 唐博:“武宗在世之时,变法尚且被南方全部抵制。如今虽抽去其中税赋,裁简全国驿站,但造成的却是更多人变得更穷。北人南来,带着金银,为何不按先前所议,将荒地卖给他们?” 黄希文道:“国家卖地给北方豪族,金银收归国库,是最好的办法,何必又再次劳师动众,重丈土地?从前沛县无主之地何其多!” “这办法短期可以,长期不行。”游淼开口道。 众给事中正热议着,游淼一开口,又成了重矢之的。游淼约略得知赵超即将推行的新法,被称为新田法。 新田法即将令全国重新丈量土地,原本江南士族拥有的田地不动,而将无主荒地,多年未有人耕种的良田重新收归国有。再让户部统筹,重新派发予无田的佃户,国家直接抽田税,不再分两部分,朝佃户与地主分别征收。 然而这样一来,除却有合法买卖手续的地主,许多士族拥有的田地都将被重新清算,谁的发家史都不干净,圈走的官田也或多或少,还有许多背井离乡,种不下地去的农民,人一走,无主之地便被地主霸占。赵超此举,势必将触犯大多士族的利益。 “天启每年一发兵便首尾难顾。”游淼说:“三年前高丽征战时,年前对抗鞑靼时,最缺的就是粮草。田地之争积弊日久,是个自武宗以来就存在的问题,还是那句话,要北伐,就不能心痛,多多少少,都得让一步。” 唐博笑了笑,就像没事人一般,反问道:“游家听说有两座山庄,若陛下颁布个新法,让你将山庄里的一半让出来,送给佃户们耕种,你干不干?” 游淼也淡淡一笑,反问唐博:“唐兄觉得呢?你们觉得我干不干?” 唐博没料到游淼会这么说,游淼笑道:“四年前陛下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出征高丽,在江南征调粮食,我江波山庄出了十万斤粮。” 唐博冷哼一声,又朝孙舆道:“先生,此举异常繁杂,要丈量土地,重新计算,以工部人手恐数月不得达成。何况秋收之期日近,有些地一旦收回来,又将引起大规模的迁徙。” 游淼说:“长久耕地的,只要让他们另立契约,不再和地主签,与国家立契就是了。” (八) “可你又如何督管他们?”一名叫做严临的给事中又问:“若有人借此谋私,可钻的空子实在太多。” 唐博不客气地说:“游子谦,我知道你一切以国家为重,但凡事不是想当然这般简单,新法一旦推行,将遇层层阻障,上令下不达,只会平添麻烦。” “找一地为试点。”游淼道:“新法不要完全启用,一推即推,先寻地方尝试。” 又有人道:“那就以你江波山庄为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孙舆脸色不太好看,冷哼一声。少年郎们这才意识到针对游淼针对得过头了,便纷纷噤口生怕惹怒孙舆。 游淼反倒是笑道:“陛下要觉得好,拿我山庄一地来试倒是可以的。” 游淼那话倒是玩笑话,毕竟他山庄是母亲生前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再怎么也试不到他头上来。只有泉山一带,会被均田,但那块地自己也圈了没多久,赵超要用,说不得也只能给他了。 反观之政事堂里这一群人,多半个个家里霸占了不少田地,这些田地有的是官府碍于情面不去查,有的也不知道。像游德川一般,原本只是买了江波山庄那一块,渐渐的因为后山无人居住,也无人耕种,便将那处越圈越大,沛县县令来问,游德川使些银钱便能解决。 官府与地主勾结,在每个地方都是常态。但如果朝廷下旨彻查,就很难说了。武宗年间便有过一次变法,几乎遭到了所有士族的合力抵抗,最终将拟法的官员流放了事。 游淼得知最早提出新法的虽是翰林院,而赵超一听之下便即赞成,但背后的推力,必定是来自孙舆。孙舆已宽松了不少,睁只眼,闭只眼,用意不在夺走那些士族圈去的地,而是让大多数南逃的北人有地可耕种。 孙舆脸色纹丝不动,说:“散了,吃饭罢。” “其它时候也就罢了。”游淼却突然开口说:“这种时候,不变法不行。” 诸人本已要离开,游淼又说了句话,把众给事中强留了下来,孙舆也不急着起身,只是轻轻捋须,望向游淼。 “国之大敌无异于二。”游淼认真道:“外忧、内患。太祖年间,人人有田耕,家家有余粮,国之初建,万事顺遂。贫富之差不显,而过了一百年的眼下,劳民大多已失去土地,灾荒,旱涝,每一次变动与加税,就令穷的人更穷,连耕种都无法糊口,大多数人就只能卖田,离开自己的土地。” “年前已经大涝过一次。”游淼说:“大涝之后必有大旱,若不及时解决,只怕江南一地流民渐多,必有动乱。” 唐博等人都看着游淼,游淼知道孙舆也在犹豫,或许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他,贸贸然变法,很可能重蹈覆辙。但这点他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否则一到征粮时,地方大族就会联合起来拒缴军粮。 朝佃户直接征收,实收入库的粮食会比朝士族征收容易得太多太多。别的不说,就算是要买粮,朝廷派个官员,拿着钱去找唐家这种大户买,对方来一句今年收成不好,自己也不够吃的,这要怎么办? 有粮不卖,屯粮起价是地主们惯用的招,也是物价飞涨的根源。 “推行变法上令下不达。”游淼道:“确实如唐大人所言,我也知道新法即将面临的困难,可到了征粮,购粮之时,同样的征收令也会上令下不达,被官员中饱私囊。所以现在变法,只能强推,柔中带刚,刚柔并济,比依循旧制要好。” 双方不言,唐博道:“还是那句话,你能推出几成?光是扬州一地,你就解决不了士绅……” “能推几成是几成。”游淼耐心道:“从新令试点开始,新法是大势所趋,至少在筹备北伐的这些年里,必须这样,一个点推动了,就能逐步推行到整个南方。” 唐博等人以不屑目光看着游淼,孙舆见众人都没话说,便道:“吃饭罢。” 给事中们纷纷起身,有的回自己府上,有几个则留下来,游淼走出去,伸了个懒腰,席地而坐,腿脚坐得发麻,一个踉跄,却看到外头门房里坐着个人正吃茶,却是李治锋。 “你怎么来了?”游淼惊喜道。 李治锋起身说:“过来接你,吃了么?” 游淼被太阳晒了半天,全身都是汗,黏糊糊的,又动脑一下午,说:“你先进来坐坐,我可能要在政事堂里多住几天了。” 李治锋便跟着游淼进来,路上见孙舆正在廊下说话,李治锋与孙舆见过面的,便朝他一点头,孙舆也点点头。给事中们有的回房去,有的收拾东西离开,见李治锋都不知何许人也。 “吃罢。”游淼把李治锋领到饭堂里,说:“这里管饭。啊,我忘了买碗……” 李治锋把包袱解开,拿出个金灿灿的碗,说:“老三给你的。” 游淼想起中午才朝赵超说了这事,居然赵超还御赐自己个碗!那碗沉甸甸的,却不是足金,料想是镀金。李治锋又拿出个陶碗,说:“我又给你买了个,吃饭不花钱?” “嗯你尽管吃罢。”游淼说。 李治锋便先去给游淼盛饭,菜已摆出来了,几个给事中过来吃饭,唐博等人都回去了,游淼便和李治锋对坐,李治锋用陶碗,游淼还端着赵超给他的金碗,好奇地瞧碗底,看看有没有字,果然有“天子圣赐”四个字样。 一人揶揄道:“游子谦,你还用个金饭碗。” 游淼笑答道:“是啊,陛下赏的。” 众人无语,游淼也不和他们客气,与李治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游淼少时娇生惯养,吃饭挑挑拣拣,米里有壳的,整碗必定不吃要重新舀。鸡蛋羹不嫩就不动了,鱼里带刺的不吃,肉炖得烂了不吃,硬了不吃,一道菜,咸了不吃淡了不吃。 然而去了一次北方回来,倒是没半点讲究了,什么都吃,刚开始吃时那几个文人都被游淼吓着了。然而李治锋一坐过来,数人都不做声,只看着他俩吃饭。 李治锋堆了满满一层菜在上头,先是把饭全吃光了,再去添,如此添了两次,游淼吃了大半碗,多了吃不完,便把饭菜都扒给李治锋,李治锋吃完再去添,如此四碗,才总算停了。 旁观者拿着筷子,表情抽搐。 李治锋去洗碗,游淼便搬了两把椅子,在院里坐着,打了个饱嗝,说:“没有山庄里做得好吃。” 李治锋洗好碗,把赵超那个金饭碗放在架子上,说:“让钱嫂过来给你做饭?” 游淼忙道:“不了不了,先这么住一段时间吧。” 李治锋过来坐下,又说:“舅爷要派人过来伺候,不知道能来几个。” 游淼吓了一跳,说:“先生眼皮底下,别再让人过来了。” 李治锋道:“没人照顾,你衣服都不会洗,怎么住?” 游淼想了想,说:“那你选个少话的过来,跟我一间房睡。” 李治锋点头,游淼想到就头疼,政事堂里没点身份进不来,料想一个比一个世家,也一个比一个富,摆排场只会被笑话,想必这群家伙也是怕孙舆,没人敢在政事堂里放肆。 “走。”李治锋忽然起身说。 “去哪?”游淼问。 李治锋:“洗澡。” 游淼一身黏黏的,正不自在,便跟着李治锋出去,小巷子里李治锋带着他左拐右拐,出去上马,夜里总算凉快了些,全城灯火,夜风吹得说不出的清爽。 茂城虽不比扬州繁华,到处都是新房,却有种新家的气息。游淼知道乔珏已经着手布置,要在茂城里给他置个府邸,便和李治锋到处走走看看。而后两人去军营,李治锋所住之处正好有个接着地下水的水龙。 李治锋摇水接水,游淼便在军营里洗了个澡,两人穿着雪白的单衣,骑着马回去。凉爽的夜里肌肤相贴,摩挲时有种清新的惬意感。 当夜李治锋为游淼收拾好床铺,抱着睡了。翌日游淼还在睡,李治锋便出去买了早饭回来,山庄里乔珏给游淼派了话最少的穆风,晨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等着伺候。 游淼换了个环境,虽十分陌生,但也并非无法习惯,毕竟在大安的生活给他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回到江南,处处都是好地方。洗漱时一看,发现所有住在政事堂里的给事中都有贴身的小厮伺候,心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嘛,还好还好。问了一圈后才得知已是孙舆恩准,每人可带随身仆役一人,便就此安下了心。 孙舆早朝归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唐博,一连数日,游淼逐渐习惯了政事堂内的规矩与作息——每天早上起来所有人晨课,政事堂与背后翰林院有一藏书馆是相通的,里面装着中原送下来的书。 而江南本地的典籍,也多在其中,内里不少都是珍本。 晨课的内容就是各自读书,孙舆不去催,众人也就全听自觉。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懈怠也都是自己的事。游淼尚且第一次进入这种环境,周围人都一般的刻苦勤奋,便不得不收敛心神,加入他们。 晨课后正好也是孙舆下朝归来,饭堂便开饭,年轻给事中们吃过早饭,不论孙舆是否能按时回来,都进厅内去批注今日奏本。一人一位,早上六部与各州要报便源源不断送进来。 中午孙舆午睡半个时辰,下午是一定在的,便督促众人。 晚上各自放班回去,游淼通常是去找李治锋,但孙舆下令,让游淼与唐博一人一日,轮番留下,入夜还要给孙舆整理奏折,预备明日早朝之用。 天气热得如火一般,赵超一登基,五月,六月,七月……时光眨眼飞逝,游淼被诸般政事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李治锋则日日练兵,一出城就是三天,五天不归。但回来后不管有事无事,第一时间必定都是先来看游淼。 某日入夜,李治锋又去练兵,游淼留下为孙舆归总奏折,孙舆叹了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孙舆显得更老了。游淼看得心里难过,这个老人年轻时怀抱雄心壮志,为天启卖命一辈子,却一直未得到公平的待遇。还被赵愗流放到江南,而如今国家陷于为难,却是这个苍老的背脊扛起了朝廷的大梁。 “先生,不可操之过急。”游淼知道孙舆是今日廷上推行新法不成,劳心费神,是有此一叹。 孙舆红着眼眶,难得地看着游淼。 “你道先生是因为新法?”孙舆喃喃道:“先生是怕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后继无人呐……” 孙舆不知为何老泪纵横,叹了口长气,走出书房时,神态佝偻,全不似平日的模样,游淼呆呆站着,好半晌才明白了孙舆的意思。 那天恰好李治锋回来,看游淼心情郁闷,便问他:“挨骂了?” 游淼倚在李治锋怀里,答道:“挨骂了,先生说我太懒。” 确实,游淼终于觉得自己还是太懒散了,较之从前,他忙碌了许多,但在孙舆的眼里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他还没有成长到孙舆能够将政事堂放心交给他的地步。 “我让先生失望了。”游淼郁闷道,说了前因后果,李治锋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别做了,回家罢。” 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 游淼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和李治锋解释这件事,简直是哭笑不得,像个傻子一样坐着,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直笑。 李治锋莫名其妙:“怎么?” 游淼哈哈大笑,只觉李治锋的回答太有意思了,李治锋无语了,就那么坐着,片刻后游淼整个人都高兴了。 李治锋:“又想开了?” “想开了,去洗澡吧。”游淼哭笑不得道。 两人又到军营里去洗澡,脱得一身精光,此处是李治锋专用的院落,也不怕有人进来。李治锋大手打上皂荚,涂满游淼全身,两人抱在一起,蹭来蹭去地咬耳朵,李治锋便忍不住抱着游淼,让他一脚踏在水龙上,自己那分身涂满皂液捅进来,来来去去地进出,游淼爽得直求饶。 许久后,李治锋射了一次,又给游淼解决了,游淼方倚在李治锋身上,轻轻说:“我还想继续。” 李治锋道:“现在吗?” 游淼哭笑不得,说:“我是说政事堂。” 李治锋会意,点头道:“知道了,你说了算。” 游淼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闷闷的了,归根到底,还是被憋的……彼此洗完都是头发半湿,李治锋拿着游淼的衣服,两人裹着长袍出来,游淼内里什么都没穿,夜风吹来,袍子的质地摩挲着赤裸的肌肤,只觉甚是动情。 他看了李治锋一眼,李治锋脸上带着红晕,显也是与他想到了一样的事。 “这天气也不下雨。”游淼道:“秋收不知道要怎么办,稻子种下了么?” 李治锋点头道:“江面的水位下降了,不过山庄里还是一切照常。” 游淼隐约有预感,今年要旱了。 (九) 回来时他们穿着木屐,拖拖踏踏地走过青石板长街,离开灯红酒绿的正街,李治锋说:“晚上要入宫议事,大哥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动,说:“我也去罢。” 李治锋说:“兵部的奏折刚送去政事堂,你明日若上朝,可见得到他。” 游淼想起来了,明天也可上早朝去,李治锋将他送到政事堂后巷,游淼便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李治锋脖颈上仍带着干净清爽的肌肤气息。 两人唇舌交缠,游淼袍下便一身赤裸,与李治锋抱着的时候,彼此都有种按捺不住的炽热情欲。 小别胜新婚……游淼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随着李治锋军务繁忙,离开茂城的时间也逐渐增多,游淼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忙起来竟是没空想他。然而每天晚上入睡前,却是禁不住地思念着他。 算起来,自他们相识,也已足足过去了四年光阴。 李治锋的气息滚烫,他在游淼的脖子上亲吻,吸吮他的唇,游淼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李治锋勉强咽下口水,抱着游淼,把他压在墙上。 游淼瞬间紧张起来,李治锋这几年里老夫老妻,情欲没有丝毫减淡,反而越来越强悍,方才洗澡时李治锋已按着他在水龙旁做过一次,现在又要来。游淼忍着疼痛,咬李治锋耳朵。 游淼:“轻……轻点!” 李治锋这次再进来,却温柔了不少,然而游淼却是心惊胆颤,虽已夜深,两人欢好的地方却是僻静的巷子里!万一有人经过看见了,不知道要怎么办……然而这僻静之处,却隐隐约约带来异样的快感。 李治锋一手抱着游淼的腿,面对面地就要插入,两人都穿着袍子,盖住了结合之处,游淼被顶得有点难受,揪着李治锋的耳朵小声道:“你是想把这几天欠的都要回来么……” “是干回来。”李治锋低声道,继而深深一顶,游淼差点就要大叫起来,却被李治锋死死吻住唇,那声大叫被闷在喉中,化作彼此之间暧昧而温柔的呻吟。游淼眼泪都出来了,李治锋却深深顶入后再度抽出,以那雄硕分身轻轻地推进,每一下都挤中游淼的兴奋处,游淼抱紧了他,李治锋就像夜中发情的一只野狗,抱着游淼不住顶撞。 游淼被一下一下地猛顶,嘴唇又被李治锋堵住,快感与紧张淹没了他,不到一刻钟时间,游淼蓦然全身紧绷,被干得汁液从腿间淌下。 李治锋抱着他,一阵呻吟,继而长长地吁了口气,分开时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继而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走了。”李治锋将长袍一理,转身要走,远处打更的来了。 “混账。”游淼扶着墙,只觉李治锋越来越荒唐了,趔趄进去,李治锋又道:“兵部、折子。” 游淼想起正事,点头,一阵风进去,孙舆已睡了,唐博对着灯火,在案前赶夜,游淼进了厅堂时便一怔,唐博也是一怔。 “唐大人。”游淼忙把衣袍系好,小腹上还有自己射出来的经验,幸而唐博嗯了声,没多注意他,游淼走进厅堂时,气息还有点急促,腿上带着李治锋的体液,淌了下来。 游淼手忙脚乱坐定,脸上还浮现出红晕,心神不定,还在荡漾,方才李治锋像头公狗般待他,他反而整个人都犯贱了,恨不得时时粘着他,缠着他,让他揍一顿,骂几句…… 游淼咽了下口水,以袍子揩干腿,袍下露出裸露的脚踝与双腿,正对着唐博坐,怎么坐都不太对,索性盘膝,用袍子盖着。 游淼和那些温温婉婉的小相公不同,从前就跟着李治锋习武,反倒像是自己家的小厮一般,手臂,双腿也甚强健有力。回江南后懈怠锻炼,一身底子还在。唐博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 “游大人还未成家?”唐博随口道。 “什……什么?”游淼被唐博戳中心事,不由得尴尬起来,想唐博刚才是不是听见自己和李治锋在外头做那事了,但正厅距后门这么远,应该听不到才对…… “尚未成家。”游淼回过神道。 唐博微微一笑:“也不知谁家的小姐有这殊荣。” 游淼嘿嘿一笑,又道:“一直未听唐兄提过,唐兄成家了?” 唐博嗯了声,说:“家有一女,小女年方六岁。” 游淼点头,心道唐博居然做父亲了,转念一想倒也正常,世家子弟十六岁娶妻生子,二十二岁,女儿六岁……倒是自己显得不正常了。” “兵部是不是递了折子过来?”游淼问道。 “平尚书亲自带来的。”唐博说:“就在先生案上,明日早朝待议。” 游淼想起一事,明天当值跟着孙舆上朝的是唐博,若等自己,该是后天,便道:“唐大人在看什么折子?” “旱情。”唐博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 游淼起身去孙舆桌上翻平奚的奏折,唐博斜眼瞥他,这下看见了游淼小腿与脚踝上的液痕,却没说什么。 “旱灾重么?”游淼道。 唐博道:“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你说呢?” 游淼心道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是忘了这事,穆风也未曾说,不过江波山庄有水车与水渠,旱不到自己的地里,然而一旦旱起来,就怕成灾。若是再干旱下去,今年秋收就要有麻烦了。 而秋收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 “那封奏报上写的什么?”唐博见游淼对着灯光端详,便问道。 “聂将军请求增兵。”游淼道:“偷袭鞑靼人的先锋营。” 自五月那场胜仗后,鲜卑人已大军溃败,鞑靼人沿着北路南下,占据了沛县以北的虎咆河与东河平原。聂丹则将兵力推至东河南岸处。 此处是千年前的一个古战场,鞑靼人先锋军来了一万人,探鹰日夜盘旋,初时朝廷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要增加兵防,然而孙舆却一语道破天机,让聂丹按兵不动——这个时候,先锋营并非在等后面的鞑靼大军,而是贺沫帖儿正在与五胡交涉,只怕胡人内部也有问题要解决。 果然聂丹按兵半月,迟迟不见鞑靼大军压境。 “明日早朝上。”游淼抬眼看唐博,说:“唐兄能和我换换么?” 唐博似是知道游淼早有此说,随口道:“随你。” 游淼点头,政事堂军务之事,几乎是都过他手,他不行的再递交给孙舆,毕竟给事中们都不熟悉行军打仗,只有唐博偶尔能发表点看法。聂丹既已归来,明日早朝上只能让游淼去了。 游淼仔细研究奏折,聂丹的请求是为他增兵一万人,以一万骑兵,五千步兵突袭鞑靼先锋大营。将这一万鞑靼军尽歼在东河。 想也知道明日早朝上会是怎么样,必定是所有大臣一齐围攻聂丹,让他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主动去袭击鞑靼人?那还得了?!还要尽歼!简直是疯了,这里歼灭敌军,贺沫帖儿转头就要率军南下,势必会有疯狂的报复行动。 但游淼知道,聂丹有十足的把握,而这个时候,就连孙舆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要能在早朝上阐明利弊,增发援兵,打这么一仗反而是可行的。说不定聂丹与李治锋带兵,还能拿下整个东河区域。 东河一破,流州便全境收复,再进军苏北,已剩下时间问题。 然而打是可以,打完之后的结果,却是谁也难以确定……一个把握不好,就势必迎来鞑靼军的大举反扑。 游淼一晚上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翻来覆去,几乎是半睡半醒,一时间梦见李治锋要回犬戎,不跟自己在一起了,一时间又梦见赵超被杀了,到处血流成河的,第二天浑浑噩噩,连自己怎么上朝的都不知道。 这贼老天,天气非同一般的反常,整个皇城闷得跟口大蒸锅似的,游淼单衣全被汗贴在身上,外面又罩着一身给事中的官服,热得汗流浃背。晕头转向,只听聂丹在朝上与众臣吵得涨红了脸,赵超被热得脸色苍白,坐在皇位上不知想何事。 “陛下!”聂丹已忍无可忍:“此时再不出兵,必将白白错失良机!” “聂将军!”朝中御史大夫黄桐出面,与聂丹力争:“此刻纵使收复东河,万一鞑靼人再次逼近,你拿什么去守?” 聂丹道:“东河平原地势平坦,可会战,有本将军与李治锋带兵,两万兵员,据守东河,进可取苏北、徐州等地,退可守天险长江,何须惧之?!” “后续如何处理,我们不管。”李治锋淡淡道:“我们只管打仗。打完要谈判还是要议和,都是你们的事,否则要文官来做什么?” 一语出,文武百官大哗,游淼心中好笑,李治锋极少上朝,每次上朝也都是站在武官末尾之处不吭声。不料今天会说出这等话。 “陛下。”黄桐又上前一步,躬身道:“此事绝不可贸然行动,今年自五月起至今,便未曾下过一场雨,若再出兵攻打鞑靼人,果不能速决,旷日持久,将生出变数。” 赵超望向孙舆,孙舆叹了口气,不做声,赵超又看游淼。 聂丹眉头紧蹙,一时间朝堂上无人吭声。 “鞑靼不会反击。”游淼忽然开口道。 孙舆看游淼,有点意外,眯起眼睛,轻轻摇头,游淼知道孙舆是在警告自己,此刻他朝赵超进言,便无异于以整个政事堂的立场表态。游淼心中有数,点了点头。 “何出此言?”赵超问游淼,却盯着孙舆,孙舆眯起眼,坐在元老的御赐座椅上,似是闭目入定养神。 游淼也知道孙舆这个态度,算是默许了自己在没有与他沟通的情况下,直接进言,便旁的都不管了,直接朝众臣说:“咱们先看看地图。” 内侍取出地图,展开,上面是流州,苏州一带的地图,以及胡族割据的情况。 “五胡之间不合已久。”游淼道:“各族势力互相制衡,形成与鞑靼相抗,却又相协的局面。” 没有人说话,都看着游淼。 游淼又道:“五月沛县一战,鲜卑部破,胡族兵力遭到重创,其余四支队伍现在想必也明白事实——入侵中原容易,但在咱们有准备的情况下,要打过长江,就很难了。” 聂丹插口道:“事实胡人也未进过中原,五胡战力实际上不足惧,真正难对付的,是鞑靼人。” “对。”游淼道:“现在氐、匈奴两部占领流州以北及苏州地段,鞑靼人派来先锋部队,大军却迟迟未动,贺沫帖儿驻军此处,各位大人,觉得他在做什么?” 游淼问完这句,扫视群臣一眼,发现有的人心里明白,有的人不明白。如御史大夫,翰林院等一众官员,是不明白的。而李治锋、赵超与孙舆,聂丹等,甚至李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都没人说出口。 “在和匈奴人谈判。”李延道。 “正是如此。”游淼道。 “这只是一个猜测。”赵超说:“我们情报不足,谁也不知道是否就像聂将军分析的情况。” 游淼道:“陛下总要赌上一把的。关乎国运,从来就没有十成的把握,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 赵超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游淼却又不客气地说:“若情况真如我们所推测,贺沫帖儿要和匈奴达成新的同盟,利用鲜卑部败亡后,趁此五胡内部的动荡,一统塞外胡族,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多。” “假设!”游淼又强调道:“假设贺沫帖儿正在谈判时,自己的大军在东河受到咱们的突袭而全军覆没,首先,匈奴会怎么想?” “其次:贺沫帖儿会如何做?”游淼又道。 在场又静了下来,游淼朝孙舆点头,站了回去,游淼知道自己说话根本不用说完,只需留给众人去判断——匈奴的反应必定是嘲笑丢盔弃甲的贺沫帖儿,不会再与贺沫帖儿联盟。 而贺沫帖儿将一怒北上,调集军队,攻击江南。 但长江以北是胡人的地盘,贺沫帖儿若想从中原南下大战,就势必要与余下的四大胡族达成同盟。于是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贺沫帖儿的大军根本就过不来。 (十) 汉人在此刻偷袭,将搅乱五胡与鞑靼之间微妙的平衡,这也是聂丹进攻沛县以前,孙舆便设下的一连串布局。 “散朝罢。”赵超似有点烦躁:“明日再议。” 聂丹勃然大怒道:“陛下!不能再拖下去了!何以如此优柔寡断?!” “散朝!”赵超也怒了,喝道。 聂丹脸色阴沉,转身出殿,沉闷而凝滞的空气中,带着他令人压抑的步伐声。 赵超离朝,众臣纷纷下了早朝,天阴沉沉的,闷得游淼心情烦躁,但这阴云预兆着一件事——要下雨了。起码大旱不会持续下去。 游淼站在午门外等李治锋,好半晌后李治锋才出来,找到游淼时便问:“他为什么不出兵?大哥都安排好了。” 游淼嘘了声,一拉李治锋,两人离开午门,游淼和李治锋小声交谈时,突见李延在远处看着他,神情复杂,目光中颇有深意。 “现在出兵太快了。”游淼说:“你没看先生也没吭声么?正常状况,今天应该是他来启奏,但他没有说,就是不赞成现在打。” 李治锋蹙眉道:“为什么?” 游淼道:“不清楚。” 李治锋眉头深锁,游淼看着他,两人静静对望,游淼忽然笑了起来,跟李治锋有什么好瞒的? “打完这场仗。”游淼如实道:“格局就会发生变化。” 李治锋更茫然了,蹙眉不解。 游淼先前不想给李治锋解释得太明白,是怕他对赵超的心机而多想,但如今此事已到台面上,他不得不说。 “你和聂大哥带兵出去。”游淼解释道:“打了胜仗,下一步,朝中就必定要求与鞑靼谈判。” 李治锋道:“那不是正好?” 游淼看着李治锋,说:“谈判,就必然要让他们把皇帝、太上皇放回来,二帝只要有一个归来,他就当不了皇帝了,好不容易稳下来的朝廷,又要重新洗牌。” 李治锋看那样子显然是甚窝火。 “你们汉人怎么……”李治锋简直是无话可说了。 游淼嘲笑道:“你现在不也是汉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李治锋:“……” 游淼:“你先回去罢!哎!总算要下雨了,闷得我头晕脑胀,昨天晚上也没睡好。” 李治锋:“上马,带你去逛逛。” 离开皇宫,游淼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被李治锋骑马带着,在城里逛了一圈,游淼抱着李治锋的腰,忽然说:“我想家了。” 李治锋问:“回家去?” 游淼确实很想回山庄,但现在出兵之事悬而未决,在政事堂待了将近两个月,居然也没官假。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非得一辈子闷死在这里了。 李治锋道:“我去朝你先生说,带你回家住几天。” 游淼蹙眉道:“那发兵的事怎么办?” 李治锋反问:“你看老三样子,像是要发兵的么?” 游淼反倒笑了起来,说:“那行,走罢,问问先生意思。” 李治锋纵马穿过长巷,回到政事堂内,两人下马进去,游淼进去找孙舆,却发现后院里坐着聂丹。 李治锋眉头一动,蹙眉道:“大哥?” 聂丹示意不要多说,缓缓点头。 孙舆则坐在另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沉吟不语。 游淼一看就知道,聂丹是来找孙舆的,想取得他的支持。 “太快了。”孙舆道:“聂将军。老夫也未曾预料到是此局面。” “贺沫帖儿的野心比我们事先所想的大,也更心急。”聂丹蹙眉道:“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游淼到桌前坐下,孙舆睁开双眼,朝游淼说。 “聂将军求助,你,能说服陛下发兵么?” 游淼眉头深锁,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他。 游淼叹了口气,要怎么说服?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实在太多,他没有回答,孙舆便猜到游淼心事。 聂丹道:“不行也无妨,我今日出城,明日与虎威将军兵分两路,按原订计划出兵,夜袭东河县……” 孙舆色变道:“不可!新帝初涉兵政,你怎可擅自出兵?” 数人又不吭声了。孙舆想了又想,说:“罢了罢了,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罢。” “先生,我去吧。”游淼说。 孙舆笑了笑,目露赞赏之色。 孙舆:“你有把握?” 游淼本无把握,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上了,硬着头皮也要上,赵超是知道孙舆意思的,是游淼去还是孙舆去,本质上并无区别。 聂丹道:“那么我与李治锋便前去准备。” 游淼一怔道:“这么快?” 聂丹点头,说:“走!” 李治锋起身,游淼马上道:“等等!先带我去军营一趟。” 当天夜晚,皇宫仁德殿内点着灯火,赵超看着奏本,御案上摆放着兵符,赵超一声不吭,宫人前来禀报,政事堂给事中游淼求见。 赵超说:“告诉他,朕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朕还没想好,让他明天早上再来。” 宫人道:“游大人说,若陛下不见,他便在殿外等着。” 赵超一听又头疼起来,说:“宣宣宣……让他进来罢。” 宫人便躬身退出,少顷游淼进来了,赵超一见游淼,却是一怔。 游淼一身戎装,皮甲加身,进殿时解下长剑,交给侍卫。 赵超蹙眉道:“你做什么?” 游淼答道:“我来求你一件事,让我去为枉死的太学先生,和横死的中原百姓报仇。” 赵超深吸一口气,打量游淼。 外面呼啦啦风声起,新栽的竹子被吹得疯狂摇动,风声此起彼伏,犹如暗夜中凄厉呼号的怨魂。 游淼道:“三殿下!” 游淼双眼通红,上前一步,看着赵超。 游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超疲惫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游淼蹙眉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三哥,大哥已尽数准备好,你想安守一隅,还是光复江山?” 赵超怒道:“可你能确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游淼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让我们出战。兵已备齐,只等你发出兵符,聂大哥与李治锋就会开战……一旦错过,我们就或许再没有机会了。” 赵超定定看着游淼。 “不管发生什么。”赵超喃喃道:“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 游淼点头,说:“我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当然也是。” 赵超叹道:“拿去罢。” 游淼上前,拿起兵符,赵超笑笑,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去罢,等你们的战报。” 游淼如释重负,拿起兵符,转身奔出皇宫,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进兵部,平奚仍在夜战,一见游淼便道:“你先生打过招呼,都备好了。” 游淼取了文令与监军印,平奚问道:“谁监军?” “我。”游淼道:“晚上就要发兵,我现在去东营了。” 平奚笑道:“打胜仗回来。” 游淼道:“明日朝上群臣有议,你记得帮我顶住。” 平奚:“自然的!” 游淼一身皮甲,快马加鞭穿过皇城,抵达东营。李治锋正等在营外,狂风越来越大,兵士连夜出城,游淼一路通关,开城门,扬州驻军一夜间去了七成,赶往沛县,与聂丹的部队汇合。 风越来越大,孙舆站在院中,负手望向夜空。 一名给事中上前道:“先生,明日的奏本已整理好了。” 孙舆转身道:“明日称病,不上朝。” 那给事中一愕,孙舆回房。 茂县外千里平原,李治锋纵马疾奔,狂风大作,游淼顶着风,朝李治锋喊道:“怎么风这么大了!” 李治锋喊道:“有台风要来了!” 游淼这才知道,原来聂丹早就准备好了的,李治锋麾下六千兵马,连夜急行军赶往沛县,一路顶着风往东,凌晨时已是天昏地暗,风雨大作,聂丹率领一万人等在城外,与他们汇合。 所有士兵都换上了近二十斤的精铁战甲,沉重的马蹄声犹如死神一般绕过虎咆河,分散后于四面八方接近鞑靼人主营。 “散——列队!”聂丹怒吼。 八杆战旗各率两千人散向大地。 苍天晦暗,狂风咆哮,沛县再朝东走,东河平原的近海下游河水水位暴涨,挟着台风之威卷向陆地。游淼不得不佩服聂丹,为将者,天时地利人和,除了他,这百年中无人再能称为战神。 鞑靼人的营帐位于东河以北,北蛮从未见过近海处的台风,当即一片混乱,狂风与暴雨一阵阵地卷来,简直要掀翻整个大地。火把尽数熄灭,风雨中,聂丹与李治锋的两队天启骑兵呈现阴阳两环,无声无息地旋转,包围了鞑靼大营。 方圆百里一片黑暗,游淼心里砰砰地跳,他甚至听得见鞑靼人的叫喊声于狂风中传来,布制营帐被飓风掀起,卷向天空。鞑靼士兵纷纷出来加固营帐,于海边登陆的飓风速度越来越快,卷向平原。 游淼不由得惊心动魄,小时候虽住江南,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台风,台风在海边登陆后入陆地,穿过山脉便会减弱。然而鞑靼人驻营此处,却是正当封口,有狂风之助,己方刹那间士气大振。 聂丹吼道:“杀——!” 那声音顷刻间淹没在风里,天启战马与人都穿上了铁甲,上万人从四面八方现身,冲向鞑靼大营,鞑靼人的营地布防已被狂风吹得一片混乱,拒马的木刺在平原上翻滚,而狂风所淹没的马蹄声,令大地阵阵震荡。 “杀——”李治锋喝道。 铁甲骑一冲,鞑靼营地登时大溃,狂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鞑兵纷纷上马,却在飓风里被吹得无法迎敌,聂丹训练多时的战阵就等着这一刻,冲散了营地后与李治锋汇合,双方交汇杀过。 鞑靼全军大败,营布飞向天空,游淼驻马虎咆河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仿佛是一个席卷整个神州的祭礼,犹如远古传说中的天罚,天启军战铠加身,仿若神兵降世,顷刻间就将鞑靼兵杀得溃不成军。铁骑碾压之处,到处都是爆开的鲜血,染血的碎布在黑暗的群山中,于天际降下的神怒里旋转着冲向天际。 茂县狂风暴雨大作,风雨如晦,赵超在廊前负手而立,一夜未眠。 黎明时分,一名宫人低声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赵超点头。 游淼的眼中映出尸骸遍地的东河,鞑靼逃兵散入山岭,李治锋所率骑兵回到己方据点,过一个便卸下一身铁甲,紧接着沿着东河冲向上游,追杀鞑靼逃兵。 “我们赢了——!”有兵士大吼道。 “鞑子滚出中原!”又有人怒吼道。 积压了许久的怒气与血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天启军毫不留情地斩杀鞑靼逃兵,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在飓风中扩散开去,山呼海啸,震撼着整个大地。 “还早……”游淼喃喃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快,回茂城去!” 游淼回到茂城时已是过午,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东河的信报接二连三进城来,流水般送上军报,一进茂城便有士兵拦住。 “征北军监军!”游淼大声道。 “游大人!”那人却是兵部侍郎,大声道:“平尚书请游大人入朝!” 早朝还未散?游淼本想回政事堂先朝孙舆禀告,却被平奚的手下先一步截住,便只得催马前往皇宫太和殿。 朝上此刻已经吵翻了天,孙舆不上朝,众文官吵得快要打起来,监察御史更是怒指平奚等人轻率行军,必将招致大祸。 赵超嘴角带着冷笑坐在皇位上,御史骂归骂,却是不敢去惹赵超的,只得指桑骂槐地斥责平奚。 “平大人!”御史道:“没有陛下的兵符,你擅自调兵出城!扬州城内兵力唯剩不足三千,一旦出了事,谁来负责?!” 一群大臣嚷嚷着要治平奚的罪,游淼则快马加鞭先到午门,再进大殿,快步奔上。 “报——”游淼朗声道,众人还未回过神,只见游淼武官装束,一阵风冲进殿内,朝太和殿上单膝一跪。 “我军大捷!征北将军与虎威将军联手,于东河北岸尽歼鞑靼军,鞑靼兵马全军覆没!” (十一) 殿上落针可闻。 赵超等了一早上,等的就是这一句,冷笑道:“退朝。”说毕起身离开,群臣尽数无语,平奚抹了把汗,扶着柱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当天风势渐小,却仍携着骤雨,一阵一阵的,游淼回来后倚在廊前,半睡半醒地看天,等候李治锋归来。 当天黄昏,一名兵士前来报信,说是李治锋已收兵回守扬州,夜半才能抵达,让游淼不须担心,聂丹则乘胜追击,收复流北,苏南以东的四百里地。这是天启自南逃以来所获得的最大胜绩,当夜全城张灯结彩,迎接扬州兵防归来。 翌日,台风离去,政务堂的文简堆成了山,苏南收复,六部同时送上奏报,统计百姓人数,而台风一来,沿海则忙着申报灾情,游淼坐下时,简直要哭了。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孙舆难得地会和游淼开玩笑,游淼哭笑不得,答道:“先生,这可是你惹出来的,不是我……” “胡扯。”孙舆吹胡子瞪眼,像极了老顽童一般:“先生一连病了这些天?哪还有空去打仗?” “好好好。”游淼难得地也没个正形一回,哄小孩般朝孙舆道:“都是学生惹出来的……” 孙舆捋须莞尔道:“知道就好,这些天里,你便自己收拾罢。” 游淼当即傻眼了。 孙舆还当真不管了,拂袖而去,游淼无语至极,从赵超归来,五月沛县之战,登基为帝,再派聂丹与李治锋出征,收复流州全境,一着接着一着,孙舆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游淼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成了孙舆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朝中大臣最惊慌的莫过于害怕鞑靼人打回来,然而局势就如孙舆所料,鞑靼兵败逃后,匈奴军与氐人从东西两地合围,与鞑靼军各占一地,谁也不开战。什么都没有发生。 游淼知道此刻的贺沫帖儿一定恨得他们牙痒,但迫于形势无法再战,然而这笔账,贺沫帖儿心里必定记得。那是鞑靼人的天性,当初他们逃出了大安城,贺沫帖儿不惜动用亲卫队直追千里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派人与鞑靼谈判,接回二帝? 游淼相信孙舆一定有自己的安排,但他仍不得不忧心赵超,若有一天,孙舆与赵超站在两个不同的阵营,自己该如何站队? 孙舆自打第一次问过游淼,便再不提这事,游淼也只得按下不提。而东河一战大捷后,李治锋霎时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扬州百姓更将他冠以“铁甲狼”之名。将东河战役的过程描述得绘声绘色,扬州,苏州,茂县,茶馆内,酒肆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李治锋。 “你可是出名了。”游淼笑着说。 李治锋却是微蹙着眉头,答道:“我不明白。” “什么?”游淼抬头看他。 秋天来到,傍晚时分,火烧云满布天际,游淼与李治锋并肩坐在扬州河边,河里水位已低了不少,有的地方甚至现出泥淖。游淼看着李治锋,只觉他成熟了不少。 五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游淼才十五岁,那时的李治锋一身落魄,虽瘦削凶狠,却依稀带着点傲气。而如今与游淼在一起时,李治锋却也成长了许多。他完成了从一头雏狼到成狼的转变,面容带着少许征战得来的坚毅之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可靠。 游淼静静注视着他,看他的那种目光,李治锋说:“怎么?” 游淼说:“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李治锋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搂着游淼,在他的脸上亲了亲,游淼明白了他的眼神,同样的眼神,他还在聂丹眼中看到过。 那是千锤百炼,身经百战的一种勇气与坚定。但李治锋仿佛有什么心思,一直甚忧虑。 游淼问:“你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李治锋道:“筹备这一战的是大哥,但功劳最后都归于我。” 游淼莞尔道:“他既要把功劳给你,你领着就是了,你不是把他当自己人么?他当然也把你当自己人,你有什么好墨迹的?” “对他不公平。”李治锋说。 游淼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已经到顶了,再立功劳,日子不好过。” 李治锋:“?” 游淼知道李治锋又钻牛角尖了,要详细给李治锋解释,个中内容,权谋算计,又实在复杂得很,只得说:“我们汉人的弯弯绕绕,你别管了,包我身上就行。” 李治锋欣然点头,拿着一包炸鱼,让游淼拈去吃,黄昏美景,浅河上波光粼粼,手边还有两杯小酒。游淼听了李治锋的话,忽然心底莫名就生出点不安来,朝廷中人与人的倾轧是免不了的。 聂丹要提携李治锋,一半有彼此确实是知己之意,另一半,则是李治锋有能力堪当将才。聂丹这人,平日眼高于顶,看不上的连话也不会多说半句,才导致在朝中得罪了一群文臣。 聂丹看得起李治锋,便是彼此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之意,如今的天启已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聂丹与李治锋若是对手,说不定会打个天昏地暗,如今两将同事一朝,是何等幸事? 李治锋一崭露头角,朝廷不少人便开始警觉,以游淼对这群人的了解,多半就要开始找李治锋麻烦了。 “又在想什么?”李治锋问,用手指舒开游淼拧着的眉毛。 游淼回过神,没有告诉李治锋自己的担忧,只答道:“想收成的事。” 李治锋道:“难得有三天假,明天就回山庄去吧。” 游淼笑道:“晚上就回去,想家了。” 李治锋道:“等我一会就来。” 李治锋起身回营,游淼便自顾自在河边坐着,天色渐晚,李治锋等到最后一队巡逻兵归城,前去将防务安排好,便回来策马带着游淼回山庄去。 武徽元年,天下大旱。 游淼与李治锋趁着黄昏的天光出了扬州,长期在政事堂中看公文,这场延续了三个月的大旱导致江南颗粒无收,除却几场寥寥阵雨,作物都被晒得枯萎,土地龟裂。 国库的粮食还未拨下去,只因未到秋收之时,如今再过十天,就是秋收季了,游淼看着沿路那满目荒芜的田埂,知道麻烦事要来了。 “赈灾的事归不归你们政事堂管。”李治锋问。 游淼摇头道:“这么严重的灾情,户部要亲自上书了,希望少男那小子顶住。” 游淼只知旱情严重,却不知已到了这地步,从扬州过流州,十田九赤,溪流干涸,过对岸甚至不须绕路过桥,直接马踏过河床便可前进。 漫天星光,临近长江之时,总算闻见了些许水汽,一路上水车多了不少,渠中也大约有些灌溉的水流了。 李治锋下马,披着一身星光在渠边洗脸,游淼则察看附近的稻穗,虽有水灌溉,却也不容乐观。 当夜回了山庄后静悄悄的,整个江波山庄沃野绵延,连带着南边的郭庄也有水灌溉。稻谷清香阵阵,游淼看得心花怒放,又隐约有点担忧。自己的地有水车照顾着,收成好是好,然而一路过来,许多地方都旱得惨不忍睹,农户大多人走屋空。 值夜的小厮见游淼回来大喜,游淼忙示意别惊动人了。 “钱嫂睡了么?”李治锋问。 小厮道:“才睡下没多久,这就去唤起来给少爷做宵夜吃。” 长垣睡眼惺忪起来,忙去张罗吃的——游淼当年带的八个小厮如今都成了管事的主,山庄上下都靠这几个人管着。 回到自己的家里,游淼反而有点陌生,吃过宵夜便和李治锋进房去,足足忙了三个月,好容易能闲下来几天。那夜李治锋仿佛数月未得荤的饿狼,抱着游淼,足足做了一晚上。 天亮时,游淼才迷迷糊糊地睡了,抱着李治锋,心道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还如同新婚的小夫妻一般。这辈子真是彻底栽李治锋手里了。 然而游淼刚入睡没多久,外头便一声响,有人道:“怎么还不起来?”推门进来,李治锋马上起身。 游淼还是第一次被人不打招呼地闯房,当即手忙脚乱起来,刚睡着便醒了大半,李治锋勃然大怒道:“谁守房外的!” 李治锋裹上袍子出去,却与游德川打了照面,游德川一张脸涨的通红,须发直抖,冷冷道:“你……你……游淼!” 游德川也不是笨的,一见自家儿子与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在被窝里抱着便知是怎么回事,游淼也穿上衣服出来,看到自己老父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脸色便不太好看。 王氏也来了,看这情形忙上来拉着游德川走了。 小厮们忙过来守着院门。 游淼当场就想发飙,才几月没找老头子麻烦,这又算个什么事?游淼与李治锋两人对视半晌,游淼不知为什么,又扑一声笑了出来。 李治锋也甚无奈,游淼摆手道:“算了算了。” 当天游淼收拾停当,吃过饭到厅堂里坐下,游德川那脸色还甚是不自然,游淼坐下,李治锋便去泡茶,游淼问:“究竟什么事?” 游德川长吁一口气,似是想教训游淼一顿,又有点怕游淼官威,王氏便在一旁扯游德川袖子,示意别再提早上撞破的那事。 游德川想了又想,说:“茂城那头你哥捎的消息,说是流州收复了。” “嗯。”游淼随口道,心里还有点不满。 游德川又问:“能找陛下要回咱们家的地不?” “现在怕不行。”游淼听了心里就烦,游德川找他几次,不是要给游汉戈讨官当就是让他去找赵超要地,想到就不舒服。 游德川又说:“听说你在政事堂里公务甚忙?你哥上门找你几次,都被门房挡了……” 王氏马上笑道:“瞧你说的,淼子难道还躲着他哥么?你爹不会说话,淼子你别往心里去……” 游淼道:“我要上早朝,清晨不在,夜里都和李治锋在军营吃,有什么事,让大哥给我带个条子,放门房那里就成,我看到条子了就去户部见他。” 游德川唔了声,看看李治锋,又看看游淼,寻思要说点什么,李治锋却淡淡一笑,说:“世叔喝茶。” 小厮过来端茶给游德川,游德川反而不知说什么了。片刻后又问:“咱们碧雨山庄的地,什么时候能要回来?” “不知道……”游淼已经有点头疼了,本想是回来休息几天的,说:“我尽力罢。” 游德川说:“这个把月里,流州士人都在说,快可以回去了。” 游淼心想索性还是把话说开,免得游德川出去胡乱许人,便道:“爹,我给你说实话,流州的田地不管是谁的,都不可能收得回来,你就安心在山庄里先住着罢。” 游德川蓦然一惊,游淼又道:“一来流州刚收复,聂丹也没把握能占住,只怕来回交战,还得出些事,你先安心在山庄里住着罢。” 游德川蹙眉:“能出什么事?” 游德川那模样仿佛怀着个梦,被游淼一击而碎,一夜间苍老了不少,毕竟也许多年了,游淼看着父亲,心想。 老头子居然也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游淼想到自己的母亲,当年是认认真真,带着乔家的几千棵茶苗过来,预备给他一个基业的。结果最后落到这番田地,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母亲在天之灵若得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游德川一时半会还不想走,游淼便想出去避避,看看山庄,朝李治锋使了个眼色,李治锋便会意起来,跟着他出去。 江波山庄里一片丰饶之景,虽是晴空万里,晒得人汗流浃背,却应当是个好收成,佃户们直起身,纷纷朝游淼招呼。 刚走了几步,远处摇光便骑马来报。 “少爷!”摇光骑在马上喊道:“茂城来了人!说叫李将军入朝,有事商议!” 游淼一听就抓狂了:“告诉来人!李将军不在!” 李治锋忙拦着游淼,问摇光:“什么地方的?兵部还是聂将军麾下的?” “后宫的!”摇光道。 (十二) 游淼过去看了,见居然是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抑着暑气,说话说不清楚,听也听不清,只翻来覆去地说陛下昨夜连夜召游大人进宫,来了两次政事堂都不在,又召李治锋,李治锋也不在,发火了,一整夜没睡。 李治锋一听是赵超,便朝老太监道:“去回禀陛下,我正在流州境内勘察胡人探子动向,军务繁忙,无暇抽身,后天回去再面圣。” 游淼却觉不妥,说:“算了,我去一趟罢。” 怠慢谁也不能怠慢了皇帝,换了是别的人叫他回去倒是能躲着,赵超不能躲。游淼只得又上马车去,与李治锋回茂城。 好不容易想回家休息几日,又被赵超叫回去,游淼当真是窝了一肚子火。 马车走得甚快,黄昏时才到茂城,游淼知道赵超本意是宣自己,找不到自己才派人传信给李治锋,便让李治锋先回军营去,自己入宫。 入夜时宫内掌灯,宫人见游淼到了忙一路通传,见到赵超时,赵超几乎要把奏折甩到游淼脸上。 赵超:“你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奏折甩在游淼身上,落了一地,游淼倏然就怒了,心道妈的老子为了你这破朝廷,天天鞠躬尽瘁的从一睁眼忙到抹黑,跟李治锋上个床都没时间,你还这什么破态度! 游淼深吸一口气,本来就要发怒,却顾及赵超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万万发不得火,只得憋屈躬身,去捡那一地的奏折。 赵超看出游淼那表情必定是在腹诽,更是火上加油:“你说什么?!” 游淼笑道:“我说有话好好说嘛,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游淼一嬉皮笑脸起来,赵超反而发不出火了,只得烦躁坐回去,疲惫至极,手指揉自己的太阳穴。 “昨夜没睡?”游淼展开捡起的奏折看了一眼,头也不抬问。 赵超没好气:“没有。” 游淼把第一份奏折扔回赵超御案上,啪地落在墨盘里,溅了赵超一脸墨,赵超眼睛一瞪,又要发火,游淼却哈哈大笑,忙不迭上前,用袖子给赵超揩了。赵超简直是气苦,然而游淼一近身,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受用,赵超推开游淼,游淼非要给他擦,赔笑道:“陛下息怒,息怒。” 两人拉拉扯扯,赵超终于无奈莞尔,拍了游淼后脑勺一巴掌,把他踹远点。 游淼便坐在御案前翻奏折看。 一份接一份,全是弹劾李治锋的。 “飞扬跋扈。”赵超道:“纵容手下兵士私斗,劫掠百姓,奸银妇女践踏粮食。我昨夜连着让人传你两次,就是为的这事,你人不在,李治锋也不在……” 游淼苦着脸:“这怎么能怪我?这几日分明我就告假了的……” 赵超愤然道:“还有,你在山庄里的那些破事儿也给我收收,做得太不漂亮,霸占了泉山不说,还私通六部,现下连你政事堂里同僚都弹劾你,你让我怎么说?!” 游淼简直要炸了,也朝着赵超吵道:“我哪有什么破事!不就是半个山头么?田地还没水的,你要你自己取回去啊!” 赵超黑着个脸,游淼又把奏折挨个翻给赵超看,翻得快顶到他脸上去:“今天不是大旱么?倒是告诉我,哪来的秋收粮食?什么纵容士兵践踏粮食?” 赵超不耐烦道:“你要吵干嘛不早朝的时候去吵?!” 游淼怒道:“我哪知道今天会弹劾李治锋?!十二封奏折,简直就是约好的……”说到这里,游淼忽地转念一想,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喃喃道:“妈的,这是约好了的吧。” 赵超冷冷道:“知道就好。” 游淼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十二封奏折,弹劾自己霸占官田一封,这不算什么事,江南世家哪家没霸占田地的?泉山不是给了游淼,当初谁会巴巴地跑到前线去种地?这分明摆着就是要整他。 李治锋被弹劾就更冤枉了,什么踩踏粮田,全属子虚乌有。然而被人抓到这点,却是大麻烦,毕竟天启朝自建国以来,出兵取道田地,就是严禁的。当年太祖甚至有一马进田,战士斩首的军规。 治军私斗……这也不算多大个事,谁麾下军队没有个喝醉打架的时候? 奸银妇女……游淼都想哭了,谁摊上这种事谁倒霉,劫掠百姓,这两条估摸着是诬陷。李治锋治军不严他是知道的,但未必就会出这等事。游淼把奏折一收,说:“我拿走了。” 赵超问:“你要怎么解决?吃过饭再走罢,还有事。” 游淼无力道:“罢了罢了,吃饭又不和你一桌,我一个人在偏殿里吃,有什么意思……” 赵超却道:“摆饭上来,你我就在书房里将就一顿。我有话问你,多的是话要问,今夜你也别回去了。” 游淼只得又乖乖留下,弹劾有赵超顶着,就算过了,但千万不能让李治锋知道这事,否则肯定李治锋直接就拔刀,挨家挨户把弹劾他的那几个文官给杀了。 宫人端上饭,两大碗白米饭,一碟煎蛋,红烧肉一碗,炒青菜一碗,各色酱菜若干。游淼看了心想赵超怎么比自己吃得还差,吃了几口米饭,有点噎人,便传人上茶,把一盅绿茶泡在饭里,拌了个蛋吃了。 赵超眉头深锁,还给游淼挟菜,游淼实在看不下去了,朝侧旁伺候的宫人问:“陛下平日就吃这些?” “给你省钱。”赵超不耐烦道。 游淼哭笑不得,怀里摸了四百两银票出来,还是临走时乔珏给他的,说:“给你加菜罢,这像什么样子?” 赵超看了一眼那银票,无奈道:“江南大旱,现在还拿不出个主意来。” “要多少钱。”游淼硬着头皮问,知道自己又跑不掉了。 赵超那模样也甚愧疚,问:“还有么?” 游淼抬眼:“一万两?” 赵超疲惫道:“皮县,丁县,夷北等地灾情最重,至少要十万两,况且有钱现在还买不着米,去西川调拨,也只能出两万五千石粮食。” 游淼道:“二万两?” 赵超苦笑道:“你掏个七八千就行了。另外的我再想办法去。” 游淼哭笑不得:“你这朝廷,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 赵超又叹了口气,游淼米粒黏在脸上,拍拍赵超肩膀,示意别太过忧了。片刻后赵超吃着吃着,又朝游淼道:“我要派李治锋出征,没他不行。” 游淼表情抽搐,问:“你知道没他不行,那十二封奏折还……” “我这不帮他都兜了下来了么?”赵超不耐烦道:“你是没见我今天早朝被一群大臣骂得跟条狗似的,连孙先生都看不下去了。” 游淼忙示意好好好,安抚这条皇帝狗的心情,赵超每次要发飙,怒火都能恰到好处地被游淼压下去,都说伴君如伴虎,游淼却像个驯兽的,能玩得像他这样,不管是整个朝廷,还是天启历代帝君,都无人能出其右了。 赵超又认真道:“听着,我要让二哥去……去剿匪。这事无论如何都得有人去办,我只能靠他了……” 游淼:“?” 游淼一脸莫名其妙,赵超解释道:“扬州西北,江州一地,还有交州,因为去年的涝灾和今年的大旱,已经有流民在……作乱了。” 游淼登时便知这事非同小可。 “这就起义了?” 赵超蹙眉看游淼,游淼意识到不对,忙捂着自己的嘴。 “现在有十万人了。”赵超说:“包括南下的,未曾分到田地的北方流民,还有南方颗粒无收的受灾佃户。” “老天……”游淼喃喃道,终于感觉到这件事不得了了,赵超又低声道:“这件事是今日八百里地加急送来的,起初江州太守不敢报,拖了一些日子,把消息压下去了,现在人越来越多……除了政事堂和兵部,朝中其余大臣都还不知道。” “可是你让李治锋去打手无寸铁的平民……”游淼蹙眉道。 赵超道:“那我御驾亲征?” 游淼叹了口气,打外人和打老百姓不一样,杀胡人他半点不怕,杀流民,却是损阴德的事情,别人有什么错?那么多人没饭吃,饿着肚子去抢官库,打家劫舍,抢士族的粮库,不就是为了活命么? 当真是内忧外患,水火交战。 游淼沉吟不语,赵超说:“江州一地已经民变了,江东,江南安排赈灾都得尽快。你回政事堂去,参知会找你商量。平奚那边的御旨已出去了,军粮、赈灾的粮食,一并都交到你手上,你交给李治锋,以‘荡寇’的名义出征,你在政事堂与兵部之间转圜。别的人我都信不过,大哥要守前线,无暇抽身,交给其它人,一来是父老乡亲,杀流民下不了手,二来要虚报战绩……这事容不得半点含糊,须得尽早压住,你懂得。” 游淼只得点头,两人已吃饱,然而游淼满肚子事,只憋得胃疼,吃下去的饭没法消化,一下又来了这么多事堵着。 宫女再端上茶来,这次却是换了冰镇的乌龙梅子茶,游淼喝了半杯,这才舒服了点。 赵超:“还有一事。” “饶了我罢——”游淼惨叫道。 赵超却是笑了起来,安慰道:“是好事。” 游淼就不相信会有好事,无力道:“说罢。” 赵超乐道:“谢家谢徽那一支,在族中是最有势力的,你知道他们么?” “当然。”游淼没好气道:“户部尚书就是谢家的。” 赵超点头道:“谢徽的大哥谢行涳,想把他的独生女嫁给你。” 游淼马上道:“不行!此事免谈!” 就连赵超也料不到游淼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蹙眉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该不会是学着女人,把自己终身许给李治锋了罢!” 游淼摆手道:“不用再提了,反正这辈子,都别给我提指婚的事。” 游淼这话说得半点不留情面,赵超倏然就怒了,喝道:“你狗胆包天!” 游淼知道这件事若要坚持,就分毫不能让,答道:“你要拿君威压我,就赐我一死。” “你……”赵超几乎无言以对。 “李治锋还要去替你打百姓。”游淼说:“你这头让我联姻,他会怎么想?” 赵超蹙眉道:“我是想给你,给他,给聂丹,都配一门亲事……” 游淼:“恕臣不敢接旨。” 赵超简直就没法和游淼说,他深吸一口气,耐心问:“你究竟是脑子哪里出了错?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么?你娶了谢行涳的女儿,以后朝中就会轻松许多!今天户部尚书谢徽在朝上还帮着你说话……你这人怎么……” 游淼起身,朝着赵超摇头。 赵超极力劝说:“你娶了她,又不耽误了你和李治锋,何况你都二十了,游家传宗接代之事,你就不管?!有个女人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一个山庄才操持得起来……游子谦!你好大的胆子!” 游淼抱着一叠奏折,站在书房门口,怔怔看着赵超。 赵超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就软了,游淼那眼神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候,曾经在太学里被他打过一耳光,怯生生看着他的模样。 赵超整个人都疲了,只得让步投降。 赵超:“你走罢。” 游淼点头,什么也没说,躬身道:“臣告退。” 赵超叹了口气,游淼出来之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着走着,便倚在宫门处,发了会呆,奏折掉了本也不知道,还是一名侍卫捡去,追了上来。 离开皇宫之时已是半夜,游淼心烦意乱,无暇思索,回去政事堂后又有点厌厌的情绪——明日起来后,到处都是敌人。 游淼一头撞进房间里,穆风便吓了跳,忙追进去,游淼道:“让我静静。” 穆风便不敢说话,游淼躺在枕席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许久后,有人在外头敲门,游淼便愤然道:“我要睡觉!” 孙舆:“受气了?” 这次轮到游淼被吓着了,手忙脚乱地起来,开了门,只见孙舆一身白衣,须发俱白,提着个小小的透明琉璃灯,站在院子里,火光一闪一闪的。 游淼:“先生?” 游淼舒了口气,秋夜清凉,夜风吹来。 游淼解释道:“刚从陛下那处回来,所有事都堆在一起,有点烦躁了,先生莫怪……” (十三) 孙舆:“不谈国事,老夫就问你一句,还想不想在政事堂待下去?不想待了,回家就是,先生不怪你。” 游淼沉吟片刻,笑笑道:“没有的事,先生。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没想着撂摊子走人。” 孙舆似是早知游淼今日所面临的事,又问:“哦?四面楚歌,内忧外患,一笔烂账,为何还不走?” 游淼苦笑:“不能走,重责在身。” 孙舆赞许点头:“不错,长大了,去睡罢。” 游淼舒了口气,孙舆离去,穆风忙送孙舆回房,游淼看着孙舆的背影,有种五味杂陈的滋味,心里一股欣喜油然而生。 当夜,游淼也不知怎么的,便渐渐睡着了,夜半时有人抱了抱他,他便知是李易峰,舒服地蜷在他怀里,一觉睡到晨光熹微。 翌日醒时枕边已没人了,唯一证明李治锋来过的,是枕边放着一个草编的蚱蜢。游淼醒时仍懒懒地赖在床上,拿着蚱蜢左看右看,心里不禁好笑,也不知道李治锋从哪儿学回来编这个的,多半是从扬州军的兵那儿学到的。 今日本应是游淼休假,也没人来叫他,游淼便又躺了会,直到饿了才懒洋洋起来,吃过早饭游荡到政事堂主厅。孙舆已下了早朝归来,半眯着眼,余人都在座,见游淼今天居然在,都没半点奇怪,仿佛理所当然。 游淼朝孙舆请了早,又与众同僚见过,施施然入座,左右一瞥,整个厅堂内虽鸦雀无声,各个士族子弟心里嘲笑的,腹诽的声音却直是要逼到游淼耳边来。游淼眉毛动了动,拿起一本奏折,又朝下翻了翻。 孙舆忽然问:“昨夜陛下连夜召你入宫,说了什么?” 诸人都是一凛,游淼先是一怔,旋即便知道孙舆经昨日早朝之事也有点怒了,当着众人之面提这事,便是警告诸给事中,倾轧争斗,弹劾之事,莫要做得太过。 游淼昨夜也一直在想这事,自忖为人虽小节有亏,但做人绝无问题,与士族子弟们的对立,也是大局使然,大家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有冲突是难免的。但公报私仇,面圣弹劾他,未免也太过。孙舆心中也有一杆秤,知道何时要压,何时不管,才有这一问。 一问中便暗示了堂内诸人,因私弹劾李治锋与游淼都没有用,赵超还不是连夜召游淼进宫,你们几斤几两?还不到弹劾的时候! 游淼转念一想,便心中雪亮,答道:“说流民起……起……作乱之事。” 游淼在太学夫子处听多了,每次都差点将流民造反说成起义,还好及时收住了嘴。 孙舆捋须点头,游淼又见众人在看着自己,他自打进政事堂后,最烦这种眼光,仿佛所有人立场一致的,丝毫没人将他当做同僚,只将他视为一个麻烦。游淼脑子转得飞快,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抛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游淼:“陛下说,必须变法了,再拖下去不行。” 孙舆没有回答,游淼朝众给事中淡淡道:“今岁江南已到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之时,西境多县流民起兵作乱,再不变法,待到扬州一乱,当真是万事休矣。” 就连孙舆也有点听得发愣,新法已被暂时压下去了,没想到游淼竟会籍此事重新掀了起来,然而却又说得在情在理,一时间无人能驳。 唐博最先回过神来,蹙眉道:“推行新法?可秋收都过了啊,要也是明年开春的事了罢。” 游淼道:“岁末分田,赈济,有了田地,大批的无业游民才能安生过冬。守着块田,来年才有指望,否则……前朝旧事,各位都是知道的。我觉得,这一次谁也无法说动陛下了,他铁了心要变法。” 游淼说得很直白了,前朝旧事指的是天启之前的一朝,到得末年,几次大的饥荒,天下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农民起义军一乱,前朝覆灭,最终经历了十余年的动荡,方由太祖一统天下。 “奉劝各位一句。”游淼朝对面的唐博笑笑,又朝侧旁的几名给事中解释:“最近千万不要违逆圣意。有什么话想说,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被陛下拿来立威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孙舆起初还当了真,听到游淼最后这几句油滑嘴脸又露了出来,当即重重哼了声,游淼自知露馅,便见好就收。 厅内所有给事中都是一副大惊之色,孙舆却若有所思,眉头深锁。 游淼坐着,心思只不在奏折上,左思右想,回过神来方想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游淼最开始只是本着报复之心,再不有所表示不行了,否则只会被唐博等人一直压着欺负,是以想震慑众人。然而说着说着,却仿佛是真的一般,就连孙舆也信了。 不对……接下来要怎么?难道真的会变法?游淼瞬间有了个大胆的计划,推行变法!他想到这里,抬眼看孙舆,孙舆却不易察觉摇头,眯起双眼,示意不要再开口了。 游淼心不在焉地批完公文,一上午脑子都是乱的。午后又告了半天假,打算前去找李治锋,解决昨夜与赵超所谈的事,刚吃过饭出来,便被廊下孙舆叫住。游淼忙躬身。 孙舆极低声道:“你今日堂上所言,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游淼四下看看,见无人,支吾道:“没有……是学生一时忍不住,信口开河。” 孙舆简直是无奈了,游淼却胆子甚大,又问孙舆:“先生,您觉得可行不?可行的话您不要出面,由我上书,如何?” 孙舆轻轻摇手,低声道:“时机未到,待先生安排。江左流寇之乱,陛下已交给你,你须得好生处理,不可走错一步,此事连着后面一串布置,影响重大,切记。” 游淼会意,点头,拿着兵部的公文经过院子,刚要走时又见唐博站在院里喂鱼。 唐博笑笑:“游大人。” 游淼停步,带着笑:“唐大人。” 唐博:“去找李将军?今天早上看他刚走。祝他马到功成。” “嗯,我替李治锋多谢唐大人。”游淼一笑,转身走了,出院时脸上一沉,心里骂了句妈的。 这场交锋才刚刚开始,唐博自己不出面,却暗示御史纠弹李治锋,游淼的反应却比唐博更快,一回来便下了重手,假传圣意,要推行变法,夺唐家的田,连着所有士族里三层,外三层的利益一齐全扒了。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现在就全看孙舆和赵超的能耐了,游淼有预感,这下自己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若按赵超的布置,自己娶了谢家的女儿,要再在朝中站住脚,就将轻松得多。到时候再推新法已无阻力。 眼下一合计,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北方士族势力,这部分人占不到朝中三成,除平奚、林洛阳等几个少年交好的之外,其余都是领俸无权的人。反而是江南士族把守着六部以下的各个枢要之职。 外加一个参知政事孙舆,孙舆只要支持自己,便可解决几名老臣。 还有最大的地主头儿赵超。 或许还有些胜算……游淼忧心忡忡,到了兵营,一进去就见李治锋吊儿郎当,躺在草垛上喝酒。 “虎威将军!你在做什么!”游淼简直哭笑不得,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李治锋竟然在这地方玩得不亦乐乎。李治锋跃下草垛,看到游淼便笑了起来,那笑容英俊而阳光。 李治锋:“忙完了?” 游淼无奈道:“你就这么闲?” 李治锋微微一笑,抱起游淼,说:“来。” 李治锋带着游淼几步跃上草垛,让游淼躺在干草堆上,两人面朝天空。秋季艳阳高照,却不甚热,凉风习习,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一样。 游淼一躺下便忍不住赞叹:“景色太好了。” 李治锋嗯了声,出神地看着天空。 大朵大朵的白云缓缓飘过。 “那朵云像只狗。”游淼笑着说。 李治锋:“后面的是羊群。” 两人静了一会,李治锋又说:“塞外就是这样的,牧民们养着许多羊,找几只牧羊犬看着。” 游淼:“嗯,我娘以前给我讲过塞外的故事,她从南下的商队里听来的。” 游淼开始给李治锋讲那个故事——一个关于牧羊犬与狼,与羊,与牧民的故事。故事里的牧民养了一条狗,一群羊,一头小羊丢了,牧羊犬去找,回来时却发现狼来了,叼走了另一头羊。主人以为牧羊犬玩忽职守,便把它打了一顿。羊们也恨它,于是一群羊想办法将牧羊犬的腿踩瘸,牧羊犬从此一瘸一拐。 后来,牧羊犬带着羊们出去吃草时,被羊甩掉了。独自在山里找了一晚上的路,当夜,羊们回到羊圈里后,狼来了…… 说到这里时,游淼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问道:“对了,你手下士兵做了什么事,告状都告到三哥那里去了。” 李治锋还沉浸在游淼的故事里,若有所思,冷不防被来了这么一句,有点意外,看着游淼,答道:“没有,怎么?” 游淼道:“说你手下的人行军时踩了水稻田。” 李治锋微微蹙眉,游淼便下了草垛,说:“办正事儿罢。” 游淼进军营,李治锋便将麾下武将一一叫来,游淼挨个盘问被弹劾的细节,只是没有详细告知李治锋。 每问一句,李治锋的脸色便越难看一分。 果然,践踏稻田之事是有的,但那是因为大旱,地都龟裂了,根本没有收成,那部将为了抄近路,便直接穿过去了。私相斗殴也是有的,只是几个士兵喝醉了,在扬州城里打架。劫掠财产要认真说也是有的,是一名部将手下士兵唤作阿郎的,恰逢七月半回乡,乡中一家人垒墙垒过了界,那家小儿子又是阿郎总角之交,央求阿郎帮忙,阿郎便替人出头,将那家人整堵院墙给拆了。 强抢妇女一事就更复杂了。但若认真说起来,也算不得强迫。扬州军内有一男丁在入军前曾与青梅竹马的女子私许终身,后来出了孔雀东南飞一类之事。恰逢碰上女方家中又是个爱财的,遂将出事那男子告到县衙,言其逼死女儿。 游淼挨个问完,面前跪了一溜人,李治锋听到最后,问:“谁弹劾我?” 游淼都不开公堂审讯,没想到李治锋还是猜到了。 “弹劾你的多了去了。”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要怎么处置?” 李治锋道:“哪几家,你奏折上名单报来,我今夜挨个上门去坐坐。” 游淼:“……” 游淼:“带着刀子去坐?” 李治锋眉头深锁,不吭声。 游淼知道这家伙脑子又犯倔了,只得安抚道:“好了好了,我有法子治他们,你这边,自己也多留点心罢。” 游淼挨个抚慰一通,除了在扬州城内斗殴的那群人,每人罚五军棍了事,其余人都未有责骂。女子死的那个士兵,游淼还给他发了十两银子,让他回去安葬那女孩,好言安抚完,李治锋还有点烦躁。 游淼似笑非笑看李治锋。 李治锋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针对我们?我们豁出性命,在为天启卖命,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还扯我后腿,搞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游淼遗憾道。 李治锋:“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做?” “所以京城那时才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呗。”游淼好笑道。 李治锋简直是没脾气了,游淼看着李治锋,只忍不住好笑,觉得他太好玩了,明明他年纪比自己大,为人也更稳重,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性竟然是始终如一,不管经历了什么,一颗心仍然如同赤子。 游淼过去,亲亲李治锋的唇,说:“官场就是这样,起起落落,都是很难说的,谁笑到最后,才是赢家。你看我先生,十六岁举仕,二十三岁入翰林院,二十五岁受科举舞弊案牵连,被流放到兖州,三十三岁平反回京,官至监察长史,四十岁任参知政事,官至太子太傅。四十八岁又被削职,流放到流州,担个空职。现在都七十一岁了。” (十四) 李治锋摇头,十分不理解,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游淼不敢再说赵超赐婚的事了,反正自己也压下了这事,万一给李治锋一说,估计李治锋就要提刀闯皇宫,这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还有这个。”游淼掏出兵部的公文,递给李治锋:“让你去剿匪。” 李治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点头道:“知道了。” 游淼又说:“要和老百姓打仗,难打得很。”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游淼说:“都是汉人,你向打胡人一般地杀他们吧,说不过去,也下不了手。你饶他们罢,打仗时他们未必就会手下留情,反而折损自己人。难办得很,下手前要三思,以招降为主,切忌滥杀。” 李治锋点了点头。 两人在帐内默不作声,面面相觑片刻,游淼笑了起来。 李治锋不解,眉毛一扬,带着询问神色。 游淼摇头,李治锋便朝他伸出一只手,游淼过去,让他抱着,两人依偎在一起,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掌灯时分,兵部的军符来了,李治锋才去筹集发兵之事。写粮饷,点兵,发通令。 游淼表面上胸有成竹,心里却对李治锋这次出征担心得很,现在怕就怕民变。且怕什么来什么,只怕朝廷一镇压,连着扬州南部与交州的人都要反。他渐渐明白到,为什么孙舆说到此次出征至关重要了。 要让南方流寇之事平息,就必须在朝廷上,以及在当地朝各大士族同时施压,李治锋在外征讨流寇,游淼则要力排众议,推行新法。辅以赵超的雷霆手段,说不定能完成这场数百年以来最狠的变革。 三天后,李治锋出征,赵超亲自来送,两人说了会话,游淼却在叮嘱新派的监军谢权,这个谢权是平奚特地派的,知进退,会转圜,平乱当地的士族,须得有江南世家子弟前去打交道,游淼仍不太放心,拉着谢权的手,说:“谢大人,这事就麻烦你了。” 谢权知道轻重,点头道:“游兄放心,自然是尽心竭力的。” 游淼又吩咐人取了银两过来,说:“那边若要粮,你夹张条子在军报里一并送过来,我去设法就是。” 谢权再三点头,游淼这才放他离去。 李治锋大军开拔,君臣之间虽说了不少马到功成之类的话,却谁也没有豪情壮志,只怕这么一去,不知道又有多少汉人要死于自己人之手。 怪谁?谁也怪不了。 李治锋出征后的第二天早朝,游淼洋洋洒洒,将奏折一扯,两万余字,终于在朝上发难了。 今日孙舆称病罢朝,游淼一人站在殿中,整个早朝赫然已成了他的战场。游淼早有准备,不少文臣也早有准备,瞬间便成剑拔弩张之势。 江南唐族,谢族,林族都是大姓,朝堂上占了六成,第一个还口的是唐伩,唐伩是唐博的远房表兄,虽属同辈,年纪却已四十有余。一听此话便道:“年初不是早已议过一次?该说的都说了,政事堂此刻重提旧事,又是什么道理?” 游淼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岁前并不知江南会有大旱。” “可岁前认为此法不可行。”唐伩道:“如今仍不可行,南方马上就要入秋了,江州人心惶惶,五月才缴了一次税,现在又要均分田地,只怕各世家人心离散,陛下,请您三思。” 唐伩官至工部尚书,屯田,修水利,重新策分田地都要通过工部,此刻一反对,朝中其余诸人纷纷附和。御史台监察御史林正韬点头道:“陛下,人心向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朝廷已派兵前去平息,江州之乱指日可平,只需等待来年开春,一切自然解决。” 游淼道:“李治锋已带兵前去出征,但此事关乎民生,以武力断然是压不下来的,各位大人,去年大涝,今岁大旱,明年若再有天灾,要如何应对?此时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天启南迁,各地未稳,流民数百万计,从去年到今年,南下逃亡而无田可耕的流民已达七十万计……” “正因这样。”唐伩道:“才需求稳,三个月前,孙参知也是顾虑到这个问题。天启如今的根基在于何处……” “在于民。”游淼不待唐伩所言,抢先打断道。 唐伩面有怒色,冷冷道:“确是在于民,均田若不推行,以南方世家之力,三年五载,便可缓慢消化下数以百万计的流民,从事生产。你再贸贸然均田,从朝中预算到地方,都需耗费大笔钱财,其中人力,物力数以百万计,为何不等到开春,交给地方去处理?” “交给地方去处理。”游淼不客气道:“能处理过来?今年赈灾的粮食就是最好的例子,陛下从七月便下旨征粮二十万石,现在已将近十月,征上来的粮食不足十万石数,现在再不变法,冬季就将有数十万人,会饿死在扬州,江州与流州!” 林正韬冷笑道:“我不知道游大人这笔账怎么算的,变法均田后,难道田里马上就能长出稻子来?能入库供吃喝?那数十万人,还不是要等待开春,才能填饱肚子?” 游淼:“田地中自然无法马上长出稻子来,但人心马上就会恢复稳定,流民要的不过是耕地,有一口饭吃,变法一昭布,各地动乱不攻自破。朝廷再将银两拨下前去赈灾……” 唐伩道:“游大人,你一边要均去他们的田,一边又要让各望族开仓赈灾,这主意委实不错,到时就有劳你亲自前去说服他们了。” 游淼暗道这俩家伙委实老奸巨猾,根本就不是政事堂内唐博等辈能比的。自己一个年轻人才二十来岁,站在朝廷上实在不够分量。 赵超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插口,望向户部尚书谢徽,谢徽一直没有出言附和唐伩与林正韬,始终沉吟不语,此刻忐忑抬头,与赵超对视。 “赈灾是一笔大数目。”谢徽开口第一句便道,余人便都安静了。 “单靠朝廷,无法拨款救七十万人的命。”谢徽又缓缓道:“臣以为政事堂之见有理,有据。但陛下切莫忘了,开仓赈灾,这笔款项还要着落在江南士族的身上。” 谢徽说完这句又不再言语,李延上前一步,开口道:“两位尚书,御史大人,翰林院为陛下拟定新法,并未想过将其推至千秋万代之后,若新法受阻,不若以两年为限,待得渡过眼下危机,再另拟公文,如何?” 李延取了一折中的方法,却无人附议,毕竟心里都清楚,士族被均出去的田地,不管过几年都是收不回来的。给了人的东西,还怎么收回去? 唐伩只是坚持道:“陛下若赈灾无需各地开仓,臣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这么一来,势必会乱上加乱。若推行了新法,流民之乱还止不住,后续情况堪忧。” “怎么会止不住?”游淼反问:“李治锋已整军列于江州境,只待陛下圣旨一到,便可收复江州全境。” 林正韬冷笑道:“李将军的兵打胡人可以,留在境内,只怕对老百姓,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 游淼淡淡道:“各位且看李治锋如何处理就是了,自古有言盖棺定论,李将军还未曾为国捐躯呢,现在下结论来评判他,是不是有点言之过早了。” 林正韬笑道:“游大人靠得一张脸皮与好先生挡了奏劾,如今又可大言不惭了。” “陛下。”林正韬上前一步,丝毫不让:“李治锋有弹劾在身,却出军平乱,不知这又是什么规矩?是陛下钦赐特赦,还是认为刑部,大理寺,扬州府那十二封奏折都是造谣生事?若是特赦虎威将军,须得颁布诏书。若是认为奏疏造谣生事,须得派人排查,抓起造谣者,论罪行刑。此数案还未曾结案,虎威将军又前去出征,未免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平奚开口道:“林大人,各地动乱势不容缓,你这时候还要把李治锋关进大牢里先审一番?打算审到猴年马月去?聂将军还在守前线,朝中能派谁出征?莫非林大人想亲自去?” 林正韬怒道:“这是兵部的事,与御史台何干?兵部无将可派,不思悔过……” “够了!”赵超怒道。 游淼心道看来你们一个两个,铁了心要跟我耗,那么大家就都在朝廷上说废话,说到天黑罢。不让一步,就谁都别走。 “变法之事。”游淼道:“不知各位大人还有何意见?” 唐伩冷哼一声:“想说的话,三个月前便说得清清楚楚了,如今再说一次,无非也就是徒费唇舌。” 林正韬道:“政事堂若铁了心要变法,也得顾忌各地情况。否则变革未推,先起祸患。” “祸患?”游淼问道:“七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其中五十万南逃的北人,二十万扬州本地佃户,这还不算多的,谁的话算数?” 唐伩冷笑道:“自然是孙参知与游大人最懂内情了。”说毕微一拱手,竟是不屑与游淼争辩的态度。 工部侍郎道:“陛下,此事耗费日久,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推行新法,须得三年之久,远水解不得近火,且时局易动,此刻民生与前线,与中原战绩又息息相关,一日瞬变,还望陛下三思,莫轻涉乱局。” 林正韬道:“陛下,此刻应以力求稳定为重。新法牵扯太多,实在不宜在这个时节推行。” 谢徽沉吟半晌,复又开口道:“不如待到明岁开春,再看情况,各位大人意下如何?开春后地要耕作,粮种调拨,这些都需要人。只需假以时日,此事将自行解决。” 游淼眉头深锁,要出言反驳。赵超却以眼神示意游淼,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早朝足足论战三个时辰,时已过午,诸臣子都有点经受不住,但游淼缓缓摇头,认为还不行。现在赵超若说一句“朕心意已决,不必多言”固然可压住众人,一意孤行变法,但这并非唐、林、谢等人愿意的。 他们就是各大世族在朝中的代表,这几个人不点头,江南士族必定不会答应,强行推动新法,将令地方心怀怨恨,设法重重阻挠。只有逼得朝中的官员们点头,新法才有可能。 “此事押后再议。”赵超说:“待李将军出征归来,再看后续战况如何,退朝。” 大臣们松了口气,足足站了三个时辰,个个都累得快虚脱了,赵超一走,群臣便散去。 李延从背后赶来,游淼一肚子火,道:“妈的,气死我了。” 李延也无计可施,说:“我没法开口帮你。” “我知道。”游淼点头,他倒是不怪自己孤军奋战,毕竟这是连孙舆都无法解决的事——六部尚书今天都在朝廷,却没有一个人有立场帮自己说话。林洛阳主管吏部,平奚主管兵部,他俩都对新法之事无权插口。而秦少男虽在户部,谢徽的官职却比他更大,更不能逾上司说话。 李延则与唐家联姻,翰林院只管起草章程,不管决议之事,也无权过问。 这样一来,就剩下游淼。当初还觉得北人一脉占去了六部的大半江山,如今落到实处,见工部、户部都被士族所把持,御史台更是落在林家手里,方知头疼。 林洛阳安慰道:“你也别太较劲了,先回去歇歇。” 游淼点了点头,早饭也没吃,本来身体就虚,只得先赶回政事堂吃早饭。然而一众人等还在议论,午门外便有谢家家丁来请。 “游大人。”那家丁道:“我家尚书老爷想过来与您说说话。” 游淼心中一动,诸人便心照不宣的神情,游淼知道谢徽要过来见他,是因为自己与赵超亲近,尽足礼数。但若论官职,游淼只是个从六品给事中,远在谢徽这个正二品尚书之下,不可乱了礼节,忙道:“我这就过去。” 游淼与李延等人议毕,独自到了宫外,上了谢徽的马车,上车先拱手道:“谢大人。” 谢徽正在车中,这人老而温吞,见游淼时目中便有笑意,点了点头。 游淼的身份在朝中非常敏感,虽官职甚低,却无人敢轻慢于他,毕竟新朝的格局大致也已确定了。军事方面,聂丹拒外,李治锋守内,游淼便是两大军队派系在朝中的代表。 而六部尚书中有两个与游淼交好,在皇帝面前更红得发紫。政事堂乃是孙舆的地盘,如今谁也说不清这年轻人以后会不会官至一品大员,是以都不愿明面得罪。 (十五) 谢徽关切问道:“孙参知的病怎么样了?” 游淼听到这话时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谢徽是指孙舆称病一事,便笑道:“先生只是费心劳顿,休息几日就好。” 谢徽点头道:“有你为助,想必参知大人将养几日就好。” 游淼叹道:“学生无能,难以替先生分忧呐。” 谢徽又道:“新法牵连太广,不可急在一时,慢慢来。” 游淼嗯了声,马车已开始行进,穿过茂城主街。谢徽叫他过来,必定是有话要说的,只不知是什么话,多半还是嫁娶之事,须得怎么找个办法推了它。 然而谢徽却道:“不瞒游大人说,今日请游大人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了。还请游大人念在我一把老骨头,帮我一把。” 游淼忙道:“尚书大人请说。” 谢徽道“我堂兄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名唤谢朴然,前些日子因修渠一事,被夷州司参了一本……” 游淼满脸疑惑,实在想不起来谁叫谢朴然了,问:“那应当是在刑部。” 谢徽道:“刑部未决,转政事堂,请陛下批复,后来听说被政事堂直批了,那小子小时在我府上长大,少时缺了严律,如今白发人要送黑发人……” 游淼想起来了,可不是自己进政事堂,批了第一封“秋后问斩”的折子!如今想想,多半也就在这几天了。 游淼点头道:“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人。” 谢徽道:“还请游大人念在他老父已六十花甲,膝下唯此一子的份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能留其性命,发配充军,谢家便感激不尽了。” 游淼有点犹豫道:“嗯……谢大人。我去试试。” 谢徽神色松动,似是松了口气。游淼心念电转,赵超那天说过,谢徽在朝上还帮李治锋说过话,料想也是一来一往,知道赵超肯定不会治李治锋的罪,顺便赚个空人情,再回来讨自己堂侄儿的一条性命,也忒划算了。 游淼要办成这件事倒也不难,政事堂给事中掌握“驳政”大权,有权驳回天子的一切敕令。在秋后问斩后加批一句收押审侯,递交刑部就行。 办成了这件事,料想谢徽也不会亏待于他,游淼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沿路又谈了些事,无非都是围绕着新法,游淼本想套得谢徽一句答应帮助自己,却绕来绕去,谢徽都不愿明确表态,心道这老狐狸,连队都不肯站。大家都不得罪,罢了罢了。 游淼回到政事堂,午饭却已收了,看着空空荡荡的饭桶,当真是一肚子火。 穆风马上要去买饭,游淼却饿过了点,吃不下,让厨房再去做点清粥吃,然而游淼前脚刚进政事堂,赵超派来的人后脚就到,带了午饭过来,说是宫里赏的,游淼这才舒服了些,坐下开饭。 正吃着饭时,孙舆午觉睡醒便来了。 “你吃。”孙舆示意道。 游淼点头,孙舆问:“陛下没留你在宫?” 游淼道:“没有,应是猜到我想回来找先生先商量。” 孙舆唔了声,游淼便将早朝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这次就连孙舆也没有办法了,只得捋须不语。 许久后,游淼把赵超赏的那半只八宝鸭吃完,孙舆才问:“你有何想法?” 游淼说:“哎,难怪大家都想排除异己,先生你别怪我说实话,换我我也恨不得把不赞同我的人流放走。” 孙舆怒道:“先生问你的是这意思?” 游淼吐吐舌头,孙舆反倒生不起气来了,哭笑不得。 又过片刻,孙舆忽地想岔了事,说:“有许多事,朝中反对你的大臣,也并非就都为了自己,此事你得想清。” “嗯。”游淼点头,孙舆道:“当年李家父子把持朝政之时,老夫也是知道的。” 游淼又点头听训,李家虽然豪富,但李相当年所做,也并非都是以权谋私的事,为国为己,大约一半一半。李相与孙舆相争,无非是政见,立场上的不一致,无怪乎孙舆这些年里提到李家,唏嘘之情有,却毫无半分怨恨与不屑。 孙舆道:“既然定不下来,你便自己看着办罢。” 游淼又头疼了,以他现在的身份,还负不起这么大的责,孙舆说完便起身走了。游淼吃过午饭,政事堂已开了厅,午觉也没睡,只得又回去批奏折。 游淼还记得谢徽所求之事,东翻西翻,找到数月前秋后问斩谢朴然的折子,翻开一看备份,便又加了句“收监审覆”,又夹了张给林洛阳的条子,出来着穆风送去刑部。 回来坐下时,诸给事中看游淼的眼神都带着点幸灾乐祸。想是都知道今天早朝上游淼碰了暗钉,新法还是推不成。 游淼整个下午都没说话,脑子里一直在想新法的事,兵部又送了军报来,李治锋已到前线,内有叛军与其头子黄袍将军的消息汇总。李治锋听着游淼嘱咐,要战要谈,都先问过朝廷意思。 游淼拿着奏折,想回一道给谢权,让他先试试与叛军谈判。然而这边变法的事又落不下来,当真好生头疼,要让李治锋的两万兵马在前线耗着罢,耗一天,又是一天的粮草。 游淼到了下午时,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一直脑袋磕案板,提不起神来。孙舆还在与唐博说话,交谈声嗡嗡嗡的甚是催眠,到得后来,游淼实在撑不住了,便在案前一趴,不管其余人,自顾自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一旁摇他,游淼蓦然醒来,口水湿了奏折,众给事中都在笑。 游淼茫然道:“什么?” 一名宫人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 游淼便只得把奏折收拾收拾,起身朝孙舆告别,跟着宫人走。出门已是黄昏了,秋风吹来,游淼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想到新法,再想到李治锋的军队,倏然间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咱们最开始这步棋就走错了。”游淼朝赵超道。 赵超眉头深锁,手指揉眉心,说:“我要当朝下旨,你不让,现在又是回到老样子,拖个三五月,到了明年开春,还不是和最初一样?” “不不。”游淼忙笑道:“我有办法了,你先看军报。” 游淼把军报在御案上铺开,先让赵超过目,这一刻,游淼心里全是坏水,打算把所有人将上一军。如果计划顺利,朝中大臣们十个里至少有八个要称病罢朝了。 “李治锋在这里。”游淼画了一根线,为赵超示意江州与兖州接壤之处:“陈兵不动,对面是黄袍将军涂日升的军队。” “什么黄袍将军。”赵超不屑道:“还做着当皇帝的大梦。” 游淼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示意道:“我今天晚上派出加急军报,让李治锋把叛军驱逐到这里,设法收回江州府。然后你明天早朝再当朝下旨,召回李治锋。” 赵超吓了一跳,说:“你有病!” 游淼狡黠一笑,摆手,说:“林正韬不是咄咄逼人,要弹劾李治锋么,你把李治锋召回来,就收进大牢里,让朝廷再派个将领去。” 赵超道:“现在无将可派!你到底在想什么?牛旭,黄文英,流州军的李昊都不足以独当一面……这样一撤,叛军怎么办?” 游淼道:“就让他们留在那里,然后我再写封信,让聂大哥朝西进八十里。这么一来——” 游淼又画了根线,代表扬州军与征北军的两条线朝着中间叛乱之地一夹,留了个口子,通往扬州西北。 “阵前换将。”游淼笑道:“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天时间。叛军见大哥带兵压下来,肯定会朝东南撤。两天时间,足够撤到扬西。” “再过一条河,就是唐家的地盘了。”游淼扔了笔说:“他们不接受新法,就让他们派兵去剿匪。” 赵超:“……” 游淼:“你把李治锋收押了,别放他出来。” 赵超:“你他妈太黑了,这种事你都能拿来当筹码……不行,这得想清楚。万一流寇冲进扬州怎么办?” 游淼道:“我相信李治锋,我到时候亲自上去督军。” 赵超:“十万人!要挡不住,被乱军冲进扬州,可就玩儿完了。” 游淼道:“你怕什么啊,鲜卑人都打了,你还怕老百姓?何况这一仗本来就不该打,都是你的子民。先陈兵清河南岸,再派大臣去当场颁布新法,再发粮食。这样一来,全部人就都回家了。你再招涂日升入朝为官,封他个官……” 赵超倏然就炸了:“你开玩笑吧!他想杀了老子自己当皇帝,我还给他封官?” 游淼无奈道:“你先招进来,看看能用不,不能用就杀了,后面的事随你。” 赵超道:“不行,绝对不行!造反还能封妻荫子的,哪有这种道理?” 游淼道:“你自己想罢。” 游淼笑嘻嘻的甚高兴,赵超却是脑子里一团乱麻,在殿内走来走去,游淼便去找点心吃,径自吃了几块绿豆糕,赵超简直整个人都要混乱了。游淼吃完喝茶,抖开扇子挥了几下,倏然间朝赵超面前一冲,直是要把扇面杵到赵超鼻子下。 赵超:“……” 游淼又嘿嘿笑,退开,问:“想好没有?我这就去给李治锋和谢权写信了。” 赵超摆手,示意游淼先别吭,坐到案前发了会呆,天色一点一点黯下来,宫人进来点灯。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赵超方开口道:“你很聪明。” 游淼欣然点头,期待地看着赵超。 赵超:“这么一来,不变法也得变法了。新法可以推行,明年春天,江南就是另一副格局,况且当着百姓的面宣布,这一下就敲钉转角,谁也赖不掉。可是你怎么确保涂日升能安安静静听你的话?” 游淼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赵超又道:“好罢,我信你,你这人没把握的话不会说,但你要怎么让聂大哥调兵南下?他守着前线,朝廷不会让他乱动的。你一走兵部出调兵令,其余人就会发觉不妥。” 游淼笑道:“你给他个密诏,让他直接南下。到时候朝廷问起,就说是叛军中有人与氐族互通消息,追捕探子,调查底细。” 赵超不言语,游淼道:“机不可失,陛下。” 赵超终于果断道:“办罢,这一次全副身家都赌上去了。” 游淼马上扯过纸,给李治锋当场写信,嘱咐李治锋带兵逼近笔峰山,将流民驱进峡谷内,穿过峡谷后进入粱西平原最南端。然后按兵不动,等候下一步指示,并提醒如果朝中派人来,切勿抵抗,跟着来人回扬州就是。 这么写好后,游淼盖了私印,又让赵超加了一道圣玺,封好火漆,回去连夜送信。 第二天早朝,游淼没有去,孙舆继续称病罢朝,唐博去了早朝。当天就有兵部的人来报,整个兵部炸开了锅。 “尚书请您过去一趟。”侍郎道。 游淼蹙眉道:“走不开,让他按陛下说的做就行。” 侍郎只得回去,下午平奚却亲自过来了。 政事堂内诸给事中嘴角都略略上翘,看也知道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平奚一进来先见孙舆,拱手道:“孙大人,下官有事与游子谦说几句话。” 孙舆点头,游淼便搁下笔,带着平奚到后院里没人的地方,示意平奚稍等,回屋去。 平奚一副坐立不安,焦躁难当的神情,看到游淼捧着茶具出来的瞬间,终于彻底疯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泡茶——!”平奚怒吼道。 游淼忙示意嘘——坐下,狡黠一笑。 平奚脸色变了变,怀疑地看着游淼。 游淼问:“早朝怎么样?早上看唐博回来跟其他人嘀咕,我没去听。” 平奚道:“朝上都吵翻了!陛下要把李治锋调回来,你昨晚是不是把他给气着了?快入宫去说说情,他吃你那套。” 游淼笑了笑,平奚道:“你还笑!文书我正给你压着,不为你也为了朝廷,阵前换将乃是大忌!这么一来还怎么打?” 游淼又问:“现在派谁出征了?” (十六) 平奚:“唐怀理,原交州辅将,唐家的人。唐伩举荐的,我将印扣着还没给他。只怕他今天晚上等不到,就要拿着圣旨去接管李治锋的军队了。” 游淼道:“你让他去。有什么责任我来担。” 平奚无奈道:“老天,你究竟在想什么?那家伙带带水军还可以,你让他打招降战,对方又都是农民军,这是要开屠杀么?” 游淼说:“不会的,涂日升不会跟他正面交战。眼下估计李治锋估计已经开始动了。” 平奚莫名其妙,游淼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时间点了,又道:“李治锋现在正在用兵,把他们赶进笔峰山。明后天唐怀里去接管军队时,涂日升的叛军队伍应当就在平原上了。” 平奚道:“那也不行,北边就是聂将军的……” 平奚掌管兵部已久,瞬间就反应过来,喃喃道:“游淼,你胆子太大了。你想让唐怀里吃败仗,再让李治锋去换回来?” 游淼嘿嘿一笑,说:“你回去发将印就是,别的都不提。” 平奚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当天送走平奚后,游淼又回去批复奏折,一副黯然神情。唐博却是观察了游淼一下午,孙舆走后,两人还在堂内。 唐博道:“游大人。” “什么也不必说。”游淼抬眼看了唐博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答道:“再过段时日,把该办的事办了,我就回去种种地,养养鱼,不再在这里讨嫌了。” 唐博瞬间动容,未料游淼却是已生退意,半晌无话可说。 “游大人。”唐博沉吟再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游大人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不不。”游淼忙笑道:“你我同属江南子弟,少时便敬仰夷县神童,唐大人的大名,早该当个朋友的。只是这世上……许多事不遂人愿。” 唐博叹了口气,游淼又收拾东西,起身道:“待我卸任后,唐大人若愿意来山庄一叙,自当扫榻相迎。” 唐博看着游淼,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点头。 游淼出政事堂时忍笑忍得快呛着,唐博还不知道他私底下和赵超玩了那么一手,但回想前事,游淼确实有点唏嘘。若非立场相左,自己本可与唐博当个朋友。只可惜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当天晚上,游淼又接到李延的消息:唐怀理已经出城去接管李治锋的军队了。 天子大怒,要将李治锋从阵前召回,就连游汉戈也听说了,急急忙忙过来通知,游淼和他对坐,喝了一晚上的茶,谈到朝中局势,游淼只是让游汉戈安心。自己心里有数。 “回去种种地也好。”游汉戈说:“好久没回去了。” 游淼嗯了声,游汉戈又道:“前几日家里来的人还在说,扬州地赤,到处都是饿着的老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山庄外聚了不少人,都在讨吃的。” 游淼诧道:“有这事?” 游汉戈点头道:“乔舅爷知道你朝中烦心事多,便不让人告诉你。” 游淼道:“有多少人?” 游汉戈道:“没多少人,几千个罢,想朝乔舅爷讨口饭吃,答应开春来种地还,舅爷和咱们流州的堂叔伯们正在想法安置。再过十天半月,应当是能安顿好了,你也正好回家看看去。” 游淼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游汉戈走后,游淼喝茶喝多了,一晚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又过了两天,李治锋回茂城了。 李治锋一进来便被押进了大牢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游淼又等在大牢中,把李治锋放了出来,说:“走了。” 李治锋愤怒道:“究竟在做什么!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别说了。”游淼道:“我自己都险些在朝廷上动刀子捅人,你一跟那群老家伙说起来,又吵不过他们,多半就得血溅五步了。” “阵前把我换下来!”李治锋大怒道:“派个没带过骑兵的家伙接管我的军队,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唔。” 李治锋正怒火滔天,游淼却一个吻赌上去,李治锋的火瞬间就平了。 “回家。”游淼道。 游淼以银钱使了取保候审,将李治锋保出来,两人一匹瘦马,晃悠晃悠地回山庄去了。 李治锋听游淼解释了一路,才似懂非懂地点头。 “聂大哥的信已经送出去了。”游淼说:“姑且就哄他这一次,让他调动一部分兵力南下,压着虎咆溪北。等唐怀理折腾个焦头烂额,再让三哥派你第二次出征。我和你一起去,这样不管是变法,还是弹劾你,朝中大臣的嘴就都堵上了。” 李治锋有点诧异,问:“谁想的办法?这也太黑了。” 游淼乐道:“当然是我,你说还有谁?” 李治锋莞尔,吁了口气,两人骑马在平原上晃悠,蓝天白云,黄昏如血,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了。 当天刚到山庄前,便看到路边大大小小的篝火,映着不少棚子。满地密密麻麻的人,那景色壮观至极。江波山庄前的平原上,星罗棋布,全是饥民。还有人在煮东西,程光武带着一队人在巡逻。 “少爷!”程光武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每次回来整个山庄都跟过节似的,搞得游淼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他们在做什么?”游淼蹙眉道:“怎的外面聚了这么多人?” 程光武骑着马在前面解释:“在捡稻穗壳子,舅爷答应了,灾民太多,让小孩子白天进山庄里来,田地里捡秋收后的稻穗壳,里头还有谷子,他们就在外面煮着吃。” 游淼一听只觉太造孽了。 “开仓了没有?”游淼问。 程光武摇头,说:“舅爷想等过段日子,到撑不住的时候再开仓。” 李治锋开口问:“收成么样?” 程光武笑道:“山庄吃穿不愁,连着泉山那头的地,今年一共收了五十五仓粮食呢!” 游淼松了口气,今年是东西两大山庄里的地第一年收成,一仓百石,春秋两收共五千多石,足够江波山庄吃一辈子了。 游淼刚到山庄里,乔珏便亲自出来迎,问:“听说阵前把李兄弟换了下来?” 李治锋难得地朝乔珏笑了笑,答道:“有起有落,正常的。” 乔珏点头,安慰道:“回来住几天也好,反正入冬了。” 游淼似笑非笑,瞥了李治锋一眼,说:“就怕住不了几天,又要去劳碌了。” 李治锋无奈摇头,当夜乔珏摆了顿饭,游淼提到外面的人,乔珏便一口答应,明日起煮粥赈济百姓,便当是少爷回来了,借游淼的名声。 翌日一起来,整个山庄外的百姓都来了,山庄内起了十口大锅,开始施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原流州有不少人没了田地,南迁后又无钱,便在山庄外等着,纷纷过来讨粥喝。 更有不少人过来恳求游淼,想进山庄内帮工,然而山庄里几近饱和,游淼只得答应他们,这里的粥不会断,至少不会有人饿死。至于田地之事,还要等明年开春。 山庄外人山人海,排起了长龙,李治锋看着那一幕,叹了口气。 “明年开春的粮种怎么样了。”游淼问。 “都备下了。”乔珏拿出账本,给游淼过目,游淼噼里啪啦地打算盘,说:“拨三千石粮食给我。” 乔珏道:“要这么多做什么?” 三千石是三十万斤,养个军队都够了,游淼还觉得有点少,说:“十月底多半朝廷就来消息了,李治锋还得去出征,我至少要押一百万斤粮食去,当场散给叛军,这样才压得下暴民。” 乔珏叹了口气,说:“今年至少饿死上万人了。我刚从江州一路回来,幸亏咱们家自己养了家兵,否则这一路上过都过不去。” 游淼听乔珏说起江州的情况,乔珏两个月前亲自去西川购置粮种与油菜种子,沿途全是易子而食,起着大锅在吃人的百姓。李治锋听得眉头深锁,说:“我出征时也听说的。” 游淼悠然叹了口气,晴月千里,如今的南朝已到风雨飘摇之时,虽还有聂丹镇着,然而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游淼有时候真怕天启就这么亡了。天启若亡,自己该做什么去? 和李治锋浪迹天涯?一代新朝替旧朝,若是被鞑靼人统治,游淼想想只觉不寒而栗。到了那时候,自己就是没有家的人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游淼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当时他们的惆怅。 “不会的。”李治锋道:“天启不会亡,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么多人。”游淼道:“该死的时候就死光了。” 李治锋道:“我带兵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犬戎人强盛不起来。” 游淼心中一动,看着李治锋,问:“为什么?” 李治锋想想,说:“犬戎人不像你们汉人,有读书,有这么多聪明的人。” 游淼笑道:“你觉得汉人聪明么?我倒是觉得有时候反而聪明得过了头呢。” 李治锋点点头,不言语,似乎对天启的命运颇有唏嘘感。 又回到江波山庄了,游淼每次回来,都感觉这里与茂城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当真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净土,山庄里的人既不知朝廷有那么多倾轧,斗来斗去的,也不关心外面出了什么事,所有的消息都是小厮们,扬州的掌柜们来来去去,带过来的。 每次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小厮们便提热闹般兴奋地说半天,再喝茶,吃点心,吃饭,看地。乔珏还带着几个人亲自去江北采茶,末了回来晒茶炒茶。农闲之时,几个小厮便凑在一处扎风筝,去山坡上放风筝。 小厮里最小的少微手也最巧,从前家乡便是专门糊风筝的,游淼一回来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群十来二十岁的美少年在山坡上放风筝,那景象当真是赏心悦目。 白天过午才起来,吃个午饭,眨眼就是下午了。要么就是拿根竹竿,跟李治锋到湖边去钓鱼,要么就是下江边去捞螃蟹。或是在水渠里剥被水车带上来的江螺。 渐渐的,秋后开始下雨了。然而阴雨惨淡,一下起雨来,凄凄切切地只觉阴冷,旱灾过去,这时节再下雨,天便刹那冷了下来,直是雪上加霜。外头的百姓一天两顿,只守着江波山庄里的粥喝,不少人被冻病了。 游淼只好又让李治锋去请大夫来,在山庄外看诊,凡是染了风寒的,便带进山庄里治病。 下雨天时游淼便在山庄里涂涂画画,照着墨经的图纸做些犁车,小型机括玩,李治锋则在屋里当木工给游淼锯木头。 直到十一月初三,茂城那边有消息过来,扬州恐慌了,因叛军势大,唐将军错失战机,十万农民军号称“新军”,已兵压清河,再过一步,就将进入扬州。 扬州城距州境两百二十四里地,首当其冲的,唐家所在的丁县面临迁族之危。而丁县一被抢,接下来就轮到冲县了——林家的地盘。 走的那天已给孙舆打过招呼,既然变法不成,自己便暂避风头,游淼提出这话时孙舆先是一怔,却没有多问,只因看到游淼眼中的笑意。游淼告知孙舆,这次一走,快则十天,迟则一月,定会归来,孙舆也就不再多问。游淼是打定主意,到得涂日升的军队一跑,孙舆便知道自己的计划了。 果不其然,事情都按照自己的猜测,按部就班地发展,聂丹一南下,叛军领袖涂日升根本不敢一搦战神之威,实是聂丹武威太盛,又是保家卫国的大将。给涂日升十个胆子都不敢与聂丹开战,前有征北军,背后有朝廷的部队,只好朝东南跑。 游淼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再不启用李治锋,扬州就要告危,所以朝廷必然会派人到山庄来,低声下气地把李治锋与游淼请回去。 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前来的人,居然是唐博。 游淼坐在厅堂内,满腔千言万语,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要笑,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得苦忍着,一时摸摸额头,一时捏捏鼻子,像个猴儿一般。 (十七) 唐博喝了口茶,淡淡道:“好茶配好杯。” 李治锋也淡淡道:“家里自己种的,我也喜欢喝。” 江波乌龙配着汝窑的瓷具,唐博不禁赞叹道:“雨过天晴盏,莫非是百年前乔七公子用的那套?” “是。”游淼笑道:“茶圣陆羽游访江南,在乔七爷家里喝了三巡绿茶,赠了乔家这套茶盏,成了传家宝,后来我娘出嫁,又带了过来。”说毕又自嘲道:“唐公子家大业大,也没甚好招待的,寻常器具不值一哂,只得请出江波山庄最好的这套茶具。” 李治锋道:“到底是仿的还是真的?你上次又说是仿的?” 游淼上回只是随口说说,逗李治锋玩,没想到李治锋还记得,当即大笑,看着李治锋莞尔好玩,李治锋也惯了被游淼哄着,一脸无奈。 李治锋:“总是逗我,逗我很好玩?” 游淼笑吟吟道:“好玩,看你认真的模样最好玩了。” 唐博无奈摇头,看二人打情骂俏,又说:“游大人说笑了。” 游淼一本正经道:“不瞒唐兄说,还真是仿的。虽说是陆羽赠与乔家的,但并非真正的汝窑。只是我娘喜欢,又有些味道,便一直留着。” 这下轮到唐博尴尬了,李治锋忍不住大笑。 唐博连连点头道:“既是在游大人手里,是仿的,是真的,倒也无甚干系。” 游淼乐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还得唐兄说了算,唐兄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唐兄不在乎,它自然就是个假货。” 唐博听游淼话中似乎别有所指,便不作声,点了点头,游淼又道:“在贺沫帖儿帐中,我还曾经为他煮过一次茶,贺沫帖儿说,汉人醉心古玩器具,无怪乎会亡国。虽说我天启四书五经博大精深,胡人之言不足一哂。但放眼如今,又确实有这么几分道理。一套茶壶茶杯虽显精致,又怎么比得过人?” “是。”唐博欣然道:“正是这么说,古董字画,甚至黄金白银,都是身外之物,若无人成全,扔在角落里,不过也就是一堆废瓷片罢了。” 这话李治锋是不懂的,然而话中之意,游淼与唐博都了然于心——如今唐家所在之处即将要被十万流民攻陷,唐怀理疲于奔命。不日间唐家就要逃亡,再大的家业,也要玩儿完了。 游淼又道:“晚上横竖无事,唐兄就睡后园里,背后就是听竹小院,与我小舅住隔壁。” 唐博唏嘘道:“沈园风光甚好,游贤弟这院子,别说是附近,就连整个扬州,也是屈指可数的。” “哪里哪里。”游淼谦让道:“都是前人种树,后人纳凉。” 唐博将空杯扣着,又取出一盒茶,笑道:“这是家里给我捎的秋露饮。游兄尝尝。” 唐博接过,游淼总算可以和世家子弟附庸风雅一番了,笑道:“哟,这也是名茶,不比咱们的美人唇差。” “差远了。”唐博哭笑不得道:“游贤弟从前碧雨山庄里的贡茶,在江南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金,只可惜……也不知流州何日能再种上茶山。” “北征之事飘渺无期。”游淼唏嘘道:“只怕是难了。” 唐博不停地把话朝战事上引,游淼却不停地把话岔开,搞得唐博十分尴尬。本来游淼只要顺着问几句唐博近况,又或是点评些战事,唐博便可入正题。结果游淼绕来绕去,尽在外围打机锋,唐博实在是被整怕了,只得低声下气道:“这里还有一幅画。也是家中捎来的。上次贤弟说我无事便可过来,当初还不知道,后来才知居然是沈园之主,平常物也不敢拿来落个俗套……” 游淼精神一振,展开那画,登时呆住。 “这这这……”游淼傻眼了:“这不是宫里挂的那幅么?” 唐博送来的竟然是一幅九马春原图,乃是前朝名家所画,当年太子书房里就是挂的这幅画。 唐博点头,笑道:“这幅才是真迹。宫中的是太祖年间,国师张小小所仿。” 这幅画价值连城,唐博就这么送了出手,游淼平素虽不爱字画,却知这些风雅之物的价值,当下也不好再刁难唐博,只得道:“多谢唐兄。” 唐博又指出下面的印章,并告知游淼真伪之辩,游淼听得连连点头,心里还是不失钦佩的。 “游贤弟的金饭碗还在政事堂内。”唐博又莞尔道:“不知贤弟何时回来?” 游淼心道你终于懂了,也罢,唐博本来也就是个聪明人。当初他没把金饭碗带走,想必唐博也知道游淼只是暂时归隐,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然而纵使所有人想破了头,也没想到游淼会这么狠。 “过几日就回去。”游淼答道,唐博已经心甘情愿地来认输请人,自己也就不再得了便宜卖乖,开门见山地说算了,毕竟在眼前的局势之下,他们可以说是站在同个阵营里的。 李治锋问:“朝中情况如何?” 唐博叹了口气,说:“还是得尽快,如今不知有何变数,涂日升的乌合之众正在清河北岸,再过一步,就要进入扬州境内。扬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经过茶马古道再次南下,一路则回到茂县,朝中争论不休。” 李治锋喝了口茶,沉吟片刻后朝游淼道:“明天早上回去?” 游淼嗯了声,打量李治锋,心道你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现在倒是挺负责的嘛,心里不禁好笑。本以为李治锋会对此事漠不关心的。 唐博问:“今天能入朝么?” 游淼与李治锋都是一怔,唐博有这么急?然而细想起来倒也不错,军情如救火,耽误一天,也是不行的。 “行。”游淼爽快点头道:“换身衣服,这就走罢。” 游淼与李治锋当天夜里便跟着唐博回去,于深夜时抵达茂城,到了之后便直奔皇宫。游淼不待通传,与一身戎装的李治锋经过偏殿外,无意中朝内一瞥,望见里头站着不少大臣。 唐伩,林正韬正在偏殿内候着,一群文臣,都是江南世家的人,林家唐家谢家,赫然还有李治锋的参军谢权。 游淼停下脚步,朝一众文官笑笑,略一点头。 游淼:“各位大人好。” 唐伩等人一见游淼,登时神情复杂,纷纷点头,游淼暗忖现在这群家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知道了自己与赵超捣鬼的事,非得生吃了他们不可。这时不便说话,以免被看出端倪,便朝谢权招手,两人在走廊上汇合,朝书房里走。 “怎么回来了?”游淼问。 谢权答道:“十天前就回来了,唐怀理把我也给换了。” 游淼无奈,想必也是朝中的旨意,便示意道:“你跟我身后,待会进去见了陛下,什么也不必说。” 谢权点头,游淼到御书房内,推门进去,书房里赵超坐着,参知政事孙舆、兵部尚书平奚、户部尚书谢徽三人站着。 “回来了?”赵超道。 游淼点头,李治锋微一躬身行礼,什么也没说,便站到一旁去翻军报。 孙舆道:“老臣先告退。” 赵超点头,孙舆出去,游淼忙上前要送孙舆离开,孙舆却摆摆手,以眼神示意游淼留下。 “明天一早。”赵超吁了口气:“只能让你去出征了,李治锋。游淼,你随军出征。” 李治锋嗯了声,似乎早有所料。 谢徽道:“户部赈灾的拨粮还未曾收齐,游大人可带着文书前去宣禀,最迟十一月廿五前,粮食会发下。” 游淼道:“陛下,我举荐一人,让他依旧当李治锋的参军,我还有点事,须得前去安排。若一切顺利,这次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解去黄袍军之乱。” 赵超看着游淼,游淼又让出身后谢权,说:“我相信以谢权的能力,足够辅佐扬州军。” 李治锋点头道:“我也举荐谢权。” 赵超迟疑片刻,抽出案上压着的文书,放在烛火上烧了,说:“行,谢权你参军监察。” 一时间书房里都不说话了,游淼沉吟不语,谢徽意识到了君臣间可能要说点什么,便识趣退了出去。谢徽一走,赵超便道:“游淼,明天早朝上,政事堂会推行变法,当庭决议后交翰林院审校。但前提是扬州西北的动乱,能顺利平息。你可得一切小心,朕的身家,都押在这一盘上面了。” 李治锋道:“你不相信我能打胜?” 游淼笑了起来,说:“现在已经快清晨了,你兵符先发下来,谢权会去准备。” 赵超道:“扬州军只剩一万二千人,现在只能拨一万给你,你们带兵到清河,可收编唐怀理的另外一万军队。可这样一来,扬州就只剩下两千兵马防守……” “足够。”李治锋答道。 赵超递出兵符,李治锋看也不看接过,揣进怀中,看了游淼一眼,眉毛动了动,询问的神色,意思是你跟我走不? 游淼道:“不,今夜你与谢权先发兵,陈兵清河南岸。我做完布置,随后就到。” 李治锋点头,与谢权离去,赵超显是经过一夜鏖战,也累得半死,书房内只剩下游淼与赵超二人。 “这事儿要是被士族们知道了。”赵超道:“咱俩非得被吃掉不可。”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刚刚还这么想来着。幸亏没几个人知道,猜到的也不敢说。” 游淼来回踱步,现在他与赵超的计划几乎已经全部达成了,而现在,就是最重要的一环,推行新法,还要打一个胜仗。 “唐伩他们还等在偏殿里。”游淼说:“你不召见他们?” “不管。”赵超道:“一个管工部,一个御史大夫,这事没他们插嘴的份儿,只能替家族来求,没有作决定的余地。早朝时再详细提出布置。” 游淼道:“也快天明了。” 赵超一整龙袍,说:“准备上朝罢。希望千秋万代之后,子孙对咱俩的评判,不是昏君佞臣。” 游淼乐道:“我倒是从不在乎。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赵超哈哈大笑道:“说得对,倒是我看不开了,走!” 十一月初四,早朝。 这一次的议政出奇的顺利,谁也没有问游淼为什么又回来了,也再没有人去提那十二封弹劾李治锋的奏折,整个早朝上都围绕着一件事——新法。讨论新法颁布后,是否能平涂日升之乱。 这次游淼有理有据,一一答复,最后唐伩等人终于让步,赵超当朝下旨,让游淼等候翰林院的文书,带着新法,前去清河前线颁布。 然而今天倒是有一人提出了疑虑,却是户部尚书谢徽。 待得游淼陈情结束后,谢徽问道:“陛下,游大人,莫怪老夫问一句,若颁布新法不足以解去清河一带的压力,到时候该怎么办?” 游淼道:“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用自己的性命担保。” 朝中肃静,游淼又朝赵超道:“这次前去招抚,我有必成的信心,可与陛下,诸位大人立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谢徽缓缓点头,说:“既是如此,便静听游大人佳音了。” 唐伩等人忧心忡忡,又一夜未睡,脸色都不太好看,到了这时所有人也疲了,游淼出来时与平奚简短交谈后才知道,连着将近一个月的频繁战报,把整个朝廷都拖成了疲兵。 游淼自己也有点困,出来时脑袋昏昏的,又被谢徽叫住。 游淼欣然道:“正有点事,想与谢大人商量,不用再去户部跑一趟了。” “游大人有事请说。陛下已交代户部,要全力配合此战,大军未发,粮草先行,已为李治锋将军准备好了。”谢徽点头,又示意游淼先说,依旧是那不温不火的模样,游淼心里一计较,知道谢徽必已心下了然,倒也不和他绕话,开口就道:“请您将户部赈灾的粮食,先一步拨给我,连着军粮一起,我会派兵押送到清河。” 谢徽眯起眼,沉吟片刻,似乎有点为难,说:“此事陛下知道不?” 游淼道:“不知道,但我会让先生上奏报。” 谢徽隐约猜到了游淼的意思:“游大人是想……” 游淼一笑道:“当场分发粮食给新军,让他们就地解散,各自回家。” 谢徽蹙眉道:“这招十分行险,游大人,万一暴民贪得无厌……” 游淼缓缓摇头:“不会,当场颁布新法,再发下粮食,谁还敢再反?再反的人,以李治锋的能力,顷刻间就能解决。” 谢徽叹了口气道:“可江州一地,动乱已久,乱军烧杀掳掠,总归要给当地士族一个交代。” “没有交代。”游淼淡然道:“错不在他们,为什么要给士族一个交代?” (十八) 谢徽吃了一惊,游淼又道:“若早听参知大人变法,何至今日之乱?” 谢徽叹了口气,只得点头,说:“你让政事堂出文书,下午我便清点灾粮。” 游淼嗯了声,说:“先期上来的粮食给我去分发,后期再收的,留着赈济平民之用。” 谢徽想了想,又笑道:“游大人好本事。” 游淼笑笑不作声,想必谢徽隐约也猜到自己的布置,谢徽打量游淼许久,开口道:“今年腊月,循扬州习例,将在谢家园中赏梅踏雪,不知游大人与李将军,有否时间赏脸?” 游淼一想便知,多半是谢徽要嫁侄女了,这种士族之间互相拜谒,联谊,太平时代在江南十分盛行。既是邀请自己与李治锋,不去反而显得不合适。便点头道:“待顺利归来,必定前去叨扰。” 谢徽欣然点头,二人便在午门外分开。 游淼先是回政事堂去,孙舆还在午睡,自己便也去睡了会,然而一睡便不知时日,睁眼时已是黄昏,军营处有人来报,李治锋已率领大军出了城,谢权写就条子,让游淼军粮火速跟上。 游淼亲自带着条子去户部,批下灾粮,翰林院李延又亲自过来一趟。两人站在兵部外,点大军的粮草。 李延道:“这么多粮食,早拿出去赈济,也没这么多事了。” 游淼看了李延一眼,说:“现在就得拿去赈济。” 李延一凛道:“你将军粮散出去了,你姘头的兵们吃什么?” 游淼笑道:“不打仗,带着军粮和文书去,宣完旨,发完粮食就回来了。” 李延心惊道:“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别人若不服你你怎么办?” 游淼笑而不语,看着李延,李延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求你一件事。”李延将新法的章程递给游淼,游淼接过看了一眼,道:“想让我去陛下面前说什么?” “腊月廿三。”李延说:“朝廷拟派人去聂将军营中,与余下四胡议和。” 游淼嗯了声,李延说:“我想去一趟,一来看看能否托胡人转圜,将你嫂子赎回来,二来北方局势动荡,胡人与鞑靼人自己内部的交战,希望有可趁之机,收复中原。” 游淼道:“本来这也是你的活儿,难道还怕我抢了不成?” 李延无奈道:“倒不是怕把这差事许给你了,陛下宝贝得你跟个什么样,怎么会让你跑胡人军营里去议和?只是扬州这边,却有不少人盯着这差事。他们不懂与五胡,与鞑靼人打交道,毕竟不像咱们,奴隶营里逃出来的。换了唐家,林家那些公子哥儿,只怕要坏事。” 游淼点头道:“行,待我出征回来去和三……殿下说说。” 李延在游淼耳畔道:“你不可小看了他,这是哥的真心话,现都与你说了。后面会发生何事,还难料得很,该站的站稳。” 游淼嗯了声,知道李延说到这句,便是暗指议和,太子与新帝等错综复杂的关系,要自己提防当心,确实是为他着想。 当夜所有人打着火把,将军粮清点完毕装车,又有户部的灾粮七千石,游淼让江波山庄开库,放了三千石粮食出来,带着装车,共计两万石,两百四十万斤粮食。一队还运不完,只能让平奚点兵,陆续押送。 李治锋的队伍已抵达前线,游淼在第三天来到清河岸边时,见对岸都是错落的营帐,冬季溪水很浅,只到膝深,天也渐渐冷了,涂日升的士兵们都在河滩上生火取暖,后面还有满眼木棚,浩浩荡荡直搭到大路上去。 游淼自从知道新军扎营北岸,不贸然南下的消息那天起,便明白涂日升的军队也不敢进军茂县。虽说是农民叛军头子,但也是知轻重的。毕竟天启开国至今两百年,还未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何况如今是个人就懂外敌在侧的道理,推翻了朝廷,只怕南朝就要全体覆灭。 如今之计,实在不宜造反,涂日升的境地也甚尴尬,揭竿而起,只为一口饭吃,而打到了扬州西北,再进一步就要直面朝廷之时,反而演变为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进不可进,退不可退。就算把赵超扳下来,又能做什么?姑且不论新军有无这等战斗力,就算让他涂日升占了茂城,聂丹必然挥军南下,平了新军。而北方五胡,鞑靼也将趁机而入,攻占江南。 如此一来,涂日升便将背负千秋万代的骂名。 有时民间怨声载道,到了抉择关头时,却谁也不敢去推翻皇帝,反而需要一个朝廷。 游淼正是吃准了这点,知道给涂日升一个台阶下,给大家一口饭吃,乱军必去。 抵达军营时,谢权正在北岸与新军谈判,李治锋则在看地图。游淼大喜,果然没看错谢权,平奚等人对他的青睐还是有原因的。单枪匹马就敢到叛军的大营里去谈判,放眼当朝,也只有三个人有这胆量。一个是李延,一个是谢权,另一个,就是游淼自己了。 夕阳西下,李治锋与游淼一人端着一碗饭,在河边看对岸,吃着饭。 李治锋道:“我与谢权谈好了。若他今夜还不回来,我会率军夜袭。” 游淼嘲笑道:“你欺负欺负鞑靼人也就算了,你看对面老百姓,拿着的都是锄头镰刀,营地里连个拒马桩都没有,你杀得下手?” 李治锋不语,无奈摇头。 确实如此,游淼观察了涂日升的营地布置,交给自己与李治锋,甚至连夜袭都不用,大白天三轮擂鼓,直接开冲就能把对方杀个人仰马翻。虽然号称有十万人,但见了官兵,都是些乌合之众,又都是些半饿着的灾民,哪有力气打仗? “等谢权回来再说。”游淼道:“不行我再亲自过去一趟,圣旨我都准备好了。” 李治锋道:“不能轻敌,对方阵中还是有好手的,否则唐怀理也不会在涂山惨败。” 游淼心中一动,问:“什么好手?” “行军作战的好手。”李治锋答道。 李治锋在地上画了当时的军事图,为游淼分析上一仗唐怀理惨败的原因,游淼本以为是唐怀理阵前换了参军的缘故,看完李治锋的分析,才知涂日升的军队确实有会打仗的人在。 “当时他们绕过涂山。”李治锋说:“要绕进清河以北包抄。但新军抢先一步料到唐怀理的布置,连夜扔下辎重急行军,抢先占领了水边。唐怀理从前是带水军的,又不擅丘陵作战,误判了形势,扎营高地,被放火烧山,大败而逃。” 游淼道:“敌方阵营中的这个人,比起你怎么样?” 李治锋摇头道:“他不是我对手,但也算是一员天生的将才了。若能招揽回朝,说不定能起到用处。” 游淼缓缓点头,说:“这一场,关键在于涂日升想不想战。其余人的意见倒是可忽略不计。” 李治锋说:“所以若是软的不成来硬的,仍然不可大意。” “嗯。”游淼正寻思着,对面便有人来报,谢权回来了。 “他听说过你。”谢权第一句话便朝游淼道。 游淼略诧,问:“说我什么?” 谢权道:“他想让你过去,与他谈谈,被我一口回绝了。出发前陛下交代,绝不能让你入敌营。” 游淼笑了起来,谢权又召进一名涂日升派来的使者,那人光着脚,穿着棉衣,面容黝黑朴实,开口就道:“你是江波山庄的庄主?” 游淼点头道:“坐罢,我就不招待你喝茶了,山庄赈灾派粥的事,料想你也听过的。” 使者点头,沉吟不语,而后道:“江南这么多地主,全他妈是畜生!” 李治锋冷冷道:“你说什么?” 这句话是把游淼也给骂进去了,那使者旋即笑着补充道:“只有你们游家,还算有点人样。” 游淼自知乔珏这几年的安排,确实为他赚了不少名声,不管是年前大涝,还是今年大旱,江波山庄都为扬州做了许多事,声名远播,又传到江州,夷州等地。要和这些佃户出身的耕地人说话,倒不像唐博等人招嫉恨。 “多谢涂将军的谬赞。”游淼喃喃道,盯着那使者看,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涂老大说。”那使者摘下褡裢,在帐里坐着,自顾自地擦脚,头也不抬地说:“让你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你敢不敢?” 游淼笑了笑,不答,此刻心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仿佛是直觉一般——这人该不会就是涂日升罢? 李治锋却道:“不行。你以为你们是什么?” 使者笑笑,神情十分亲和,李治锋看着那使者,说:“涂日升再强,强得过贺沫帖儿?鲜卑鞑靼我们都打了,会怕你们?” “愿意便来,不愿,明日来战。”李治锋冷冷道:“想游大人过河去见面,不、可、能。” 使者无奈道:“果然,官员都一个样。本以为来的是扬州父母官,没想到是游大人,更没想到,游大人与贪官们,也没多大区别。游庄主,其实是有人过来,请您过去见上一见。这人你从前也认识。” 游淼:“叫什么名字?” 使者道:“去了自然就知道。” 游淼微微蹙眉,寻思自己在江南有什么相识的人,但绞尽脑汁,都想不起哪里有什么相好的——难道是游家的远房亲戚?不对,游家人根本不会跑来参加起义军。 游淼端详那使者,越想越奇怪,看得那使者避开他的目光。 游淼道:“我自认不是甚么清官。” 谢权脸色微变,略略蹙眉,显是觉得游淼在农民军面前说得太多了,游淼抬手道:“但,我也不会来贪老百姓这点钱,这样罢。你将诏书带回去,给你们头儿看看。” 游淼取出赵超的圣旨,说:“江南即将变法,你们来年开春,就有田可耕。天子登基,体恤臣子,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我给他一晚上时间,明日拂晓时分,各派一艘小船,驰到河心处,让涂日升来见一面。” 使者点头接过,游淼又道:“陛下亲口说了,只要知悔改,前事一律不究。” 使者欣然道:“我说话作不得数,须得交涂将军定夺。” 谢权要接圣旨,游淼却亲手递到那使者手里,低声在他耳边道:“让涂日升识趣点,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李治锋可不比唐家那群窝囊废,是上过塞北战场的……” 使者一凛,游淼又小声道:“况且他不是汉人,杀你们农民军,下手不会留情。涂将军,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若不退兵,此战必败,兵败后还得背个千古骂名,不划算。” 说毕游淼轻轻拍了拍使者肩膀,让他走。 翌日清晨,黎明破晓之时,一艘小船划出河心,李治锋在南岸率领军队,大军林立,剑拔弩张。 游淼从跳板上过去,在几名士兵的保护下上船,坐在船中的,正是昨天亲自到营中来的使者,也就是叛军领袖涂日升。 “哈哈哈——”涂日升爽朗大笑:“游庄主,请坐。” 游淼欣然就座,与涂日升不似敌我,更像是老朋友。 “涂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游淼问。 涂日升叹了口气,知道此刻李治锋大军压境,而自己既不能退,也不能进,游淼给他这个机会,已经是给足面子,放他一马了。 涂日升凝视游淼双眼,缓缓问:“游庄主,我想问您一件事。答了此事,我才能作决定。” 游淼唔了声,涂日升展开圣旨,说:“陛下恩准,江南变法,来年均田为耕,体恤民情,但我不知道,跟随我起义的弟兄们,会落得怎么一个下场。” 游淼一口答应道:“陛下既然派我来,而不是其它的官员,就意味着我全权处理。我可以性命身家担保,涂将军只要遣散部队,跟我回茂县,你的弟兄决计不会有危险。更不用怕朝廷有徇私报复。” 涂日升沉默不语。 游淼哂道:“您若不信我,天底下就再没有人可信了。” 涂日升艰难抉择一番,终于点头,又道:“还有一请。” 游淼:“但言不妨。” (十九) 游淼上下打量涂日升,知道他想求免死,毕竟这场农民起义是他带起来的,历朝历代,起义军头子都逃不掉身首异处的下场。孰料涂日升一仰脖,喝了口酒,暧道:“跟我一路走到此处的弟兄们,家中老小仍未有一口饱饭吃。若回乡里,只怕又要遭乡绅欺侮……” 涂日升所言实属游淼意料之外,游淼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敬佩,心道好汉子,这时候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反而放心不下自己的下属。 然而游淼嘴上却不松动,只是淡淡道:“这事我无法朝你保证,但我会尽己所能,让朝廷赈济。” 涂日升面有不悦,问道:“江南一地,也只是为了一口吃的。如今已到这地步,还不能给个准信?!” “你以为朝廷装作不知道此事?”游淼道:“陛下的处境,我们的处境,比你们更困难!朝廷现在也成了战场,陛下日子过得甚是节俭。征粮未至,你急也无用。” 涂日升叹了口气,游淼又淡淡道:“我会设法赈灾,但赈灾是朝廷给的,不是拿来当交换条件的。” 游淼知道与涂日升谈判,无论如何不能先把话说死,否则一旦许了他,到时候粮食拿不出来,或是不够吃,就成了天子失信。反而对江南不利。 涂日升只得道:“那便请游大人当众宣旨,我也好朝弟兄们交代。” 游淼点头,知道这事总算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当日午时,涂日升着人在河边搭起高台,谢权登上高台,朝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农民军宣旨,空旷的清河平原以北,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都别忙着走。”游淼待谢权宣旨过后,又吩咐道:“赈粮!”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北河区域都轰动了,李治锋率军从对岸将粮食运过来,涂日升看得瞠目结舌,游淼便解释道:“这是陛下让我随军带来的粮食。或可解各位一时之饥。” 第一个人跪下,喃喃流泪,口称万岁,紧接着越来越多人下跪,朝南方叩首,大呼吾皇万岁,排山倒海的呼声与人墙,连绵遍野。 扬州军从午时开始派粮,一直到深夜,每人一袋粮,领到的便回家过冬。当夜,游淼在河边踱步,见涂日升在芦苇丛中站着,不知寻思何事。 涂日升是必须要带回去的,毕竟是起义军头子,不带回去无法交代,而按照律法,也该砍他的脑袋,游淼在一旁看着,只怕涂日升寻死,自己不好交差,便上前道:“涂日升。” 涂日升转头,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道:“虽说你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但我真心佩服你,你是条汉子,涂将军。” 涂日升面容黝黑,行止朴实,带着庄家人的善意,也有知书达理的风度,问:“游大人是否怕我想不开寻短见?” 游淼欣然道:“你应当是不会的,你看我没派人关你跟你,就知道你不是自轻自贱的人。” “我若自尽了。”涂日升笑道:“说不得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以陛下的脾气,回去只怕会连累你。” 游淼明白涂日升话里的意思——他既然答应了涂日升,说不得就要在赵超面前为这个投降的起义军头子求情。但涂日升一路几乎是天翻地覆地铲着过来,足足碾过两个州,朝廷文官,尤其各大士族也不会饶了他。赵超也不会让涂日升好过。 而求情的游淼,势必位于一个尴尬的位置。 “也不尽然。”游淼淡淡一笑。 “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涂日升问。 游淼眯起眼,沉吟不答,仔细想起来,似乎连他也不算太了解赵超。赵超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或许无人能答,他总觉得自己认识的赵超,只是那个坐在御座上,许多个赵超的某一个。 那么谁了解他?聂丹或许了解他,然而说不上最。说来说去,整个天启,真正称得上了解他的,确实就只有游淼了。游淼在答应涂日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押着他归朝后的一系列反应。有他求情,赵超势必不会杀涂日升,他这人心地不坏,也不阴狠,更不多疑。 但为了压住朝廷百官的舆论,他会将涂日升押进死牢,待来年问斩。过一段时间,再想个办法,放出来,让涂日升为己所用。 “他……爱才如命。”游淼道。 “爱才,还是爱财?”涂日升道。 游淼知道涂日升的意思,笑了起来,说:“你不必担心,陛下不会杀你。” 涂日升叹道:“我这条命,死不死并无关系,留着也是无用,若能救江南百姓于水火,我甘愿一死。但无论陛下如何待我,游大人,我想朝您求一个人的性命。” 游淼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想起涂日升先前说过的话。 有一个老朋友,想与你谈谈…… 究竟是谁?游淼警惕起来。 涂日升:“跟我来,游大人。” 涂日升不待游淼回应,便自顾自走进芦苇丛里,惊起一群鸟雀。 暮色沉沉,夕阳如血,映着寒山一轮初月,游淼没有怀疑涂日升要挟持自己又或是想做点什么,毕竟他就算抓了自己,也没任何作用。 “南乡起义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只要朝廷愿意开仓赈灾,我愿领去所有弟兄们的罪。”涂日升一边走一边说。 游淼:“你早就知道这次举兵,不会胜?” 涂日升点头:“是,与我亲近的几个兄弟也大多知道,这场仗打完后的下场,游大人愿不追究其余人责任,已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这位弟兄,我终究觉得该听听您的意思。陛下可斩我首级,但您一定得保住他,让他为国征战,光复我天启。” 涂日升将游淼带到荒原上一个茅屋前,又说:“我先前与他约好,无论事成与不成,都会想法安置他。也是他告诉我,既是你来宣旨,江南百姓生计有望。” 游淼始终不知涂日升卖的什么关子,这一路上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故交,会进了农民起义军的队伍。然而推开茅屋门的一刹那,他怔怔看着那人,泪水倏然涌上心头。 那男人跪坐着,眉前蒙着一块黑色布条,面容污脏,头发纠着泥垢,瘦得令游淼见之害怕。 “涂大哥?回来了?” 游淼跪下去,跪在唐晖面前,伸手去扯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唐晖登时怔住,发着抖抓住游淼的手。 “唐大哥……”游淼的声音发着抖:“唐大哥?怎么是你?!” 那一刻,任唐晖怎么说,怎么恳求,游淼都无视了他的话,将他强行架起来,拖着就朝军营里走,一边走一边喊李治锋,唐晖几次挣扎要逃,却被李治锋抓住,带回了军营。 深夜,烛光下,游淼眼泪不住朝肚子里咽,解开了唐晖的蒙眼布,看到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陛下问起我了么?”唐晖颤声道。 游淼哽咽道:“问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唐晖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我没脸活着,也没脸死,我对不起三殿下,对不起聂帅,对不起你们……” “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治锋淡淡道:“都像你这样,大家还过不过了。” 游淼心里叹气,心道如果聂丹在这里,必然会将唐晖朝死里揍一顿,再将他死狗般地拖回朝上去。换个时间点,唐晖兵败,丢盔弃甲地逃回天启,必然是个斩首的命。然而到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回来了就好。”游淼道:“跟我们回去罢。” 唐晖:“游子谦,你若不嫌弃我这个哥哥,听我一句,就在这儿,将我杀了。这样我还是为国捐躯的唐将军。” 李治锋勃然大怒:“你想躲到什么时候?!躲躲藏藏地活,还是带着屈辱去死?!你死了,鞑靼能滚回去北方么?!” 唐晖脸色惨白,纹丝不动,游淼叹道:“涂日升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你的性命,唐大哥,你姑且为了他,自己想想,是成全自己名声,还是以家国为重。” 唐晖不再说话了,当夜李治锋为他调了药膏,治疗他身上的跌打之伤,游淼又与李治锋帮唐晖脱了衣裤擦身,游淼生平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人,唐晖简直饿得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的,全身又都是伤痕。当年他把李治锋从死亡线上救下来的那天,李治锋身体仍是好的,也不像唐晖,随时可能死去的模样。 游淼问了几句,唐晖也不瞒他们,一一如实说了。原来黄河边上那一战,夜半遭了鞑靼人伏击,黄河封冻的冰面破裂,出征的御林军大溃。唐晖落水后被鞑靼骑兵抓上来,无人知他是主将,却以为他是御林军中一名小头目。 御林军负责巡防,主管宫中事务,唐晖被严刑拷打,剜去双眼,宁死不屈,然而鞑靼人让一名队长指认唐晖,那队长恰恰是唐晖左右手,承过唐晖多年知遇之恩。虽食皇粮,却并不尽忠天家,眼中只认唐晖为主。一见唐晖双眼被剜,为了保住唐晖性命,招出了皇宫通往外城的一条暗道。 于是,数天后,京城沦陷。 后来鞑靼军忙着烧杀掳掠,无暇来管目盲的唐晖,而那名队长救主心切,夜半杀了守卫,将唐晖救出大营。带着他一路逃下江南,唐晖无意中得知此人为救他出卖了朝廷,怒而质问,队长自知罪孽深重,祸及苍生,黯然自尽,一死以报唐晖。 唐晖本想一命抵一命,在荒野上抹脖子了事,然而此人跟随自己多年,当初调来江南之时便追随自己左右。从扬州兵畿跟到御林军,虽已身死,而老家江州地界,还有老母妻儿待养。 于是唐晖便拄着一把木棍,跟随难民,一路逃回了江州,找到将士妻儿老母,此刻的江州已饥荒严重,百姓易子而食。唐晖无奈,空有一身武艺,却瞎了双眼,无意中被涂日升发现,招揽进了义军。 游淼半晌不得言语。 李治锋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不必自责,若无你部下供出密道之事,京城也得被攻陷,早晚的事而已。” 唐晖苦笑。 “太多百姓因我而死。”唐晖的语气就像个死人一般:“你不杀我,陛下也会砍我脑袋。” 这事儿也确实难办,游淼知道光是黄河一战折损了那么多御林军,就足够唐晖砍好几次脑袋的了,更何况逃兵,驭下,还帮着起义军出谋划策,打自己的兵……林林总总加起来,都够诛好几次九族了。 游淼无奈道:“你又是何苦帮着涂日升?” 唐晖道:“涂日升答应给我粮米,安置王兄弟一家。” 游淼知道唐晖口中的“王兄弟”,必定就是那个死在他面前的部下了。唐晖这一路走来也是不容易。瞎了眼睛,从黄河逃到扬州,半路上相处了十余年的兄弟,还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想到唐晖拄着一把竹杖,漫无目的走在荒野中时,就忍不住地心酸。 “不管怎么样。”游淼说:“回来了就好,朝中正缺将材,多了你,一切就好办了。” 唐晖反问:“你觉得我如今,还能带兵么?” 游淼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先歇会儿罢,唐大哥。聂将军说过,世间之勇,不是一死了之,自杀毫无意义,是要想,怎么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活着比死难多了。” 说毕游淼便离开了帐篷。 深夜里,游淼与李治锋躺在帅帐内,外头风呜呜地吹,粮食已散完,明日就要回茂城去了,回去后又是一大堆事要处理,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不踏实,只抱着李治锋呆呆出神。 “你若被剜去双眼,生死一线。”李治锋忽然道:“让我拿什么去换,我都只得换。” 游淼知道李治锋听完唐晖那段话后也颇有感触,喃喃唏嘘道:“自古忠义难以两全,确实这样。” 李治锋又问:“若我为你连累了整个天启,害死了几十万人,你也会像唐晖那样痛苦?” (二十) “不一样。”游淼想了想,反而乐了:“咱们跟他们又不一样。” 李治锋略带着点疑惑,游淼道:“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读书人讲究的,不就是个气节么?先生说了,修道信佛也好,读书万卷也好,都在于修身养性,让人该拼的时候拼一把,真到了无法左右的境地,也不能怕死。” 李治锋又问:“若真到了这地步呢?” 游淼想了想,若因为李治锋,而不得不背叛天启的话呢? “说不得。”游淼认真道:“也只好跟着你去浪迹天涯了,但我的心里,一定会非常难受,毕竟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为国为民,苍生仁爱……摒不掉。” 李治锋点点头,两人便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当夜过后,翌日众人便启程回茂城去。途径扬州府等地,辗转入城时,涂日升被关在收押战犯的囚车内,双手套上了枷,被一队兵士押着,行过闹市。 谢权为此与游淼剧烈争执过一番。 谢权:“怎么说也是个汉子,游大人本可不必如此折辱于他。” 游淼只是淡淡道:“他自己也愿意的,不是么?” 谢权叹了口气,说:“他愿意归他愿意,可这……” 游淼一哂摆手,拍了拍谢权的肩,说:“我有计较,你听我的罢,这么做,不是为了折辱涂日升,而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谢权不明所以,然而随着平叛军入城,经过街道时老百姓夹道观看。人山人海,指指点点,却无人朝涂日升痛骂。也未有人投掷石头,或是鸡蛋烂瓜烂菜等物。 “这就是叛军头子!”有人大声道。 涂日升戴着枷,还朝两道得意洋洋地微笑。 “是啊。”涂日升朝他们礼貌点头。 如此一路游街到了茂城,官员家眷夹道而来,有迎接李治锋得胜归来的,有听到消息,特地来看涂日升的。刚进午门内,涂日升便被接管,带走。当天游淼让李治锋回去整顿部队,自己则与谢权进了书房,私底下禀报赵超。 赵超听完谢权的汇报后,没有惊喜,也没有赞许,只是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罢。”游淼朝谢权道,谢权便点头,躬身退出。 赵超本能的知道游淼有话朝他说,毕竟谢权汇报的时候,游淼一言不发,而他看看平奚,游淼却阻住平奚,朝两人道:“唐晖回来了。” 那话给赵超与平奚造成了太大的震惊,乃至游淼都有点后怕了,告诉赵超这件事,确实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这一路上,游淼都在思考这件事。也与李治锋反复商量过,两人一致认为,不管是为了天启,为了赵超,还是为了唐晖自己,这件事都绝对不能瞒着。 要找个地方给唐晖住着,养他一辈子固然简单,毕竟游淼家大业大,别说多养一个,就算再养几百个唐晖,也绝对够吃了。然而唐晖活着的目地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与理想,从唐晖的所作所为,可以明显地知道,他始终仍是抱着报国的理想。否则唐晖根本不会来见游淼,也不会回来。 游淼说完这件事,书房里赵超与平奚都久久不发一言,游淼沉吟不语,在书房内踱步,意思是你们看着办罢,我无权决定。 直到书房外叩门,侍卫道:“李翰林求见。”李延进来了,赵超与平奚才回过神。 李延表情诧异,先是揭襟单膝跪地,叩见赵超,又朝游淼道:“恭贺游大人得胜归来。” 游淼点点头,李延见三人都没有说话,便站到一旁,规矩而立。赵超叹了口气,说:“拟文书,明日早朝上封赏李治锋,游淼你的赏赐就算了……” 游淼略一点头,赵超又道:“朕本来还有件事想问,但唐晖既然还活着,此事便只好往后搁……” 李延听到这话时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朝游淼望来。 平奚道:“此事至关重大,唐将军如今在何处?” “臣已吩咐部下,将他送去政事堂。”游淼说:“若陛下传他,这就去将他带来。” 赵超却摆手道:“不忙,朕还没想好。” 书房内又恢复肃静,赵超道:“唐晖活着一事,是怎么回来的,又是何时回来的,为什么没有死,万万不可朝外宣扬,此事若提前泄露出去,谁说的,朕就砍谁的脑袋。” 三人忙躬身应了,游淼听到这话,就知道唐晖的前途不会太惨,赵超要他们为此事保密,必然是打算再次启用唐晖了。 “臣还有一事。”游淼又道。他心知此刻须得趁热打铁,必须连带着涂日升的事,也一并求到情。游淼一开口,赵超便算到他内心所想,问:“涂日升?” “是,陛下,涂日升并无反心。”游淼大胆道。 “这还不算反心,什么算是反心!”赵超倏然怒道:“是不是要亲自杀进皇宫里来,活捉了朕才算反心!” 游淼蓦然被这么一吼,登时吓了一跳,李延与平奚忙使眼色,示意他不可再说,游淼却蹙眉,硬着头皮道:“陛下,涂日升为的也是江州,夷州的百姓能吃上一口饱饭……” “罢了。”赵超冷冷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游淼看着赵超,忍不住又道:“陛下,此刻乃是用人之际,涂日升自知必死……” 赵超冷冷道:“我说,够了,游子谦。” 游淼只得缄默,赵超又道:“都下去罢。” 平奚与李延退下,游淼站着等赵超再说句什么,孰料赵超却道:“你也退下。” 游淼有点意外,暗道方才或许是触了赵超的逆鳞,然而此刻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躬身退出了书房,御花园里,平奚与李延正在交谈,等他出来,游淼满脸忧色,行止匆匆出来。 李延正等着游淼,上前道:“你答应了涂日升,饶他性命?” 游淼道:“没有。” 平奚安慰道:“那便罢了。” 李延附耳小声道:“不要再在陛下面前提涂日升之事,你跟了他这些年,还不知道他何处是逆鳞?” 游淼不得不点头,他确实清楚,以赵超其人,什么都好说,就是不能提到谋逆,叛军,甚至皇位上的事,一提说不定就要翻脸。带着大军出征前,赵超就已经对涂日升这厮表现过反感,当初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押回来后就当场处决。 然而涂日升对于天启来说,其人的象征性十分重要。毕竟这是赵超掌权后第一次面对叛军,处理此人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以后会不会还有农民起义军,又或是朝廷与百姓的关系。 罢了,既然一时走不通,只得押后再谈。反正涂日升一事至少还能拖个三五天。想到这里,游淼又朝李延问道:“陛下似乎还有点什么事要说,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李延答道:“此战一结,开春就要朝北方用兵了。派人去前线当监军。” 平奚道:“本来的计划是李治锋打头阵,但这样一来,就得让前线聂丹退守扬州。现在唐晖归来,说不得作战计划还需有变。所以凡事都只得先搁着。” 游淼点头,三人便在皇宫后门散了,游淼回政事堂去过夜。 当夜,一名小厮来报,宫中来了人,游淼此刻正在给唐晖治伤,唐晖一回来,游淼不敢声张,只援请了茂城中出名的医生,开了几副药,外敷的内服的,一并预备着,唐晖背上的疮都烂得生了蛆,要割去坏肉,再涂上膏药。唐晖只闷着,一声不吭,游淼便小心地挑开疮,上药。 外头侍卫敲门,游淼前去一开门,却在月光下与赵超打了个照面。游淼蓦然一惊,赵超眉头深锁,低声道:“在外面等。” 游淼只得点头,赵超便进了房,随手带上房门,游淼起初听得房中唐晖一声“陛下。”便悄无声息。 赵超与唐晖低声交谈了许久,断断续续,声音压得甚低,游淼约略能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到两人对话的全部内容。无非是赵超的安抚,告诉他回来了就好,但语气中仍是带着责备的。 他让唐晖将功折罪,并会安排诏告天下,告知文武百官与一众百姓,唐晖宁死不屈,又被鞑靼人剜去双眼,如今归朝,将血战报国。接下来还有地砖的轻响——是唐晖磕头,捣在砖地上的声音。游淼只是安静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赵超在说这些话时,内心想的都是什么?他的声音如今充满威严,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三殿下。 那年的唐晖鞍前马后,几乎就是赵超手下最得倚重的武将了,聂丹不在朝中,赵超的一应命令,都由唐晖代为施行。说对赵超忠心耿耿,绝不为过。游淼本以为赵超的反应是抱着唐晖痛哭一场,又或是给他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而斥责他从前种种。 但无论怎么猜,游淼都猜不出现在赵超带着威严的语气。他知道唐晖归来,赵超有悲痛,有欣喜,有愤怒,然而这些情愫,赵超居然都把它们压住了。 不多时,赵超推门出来,游淼不发一语,推门进去。 赵超:“做什么?” 游淼低声道:“给唐大哥上药。” 赵超:“稍等会,朕有话与你说。” 游淼便又关上了门,跟着赵超到庭院里去。 明月中天,银光千里,赵超今日穿着便服,然而一身黑色龙袍,在如水的月光中,更显冷酷。 赵超斟酌许久,说:“你在生朕的气。” 游淼叹了口气,他知道赵超这么说,已有低声下气朝他道歉之意,他事实上也是在给赵超脸色看,无论如何,得给他个台阶下。 “臣不敢。”游淼低声道。 赵超看着游淼,游淼在这月光下,略略低着头。 “你与李治锋在一起,有几年了?”赵超忽然问道。 游淼不知道赵超为什么会突然问到这个,与李治锋在一起,几年了?这个问题,就连游淼自己都没认真去算过。从十六岁那年开始,也是这么一个深秋,那天刚下过雪,自己穿过长隆巷,朝李丞相府里去……便见着了后院里正挨打的李治锋。 十六岁那年下江南,仆人小厮都遣散了,只有一个李治锋跟在身边……在扬州呆了三年,三年后举仕。二十岁时点了个探花郎,如今满打满算,已是第五年的光阴。 “五年了。”游淼道:“五年前这时候与他认识的。” 赵超看着政事堂里的池水,水里一轮明月,出神地说:“李治锋求过我一件事。” 游淼沉默不答,赵超又道:“他和聂大哥为我收复中原,我便派兵助他,一统北疆犬戎,扶持他为犬戎王,再让你跟着他走。” 游淼嗯了声,赵超自言自语道:“你们都心怀报国报民之念,收复河山后,一个两个就要走了。” 游淼问:“聂大哥也要走么?” 赵超转过身,说:“下次看到他的扇子,你便懂了。” 游淼笑笑,赵超又道:“到时候,剩我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朝廷里,我有时便在想,做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游淼不敢接话,他知道赵超也只是发发牢骚,毕竟谁能弃了责任不管的?每个人肩上都有自己的责任。赵超比谁都更清楚这点,他愿意跟着赵超,而不是太子,便是因为赵超这人像棵不屈服的野草,无论狂风骤雨也好,他总是能挺着。那股坚韧与不屈的武人气概,不言弃的决心,是太子所没有的。 “明年开春。”赵超转身道:“仍然是你监军,聂大哥守江南,李治锋的兵朝中原南部的苍草山推进。你负责一边与鞑靼开战,一边尽最大的努力,与氐,匈奴和谈。” 游淼眯起眼,说:“陛下,我想另外举荐一人。” 赵超略有点意外,眉头动了动,游淼道:“新法未稳,开春后必定有更多接踵而至的动荡,江南士族的事解决,如果臣前去监军,这场战至少要打上一年。政事堂中便剩下唐博坐镇。” 赵超缓缓点头,喃喃道:“是,倒是朕没想到这一节……你不能走,变法虽已颁布,来年还有诸多事要做。你觉得谁可以去?” 游淼道:“李延可以去。” 赵超迟疑片刻,游淼又道:“他的父亲死在鞑靼人手里,他比江南士族子弟更有谈判权。如果你想用李治锋为主帅,那么李治锋可以牵制他。” 两人正说到一半,忽听脚步声响,孙舆从前院经过,见赵超来了,颇有点诧异,游淼忙躬身行礼,孙舆点头。 赵超嗯了声,说:“朕回去想想。”便辞了孙舆离开。 (二十一) 赵超走后,游淼朝孙舆微一鞠躬,孙舆低声问:“谁在里头?” 游淼附耳将唐晖之事说了,孙舆的反应正如游淼所料,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看着办罢。” 游淼问:“先生如何想?” 孙舆点点头,没有多说,几声咳嗽便要离开。游淼以为他责怪自己越权了,忙扶着孙舆经过回廊,说:“当时事急,学生来不及送书回茂城……” “不……咳咳!”孙舆忙摆手,拍了拍游淼的肩,点头。 游淼松了口气,孙舆竭力道:“你……做得很好……自己能拿主意,就不用……问先生……咳!” 游淼复又紧张起来,问:“先生生病了?” “风寒。”孙舆又咳了几声,示意无妨,嗳了口气,说:“前些日贪嘴,吃了寒凉之物,是以有咳嗽。” 游淼点头,说:“我送先生回房。” 孙舆年逾古稀,身体渐撑不住了,昔年监军时又惹下过病根,游淼问过伺候孙舆的老仆,得知并无血痰,便放心了些。又让穆风明日去铺子里寻些温补的药来给孙舆吃。 当夜游淼仍旧给唐晖治了伤,唐晖低声道:“子谦,哥哥一进京城是拜你所赐,如今陛下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仍是得你力荐……” 游淼心中难过,安慰道:“唐大哥,客气话不可多说。” 唐晖点头道:“哥哥知道你也不需多说个谢字,但大哥给你担保,只要一天我还有命在,便会在沙场上战到最后一刻。不让你和三殿下蒙羞。” 游淼叹了口气,知道赵超决定启用唐晖,此事是比留他一命更大的恩情,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后,第一场雪来了,扬州境内少有如此漂亮的雪,今年冬雪来得颇大,一夜间纷纷扬扬,河流封冻,屋上黑瓦,路上树梢,尽是雕栏玉砌的雪景,孩童们嬉笑打闹,在街边玩雪。 政事堂内,一众给事中呵着热气。 “瑞雪兆丰年。”唐博翻阅奏折,漫不经心道:“但愿来年会是个好收成。” 游淼想了想,说:“根据往年江波山庄的气候,今年应当不会再大旱或是大涝了。” 孙舆惹了一场风寒,一连数日都有疾在身,今日好不容易去一趟早朝,还未归来,赵超在朝廷上未曾征询文武百官意见,便将涂日升收入天牢,不斩,也不提。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这天午后,吃毕午饭,政事堂难得的折子都批复完毕,给事中们便纷纷溜出去看雪景。 小厮穆风带着请帖进来,游淼接过便问:“李治锋呢?” 穆风道:“将军回山庄去了,怕水车结冰冻裂,正领着人在上新漆。” 游淼又问:“长江封冻了没有。” 穆风道:“回少爷的话,长江如往年,不封冻。” 游淼放心了些,打开请帖看了一眼,见是谢徽的折梅帖,腊月里梅花盛开,谢家在扬州的一处园子,距扬州城三里开外,素有江南第一园之称。料想除了游淼,还请了不少青年才俊。 “李治锋有帖子么?”游淼又问。 穆风道:“将军也有一封。” 游淼心道既然两人都请了就去罢,回厅堂内时,将帖子扔在案前,唐博经过看了一眼,毫不意外,笑道:“游兄也接到梅园的请柬了?” 游淼点头,笑吟吟道:“看来谢尚书的宴会,请的人可不少呐,唐兄也去么?” “不不。”唐博忙道:“腊月初八,只有未婚男子会去梅园,我们成家了的,都会回家喝一碗腊八粥。” 游淼登时大窘,心道原来是这个意思,谢徽也太有闲情逸致了点,还帮江南士族子弟做媒。但仔细想想,当年在京城不也是如此?上元夜男女成双成对,也是这意思。奈何自己与李治锋已私许了终身,这会去也是尴尬,不去又不成。只得去应付一下。 时至腊八当天,雪还未化,旧雪上又添了新雪,过午起来时,李治锋便在政事堂外等候,骑马带着游淼进了谢家。 满园内梅花开得郁郁葱葱,花香扑鼻,游淼刚进去,便被一群文官子弟争相问候,游淼只得敷衍点头,皮笑肉不笑地打打招呼。李治锋则依旧是那模样,一副冷淡面孔。 梅园内亭台楼阁,做得甚是精致,一草一木,假山竹林,都十分讲究。游淼转了一圈,只觉无非也是这样,便朝李治锋笑道:“没咱们园子宽敞。摆设也是一般。” 李治锋道:“江南还有不少园子,比之这里尚且不如。” 背后谢权哭笑不得道:“游大人,是你家里住的沈园,才觉这园子一般……” 游淼十分尴尬,忙给谢权打哈哈过了,谢权倒是无所谓,说:“江南冬天景致,梅园就是鳌头了。” “嗯。”游淼道:“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游淼与李治锋随意游玩,见来人皆是些单身的,大部分也都不认识,平奚、李延、秦少男、林洛阳等昔时故交好友都已成了家。在外人眼里,自己与李治锋之间,须是瞒不过有心人。但纵是如此,江南风雅士人倒是尚可接受,只将游淼与李治锋当做玩在一处,成家总归要成的。 奈何赵超不管,当然也没人管得着游淼。谢徽有意将侄女儿说与游淼成亲,今日一天便满园子地找游淼。好不容易找到游淼了,却发现游淼与李治锋二人正在园子东北角挖一个什么东西。 谢徽看得嘴角抽搐,游淼与李治锋兀自还在交谈。 李治锋:“你先找他讨要,这么就挖主人家的东西……” 游淼道:“哎没关系,先挖了起来,否则咱们不熟这园子,一离开便找不着地方了,他肯定得给。” 谢徽咳了几声,游淼吓了一跳,回身时忙笑道:“谢大人。” 谢徽点点头,游淼与李治锋穿着一身华贵袍子,手上却都是泥。游淼朝谢徽道:“我想朝谢大人讨这棵茶花。” 游淼指指泥地里,那茶花与其说是花,更不如说是一棵杂草,被一众牡丹挤在中间,早已枯得半死不活,冬天里又遭了霜,可见谢徽家中园丁也不知这是什么,便扔在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 若不是游淼问,谢徽也看不出这株是什么花,哭笑不得道:“游大人既喜欢,遣个下人,掘了出来送过那边庄子里去就是。怎么还亲自动手?” “不妨不妨。”游淼笑着摆手,手上全是泥,几个女孩在谢徽背后笑得花枝乱颤,谢徽稍稍侧过身,说:“璜儿,过来见过游大人,李将军。” 带头的女孩行了礼,游淼忙回礼,谢徽又道:“这是我大哥的独生女谢玉璜,唐家的三姑娘柳明,堂舅的侄女敏儿……” 女孩们纷纷朝游淼与李治锋笑笑,李治锋不惯与女眷见面,一群女孩子又推来搡去的,令李治锋难得地脸红了一瞬,僵硬点头。 这一下女孩们更是笑得厉害,谢徽回身,女孩们便纷纷抿着嘴。谢徽道:“游大人,前院里来了客,老夫正有事……” 游淼会意,便道:“谢大人请去忙就是。” 谢徽欣然道:“如此便请两位,带她们去写意亭。” 游淼点头,便过来接手这一群女孩,她们对游淼与李治锋都甚好奇,尤其对李治锋的青睐甚至更在游淼之上,游淼只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与众女扯话。年纪最大的谢玉璜便开口朝李治锋道:“将军怎么看上府上这棵茶花了?” “这是海外品种。”李治锋道:“当年东瀛送到京中,京中气候不宜栽种,一并十棵。只剩这一棵了。” 众女纷纷点头,有人便惊讶道:“都听说李将军会打仗,没想到还会品茶。” 李治锋脸上微微一红,指指游淼道:“他教的。” 这一下众人又笑了起来,游淼咳了一声,意思是你好歹也打点官腔,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李治锋却会错了意,问:“不对么?是你方才说的。” 游淼自己都把不住,一阵大笑。 转过回廊,进了写意亭内,只见公子哥们都坐在亭内,一见游淼与李治锋,便纷纷起身行礼。毕竟来梅园的少年才俊们,官职都不大,多为从六品上下,而游淼与李治锋这种三四品的大员,年过二十还未成婚的情况极其罕见,是以谢权在座,诸人都得恭敬称他一声“谢大人”。游淼与李治锋一来,便成了除谢徽以外,官职最大的。 “各位随意。”游淼笑道:“不须顾及我等。” 李治锋小声在游淼耳边说:“要对诗?我不会。” 游淼道:“待会我写个你去对。” 若是换了从前,游淼说不得要出出风头,出风头的结果就是惹人妒忌,白眼相对,唇枪舌剑一番。然而到了眼下,自己和一众少年郎对诗,反而又没什么兴致了。对倒了人,独抢风头,反而像在欺负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胜之尚且不武。只得陪他们笑一笑,凑个场子。 游淼与李治锋一来,满亭女孩的话都奔着他俩去了,先前见过的便好奇地问着问那,没见过的则好奇问女伴们李治锋的战迹。一时间所有人讨论的话题都落在他们身上。 一名少年笑道:“游大人,今日联诗,就请大人牵个头如何?” 游淼笑道好好好,知道众人要拍他马屁,心中不免索然无味,便道:“我起个“梅香雪苑凝碧华”的初句,各位联诗不得用到此句中任一字,这便请罢。” 游淼一出句,众人便都哄笑,没想到游淼会出个这么难的,然而出都出了,只得硬着头皮联下去,但刚开始不多时,谢徽便匆匆进了亭中,说:“游大人,李将军,朝中传唤,有急事,这边请。” 游淼心道谢天谢地,来得真及时,便与李治锋抛下这么一亭子人,走了。 三个时辰后,游淼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确实非常震撼——五胡派出使者,进扬州了。 正殿内一片混乱,谁也想不到匈奴人会在此时派出使者来,而负责接待的李延,已在偏殿内陪同。赵超临时召集群臣,游淼是到得早的,此刻孙舆等人还未到。 平奚把一封聂丹的军书交给游淼,游淼看完以后又递给李治锋,李治锋看完后递给谢徽。 殿内站了一地人。 “匈奴人要联合我们。”赵超说:“攻打鞑靼人。聂将军的意思都写在军报上了,此事宜早不宜迟,众卿认为如何?” 殿内没有人回答,都在思考这个联盟决议对于天启来说的重要性。 “臣恐怕有诈。”唐伩毕恭毕敬道:“其中内情,决不至于这么简单。” “能有多不简单?”游淼站在一旁,莞尔道,又看了殿外一眼,孙舆来了,群臣纷纷点头为礼,赵超吩咐人搬来椅子,让孙舆坐。 唐伩道:“五胡诡计多端,决不能信!” 游淼道:“我倒是觉得,匈奴此刻前来议和,确实是先前一系列事情发展出的必然结果。” 游淼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和以唐伩为首的江南士族作对,每次唐伩说个什么话,自己就要出口去反驳他,反驳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而该说的话终究要说,孙舆不说,游淼便不得不说了。游淼知道每次自己朝上开口时,这么一群人心里全在骂娘,就连平奚李延等人,说不定都嫌他太烦。可谁不是这样?有的话藏头露尾,不如索性都说开的好。 赵超鼻子里唔了一声,显是有点拿捏不定。平奚道:“聂将军想联合匈奴抵御鞑靼,这一战打起来,若有匈奴相助,足可将鞑靼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对方的条件怎么办?”林正韬冷笑道:“就此将粱西一带割让给匈奴?” 殿上无人吭声。 游淼见大家都在想一样的事,索性又说了出来:“可以说话不算话的嘛。”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哭笑不得,游淼道:“怎么?各位大人不正是这么想的么?只是我先说出来了而已。” 殿上的气氛仿佛微妙地变了,先前还十分凝重,至此一转,倏然就像是一场闹剧,就连赵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泱泱上国。”林正韬冷冷道:“出尔反尔,你的脸还要不要了?” 游淼淡淡道:“当初士人南逃之时,并无甚么泱泱上国,两百年的延边合约,不过也是一张废纸。” “出尔反尔可以。”孙舆终于开了口:“但依老夫所见,就要将鞑靼与匈奴彻底打残。” (二十二) 殿内又静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跟匈奴能有什么信誉好讲?当初正梁关外延边城合约,定的可是两百年互不侵犯。该打的时候也没见胡人客气了,信誉都是一张纸,要打时随便都能找到借口开打,关键是在于局势。 若误判局势,必将有亡国之难,是以赵超才犹豫,与匈奴联合,不知要何时翻脸,如何翻脸。 “让匈奴使者过来谈谈罢。”赵超下令道:“先传虎威将军进殿,再召见匈奴使者。” 殿内一时沉吟不语,片刻后李治锋来了,什么也没问,朝侧旁一站,李延带着匈奴使者进殿。赵超避到屏风后,只有孙舆接待使者。使者在旁说了许多,又递给孙舆文书,游淼接过,那使者甚是倨傲,李延带的一名学士便为他翻译。 使者叽里咕噜,书生翻译道:“匈奴单于丘就却,愿借路予陛下,让天启军兵发中原……” 李治锋冷冷说了几句胡人语,殿内便静了。 那使者一看李治锋,似有点畏惧,李治锋又上前一步,漫不经心抽刀,殿内皆大惊,李治锋随手将刀架在使者脖子上。注视那使者。 使者不住打颤,游淼忙使眼色,殿内无人敢拦。 “李将军。”有人忙道:“不忙动手,他说的什么?” 李治锋一双眸子牢牢锁定使者,说:“他让咱们去打贺沫帖儿,匈奴两不相帮,借路费是黄金三万两,丝帛千匹,粮五十万石。” “你说的什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锋道:“我说,问丘就却一声,出来之前,他没告诉过你,贺沫帖儿曾败于我父亲剑下?若不愿出兵,就别怪我与聂将军先灭匈奴,再灭鞑靼。鲜卑人的军队,就是你们的下场!” 使者低声说了几句,李治锋又冷冷斥责他,使者方点头,李治锋将剑回入鞘内,不再言语。 这样一来,场内局势登时逆转,孙舆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让他回去禀告单于,若要联盟,两不相帮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匈奴部不相信聂将军能打败贺沫帖儿。” “而贺沫帖儿是否会败,则关系到宝音王后与小王子继任一事。”孙舆又道:“单于若诚心愿谈,便请拿出点诚意来,你既是单于座前重臣,便不妨多盘桓数日,我会再派人送信去。” 翻译将这话说与那使者听,使者目光闪烁,没料到自己被扣下了,看看殿内众人,又看李治锋,显然唯一惧怕的只有李治锋。不得不点头。 侍卫将那人带下去,赵超复又出来,与众臣商议片刻后退朝,等待匈奴的第二次送信。这一次,游淼知道孙舆有十足的把握了,事关国家存亡,孙舆既然出面,也不再有自己出谋划策的机会,便全部交给孙舆去管。 当天游淼下来,进了军营里。冬天日短夜长,大部分士兵无所事事,烤火等过年,李治锋一身戎装,坐在火盆前正发着呆。 “在想什么?”游淼道。 “想你。”李治锋倒是直言不讳。 游淼便笑了,说:“只怕你又要出征了。” 李治锋点点头,一指帅帐上的地图,游淼过去看,见都是聂丹定好的进攻路线,针对鞑靼的前锋已安排好了,上面插着帅旗“李”。李治锋道:“聂大哥想北上,与鞑靼人来一次决战,趁机收复中原南部。” “他打得太快了。”游淼不无担忧道:“就算赵超想战,只怕粮食也不够吃。” 李治锋没有说话,伸手,游淼便过来,坐在他身上,两人静静依偎着。李治锋问:“唐晖还能打仗么?” “我不知道。”游淼喃喃道:“不清楚他是怎么说的。但翰林院正等到了机会,要拟旨昭告天下,说匈奴人放回了唐大哥。” 李治锋嗯了声,游淼想起赵超昨天的话,忽然笑道:“昨天三哥忽然问我,咱俩在一起多少年了。” “五年。”李治锋淡淡道。 游淼莞尔道:“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治锋答道:“他舍不得你,怕我把你带走了,又不得不放手。” 李治锋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游淼,游淼反而有点尴尬起来,他想起赵超从前待自己的那些情谊,确实有那种意思。然而,自从游淼三番两次拒绝赵超,或是婉转,或是直白,赵超碰过壁,便不再提那事。游淼本觉得赵超也是很识趣的,逾界的事,不会再做,没料李治锋还明白。 游淼道:“就算是,他也不会再让我做什么,你可以不用在意。” “他这人心里藏着事。”李治锋道:“不说。藏得很深。谁待他好,谁待他不好,他都记得。” 游淼隐约有点不安,但李治锋却转了话头,不再提赵超,说:“要出征了。” “是啊。”游淼无奈道:“这次多半得打很久,要与你分开一段时日了。” 先前两人虽一文一武,却还常常见面,毕竟都是在茂城里,然而明年一开春要北征,只怕李治锋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北伐动用的人力物力,绝非平叛突袭等几场小战可比,怕就怕旷日持久,谁也走不开,抽不了手。 一月后,赵超与匈奴单于丘就却达成合约,匈奴借马予天启,由李治锋统帅。并让出祁山腹地,容李治锋通行,来年春季,天启则派聂丹与李治锋,唐晖三路兵马,分左右翼与中锋,合击贺沫帖儿驻扎于山中的五万鞑靼铁骑。 游淼万万没想到赵超竟是如此孤注一掷,连唐晖也派了上阵。但赵超既然相信唐晖,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数名文臣就一个瞎子将军能不能带兵,更是吵翻了天。最终以黑布蒙着双眼的唐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午门外,正中猎猎飞扬的御林军旗,朝臣方安静了。 聂丹选择四月出兵,四月正是整个中原地区的雨季,清河水流将暴涨,而祁山进入雨季后,地形将满布沼泽,将对贺沫帖儿的骑兵造成极大的牵制。初春,江南各地春雨绵延,终于一扫年前的旱况,雾雨迷蒙中,李治锋整兵出征。 (二十三) 这一次游淼无法再随军,开春后孙舆身体每况愈下,风湿咳嗽,春来病发,政事堂内,民生,政务都以游淼为主,唐博为辅。孙舆也渐渐不再上朝,游淼肩负着变法后整个江南的一切事宜。 然而庆幸的是,农民各得其地,都从州县处领到了种子前去耕种,江南一地未有大的变故。 李治锋出征前特地回了次山庄,游淼也暂且放下手头的事,与他相守了数天。 换作平时,游淼是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的,毕竟李治锋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不败的战神,无论何时何地,打什么人都能得胜归来。 然而这一次,他要去面对的人是贺沫帖儿。 虽有聂丹坐镇,李治锋也并非三军主帅,但贺沫帖儿乃是塞外武尊,更是李治锋小时便已成名的赫赫大将。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威始终压着犬戎。若说李治锋平生有什么爬不过去的山,那么贺沫帖儿就是唯一的一座。 游淼喃喃道:“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你留在茂城。”李治锋如是说:“你在朝中,比陪我出征能帮上的更多。” 游淼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帮李治锋收拾好了出征的东西,两人并肩坐在江波山庄里,坡顶的树下,依偎在一处看山下绿油油的平原,以及躬耕的佃户们。今年春天,整个江南必定都是一片好收成,不会再饿死人。 游淼总是放不下心,又问:“聂大哥有几成把握?” 李治锋难得地笑了笑,说:“这话你问第十次了。” 游淼哭笑不得,李治锋又道:“你坐镇朝中,此战必胜。” 游淼只得点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随军出征,否则朝中一旦无人,便容易出事,李治锋在外率军,而朝廷上也将是他游淼的战场。 “这个给你。”游淼左思右想,解下颈中的玉佩,亲手戴在李治锋的脖子上,李治锋嗯了声,搂着游淼,亲了亲他。 山庄后春风吹来,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地,看得人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在突破泥土生长出来。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游淼喃喃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治锋低声道。 游淼明白了,会心一笑。 翌日,大军开拔,却是秘密离开了扬州城,赵超甚至没有来送,李治锋带兵一走,整个扬州兵防便换上了新兵,由平奚筛出将领,暂时统帅,以免消息走漏,被鞑靼人发觉。 这个春天里,孙舆的病情有所好转,已能坐镇政事堂。 四月初三,江南下了第一场雨,游淼不住默祈,幸而没有发大水,这一年只要收成平安,便是老天对天启最大的恩赐了。 “报——”兵部派人将军报递入政事堂,游淼接过第一封军报时心里都在发抖。 唐晖、聂丹与李治锋各有一份军报,分别送进兵部、宫中与政事堂,游淼先看大军动向,得知唐晖率领的御林军与李治锋率领的扬州军,都已抵达祁山下,与聂丹的北伐军大部队汇合。 唐晖主掌天子战旗,乃是代赵超亲征之意,李治锋则独自进入匈奴军城内,连夜带出了两千匈奴骑兵。 这是赵超与匈奴单于达成的密议,当然,对外匈奴是决计不敢说出合兵攻打鞑靼的,只能伪装成天启军,暂且归入李治锋麾下,协同作战。这两千匈奴骑兵的作用便是负责游击突袭,专杀贺沫帖儿的巡逻军。 游淼匆匆看完军报,又看李治锋的家书,上面写着“一切安好,夜夜念你。”八字,便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进宫与赵超商议。 数名文臣与平奚,赵超正在制定计划,要通知聂丹下一步行动,却被游淼力劝,这个时候,先将战局交给聂丹,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自行抉择。 半月后,雨季来了,天降暴雨,聂丹与唐晖的部队第一次与贺沫帖儿短兵相接,于夜晚突袭。 军报上朝时,满朝哗然,赵超瞒得实在太好,仍有不少官员未知就里,游淼听到信差跪地,报出军情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中仍是“天佑我帝”等话。 “军粮不能拖。”游淼道:“今年定然是个好收成,须得马上送粮上前线。” 数月后,军粮已开始紧张,赵超发下征召令,最后征收了七千石粮食。游淼要谢徽再开仓,谢徽却告诉他没了。 “去年赈灾。”谢徽道:“今年又分发予佃户,存粮都用完了。” “那便开国库,朝百姓买。”游淼道:“能买多少是多少。不够就先赊着。”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眨眼间过得飞快,已是八月,距离三月李治锋出兵,已将近半年时间。赵超这一次几乎倾举国之力,动用了将近八万人,聂丹又以奇兵制胜,兵无常则,用兵无端,只与贺沫帖儿打了数仗,便将兵力退回,回守祁山。 将近四个月时间按兵不动,整个江南一地早稻收完收晚稻,尽数填进了军粮里,要养八万兵马,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军粮。 朝中人心开始不稳,议论聂丹的行军路线,大臣们三番两次要求赵超,询问聂丹下一步如何,若不打,便撤回军队。否则朝中粮食已无以为继。 而再拖下去,就要过冬了,此战不决,拖到明年开春时,必将耗尽江南的粮草。这些议论,全被赵超一力顶住。 “聂将军正在等。”游淼已不是第一次解释这个了。 林正韬道:“等什么?等粮食吃完?从春天等到入秋,雨季已过,还要等什么?” 游淼道:“我不知道他等什么,军报上也未说,只道等待良机。” 谢徽道:“游大人,我明白聂将军的作战方式,但如今粮草实在是耗不起了,再支撑下去,顶多只能撑到腊月。” 游淼道:“到明年早稻收成了,又可撑个半年。” 朝中大臣已没了游淼办法,谢徽又道:“游大人,三月与鞑靼人开战,现在是十月,已过了足足七个月。余下粮草,只够吃到腊月。再不归来,士兵便将错过开春的屯田……等待早稻收成,又要数月。” “我都知道,都知道。”游淼无奈道。 赵超每天上朝都要面对这么一堆问题,文武百官吵吵闹闹,全在说粮草,从去年的三月份一直拖到现在,不光是鞑靼,就连朝廷上都被拖成了疲兵。 每次早朝议到此事,都是悬而未决,赵超几次要催聂丹速战,最后都被游淼拦住。 这夜月上中天,又是深秋,游淼辗转反侧,扯过一张纸,写下四字:何日开战?想想又将它揉了,扔进水里。 “少爷。”长垣在外头低声道。 游淼马上抬头,知道长垣会在这时候叫自己,必然是前线来了消息,还是大事,忙道:“前线有什么消息?” 长垣推门进来,带来一名兵部官员,官员又让出身后一名士兵,说:“游大人,平尚书让下官带他过来,是征北军的将士。” 那人游淼认不得,料想是扬州军的队长,信使进来便道:“游大人,虎威将军派我回来问,军粮怎么还不到?前线快顶不住了。” 游淼只得道:“你回去告诉李治锋,我也没办法,催了几次,户部也在竭力调粮,这几天就发过去了。” 信使又说:“还有御寒的衣物,弟兄们没有衣服穿,顶不住严寒,没法打仗,不少人手脚都冻裂了。” 游淼道:“已让户部筹备了,你们再等几日,还少一万四千件袄子未缝好,缝好了便送过去。” 信使又道:“虎威将军手下还养着两千匈奴军,自己人好说,就怕匈奴人等不得,方才已往兵部跑了一趟。平大人说要等明日早朝才能提这事,出来前虎威将军吩咐小的,若兵部解决不了这事,就只能来政事堂找您了。” 游淼知道李治锋要派信使来催粮饷,催御寒衣服,定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沉吟片刻后朝长垣道:“长垣,你带着这位兄弟上山庄去,让乔舅爷留够咱们自己过冬的粮食,剩下的全送上前线。我再写个条子,你带回去兵部,让平奚手头有多少衣服,全部先发出去,陛下问起,我担全责。” 朝廷指望不得,只好自己掏腰包先垫着了,游淼叫苦不迭,只求聂丹能一战告捷。 当夜,游淼心思忐忑睡下,直到四更时,信使却又折返,隔着窗户说:“游大人,睡了吗?” 游淼迷迷糊糊爬起来,那信使一身风尘仆仆,满脸倦色,单膝跪地,说:“弟兄们感谢游大人救命之恩……” 游淼忙把他扶起来,说:“应该的,不用这样。” 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呈予游淼,说:“这是李治锋将军的家书,方才急着问粮,给忘了,大人恕罪。” 游淼接过,让信使歇一晚,信使却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脚不沾地,匆匆就走了。游淼站在房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忽而院里又有人来传,说孙舆醒了,召他过去。 孙舆这些日子里睡得不实,游淼是知道的。孙舆虽表面不说,但心里压着事,朝廷百官都在急,他比朝中所有人更急。眼下看来,唯一不急的,就只有游淼。游淼对聂丹与李治锋的信心接近盲目,但孙舆的眼光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广,若此战不决,因此而引起的一系列后果,足够拖垮整个天启朝。 游淼披上外袍,进了孙舆房内,孙舆躺在榻上,问:“有军报?” 游淼知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孙舆必定是醒了,那信使来而复返两次,孙舆才召他过来,恐怕事情有变。 “前线催粮。”游淼说:“带来一封李治锋的家书。” 孙舆唔了声,又嗳了声,咳了几下,游淼要上前去扶,孙舆却摆手示意不用,又吩咐道:“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你念来给先生听听。” 游淼就着房中灯光,拆开信,喃喃道:“子谦。” “聂大哥正在设法布陷,此刻已到危急之时,弟兄们可省着点吃,但匈奴军粮草不可断。” “贺沫帖儿十分精明,几次交战,都不愿将部队尽数撤入山中。导致我们难以实施突袭计划。上月初五,唐晖抓到一名鞑靼探子,审问后得知,鞑靼可汗已到弥留之际。贺沫帖儿急于抽身,我们一致决定,就算不进攻,也要拖着贺沫帖儿,不能让他回去。” “格根王子面临胡日查死后的王位争夺,王位战势必是一场混战,贺沫帖儿越是焦急,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聂大哥等的就是他的破绽。匈奴已派出使者,前往大安城,为宝音王后设法取得王位。而一旦贺沫帖儿自乱阵脚,我与唐晖将绕过祁山,实施突击,聂大哥风干物燥之时,将放火烧山。” “我兄长已从鞑靼人处得知我在天启任职,犬戎部或将南下与五胡争夺中原。若犬戎入关,可能……生变。” 游淼担忧地看孙舆,心道这真不是个好消息。孙舆神情平静,吩咐道:“接着念。” 游淼:“若一切到了无可挽回之际……我只能……只能……” 孙舆:“只能什么?” 游淼没有再念下去,孙舆道:“信使来时,还去过何处?” 游淼茫然摇头,孙舆又道:“告诉李治锋,前线军情与进攻计划,不可写进家书中,以防内容泄密。” “是。”游淼点头道。 孙舆吩咐道:“先去歇息罢。” 游淼叹了口气,李治锋的报信并未带来什么好消息,至关重要的,是犬戎人之事,五胡、鞑靼还不够,又加了个犬戎部,简直是一团乱麻。 当夜游淼辗转未眠,到得天明时分,小厮便过来叫醒,说是孙舆让他上朝去。朝上倒是未说别的事,只是又就着粮草拉锯半天,游淼将自己的仓都揭了底,余粮交给兵部,补上前线。但聂丹的部队口粮还未解决,军粮远远不够。 惯例的吵了一早朝,散朝后游淼跟着赵超回御书房,告知犬戎人即将南下一事,赵超却云淡风轻地答道:“知道了。” 那句话登时令游淼警觉起来,知道了? (二十四) 赵超是早就知道了么?他还有别的信息渠道?抑或是昨夜,信使带来的家书已被兵部翻看过? 游淼想出言试探,赵超却不再回答,说:“你马上回政事堂去,为聂将军批下粮草。这是过冬前最后一批了,不管够不够吃,江南都拿不出粮了。” 当天忙了足足一日,而前线每次回来的消息俱是按兵不动,直到腊月再来。 游淼看着李治锋给他的家书出神,最后他没有读给孙舆听的几句,李治锋是说:“若我大哥当真南下,加入争夺中原的战斗,战局势必产生不可扭转的颓势,就连聂大哥也将无力回天。我或将回来,带你远走高飞,亦可战死沙场,待你一句答复,见信回告” 游淼苦笑,回来带我远走高飞,李治锋的兵马能弃,带着他流浪天涯,但聂丹的兵马不能弃,江南的百姓也无处可逃。主帅李治锋若阵前一撤,鞑靼人再压上来,一切休矣。 然而李治锋与聂丹的军队已到强弩之末,无法再面对犬戎人的这支生力军,若鞑靼联合犬戎,战局将更为不堪设想。游淼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扭转不了的颓势,终于也只得朝老天默默祷祝,祈求在天上的母亲能护佑他的一生,与他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爱人。 这是他与李治锋相识的第六个年头。 每一天,游淼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知道赵超也心里有数,现在一切就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游淼随军情附上,笺中只有一句诗:恩爱两不疑。 尽数交给李治锋去打算罢,要逃也好,要死也好。逃的话,自己随他一起逃。为国捐躯的话,不过也就是空屏灯影流光宝剑,山庄中一剑的痛快。来生唯愿不再生于乱世,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几亩薄田,来得安静淡然。 送出信后,游淼反而镇定下来,毕竟这一次,所有人都尽力了。 腊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每一天都是煎熬,赵超深锁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腊月廿七,傍晚时分,赵超召游淼进宫。游淼正在政事堂里与唐博吵过一场,原因是唐博与众给事中要封还延年问斩的圣旨,坚持要斩了涂日升。游淼不顾阻拦,强行将文书发给刑部。 不多时宫里便派人来传,游淼进了宫,见赵超一身毛裘,站在院中,细细碎碎的漫天飘雪。 赵超瘦了,两眼凹陷下去,双目无神,脸颊瘦削,鬓畔竟是已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游淼也被这场大战折腾得甚是憔悴。然而任何人都可以抱怨,唯独他与赵超无法抱怨,毕竟当年一力主张开战的是他们,力排众议让聂丹北伐的也是他们。 大家都会说,将此事交给千秋万代后的子孙评判,然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战若无功而返,只怕天启距离彻底灭国已不远了。 游淼站在赵超身后,许久后,赵超叹了口气,说:“把他们召回来罢。” “陛下。”游淼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退了。” 自打进了腊月,朝中反而再没有人反对北伐,所有人都知道,要么胜,要么死。现在再撤回来,只会招致鞑靼军更猛烈的反扑。 “当初朕不该如此草率。”赵超疲惫道。 “陛下!”游淼蹙眉道:“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何益?!” 赵超转身,注视游淼道:“这事不怪你,毕竟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料到的,但现在,你得听我的,子谦,让聂大哥归朝,一切都还来得及。” 游淼缓缓摇头道:“来不及了,陛下。” 赵超蹙眉道:“聂大哥是不知道朝中有多艰难,再拖下去,连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了!再打胜仗,江南生灵涂炭,又有何用?!民间已在说朕穷兵黩武,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让士兵回乡屯田,一开春,饿死的人又是数以万计!” 游淼坚持道:“陛下,有时候胜负,就在那么短短几天……” “没有用。”赵超喃喃道:“朕带过兵,你期望聂大哥能在严冬季节打胜?孙武复生也不可能,我知道他的套路,他要拖到来年开春,继续拖下去,要么拖到胡日查死,要么再拖一个雨季。召他们回来,耗不起了。下旨罢。” 游淼道:“要下,陛下自己下,我不敢写。” “你……”赵超气得发抖。 游淼却低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聂大哥不会接旨的。” 赵超按捺不住怒火,朝游淼大吼道:“那就让他把朕最后的这点家底都交代在祁山罢——!” 游淼知道赵超的情绪已绷到了极点,顶不住压力,不与他争论,只是在一旁安静站着。 “传李延入宫。”赵超朝侍卫吩咐道。 “陛下!不可拟旨!”游淼焦急道。 赵超疲惫至极,将外袍解开朝地上一扔,倒在书房椅上,闭上双眼,任凭游淼怎么恳求,只是沉默不睁眼。 半晌后李延来了,看了游淼一眼,又看赵超,大约猜到是君臣相争,也不开口,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两个人,陪着赵超站了整整一夜,后半夜上,赵超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游淼将袍子给他披上,示意李延可以走了,两人便一起退了出来。 李延低声问:“怎么了?” “要拟圣旨召回聂将军。”游淼关上门,低声道。 李延叹了口气,无奈摇头,与游淼一起出宫。 又过三天,赵超的情绪时好时坏,索性再不听前线的事了,游淼则天天为着军粮发愁,要怎么样才能凑够给他们吃的,上次将所有的资源全部押上。最后的时限已快到了,顶多再撑个二十天,聂丹不退兵也必须退兵。 那天新雪初化,算一算,也是自己回到江南的第六年了。 政事堂外停了辆马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来见我甥儿呢。” 游淼的愁绪短暂地一扫而空,忙匆匆迎出去,只见乔珏先下车,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笑道:“淼子,小舅看你来啦。年夜饭,总得和自家人吃罢。” 那女孩儿下了马车,游淼便大叫一声二姐,冲上前去,女孩儿正是游淼的一个远房二表姐。当年乔家老太爷有三房,乔璋与乔珏,乔珂儿这家乃是二房。江州另有一门长房。长房嫡子名唤乔玮,三代单传只一独生女。后来江南遭了瘟疫,江州乔玮染病没了,乔次女乔蓉的奶娘便为她卖了田地与茶庄,过来投奔乔璋。乔蓉小时候常与游淼在一处玩儿,青梅竹马的时候过得甚是快活,然而乔蓉非是白氏所出,寄人篱下,免不了常遭白眼,后来乔珂儿便为其拾掇家财,转至乔璋母舅家另一处庄园里住着。 长期以往,乔蓉便与这边不常往来,自由自在地,倒也乐得快活,当年乔珂儿病逝后,乔蓉还来凭吊过,哭得甚是难受,又与游淼有过一段姐弟之情,是以多年后再见,彼此都十分唏嘘。 乔蓉笑道:“这可当了大官儿啦,淼子。姐都认不出你来了。” 游淼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乔蓉的手,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乔珏笑吟吟地在一旁说:“蓉儿在江州呆着横竖也无事,我便想让她住到山庄里来,咱们茂城的酒楼刚开,有事也好让她来往打点。” 游淼知道乔珏这意思,是想让乔蓉过来住着,当然可以,忙笑道:“行行,表姐想来住多久都成。今天居然是年夜了,要不是你们说,我都忘了。” 乔蓉抿着嘴笑道:“这可好久没和你喝过酒啦,淼子,听说你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什么时候来楼里陪姐姐喝次?” 游淼不禁唏嘘,自己自打回到了江南,亲戚之间倒是几乎不走动了,游汉戈这个哥哥在户部,也从来没问过近况。游家的堂亲住在泉山别院里,游淼也没去探望。公务一忙起来,竟是焦头烂额,这次乔蓉来了,自当作陪,便回去交代了点事,说是探访亲戚,告了半天假,与乔珏,乔蓉朝着茂城的楼里去。 乔珏早前就在茂城置办了一处临街的铺面,在天子脚下做生意,整个江南自然是无人敢和游淼抢地段的。不仅地契得批,各个关节该让过的也都得顺着乔珏的意,一年里乔珏颇费了点心思去装潢,名唤“墨烟楼”,专供达官贵人吃饭,饮茶与闲聊议事所用。 虽是酒楼,但酒楼也分三六九等,墨烟楼背对茂城后的运河,又有三艘大的画舫,装潢所用,大多为风雅之物,去了纸醉金迷之物,唯以竹帘,古琴,木几木案,自成一片天地,画舫上还种着从江波山庄内移过来的墨竹与茶花。处处力求风雅。 游淼在茂城里当官将近两年,这才有时间第一次来看自家的酒楼,心道这样也好,没事喝喝茶,听听琴,乔蓉又是江南美女,坐在竹帘后,俨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做派,免得像个老板娘成天拿个算盘,呼来吒去的一副铜臭样。 “这好地方。”游淼道:“一日能进多少银子?” 乔蓉笑道:“瞧你说的,银子银子,成天就知银子。还没开张呢。” 游淼哭笑不得道:“姐,小舅,你们不知道,在朝中当官,最缺就是银子。” 乔珏道:“你看淼子,别人当了官,都是朝家里拿钱,就咱们家两袖清风的,还得朝官府里填钱,没见过这样的。” 乔蓉和乔珏拿游淼取乐一番,游淼只是无奈唏嘘,又道:“表姐你不来,我早也该去看你,只是公务实在太多……” 乔蓉反而安慰道:“你认真做事,上不愧皇天,下不负百姓,当个好官,自然就承你的心意了。” 乔珏亦笑道:“可不是么,现在游家乔家,都倚仗着你,你不走亲戚不打紧,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能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办好。都该是咱们自家亲戚来看你,帮着你的份儿。” 游淼心道这倒也是,现下游家、乔家的命运都与他捆在一处,只要游淼不倒,各人便都能得其便利,上到朝廷,下到地方官府,碰上与游淼裙带牵连的事,都得放行。自己肩上责任重大,实在难以推卸。 初冬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游淼若有所思,看着远方白鹭飞过,询问了些山庄里的事,担忧粮食不够吃,乔珏倒是一派无所谓的神情。粮食不够吃,种就成了,江波山庄从来不怕有饥荒。游淼得闻此事,便放下了心。三人喝了一巡梅子酒,却听外头一阵喧哗。 “游大人!游大人!”一名侍卫在外头被拦着,却只是隔空喊:“兵部有请!十万火急,军情到了!” 游淼被猛地一骇,险些被吓出冷汗来,这些天里一惊一乍,整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那侍卫又道:“打胜仗了!聂将军一战大捷!” 游淼刹那就如被雷劈了一般,在酒楼门口绊了一跤,踉踉跄跄,靴子也忘了穿便跑出去,光脚在桌脚上踢了一下。 “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游淼拉着那侍卫道。 侍卫道:“平尚书让我来请游大人,政事堂的人说,大人可能到墨烟楼来了……” 游淼大吼道:“说军情!” “是是是……聂将军兵出祁山,与虎威将军两路围攻,唐将军断了鞑靼人的后路,聂将军放火烧山,攻其不备,烧死鞑军万余人,正在追击鞑军中……” “报——” 此时又一匹战马沿着茂城主干道冲进来,游淼顾不得再问,冲出路去,那战马上的人认得游淼,忙勒住马匹,激动喊道:“聂将军大捷!聂将军大捷——!” 游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踉踉跄跄,脑海中一片空白,走向兵部。百姓们纷纷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前线的军情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这天正是年夜,岁终之时,家家传言,前线大胜。聂丹等了足足八个月,最终将鞑靼人尽数诱入祁山,再放火烧山。 游淼抵达兵部时,所有官员一团乱,平奚见游淼来了,上前紧紧抱着他,两人又哭又叫,平奚道:“快……你怎么脚上流血?做了什么来?!快随我进宫去!” (二十五) 贺沫帖儿平生未遭此大败,又在中原西南,与粱西平原的接壤处碰上北上的聂丹,双方再次交战,贺沫帖儿手中余三万残兵。不敌聂丹之威,丢盔弃甲,逃回京畿。 李治锋乘胜追击,一夜间将鞑靼人驱出百里。 至此,长江南北两岸已全面收复,前线被推到京城以南一百二十里地的点军山下,唐晖收兵据守点军山峡谷。这是今年最好的战报,游淼听到这件事时,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朝臣纷纷朝赵超道贺,赵超却缓缓吁了口气,点了点头,游淼来得最晚,站在大殿外,也朝赵超点头,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大殿,走了。 兵部外,几名士兵筋疲力尽,在寒风里坐着,兵部在最初建造时做得不好,一到冬天便容易有穿堂风,士兵身上的御寒衣物都破了,现出里头的芦花。 游淼进去,士兵们认不得他,只是茫然抬头看。 “吃饭了么?”游淼问。 “未曾呢。”一名士兵笑道:“小少爷,请哥几个吃饭?” 游淼进去喊了几声,里头出来人,惊道:“游大人,还未吃年夜饭?” 士兵们这才知道游淼身份,忙起身行礼,游淼却道不妨,把他们都按回位上,让当差的去买了酒菜回来,生着炉子热一热,就在兵部的大堂内吃年夜饭。 陆续又有信差前来,一时间六名军队的信使都来了兵部。 游淼朝他们和颜悦色询问道:“死了多少弟兄?” “唐将军的队里两千四百多。”一人答道。 另一人答道:“虎威将军部里,牺牲的弟兄最多,连匈奴人,一并死了将近五千。” 游淼又看另一人,那人道:“聂帅旗下牺牲的弟兄最少,千余人。” 游淼一杯水酒,说:“敬死去的弟兄们。” 几名信使红了眼眶,纷纷举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各人大口吃肉,吃面饼,饮酒饮到酣时,便东倒西歪地唱着歌。什么“四面边声连角起”,“长安空余一片月”,游淼详细问过了军情,哪一处,哪一山,哪一野,哪一河,贺沫帖儿如何败的,都问得清清楚楚。末了也与诸人喝了一番烂醉。夜半时听见有人说:“游大人怎么在这里……”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回去,一夜过去,余事不提。 年初一,百姓家家户户放鞭炮,庆贺前线大捷,赵超一宿没合眼,初一清晨又亲自祭天祷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早日收复残破河山。 然而聂丹虽打了胜仗,却只是光复北面山河的第一步。余下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年初一孙舆难得地跟着赵超前往祭天,寒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回来时便已体力不支,回政事堂休息。 这天中午,政事堂的折子堆成了山,唐博与游淼尚在焦头烂额之际,赵超又传游淼入朝议事,想是接下来的进一步举动。 午前兵报又来,将派唐晖回茂城述职,并带兵回守扬州,毕竟扬州兵力空虚,再来一次涂日升这等事,便不够折腾的。游淼看看唐博,说:“我这就进宫一趟。事务繁多,辛苦唐大人了。” 唐博点头,这两年里,政事堂也都知道争不过游淼,逐渐形成孙舆减少过问政事,而游淼为主,唐博为辅的体系。起初给事中们仍吞不下这口气,但渐渐地发现,游淼脾气与孙舆也并无太大不同,从不专横独断,圣旨该封还的封还,兼听广纳,凡事有理有据,也从不起争端。 于是给事中们渐渐地接受了游淼,否则能怎么办?来硬的,玩不过游淼,头上有赵超罩着,军队里又有人。挑不到他的错,弹劾他,只会招致更猛烈的报复。 游淼整理好折子,穿过回廊,想等孙舆睡醒,询问清楚后再入朝去见赵超,在外面问了声先生,里面孙舆应了,游淼便规矩站在院子里等孙舆起来。 孰料不多久时,内里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将游淼吓了一跳。 “先生!”游淼焦急大喊,推门而入,这一声惊动了前堂诸给事中,除却回家过年的,所有门生扔下手头的事,尽数朝后院孙舆房中赶来。 孙舆不住抽搐,被游淼抱回床上,给事中们未经此事,一时间都吓呆了,唐博进来后稳住了众人,说:“都退出去,将窗子打开!” 冬季房中生着火炉,十分闷热,游淼醒悟过来别是被炉火闷着了,忙开窗通风,清新空气涌入,这才好过了些,一名家传学医的给事中匆匆赶来,给孙舆把脉,又翻开孙舆眼皮看,只见其脸色白的骇人。 “中风。”那给事中道:“快告知宫里,找御医来施针。通了血气便无碍。” 孙舆嘴唇抖抖索索,抓着游淼的手腕,想吩咐句话,却无从说起,游淼心急火燎,马上道:“我这就入宫。” 游淼在众人目光中冲出后院,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向皇宫。 这年注定是难以消停的一年,孙舆病重已口不能言,赵超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顾不得再商议,马上派出御医,亲自过来探查孙舆病情。忧心忡忡地在院中等了一个时辰,御医施针后无法给出确切答复,便只得按下。 “政事堂由游淼暂且统领。”赵超道:“余事按部就班,孙参知病情有好转,及时前来通知朕。”孙舆病倒,几乎抵去了所有战胜的好消息,游淼只得完全接过政事堂事务,然而渐渐的他发现,孙舆竟是不知何时已逐渐放手。如今的政事堂,有他与无他,似乎并无太大区别。 正月初八,赵超下旨,调回前线大将李治锋与唐晖,聂丹依旧驻守边防。游淼与李治锋已分开将近一年,心里忍不住地思念,奈何孙舆病倒后政事实在太多,忙得无暇抽身。 那一天扬州军归来,茂城欢声雷动,百姓蜂拥而出,家家鸣锣,户户炮仗,直是欢天喜地。赵超率领群臣在城外等候,等回来的却不是李治锋,而是聂丹。 聂丹打完胜仗,脸上却毫无喜色,下马便朝赵超单膝跪地行礼。 “臣擅离职守,请陛下治罪。”聂丹道。 游淼禁不住地失望,但知道聂丹既然不让李治锋归来,必定有他的安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只得接受。赵超却是欣然一笑道:“聂将军驱逐鞑虏,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赵超亲自将聂丹迎入城中,满朝文武随后而入,当天殿上,聂丹扼要说了军情,果然没有派李治锋回来,是因为匈奴单于随时可能翻脸,需要李治锋镇守祁山。 赵超欣然道:“朕已有安排。三位将军此战居功甚伟,归朝自将论功行赏……” 聂丹却抱拳道:“陛下,此战后,鞑靼私底下派来信使,明为要挟,实为惧战,想令我等暂且息兵,臣还有本奏。” 殿内鸦雀无声,赵超的脸色不太好看,游淼却没来由地心中一惊。脑子转得飞快,从聂丹的几句话中瞬间判断出了形势。“要挟”二字,引起游淼警觉。鞑靼还有什么能要挟天启? 聂丹取出奏折,游淼不敢让他说出口,提前一步截住了聂丹的话头,说:“聂将军凯旋归来,一路上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兵部休整交接……” 赵超还有点未曾反应过来,游淼连使眼色,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聂丹缓缓出了口长气,终于还是没把折子掏出来。 当天散朝后,御书房内。 赵超龙颜大怒,将聂丹的军折狠狠掼在地上。 在场的游淼、李延与平奚都不敢吭声。 “什么意思?”赵超冷冷道。 三人未看折子,却都心下了然。 赵超怒吼道:“聂丹呢!” “回禀陛下。”平奚小心翼翼道:“聂帅还在偏殿里候着。” 赵超深吸一口气,说:“都退下。” 游淼心脏通通地跳,无论先前如何设想,都万万想不到,聂丹归朝后上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赵超迎回被俘的二帝。此事正触赵超逆鳞,而前因后果,猜也猜得出,就是鞑靼人被打得急了,派出信使放狠话,聂丹若再追,就要杀了天启在北方的帝君。 游淼与平奚,李延二人交换眼色,退出御书房,赵超却又道:“游淼留下,平奚,你将聂丹叫过来。” 游淼只得又留了下来,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也不敢乱说话了。 赵超脸色阴沉,在书房内踱步,片刻后脚步声响,聂丹入内。游淼马上转身关上了门,果不其然,赵超当着聂丹的面,掀翻了整个御案,一声巨响! 聂丹脸色铁青,气得不住发抖,赵超与他对视,丝毫不让。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后,赵超开了口。 “单凭你这奏折。”赵超冷冷道:“朕就能杀你的头。” 聂丹威势更为强悍,直是死死压着君威,上前一步,赵超不禁怯了,竟是有退后之意。 聂丹沉声道:“臣只做该做之事,陛下要砍臣的脑袋,砍就是。” 赵超怒吼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息怒。”游淼马上道:“聂将军刚得胜归来,陛下不念其功,也……也……” 赵超冷哼一声,将奏折扔在聂丹面前。 聂丹:“鞑靼人要求和谈,否则便杀你父兄,三殿下。” 赵超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之时,全身忍不住一震。游淼暗道糟糕,聂丹却丝毫不惧,又上前一步,揭起御案,将它放平,缓缓道:“大哥劝你一句,若不想当个千古罪人,被子孙后代唾骂,该做的事,就得做。” 赵超连呼吸都在发抖,聂丹退后一步,看了游淼一眼。 “当日你是如何承诺我,承诺孙先生的?”聂丹又道:“唯愿你还记得。” 这句话一出,游淼瞬间便猜到了更多的事,赵超在登基之时承诺过什么?!他不仅朝聂丹承诺过,更朝孙舆承诺过?迎回太子,自己便归还皇位?! 赵超冷冷道:“我那兄长,能统帅这半壁江山?!” 聂丹怒道:“天地君亲师!你既暂摄其位,又怎能易主而处?!父兄在上,君威在前,不迎回二帝,你就是背信弃义!” 赵超竟是怯了,大喊道:“来人!” 聂丹也喝道:“来人!将本将军押进大牢,如此满朝文武便知发生了何事!” 游淼马上道:“陛下!不可!” 赵超那一声喊纯粹也是下意识的,游淼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君臣二人势必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忙道:“此事来日方长,聂将军,不必这样。” 赵超看着聂丹不住喘气,外面已来了侍卫,游淼便道:“送聂将军下去休息。” 聂丹朝游淼一拱手,又朝赵超行臣子礼,转身扬长而去。 游淼镇定下来,抬眼看赵超,赵超的命似乎被聂丹吼去了半条,坐在龙椅上发呆。 许久后,赵超道:“游子谦,你说怎么办?” 游淼站着只觉出了满背的冷汗,赵超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游淼当然记得自己曾经对赵超的承诺,这是他一生中遭遇的最难的一次对答,不可说错一个字,甚至不能让赵超觉得他口不对心。 游淼叹了口气,说:“该来的总是会来,陛下。” 赵超疲惫道:“每次想到这件事时,朕总是不让自己多想。有的事,你事先总是无法去安排的,只能到了那一步,再伺机而动。现在你告诉我,三哥这一路上,都听你们的了,你要怎么为我解决这件事。” 游淼寻思片刻,答道:“拖。” 游淼毋庸置疑,肯定是站在赵超这一边的,当初孙舆朝他隐晦提及此事时,游淼便已心中有数。可预见未来最坏的情况就是朝臣分为两派,一派拥赵超,另一派则要求接回北方的太子与太上皇。但如今这一连串消息来得实在太快,孙舆病重,甚至未曾表态便已卧榻不起。聂丹带着鞑靼人的求和信与威胁归来,所有事件都必须在这仓促的一夜间站明立场。 “这必定是贺沫帖儿的计谋。”游淼说:“让咱们自乱阵脚。他要速战速决,咱们就不能中了他们的意。” 赵超冷冷问:“要拖?拖到什么时候?总得有个解决的时间。” 游淼叹了口气。 (二十六) 书房内静谧,游淼已经不再藏着话,把所有的包袱都朝赵超抖开了。这种时候,再把话掖着,只会徒惹不必要的猜疑,游淼知道赵超在想什么。便直截了当地为他分析。 “听聂大哥的,接回你哥和父皇。”游淼说:“但是在接之前,去的人给你哥哥一份密旨,请他写一份诏书,禅位给你。” “他不会。”赵超说。 游淼道:“他会,他只是想活下来,回到南方,我很清楚。” 赵超终于真正地放松下来,看着游淼,目中带着感激之色,点头道:“回来之后怎么办?” 游淼道:“封交州王。这样也不会愧对于他。” 赵超:“但聂大哥不会愿意,他们想让他回来,坐上这把椅子。” “暂且削掉他的兵权,等一切落定后再重新启用他。”游淼又道:“我和李治锋去找鞑靼人谈,我会亲自与你哥哥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答应你这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事。” 赵超眼神缓和了些,看着游淼。 游淼又道:“你不可恶待你哥哥。你想的这些,我其实都想过,你知道,我家里曾经也是这般,当年他无论如何待你,始终是你兄长。” 赵超一震。游淼说:“聂大哥的事好办,反正今年开春到入秋,已经不适合再开战了。让士兵全部回来屯田,养活自己才是第一要务。于公于私,聂大哥都不应该再朝北方开战。” 赵超道:“暂且就这么说。但你得让聂大哥别再给我添事。” 游淼松了口气,这样一来,终于找到了两全的办法,赵超继续当皇帝,又保住了聂丹的性命。避免了接下来的正面冲突,还解决了赵超的心病。他丝毫不怀疑,赵超只要不履行承诺,聂丹就会继续上书。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君臣彻底翻脸,将聂丹收进天牢。 现在只求聂丹不要再多说了,否则就极有可能造成兵变。士兵们都该卸甲归来了,也必须回家了。否则今年连粮食都吃不上。而赵超下的命令,只要以封赏为名,让聂丹统帅扬州军,进行军队屯田,留在茂城中,剩余前线之事,交给李治锋便行。 “你设计和谈的事吧。”游淼又说:“我去找聂大哥谈谈。” 赵超点头。 游淼躬身告退,出御书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当天傍晚,屋檐上雪化了,朝下滴着水,黄昏时游淼回到政事堂,却见聂丹在院子里,与唐博说着话。 游淼:“聂将军。” 聂丹略一点头,说:“我也是刚来。” 唐博说:“先生午觉睡过了,正想带聂将军进去。” 游淼道:“我来罢。唐大人回家去就是。” 唐博知道聂丹与游淼有话要说,便识趣走了,游淼一句话没吭,带着聂丹进了后院。 昏暗房中,孙舆的榻上有一股尿味,游淼到榻畔低声说:“先生。” 孙舆出了口气,虚弱地睁开眼睛。自从中风那天起,游淼什么办法都用过了,针石,药材,推拿等术,孙舆身体仍不见好转,只能眼珠子略微动一动,连抬手指都困难,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聂将军来看你了。”游淼凑到孙舆耳畔道。 孙舆连眼皮都不抬,也没有任何反应。聂丹上前躬身,低声道:“参知大人。” 聂丹虽已官至武将之巅,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但天启的武官职衔比文官要低得多,只有从三品。孙舆则是一品大员,聂丹以下属礼见过孙舆后,又上前握着孙舆的手。 “未知您会在此时病倒。”聂丹说:“我们北征的道路,只剩下最后两步了。” 游淼在一旁静静听着,几次想离开,聂丹却又未曾发话,也不便就走。未几,只听聂丹又道:“正如您所料,事情并不简单,三殿下之意,显是不愿归还帝位。” 游淼一惊,据此推测出,当年赵超回归江南,得到聂丹与孙舆一文一武的大力支持,登基为帝,必然是曾经许过什么承诺。聂丹最后道:“我会据理力争,尽臣子本份,参知大人,须得保重身体,来日朝堂上,还有倚仗您的地方。国家,百姓,都少不了您。” 游淼知道聂丹这话,一半是说与孙舆听,一半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时至此刻,他无法去给聂丹解释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孙舆的面多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聂丹终于朝游淼问道。 “年初一。”游淼说。 聂丹询问了病情,游淼神色黯然,答道:“大夫说,过段时日会渐渐好起来的。” 聂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孙舆的手背,嘱咐道:“参知大人好好养病。”便退出房外。游淼关上门出来,聂丹又道:“说实话,四弟。” 游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所有人包括游淼自己,都觉得孙舆已是风中残烛,中风后既然无法开口,只怕要养好,已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孙舆已届古稀之年——寻常家的老人,能活到六七十的已是高寿。孙舆日日为国操劳,食不下咽,夜不成眠。这几年里繁复的政事已彻底掏空了他。 “若不再过问朝政。”游淼道:“将他送到江波山庄去休养,兴许能慢慢地好起来。如果要让他再为天启卖命……我看……太难了。” 聂丹叹了口气,索性就在院子里坐下,若有所思。 “以后政事堂就靠你了。”聂丹缓缓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协助陛下,善待百姓,安抚人心。”游淼也在聂丹对面坐下来,难得二人会在这么一个夜晚碰面,游淼决定与他好好谈谈。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年的夏末,这些时间里,游淼有太多的话要与聂丹细说。 聂丹说:“这次北伐,别的人不清楚,大哥却是明白的,朝中若无你撑着,征北不可能成事,也不会等到现在。大哥先前也拿不定主意,是否提前班师回朝,二弟说了,有你在朝中,我们出征的,就不用怕。你相信我们,我们自然也该相信你。” (二十七) 游淼笑笑点头,说:“是陛下心意已决。现在前线情况怎么样了?” 聂丹摇摇头,无奈道:“前线情况太复杂,牵一发则动全身,本该让二弟回来,平白耽误你们这些时间的相聚,大哥问心有愧。” 游淼忙安慰道:“应该的,以大局为重,不如我过完正月十五,上前线去看看他……” 聂丹神色凝重:“不可,现在朝中就靠你撑着了,你万万不可离开。孙先生病重,除了你,大哥实在不知道要找谁……也幸亏当初你顶住了这么多事,坚守在政事堂中。” 游淼心情沉重,聂丹所言,他几乎半句也没听进去。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想着要如何劝他放弃迎回二帝的念头。当初沈园结义,唯独聂丹这人,游淼是最吃不透的。一来从前聚少离多,二来聂丹说话耿直,也不好荣华。现在仔细想想,游淼却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必聂丹对他,也是如此。 他们平时就没有什么称兄道弟的交情,也从未有过长时间的相处,对聂丹的了解,游淼甚至觉得不及李延。然而偏偏就是这样,聂丹竟能从游淼的几次选择中,判断出这是个足够生死相托的人,愿意与他,与李治锋结拜为异姓兄弟。 一无所知的两个人,能不能拜把子? 只有两种情况可以,游淼心里一清二楚,一是利益所趋。二是冥冥之中,他们的抱负,理想与立场,都将获得对方的理解。他与聂丹或许就是这样,彼此都不是一类人,生活,阶层都天差地别,但却有同样的抱负。 或许这就是传言中的惺惺相惜。 “大哥。”游淼思来想去,开口道:“不如你先回去休息,陛下今天也是急躁了……” “不能休息。”聂丹蹙眉道:“我这次回来,就为了此事。” 游淼说:“可是大哥,你不知道,整个江南为了这场大战,已经被彻底掏空了,你只能放士兵归来屯田。” 聂丹道:“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可接下来这一仗,是不用打的。我们与鞑靼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大哥要你办一件事,一定要尽早,最好能在开春前结束。” 游淼心中一动,问:“什么?” 聂丹说:“你虽已主管政事堂,但份量仍然不够,由我出面牵头,你来召集群臣。让六部、翰林院、政事堂联名上书……” 游淼心中蓦然一惊。 “……与鞑靼和谈,迎回流落在北方的二帝,让陛下退位,让昔年的太子归来继位。”聂丹自若道:“鞑靼人必须放,否则咱们就打进中原。贺沫帖儿遭此新败,在鞑靼诸部落中的威望已跌至被族人耻笑的地步,匈奴人即将扶持宝音王后一系摄政。为了格根王子能顺利当上可汗,贺沫帖儿必然只能放回太上皇与陛下。” 游淼:“……” 聂丹又道:“你必须早日……” 游淼:“不,我办不到。” 聂丹脸色一变。 游淼说:“聂大哥,迎回二帝可以,‘废立’一道,自古就不是臣子该做的,他愿意退位,取决于他,臣子无权废帝。” 聂丹脸色铁青,说:“此刻再不说定,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游淼道:“这奏折一上,你让陛下如何处之?” 聂丹冷冷道:“真正的帝君归来,他自然该归还帝位,否则如何处之?” 游淼针锋相对道:“你觉得新帝会留着他?” 聂丹道:“有我,有你,何尝保不住他?!” 游淼道:“聂大哥,你不是文人,也不是朝臣,你不懂这些算计!我能说服赵超保住太子的性命,封他个王当。你有把握能说服太子?!” 聂丹倾身道:“我退一万步问你,你的先生没有教过你,君要臣死,臣自该如何?!三殿下身份本就是臣……” 游淼冷冷道:“可先生也教过我,民为贵,社稷为次,君为轻!” “君为轻?!”聂丹声音沉重而充满了威胁感,训斥道:“你道成千上万的将士奋不顾身,在前线为国捐躯,是为的什么?!单单为了一个三殿下?!你以为单靠他一个,就能让将士们连自己性命都不要,北伐复仇?!” 游淼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天启已操持得心力尽瘁!需要一个皇帝的时候就拱他上位,太子归来就废了他!你知道江南士人已对他充满仇恨!原因是什么?!是变法!变法为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收复中原!他不可能让出帝位,他做了这么多,这些是他理应得的!否则对他太不公平!” 聂丹几乎是咆哮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说这种话?!不公平?!朝廷待将士,又何尝公平过?!你让这么多扬州军的士兵浴血拼命,战死在前线,现在又去告诉我的这些兵,他们拼死付出的,不过是个笑话!” 游淼喘着气。 聂丹冷笑道:“是,大哥知道,你心里觉得大哥愚忠,不过是个皇帝,换谁当不是皇帝?何必非要让北方的那位来当?你又是否想过,你先生,江南的士族,甚至昔年京畿城破,慷慨赴死的太学生,翰林院大学士,被抓到北方壮烈就死的朝臣们,他们为的是什么?!” “你觉得你的先生也愚忠,是不是?”聂丹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大哥今日就告诉你,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正是有此忠心,方有千万男儿前赴后继,与鞑靼人一战,不管北方的那位是旷世贤君,还是昏庸之辈,只要名义在他身上,就不可不立!名不正者言不顺,言不顺者事不成,人总需有坚持,王道是一杆旗,有这杆旗的人,未必能成事,但没有了这杆旗,便必定无法成事!没有原则,你会发现,三殿下连这杆皇旗都立不起来,没有人会为他卖命。更别说舍身成仁,杀身取义!” 游淼被聂丹吼得浑身发抖,无言以对,素来朝中滔滔不绝的他,竟是怕了聂丹,不因聂丹声威与地位,更多的是他句句在理,一语道破自己所想。 “但我不觉得太子……”游淼颤声道。 聂丹的双眼仿佛看透了游淼内心,冷冷道:“你不过是倚仗三殿下,生怕朝廷换了人,你的官当不下去,不得重用罢了。” “……我没有这么想!!我觉得他不会是个好皇帝!”游淼怒道。 “何出此言?”聂丹冷冷道:“你以为太上皇是睁眼瞎?当初为何不选三殿下为继承人?太子心怀有‘仁’,足可当个治世之君。而三殿下呢?!天、地、君、亲、师!连父兄都不要的人,你觉得能善待百姓,善待群臣?!我知道他有野心……” 游淼反驳道:“你知道他有野心,还将朝廷托付给他?!” 聂丹咆哮道:“但在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前,野心与大义,孰轻孰重!是我看错了他!” 游淼说:“太子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会在鞑靼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会是个好皇帝。” 聂丹叹道:“四弟,你在强词夺理,那不过是忍辱负重,饮剑自尽而亡,可保一时气节,简单了事。活下去,才是为国为民的福祉,苟且偷生,是为大仁大勇!但他在北方的付出,竟是被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聂丹摇头,十分失望,转身离开政事堂。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自己被聂丹彻底打败了,然而纵使聂丹句句属实,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意愿。 “你说得对,道理我都懂,大哥。” 聂丹即将走出后院时,游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游淼叹道:“但我不会听你的。不为别的,只因赵超曾真心实意地待过我,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帝位得来不易,才更珍惜。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他性格刚愎不假,但只要给他时间仔细想想,他仍然会知错能改。我相信他会比太子做得更好。太子若归来,必定会拉拢江南世家,以亲大族为目标。‘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而赵超当皇帝,亲的却是百姓。他知人间疾苦,也带过兵,能善待将士。” “你总想着我已身居高位,太子归来,我便无法在朝上立足?恰恰错了,我巴不得他回来,这样我与李治锋摊子一撂,自去过快活日子。你道朝廷纷争,繁杂政事我是真心喜欢?不也是为了咱们当初结义时,你一句为国为民的话?” “我想退,却比你们任何一个更清楚,我不能退。我不想干这活,若能走,我想告老。但换一个人,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所以我不退。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自认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但这些年里我取的钱,我花的钱,我以权谋来的利,我打压政敌得到的好处,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我自认没有走错一步,我无愧于天启的百姓。在这件事上,我再没别的话说了,你我各为其主而已。” 这话无异于反将了聂丹一军,游淼已经承认自己与聂丹的立场不一样,然而不管谁对谁错,他都不会回头,即将这么走下去。 聂丹没有再说话,离开了政事堂。 游淼在院中站了一会,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马上叫来穆风,吩咐道:“你跟着聂将军,看他去了何处,有什么动静,马上来向我回报。” 穆风领命去了,游淼这才准备回房,却静静看了孙舆的房门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游淼生怕聂丹挨家去文臣家中夜访,若他登门造访,说明来意,只怕整个天启朝廷,就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而翌日被赵超知道了,场面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派人盯紧了聂丹,一有异动,马上出面截停。 谈判破裂,但以如今之计,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然而二更时分,穆风回报,聂丹正在兵部。 “他又去兵部做什么。”游淼止不住地头疼。 “催战死将士的抚恤。”穆风道:“和讨要他这两年里的军饷。” 游淼这才忽然想起,聂丹在茂城,扬州都没有住处,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在茂城住过,回来除了军营,也只能宿兵部。但扬州军从李治锋率军出征时就已转了布防地,赵超今日与聂丹大吵一架,不知又下了什么命令,将他从皇宫中赶出来,是以聂丹没地方落脚。 方才来政事堂,显然是想在这里留宿的,奈何又和游淼吵了起来。 游淼忙出去翻身上马,小雪又下了起来,聂丹一身戎装,自早上回来后便一直未卸甲,兵部的灯光昏黄,聂丹站在里院,伟岸的身躯于灯笼光下,细雪纷飞中,别有一番孤寂之感。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有时候游淼想不通,这么一个守护着整个天启的战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而战。 游淼走进院内,聂丹回头,眉头依旧深锁。 “兵部也没钱了。”游淼道:“大哥跟我来……” 游淼轻车熟路,让兵部开侧堂,点了灯火后暖和了些,聂丹道:“先借我点钱用。大哥身上没带钱。” 游淼嗯了声,叫来兵部执事,将抚恤一事备下,又写了条子,着穆风明日去库房领聂丹的军饷。游淼说:“大哥你在城里无处落脚,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聂丹跟着游淼出来,说:“不须太贵的地,军饷还要填抚恤的空缺,现在花不起钱了,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笑笑道:“放心罢,是我自家的地方。” “如此甚好。”聂丹点头,两人都不提先前政事堂内那一通大吵,也没有再说前线的事。 游淼本以为聂丹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说不定离开政事堂的那个举动便代表着与他割袍断义。然而或许是游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令聂丹明白了,他们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的行为,却都能互相理解。 聂丹与游淼在墨烟楼前下马。 “家国恩怨。”游淼道:“先放放罢,大哥,我常常想着你。” 游淼眼圈红了,带着哽咽之声,上前与聂丹相抱。 聂丹长长叹了这口气,拍了拍游淼的背脊。 (二十八) 游淼那句话确是出自真心,这些年来,聂丹那刚直不阿的品行,犹如一堵抵在游淼背后的山。游淼纵横朝廷,大事小事,军政,民生,变法,平叛,所有问题只要认准了道理便丝毫不让,大部分的自信与自持,便来自聂丹。 朝廷不仅忌惮孙舆,忌惮赵超,更忌惮聂丹。什么君威,资历,党同伐异都是假的,只有聂丹手里的数万大军,并挡着前线以北的十万胡人才是真的。聂丹支持赵超,朝中便没人敢动皇帝。而一旦聂丹撤去他的支持,这些年里,新朝与士族结下的旧怨,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事了。 所以游淼无论如何要竭尽所能,防止此事的发生。 “你家的产业果然气派。”聂丹难得地笑了笑,说:“果然都说游家乃是江南第一家。” 小厮们见是少爷,忙倾巢出动地上来迎接,游淼带着聂丹朝里走,说:“差远了。我爹虽说白手起家,只能算是个暴发户罢,若无游家,乔家的世脉。像江南唐家,谢家都是瞧不起新晋的。” 聂丹点点头,对楼中修缮风格不予置评,墨烟楼还未开业,但庭院内一草一木,假山流泉都已布置好,难的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天地。游淼将聂丹带到临河的一个别院内,里头十分安静,只有河水时不时在风里涌动作响。一轮上弦月在天上水中辉映。 “怎么这么晚了过来?”走廊里乔蓉睡眼惺忪地来了,见游淼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高大男子在一起,还怔了一怔。 游淼忙给聂丹介绍:“这是我表姐。表姐,这是我结义的大哥。” 乔蓉会意,忙道:“这就让人安排吃的。” 聂丹自若点头道:“叨扰了。” 乔蓉笑道:“这是游淼的地方,我只是帮着打理。大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就行。哥俩先吃点小菜,我去厨房看看。” 游淼忙点头,乔蓉便朝聂丹微一礼,告退。 聂丹神情有点恍惚,游淼便让他进去,知道聂丹不惯被伺候,就将丫鬟都遣走了。只留穆风,让他这段时间都在别院外听聂丹的吩咐。 “穆风是从我回江南就跟着我的。”游淼道:“先给大哥使唤着。” 聂丹忙道:“不用了。” 游淼抬手示意要的,否则聂丹孤身一人,也有诸多不便。又朝穆风说:“聂将军吩咐你什么事,都不必朝我禀告了,在这里你都听他说了算。” 穆风一点头,便是领命。聂丹笑了笑,说:“你我不管如何说,都是兄弟,大哥不会疑你。” 游淼嗯了声,聂丹在镜前解甲,现出一身疤痕满布的肌肉,游淼又帮他换上长袍。两人便坐在桌畔喝茶,乔蓉不待游淼开口,已在外面一溜儿吩咐下去,先是烧水让聂丹洗澡。 洗过后别院中临河的房内开了窗,房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搁了一案小菜,一壶烧酒。都是扬州一地的冬鲜。 游淼给聂丹斟酒,笑着说:“既然回来了,就休息几天罢。” 聂丹终于点头道:“走一步,是一步,但抚恤的事,仍要麻烦你多看着。” 游淼嗯了声:“知道的。” 聂丹举筷,吃了口小菜,忽而沉默不语,游淼提心吊胆的,都有点怕了他了,生怕他又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话,譬如前线全在吃树皮草根,江南还在夜夜笙歌,日日酒筵云云…… “菜不好吃么,大哥?”游淼问。 聂丹道:“不,与你大嫂生前做的味道极其相似。” 游淼见那一碟是百合炒虾仁,便放下心来,这道菜在江南倒是寻常。想必墨烟楼请的厨子也是用心的,便朝穆风道:“去问问谁做的这道菜。” 游淼本想让厨子再做点上来,不料片刻后乔蓉笑吟吟过来,问:“菜好吃吗?楼里还没开业,厨子都是外头来的,早就放工回去了。这桌子菜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 游淼有点意外,心里又笑道乔蓉果然了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聂丹拱手道:“劳烦姑娘了,生出这些叨扰,实在于心不安。” 乔蓉道:“淼子的哥哥,也就是自己人,喜欢就多吃点。” 说着又过来斟酒,游淼心中一动,想到聂丹也该休息放松下了,便朝乔蓉道:“表姐也过来喝两杯罢。” 乔蓉嗯了声,聂丹忙让了个位置给乔蓉坐下,游淼吩咐下人摆上筷子碗杯,乔蓉又道:“江波山庄里的状元红我很喜欢,只是后劲大了,不敢多喝。” 聂丹一生行军打仗,守鳏已有十五年,当年妻子死后,京城来做媒让他续弦的便踏破了门槛。然而聂丹却从未与女孩接触过,大多以出征为由拒绝了。乔蓉又是大家闺秀,行止得体,席间聊了几句行军之事,聂丹便说了许多,排兵布阵,塞外风情,乔蓉只笑着听了,又十分好奇。 游淼喝着酒,心里在想,乔蓉年纪大了也未出嫁,若双方都有意,能撮合上,倒也是好事一桩,想着这事,眼睛东撇撇,西看看,乔蓉猜到其意,喝过酒,吃了菜,便让人收拾桌子,告退回去睡下。说:“淼子今夜睡家里不?” 游淼正有此意,说:“回去也晚了,就在楼里歇息罢。” 聂丹道:“不要再麻烦人收拾了,你我睡一榻上罢。” 聂丹开口,游淼便欣然点头,喝过酒后全身发热,与聂丹挤在一起睡下。外面下雪天仍十分敞亮,夜光透过窗棂照入。 游淼低声道:“大哥。” 聂丹唔了声,闭着眼,显也未曾入眠,许久后叹了口气,说:“许多年未曾睡过家里的床了。” 游淼问:“你为了天启行军打仗,这些年里,是什么支持着你?” 聂丹不答,过了很久很久,游淼已有点困了,聂丹方开口道:“我与芸儿约好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有个家……” “嗯。”游淼迷迷糊糊,喃喃道:“是这么说……” 聂丹道:“王师北定中原日……” 接下来,游淼已困得听不见聂丹说的话了。 一夜过去,翌日他是被摇醒的。 摇他醒来的人,居然还是李延。 “快起来!”谢权道:“游大人,不能睡了!出大事了!” 游淼醒了,登时一个激灵,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都在找你!”谢权哭笑不得道:“政事堂的门槛都被踩破了!我听说您带着小厮走了,昨夜就没留宿,想到可能在点金楼里。” “先生出了什么事?”游淼蓦然一惊,谢权忙道:“孙先生没事,倒是聂将军,今天去上早朝了!” 游淼简直头疼欲裂,好说歹说,聂丹果然还是上朝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谢权在一旁等着游淼洗漱,游淼匆忙折腾完,把脸一抹,早饭也顾不得吃,便跟着李延离开。 车并非停在政事堂外,而是将他带到了兵部后门,推门进去,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平奚、林洛阳、秦少男、依旧是当年京城的这一帮人,里面还多了个谢权。 平奚一见游淼进来便道:“聂丹今日入早朝,上了一道折子。我们都急疯了。” “少废话。”游淼道:“有吃的么?先上早饭。” 满屋子人愁云密布,等了半天等来游淼,第一句说的竟是这话,众人又都蔫了。 平奚让人上了清粥,游淼稀里呼噜地吃了,吃饭时一众人看着他,没人说话,吃完后又上了茶,游淼端着茶盏,沉吟不语。忽然察觉到异样,扫视这些公子哥儿,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从前没有的神色。 是了……现在他游淼,已隐约成了众人之首。再没有人敢训斥他,反而要听他的吩咐,听他的安排。孙舆病重,游淼就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二十二岁的他,即将官居极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左右整个朝廷的政要。 “这事陛下昨天下午就知道了。”游淼道:“御书房里吵的也是这个,别告诉我,你们在宫里都没有眼线。” 游淼视线一扫,便知众人心下了然。 “今天决议如何?”游淼道。 “聂将军死谏。”平奚道:“陛下龙颜大怒,但没有治他的罪。只让他在京中等着,前线安排都交给李治锋。” 秦少男插口道:“我听李延说,昨日下午你也在场?” “在。”游淼道:“此事不能速决,只能拖。我这么说罢,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是不赞成废立的,至少现在不行……奇怪。” 游淼忽然察觉一事,问:“李延呢?” 平奚摇摇头,游淼问:“没有来?你知会他了没有?” “他被陛下留住了。”谢权说:“我下早朝时亲眼见了,陛下召他过去。” “别管李延了。”秦少男愤然道:“谢家,唐家,林家都赞成和谈,言下之意,也都认为该废立,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今日朝上聂将军支持者众,将近一半官员倒向他。而不赞成和谈的,一个不敢做声。一个个话中都带着话,见聂将军调了风向,尽数墙倒众人推了。不附议他们的,就是罔顾国法,不忠不孝之辈。逆天而行……” “和谈是一定要的,毕竟除了和谈。”林洛阳道:“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江南一地要稳住,民生,百姓历经一年大战,已伤了元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回二帝,与鞑靼,胡人诸族南北分治,若有可能,黄河以北暂且划给他们……” “没有用。”平奚道:“要和谈就必定要换回人质,换回人质,下一步就是废立,你不能让李治锋在前线一声不吭,就那么带兵顶着。他不主动与鞑靼,胡人交涉,也不开战,算是什么意思?况且咱们不吭气,鞑靼人未必就会遂了咱们的意,只要派一队人,先将北方的人质送回来,再要求和谈,你迟早会陷入被动之局。” 说来说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江南士人赞成聂丹。”游淼道:“是因为他们在三殿下面前,讨要不到半点好处。”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也是清楚的——一年多前的变法,已经得罪了各大士族,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赵超如果再当皇帝下去,士族的权利即将被进一步削弱。没有人愿意支持他,巴不得他早点滚下龙椅去。 先前是忌惮聂丹,忌惮孙舆。而孙舆病重,聂丹更是当廷上书,要求迎回二帝。赵超虽说身为天子,凌驾万民之上,却终究也得面临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风险。 “总之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游淼难以措辞,在这种场合中,感觉说什么都不对。更不能将自己为赵超出的主意告诉他们。 “到时候我会去亲自和谈。”游淼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朝诸人道:“设法解决这事,其余的,你们看着办罢。” “你要怎么解……”平奚一句话未问完,便瞬间打住。所有人都静了。 谢权点头道:“办法总是有的,大伙儿别担心了。” “你有什么办法?”游淼反问道。 谢权沉吟不语,游淼一哂,眼里带着警告的神色,意思是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我不管你是从别人处听到议论,还是自己猜到的,都不要再开口。谢权也是个明白人,便不再说话了。 游淼道:“大家心里也得清楚,三殿下待咱们的好,再没有别的能替了。” 游淼一语双关,说的既是人情,也是利益。在场众人中,游淼下一步就要成为参知政事。其余四人,有三人已领尚书之权,不在场的李延更是翰林院大学士。换了太子回来做皇帝,他们也不能升任再大的官。 于私,确实赵超给他们的已经差不多到顶了。硬要说谁迎回太子后能过得更好,只有太子当年的亲信李延。但游淼相信,赵超不会把李延一直放在翰林院,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重用他的。当初没有启用李延,为的也就是李延曾经投过奏折,打压赵超一事,游淼想到这点,又朝李延使了个眼色。 (二十九) 平奚说:“三殿下与咱们,终究是一起逃出来的,这些我们都记在心里,否则今日也不会叫你过来了。” 游淼点头不语。 江南士族想争取更多的利益,是以附议谈判一事,游淼也是清楚的,如今各站一队,赵超已削了聂丹兵权。接下来的,就看各自站队的后果了。 游淼还有最后的靠山李治锋。 聂丹不会再被派出去,赵超也不会将唐晖派出去,毕竟唐晖已双目失明。而前线的动向,是随时掌握在游淼手中的。游淼让李治锋撤,李治锋就会撤,游淼让李治锋战,李治锋也会战。这是左右局势最关键的一着棋。 而只要李治锋还在前线,负责接触鞑靼人的信使,朝廷里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要赵超着手安排,不理会所有人暗藏的废立之意,游淼就在另一头,为赵超将和谈的内情通通压住。 等到太子与帝君赵愗被接回来,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战场。凡事必须算无遗策,无论如何要堵住赵超的嘴,不管赵超如何想,也决不能让他下手。保住太子的性命,打发他走,去当个王。再协助李治锋收复京城。 于是这辈子的重担就完了,可以辞官回家,过小日子了。 希望老天看在他一路走来,做的都是呕心沥血的事的份上,别给他游淼出太多的难题。 当天午后,游淼回了政事堂,厅内气氛非常奇怪,所有人仿佛都知道某些事,却又都心照不宣。游淼也不开口提,只是坐下批折子。到得傍晚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了手头的事。 唐博率先开口道:“游大人。” “唔。”游淼心知肚明唐博想说什么,却懒得理会他。 唐博却不让游淼躲过这事,问:“今日早朝之议,您怎么看?” 给事中们纷纷朝游淼望来。游淼一哂,收起奏折道:“我今日没去上早朝,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游淼一句话挡得干干净净,唐博却依旧不放过他,认真道:“游大人说笑了,此事与天子,与百姓,与文臣武将息息相关,政事堂怎能置身事外。断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游淼知道唐博于心不服,不仅唐博,这一众给事中也不服,事到如今,必须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自古天子上启皇天,下抚万民。”唐博道:“游大人,此事切莫一意孤行。” 游淼看着唐博,反问道:“一意孤行?” 给事中们纷纷静默,尽数看着唐博与游淼。 游淼又看看周围人等,知道这也是整个政事堂商量好了的态度。 “我明白了。”游淼道:“但也请唐大人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唐博微微蹙眉,游淼那话威胁味十足,话中带话,提醒所有人当心点,万一你们扳不倒赵超,以后的事,我今日可都一五一十地记得。 唐博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试探清楚游淼,游淼这么一句话,仿佛在暗示唐博,自己还有后着,让他不要得意得太早了。那话尽数被堵回了嘴里,唐博半晌再想不出来别的。 “等罢。”游淼淡淡道:“时间自会给在座诸位一个交代。政事堂虽自前朝启,干涉国事已有两百二十五年,凌驾于六部之上,连天子敕令都可封还。但涉及天家之事,我建议各位勿要妄言,妄动。” 游淼一整衣袍起身,走到厅堂门外,回头朝唐博道:“唐大人是否想过,为何政事堂能多年保持其超然地位,原因便在于里面的各位,是士族也好,是寒族也好,都一心为国。为国,总不会有错。谁要主动卷入了这场纷争中,我们便会失去政事堂一直保有的中间立场。若先生身体无恙,他必定不会插手此事。” 游淼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所有给事中无话可驳,唐博想了许久,不料游淼却以这么一番话,来镇压住了所有人。只得点头道:“游大人说的是,是我们欠考虑了。” 游淼微微一笑,朝众人一揖,扬长而去。 当夜,谢徽又亲自来见,这一次却是带着各大士族的表态,暗示游淼,时至今日,需要站稳了。游淼可以问一众给事中的责,对年长的谢徽却不得不客客气气,两人交谈时,游淼只听得十分担忧。 照谢徽那意思,是江南士族想联合拉拢游淼,让他不要再护着赵超。游淼没有正面回答,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谢徽,回到房里,出了口长气。 聂丹要求和谈,要赵超让位。江南士族要废立,政事堂无人支持赵超……不对,游淼蓦然警觉。这样一来,赵超还有多少支持者? 平奚等人是视自己而定的,或许他们找游淼,为的只是探听游淼的立场,大家寻思着赌一把,是押在赵超身上,还是押在太子身上,与游淼的决定并无太大关系。事实上若认真说,这些人还是偏向于太子一点。毕竟当年在京时,包括李延在内的所有人,曾经都是太子党。 这么一来,唯一支持赵超的人,就只剩下游淼自己。 士族只要能争取到他游淼与李治锋二人,赵超便大势已去……游淼此刻才觉得危险,看来赵超的境地丝毫不容乐观,而支持他的派别,到太子归来后,若处理不好,势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游淼在房内沉思踱步……忽然又想起一人。 这个人对局势的发展至关重要。游淼连夜出门,吩咐备车,赶往御林军官署。 官署内,唐晖正在擦自己随身的长剑,他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不上朝,不参与政事决断。但如今他手中握着最重要的军力——御林军。 聂丹已交付兵权,现在唯一有权左右整个天启的大将,就只有李治锋与唐晖了。 “游淼?”唐晖听脚步声就听出了游淼。 游淼在案前坐下,问道:“唐大哥,这两天有人来找过你么?” 唐晖淡淡道:“陛下的那件事?” 游淼心中一惊,神色凝重道:“是。” (三十) 唐晖道:“工部的唐大人送了些东西来,都收在墙角箱子里了。” 游淼叹了口气,知道现在也有人在拉拢唐晖了,唐晖收起剑,说:“那些东西,我迟早得退回去的。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游淼知道与唐晖这等人,说话不用绕弯子,便索性道:“唐大哥,昔年在京里当差时,你觉得太子这人怎么样?” 唐晖沉默不语。 游淼也不催他,径自坐在他对面,更漏漫长,夜灯昏暗。 许久后,唐晖答道:“殿下当年待我很好。” “嗯。”游淼有点出神,听便听了,脑子却不怎么动。 唐晖又道:“但,三殿下待我更好。你知道我这人的,若非我丝毫不通朝中打点,也不会被外放到扬州,一放就是七年。” 游淼低声道:“你觉得,他和太子两人,谁更适合当皇帝?” 唐晖一愕,游淼却道:“唐大哥,你我虽平素不常在一处,但许多时候,咱俩却是比朝中大臣更亲近。” “是。”唐晖笑了起来,说:“当年你在京畿军监军时,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和其它的大人们不一样,哥哥也是多亏了你,才有今天。” 游淼叹了口气,唐晖念着旧情,总觉自己是多得游淼当年一封信,举荐他上京,才有的今天,游淼却总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若非自己举荐了唐晖,也不会让他背这么重的担子。试想唐晖要是一直在扬州,怎么会双眼失明,落到如此境地? 认真想来,游淼还总觉是他亏欠唐晖的。 唐晖不知游淼心中所想,只答道:“朝中的事,我也听说了。” 游淼嗯了声,期待唐晖的回答。 这次唐晖却答得很快:“太子是个治国明君,毋庸置疑。” 游淼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 当年在京中时,游淼极少与太子接触,对他也没有多大想法,唯一的印象是:太子是个谦和有风度的人。 而回到江南后,所有人都对太子其人闭口不谈,料想也是不敢提。然而聂丹,唐晖一致认为,太子确实是个治国明君。游淼总觉得赵超与军队系统亲近这么多年,军方总该拥护他才对,没想到自己全料错了。 不过一想也是,当年唐晖是带过御林军的。若唐晖不忠心于太子,太子怎么可能放心将御林军交给他? 游淼看着唐晖,唐晖双眼已盲,无法觑见游淼脸色,却从他语气中能听出些许愁绪来。然而唐晖又道:“但我依旧是跟着三殿下的,不管谁说什么,聂将军如何想,如何做,他的决议都与我无关。” “我钦佩聂将军。”唐晖淡淡道:“他保家卫国,乃是军人表率。忠义礼孝,知进退,有气节,我办不到。” 游淼松了口气,他问这么多,只是为了唐晖的最后这一句话。他要知道手握扬州守军的大将支持谁。有了这句话,自己便知道赵超不会众叛亲离。 游淼拍了拍唐晖肩膀,说:“谢谢唐大哥。” 唐晖淡淡道:“不客气。”说毕依旧自顾自擦他的剑。 游淼也不与他多客套,起身告辞。 游淼知道唐晖愿意朝自己表态,足见他已对自己性命相托,否则这种事,无论是谁来问,都不可能说。支持聂丹,势必得罪赵超。而支持赵超,又将背上不忠之名。实在是两难之境。 当夜,他给李治锋写了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茂城现在的局势详细告知。末了添了句,不知何时能见面,想他想得已经有点难过了。 游淼写到将近鸡鸣时分,搁下笔,颇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信上写错了不少字,信里又充满了消极与灰暗的情绪。平生他极少有过这样的心情,给李治锋的家书也大都报喜不报忧。寻思半晌,在想是否撕了重写,但想来想去还是罢了,实在没力气再写一封。于是出去亲口嘱咐小厮,带回江波山庄,派出武功最好的程光武,亲自送到前线去。 又过一日,赵超削聂丹兵权的消息一传开,文官们便互相打听,最后知道聂丹驻留于茂城。而住的又是游家的酒楼,当即就有敏感的人从中猜到了些什么。有人猜测或许是游淼保住了聂丹,事实上赵超一震怒,聂丹在朝中又并无倚仗,唯一能起作用的就是游淼。据此可见,或许游淼与聂丹的意见已达成一致,孤立了赵超。 又有人猜或许事态并不那么简单,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着几天,政事堂几乎要被官员们踏破了门槛,每个人都想来探听游淼的口风,不仅仅为聂丹的奏疏,更多是拉拢游淼。毕竟等到孙舆死了,游淼就将主管整个政事堂的大权。 而游淼却无心应酬,这段时日以来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李治锋离开他将近一年,聂丹与赵超翻了脸,孙舆中风躺在病床上,政事堂的政务堆成了山……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焦头烂额。 更奇怪的是,赵超没有再传唤游淼了,一连数日,上早朝时赵超都避开了这件事。也没有再将游淼叫到御书房内。游淼本想求见问问赵超,但心想赵超说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便不再追问。 数日后,游淼下朝归来,与绕路前往御书房的李延打了个照面。 李延点点头,游淼也点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游淼心里正在想开春户部分发粮种的事,这是新政后的第二年,扬州军归来屯田,须得重新分配。才不至于与佃户们闹矛盾……但就在李延走过去的时候,游淼倏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等等。”游淼道。 李延正要走,却被游淼叫住,转身说:“怎么?” 游淼问:“你去御书房?” 李延略一沉吟,点头,游淼便道:“户部的折子在御书房压了三天,你帮我催催陛下,只等他批阅了。” 李延嗯了声,说:“应当是忙忘了,这么,待会再没空看,我抽了折子,直接让人给你送过来。” 游淼欣然点头,别过李延,转身时眉头深锁,却是神色凝重。 赵超在忙什么?忙得连户部的奏折都没时间看?还叫了李延去,该不会是要对付聂丹罢。 聂丹如今一无权二无势,赵超若要按个罪名将他收监,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若将聂丹收入大牢,军队系统马上就会哗变。一来碍于结义兄弟的情面,二来有游淼在前头扛着,三来顾忌军队。赵超应当还是不会这么做,就算真要想办法治聂丹的罪,也得事出有因。 游淼虽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却终究有点担心,下了早朝后直接往墨烟楼里去。 早春时节,江南栽种的柳树已渐渐焕发出新芽,天气虽咋暖还寒,却有了几分绿意与生机。游淼回到墨烟楼时,见聂丹正在临河的木楼中奏琴,乔蓉于一旁坐着,笑意盈盈。 春风拂过墨烟楼,聂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武袍,乔蓉轻纱笼着,莺红翠绿,好一番优美景色,游淼看得不自觉地停步,在廊下听二人交谈。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聂丹停了琴声,唏嘘道。 乔蓉笑道:“你今年也才三十二,别总是一副看破人间红尘的样子成不?” 聂丹莞尔道:“人未老,心已老了。” 乔蓉:“今天想吃点什么?” 聂丹道:“不要麻烦了罢,家常点就行。回来半个月,日日在此麻烦你们,太过意不去。” 乔蓉笑道:“你来陪我说说话,反而是求之不得,淼子的钱多得都能养朝廷了,你倒是不须在乎他这点。” 说毕乔蓉起身,循着走廊过来,与游淼撞见,吓了一跳,游淼却莞尔作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去就是,自己蹑手蹑脚过来,聂丹侧对着走廊,望着河水发呆。游淼便悄悄过去,双手朝他眼上一蒙。 游淼正要开口道:“猜猜我是谁。”玩个江南孩童惯用的把戏,孰料聂丹却不和他客气,反手一勾,游淼马上出手格挡。却被聂丹顺势一拖,半个人倒进他怀里,又被聂丹大手抵着腰。 聂丹:“去!” 随即一股柔中带刚的大力推在游淼腰间,将游淼推得直飞出去,稀里哗啦地带翻了案几,整个人摔在角落里。 游淼:“大哥,你……” 聂丹看着游淼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只觉甚是有趣,笑了起来。 游淼恶狠狠拿着墨砚要上来报仇,聂丹却笑着起身以手格挡,说:“不玩了,胡闹!”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把案几摆好,忽又打量聂丹,眼里带着笑意。 聂丹把琴放平,正色道:“陛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游淼无奈道:“陛下没说话,我就不能来找你了么?” 聂丹道:“自然可以,只是你这人坏主意多,大哥还得防着你。” 游淼郁闷道:“又被吃又被喝,还被防着,天底下像我这么苦命的,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聂丹看着游淼,又乐了,游淼只是笑笑,不怎么和聂丹计较,知道这个大哥心里也是待他很好的。收拾东西时又看到聂丹给乔蓉写的字,欣然道:“聂大哥你写的字好看,是出了名的。” 聂丹道:“多年没练,生疏了。写几幅字给你表姐挂着。” 游淼心知肚明,乔蓉定是仰慕聂丹,聂丹说不定也对乔蓉有那么点意思,但一句话也没问,聂丹也不明说。毕竟大家又不是小孩,自该知道轻重。聂丹真喜欢上乔蓉了,必定会来求亲。游淼倒是半点不担心。 游淼把字挨个看了,见都是乔蓉喜欢的诗词,侧旁又搁着聂丹自己的扇子,显是给乔蓉看的。游淼道:“大哥,你再给我写个扇面罢。” 聂丹倒是爽快,问:“要什么?” 游淼道:“我先看看你的扇子上写什么。” 当年四兄弟结义,聂丹一人赠了把扇,李治锋的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赵超的是“国破山河在”,而游淼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游淼一直以来都十分好奇,聂丹扇子上写的是什么,要抓来看,聂丹却不让看,说:“这么好奇做甚?” 游淼道:“让我看看嘛——” 聂丹却把扇子收了起来,游淼要去夺,却根本不是聂丹的对手,抢了半天抢不到,聂丹只道:“你要写字大哥就给你写,尽抢我扇子做什么?” 游淼也只是好奇,堵着一口气,抢了半天没抢着,登时怒了。黑着个脸,也不理聂丹了,起身就朝外走。 聂丹乐道:“四弟,这就生气了?过来过来,给你看就是了,大哥逗你玩而已。” “不看!”游淼气冲冲地走了。 聂丹简直是拿游淼没办法,朝廷上人前还挺正常的,人后怎么就变了这么个模样?!简直不可理喻。 游淼回墨烟楼自己房内,一肚子火把门一摔。不多时乔蓉过来叫吃饭,游淼睡着了,毛毛躁躁的,跟乔蓉说不吃了,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夜里,游淼一连多日没好好睡过,傍晚时揉揉眼醒了次,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游淼以为是聂丹过来叫他吃晚饭,便转身朝床里,懒得理他,孰料那人却抱了上来,亲了亲他的耳朵。这些游淼吓得不轻,忙起身要推,却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紧接着那人吻了上来。 游淼登时怔住了,脑子里嗡一声,那是李治锋! 他伸手去摸,摸到李治锋粗犷的面部轮廓,高挺鼻梁,再碰他身上,李治锋穿着皮甲,一身风尘仆仆,战甲上尽是尘土味。 游淼瞬间紧紧抱着李治锋,两人相拥,力道大得出奇。 “你怎么回来了……是做梦么?”游淼眼泪都出来了,他高兴得很,眼泪却止不住地朝外流。李治锋没有回答,吻住游淼的唇,趴上床来,解了自己的皮甲,三两下除了里衣,抱着游淼,将一条束带蒙上又没叫的眼睛。 彼此全身赤裸,肌肤相贴,李治锋身上还带着男儿的汗味,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吸吮,接吻,李治锋动情地吻过游淼脖子,循着他的锁骨一路吻到胸膛,腹部,再不住朝下。 (三十一) “啊……”游淼发着抖,感觉自己那物被李治锋含着,忍不住全身痉挛,微微侧过身去。李治锋舔舐片刻,起身抱着游淼,让他分开双腿,跨坐在自己腰间。 李治锋那物已硬得犹如铁棍一般,游淼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闭着双眼只不住与李治锋亲吻,一手伸到他胯下,握着那物就朝自己身体里抵。手却被李治锋按住。 李治锋取来随身带着的,军中防冻的膏油,将那粗壮分身抹上一层油,那傲然大物更显雄壮健硕。游淼道:“我来……” 游淼取了点油,朝李治锋那物上抹了更多,低声道:“一年没干过了……得痛死……不对,你怎么回来了?” 李治锋没有吭声,游淼却感觉得到他在笑,眉毛微微一扬道:“换防了么?” 李治锋搂着他的腰,那物便朝游淼体内顶了进来。 游淼后茓足足有一年时间未曾开过,虽已涂了厚厚的一层膏油,却在李治锋进来时仍然疼得快死了。李治锋显也是随军行伍,憋了太多天,分身的犹如铁棍一般,直往游淼身体里捣。 游淼开始时吃痛,却又舍不得让李治锋停下,两人紧紧抱着,游淼双眼一片漆黑,只感觉李治锋按着他,不住朝身体里冲撞,那种满足感令他反复咽口水,舒服得难以形容。最初的痛感过去,李治锋出进犹如捣桩,每一下都插进游淼的最深处,游淼爽得在身上乱挠,时而哀求时而大叫。 “嘘……”李治锋低声道。 李治锋封住游淼的唇,将他双手按在床栏前,游淼眼泪已沾湿了蒙眼的黑布,嘴唇又被李治锋封着,他温热的舌头与游淼深深交缠,胯下雄根又深深地插入游淼身体。 游淼久别重逢后燃起的炽烈情欲,就这么被堵在身体中,上下一同被李治锋彻底侵入,脖颈被激得通红。剧烈颤抖。 李治锋一下,又一下,紧接着加快了速度,啪啪啪地冲撞令游淼叫都叫不出来,那一瞬间,游淼头皮阵阵发麻,后茓剧烈收缩,脑海中一片空白,已舒服到了极致。下身犹如失禁般微微颤动,一股又一股的经验被李治锋操得慢慢地流淌出来。 那持续的,反复的高朝他已有许久未感受过,李治锋熟悉的肌肤气味,半睡半醒的感觉,以及他射在自己身体里的温热感,令游淼舒服得呻吟,继而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李治锋停下动作,吁了口气,这是他们自打相识以来,做得最快的一次了。 毕竟足足一年时间没有见过,两地分隔,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烛灯下思念对方,再见面时几乎已无法忍受那分别的煎熬。所有的情话都化作一场粗野而放肆的床事。 李治锋拔出来时,游淼脑海中仍一片空白,被蒙着眼睛,脑子里已有点懵了。 他感觉到李治锋用布巾抹去二人身上的体液,游淼射了自己一身,又沾了不少在李治锋身上,被擦干净后,李治锋的声音才在他耳畔响起。 “怎么了?”李治锋不解道:“不高兴?” 旋即李治锋解开了游淼蒙着眼的带子。 游淼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心道这梦怎么老不醒,待的看见李治锋的脸时,才回过神来。 “你瘦了。”游淼蹙眉道。 李治锋道:“习武时间长了,没被饿着,放心。” 游淼一想不对,诧道:“你怎么回来了?!换防了?” 李治锋道:“看完家书,担心你,偷溜回来的。” 游淼吓了一跳,镇守边疆的大将擅离职守,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死罪。继而意识到李治锋一定是看了家书,担心游淼状态,连夜跑回来。 游淼有点难过,又十分感动,抱着李治锋不放手。 两人都不说话,赤身裸体地就躺在被子里,肌肤紧紧贴着。游淼捋了下李治锋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胡茬,说:“我想死你了。” “我也是。”李治锋把脸埋在游淼的脖侧,动情地嗅着,像只终于找到了爱人的狼。 两人抱着,游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反复道想死你了,爱死你了一类的话,李治锋也只是嗯嗯地应着。不多时,李治锋竟是睡着了。游淼本来还有许多话想对李治锋说,但李治锋显然十分疲惫,是连夜赶路回来的,游淼便让他熟睡,缩在他的怀里,继续睡。 不知不觉游淼又睡了过去。 直到夜半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聂丹的声音。 “你俩成仙了?”聂丹道:“一天没吃东西了。” 游淼这才惊醒,李治锋马上睁眼,道:“大哥。” 聂丹道:“先出来吃点东西再睡。” 游淼十分尴尬,起身点灯,穿衣服,李治锋下床时光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朝天打了个呵欠,十足十一头野狼。要伺候游淼穿衣服,游淼却笑道:“等等,让我看看你。” 游淼衣服也没穿,站在地上,点起灯,对着李治锋的身体打量。 “怎么?”李治锋不以为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确实比上次分离前瘦了些,但也更精壮了,腹肌分明,背肌健美,显是一年带兵,武功半点没落下。肌肉变得瘦削结实。游淼看他的身体,想看看李治锋身上有没有带伤,结果没发现伤疤,十分满意。 李治锋却被游淼那眼神看得胯下那物又渐渐抬头,游淼伸手摸了胯下驴马似的分身,拨了拨。 李治锋淡淡道:“还想要么?再来?” 游淼窘道:“不不,待会罢。” 李治锋便将游淼搂过来,贴在自己怀里,给他穿上衣服,两人胡乱收拾了下,李治锋便牵着游淼的手,到长廊里去。 乔蓉已摆好夜席,温过好酒,游淼饿得走路都有点晕,坐下便道:“饿死我了。” 聂丹无奈,摇头莞尔,李治锋先给游淼布菜,继而给聂丹斟酒。 聂丹:“前线情况如何?” 李治锋道:“一切照旧,我放不下心茂城,特地回来一趟。” 游淼吃着菜,知道李治锋到茂城来时肯定也先跟聂丹打了次招呼,否则聂丹不会这么快知道。便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别让人知道了,我这边的事一交代完,就上前线去随军。” 李治锋却神色凝重,朝游淼道:“我正想问,你不是说你上前线来,等待与鞑靼人谈判么?” “对啊。”游淼愕然:“我都安排好了,怎么?” 李治锋朝聂丹道:“老三安排的北伐军监军,是李延。” 一语出,游淼登时愣住了。 “怎么可能!”游淼连饭也不吃了,诧道:“他派李延过去做什么?” 李治锋道:“三天前来了一道密旨,让我等候李延过来,安排与鞑靼人接头谈判,接回流落北方的太子与陛下。” 游淼傻眼了。 聂丹却沉吟片刻,而后道:“可以理解,此时局势,四弟不宜离开茂城,毕竟孙参知卧床不起,政事堂需得有人坐镇。” 游淼道:“可最初赵超……陛下他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就要和谈了吗?怎么也不跟我说声?!” 李治锋看着游淼,安慰道:“不让你去,是不是怕你辛苦?” 游淼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派李延去本身并没什么,但是派李延去又不和他商量,这可就有问题了。是赵超想瞒着他做什么吗?不对啊,赵超这人无论做什么,也不需要瞒着他游淼罢,现在朝中真心诚意为赵超考虑的,就只有游淼了。 李延或许是自请前去谈判的,这不重要……毕竟游淼在打算出使之时,就准备带着李延去的……难道……游淼想到了一个自己觉得最不可能的问题,但他又觉得不会。 唯一的可能只有赵超是在刻意地疏远自己,又或是保护自己。 那么接回二帝的过程,还是按原计划么? 游淼越想越不妥,李延能让太子答应禅让么?或者说,赵超相信李延,比自己更能处理这件事? “不对。”游淼越想越不妥:“他这件事怎么能瞒着我?我都为他安排好了……” “你为他安排的什么?”聂丹云淡风轻地问道。 游淼语塞,意识到自己当着聂丹的面,不小心说错话了。 游淼神色有点不自然,李治锋会意,岔开了话头。 李治锋:“你和太子不熟。” “是。”游淼不得不承认,李延确实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聂丹又问:“二弟,你会护送李延前去?” 李治锋点头,聂丹道:“答应我,你会保护好他们。” “知道了。”李治锋略一点头。 聂丹欣然道:“这样为兄便再没有牵挂了。” 李治锋:“别这么说,大哥,你还有为国出力的机会。” “累了。”聂丹唏嘘道:“我知道将边疆重任压在你肩上,对你不公平,你身为犬戎族王子,实在也没有必要为天启劳心竭力……” 李治锋打住话头,答道:“我也是为了子谦,与三弟许我的承诺。” 聂丹笑笑,拍了拍李治锋的肩。 “一切若安排得当,太子归来,也是用人之际,不会对三弟做什么。”聂丹道:“你放心就是。到时候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居中转圜。待得收复中原,我便不管了,封金挂印,过过平凡人的日子,结一桩婚事,置两亩薄田,种种田,养养鸡。” 游淼一直没有说话,总隐约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先前聂丹所言,也完全没有听进去,直到这句时方岔了话头。聂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游淼心中一动,意识到聂丹极有可能是想成家了。 而想成家,就多半是与谁相恋,还能有谁?只有乔蓉? 游淼心里算盘从来都是打得明明白白,别人说了上半句他就能猜到下半句,遂道:“还置什么田产?以后这酒楼,江波山庄里的两成地,都归大哥你了。”言下之意,竟是要给乔蓉封一份价值连城的嫁妆。 聂丹一听就会意,当即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大哥可不是倒插门的,这些年里,也略有点积蓄。” 李治锋开始还有点怔,而后也约略明白过来,莞尔道:“我却是个倒插门的。” 聂丹忍不住大笑,又道:“来日江波山庄一起跟着你,去犬戎族当嫁妆,也就是了。” 游淼脸色通红,李治锋只是乐。三兄弟对月而饮,游淼忍不住想,若赵超也在就好。然而今日所谈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赵超愿意听的——不管是要接回太子,还是大家商量告老,仿佛都将他排除在外。 想到这点,游淼仍觉得,聂丹对赵超这个弟弟,实在有点不太厚道。 无论是当年赵超还在当三皇子之时,还是如今他登基为帝,聂丹都像是在他身上寄于了太多的厚望。赵超就像个有着严厉父辈,兄长的小孩。从小到大没人疼,没人爱。事情办好了,无人夸奖,事情办坏了,却总被责罚。 而所有人都觉得,这些是赵超的份内事,是理所当然的。就连聂丹都是如此。游淼想问聂丹,却觉得聂丹待赵超狠,而待自己更狠。打了胜仗从不居功,多年来,或许聂丹也是用约束自己的那一套来约束赵超。 那夜游淼常常心想,为何聂丹青睐于李治锋,或许正因为李治锋对整个天启没有责任。所以李治锋不管做什么,都不是他的份内事。而对游淼,对赵超,甚至聂丹自己的要求,都这么严格,正是因为天启的复兴与国家的存亡,都是他们的份内事。 道理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游淼却总觉得,不仅聂丹,就连这个世道,对待赵超这个皇帝的态度都太不公平。换了是游淼自己,都会忍不住有反着来的心态。 兄弟三人饮酒到四更,游淼方与李治锋回房去。烛灯下,与李治锋抱着,游淼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人都舍不得睡。游淼知道天亮时李治锋就要回前线去了,这一去起码又是三五个月。 “你在想什么?从喝酒开始便闷闷不乐的。”李治锋问。 游淼答道:“我在想三哥。” 游淼一说,李治锋便明白了。 “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李治锋道:“放下肩上重任,交给太子。他便可以抽身,过点不被约束的日子了。” “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游淼喃喃道:“你与聂大哥都是武将,带兵打仗你们在行,但朝中倾轧,勾心斗角的事,你们都没接触过,所以不懂。太子只要回来,绝对不会容赵超在他眼皮底下晃,更何况他还有咱们的支持。” “哦?”李治锋道:“所以呢?” 游淼道:“所以好的情况是:太子不让他带兵,恢复到以前在京中的局势。” 李治锋反问道:“那不正好么?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觉得他对从前的日子满足么?” 李治锋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满足。” 游淼戳了戳李治锋脑袋,李治锋便歪过去点,玩味地看着他,游淼认真道:“咱俩是有一个家,有一个彼此能依靠的生活,也有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念想。所以对于你,对于我来说,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在山庄里一样,去过点闲云野鹤,浪迹天涯的日子,只要你我相伴,也总是好的。现在做这么多事,也只是责任使然。” “唔。”李治锋答道。 “可他呢?”游淼道:“他有什么念想?退位以后,每天在城里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么?他从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他可能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死了也什么所谓,唯一重视的,就是咱们结拜时的承诺罢。结果大哥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时就让他当皇帝,现在太子回来了,又要让他下来。” “懂了。”李治锋道。 游淼又唏嘘道:“他上次就朝我发过火,说咱们等到事情完了,收复中原了,大家就都走了,依旧剩下他一个。” 李治锋道:“若他退位下来,江波山庄里给他留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游淼道:“还有个更坏的可能是,太子会软禁他,免得有麻烦。还有一种可能是,太子会想办法杀了他。” 李治锋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置评判,游淼又低声道:“他已经料到这种情况,所以……” 游淼把那天与赵超的计划说了,李治锋不解道:“那他为什么又派李延去?” 游淼道:“或许是觉得李延与大哥合不来罢,也或许是因为,觉得我可能会被太子哄住。但不管谁去出使和谈,你都有责任,毕竟你是护军。太子一旦禅位,你就会得罪大哥。到时候咱们和他,兄弟都没得做了。” 李治锋道:“我无所谓,当然是看你,你想让谁当皇帝都可以。” “好罢。”游淼好笑道。 李治锋:“我没有对不起他,况且他要的也只是我保护太子与老皇帝,没让我保护他们的皇位。” 一切在李治锋眼里都简单得很。游淼只觉说不出的好玩。心情又好了起来。 天亮了。 李治锋在镜前换上甲胄,游淼在一旁伺候他穿战甲。 游淼莞尔道:“都是你伺候我,我终于也伺候你一回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以后,我天天给你穿衣服,当你的奴。” 李治锋在镜中朝游淼道:“我会尽快,前些日子发来的信报说,李延已经在路上了。我要尽快回到军营,以免他们到了以后找不到人,又被参上一本。” “现在没人敢参你了。”游淼乐道:“你可以将李延随便捏圆搓扁,朝中就剩你一员大将,谁还敢找你麻烦?” 李治锋点头道:“等这事结束后,我就亲自护送太子回来,顺便留守茂城,不出去了。” 游淼与李治锋凑在一起亲嘴,游淼依依不舍道:“我等你回来。” 李治锋低声道:“我爱你,子谦。” 那句话蓦然间令游淼心中一动,磅礴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淹没了他的一切回忆。 “我也爱你,沙那多,我的王子。”游淼低声道。 李治锋一听到这句,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眼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他将游淼狠狠抱在怀里,肆意地吻他,直到彼此唇间有了血腥气味,李治锋方松开游淼,推门而去。 天不亮,犬戎的王子为他的爱人再次踏上了征途。 天边一抹残月,黎明的辉光洒向大地,家家户户早起开门。 游淼坐在廊前,一夜未睡,却丝毫没有倦意,他知道李延已上路去前线,带着赵超的和谈文书,也知道李治锋回归军营后,后续的事件即将掀起天启新的一次惊涛骇浪。 聂丹,游淼,李治锋,赵超,太子,李延,平奚……政事堂,六部,朝廷,军方……所有人都将被卷进这场漩涡之中,无人能脱身。这或许将是天启在江南建立新朝以来,所面临的最大难关。 而在遥远的北方,故土还未曾收复,数十万的将士仍在等候终将到来的一战。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卷四·减字木兰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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