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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by顾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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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八声甘州

 (一) 晚春江南,柳絮飞扬。 李治锋离开后的第十天,赵超终于在朝中公布了接回二帝的谈判计划,整个过程由礼部与翰林院制定,礼部派出谢权,随翰林院大学士李延同行,前往北方,将在李治锋的协调下,通过匈奴、氐二族,与鞑靼方会谈。 与此同时,鞑靼的王位内斗也告一段落,胡日查汗驾崩,出身五胡的宝音王后垂帘听政,拿图小王子即位。 这对汉人来说,表面上是个好消息,实则未然。贺沫帖儿仍然手握重兵,只是换防驻守中原以东地域。整个中原被划分为东、西两块,东边归鞑靼,西边归匈奴。而朝粱西平原深入,又成为氐、羯、羌割据的地盘。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试探鞑靼对天启的态度。 是和是战,都在一念之间。谢徽,唐伩等人认为,宝音王后若答应了这次和谈,那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至少有十年,整个天下就会呈现出三家分治的局面。鞑靼占领东北,中原以北,而匈奴等四胡,以及被天启重创的鲜卑,则割据中原与西及西北地区。 天启汉人退守虎咆溪以南的南方半壁江山,成为南朝。 局面一旦形成,接下来就是南朝励精图治的时间,三五年内,不宜再贸然用兵,而是图谋韬光养晦,以江南一地寻求发展,养足兵马后,再朝北方开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必然成型的局面,朝中诸人都十分赞同谢徽的这个推论。而游淼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所有人的讨论,几乎都没有太注意到赵超了。毕竟这些都是太子归来以后,太子的职责。 赵超冷眼看着众人议论纷纷,忽然冒出来一句:“游淼,你觉得呢?” 游淼也有点走神,在想太子禅位以后,即将引发的一连串变动,冷不防被赵超这么一问,回过神来。 “臣觉得此言有理。”游淼道。 众人纷纷点头,游淼又道:“今岁江南收粮四十万石,累数年之积,将可养活二十万兵马,连着三年征战,如今库空人疲,确实到了休整的时候了。新法推行一切顺利,却因为去年,前年是非常时期,所以江南各地不得不接受。” “但新法本身也有不少弊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缓和,消化。”游淼又道:“练兵更是时日长久,所以我同意谢大人与唐大人的意见,未来三年内,不宜再轻易宣战了。” 赵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便照诸卿的意见罢。”赵超道。 说完这话后,朝中短暂地冷场了一会。 赵超又道:“谁还有本?有本奏来。” 朝中大臣都在想太子归来的事,一时间无人启奏。 赵超便道:“朕也累了,无本退朝罢。” 大臣们纷纷躬身,赵超起身走了。 这一次早朝,退得竟是有点萧瑟凄凉之意,百官都料想不到,连日来吵吵闹闹,说三道四,要迎回北方二帝的事,赵超却是早就下了决定。 游淼下朝来,终于有宫人传唤,赵超要见他。这是自上次与聂丹大吵一架后,君臣二人的再度私下见面。原本游淼几乎每天都是随传随到,每日早朝后,赵超都有事情找他商量。但最近渐渐的,赵超总感觉躲着他。 游淼为这事稍忐忑了几天,但想到曾经孙舆提到过,官场里的那一套。人一旦身居高位,就不得不直面那些从前未曾遇过的帝王心术,权臣制衡等事。当年李延之父,李相国与孙舆的争斗也是如此。老皇帝偶尔会将其中一人暂且晾着,并非就说此人失宠了,又或是开罪了君王。这么做,一来兼顾众臣意向,二来以免臣子自持,也是寻常事,游淼想到这里,便不再多心。 然而今日一见,游淼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赵超老了。 那种感觉确实是老,早场上见面时相距甚远,未看仔细,来到御书房里,却发现赵超的鬓前约略带着不少白发,面容疲劳憔悴。 上一次赵超给他的这种感觉,是一别数年后,游淼回京赴考时两人的再一次见面。那时的赵超从少年变成了一个老成的青年。而如今,赵超已有未老先衰的情况。 游淼看得心里有点难受,先前所想的,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陛下睡得不好么。”游淼问。 赵超反问道:“你说呢。” 游淼道:“休息不好的话,让御医开点安神养心的药吃。” 赵超点了点头,游淼知道最近送到赵超面前的折子本来就不多,大部分政务都在政事堂里,自己帮他处理掉了。还有什么能令他劳心费神?自然就只有那件事了。 赵超说:“你是不是怪我没让你去出使,派了李延和谢权去?” 游淼心中一凛,忙道:“臣不敢。” 赵超打量游淼,游淼下意识地要低头,却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决计不能心虚,不能躲避赵超的目光,遂道:“陛下派李延与谢权去,确实是最合适的。一来李延当年与太子交好,二来谢权能代表江南世家。” “唔。”赵超点头。 游淼却仍有点担忧,说:“就怕李延不行。” 赵超道:“他可以,你忘了,李延那小子也是个懂大局的。” 游淼默默点头,赵超又道:“朕知道你在担心,李延当年毕竟投靠过我皇兄,让他去谈判怕他又调了风向。但李延这人,想爬上来,依旧还是得倚靠朕。我皇兄那人不会重用他。” 游淼只得道:“是。” 赵超起身,在书桌前踱步,说:“当年我皇兄也一直防着他,应当是说防着李家父子俩,我皇兄那人,谁也不会相信。况且就算皇兄回来了,我这位子让出去了,他要拉拢的只有江南世家,不会与李延念旧,李延讨不到半点好处。” 游淼明白了,答道:“对。” “不让你去。”赵超又说:“是想把你摘出来,毕竟废立一事,臣子还是少参与的好,你愿意为我去办这事,三哥很承你的情。但你办成了,这辈子就逃不脱一个奸佞的名声了,来日咱俩死后,免不了还得被后人议论。大哥也会和你翻脸,所以能不让你蹚浑水,就尽量不让你去了。奸臣还是让李延去当罢。” 游淼哭笑不得,知道赵超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只得点头,心里又微有点感动。 但赵超还是不了解他游淼。 游淼一直都是认为对的就去做,或许在这方面也是受到聂丹的影响,那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心与意志,成了一番事业,便是千秋万代所颂扬的勇者。然而成王败寇,一旦输了,同样的会身败名裂,背负万古骂名。 李延或许也有他的无奈罢。 当天赵超不再提谈判之事,朝中众臣或许还不知道,等到李延将二帝接回来之时,如今附议此事的人,又有多少要遭到赵超的报复了。 赵超说了些近来的奏折,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游淼看着赵超,忍不住笑了起来。赵超不悦道:“怎么?” 游淼心结解开,也不把话藏着了,索性笑道:“你说不担心,其实心里还是在担心,何必呢?” 赵超哭笑不得,只得把奏折扔到一旁,端详游淼,点头道:“是,多少有一点。” 游淼又道:“你派出李延之前,没与我商量。所以担心。” 赵超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什么都靠你,像是没了你,我什么都办不好似的。” 换了是别的人,或许会心惊揣测赵超的圣意,然而这句话听在游淼耳中,游淼却能明白赵超的心情。这话不仅仅指游淼,更多的是指游淼背后的孙舆……赵超自接过这个重担之后,就像个晚辈一般,总在听别人的意见做事。当上皇帝,却顾忌仍多,须臾不得舒心。 孙舆与聂丹一文一武,就像两名长辈一般制约着他,如今孙舆虽已病倒,政事堂的力量还在,而游淼就是这股力量的代言人。 “我倒是觉得。”游淼明白赵超之意后,安慰道:“有政事堂才是好事。毕竟皇帝不是圣人,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就算有幕僚,也免不了偏信之险,更别说单靠陛下一人,就要挑起全天下的抉择。” “我知道。”赵超淡淡道:“正是如此。” “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游淼又道:“其实民生等事,并不用动到整个国家的气运,假以时日,等余事上了正轨,陛下将杂事交给政事堂,出了问题也方便问责。” 赵超缓缓点头,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 “政事堂唐大人求见陛下。” 赵超莞尔道:“刚说就来了。” 游淼却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妙,唐博能有什么事在这个时候求见赵超? 唐博进来便拜倒,朝赵超道:“陛下,恕臣唐突,先生不好了。” 书房内,游淼与赵超二人同时大惊! 当天游淼午饭都顾不得吃,火速回了政事堂,果然是孙舆快不行了。自喂过早饭之后便不住哆嗦,政事堂内近日来只有游淼会在晚上睡前去看看孙舆。其余弟子请安问早大多能省就省,孙舆房中阴暗,老人躺在病榻上,又令人心里不舒服,是以都避着。 孙舆早上醒了过后便口角流涎,微微发抖,时而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啊啊叫。老仆又回了家,新来的丫鬟伺候时觉得不对,去问过唐博意思,唐博过来看了,才马上进宫告知。 赵超先是过来探过一次,孙舆情况时好时坏,还未到要去的地步。赵超也无计,只得先行回宫,让游淼替自己陪着。少顷让御医过来看诊,看完后御医已回天乏术,让游淼与唐博两名弟子准备后事,说就在这几天了。 孙舆只是躺着,既不死去,也没有丝毫好转,更没有交代后事的征兆,一众门生足足陪到日暮,孙舆却一直撑着。只得让其余人都暂且回去,毕竟唐博妻子快要临盆生二胎,也在这几天了。 入夜后,聂丹碰巧过来找游淼,得知孙舆已到弥留之际,便留下陪游淼守着。 “你先睡罢。”聂丹道:“有事大哥叫你。” “我趴着睡会就行。”游淼道。 游淼也有点心力交瘁,趴在书桌上,聂丹便坐在一旁看书。寻常大户人家到了这时候,妻、妾、嫡、庶必定是都在的,然而孙舆一生未曾婚娶,年轻时看上的一位名门闺秀又天妒红颜病逝,是以孙舆守着承诺,终身不娶。导致到了将撒手人寰之时,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亲传弟子,与同样孤家寡人的聂丹相伴,也不得不说晚景凄凉。 游淼忍不住想到自己,又想到李治锋,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他俩谁先死去。真奇怪,多年前离家上京的那一天,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人,做些什么事的。 年少时的一切都十分懵懂,迷蒙,未来没有计划,也没有目标。后来跟李治锋在一起后,生活便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游淼直到现在,仍想着是不是推门走出去,自己便回到了六年前的京城。那个时候,纨绔哥儿们还未做官,清早时有马车在外候着,接他去嘻哈打闹…… 六年前的聂丹,同样是那么一副不畏权势的模样,在京城门前拦住了自己的车,要盘查李治锋……游淼趴着,从手臂里略略抬起脑袋,上下打量聂丹。他的思想在这个夜里被扯得老远,想起从前,每一个人对聂丹的评价。 犹记当年,聂丹归京述职时,李延便直截了当地说过:“他不一定就是赵超的人。”如今看来,聂丹果然不是。游淼看着聂丹的侧脸,忽然想到,许多人都错了——大家都自诩官场凶险,不能走错一步,文官都瞧不起武官,总觉得武官没有心思,不会做官。 如今看来,聂丹才是朝中最会做官的那个。在京之时,太子与老皇帝能放心地将军队交给他。而京城告破之时,是聂丹与孙舆二人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而到了眼下,聂丹更是站稳了他的立场,绝不动摇。这些年里朝中文臣弹劾日多,却无人敢动聂丹,聂丹也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以把柄。大是大非的面前,连权宜行事的机会都没有。 “想什么?”聂丹老早就发现游淼在看他,忽然道。 游淼自然不敢说出心里所想,只笑呵呵道:“想你啥时候娶媳妇。” “胡闹。”聂丹英俊的脸上微红,斥道:“如今你已是天启中流砥柱,怎么还成日没正形?” 别的事游淼不敢和聂丹乱开玩笑,唯独说道这个,游淼是不怕他的,只是笑着要开口,有点想将乔蓉许他。然而说到底乔蓉是姐他是弟,虽然现在游乔两家,已是游淼最大了。但事关乔蓉自己的意愿,游淼想想也不好擅自开口,只寻思先问过乔蓉再说。 (二) 聂丹仿佛猜到游淼几分心意,也不说破,只淡淡道:“愚兄自己的事。不劳贤弟操心了。你先生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你操心大哥,不如操心操心你三哥。” “操心三哥做什么,他有什么好……”游淼一句话未完,忽想到聂丹说的也是,历代天家的太子,皇子都是十五六岁成婚,赵超也老大不小了,当年就连个皇子妃都没有。如今登基为帝,更未大婚册后。游淼别的事都敢说,然而劝赵超成婚的事却不敢说。游淼虽吃不准赵超是否成婚,是因为他自己,但若贸贸然去提了,赵超肯定也会让游淼成婚,还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天家的事。”游淼打了个太极,说:“做臣子总不能管得太宽,随他喜欢罢。” “你看。”聂丹似猜到游淼早有这一说,反驳道:“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自古帝王若无嗣,谁来继承帝位,引领苍生?做臣子的,生平最怕就是帝王无嗣,怎能不管?” 游淼答道:“可按目前的形势下去,他也不是帝王啊。” 聂丹想到这节,是以不吭声了。游淼心思忐忑,虽知道要避开这件事,却仍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大哥,你和先生当初议定此事时,先生的态度是什么?” 聂丹看了病榻上的孙舆一眼,孙舆又睡着了,聂丹握着他枯干的老手把脉,仍有脉搏。 “实话说。”聂丹叹了口气道:“大哥面对此事时,也甚迷茫。只因事关国家苍生……” 游淼静静地听着。 “……但有的事,总须得有人去做,人都是这样,容易趋炎附势,见利忘义,譬如说官员收受贿赂,那是没有办法,有的官员月俸都不足以养活自己,不收点克扣,难道全家一并跟着他喝西北风?” 游淼终于约略明白了些聂丹的原则了。 “许多事情表面上没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认定了。但只要是错的,就要想方设法地扳正它。不能说觉得这样私底下说得通,懒得动,于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当大家都在做错事之时,大哥与你先生的力量虽微弱,但总要站出来,不能同流合污。” “退一万步说。”聂丹注视游淼的双眼:“大哥也不想后世史书提及我朝之时,会说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掳,天启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从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汉人千年气节,毁于一旦。” 游淼不敢吭声,只觉聂丹的话就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自己的脸上。 “国可破,家可亡,气节不能亡。”聂丹说:“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虽频频入侵,最终却无法彻底灭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气节所在,这些话,你们读书人,想必比我们更清楚。” 游淼点了点头,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他不敢想在事情结束后,聂丹会如何震怒,说不定会与赵超彻底翻脸,分道扬镳。 天渐渐亮了,孙舆仍然缓缓喘气,一口气吊着,活不转,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给事中都来晨课,逐一探望过孙舆,游淼十分忧心。朝唐博道:“预备后事罢,先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唐博道:“兴许在等北边的消息。” 游淼听到这话时只觉心都被揪了起来,也不知孙舆还能撑多久。当天早上,游淼牵头掏钱,给事中们各自搭了银钱,或一两,或五钱地朝洗笔的瓷碗里扔了些碎银。大家都是表个心意,知道游淼有钱,定会给孙舆风风光光地厚葬。 唐博却朝游淼道:“从前听先生说过,但凡老了之后,是不赞成厚葬的。若给他厚葬了,只怕他节俭的名声,传出去便没了,这样泉下有知,也对不起他。” 游淼一听便头疼了,确实从前孙舆教他念书时,也说过节衣缩食给父母厚葬,华而不实的一套是狗屁。人死万事休,不如留着钱财给儿女过好日子。 “是这么说。”游淼道:“先生一生反对奢华浪费。但那是指子女穷困窘迫,没钱生活,你看咱们这些人,哪一个像穷得日子过不下去要卖身葬父的?” 众给事中俱纷纷点头说是。游淼又道:“要么我还是听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内一直以来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后事,你们说了算罢,看是赞成厚葬的多,还是赞成不铺张的多。哪方说的多,便按哪方的意思办,到了陛下面前,我自去分说就是。” 唐博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敢贸贸然行险, “便按你说的办罢。”唐博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游淼又解释道:“先生生前节俭,这是他自己执意的,他过得心安理得,咱们做弟子的也是这么说,不好去左右他什么。但哪天老了,若不给他厚葬,不仅陛下那里说不过去,弟子们心里也不自在。横竖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个无所谓别人怎么议论他的,你道是为了先生,我还是觉得为了咱们活着的人,买个心安罢了。” 唐博哭笑不得,心里想的那点事全被游淼抖了出来,众给事中也甚尴尬,大家又想得个孝顺的名声,又怕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政事堂铺张浪费,才让游淼去顶缸,反正没人敢参游淼。游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该说的全说开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下众人也都安了心。 这边正说着孙舆的后事,门外却有大理寺的官吏前来,进门便道:“孙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线有十万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 游淼与唐博停了交谈,一齐望向那官员,游淼道:“先生早上用过饭便睡着,什么事?你说罢。” “前线发来文书,谈判结束,李翰林回来了,谢长史与虎威将军正护送陛下与太上皇归朝!” 那官员的话无异于朝政事堂内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惊了。 聂丹从走廊里过来,听到这话道:“已经接到人了?” 官员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将军在祁山稍作休整,预计五日后能抵扬州!陛下正在传各部官员,迎接二帝归来……李翰林已先一步回来了。” 游淼的心里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聂丹道:“我这就入宫去,子谦,你去不?” 游淼回过神道:“我先等等,这里还有事务要安排,这样,唐博你跟着聂将军去上朝……” 唐博颔首会意,聂丹知道游淼要给孙舆安排后事,便点头离开。给事中们心思各异地去晨课。游淼心中五味杂陈,回入后院去。 孙舆闭着眼,也不知是活着是死了。 游淼上前到榻畔,低声道:“先生,前线来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 孙舆缓缓喘气,哆嗦着睁开双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游淼的手,转头望向他。游淼这下什么都明白了,孙舆一口气撑着,只为了等前线的消息,如今听见二帝归朝,终于能放下了。 游淼忙朝外面喊道:“把给事中们都叫来!先生要吩咐后事!” 孙舆仍是说不出话来,听到消息后颇有回光返照之景,大门一开,给事中们蜂拥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地人。游淼带头跪下,给事中们跪了一地,俱恭敬俯身。 孙舆临到最后时限,脸色却好看了不少,神情镇定自若,手指轻轻叩了叩床边,游淼抬头,将桌上纸笔取来,交到孙舆手里。孙舆抖抖索索,竭尽全力,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先生可还有话朝弟子们说。”游淼又道。 孙舆现出笑容,将笔交给游淼,握着他的手指。喉头轻轻一响,闭上双眼,驾鹤西去。享年七十三岁。 政事堂内哭得呼天抢地,游淼捧着宣纸,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打湿了孙舆的遗嘱。 多年前他便早有准备,见过无数次死亡与悲欢离合的游淼,有时甚至怕孙舆离世时,自己承担不了。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就像在谁都没有料到的地方,所有事情正在轻轻地,有条不紊地发生着,孙舆将所有重任逐一交卸,早在他重建政事堂的那一天便已有打算。 孙舆孑然一身,如今走得潇潇洒洒,末了只留下一句诗。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游淼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哭得几欲作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终于在孙舆死去的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他哭着起身,竭力镇定,写告文,通知六部。又派人去朝上禀告赵超,写条子,预备文书,丧唁帖。 待得给事中们哭完退了出来,游淼又进去陪着孙舆的遗体,让人烧水,给孙舆擦身。寿衣是早就买好了的,游淼亲自给孙舆处理遗体,片刻后外面又通报,陛下早朝退朝,带着文武百官过来了。 赵超在外面厅上等着,按规矩不能贸入,以免帝王龙气冲了鬼魂,令孙舆死后不得安生。唐博亲自进来,协助游淼给孙舆的尸体擦身,换好寿衣后,外面扛着棺材进来,收敛孙舆。盖棺的一刻,政事堂内又哭了起来。 哭了整整一个上午,悲天抢地的,棺椁钉上,停灵。游淼带着一众同僚系上孝带。赵超这才亲自过来,执弟子礼朝孙舆一揖,文武官员上前三拜。 “游淼呢?”赵超问。 唐博答道:“在里头收拾先生的遗物,这就叫他过来。” 赵超道:“我过去罢。” 游淼流着泪收拾孙舆的遗物,又发现孙舆生前写的两封信,原来后事早有安排,就在游淼回到政事堂的那天。 一封是安排政事堂之事,让赵超权衡所用,若游淼能用,则考虑以游淼带领政事堂。若游淼不能用,则游淼调任御史台,唐博任政事堂给事中之首,余人为辅,谢徽可暂领参知政事一职。 另一封则是分配遗物,收藏字画之物,尽数予唐博。而满室藏书,皆予游淼。文房四宝中,孙舆曾抄写过的《弟子规》,其余给事中一人分一本,书房上好的兔毫笔,每人一杆留念。 蓝田玉,鸡血冻等印石随葬。一方霞云青烟紫乌目的砚台,背后铭刻“大道无为”的宝物,乃是二十年前天子钦赐,赠予陛下。唯愿陛下看见此砚,能时时念起流落北方的父兄,励精图治,收复中原。 “还有什么。”赵超说。 “没有了。”游淼答道:“临去时交代了这幅字。” 游淼将陆游的那两句诗给赵超看,赵超点头道:“你留着罢。再把这封信收起来,还有谁看过?” 游淼略一沉吟,知道赵超有自己的安排,便答道:“除了我之外应当没有。整个政事堂,只有我和唐博能进先生房中,唐博应该不会来翻看。” 赵超接过第一封信,正要撕了,想想却又收了起来,游淼问:“参知政事一职这就空着了,你打算让它继续空下去?” 赵超低声道:“不,我要让你当宰辅,你切记不可朝其余人提及你先生的这封信。我会着人伪造一封,当朝宣读,就说孙参知荐你。” 游淼大惊道:“不行!我今年才几岁?这么说,别人一定不服!” 赵超蹙眉道:“所以会用参知的名义来说,你怕什么?我当上皇帝的时候也没多大,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也该将你提上去了,以后你就坐你老师的位置……” 游淼心里十分不安,毕竟这事决议太大,虽说也是极好的机会,可假借孙舆遗嘱,终究是对死去之人的极不尊重。游淼又道:“你不可急在一时……” 赵超自若道:“不怕,我都想好了,先将我哥那事给平了,才好说你这事,你放心罢。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里,你就先准备准备。” 赵超拍了拍游淼的肩膀,眼中带着期待,游淼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违拗他,只得忧虑点头,赵超便走了。 下午聂丹又来拜,一连数日,政事堂内前来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来吊唁孙舆未必是正事,只是一来,全都冲着游淼去了。游淼心事重重,外有二帝之事压着,也不知道李延办成了没有。内又有赵超要伪造遗嘱,实在令他吃不下饭,睡不着,偏生访客又一群一群地来,都是探听游淼口风的。 如今正是个暗流涌动之局,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天启会归向何方。然而不管是太子还是赵超当权,政事堂的地位都至关重要。官员们也说不准太子会不会继续重用游淼——毕竟当年京中之事也有耳闻,六部里有不少人救出来的,曾经的官员们也与游淼关系甚好。难保太子归来,游淼不会获得重用。 游淼心里本来就不少事,然而络绎不绝的有访客上门来,只得强颜欢笑,客气接待。孙舆也算高寿,做了场白喜,吊唁的奠仪都是五两,十两的,翰林院的学生们联名送了挽联“高风亮节”,又封了二十两白银,游淼只收了二两,剩下的都退了回去,不敢收穷学生的钱。 余下诸官,游淼都按身家打量,有豪富的士族便全盘收下,清官也不便多收。第一天算下来,林林总总,竟是有上千两。游淼与唐博商量,使这些银钱将政事堂略作修缮,余钱尽数入库,以资助穷困学生。 明年科举就要重开了,预备下一笔政事堂的资金来培养国家栋梁,这样也好,想必正顺了孙舆遗愿。这夜唐博守夜,游淼实在操心过度,回到屋内倒头就睡,再顾不得别的了。 (三)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有人摇他,游淼倏然就火了。 “还让不让人睡了!”游淼怒道。 摇他的人却是唐博,整个房内站了近十人,游淼定了定神,仍是夜中,搭好灵棚后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这半夜三更的都回来了? 游淼回过神,问:“怎么?” 没有人说话,房内鸦雀无声,全部人都看着游淼。 唐博沉声道:“北方回来的那两位,途经清县时驾崩了。” 游淼刹那不知该说什么好。 唐博道:“聂将军已进宫去了,你最好跟着去看看,别出大事。” 游淼心念电转,抓起衣服胡乱套上便朝外跑,唐博短短两句话,彼此都明白了一切——唐博与游淼所猜想的一致:赵超竟是下了狠手,杀了太子与太上皇! 这夜游淼一出去,便惊疑发现,整个茂城内的守备森严了许多,仿佛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什么人?!”御林军把守宫门,拦下了游淼的马车。 “我。”游淼道。 “宫中不能通行!”御林军守卫见是游淼,口气松动了些,躬身道:“游大人,恕小的不能放行。” 游淼道:“陛下吩咐的么?” “唐将军吩咐的。”守卫道。 游淼:“什么时候开始戒严的?” 守卫想了想,知道游淼与唐晖交好,只得老实道:“前日便开始了,昨日游大人您没上朝,所以不知。” 游淼心里一算,也就是李延归来的那天起,应当就开始戒严了。二帝驾崩之事,与赵超一定脱不开关系。 游淼又道:“那聂将军怎么进去的?” 守卫不敢做声,游淼道:“既然拦不住,就把我也放进去,我自会朝唐晖分说,不让你们担干系。” 守卫又有点为难,游淼道:“要么你趁现在去请示唐晖一声,若耽误了事,就得你俩担干系了。” 守卫无计,只得放行。 游淼心思七上八下,车过后宫时他忽然道:“停下。” 马车停了。 游淼疲惫地倚在车里,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见了赵超的面该对他说什么。然而这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太震撼,以至他醒来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上车,进宫,思海中一片空白。直至现在,他还没想好要与赵超说的话。 质问他?愤怒?这些聂丹已经做了。 太子与老皇帝已经死了,这件事早朝时,必然将引起全国震动。自己面对赵超时,能说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赵超抢先一步,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甚至瞒过了他游淼。 游淼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自己接下来有什么选择?第一个,也是赵超最希望看到的,游淼能明白一些事,不再提二帝之死,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辅佐赵超。第二个:质问赵超,并表述自己的愤怒。与他分道扬镳。第三个:纠集群臣,直接说出真相…… 若采取第三种行动,势必将彻底激怒赵超,而自己没有证据,能说什么?料想聂丹也是如此。聂丹在听到死讯的时候,必然就会猜到一切内情。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事必然是赵超下了手脚。然而起初谁也不会朝这个方向想,毕竟大家都觉得,赵超还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纵是想下手,也要顾及全国的读书人,以及江南的士族意向。 “弑父”“弑兄”这种罪名必然是被子孙后人所唾骂,后人提及时,绝不会放过赵超。 但他偏偏就这么做了……游淼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赵超胆敢这么做,必然也是有所准备的。这种时候,聂丹已经进宫了,人也死了,说什么都不能令太子死而复生。所以,激怒赵超的一切举动,都纯属多余。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冲动。唐博会在四更时叫他游淼起床,或许就是吃准了他会进宫来。想到这里,游淼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局势一复杂,自己险些便踩进了陷阱。 “打道回府。”游淼吩咐下去道。 马车又绕了个弯回去,游淼心力交瘁,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李治锋也没有家书回来……天已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 “等等。”游淼又道:“在侧殿前先停着,反正也快上早朝了。” 车夫便停了车,游淼脑袋嗡嗡地响,入了茶房喝茶,等候上朝。未至五更,朝中官员都陆续来了,可见昨夜所有人都没睡好。各个过了一巡茶,各家有各家的茶,有的喝瓜片,有的喝银针,有的喝雀舌,有的喝碧螺春,而平奚,谢徽等数人,喝的却是游淼家中产的江波乌龙美人唇。 游淼朝谢徽点点头,官员们都沉默不语,心思各异。 谢徽忧心忡忡道:“游大人来得早。” 游淼叹了口气道:“喝不惯厅里的茶,谢大人……” 谢徽会意,马上将茶叶匀了些给游淼,游淼喝了口,眼睛熬夜熬得发红。平奚忽然道:“今天怎来得这么早?” 游淼淡淡道:“各位大人不也是一样么?” 一语出,无人接话。 游淼道:“昨夜政事堂收到消息,我连夜进来,但半路改了主意,打算先在此处等候各位大人,待会再一起上早朝去。” 诸文官神色各异,游淼心内细忖,知道他们心里有愤怒的,有无奈的,也有悲伤忧愁的,更有不少,当初说了不少话,如今恐怕赵超事后报复,全家遭灾。 刑部尚书道:“游大人,刑部四更时接到绿水营处的消息,聂将军被押了进去。” 游淼心中猛地咯噔一响,绿水营是天牢!聂丹就这么被赵超收押了?!糟了,还好昨天晚上没去触赵超的眉头。 诸人议论纷纷,有不知二帝驾崩消息的,便朝旁人询问聂将军犯了什么事,却无人敢应答。游淼寻思片刻后道:“这么说,各位大人早朝时请勿冲动,一切待得虎威将军归朝后再说。毕竟咱们都不知内里详情,也不好朝陛下询问。” “是这么说。”谢徽慢条斯理道:“聂将军那处,还劳烦游大人多转圜了。” 游淼点头,抬眼看了众人,知此处官员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又叹了口气。就在这时,殿上金锣响,也比平日提前了一刻钟,百官便纷纷出去,上殿入朝。 早朝中赵超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二帝的死讯。 “本以为不日间便能卸下肩上的担子……”赵超双眼通红,悲切不胜,沉声道:“如今骤闻噩耗,朕不知如何是好……” 李延也是悲从中来,低声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群臣脸上表情十分复杂,都在观察赵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上肃静,百官眼睛通红,林正韬出列道:“陛下,未知太上皇与新帝为何得病……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赵超叹道:“父皇早在北方之时,便遭鞑靼折磨,落下一身病,皇兄身体本已抱恙,据信使禀告,出祁山过清河时,皇兄回到故土,喜不自胜,勉强出游,徘徊溪畔,被毒蛇所啮。虎威将军赶至施救,奈何蛇毒猛烈,回天乏术……当夜皇兄便西去。父皇抱病多年,知皇兄死讯时,夜半咳血而亡。” 群臣耸动,林正韬又问:“陛下,派去跟着的人,如何能让人自行出游?当时是谁跟着?中的什么蛇毒,又是在何处中毒?” 游淼有点意外,林正韬素来与他不和,但每次朝上发言,都并未抱有私心。如今竟敢当廷询问赵超,说出了百官不敢说的话,这御史确有铮铮铁骨。 “目前尚不清楚。”赵超答道:“唯有待刑部侍郎谢权归来,再行询问。” 赵超叹了口气,说:“今日早朝便到这里罢……” 孰料这个时候,游淼却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 赵超神情一动,游淼眉毛一扬,问道:“臣有一事不明白。” 游淼这一问,令朝上众人与赵超同时心里打了个突。游淼却是想得清清楚楚,今日不站出来表态,自己势必将无颜再去面对聂丹。谁当皇帝是一回事,谋杀父兄,毒死太子又是另一回事。游淼可以容忍赵超逼太子禅位,毕竟那是自保之策,游淼也将希望寄托于赵超身上,期待他能收复中原。 然而弑父杀兄一道,令游淼无法接受,他甚至不停地说服自己,赵超不会是这样的人,他也抱着这最后的希望,期待在早朝上求证,赵超向他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李翰林肩负出使之责。”游淼朝李延道:“为何签订文书后,不亲自前往大安,迎回北方二帝,而是留在祁山北部大军中,让虎威将军与谢权前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合常理。” 李延脸色一变,却在顷刻间恢复镇定:“这是陛下权衡后的决定,李治锋乃是犬戎出身,有他前去与鞑靼交涉,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谢权更是精于谈判,游大人,你还有什么问题?” 游淼冷冷道:“既然迎回二帝,你为何要亲自回宫报信?不在前线护送二帝归来?” 这话一出,朝中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赵超却接过话,替李延答道:“是朕召他回来的。” 游淼问:“为何召他回来?” 赵超:“朕有事与他相商。” 游淼:“何事相商?” 刹那早朝上剑拔弩张,游淼这话几乎要顶到赵超脸上去了,赵超强忍着怒气,不住发抖,颤声道:“游淼,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游淼淡淡道:“臣只是不明白,李翰林为何会连夜回来而已。陛下恕罪。” 早朝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几乎所有官员都屏着呼吸,谁也料不到游淼竟会在这种时候,直接朝赵超发难。若说二帝之死对谁最有利,无疑就是对他游淼,若是说谁最不会去质问赵超,自然也是他游淼。 但游淼就偏偏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将了赵超一军,同时也震慑了文武百官,一身血性之气无畏无惧。 游淼一躬身,心里已有判断,定是赵超下的手无疑,将李延提前召回,一是为了把他召回来让他脱身,以免事发后不得不朝他问责,甚至斩杀以平民愤。二,李延必然在谋杀二帝一事中,充当了主谋角色,不在得手时第一时间朝赵超回报,赵超简直寝食难安。 而游淼在清晨恢复了镇定后,瞬间就抓到了细节蹊跷,当廷问得赵超无法做声。 百官无人开口,一时间都看着皇位上的赵超。 赵超静了许久,终于道:“朕是想安排李翰林,筹备退位事宜,让新君接手。商量待得皇兄回来,再如何功成身退。” 游淼本已不愿,也不能再问下去,闻言便点了点头,沉声道:“陛下肩上的责任,只怕是交付不掉了。”说毕又叹了口气。 游淼终于还是选择了退让,至少不要在廷上逼得赵超太过。然而林正韬却不放过他,又问:“陛下,臣也有一事不明。若是商议退位之事,当寻政事堂与礼部,纵是要拟诏书,翰林院也非是李大学士做主,何必要让李翰林提前回来?” 这一句登时刺痛了赵超,赵超冷冷道:“李延最知朕的心意,何如?!” 林正韬又道:“那么,又不知昨夜天下兵马大元帅,护国大将军聂丹,究竟犯了何罪,被投入绿水营天牢?” 赵超刹那色变,游淼暗道糟糕,这话就连他也不敢问,然而林正韬居然就这么问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朝林正韬使眼色,林正韬却丝毫不惧,冷冷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聂帅无过有功,一国大将,说关就关,未下诏,未列罪,四品以上官员,若获御赐之罪,也需朝群臣公布,陛下要如何朝天下人解释?” 这么一来,局势再次僵住。 赵超显是怒不可遏,冷冷道:“聂丹妄图行刺朕!不将他投入天牢,今天你们就见不到朕了!” 石破天惊的一语,游淼险些要晕了,今日早朝上,事态几乎是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赵超一说出这句话,无疑是将聂丹打成了逆贼。若要坐实此罪,不仅对聂丹,还是对天启全国,事态都不堪设想。 “陛下。”谢徽终于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 “陛下请息怒。”刑部尚书林洛阳也上前一步道:“聂将军为国为民,从未以权谋私,可见其忠心耿耿。他毫无行刺的动机,只怕是一场误会。臣以为,陛下不如将聂将军召进朝中,当着臣子们的面问个清楚,也好向天下人既说聂帅动手谋害,也应拿出理由来,才好安天下人的心。” 赵超气得直发抖,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碰上这种局面。 “假以时日,朕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赵超道:“今日到此为止,退朝!” 赵超起身,走了。 殿内死寂一般的沉默。 (四) 游淼下朝来,只觉一片混乱。 众臣都看着游淼,游淼勉强笑笑,点头。 谢徽认真道:“眼下之计,该如何是好。还想问问游大人的意思。” 游淼看着周围的文官们,一时间竟是觉得有点荒唐,曾经他们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可碰上这件事,却是所有人都站到了一起。 平奚开口道:“首先要保住聂将军的性命,否则天启……危矣……” “各位大人是否想过。”林洛阳道:“此事会不会是鞑靼人的反间计?” “也有可能。”谢徽点头道。 其余官员沉默,游淼叹了口气道:“陛下不会杀聂将军,此事我可担保。” “若真要杀。”林正韬叹道:“说不得身家性命,一齐押上去保他罢了。” 正说话时,李延脸色铁青,从角门中出来,匆匆经过午门,看也不看聚在一处的群臣,径自朝宫门外去。游淼心里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次他是与李延彻底翻脸了。他没有料到李延会朝赵超出了这么一条毒计,也没想到赵超竟会相信李延。 一切或许也就像赵超所说那样,他只是想把自己摘出来,而李延,却又正好当了这个替死鬼。 游淼道:“各位大人,请先回去罢,此事不可再提。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这话终于说了出口,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治赵超的罪?太子与太上皇已经死了,就算将赵超收押论罪,也再找不到人来替他。自今日早朝起,笼罩在诸人头顶的乌云与绝望,正是缘此而生。什么事情不怕正义渺茫,而是在伸张了正义之后,一切都付诸东流。 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众官员只得叹息,各自离宫。 游淼在回政事堂的路上,想到平奚与林洛阳等人,看李延的目光,忽然又想起了出使前,他们几个聚会时,谢权说的话。平奚等人是不清楚内情的,也不知道游淼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游淼便马上吩咐,将车赶去兵部。 到得兵部时,平奚与林洛阳,秦少男三人,正在后堂内,游淼不让通报,直接便进去了。三人一见游淼,脸上便微有尴尬。 游淼也不啰嗦,直接就解释道:“当初我说我有办法,并非指弑君之事,而是想让太子禅让。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昨夜没入宫?”平奚问:“听说聂将军与陛下打起来了。” 游淼至此才知事态严重,摇头道:“没有。” 秦少男叹道:“是李延与谢权的安排,那天说完之后,我才觉蹊跷。” 秦少男一说,游淼登时也觉蹊跷,这么说来,谢权已经是李延的人了?这件事里,只怕谢权也无法置身事外,那么李治锋呢?他是否知道?游淼暗暗后怕起来,万一连李治锋也听赵超的话,便所有人都被卷进去了。 平奚看游淼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道:“你别多想了,一切等李治锋回来再说。” 游淼只得点头,长吁一声,让众人静观其变,回了政事堂。 当夜,游淼朝政事堂分说了此事,诸给事中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只有唐博略觉蹊跷,但也没有询问。数夜里众弟子给孙舆轮流守孝,过完头七后便要送棺出殡,以免与国丧撞上。 游淼守灵之时,一直等着赵超给他的一个解释。他假设了许多个可能,但无论哪个可能,他都无法接受赵超的欺骗与背叛。料想聂丹比他自己更怒。第二天起来时,乔蓉找到政事堂内,两眼通红,什么也没说,游淼一眼看去便知道了。 游淼:“他性命不会有碍。” 乔蓉:“我知道,他亲口说的,前天夜里,他说进了宫,多半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还说他是自愿进去的,只要他被治了罪,百官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猜他多半一时三刻,也不愿出来,你不必为他求情。” 游淼十分愧疚,乔蓉又道:“姐知道你们都不容易,但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能递点东西进去不,给他捎点吃的,穿的,再带点铺盖过去。” 游淼道:“你回去准备,我想想办法。” 游淼知道赵超不会杀聂丹,但也不打算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去见他,毕竟早朝之后,所有人都成了赵超心里的箭靶子,或许自己也引起了赵超的猜疑。他一去找聂丹,赵超马上就会知道,更会猜他们说了些什么。 乔蓉见游淼脸色不太好,便问了些话,游淼倒是不怕乔蓉,毕竟彼此在一起多年,乔蓉不可能出卖他,便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乔蓉听得无奈唏嘘。 “我是女人,家国大事,是不懂的……”乔蓉无奈道。 游淼笑笑,说:“有的时候,女人比男人更深明大义。当年我也钦佩李延的媳妇,只没想到,如今与李延落得个这般境地。” 乔蓉又道:“你结义兄长一直很器重你,找他把话说开,他是个豁达英雄,不会与你计较,安心罢。” 游淼苦笑点头,两人到了御林军大营。 天牢由御林军亲自把守,而御林军的统领正是唐晖。游淼先是找到唐晖,唐晖也没说什么,将腰牌给了游淼。毕竟以两人的交情,不需要再说连累一类的话。 游淼带着乔蓉进了大牢,内里阴暗潮湿,耗子跑来跑去,有一股酸臭味。沿路走去,不少牢房里都空着,这里是扬州司从前关押犯人的地方,后被改成了新的天牢。然而赵超当政后,虽说并非升平治世,用典也未曾过苛,是以天牢几乎没有什么犯人。大部分的死囚都被关在了刑部的大牢里。 游淼走过狱底长廊,忽见一大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坐在角落里抓虱子,吓了一跳,天牢里居然还有人? “游大人?”那人也颇意外,笑道:“怎么朝这里来了?” 游淼认出那人竟然是涂日升,暗道自己居然把他给忘了,年前批了次秋后问斩,又顺延了一次,料想便将涂日升关着。走廊尽头,聂丹却道:“你回去,我不会与你说话。” “聂大人。”乔蓉道。 “乔姑娘?”聂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了?” 乔蓉到铁栅旁,将准备好的衣物递进去,游淼拿出狱卒给的钥匙,打开牢房门,让乔蓉进去,乔蓉摆开吃食,淡淡一笑道:“我来陪聂大人喝酒。” “哈哈哈。”聂丹反而笑了起来,莞尔道:“来,喝。” 游淼倚在栅栏一旁,聂丹打量游淼一眼,说:“你也来喝罢,四弟,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今天大哥,依旧还是你的大哥。” 游淼道:“我喝不下,你俩喝罢。” 说毕游淼到走廊前端去找涂日升说话。涂日升笑道:“那边那位就是战神聂将军?” “是啊。”游淼笑道:“闻名不如见面?” 涂日升笑笑道:“确实如此。” 游淼道:“近来过得如何?” 涂日升遗憾道:“十足无聊,只盼有个人说说话。游大人,你没兑现承诺。” 游淼乐道:“我怎么没兑现承诺,当初我只说能保住你性命,可没说别的。” 涂日升暧了口气,转了话头,问道:“被关了一年,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去么?” 游淼道:“等罢,等个天下大赦,说不定有机会。” “我看难。”涂日升道:“外面怎么样了?” 游淼道:“大家都有田地种,有饭吃了。” 涂日升:“你可不许骗我。” 游淼:“我巴巴的特地跑一次天牢来骗你?” 涂日升一想莞尔,答道:“也是,都说当今陛下是圣明天子,连我都不杀,可见是体恤官员的。” 游淼叹了口气,想到赵超种种,没有接话。不片刻乔蓉过来,朝游淼道:“你大哥让你过去喝杯酒。” 游淼以眼神询问,乔蓉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游淼便起身过去,聂丹便给游淼斟了酒。 “你姐都说了。”聂丹道:“喝一杯罢,四弟。” 游淼便道:“大哥,你不可使倔,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聂丹苦笑,两人一饮而尽,聂丹摆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酒甚烈,游淼喝完之后喉中火辣辣的。 “来日若胡人南侵。”游淼喃喃道:“大哥你终究还是得出兵打仗,不能坐视不理。” 聂丹不语沉吟,叹了声。 “我本想余生就在此渡过。”聂丹低沉,有力的雄厚声音在牢中回荡:“可如今大哥又觉得不甘心。你说,四弟,大哥当初来找你,与你结义,你怪不怪大哥害了你,害了二弟与三弟?” 游淼一怔,半晌不得言语,鼻子一酸,哽咽道:“怎么会?从未怪过你。” 聂丹叹道:“事到如今,已脱出你我控制,你不必再自责了。纵是一生料敌如神,步步为营的孙参知,也有不能掌控之时,人力终有穷之时。三弟登基之日,你给他的一封信,写得很好。上畏苍天,下惧万民。不仅身披黄袍,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是如此,你我身为人臣,亦应如此。” 游淼默默点头,知道聂丹也是在劝他。既然走到这般地步,聂丹与赵超自然是恩断义绝,谁也不会与一个杀兄弑父的人结义,不管是天子还是乞丐,这与他的地位无关。 在那一刻,游淼也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意。 “大哥保重。”游淼道:“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不可再来看我。”聂丹极低声道:“也不可纠结众臣为我求情,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发动朝中清洗,这些事,这些人,他都分毫不差记在心里。你若想保住自己,保住二弟,便听大哥一句,示弱,归乡。” “韬光养晦。”聂丹道:“明哲保身,此时的时局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切记。” 游淼心中一动,神情复杂难言,看着聂丹。 当天离开天牢后,游淼到御林军营中去还了次腰牌,唐晖问道:“聂将军怎么说?” “没有说。”游淼道:“让我们不要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唐晖缓缓点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在牢中待得越久,陛下便越难朝群臣解释……”唐晖叹了口气,又道:“各有各的难处。” 游淼回到政事堂,当夜辗转反侧,在铺上躺了一夜,思考赵超的话。这一刻,他已有心灰意冷之意,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聂丹提到结义时的那句话,令游淼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切恍若隔世。那年他在山庄里自在快活,与豪气干云的聂丹,笑谈风声的赵超,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的李治锋结成兄弟。 而如今,却成了这么一番景象。 正回忆着时,却听外面宫人传话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一趟。” 门外的穆风道:“我家老爷睡下了,这些天里正病着,进不了宫。” 当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那宫人竟是不敢得罪穆风,只得走了。 游淼想来想去,打定主意,明日就辞官走人,回山庄去等李治锋归来。不欲再为赵超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或许自己走了,也能给彼此少掉点麻烦。否则闹到最后,闹成聂丹这幅模样,只是徒惹不快而已。 有时候一种冲动只要萌生,便会不可遏制地令人想去付诸现实。辞官的主意一出现,就算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当初为的是与聂丹的承诺,为的是新朝初建,风雨飘摇之际,游淼才接过这副重担。 但如今,看赵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游淼便乐得撒手不干了,都说他是中流砥柱,可连守卫国家的战神都能入狱,认真说起来,没了谁,都是一样的。大家还不是照样地过。 而李治锋,若愿意带兵,便依旧在扬州带兵,反正与鞑靼的和谈议定,至少三五年内,不须再出兵打仗了。李治锋的职位也只是个闲职,完全可以回家,两人过过小日子。 游淼渐渐睡着,脑子里还翻来覆去地想,想他的山庄,这些年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逐渐迷恋起山庄里的生活,恨不得明天,不,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窗外又有人叩门。 这次穆风没有吭声,赵超低沉的声音道:“游子谦,我进来与你说说话。” 游淼蓦然惊醒,背上尽是冷汗。 赵超推门而入,游淼马上起身,要去点灯,手腕却被赵超攥住。 “坐下。”赵超那声音里带着威严,游淼心中忐忑,意识到赵超若要动粗,自己是打不过他的……从前尚未碰过这种情形。只不知道赵超要说什么,听他黑夜里的口气,很可能在发怒。 本来最理直气壮的,应当是游淼才对,但赵超这么一出现,自己的气势反而怯了三分。 游淼忖度再三,淡淡道:“陛下请说。” 赵超叹了口气,说:“你在生气,对不对?” 游淼:“臣不敢。” (五) 这一次,双方都感觉到了。素来私底下只要没人的时候,赵超与游淼从不君臣相称,只是“你”啊“我”地叫。然而这次游淼不打算再与他当兄弟了。 “大哥昨夜与我割袍断义。”赵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失望。” 游淼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明日就辞官回家去。” 赵超在夜里呼吸一窒,游淼缓缓躬身跪地,行了个大礼。 “当年聂将军将我,将李治锋叫到一处,为的是收拾这残破河山,重振天启。如今北方虽未定,战事却已有转机。陛下也用不着我们了,子谦能做的事有限,不想再讨陛下烦心。” “你……你……”赵超喘着气道:“游子谦,你好大的胆子……” 游淼沉默。 赵超终于彻底怒了,喝道:“我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临了还想把你从这事里摘出来!你就这么对我!” 游淼冷冷道:“什么事?有什么事,需要把我摘出来?陛下既用不着我,又何必这么对我?” “谁说用不着你了?”赵超颤声道,他终于知道这次闯祸了,不仅聂丹,连游淼也彻底心灰意冷,他就像个小孩闹出了自己无法收拾的烂摊子,紧接着一错再错。 赵超道:“游子谦,你别这样……” 游淼沉声道:“天地君亲师,我已背叛了我的先生,背叛了大哥,鞍前马后,为你打点一切,你吩咐李延为你办那些事时,自当知道我的立场。我不可能再为一个弑父杀兄的人效命。” 赵超蓦然静了。 游淼道:“陛下,臣明日就会辞官告老,李延想必能效陛下肱股。” 赵超冷笑道:“好,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告诉你,游子谦,这是你自找的,你别以为你走得了……” 游淼淡淡道:“陛下不如把我,把李治锋也关进去?这么一来,我们都不负聂大哥所托了。” 赵超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案几,冷冷道:“你给我等着。” 赵超摔上门,扬长而去,游淼起身,坐回榻畔。 游淼长叹一声,外面穆风道:“老爷。” 游淼嗯了声,说:“没事。” 穆风道:“要不咱们趁今天晚上就回去罢。” “不碍事。”游淼安慰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赵超嘴上是这么说,但游淼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打入大牢,否则李治锋一回来就要找他拼命。游淼、聂丹、朝中所有大臣的态度,都让赵超彻底走进了一个孤立的境地。 为君者,也是需要有教训的。或许赵超在下这个决定,让李延暗中谋害二帝之时曾经考虑到朝廷对此的强烈反弹,但他仍然做了。既然做了,就要为自己当初的考虑负责。 游淼不可能再护着他,这些年,这些事,都是他护出来的,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什么事都挡在赵超前面,为他切身考量,截断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现在,就让赵超自己去负责罢。 赵超走后,游淼无论如何睡不进去了,便起身到孙舆书房中去,写下辞官的奏折。天明时着穆风去墨烟楼里叫了几个小厮过来,将孙舆留给他的书装车,送上江波山庄去。 晨钟响,唐博进政事堂,却见游淼等在院中。 “唐兄。”游淼递出自己的折子,说:“烦请你今日早朝时,递呈陛下。” 唐博接过,打开折子,神色一动,又看游淼,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 “先生丧期未过。”唐博道:“何不等发丧后再回去?” 游淼道:“头六晚上,我会回来,一同为先生发丧。” 唐博叹了口气,说:“听说李将军已扶灵归来,到扬州了。” 游淼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唐博又道:“你走了,政事堂怎么办?” 游淼道:“唐兄可领政事堂,其余的事,想必陛下已心中有数。” 唐博又问:“参知政事一职,仍未有定数。” “先生留下的遗书中。”游淼道:“参知政事一职可空缺,或由谢尚书调任。” 唐博神色一凛,眯起眼,缓缓点头,游淼知道孙舆死后,赵超一定放过风声,毕竟他要行假造遗嘱之事,先行探探众臣口风,是以与唐博听到的消息不符。唐博又道:“聂将军入狱,游大人归隐……” “涂日升可与唐将军配合领兵。”游淼道:“其人能治十万农民军,必有些本领,唐晖也曾荐过此人,只是陛下心有芥蒂,方一直搁置。” 唐博唔了声,游淼作了个“请”的手势,唐博便拿着折子,朝游淼一拱手,道:“游大人,保重。” 游淼笑笑,白云苍狗,晨光熹微,忽然有种一身轻的感觉。 他在政事堂后院中喝茶等候,侧旁就是孙舆的灵堂,不知孙舆现在若还活着,会不会采取与自己一样的行动。以孙舆的脾气,最终不是入狱,就是告老辞官。如今游淼只是代他完成了他来不及做的那件事而已。 “老爷!” 早朝未过,程光武便冲进政事堂来,脸色大变道:“咱们家将军被打入大牢了!” 游淼猛地一惊,蹙眉道:“什么?” 赵超还真的敢做!也是游汉戈听得户部官员的风声,急匆匆前去墨烟楼告诉程光武,程光武又奔来报信。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下了马车,平奚一阵风进来道:“游淼!你究竟在想什么!” 游淼马上示意平奚稍安,难以置信道:“我才要问你,你们在想什么?他就这么把李治锋打进刑部大牢了?你们就没人求情?扬州军呢?” “扬州军分两部。”平奚道:“一部驻守前线,另一部在城外等着,现在消息都封锁住了,但不出今夜,一定会传出去。兵部现在已经全知道了!聂丹被收监,现在李治锋又被押进刑部,城外大军一定会哗变!” 游淼简直是头昏脑涨,他根本没想到赵超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今天下旨封锁城门。”平奚又道:“唐晖将军说不妥,让我先来问过你意思。要么你随我出城,先去安抚了李治锋的军队再说?” 游淼:“等等,你让我先想清楚……他用什么罪名让李治锋入狱的?” 平奚道:“监护不力,致使二帝驾崩……” 游淼冷笑道:“这是想把罪名推到李治锋头上了?” 平奚又道:“朝中百官不服,闹着要开棺。现在早朝还没退,都不让陛下走。谢权也进牢里去了。我是抽身出来的,你必须现在给个主意。” 游淼抬眼看平奚,问:“你想要什么主意?” “聂将军呢?”平奚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与李治锋先放出来。唐博说,让我来找你,政事堂内出一道诏书。” “然后呢?”游淼低声道。 平奚看着游淼,大家都不说话了,彼此心下了然。 朝臣要问赵超的责——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这皇帝没法再当下去了。就连平奚等人,也与唐博达成了一致,现在只要政事堂出一道诏书,放出聂丹与李治锋。 那么城外的扬州军便会入城,掀起兵变。 “你忘了还有一个人。”游淼道:“唐晖的御林军是吃素的?” 平奚道:“唐晖是你救出来的,他听你的。” 游淼又上前一步,在平奚耳畔极低声道:“万一不听呢?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开城,放扬州军进来,他们听聂丹的。到时候与御林军打起来的话,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你们究竟是想兵谏,还是想废立?若要废立,废了简单,但还要立谁?” “英王赵和。”唐博也回来了,朝游淼与平奚道:“当年先生与聂将军,谢尚书便想过立英王为帝。如今英王还在夷州,只需加急密报,派李将军将他接回来,一切便可顺利进行。” “你拿什么罪名废立?”游淼勃然大怒道:“没有证据?你堵得住万民之口?” 唐博蹙眉道:“没有证据?文武百官就是证据!别说没证据,真心想要证据,谁拿不出证据来?!现在朝中已无人再服他!游子谦,你要想好!” 游淼道:“所以呢?你要捏造证据,昭告天下么?” 平奚与唐博都不作声了,游淼道:“没有证据,不要指望我会出诏书,要问罪天子弑父,先拿出证据来。何况我今日已辞官,已不再掌政事堂印玺。唐兄若已计划好,自行其事就是。” 唐博终究也不敢贸然下书,三人便在此处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又有一人来了,这次却是秦少男。 “陛下答应开棺验尸了。”秦少男道:“现在要怎么办?” 游淼忍不住好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朝我政事堂跑做什么?都回宫去。” “什么时候了!”平奚真是拿游淼没办法:“你还笑得出来?!” 唐博低声道:“游大人,奏折我给你拿回来了。今日请辞一事,不仅陛下不准,朝臣也不准。”说着将游淼的辞官折子掏出,递给游淼,又道:“我与平尚书这就回宫去,看看验尸结果如何。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的,至少这份诏书,你必须出完才能走。” 游淼深吸一口气,疲惫道:“知道了,都去罢,回去。” 秦少男忽然开口道:“游子谦,我问你一句话。” 游淼沉默,平奚与唐博二人正要离去,听到这话却都停下脚步。 秦少男道:“你说实话,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告诉我实话。这事儿是碰巧,还是计划好的。” 游淼道:“实话说罢,这事我早有打算,本来出使的人是我,让太子禅让。不料中途移交给李延,来了这么一出。” 唐博又道:“所以真是他指使李延这么做的?” 游淼道:“我不知道。”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游淼喃喃道:“与他对聂将军的态度,还有昨夜来了政事堂一次的举动,不会是他的本意。何况你们的决定都下得太武断了,万一此事真想前线奏报中所说呢?李治锋难道会没有发现?若此事真乃天意使然,谁又能做主?” 游淼抬眼看数人,又道:“诸君请便。” 游淼心道赵超,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了,临到这个关头,仍是得保你一道,不为别的,只为你在延边与蓝关下的两次救命之恩。 唐博离去,游淼索性也不去刑部了,反正李治锋进去,谁也不敢动他,事关重大,反而是城外的扬州军得速度稳住。游淼沉吟片刻,唤来程光武,让他出城一趟,快马加鞭,回山庄去拿点东西,顺便看看城中动向,又将官印给他,让城门放人。 接着便在政事堂内等候。 午后,全茂县开始戒严,游淼知道这是唐晖的安排,但戒严一个茂县能有什么用?该反的迟早要反。 午时,唐博回来了,一脸死灰。 “验尸如何?”游淼问道。 唐博答道:“与奏报所述无异。” 唐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回厅堂内去,游淼知道,这场险些开始的叛变,终于成功地稳下来了。 或许众臣也知道验尸验不出手脚来,才会有早上那一说,然而最好的时机已过,现在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推翻赵超。游淼想起早上的情况便心里后怕,若换了个小孩儿上去当皇帝,朝中必然又成为士族争夺利益的地盘。到时权臣把持朝政,只怕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游淼换过衣服,到孙舆的灵堂前去跪下。 “先生。”游淼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你已离世,无人再对我耳提面命,一切唯有出自学生本心……” “……余下的,就看国运造化了。”游淼喃喃道:“学生只能担保,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日不会后悔。” 游淼恭恭敬敬,三叩首。继而着程光武捧了个匣子,出政事堂去。 “游大人。” 临走时,唐博却是追了出来。 唐博问:“游大人往哪里去?” “进宫。”游淼道:“亲自递辞官的折子。” 唐博道:“如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建议游大人还是先留下来,以观后效为宜。外面两万扬州军还在等,今日之事,还未了结。” 游淼摆手道:“最迟今夜,大军之事可解,不必担心。” 唐博在那处看着游淼离开,心里百感交集,实在不是个滋味。 游淼却早已胸有成足,让程光武驱车,直接从刑部门口过,到了皇宫后门,让人通报,内侍马上过来,言道陛下有请。 孰料游淼却在御花园里停下了脚步,将手中匣子交给内侍,说:“你替我将这东西交给陛下。我不进去了。” 内侍道:“陛下正独自在御书房,传游大人见一面。” 游淼道:“我不觐见,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内侍只得接过匣子与奏折,送进了御书房。 赵超疲惫不堪,接过折子扔到一旁,说:“你让他进来,朕朝他担保,绝对不会难为他,只是有事想找他商量。” 内侍躬身应了正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赵超打开游淼递来的匣子,拆开绒布,见里面包着一颗臼齿。 那是当年赵超为游淼挨的打,打落的槽牙。 赵超沉默了很久很久,日渐西斜,傍晚的阳光射进御书房,被窗格割成支离破碎的小块。 赵超坐在龙椅上,犹如一座泥塑。 游淼则坐在御花园的栏杆上,眺望院中。 直至天色转黑时,内侍带着手谕过来,交给游淼。 内侍道:“陛下吩咐了,请游大人办完事后,务必与李将军回来宫里一趟,陛下有要事相商。” “嗯。”游淼随口应了,接过手谕,出宫前往刑部。 (六) 刑部灯火通明,游淼一进去,刑部侍郎便马上迎上来。 “游大人。” 各人都知道他必定会来,游淼也不啰嗦了,问:“李治锋呢?” “在后院厅堂上,正在与尚书大人喝酒。” 游淼心道你这家伙,老子忙得两眼一抹黑,你在这里和林洛阳喝酒,见了李治锋便想给他一拳。然而转过长廊,真正见到李治锋的那一刻,却鼻子发酸,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奈何都无法出口。 李治锋一身戎装,仍如初别之时,坐于刑部后院花园的石桌前,一手按膝,一手拿着酒杯,听到脚步声时便说:“他来了,我走了。” 林洛阳起身相送,游淼两眼发红,也不避人,冲上前去,扑在李治锋怀里。 月明千里,月光下,游淼与李治锋紧紧抱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那一抱,已说清了彼此心意。 林洛阳在旁站得甚是尴尬,说句什么罢,也不是,不吭声罢,也不好。 游淼把头埋在李治锋肩前许久,末了方颤声吸了口气,将手谕扔给林洛阳,说:“人我带走了。” 林洛阳点头道:“慢待将军了。” 李治锋点点头,与游淼携手出来,游淼忍不住又将他大手牵起,凑着闻了闻,就是那熟悉的肌肤气息。良人罢远征,一去年余,如今终于回家来了。刚出得刑部大门外,李治锋却又将游淼拥入怀中,死死抱着他,说:“想死你了。” 游淼发疯地揉他,摘了他的头盔扔到一旁,亲他的脖颈,以脸在他脖畔蹭,李治锋一身汗味,那感觉却令游淼无比的舒心,无比的安全。 李治锋说:“先去见老三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没什么好问的。”游淼冷冷道:“我对他彻底死心了。” 李治锋淡淡一笑,说:“你生他的气了?” 游淼这才想到前因后果,但好不容易等到李治锋回来,别的他都不想说,至少先搁个几天,便道:“不谈国事,先回家住着再说,这烂摊子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给他收拾了……唔……” 正说话时,李治锋又吻了下来,与游淼火热的唇舌交缠,游淼被吻得恨不得就在大街上扒了李治锋的铠甲,与他来那么一次。但就在急着回去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刑部大门口。 内里揭开车帘,却是赵超的声音。 “上车。”赵超说。 李治锋道:“正有话要问你。” 赵超不耐烦道:“会给你一个交代,先上来再说。” 游淼叹了口气,没料赵超竟是追得这么紧,但既然是答应了放李治锋出来,也答应了自己辞官,别的必定不会生出变数,只得与李治锋暂且上车。 车上,游淼道:“有什么话说?” 赵超低声道:“让你看个东西,到了你就知道。” 游淼蓦然警觉,赵超这个时候来找,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该不会是把他们骗进大牢里吧?但应当不会,若是要对自己不利,没必要等到李治锋来了再动手,刚才在御花园里,肯定就先下手把游淼抓了。 李治锋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游淼,游淼便不易察觉摇头,让李治锋不要轻举妄动。 赵超的车将他们带进了皇宫。 下车后,赵超径自进了灵堂,朝外面吩咐道:“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与李治锋进去,那一刻,游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赵超的语气平静得像个死人,低声朝李治锋道:“二哥帮我个忙,把棺材打开……” 灵堂内灯光昏暗,纱帘后映着三人的影子。一股诡异的阴风闯过,游淼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个棺材被推开,里面是太上皇赵愗。赵愗在北方呆了许多年,已枯干不似人形,手上布满伤疤,嘴里衔着一枚夜明珠,额上带着玉。赵愗死前似乎是剧烈咳过一次的,应当是哮喘,死前气接不上来的人,脸上都会变成乌青色,容貌恐怖。 赵超想证明什么?游淼心里咯噔作响,赵超想证明,自己没有下手杀父亲么?看这模样,赵愗确实是病死的。 第二个棺材盖被推开,太子的尸体上蒙着白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脚踝肿胀,留有被蛇啮咬的齿印。游淼看得出那脚踝断过一次,显是被鞑靼人给折磨的。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太子在死前,被蛇咬过。却并不能排除被谋杀的情况。 “好罢。”游淼退让道:“我相信,不是你安排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赵超沉声道,继而将白布揭开,露出太子的面容。 游淼刹那呆住了。 赵超问李治锋:“你接回来的,确定是这个人?” 李治锋微微蹙眉,点头。 游淼彻底傻眼了,太子被掉了包!这不是太子! 虽然满脸风霜,死前也因中了蛇毒而脸上痉挛扭曲,尸体甚至睁着眼睛,但那眉毛,那脸,肤色,五官,却都不是太子!是谁把太子掉了包?! 接下来游淼想到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真正的太子去了哪里?! “不会罢。”游淼道:“怎么会这样?” 李治锋诧道:“有什么问题?” 赵超将棺盖合上,说:“这人不是我哥。你确定鞑靼人交出来的是他们?仔细想想,你从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李治锋说:“你的手谕上,让我不要过问此事,全是谢权操办的,我在鞑靼军营中时,未曾见过他们的人。” “谢权说了,是我父皇带着我哥,乘坐马车过来的。”赵超说:“一路上,他们见过面没有?” “怎么没有见过面?”李治锋道:“他们天天在一起,在一个马车里。” 游淼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忙道:“等等,这也太……” 三人沉默不语,站在灵堂内。 短短瞬间,游淼想到了个中内情,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游淼:“这是你父皇安排的。” 赵超点头道:“我开始也怀疑,鞑靼人扣下我哥,派了个无干紧要的人来冒充太子。但这很容易发现,只要一回来就会被拆穿,贺沫帖儿不至于会做这种无聊事。二哥也说了,既然我父皇和这个冒牌货每天都呆在马车里,那么就必定是他俩商量好的。” 游淼深吸一口气道:“对,他……什么事情都料到了。” 赵超黯然道:“我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李治锋没有见过我哥,认不出来。谢权也没见过他。派他们俩去接人,是最大的问题。若是换了你或李延亲自去,就会好办得多。” 游淼摇头道:“未必,你父皇既然要瞒你,一定作了周密布置,或是让太子装病不见人,这样才能瞒过所有人。” 赵超道:“回来的路上他们确实在装病,告知全军得了风寒。我也不瞒你了,确实是李延让谢权下的手,谢权现在顶了督护不力的罪,正在牢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游淼问。 赵超道:“你,我,二哥,李延。” 游淼明白了,难怪开棺之时,太子的身上蒙着白布,李延显是早已算好群臣会要求验尸,是以先一步作了手脚。 “也不会是李延掉的包。”游淼道:“时间对不上。”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没有必要。”赵超道:“这件事我连李延都不信,是让谢权去办的。” “你让他把毒蛇放进马车里去?”李治锋问道。 赵超一点头。 李治锋又道:“你父皇呢。” 赵超道:“谢权下的手,扼死了他,他临死前很平静,知道难逃一死。” 李治锋神色复杂,看着赵超。 “你不是好东西。”李治锋道。 “是。”赵超点头道:“你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事万一出了差错,最惨的结果会是谁?!” 赵超急促喘气,说:“你们所有人,包括游淼,都想护着我,这我知道,可你们都想周全,凡事哪有周全的?你能保证我哥禅了位后,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啪的脆响,游淼毫不留情地甩了赵超一耳光。 “所以呢?!”游淼道:“凡事既无法周全,你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甚至不惜朝自己的父兄下手?!来日你坐在皇位上,若是怀疑谁对你不利,是不是要先诛其九族,以免有异变?!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世间万事都无法周全。”游淼冷冷道:“这话不假,可不周全有不周全的应对,聂大哥带兵打仗,哪一次是所料周全的?我为你变法出征,哪一次是周全的?不愿冒险,何来旷世伟业,稳固江山?!凡事要等到周全再去办,你这朝廷,你这国家已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有勇之人自可担负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了所有的后果与异变。只有懦夫,才凡事怕头顾尾,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危险。当年你带兵出征高丽,勇气尚存。如今当了几年皇帝,成日就生怕有人觊觎你的皇位,连那点胆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游淼气得发抖,看着赵超。 “是。”赵超点头道:“我确实是懦夫,我怕,我总觉得不踏实,我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随时有人来杀我,推翻我……就这样罢。” 赵超倚着棺材,坐在地上。 李治锋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沉默良久后道:“游淼说得对。你顾虑的太多了,反而没有当年的勇气。” 赵超哽咽道:“我看不开,你们都看得开,大哥也看得开,来日该办的事办完,你们就都走了……可我放不下……” 游淼听到这话,心又渐渐地软了。方才打了赵超那一巴掌,手上兀自火辣辣地痛,心道这家伙的脑袋也真够硬的。自古臣子能掴皇帝耳光,找遍上下五千年,料想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当然把二帝抓去北疆,捆在鞑靼营中千掴万掴的胡狗们不算…… 游淼想了想,与李治锋交换了个眼神。游淼口气平缓了些,又问:“这人应当是个侍卫,手指是习惯握刀的。” 这么一提醒,赵超倒是马上想起来了。 游淼又道:“关键是,太子贴身的人里,是不是当场换走的人?也就是说,太子应当在北方归来的侍卫队里,下江南之后,这队人是不是少了?” 赵超道:“到祁山时,李延已经暗中查过了,这队人都是当年北军的俘虏,也是杂牌兵,和谈后,临时组起的一队,护送他们回南。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也认不得我父皇与皇兄。所以我皇兄才能与一个侍卫互换身份,连名册都没有。谢权接手的时候也未曾清点人数……” 李治锋点头道:“交接过后,我就以征北军护送了。你父皇半路下旨,说想回家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可以走了。沿路陆陆续续的就走了不少,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便一路跟在后面,今日也回了京城。” 游淼道:“中途跑了几个?挨个盘问一次?” 赵超脸色像个死人,说:“下午开棺验尸之后,平息了朝臣。我便以询问死因为由,挨个盘问过一次剩余的几人这事。路上回南时,有人经过中原,思念故乡,我父皇当场下旨,让他们归乡……毕竟回来了,不想下江南,回家寻妻儿老小,也是情有可原的。” 游淼道:“也不能怪李治锋,而且你父皇亲自下的旨,谁也没法抗命。” 赵超点头道:“没有怪他,此事谁也怪不了,只能怪我自己。” 太子跑了,事情便严重了,游淼仍在推断,太子会去什么地方。赵超这招实在太狠,老皇帝却更狠。 但朝好处想,弑兄这罪,勉强可以摘掉了,虽然赵超有这心,但太子没有死,也算完了游淼初衷。太子若是拿了二十两银子去逃命,浪迹天涯,自己过日子去倒是还好,只是这么一来,赵超势必无法安心,只怕晚上连睡觉也睡不着了。 朝坏处想,太子要东山再起,回来与赵超争夺皇位的话呢? 那便更麻烦了,所有人都可能将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怕就怕太子一直不露面,再次露面时,已做好了详细的布置,给赵超予以决定性的一击。 这事真是越想越头疼。 游淼只得说:“跑了也只好让他跑了,派点人去查,查得到就查,查不到……就只好……” 赵超点点头,游淼真是彻底没脾气了,你说当初让我去给你办这事多好?根本不会出这种问题,大家高高兴兴的,不好么?偏要相信李延,这下捅出来的漏子,谁也收拾不了。只有期望太子别这么不识趣,过个几天又回来找麻烦。 李治锋却问道:“还有事么?” 赵超疲惫道:“没有了,回去过你们的日子罢。” 李治锋道:“记得你答应我的。” 赵超闭上眼,倚在棺材边坐着,李治锋与游淼离开灵堂,赵超说:“如果我这皇位坐得稳,会记得的。” 游淼听得忍不住心酸,几次就想回去安慰他几句,然而有李治锋在,李治锋的魅力远远大于赵超与这破烂朝廷,自己便终于一狠心,跟着李治锋走了。 月下,两人共乘一骑,在晚春的风里驰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 李治锋像头狼般呜呜叫了几声,游淼倚在他怀里,险些睡着了。 “你知道他要这么做的?”游淼问道。 “猜到。”李治锋说:“但是没有问,他的信上求我,不管谢权做什么,都让我不要管,回来后他会给我个交代,这是我答应他的最后一件事了。” “哦?”游淼诧道:“你们约好了几件事?” “三件。”李治锋道:“一是为他带兵整治江南,二是打败贺沫帖儿,三是帮他解决北边的事。” 游淼道:“他答应什么时候借你兵?” 李治锋说:“十年之内。如果所料不差,我大哥也要南下了,到时候老三便有理由借兵给我,让我率军北上,与我大哥一战。” “又要打仗了。”游淼无奈道,现在他一听到打仗就烦,李治锋却笑道:“希望我大哥快点,再打一场,以后就再也不用打了。” “聂大哥还在牢里呢。”游淼道:“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李治锋说:“随他罢,他在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经历了这么多事,游淼赫然就看开了不少,山庄近在眼前,就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感觉稍稍变少了些。 这次乔珏没有冲出来迎接了,乔珏到夷州去,带着大笔银两,准备在夷州做点生意,买点胭脂水粉回江南来卖。士农工商,商居下品,游淼不止一次想给乔珏安排个官儿,然而乔珏却是喜欢经商,世间有人爱做官,自然也有人爱做生意,勉强不得他。 游淼与李治锋一并回家,小厮们早已在白天得了程光武消息,将家中收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到家时洗澡水备上,宵夜煮上,见的人都是一句:“少爷回来了”。其余自便,过得甚是舒心。 这一夜,游淼到家后却是不忙做别的,与李治锋同在一个木桶里洗了澡,李治锋身上添了几许伤痕,却都是轻伤,游淼伏在他肩上,手指摸过他健硕有力的腹肌,漂亮的腰线。低声道:“怎么带这么多伤?” 李治锋盘腿坐在浴桶中,漫不经心道:“打仗哪有不受伤的?这点轻伤算少的。” 游淼顺着他的大腿摸过去,握住他笔挺的分身,拇指在他硅头上按揉,低声道:“心痛。” “你瘦了这么多。”李治锋在他耳畔动情地说:“我更心痛。” 彼此呼吸了一口热气,以唇舌堵住对方的嘴。李治锋一手抱着游淼的腰,手指顺着他的臀部下滑,按进他的体内深处。继而猛地抱着他,犹如猛兽般地贯穿进来,游淼先是张着嘴喘气,继而眼前一片晕眩,被李治锋死死吻住,按在桶壁上,一下又一下,猛烈的冲撞汇聚成排山倒海的情欲冲垮了游淼的理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射出来的,更不知道李治锋犹如饿狼般冲撞了多少次,直到两人都心满意足,游淼仍迷恋地吻着李治锋臂膀的肌肉,而李治锋则犹如一头不知疲惫的头狼,轻轻地蹭着游淼的耳根。 水冷了,然而彼此肌肤摩挲的滑腻感,令游淼仍舍不得起身,李治锋便抱着他起来,自己赤裸着身子,以干布裹着游淼,就像昔年伺候他一般,为他从头到脚抹干水,擦干头发,穿上里衣,自己才换上衣服。 “等等。”游淼忽笑道:“今夜我来伺候你。” 李治锋赤身裸体坐在床边,嗯了声,饶有趣味地看着游淼。游淼却不动声色,将一条黑布蒙在李治锋眼间,李治锋的剑眉微微一扬,神色略动。 “你想做什么。”李治锋问。 游淼笑吟吟道:“你说呢?” 李治锋道:“想干我?” (七) 游淼蓦然笑了出声,抱着李治锋,在他瘦削的脸颊上吻了吻,又舔舔他的唇,朝下看,看到李治锋那分身仍笔挺翘着,足有将近一尺长,健壮的两腿犹如骏马般有力。方才李治锋不说,游淼倒是没想到,此时忍不住问:“我要想干你,你让干不?” “让。”李治锋道:“你要做什么都行。” 游淼又有想把自己衣服脱了,跨在他腰间,把自己交给李治锋,让他干个一晚上的冲动,然而这时候却正事要紧,笑道:“以后再说,先亲热会儿。” 游淼给他把半湿的头发挽到脑后,擦干他的全身,边擦边吻,不到片刻,李治锋一身又热了,显是欲望来了,激动得全身肌肤发红滚烫,伸手就要捞游淼来亲来滚,游淼却不让他抱,只是亲亲他,给他穿上里衣,单裤。接着便喊道:“来人!” 山庄内有小厮进来伺候,有人将浴桶抬了出去,擦干地上的水迹,游淼又指墙角箱子,说:“箱子里东西拿出来。” 李治锋被蒙着双眼,微微现出茫然之色,小厮们在房中忙碌,时不时听见几声笑,又有人拿着衣服过来。 长垣笑道:“锋管家穿这身好看。” 程光武打趣道:“什么管家,现在该叫老爷了。” 李治锋答道:“叫管家。” 游淼笑道:“大将军,今夜我们都是小厮,在伺候你了。” 小厮们一起哄笑,李治锋脸上现出两抹红晕,游淼笑呵呵地给他穿上袍子,长垣啧啧道:“少爷啥时候买的袍子?” 游淼道:“上次托小舅去苏州采购时买的,不错罢,都是上等的苏绣。” “少爷穿这件?”长垣又问。 “嗯。”游淼满意道。 李治锋什么也看不见,木偶般被人摆弄,游淼一手又在他胯间揉来揉去,不免尴尬。 李治锋蹙眉道:“换衣服做什么?” 游淼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小厮们足足忙碌了半个时辰,最后游淼道:“帽子不戴了,就这么罢。都出去。” “恭喜少爷。”长垣率先道。 程光武道:“恭喜少爷,恭喜锋管家。” 游淼将李治锋眉间黑布一解,布条落地。李治锋睁眼时被红彤彤的光一照,有点发晕,只见房中红烛流转,大红灯笼高挂,张灯结彩,顷刻间竟是成了婚房,而房外,十余名跟游淼的小厮齐齐作揖,笑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发封儿!”游淼道:“每人一两!今年春收,少爷大喜,全山庄免了地税!” 程光武等人大笑,挑着鞭炮出外,乒乓作响地放了,穆风,穆严二人从两侧关上了房门。 游淼笑嘻嘻转向李治锋,这夜珠联璧合,良辰美景。李治锋与游淼都是一身红黑相间的婚袍,彼此都是男儿装扮。 李治锋静静地看着游淼。 游淼侧过身,让他看镜子,两名新郎在镜中,直是绝配。 这一夜,李治锋仿佛又哑巴了,许久没有说一声话,三更时分,外头静了,游淼与李治锋坐在床边,李治锋取过剪刀,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游淼也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 “结发为夫妻。”李治锋低声道:“恩爱两不疑。” “嗯。”游淼嘴角带着笑,将两人头发绕在一处,打了个结,伸手放下帐子,笑道:“天作聘,地为媒,天地可鉴,虽说没有拜堂,但这结发夫妻之名,却是坐实了的。” 李治锋打趣道:“谁是夫,谁是妻?” 游淼莞尔,说:“你说了算,可以脱了,快!” 李治锋道:“我还想再穿会你们汉人的婚袍……” “不行不行……”游淼都快忍不住了,李治锋兀自好笑,解了婚袍,扯了里衣,将游淼扒了个精光,便穿着袍子裹着他,扑了上去。 这夜红烛至天明时分方燃尽,而游淼抱着李治锋,依偎在他怀中昏沉沉睡去。 翌日午后,游淼还没睡够,就被李治锋叫起床。 李治锋少有的会让游淼早醒,然而天明时才睡,这会也差不多了,虽然依旧没睡醒,稀里糊涂地被李治锋吻醒,游淼正伸手要抱,又想缠绵之时,却见李治锋看着他的双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很少出现的深情。 那是珍惜,怜爱与迷恋的目光,他们自相识那一天起,已过了足足六年的光阴,那目光触动了游淼心底最柔软之处。 “起来了?”李治锋问。 游淼懒懒道:“还想……睡一会……” 李治锋道:“新婚第二天要做什么?” “见父母,奉茶。”游淼乏味道:“你爹娘又不在这儿……” 李治锋笑道:“你爹在厅堂外等着呢。” 游淼当即又是一副啊老天……就不能让人消停会的神情。无奈道:“等多久了?” 李治锋道:“一大早就醒了。” 游淼只得道:“罢了罢了,先起来出去。” 门一开,小厮们一窝蜂地进来,服侍游淼穿衣洗漱,游淼又指指李治锋,以眼神示意,李治锋本来要伺候游淼,却被一众小厮们按住,只得就范。被摆弄得全身不自在,整个人都似乎是僵的。 沿途过长廊时,满地铺满了红鞭炮屑。 厅堂上,游德川已坐着了,李治锋到了之后先沏茶。 游德川问道:“怎么回家来了?” 游淼答道:“回来休息段时日,累了。” 游德川缓缓点头,看着游淼,又说:“茂城没出甚么事罢,不会是辞官了?” 游淼心道老头子消息倒挺灵通的嘛,多半是游汉戈派小厮带信儿来了,才这么试探着……但既然游德川不挑破,游淼也乐得不说,随口道:“就歇息下。” 游德川唔了声,问:“歇多久?政事堂的事干得如何?” 游淼心道烦不烦,便道:“反正就那样,别问了罢。” 游德川见状不敢多问,便改了话头,说:“东庄子里怎么放了一夜炮仗,有喜事么?早上听说,庄子里都免了这年的地税。” “嗯。”游淼答道:“有喜事,李治锋得胜归来,又成了亲,喜结连理。” 游德川当即笑了笑,说:“恭喜李将军了。” 李治锋淡淡道:“同喜同喜。” 游德川没明白过来,又道:“淼子也该成亲了。” 游淼道:“昨夜成的亲。就不劳您再操心了。” 游德川这下莫名其妙,正要问时,李治锋颀长三指拈着个漆杯,将茶放到游德川面前,说:“爹请用。” 游德川还没回过神来,喝了口茶,游淼道:“以后李治锋就是咱家人了。” 游德川傻眼了,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过这等事,登时被茶水呛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孽畜!孽畜!” 李治锋脸色一变,游德川却是须发喷张,大吼道:“你这天理不容的畜生……” “哎哎。”游淼却是早有准备,笑道:“老头子,你可别胡说八道啊。不肖子与李将军这桩婚事,可是陛下亲自赐的婚来……你看,有圣旨哦。” 游淼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黄锦一抖,说:“御旨赐婚!当朝陛下许了李治锋的婚事。我本是六品给事中,现下又辞了政事堂的职位,李将军还是从四品征北虎威将军,咱们游家还是高攀他了……嫁儿子嫁高嘛,这不是正好么?” 游德川:“……” 李治锋也愣住了。 游淼又道:“黄锦黑字,明明白白,你自己看?还有天子印玺。实打实的圣旨,我正想拿出去贴在咱们山庄门外呢!” 赵超自然不可能下这种圣旨,然而游淼未曾与赵超翻脸时,就常常来往宫中,御书房就跟自家花园似的,趁他不在的时候,游淼便写了一堆空白圣旨,先把印盖上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谁也发现不了。 游德川的脸色刹那就变得极其复杂。 游淼又笑道:“老头子你立俩嫡子就行,不许你儿子与男人成家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喂,你还好罢……不好了,来人!快来人!” 游淼说到一半,见游德川朝后就倒,当即被吓了一跳,心道怎的这么不经事,这下糟了,忙唤了人进来,又请大夫来看诊,直搞得自己与李治锋焦头烂额,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幸亏大夫看过,说道只是急怒攻心,几帖药下去就好了,老头子平日在山庄里吃好喝好,山珍海味地吃,只怕好日子还长着,有的是孝顺的机会,让游淼不必担心,游淼才松了口气。 李治锋送走了大夫,在厅堂内哈哈大笑。 “当真是老三下的旨?”李治锋问。 “你当成是他下的不就完了?”游淼乐道:“老子在他身上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你为他拼死拼活打了几年仗,天启江南,一半是咱俩,一半是先生与聂丹为他撑起来的,假传他这么一桩无伤大雅的圣旨,还便宜他了。” 李治锋莞尔。 游淼又乐道:“我还藏着不少空白的圣旨呢,印都盖过了,你要写什么都行,只要不让他知道。” 这天起,李治锋与游淼便回到山庄里歇着了。茂城没有任何消息,仿佛一个与喧嚣闹市毫不相关的世外桃源。游淼空着之时便纵马疾驰,离开山庄,与李治锋策马冲过泉山。 到得无人之处,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亲昵一阵,这一年已是他们相识的第七年。游淼时常觉得,他们似乎和从前一样,又仿佛不一样了。李治锋那脾气,直是有新婚时小两口的感觉。 游淼说什么都是好的,要做什么,李治锋都宠着,虽说平日里也是一样,然而渐渐的,李治锋对他的温柔里,又多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数日后,孙舆发丧,出殡队伍从茂城开出,前往流州,百姓们扶灵数十里,浩浩荡荡,那场面巍为壮观。途经长江之时,大船小舟竞渡,成千艘船与舢板靠岸。许多人都在猜游淼不会来时,上了岸,却发现游淼头上戴着孝带,等在岸边。赵超吩咐停下,游淼却入了弟子队伍,传话让赵超继续走。 游淼没有与政事堂诸给事中走在一起,而是进了翰林院,他要借这个机会,与李延说几句话。然而最先看到的是张文瀚。 游淼朝张文瀚点点头,张文瀚也朝游淼点点头。 “少爷。”张文瀚道。 游淼笑道:“你是大学士了,不必再这么叫。” 张文瀚道:“这里还是江波山庄的地界,只要进了江波山庄,张二依旧叫您少爷。” 游淼叹了口气,问道:“朝中怎么样了?” 张文瀚道:“陛下自从你走后,就常常去墨烟楼里坐着,不与其它人说话,看聂将军写的字,喝酒。” 游淼道:“倒是难为他了,成天日理万机的,还有空跑墨烟楼里去喝酒……” 正说话时,李延过来,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送葬的队伍中段,无人之处,李延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队伍。 “嫂子怎么样了?”游淼丝毫不关心李延,却关心唐氏:“接回来了么?” “没有。”李延道:“死在大安了,咱们逃出来的第二天,她就被凌虐死了。” 游淼叹了口气,李延道:“尸体也寻不着了,唐家为她竖了个衣冠冢,也在流州山上,与柳姑娘在一处。” 魂销香断,佳人陨去,不知唐氏她们的魂魄,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途? 李延又回头看了眼队伍,游淼随着他的眼光回望,没发现什么,说:“李治锋在前头。” 李延点头不语,似有话说,却又极难斟酌,双方心知肚明,却又彼此都不提任何事。游淼想想,又道:“恭喜。” 李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游淼有的话本不想说,然而他仍然咽不下这口气,你李延替我游淼,是的,这事不假,但假以时日,赵超也不会放过你,此事牵连太广太大,你李延,我游淼,甚至李治锋,聂丹几个都是知情人。 游淼又道:“你押对了,但你的性命,也押上去了,照我看……” 游淼一边走,一边看着李延的双眼,李延神色一动,脸上抽搐,显是被游淼戳到了痛处。 游淼急流勇退跑了,现在反而同情起李延来了。 李延没有接游淼的话,又道:“聂将军的事,总要有个了局。照你看,是怎么办?你去劝他出来?” 游淼道:“他那人,谁也劝不动,你……” 正说这话时,李延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他第三次回头了,游淼莫名地生出几分不安,他老回头看送葬的队伍做什么?谁在里头? 游淼这次没有跟着李延看,随口应付了几句关于聂丹的话,心念电转,这不是发丧的队伍么?李延到底在想什么? 倏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继而从这些细微的推测里,察知了无数不易被人发现的小细节…… 太子还没有死。 孙舆也是太子的恩师,当年在京金榜题名之时,太子拉拢游淼,用的就是一句话,孙舆是他的启蒙先生,而孙舆也曾官至太子太傅…… 所以孙舆与太子有师徒之恩。 李延是认为,太子会混在队伍里,前来一起送葬? 还是说,今天太子很有可能会露面,指责赵超? 游淼的心跳登时停了一拍,他又注意到唐晖的御林军护着整个队伍,百姓实在太多了,半路还有不少人加入。 这或许是最好的时机,然而赵超也不可能全无布置。 想到这里,游淼别的都听不进去了,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 李延又道:“听说你的表姐,已经许了聂将军?” “我不知道。”游淼道:“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可以决定,身为娘家人,她选谁我都会支持她。” 李延表情麻木,略一点头,便没有再说下去。 墓山到了,此处若说风水宝地,也不尽然,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江南人除了有祖坟山头的之外,其余平民百姓,都喜欢朝这里葬。风景倒是清幽,当年孙舆挚爱之人死后,便是葬在此处。 今日按孙舆遗嘱,帮工将昔日他所恋之人的坟墓掘出来,牌上只有一个“李氏”,连名字都没有,端起了骨坛,与孙舆合葬。 李治锋与一帮武将交谈完过来,数人目送棺椁入墓。边上站着赵超,李延,六部尚书,政事堂弟子们,以及翰林院的学士。 游淼铲了第一铲土下去,帮工便开始封坟。整个过程,游淼没有与赵超说一句话。坟墓渐渐封上,留待数年后再开棺捡骨。在那静谧里,李治锋忽然说了一句。 “等咱们以后死了,也埋在一起。” “好。”游淼答道。 李治锋那句话说得声音不大,赵超没听清楚,问道:“李将军说什么?” 诸人便都笑了起来,游淼道:“回陛下,没什么。” 这么一笑,气氛便松动了不少,不再绷着了,赵超欣然道:“游子谦,你都辞官了,朕还没看过你山庄,什么时候招待朕去你家里玩几天?” 李治锋客气道:“既是有心,随时都可以来。” 游淼道:“不如就今天?” “今天就算了。”赵超笑道:“还得赶回去,以后来叨扰罢。” 余人又纷纷说了几句场面话,本以为游淼与赵超已经翻脸,然而见这模样,似乎君臣之间又有点什么默契。 当日送殡回去,路上便有御林军盘查百姓,远处似乎有了骚动。 李治锋远远看了一眼,神情莫名其妙,游淼却拉他说走罢,不要看了。 “唐晖在抓人?”李治锋诧道。 “唔,可能。”游淼道:“但不会抓到什么人的。” 太子既然在送葬时,文武百官都在场的时候不露面,自然也不会蠢得在这个时候被发现,甚至连他来没来,游淼都不知道。一切听天由命罢,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了。 (八) 阳春三月,又是春耕之时,田地里绿油油的,游淼在山庄里呆了不到一个月,皮就痒了。 人就是犯贱,先前忙前忙后喊累,这下闲下来了,成日又闷得慌。 “也不打仗。”游淼躺在李治锋怀里,颇有点无聊:“做点什么呢?” 李治锋道:“你还是男人,男人就闲不住。” 游淼哭笑不得道:“本来就是。” 李治锋按着一边肩膀,动了动手肘,说:“我也很久未曾活动筋骨了。” 长垣送了账本过来,说:“春天的账,请少爷过目。” “不看了。”游淼道:“小舅能打点好罢。” 长垣却站着不走,说:“乔舅爷因为夷州的一片地,跟当地人吵起来了。” “啊?”游淼简直是比听见聂丹穿女装还要吃惊,问:“天底下还有人敢跟咱们游家吵架的人?” “我去放平他们。”李治锋道:“叫什么名字?” 长垣苦笑道:“乔舅爷不让说,前几天跟着去收账的少微,还被揍了一顿。是我们几个气不过……舅爷说少爷都辞官了,就不要烦心这些事了……” “吃了豹子胆了!”游淼根本就是听了天大的荒唐事,问:“怎么回事?咱们家的人都敢打?你别走,仔细说说。” “是林家的人,上咱们家赌庄来快活,输了以后不给钱……” “咱们家什么时候又开赌庄了?”游淼简直是云里雾里,说:“等等等等,你从头说。” 于是长垣开始说了,这一番话足足说了快一个时辰,游淼听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先是乔珏年前开了个赌庄,难怪老朝夷州跑。赌庄生意做大了,又聚集了当地不少好赌的士族子弟。其中一个姓林的,常在赌庄里招揽门客,对江湖人仗义疏财,却在赌庄里输了上千两银。林家依仗着朝中有人,又听说游淼辞官不干,于是便言道赌债先欠着,反正常来,日后赢了再还,结果赌庄内人说话不好听,林家那少爷便与赌庄管事翻了脸,恰好乔珏带着人去,少微说话又冲,双方推搡起来,是以动了手。 “让唐晖带兵去平了他们。”李治锋道:“我写封信。” 游淼:“……” “不不。”游淼忙道:“你虽然挂着军职,却不带兵了,因私交使唤御林军是大忌,捅到三哥那儿不好看,你听我的,咱俩亲自走一趟,正好闲着也是闲着。走,出门。” 游淼刚要出山庄去,乔珏才忙追出来要劝,游淼却道不妨不妨,顺便去夷州逛逛,便与李治锋上马,走了。 夷州是江南士族最大的根据地,不少人因百年前天启太祖平定南方,收复各州时,便迁居到扬州,苏州与流州一带。但归根结底,南方商贸与地方势力的起源处仍在夷州。 夷州曾有三大姓:唐,林,顾这三家。后来唐博所在的宗族迁到扬州北部,大家族仍在夷州。涂日升纠集农民军时,是从江州地区向东,夷州不少士族人人自危,最后所幸游淼将战火导向扬州,夷北才未曾遭遇动乱。 从江波山庄入夷州,一路上需要跨过整个扬州土地,时值春季,漫山遍野都是细细碎碎的小雨,游淼也就乐得与李治锋沿途一边赏玩,一边闲逛地上路。白日间懒懒散散走个数十里路,晚上便寻喜欢的地方落脚,听听夜雨风竹,裹着被褥旖旎睡觉,倒也不失为一番乐趣。 如此数日,游淼赏玩美景,李治锋赏玩游淼,拖拖拉拉地走了一路到夷州,距离二人离开江波山庄已过十日。一入夷州,游淼登时震撼。 夷州一地素称“小京城”,放眼望去,竟是不逊于当年京师繁华景象。交北,扬州南部的货物都在此集散,闹哄哄的,较之扬州又是一番景象。 “当年大哥提出想定都夷州。”李治锋道:“确实有他的道理。” 游淼笑道:“后来怎么没成?” 李治锋答道:“你先生反对,我也不想迁到这儿,一来离家太远,二来人太多太乱,不安全。” 游淼点头,见市集上卖的货物,都是自己在扬州很少见到的东西,有南边沿海的椰子,甚至海外的玳瑁,奇珠等物,路边还有贩奴的商人,带着一批来自海外的昆仑奴。 吃的也不少,游淼第一天来到,感觉整个城里,除了做生意就是吃,花样百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全都能吃。看街边煮的鱼丸有趣,便和李治锋站着,学过往路人般边买边吃。 “咱们家的赌坊在哪儿?”游淼问。 李治锋自入朝为官始便不多过问家事,被问上了也不知,一路打听着过去,城中百姓倒是清楚,指最大的那家便是江南游家开的赌场。 游淼一进门里,便觉富丽堂皇,好大的气派,乔珏当真是做生意的能手。 刚一进去,李治锋要说话,游淼便以眼神示意不妨。 “先看看。”游淼道。 李治锋嗯了声,说:“江湖人多,你跟着我,不要胡乱出手。” 游淼乖乖地跟在李治锋身后,忍不住好笑。 李治锋问:“笑什么?” 游淼乐道:“我给你当一回小厮。” 李治锋也乐,一进赌坊,接客的姑娘忙凑上来,笑道:“哟,少爷,过来玩几手?” 游淼刚被叫少爷时还吓了一跳,心想这就露馅了,然而定定神,见陪赌的姑娘们只来了几个,管事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料想这句“少爷”只是寻常称呼。游淼低着头笑笑,孰料四周又来了几个女孩,笑着围着游淼,道:“小少爷玩牌九呢,还是押大小?” 游淼暗道不会吧,这样都看得出来?然而一见周遭人都把他当做正主,李治锋也甚是无奈,说:“我家少爷只是来逛逛,随便玩玩。” 游淼点头,问:“听说林熙和公子经常来玩,倒是想认识认识。” 一位姑娘会意,笑了笑,将游淼带到得赌大小的台前,荷官便笑吟吟朝他点头,请他就座,李治锋在一旁站着。 台面四周坐的都是江湖人,对面有个公子哥儿,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就连游淼也看出来了,这群江湖人,多半都是林熙和养着。游淼刚坐下,李治锋便朝远处看,见掌柜也出来了,掌柜不时朝这边往,低声与几个人说话,注意到了游淼。管这一场的管事便遣人过来,换了名荷官。 “押大。”游淼欣然道。 李治锋随手一弹,将筹码弹到桌上,“咯楞”一声,木制筹码牢牢钉进桌面。这一手引得周围纷纷大声叫好。 “押小。”林熙和睁着双眼,带着疲惫的黑眼圈,也不知熬了多久,身后一彪形大汉便将筹码都推过来,众人便纷纷下注。 下好离手。 “怎么称呼?”林熙和问道。 “李。”游淼狡猾一笑,答道:“初次见面。” 荷官起了骰盅,一对二,游淼输了。 游淼动了动手指头,李治锋加注,江湖人见此人无甚奇特,便又纷纷聊起先前的滑梯来,有人道:“嘿,这可真奇了,老皇帝,小皇帝都一起死了。也不知道来年是怎生个光景。” “扬州有传闻,小的还没死呢。”又有江湖人道:“你们信不信,这几年里,会有大事!” “北边的人都跑南边来了,还不算大事?”一名莽汉嚷嚷道:“要打仗!用不着咱们!现在又说不打了,难道就当缩头乌龟,在南边缩一辈子?!老子心里憋得慌!” 另一名戴着斗笠的汉子笑道:“兄弟阋墙,天子死都死了,聂将军进了死牢,我看要再打回去,难了。”说毕遗憾摇头。 “兄弟,少说点。”有人善意提醒道。 “山高皇帝远!”莽汉又道:“怕他们作甚!” 又有人起哄道:“想打你就参军去啊!” 莽汉不服道:“怎么了!等再打起来,老子第一个就参军!” 荷官也不言语,开了骰子,三点小,游淼又输了。 “小的还没死?”游淼朝林熙和问道:“哪儿听来的?” 林熙和随口答道:“也都是扬州城里人胡乱传的,这世道,死不死都无关紧要了,赵超容不得他活着。” 游淼心道这群家伙也真敢胡说八道,若被赵超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不对,纵是被赵超知道了,赵超也拿这些人没办法……以赵超的脾气,说不得要灭了他们,但偏偏就没这个实力。 他必须与士族妥协,然而可见如今民间声讨之声鼎沸,若不再出意外,这件事,起码要好几年才压得下去。 开骰盅,游淼又输了。 “不来了!”那莽汉吼道,把剩余的筹码一收,另一名戴斗笠的也走了。李治锋离开去换筹码,林熙和又道:“李兄家住何方?不像本地面孔。” 游淼笑道:“川人,与我哥哥过来做点小生意。” 林熙和笑道:“在夷州住多久?” 游淼道:“再看罢,待把手头这批货销了。” 林熙和“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李兄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李治锋带着筹码回来,游淼将筹码又推上去,二人继续赌。筹码越赌越大,游淼笑道:“做点西川特产,顺路买些茶叶回去。” 游淼与林熙和一问一答,已输了数百两银子出去,林熙和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山,笑道:“李兄手气不成,不换点别的?” 游淼哂道:“随便玩玩,无所谓。” 说着又把一千八百两的筹码推上台面去。 这下周围已无人再赌,游淼开始押得甚小,然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押得更多。十两二十的,渐渐一轮比一轮输得多,加的注也更多,加到最后,林熙和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李兄下一次是三千……” “三千六百两。”游淼笑道,说着又把筹码推了出去。 这下已惊动了整个赌庄的人,许多赌客都过来看游淼这个豪赌的小少爷,林熙和额上冒出汗水,起盅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侧旁嚷嚷。 “大!大!大!” 荷官起盅,林熙和押的大,游淼押的小,这回又是林熙和赢了。 林熙和松了口气,笑了笑,说:“李兄若有空……” “七千二百两。”游淼笑道。 林熙和:“……” 游淼现出理解神情:“林兄要走了么?慢走。” 周围先是静了短暂片刻,继而所有人都炸了锅。 林熙和笑道:“李兄有这雅兴,自当奉陪,只是……”说着看李治锋。 游淼回头朝李治锋问道:“钱带够了么?” “够了。”李治锋答道:“用银票罢。” 李治锋拿给游淼一叠银票,游淼也懒得数了,朝桌上一扔,李治锋道:“二万五千两。” “嗯。”游淼道:“押小。” 林熙和道:“这头刚赢的有四千多两,我还有一物,不知值当不值当。”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镯子,放在桌上,游淼一眼看出那桌子是上好的翡翠,料想也值个二三百两,心里好笑,却不说破。 “先押着就行。”游淼笑道:“都说林兄义薄云天,难不成还会欠小弟这点?” 林熙和哈哈大笑,说:“有意思,你这朋友我交了!” 游淼带着笑道:“实不相瞒,只要林兄今日能让小弟输得心服口服,小弟一副身家,外加性命,就一起交付林兄了。” 周围这才明白,游淼居然是带着家财过来投奔林熙和的,都是大声喝彩!游淼轻轻松松几句话,整个赌庄里都沸腾了。 林熙和道:“这次揭盅,不论输赢,李贤弟,你跟我回家去,哥哥管你吃穿,定不会慢待于你。” 赌客们啧啧赞叹,既心折又艳羡,游淼只是欣慰一笑,示意荷官揭盅。 “大!大!大!” 一群人起哄呐喊,足见林熙和在此地人缘甚好,正当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之时,荷官揭盅,两点,游淼赢了。 这次轮到游淼哈哈大笑。 林熙和略尴尬,无奈苦笑。 “今日玩得爽快。”林熙和笑道:“不如贤弟跟我出去走走,愚兄带你去看看交夷风光?叫上几个本地的朋友,为贤弟接风?” “赌场无常。”游淼笑着安慰道:“小弟刚进城时吃了不少,倒是不饿,来,一万四千四百两。”说着把刚到手的筹码又推了上去。 鸦雀无声。 林熙和一怔,笑道:“还来?不来了罢。” 游淼朝椅背上一靠,说:“不来了吗?林兄慢走。” 林熙和脸色不大好看,周围的人也都议论纷纷,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前看起豪气干云,只以为是带着万贯家财来投奔林熙和的,然而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出。 游淼心里好笑,无奈摇头。 林熙和刚起身又坐了下来。 游淼道:“还赌?” 林熙和捋袖道:“来罢。” 游淼道:“先把赌债还了。” 林熙和一愕,游淼道:“这块玉镯只值三四百银子,要么你先拿出去当了,再给小弟现钱?” 这一下江湖赌客全炸了锅,然而游淼占理,身边又有李治锋先前露了那一手,都无人敢喝骂。 游淼抬手,掌柜的递上铁尺,游淼笑吟吟地清点筹码,五十一百,清算后又道:“林兄连着上个月欠我赌庄里的钱,足足有四千两银了。” 这一下林熙和的脸色瞬间就青了,江湖人面面相觑,游淼又道:“不知林兄与林正韬林大人,是怎么个称呼?” 林熙和看着游淼,知道今日定然难以善罢,答道:“是我堂叔。” 游淼一哂道:“林大人在朝中为官,刚正不阿,小弟素来是钦佩的。怎么?哪位还下注?” 没人下注,赌客们知道赌庄最大的来了,谁都没想到,游淼居然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夷州一趟,专门对付林家。为首之人使了个眼色,又道:“林少爷稍安,弟兄们回去给您带钱过来。” 林熙和便点头不语,余人散了。 游淼知道林熙和养的这群门客,定是出去找地方商量了,倒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坐着,片刻后掌柜过来,低声道:“两位老爷,请借一步说话。” 李治锋唔了声,游淼一听掌柜称“两位老爷”,便知自己半月前上路,江波山庄里的话已经先一步带到了。便朝林熙和欣然点头道:“林兄请自便。” 林熙和哪里还有心情说话,一张脸黑得像个门神,别说四千两,上月欠了一千两他也还不出来,否则也不会赖了。 “给他泡点茶喝。”游淼又扔下一句,跟着掌柜到了内堂用茶。 “这棒槌呆在咱们家的赌庄里多久了?”游淼坐下便问道。 掌柜答道:“回老爷的话,最近一个月才常来的,喜欢在赌庄里招揽江湖客。” 游淼脸色一沉,答道:“乔舅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能让人在赌庄里动手?” 掌柜见游淼发了火,忙跪下道:“老爷明鉴!小的着实没有办法,林家在朝中有人,又爱散财与那些莽人,来来往往,江湖人或无路费,他都照应着点。那天外面聚了一群人,嚷着要砸庄,实在无法,舅爷才说息事宁人。” 李治锋道:“起来罢,现在还在外面围着?” 掌柜派人去探看,小厮回来了,回报外头仍聚着不少人。 “我去打发了。”李治锋放下茶杯道。 游淼道:“不忙,他们不动手,咱们也不动手。你,过来。” 游淼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吩咐道:“你到门外去,按我教你的说,告诉他们,虎威将军过来看看自家赌庄,今日敬佩各位厚义,只想留林少爷说几句话,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两一送到,自将备车送回,言而有信,请各位不必担心。” 小厮领命去了,游淼知道李治锋转战南北,名声如雷贯耳,有他坐在赌庄里,没有人敢上门找死。而且一国大将,总不能自降身份,去打一群江湖草莽,这么说软硬兼施,相信外面的人会买账。 掌柜的也不敢说话,游淼便喝了盅茶,下人过来服侍二人更衣,洗脸,掌柜一路跟着,又说后院房间收拾好了,问游淼是先吃饭,还是先歇息会儿。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李治锋换上衣服,问:“出去走走?我看市集上吃的不少,给你买点吃的。” 游淼点头,两人又把林熙和扔在赌庄里,从后门出去了。 时值黄昏,夷州古来素无宵禁传统,一到傍晚时全城点灯,照得世间一片繁华胜景。颇有游淼小时候扬州夜夜笙歌,十里江淮的感觉。 “一万四千两要是输了,怎么办?”李治锋忽然问:“当时我身上也没钱了。” 游淼没料到李治锋居然还在想赌钱那事,哂道:“他拿不出来。” “七千二百两要输了呢?”李治锋又问。 游淼道:“输了就输了,咱们就继续装傻,跟他回家去,去林家吃吃住住,当他的门客,不也挺有趣的么?” 李治锋无奈莞尔。游淼道:“连着输了二三十把,掌柜也是有眼色的,你没看他一眼就认出我了。” “唔。”李治锋点头道:“咱们一进赌庄,他见你和乔舅爷长得像,便留了个心,后来筹码也是他提出来给我的。” “那就是了。”游淼欣然点头。 夷州城里酒肆热闹,食店排满了整条街,外头都放着大木桶,桶里或是活虾活鱼,或是游淼都叫不出名字来的海鲜。游淼也懒得买菜回去了,和李治锋就在街边点了些想吃的,二人小夫妻般,几盘大菜,两杯小酒便吃了起来。 游淼给李治锋剥虾,又给他劝酒,李治锋看着游淼,只觉好笑。 “笑什么?”游淼茫然道。 李治锋摇头,游淼便道:“再喝点再喝点。” 游淼又给李治锋斟酒,李治锋感叹道:“不想回扬州了。” “那就在夷州过过日子也好。”游淼答道,他知道李治锋颇有点向往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李治锋将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眼圈因酒力有点发红,看着游淼。 游淼又补上一句:“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塞外也好。”李治锋道:“还是放不下。” 游淼的家在江南,当年住京中时,便会常常想着江南,虽然京中什么都好,衣食不缺,又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地方,不是自己家。 而回到江南,江南的米,江南的水,都令他倍感亲切。他能明白李治锋对塞外的那种感情。 “你决定罢。”游淼也不多说,只是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实在住不惯的话,咱们一个地方呆半年,在塞外住住,又回江南住住,也可以嘛。” 李治锋若有所思点头。 游淼噙了口酒,却不喝下去,稍稍朝李治锋凑过来些。李治锋会意,侧头靠近他。 酒楼内喝酒划拳,小二穿梭来去,大红灯笼映得他们身上红彤彤的,唇一碰,李治锋就着游淼的唇,喝了那口酒。 夜深人静,李治锋背着游淼,两人说说笑笑,回赌庄去。 夷州东边的街道一片静谧,大多人都睡了。 赌庄外面站着一个人,“游”字的大红灯笼映着那人的脸,腰畔系着一把剑。环抱胳膊,站着不说话。 李治锋微微蹙眉,游淼便从他背上下来,捏了捏李治锋的手掌,李治锋缓缓摇头,示意游淼安心。 “不是我对手。”李治锋低声道。 游淼一看就知道,这多半是来交涉,想接走林熙和的。他对江湖人不觉轻慢,也不怎么把他们当回事,毕竟自己是读书人,又在朝中做官,本就不怎么混江湖,也不爱讲江湖义气。 男人在他的心目中就要像聂丹那样,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不是拿着刀砍砍杀杀,快意恩仇。侠以武犯禁,是以游淼都不太在意这群人。带兵能带到李治锋这个程度,自然也不会和小打小闹的江湖客太计较。 那人却是十分客气,一见游淼与李治锋,便马上抱拳道:“两位。” 游淼点头,说:“兄台怎么称呼?咱们进去说?” 那人却道:“游少侠客气了,在下是替我家主人前来,想请游少侠与李将军,前去说几句话。” 游淼有点警觉,李治锋却道:“不想走动,让你家主人明日过来一趟。” 游淼大约也能明白李治锋所想,夜深人静,这群人又是武夫,不知轻重,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够收拾的。 孰料那人却递出一个镯子,说:“我家主人正在鸾堂里候着,过了今夜,就要动身出海了。” 游淼怀疑地看着那人脸色,接过镯子,心道这不是今天林熙和拿出来当的翡翠镯么?还有一个? 这玉镯与先前那个似乎是一对,游淼摇头蹙眉道:“我认不得这镯子,当家的,你认得?” 李治锋也甚狐疑,不知道什么意思,看了眼镯子,问:“你家主人的?” 那江湖客微有点失望,又有点迷茫,答道:“是,少侠认不得吗?这可奇了。”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李治锋又道:“京城的东西?” 游淼忽地心中一动,对着灯笼光芒端详,见玉镯里头,刻了几个字,是当年京城制玉磨玉的一家老字号,当即色变,出了满背冷汗。 “马上带我去见他!”游淼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再多问,与李治锋上了马车。 (九) 西城内仍是灯火通明,酒楼开着,听曲儿的院落远远有南方曲调,与苏扬一带又不同,咿咿呀呀,唱得甚是销魂。 曲声渐远,马车停在一个极其偏僻的院落内,内里有人迎出来,将游淼与李治锋带进去,江湖客只送到门口便不再进院中一步。游淼再往里走,李治锋低声问:“会是谁?” 李治锋的酒意已褪了八成,游淼小声道:“我猜很有可能是没有死成的那位,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人……待会见面了我来交涉,你不要许他们任何事情。” 李治锋点头,游淼心里碰碰跳,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这么紧张,翻来覆去地想,万一真是太子,待会要说什么。然而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想,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一名姑娘带着他们穿过后院厨房,游淼见李治锋手里攥着一枚铜钱,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用太紧张,不管等着他们的是谁,都应当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二人麻烦。 离开厨房,又走进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又是一处院落,院里十分安静,二人刚走进去,家丁就将门关了。 “师弟。” 那人笑着转过身,游淼与李治锋同时动容,都是怔在当场。 太子依旧是一副明月清风的样子,就像当年中秋在京师初见的那一面,鬓前已有了不少白发,游淼深吸一口气,不住发抖。 “李将军。”太子又道:“两位辛苦了。” 李治锋不住发抖,看着太子身后的那人,游淼忽觉诧异,转头看李治锋。 对面那人个头矮小,一脸武夫之气,只是看了李治锋一眼,目光便驻留于游淼脸上。游淼答道:“陛下。” 游淼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礼,或是行什么礼,太子却免了游淼这些繁杂功夫,说:“坐吧,今日没有别的话说,只想见见故人,一叙同门之谊。” 游淼点头,说:“师兄。” 游淼坐下,太子也坐下,作了个“请”的手势,李治锋方回过神,入座。三人围着一张石桌。太子背后那人却一直站着。 “李治锋?”游淼终于觉得李治锋不妥了。 李治锋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小个子武人,问了句犬戎话。 小个子武人点头,以犬戎语回答。 游淼登时就从中猜到了内情!李治锋教他说过犬戎话,游淼虽记不太清楚,只听得懂几个词语,但这确是李治锋父族的语言无疑。也就是说,太子身边的侍卫,是个犬戎人? 这代表着什么?!太子与犬戎族达成了什么协议?! 太子亲手给游淼沏茶,游淼哂道:“君山银针。” 太子嗯了声,说:“我知道你少喝绿茶,不过没别的招待了。常常思念中原的信阳毛尖,却总是喝不到。” 游淼道:“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太子叹道:“是啊。那天先生发丧,我就在山头远远看着你们。小时候他常用戒尺打我手板,没料到,这便一眨眼二十来年过去了。我总觉得他还能再活几年,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教导之恩,心中常常愧疚。” 游淼道:“先生也活了七十来岁了,一生为国,如今终于可以真正休息了。” 太子点头,问:“他临去之前,交代了什么没有?” 游淼答道:“这个给你罢。” 游淼从怀中摸个封儿,里面夹着孙舆去世前,写给游淼的那两句诗,他将信封递给太子。太子抽出看了一眼,眼眶发红,抖抖索索地便哭了起来。一时间悲从中来,游淼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坐着静听。 李治锋自从见了另一名犬戎人后,便一直沉默,什么都不说,那犬戎人虽个头不高,却时刻盯着李治锋的手。游淼几乎可以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 太子哭完,叹了口气,揩去涕泪,说:“谢了,子谦。” 游淼知道,今天太子是冒着极大的危险见他一面,若自己回到朝中说出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游淼不可能会去说,因为只要朝赵超说了,即将惹来的,将是更多的麻烦。 无论于公于私,游淼都不认为,太子这么做是好办法。 然而既然已经见了,自然不可能叙旧这么简单,游淼觉得太子一定还有许多话想说。 “那天一名忠仆愿意替我赴死。”太子道:“是以瞒过了李将军。” 李治锋嗯了声,说:“我也没有见过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淼道:“本来前去议和的人应当是我。” 太子苦笑道:“所以总是说,人算不如天算,不必太往心里去,子谦。” 游淼点头,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正心想何时进正题时,太子又道:“林家那孩子,是受我授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游淼一笑道:“回去就放他走。” 太子点头道:“明日我将出海,前往东瀛,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游淼听到这话时,方真正的如释重负。但他仍无法确定太子的真正用意,是避难,还是不再回来?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为什么与犬戎人在一起? 这些话他都没有办法问,今夜的事,只有回去与李治锋详细商量,才知道该如何应对。 游淼道:“先生临去之前,仍惦记着你,听到你们回来,他才闭上双眼去的。” 太子听到这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少顷带着泪,哽咽道:“三弟会是个好皇帝。这一路,达列柯大王派出他的亲卫队,护送我沿途南下,所经之处,民生富庶,确是治世,生平。” “我离去之前,唯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三个人。”太子低声道:“子谦,看在你我师出同门的情分上,你能否帮我。” 游淼道:“但言不妨,陛下,虽说我已告老辞官,但若有出力的地方,仍愿意在朝中转圜。” 太子道:“第一个是聂将军。” 游淼明白,点头,答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太子又道:“第二个是李延,你须得提醒我三弟,提防此人。” 游淼有点意外,却仍然点头。 太子道:“第三个,是犬戎王达列柯,我一身病痛,容犬戎收留……” 游淼这次没有说话。 “沙那多,你与子谦在一起,也已有七年。”太子说:“你兄长常常惦记着你,想让你回族中去。” “唔。”李治锋只是淡淡回答了他。 太子又道:“我不知道你们两兄弟处得如何,但犬戎与天启,本不应开战。多年中,犬戎在塞外胡族里,与天启确是最容易相安无事的一枝。” 游淼道:“这个我不能承诺,李延,聂丹等人的事,都是国内之事,犬戎部之事,是与胡人的事。关乎国家,江山。” 太子点头,十分疲惫,游淼道:“但沙那多与我在一起多年,不为你的这个承诺,我也会尽力平息一切可能与犬戎交战的机会。至少不让两族反目成仇。两件事呢?” 太子道:“第一件事,在北方时,父皇为了脱身,许过鞑靼以长江为地,南北而治。来日胡人若以此要挟,要早作准备。” 游淼点头,知道其中定有不得不说的许多艰辛。 太子许久沉默,游淼也报以沉默,许久后他抬眼,发现太子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 “第二件事呢?”游淼问道。 “第二件事。”太子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看着游淼,仿佛在惋惜,又仿佛带着悲伤。 “你要及早脱身。”太子说:“以我三弟那人秉性,只怕不会放过你,我不忍见你一世尽心竭力,最终付诸东流。” 游淼直到这一刻,方觉得自己真正认识了太子。 这些事他不是没想过,赵超给予李治锋的承诺,自己辞官,回到山庄……便是因为心底的不安。这些年里,他也常常担忧,自己有一天会遭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赵超目前只是帝位不稳,用得着他,也需要游淼等人的支持。来日只要赵超坐稳了,到了再无顾忌的时候,便将大开杀戒,到时候,包括他,李治锋,聂丹在内的一众开国之臣,都将遭到清洗。而李延也不例外,迟早将会被赵超赐死。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太多的事,而知道太多事,正是君王心头大忌,是不允许的。 往好了说,赵超赐自己个全尸,保全整族,是好事。 朝坏了说,则是连游家都保不住。 游淼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这种事,然而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百姓,民生与江山横在面前。所以他必定先解决,当一切趋于安稳时,就要想如何保命了。太子今夜提醒游淼这句话,游淼不是没有半点感激的。 “我已无能为力。”太子道:“一切便交给后来者去评判罢,子谦,告辞。” 太子起身,游淼也起身,彼此以同窗之礼互敬。 游淼道:“一路顺风。” 太子与游淼喝了那杯茶,游淼跟着太子从后院出去,后院外连着河流,太子从街后下去,上了小船,驰向出海口,那犬戎侍卫也跟着太子上了船。 太子站在船头,披着斗篷,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却没有笑,心头压着一块大石。 他渐渐地明白,朝臣们为什么都想让太子回来当皇帝了。 因为性命。 如果有选择,其实大家都不想与赵超作对,但无论怎么做,所有人都害怕,赵超最后不会放过他们。 非常时期,南朝建国是一回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危险便将逐渐浮上台面,收复中原的那一天,也将是他,李治锋,聂丹等一众人遭到屠杀的那天。 须得及早抽身而退……太子的声音在游淼耳畔不住回荡。 太子离开之时,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游淼松了口气。在微微发亮的天幕下,与李治锋牵着手,一晃一晃,与他回家去。李治锋说:“那人是我大哥最忠心的护卫。” 游淼道:“我们来想想,他是怎么和你大哥搅到一起的?” 游淼与李治锋反复推论太子先前的逃亡之路,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回南之时,太子脱离队伍后,遭遇犬戎的大部队,被达列柯收留。 二就是在鞑靼统辖的大安城中时,太子已与犬戎有过往来。 游淼算着日子,谈判的时候是开年,迄今只有短短四个月,外加太子逃亡,还要设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个中内情,太也复杂,而听太子语气,仿佛又与达列柯相识有一段时日。那么必定是在大安城内当俘虏时,便与达列柯认识无疑。 “对。我带你逃走后。”李治锋分析道:“贺沫帖儿一定找过我大哥。”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游淼神色凝重,点头道。 贺沫帖儿是想让李治锋上位,继任犬戎的,料想在他眼中,犬戎的小王子沙那多,比继承人达列柯更好操控。也会更听话。孰料却在这件事上栽了个大跟斗。于是在他们逃后,贺沫帖儿不得不送信给犬戎,而达列柯便与鞑靼开始接触。 如果说达列柯已经接触过,并答应救太子,那么在南回的路上,太子施计逃脱,再与犬戎汇合,由达列柯的亲卫一路保护着下江南,便说得通了。 “那侍卫和你比起来。”游淼忍不住问:“谁更厉害点?” 李治锋道:“全力以赴,我能战胜他,但也会带伤。他是我们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游淼嗯了声,这么说来,达列柯对太子十分看重是一定的了。 “你大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游淼又问。 李治锋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回到房中,天已大亮,游淼去吩咐人,将林熙和放了,回到房中,与李治锋躺下时,李治锋才道:“他和太子是同一种人。” “哦?”游淼道:“他以前不是要害你么?” 李治锋没有回答,叹了口气。 游淼对达列柯逾发好奇起来,又问:“你大哥武力怎么样?” “他身体不行。”李治锋道:“只能简单习武。却有办法让族人爱戴他,让族中的勇士,为他效命。” 游淼不禁动容,李治锋道:“他会带兵,很聪明,有头脑。” “所以呢?”游淼道:“他想振兴犬戎一族,是么?” 李治锋嗯了声,答道:“我觉得是。” “以前我不懂。”李治锋出神地说:“后来与你在一起,我才慢慢懂了许多事情,犬戎也是一个族,多年前在塞外,就常常被你们汉人,被胡人,被鞑靼人欺负……” 游淼没有打断他,李治锋说了一些事,是他们从前都没有聊过的,游淼逐渐明白到,像达列柯这样的人,也会有执着的事。那就是——如何让自己的族人过得更好。 游牧民族都在觊觎中原的物资,达列柯想入主中原,是有可能的。而李治锋当时年纪还太小,又醉心习武,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你们族中都赞成他么?”游淼问。 “有人反对。”李治锋道。 “什么人?”游淼又问。 “支持我的人。”李治锋简短地回答,便不再说话了。 游淼大约懂了,这也是一场较量,几乎所有的内斗,都是不同立场的互相较量,毕竟一旦牵涉到民族,或是国家的命运,是极少有人会意气用事的。小时候游淼总认为打仗全因争斗,如今长大之后想想,许多战争,又实在是彼此的立场相左,因迫于无奈而起。 而李治锋与达列柯,就是犬戎族中两种立场各自的代言人。 一派想入关,争夺天启的地盘,获得更多的物资与更好的生活。这一派支持达列柯。 而另一派,则认为从犬戎的先祖开始,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游牧,狼入关了,住下来了,就势必成为狗。 于是,沙那多与达列柯各自的拥护者,开始较量。而年纪尚小的沙那多心思单纯,只简单地理解为王位的角逐。最后落败,沦为汉人的奴隶。 “不过现在你有一个家了,也是统领上万人的将军。”游淼安慰道:“不必太介意往事。况且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李治锋看着蚊帐顶,喃喃道:“我也挺奇怪,一眨眼,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了。” “有许多事。”李治锋说:“我也下不了决心。” 李治锋侧过身,抱着游淼,两人奔波一夜,也都累了,游淼便将这些事抛到脑后,昏昏入睡。 睡醒时,外面下着雨,整个江南从苏州到南方的交州,夷州,进入了四月份的雨季。天黑压压的,屋檐朝下滴着水,水珠连成一串,游淼与李治锋吃过午饭,便抱着在屋檐下看雨。 各自心里想着各自的事,游淼知道李治锋在想什么,也知道李治锋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 李治锋在想他大哥的事。 而游淼在想太子。 昨天太子离开的那一刻,游淼才蓦然发现一件事——这么多人宁愿让太子回来,不愿让赵超当政,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拥护谁当皇帝,不能简单地以对错来衡量。但至少,太子若回去当上皇帝,许多人的脑袋,身家,都能得以保全。 因为太子是个从小就学习如何去当皇帝的,而赵超不是,就这么简单。 太子当上了皇帝,他很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不会把权臣逼得太狠——当年李延父子在京中时,已是位高权重,也没见出什么事。权力制衡,朝廷格局分配,以及如何治理,管辖群臣,太子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这样人人都得以保住性命,游淼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但换了赵超,赶尽杀绝,就是迟早的事。 这一刻,游淼方意识到孙舆的老而弥辣之处。危难当头,立即启用赵超,局势一缓和,再以废立之策,换上太子。然而事情总会超出预料,在最后那一刻,孙舆选择了将未来交给游淼,不再固执己见。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敢于放手,比敢于干涉更难。 希望赵超争气点罢,不要再出事……游淼还是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的,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迷恋权势。只要李治锋愿意,他们随时可以放开,离开。到时候局势不对,便提前脱身就好了。 毕竟事情也未曾发展到那个地步,唯独聂丹…… “你在想什么?”李治锋问。 “想大哥。”游淼说:“牢狱里阴冷,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 李治锋道:“回去我就联合军队上书,让老三把他放出来罢。” 游淼嗯了声,知道赵超起初也是拉不下面子,现在尘埃落定,再不可能为太子一事翻案了。迟早得把聂丹放出来。 “走。”游淼道:“先去林家讨债。” 李治锋道:“还讨债?不是答应放了么?” 游淼道:“我只答应放人,可没答应不追债。” 游淼始终心里还是有根刺梗着,只因太子让林熙和做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看那模样,先前太子是在这里招揽江湖人?而为什么找上林熙和,或许也正因为林家的人是御史林正韬。 太子虽然表面上已看开了,却不知道私底下怎么想的,会不会还想再赌上一把。还是单纯地想引游淼出来,打算找个官员,朝赵超传话。 游淼当天登门拜访,林家瞬间就惊了。 小儿子好赌好散财知道,然而李治锋与游淼亲自上门,拿着字据过来要钱,却是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的。当场林父就将林熙和抽了两个耳光,游淼也不劝,只是笑吟吟在一旁看。 最后林府拿了二千两出来,言道剩下的再去转圜,游淼便也不催了。 二千两入库,游淼又写信给京中秦少男,让他提醒林正韬一声,不日间便要上京,等着御史自己参自己一本,李治锋直是被弄得啼笑皆非,游淼居然还记得当年十二本奏折一起弹劾李治锋之事。 接着游淼又在夷州呆了快半个月,将银两使出去,买了条船,打算将夷州的货运上扬州卖,若无意外,今年就呆在夷州了。 夷州虽然夏天热,但冬天也不冷,海风潮湿,商贸往来繁盛,倒是不输与江波山庄。太子交代他的事,游淼还未想与赵超说。 要说,也要有个机会。 游淼隐约反而觉得,不要将这事与赵超说的好,若太子下落不明,赵超或许还会心有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杀大臣。要是自己告诉赵超:太子遁走东瀛。只怕赵超便再无顾忌了。 李治锋与游淼在夷州住下,李治锋倒是对中原的江湖武艺甚感兴趣,他天生神力,底子甚好,天下武学又殊途同归,便每日会去集市上看看,与江湖武人切磋几式。 李治锋所学的功夫都是杀人的功夫,行军打仗,骑射砍杀,终于静下心来,研习中原武艺时,仿佛窥见了一个新的境界。自此与游淼在夷州住下,二人购置了赌坊后一处僻静院落,买了几个小厮,白天李治锋便出外去闲逛,走走站站,停停看看。游淼则在家喝喝茶,与街坊聊天,照顾照顾花草。 到得中午时,游淼便慢吞吞出去,到酒楼下找李治锋吃午饭。 如此一连半年,当真是悠闲不知时日过,李治锋还抄录了不少强身健体的武功,准备回去练兵用。这日掌柜派人来送信,道扬州来了家书,乔舅爷催两位老爷回去了。 游淼离家已有将近七个月,江波山庄也到了秋收之时,过年约摸着还是要回去过的。打开家书,却不是乔珏亲笔,而是乔蓉的娟秀字迹。 乔蓉先是谈及思念之意,又道家中墨烟楼已开张半年,有事想请游淼回去相商,料想也是关于聂丹之事。游淼一合计,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了,自己虽不再当官,但李治锋仍是将军,由他出面,力保聂丹,若赵超不再执着,保不定还能放聂丹来江波山庄过年。 于是李治锋便将此处购置的一批货装上船去,与游淼改走水路,出海北上,沿着长江出海口入江南,回到扬州。 扬州半年里都没有变过,游淼上岸后先让人卸货,李治锋有点晕船,整个人都蔫了,坐在岸边休息,游淼看得十分好笑,在一旁站着,从背后抱着他,伏在他的背上。 “大狗也会晕船?”游淼难得地和李治锋开玩笑。 李治锋闷闷的,那表情直想吐,连连摆手,让游淼别闹。两人嘻嘻哈哈的,码头处停了辆车,乔蓉下来,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道:“我俩不坐车了,就这么慢慢走回去罢。” 乔蓉道:“我陪你们走,李大哥回去用点姜茶就好。” 李治锋一脸无奈走着,游淼问:“楼里生意怎么样?” 乔蓉似有心事,说:“挺好的,小姑的忌日我去上过一次香。” “今年我在夷州,只烧香远祝了一次。”游淼道:“也快入冬了,过几天搬山庄里来住罢。人多也热闹点,等过年。” 这时间已是十月底了,天渐渐地冷了下来,看这样子,再过几日,应当就开始下雪。乔蓉听这话却叹了一声,说:“你大哥还在牢里呢。” 游淼道:“这几天,李治锋会联名上书,用军队的名义,请陛下放出大哥。赶得及的话,还可回家一起过年。” 乔蓉道:“罢了罢了……” 游淼见乔蓉这次十分忧心,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烦恼,便道:“怎么了?姐?” 乔蓉答道:“说来话长,回楼里再细谈罢。” (十) 天空中一片阴霾,傍晚时刮起了北风,墨烟楼门外人来人往,生意已高居全扬州之首,大有当年京城纸醉金迷的阵仗,游淼不由得感叹小舅也真会做生意。 “先歇下洗个澡?”乔蓉道:“待会到侧园来吃饭罢。” 游淼点头,便与李治锋去洗澡,喝了点姜汤,解去一路疲乏。 进侧园时,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跑夷州去这么久,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游淼与李治锋同时一怔,等在侧园里的,居然是赵超。 “三哥”游淼笑道。 李治锋点头,二人入座。 “夷州发生了什么事么?”赵超问道。 游淼答道:“家里开了个赌庄,过去看看生意。” 赵超若有所思道:“没碰上什么人?” 游淼心中咯噔一响,李治锋微微蹙眉。 都知道了?不会罢,连夷州的事情都能知道?这也太厉害了点。谁给他送的信?还是说,赵超只是疑心?不可能啊,疑心谁也不该疑心他游淼。应该只是别有用心试探。 短暂的沉默后,游淼答道:“没有碰上什么人,怎么了?” 赵超没有再回答,随口道:“夷州江湖人多,龙蛇混杂。” 游淼点头不语,片刻后道:“你觉得会有那人的消息?” 赵超微微一震。 游淼道:“放心罢,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 赵超释然点头,又说:“你玩也玩够了,休息也休息够了,什么时候回来?” 游淼万万不料赵超会提这件事,本以为他只是过来喝茶听曲的,没想到,隔了大半年,赵超仍然把游淼当做只是累了辞官回家休息。 “许你的职位还留着。”赵超道:“唐博不是我的人,我也不放心将政事堂交给他。” 游淼道:“如今朝中一切都上了正轨,我……老实说,我也不是当官的料。” 游淼没有再像上次一样,说不在你面前讨嫌了,这个职,他是真心不想当,而不是生赵超的气。就像太子告诉他的那样,要及早抽身而退,不能再陷下去了。若重提旧事,赵超免不得说我不生你的气了,这样一来,游淼便更难下台。 “二哥还是将军。”赵超云淡风轻地说:“虽然不打仗,偶尔还是要回朝中办事。你就一个人呆在山庄里?” 李治锋道:“三弟,听我一句,游淼不想回朝,你就不必再勉强他了。” 赵超微有不悦,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游淼笑道:“墨烟楼里的厨子做的菜,味道很好,既然来了,就听听曲子,喝点小酒罢。” 赵超嗯了一声,游淼起身去吩咐,片刻后菜上得来,曲声中,赵超又有点心不在焉。末了朝李治锋道:“你大哥和贺沫帖儿结盟了,你知道这事么?” 李治锋缓缓点头,游淼心中七上八下,赵超又道:“本来四弟要愿意入朝为官,我打算把大哥放出来,大家依旧是从前那样……” 游淼暗道这招也太损了。 李治锋淡淡道:“游淼不上朝,大哥就不放出来了么?” 赵超冷笑。 “没有你们在。”赵超道:“大哥一出来,还不把我给吃了?” “他不会的。”游淼笑道。 “只有你觉得他不会。”赵超冷冷道。 三人又不吭声了,游淼心道今天跟赵超见面,真是没好事,感觉就像他说什么自己和李治锋在顶什么,若有机会,还是让他一步。可是赵超提出的事,他都不能让。 片刻后赵超也觉得有点僵,便换了个说法,问道:“二哥,你和你兄长打仗,谁赢?” 李治锋沉吟片刻,而后道:“若打起来,我要带游淼出征,大约有五成的胜算。” 赵超沉吟不语,游淼道:“也不急在这几年。” 赵超道:“今年江南恢复的速度,比你我预想都要快,两三年内,我们就要挥军中原,不能再等了。” 游淼认真一算,今年也是南逃的第三个年头了。当年孙舆还活着,政事堂论战之时,游淼就说过,五年,最多十年,就要举兵中原,否则终身无望。在恢复民生后,无疑开战是能获得最多百姓支持的。 游淼设想了一下当朝廷宣布开战后,民间的舆论,想必不会再像几年前一样。 “未来的三年内,确实是最好的时机。”游淼道:“但是要宣战,就要做足最好的准备。” “什么准备?”赵超淡淡问道。 “一:确保后方有充足的信心,一切都能最大限度的支援前线。”游淼如是说:“二:将领之间不能有意见冲突,让大哥带兵。三:只要在中原开战,我们就势必会面临多线作战的险境,犬戎、匈奴、鞑靼,这三方将非常难缠。四:禁止南方士族子弟,借这场战争的机会混进军队立功,不能对他们有任何牵制。五:朝廷不能以任何理由召回聂将军等前线将领,以免功亏一篑……” 赵超道:“你还是回朝吧,游子谦。” 游淼长出了口气。 “我再想想罢。” 这一次,游淼没有再直接拒绝赵超。毕竟,光复中原是他们在很久以前就说好的最后一步,也是孙舆的遗愿。 “我打算先赦涂日升的罪。”赵超道:“让他参与练兵。” 游淼眉毛一动,说:“涂日升……这人能集结十万农民军,确实有点本事,但这人我也未曾正面试过与他交锋……” 赵超道:“他在狱中写了上万字的奏折,为我分析北方局势以及江南支持战争的条件,我觉得还挺在理。你空了进宫来,我到时候给你看看。” 游淼点头。 赵超道:“这人虽然家贫,科举屡试不中,却还是有点本事,读了不少兵书,只希望不要纸上谈兵。” “试试罢。”游淼道:“当初他听见招抚令时,便解散了农民军,愿意一人回来赴死,可见对陛下的忠心。” “唔。”赵超又喝了口酒,沉思不语。 游淼忽然有点欣慰,赵超终于明白了一些事,行事不再按照自己的好恶来了。 李治锋道:“要打我大哥,你给我多少人?” 赵超问:“我正想问你,打败你大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治锋道:“按说好的来。” 赵超道:“犬戎不再进犯中原,是么?” 李治锋点头。 赵超又问:“你能说服族人?” 李治锋道:“可以。” 赵超道:“我给你两万人。” 李治锋:“不够。” 赵超道:“我说句不客气的,你要回去争夺王位,不是靠兵力,而是靠脑子。” 说着看了游淼一眼,意思是你也明白。 说着赵超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派不出再多的人了,况且,这一次宣战,还是借着北伐的名义,否则我答应你的,我心里清楚,老百姓不清楚。战士们不可能为了你一个外族去拼命。” 李治锋听到这句话时似乎火起,反问道:“只许外族为你们汉人拼命,汉人就不愿意为我一个犬戎人拼命?谁的命贵,谁的命贱?” 游淼忙劝道:“好了好了……” 赵超却也火了,怒道:“你为什么帮汉人打仗,你自己心里不是最清楚么?不是因为游子谦,你会去打仗?少跟我来这一套!” 游淼根本没想到短短几句话这两人就会吵起来,今天赵超从一开始脾气就挺暴躁,忙道:“这个到时候再说,都别发火。” “你让我帮的事情我都办了。”李治锋道:“兑现承诺的时候,不要推搪。你是天子。” 赵超森然道:“正因为我是天子,臣子从来没有资格让我兑现什么。” “可我不是你的臣子。”李治锋答道。 赵超刹那就炸了,瞪着李治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游淼本想劝几句,却忽然觉得,赵超拿李治锋没办法。于是游淼反而不想劝了。倏然就有种幸灾乐祸,想看看赵超究竟要拿李治锋怎么办的想法。 李治锋始终是那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模样,看着赵超。 赵超喘了半晌,平静下来,反而点头道:“你说得对。” “你答应给我五万兵。”李治锋道:“不能出尔反尔。” 赵超笑笑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你自己带兵,心里最清楚,统共可战的不过六万人,你让我去哪里给你凑五万人出来?” 李治锋本来想的是待的收复中原后,再朝赵超借兵,借五万兵马,北上与达列柯决战。但达列柯既然参战逐鹿中原,赵超就将这件事归在北伐里,要一起解决了。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游淼分析了一下这个方法,觉得这么做反而是好事。 一来提前,二来并入北伐,也好借兵。 游淼便道:“先这么说罢。”又以眼神示意李治锋,李治锋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赵超喝完那杯酒,说:“事情完了,我走了。” 游淼要留,赵超却起身道:“回去还得批折子,改天有空再来。” 游淼只得将赵超送出去,赵超自离开至终,都黑着个脸,再不多说。 送走赵超后,游淼略觉头疼,在院里朝李治锋解释,李治锋考虑良久,点头道:“也就是说,北伐后就可带你走。” “北伐赢了。”游淼更正道:“咱俩就可以抽身了。” 李治锋欣然道:“不错,我倒是没想到。” 乔蓉见赵超走了便进院里来,脸色发白。游淼与李治锋停了交谈,望向乔蓉。 “他朝你们说了什么?”乔蓉道。 游淼知道乔蓉想问聂丹的事,答道:“我大哥会放出来的。” 乔蓉道:“不是问你大哥的事,没有别的了?” 游淼一怔,问:“什么别的?” 外头有人通报,一名宫人进来。 游淼莫名其妙,宫人笑道:“李将军,游大人。恭喜了。” “有圣旨?”游淼诧道。 赵超不是刚走不久……怎么又有圣旨。 游淼正色道:“游淼已不在朝中,草民游淼接旨。” 宫人道:“游大人请不必多礼,乃是陛下口谕。陛下往来墨烟楼已久,得知乔姑娘未曾婚嫁,特派小的前来,与游大人商量,想以皇后之礼……” 游淼脑中嗡的一声便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难以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嫁。”李治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那宫人,宫人登时色变,游淼马上便知此事非同小可,怎么能这么说? 乔蓉也是花容色变,忙道:“李将军,不可这么说……” 宫人只是短暂诧异后便改了一副面孔,笑道:“将军大人说笑了,游大人,陛下看上乔家,可是天大的喜事。得称您国舅爷了,陛下今日过来,也是想亲自朝您提这桩婚事,结果不知怎么的也说不出口,游大人您看看,是何日进宫相商,小的也好去回报。” 游淼道:“麻烦您回禀一声陛下,此事游淼定会进宫面谈。” 宫人点头,离去,游淼简直要被赵超玩死,蹙眉朝乔蓉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乔蓉神色黯然,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游淼与乔蓉谈了一夜。 “你去睡觉罢。”乔蓉最后道。 “我怎么可能睡的着?”游淼无奈道。 皇帝要册后,选谁不好,偏偏选乔家。乔家本无权势,充其量顶多也就是个江南的没落士族,赵超会娶乔蓉,必定是冲着他游淼来的。招惹谁不好,怎么就招惹上赵超了呢? 然而游淼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怪谁。 毕竟茂城里发生了什么,赵超都是知道的。要怪也只能怪聂丹和乔蓉走得太近。那么,赵超到底为什么要娶乔蓉?连聂丹的面子都不顾了么? “你喜欢他不?”游淼听了一夜,最后问道。 乔蓉没有回答,叹了口气。 游淼略觉诧异:“你喜欢他?” “谈不上喜欢。”乔蓉道:“但也不讨厌他,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就说得很明白了。” “怎么个明白法?”游淼道。 乔蓉道:“总之你不要管了,我嫁就是。我心甘情愿的。” 游淼道:“怎么能不管?于私,你是我表姐,我是你娘家人。于公,这门亲事一结,咱们家就绑在赵超这条船上,再也别想下来了!” 乔蓉道:“皇帝让我嫁,我能不嫁?我不嫁,别说扬州茂城,整个天启,谁还敢娶我?” 游淼道:“我大哥能娶你。” 乔蓉道:“省点儿罢,他不会娶我的,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游淼又听出了些话来,蹙眉问:“大哥跟你说了什么?” 乔蓉急促喘息,许久后道:“淼子,你先去休息罢,姐姐累了。明天咱们再说。” 游淼知道赵超提亲,绝对是心里有数的,不可能一天两天就决定了终身大事。而乔蓉对于这件事,心里也是有数的,不可能到今天才来心如乱麻。摒弃皇帝要娶乔蓉,游淼能不能答应这件事另说,关键是得问赵超,为什么要娶她。 游淼回扬州后不知怎么的,消息就传开了,几日里不少人前来登门拜访,平奚,秦少男等人都来了,所谈无非也就是朝中局势一事。聂丹是否释放,关系着赵超对先前那件事的态度,以及与众臣的和解。 现在朝廷里依旧紧张,大臣们既人人自危,又不同程度地仇视赵超这个天子。迟早得有一个解决的方法。参知政事一职仍然空着,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游淼还会入朝的。赵超就剩下这么个亲信,不可能放他回家种田。何况李治锋还在带兵, “李延混得如何?”游淼问道。 “现在也不和咱们往来了。”林洛阳无奈道:“翰林院已经是李延说了算。朝政他也管,你不上朝,只怕又要变成当年京中那样。” “不可能。”游淼哂道。 他自然知道林洛阳是为了激他,否则以他的身份,断然不可能说这等话,而赵超对李延必然也是有所顾忌的。赵超不像他父亲赵愗,可以躲在后宫修仙炼丹不上朝。 李延得宠,必然就有君臣勾结的情况在里面。赵超必定要倚仗他。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此事,游淼留在扬州不走,一来为了转圜聂丹之事,二来也得给赵超一个答复。 (十一) 数日后,游淼被人上门闹得烦了,一律闭门不见。 这天刚午睡起来,乔蓉便在走廊里找他。 “淼子,我想好了。”乔蓉道。 “我还没想好。”游淼道。 乔蓉说:“这事不由你,也不由我说了算。” 游淼分说道:“你要让他放聂大哥出来,不必嫁他,他迟早得启用聂大哥。” 乔蓉道:“不,这件事本不因为你大哥。你老实说说,子谦,你若给我提亲,想让姐姐嫁谁?” 游淼忽然也想到这事,想娶乔蓉的人不是没有,但乔蓉都看不上,要攀游家权势的也不少,但游淼都是随乔蓉的性子,从未给她许配亲事。乔蓉也是需要成亲的。 “他是真心诚意想娶我。”乔蓉说。 游淼道:“关键是你喜欢他不。” 乔蓉反问道:“你以为都像你俩,嫁娶之事,能走到两情相悦那个地步呐。” 游淼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乔蓉又叹道:“你大哥的事,我也不多说了,听我的,淼子。我也累了,咱们游家,也总得上岸。” “上岸。”游淼喃喃道,心道这话说得倒是形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乔蓉若是嫁入了皇宫,游乔两家,从此便锦上添花,再进一步。游淼从此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生怕赵超会砍他脑袋。成了国舅爷,就不用怕掉脑袋么? 未必。 但至少自己应对得当,应可确保性命,退一万步说,就算赵超要诛戮功臣,游淼服毒死也好,保个全尸也好,游乔两家,依旧无恙……呸呸呸,这都想的是什么! “我不想因为我。”游淼认真道:“让你去嫁个不喜欢的人。” “喜欢不喜欢。”乔蓉叹道:“你觉得能做主,但姐姐却是觉得,嫁给谁,已经并无区别。到我这年纪上。若找不到喜欢的,难道还能不嫁么?” 游淼几乎要脱口而出道那就不嫁嘛,家里又不缺养你的钱。 但他也知道乔蓉不这么想,她渴望有个家庭——嫁人,生孩子,抚养孩子。先前她仰慕聂丹,但聂丹仿佛丝毫不将感情一事放在心上。 “你不喜欢我大哥了么?”游淼道。 “累了。”乔蓉道:“让你带我去见见他,正是想与他说清楚。” 游淼点头,知道若乔蓉与聂丹成婚,倒是一桩好姻缘,凡事他宁愿托付给聂丹,也不愿托付给赵超,他总觉得乔蓉进宫去,哪怕册后,也令他觉得不安全。 可是赵超待他游淼,又确实是能做的都做了,只能说从一开始,游淼就待他不公平。不仅游淼,所有人都在排斥他。 “这事也不忙定。”游淼道:“我还要去问问三哥。” 普天之下,也只有游淼才敢说这等话。 “陛下说了。”乔蓉道:“他是真心喜欢我,只要没有意外,不会再纳妃。” 这确实是赵超的性格,游淼点头,还是决定进宫去。 换了别的人,说不定巴不得要劝自家女儿早日嫁给皇帝。天启一朝虽说并无外戚干政之事,对外戚也不提防,然而天子娶权臣之女,本就有先例在。而游淼只要够聪明,来日在赵超驾崩前独善其身,识相交出手中权柄,那么保全一族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如果乔蓉生了儿子,以赵超的性格,乔蓉的儿子便当是太子了。 来日太子即位,游淼便是舅舅,只要不一手遮天,贪得无厌而触犯君威,有乔蓉在旁,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朝自己舅舅下手。 但游淼仍不放心,他知道乔蓉并非心甘情愿,并非心甘情愿,便令他心里仿佛梗着一块,赵超,聂丹,乔蓉,游淼自己。有许多话仍需要解开,不得不说。 当天夜里他与李治锋商量,他们便分头去见,李治锋探望聂丹,试试口风,而游淼去问赵超。 聂丹老了,在牢中不时咳嗽,李治锋进去时,涂日升已走了。偌大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便只有聂丹一人。 李治锋道:“生病了?” 聂丹苦笑,摇头,接过李治锋递来的酒,两兄弟便隔着栅栏,对着小酌。 “这个月,扬州军,征北军,御林军将领,会联名上书。”李治锋道:“请陛下放你出来。”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奏折,说:“我写好了,游淼教着我写的,他念,我写,大哥你看看有错字没有。” 聂丹道:“不必。” 聂丹看也不看那奏折一眼,李治锋便又收了起来。 聂丹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李治锋道:“两三年,北伐时还需要你帮忙。” 聂丹沉默不语,许久后道:“回去帮我带一句话给乔蓉,让她嫁人,不必等我。” 李治锋道:“她是要许人家了。” 聂丹道:“谁。” 李治锋道:“三弟。” 聂丹呼吸一窒,不住颤抖。 “你回去罢。”聂丹的声音带着苦涩与无奈。 李治锋点头,说:“我明天就去递奏折。” 聂丹道:“放我出来也无用,我不会替他打仗,他迟早得再将我关进去。” 李治锋起身道:“不是为他打仗,是为弟兄们。” 聂丹沉声道:“不,累了。” 李治锋看了聂丹许久,忽然冒出来一句:“太子还活着。” 一阵铁链碰撞声,聂丹倏然起身,颤声道:“你说什么?” 李治锋沉默了一会,说:“我见着他了。” 聂丹道:“不可能,他已死了,老三当着百官的面,开棺验的尸。” 李治锋道:“我从来不说谎。” 聂丹微微蹙眉,看着李治锋。李治锋最后道:“大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是因为我敬重你,不要害我挨游淼的骂。” 说毕一躬身,留下神情复杂的聂丹,转身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游淼进了御书房。 赵超道:“要什么聘礼,说罢。” 游淼道:“不用什么聘礼,讨你一句话。” 赵超无奈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疑心我会怎么你?你们个个都猜我疑心,我看你们个个都比我更疑心。” “谁觉得你疑心了?”游淼笑道。 赵超不说话。 游淼道:“你喜欢我姐么?” 赵超道:“我说喜欢,你会信么?你心里早就想定了此事,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喜欢,又何必来问我?” 游淼道:“你说,我就信你。” 赵超静静地看着游淼,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少年时,虽然他们在彼此没有牵挂,没有忧虑的时候,只在延边外的茫茫风雪中,胡人阴暗的木屋里共度一夜,却仿佛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什么牵绊,将他们系在了一起。 认真说来,赵超看上他,甚至比李治锋更早。那一年的元宵夜,赵超就想招游淼进宫当他的伴读。然而渐渐地走到了这里,游淼以为自己对赵超的心也死了,牵绊也断了,但在这么一个晚上,站在他面前时,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熟悉眼神,仍然狠不下心,转身离开。 “喜欢。”赵超说:“你大可放心,她是个好姑娘,娶谁家的女儿,我都会防着,只有娶了你姐,我才能成家。我不想上朝这么累,下朝这么累,没有一刻能说真心话,回了后宫,防着自己的皇后,还像防大臣一样。唐家谢家,都动过心思,但我都不想娶。你若不愿,或她不愿,也不必勉强,当我没说过就是了。” 赵超这么若无其事的语气,游淼反而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再回去问问她罢。”游淼只得道。 “什么时候归朝?”赵超又问。 游淼没说话,赵超又自嘲般地笑笑。 “这事也随你,我看开了,不愿意的,都不必勉强。” 游淼告退。 当天晚上,游淼问李治锋,李治锋便如实答了,游淼又道:“就怕要放了聂大哥,他也不会出来,那人性子倔。” 李治锋道:“他会出来的。” 游淼只是嗯了一声,一年时间没回来,没料到事情却不因自己抽身而减少,反而越堆越多。 三天后,李治锋联合军队上书,当朝请赵超释放聂丹。 一国大将,被关在牢笼里,且毫无罪名,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这一次赵超没有勒令再议,而是释放聂丹,削去官职,成为平民。 当日皇宫送来聘礼,与游淼定婚期。 游淼本想问乔蓉一声,要不要与聂丹见个面,却得知聂丹出狱后已离开茂城,不知去向何方。 翌年春,天启帝赵超大婚,册后,乔蓉嫁入宫中,乔珏贵为国舅。赵超本欲让乔珏入朝为官,却被游淼代其婉拒了。乔珏自己也不愿入朝,便依旧在山庄里做他的生意。 这注定是充满了惆怅的一年,这一年里,聂丹离去,朝中无事,游淼便回到山庄内,与李治锋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然而江南地区却似乎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地酝酿着。扬州军开始练兵,并常有军报送到山庄里来,请李治锋抉择。 这些军报通常是游淼协助他处理了,将零零碎碎的消息拼凑起来后,游淼得出一个结论——赵超正在调集全境的兵力,互相换防,练兵。 游淼暗自估测,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年,应当能出十万左右的精兵,但如今天启有兵无将。如果聂丹不回来,李治锋就要顶上,外加一众新培养的将领,只怕要对战西北贺沫帖儿,仍然危险。 只有期待聂丹能在发兵前回来,但他是去做什么呢? 游淼总觉得聂丹的离去有点不合常理,难道是去找太子?不应该啊,太子都死了……虽然聂丹没有亲眼所见,但至少这已是默认的了。大家板上钉钉的都这么说,聂丹不会是这样的人。 游淼派人调查了整个江南地区,以及中原地带,甚至连塞北都没有放过,世上什么人的消息最灵通?当然是商人。 游淼塞北的消息来源于商人,而这些商人,都是训练有数,去通商的一个目地,便是打探情报,因此商队重开,又开始与胡人做生意了。 游淼有过做生意的经验,知道胡人的钱其实是最好赚的。天启自从建国起,每年就会给胡人送钱送帛,以稳定边境战况。称为“岁币”,天启自认为是泱泱上国赏赐给臣属国的钱帛。而胡人则认为是天启皇帝怕了他们,每年送的岁贡。大家各自都是自己骗自己,倒也相安无事。 但聪明人也都知道,打着岁币的名头,实际上就是花钱消灾。每当读书人提起此事时,都觉得是个耻辱,就连朝廷上文武百官,也尽量避而不谈此事。游淼小时候也总觉得简直就是丢人丢到家了。好好一个天启大朝,居然还要给胡人送钱! 大家都咬牙切齿地想,什么时候能打一仗,将胡人打趴下才好。 然而随着渐渐长大,游淼接触的政事日多,也明白到当年太祖制定此策,确有深意。中原与胡人通商日久,百年的延边合约,与塞外可汗议定后,虽说既送钱又送东西,但一旦开始通商,却是国家掏钱买个安稳,让民间百姓得益。 每年塞外,塞内的货流,足有四十万两银的总值。而较之“赏赐”胡人的一万两岁币,三千匹绢,实在是九牛一毛。中原的货物到了塞外总被抢购一空,游淼是见过的,兽皮,人参,到得关内,又堪称至宝。 如此多年,逆差渐大,胡人终于按捺不住,觊觎中原物产。 但他们不会生产,只会抢。进关哄抢一通,抢完以后要怎么办?谁也不知道。于是中原仍然只能留给汉人,而要治理中原,就得学汉人。恰恰学汉人,又是鞑靼人最不乐意的。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局,游淼曾经也与孙舆分析过,塞外的通商,迟早是要开的。这数年中,游淼经秦少男与谢徽商量后,由谢徽递了折子,赵超批复,前往塞北谈判,经商所得,让鞑靼抽重税。 商队暂且重开。其中缘由,当然谁也没有对外宣布,是一边做生意,一边打听消息的。 商队是皇帝组建的,虽说如此,却大部分是游淼的人,贸易所得,皇家抽三成,其余六成入国库,最后一成归游淼。 当然,要做什么生意都是游淼说了算,分给赵超多少钱也随游淼心情。游淼只是随便写写画画,交代上去就行了。乔蓉贵为皇后,国舅爷要捞钱,谁敢吭声?况且捞钱也是为了养皇帝。 渐渐的,一年后,塞外商贸全面放开,被胡人把持的丝绸之路也已恢复通商,大量的银钱朝着中原涌入。士族也开始坐不住了,纷纷要求谢徽开新的商队。游淼倒是不怕竞争,便不去插手。 但这么下去,塞外物资又将一面倒的流入中原,经济素来就是汉人的强项,而胡人也将因经济,再次开战。 聂丹没有下落,商队却带回来不少消息。 又一年秋去春来,江波山庄已积粮四十万石。连带着江南江北,夷州等地的生意经营,游家在这短短的数年内,已一跃成为江南首富。皇后出身乔家,乔珏要买地,要做生意,都无人卡他。 游淼时常提醒乔珏,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必须给人留点后路,游家又时不时赈济穷人,是以在江南的名声还算好。而游淼不做官,也不与朝中群臣拉帮结派,这几年里都闭门谢客,赵超应当也不会再疑心他。 该做的,游淼都做了。直到又一年的开春,李治锋前往茂城述职,归来时,带给游淼一方和田玉的官印。 那是孙舆曾经的参知政事印章。 “春耕时,老三要拟定北伐的章程。”李治锋道:“让你回去。” “不去。”游淼只是看了一眼官印,说:“聂大哥还没回来,怎么北伐?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李治锋道:“你、我、老三,李延、平奚。” 游淼怕北伐之事一传开,北方就有了戒备,休养生息,在山庄内的这几年里,他一点也没有对北方掉以轻心,而是借着商队,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管是犬戎人,还是鞑靼人,以及五胡,许多消息都在游淼的掌握之中。商人不仅与平民做生意,还与五胡鞑靼的王族做生意。胡人不似汉人,汉人的地盘上士农工商,商居下品。只要有利可图,生意便能做到王室里去。 游淼所经手的许多情报,就连赵超也不知道,整个天启朝渡过了相安无事的三年,却谁也不知道,在波云诡捷的大安城内,塞外民族已暗流涌动,到了紧要关头。 秋天的最后一支商队归来,带回来大安的消息,游淼亲自在厅内见了商队头头,一名唤作林科的商人。 此人曾是李治锋统辖之下的军人,却因生性油滑而不讨李治锋喜欢。游淼物尽其用,将他调到商队里,又为他安排了不少当兵的。当然,这些当兵的,都是细作,经过特殊的训练。 “两位老爷。”林科风尘仆仆地归来,先笑,鞠躬:“小的带来一个好消息。” “坐罢。”李治锋仍有点不太喜欢这人,只因这人当初在军营中,当面一套溜须拍马地讨好李治锋,背地里又叫他作犬戎奴,表现得十分瞧不起犬戎人,偏偏就被李治锋知道,于是就被瞪上了。 当然李治锋不可能与一个寻常兵士一般见识,游淼也说过许多次,物尽其用,能忠心就行,不能一时意气,因口舌之争便迁怒手下,饶了他,比杀了他得到的更多。 游淼笑道:“坐罢,什么好消息?” 李治锋先问道:“有我哥哥的消息没有?” 林科笑道:“老爷先别急,听小的慢慢道来,鞑靼人要出事了,只怕没几天了。” (十二) 游淼见林科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就知道北方一定是出了大事,果不其然,在通商队里,生意做得最大,也最聪明的,就是游家的商队。林科先是按游淼的吩咐,略施计谋,打通了宝音王后的娘家人。 鞑靼人自从可汗死后,贺沫帖儿吃了败仗,与聂丹等人交战连败,导致格根大王子无法继任,而匈奴出身的宝音王后与十二岁的小王子,坐上了鞑靼的第一交椅。王子妃名叫兰沫音,大了小王子三岁,现年十五。也是宝音王后的娘家人。 林科先是与兰沫音搭上线,再成功地与鞑靼王室接头,并做起了王室生意。自然,在身世这一点伪装得极好,无人知道林科是江南游家的派系。 而宝音一派中,仍忌惮着以贺沫帖儿,大王子为首的鞑靼将领,自然愿意拉拢汉人。贺沫帖儿苦无战功,回到族中后备受排挤,多年不得兵权。 宝音王后与小王子获得不少本族将领的支持,无非也正是因为女人与小孩好控制,然而小王子自己,却半点不愿意作为傀儡,母亲与妻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于是林科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巴图小王子。巴图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支持他的将领各有打算,有的偏安一隅,觉得眼下的情况,比原先在大漠草原上狩猎过日子好得太多,不想再打仗了。 有的则认为,就算得到了整个中原,在汉人的地方也生活不下去。西北的草原,永远是鞑靼人的家。 巴图小王子受制于母亲、妻子、族人,苦不堪言,更有贺沫帖儿在旁虎视眈眈,这半大的小孩儿,几次想逃家出走,离开大安。 林科道:“小的全听老爷吩咐,只要老爷点头,回头咱们就把巴图给诱出来,抓回江南,到那时候,再让北方息战。他们怎么对咱们的陛下,咱们就怎么对他们的汗……” “不妥。”游淼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否决了林科的提议,林科一怔,继而嘿嘿赔笑,尴尬无语。 游淼道:“但打入了鞑靼人的王室,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林科复又满脸堆笑,高兴起来,游淼与李治锋对视一眼,李治锋又问:“犬戎呢?有消息没有?” “有!”林科忙道:“回禀老爷,犬戎族与贺沫帖儿表面上仍然来往甚密,但是暗地里,似乎不怎么对付。这是小的手下,与几个犬戎人喝酒时,打听回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达列柯大王对贺沫帖儿颇有微词,贺沫帖儿战败回去后,巴图汗只在大安城内赏了他一座宅子,达列柯大王也不去探望……” “……又说,贺沫帖儿先前与达列柯商量好,要平分苏、冀二州,可惜最后事情没办成……”林科措辞小心翼翼,最后道:“总之,犬戎人都不太待见贺沫帖儿。” 李治锋沉吟点头,游淼示意林科退下,林科便毕恭毕敬下去了。 沉默许久后,游淼道:“功高震主,在哪一个族,哪一个时代,都是这么说。” 李治锋唔了声,游淼又道:“就算是格根掌权,都会提防贺沫帖儿,何况现在胡日查的继任者换了巴图,更是要闲置他。” 李治锋道:“如果把巴图抓回来,威胁他们,有没有用?” “没有用。”游淼遗憾地说:“别人又不是汉人,不认这一套,连汉人都不认这一套,你没看三哥?顶多就是把南边的事,在北边重演一次,这时候绝对不能开战,一开战,北方马上就要紧张了,贺沫帖儿必定会重掌军权,外敌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让他再上阵,到时候又要去咬这块硬骨头。” 李治锋淡淡道:“你想在开战之前,除掉贺沫帖儿。” 游淼眉毛一扬,看着李治锋。 事实上游淼有点怕贺沫帖儿,当初聂丹在的时候,游淼自己都有点儿怂,生怕聂丹与李治锋联手,也不是贺沫帖儿对手。现在聂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剩下李治锋一个,游淼更不愿意让他带兵出去和贺沫帖儿打仗。 “上兵伐谋。”游淼道:“如果能用反间计杀掉贺沫帖儿,格根失去这个最有力的支持,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怎么杀?”李治锋反问道:“贺沫帖儿武功高强,就连我也暗杀不了他。” “下毒呢?”游淼抬眼问道。 李治锋沉吟不语,说:“只要能下得了毒让他吃下去,自然能把他毒死,可是他会毫无防备?” “挑拨?”游淼道:“激化他与宝音一系的矛盾,再借巴图小王子的手杀了他。” 李治锋道:“以他为人,心高气傲,说不定是可行的。” 游淼总觉得贺沫帖儿与聂丹是有点像的,这两人从天启沦陷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在各自的阵营里成为宿敌,如果说聂丹此刻的境遇换成了贺沫帖儿,他是半点也不惊讶。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头疼,这边还在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下离间计去杀贺沫帖儿。南朝自己倒是好,把自己的大将逼得走投无路,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贺沫帖儿虽已失势,不掌兵权,但手下还有亲兵,也有自己明哲保身的办法,想必巴图小王子动不了他,也是无奈。麻烦就在于,贺沫帖儿那边没有内应,也打不进去。要是唐氏还活着…… “歌姬?”游淼灵机一动,又问:“如果用连环计,送一个歌姬去,挑拨他与巴图小王子呢?” 李治锋看着游淼,忽然间笑了起来。 游淼莫名其妙道:“怎么?” 李治锋道:“没什么……你先生当年,也会这么想事情?” “先生吗?”游淼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其实……如果让他来,他应该会比我想得更多,也更详细罢。” 李治锋道:“送贺沫帖儿歌姬,就怕他有提防。” 游淼又问:“让巴图送呢?或者,咱们再大胆一点,让你哥哥去送?” 这时候,李治锋的眉头才渐渐拧了起来。 游淼知道有戏了。 计划初步成型,游淼几天前还恹恹的,觉得全身上下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哼哼唧唧,这下一有事做,登时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游淼统共花了半个月时间,询问所有塞北经商过程的细节,并召集他所有伪装成商人的密探,逐一核对。 这些商人都是不识字,只懂记账的,在塞外的账虽然有动过手脚,但最后都能做平,游淼并不关心他们从中偷鸡摸狗多少,只是要询问他们,经商过程中听见的政治传闻,各族之间的风声,再逐一提笔记录下来。 紧接着他的任务就是认真复核账本,从货物的流向,以及鞑靼宫廷的采买中,去判断王公们的喜好。 林科的交际本事四通八达,除了与王族,还与许多权臣做生意,这年头混得最好,吃得最开的都是商人,最不容易惹出事来的,也是商人。 所以,游淼决定,亲自到塞外去,摇身一变,当所有商人的头儿。 乔珏听到这话时吃了一惊,整个厅内所有的商贸头目都骇傻了。 “万万不可!”林科忙道:“游老爷的地位何等重要,怎么能到大安去?!那可是敌人的后方!” 乔珏道:“淼子,你可得想清楚,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何况你还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要是被抓了该怎么办?” “不碍事。”游淼道:“我有计较,昨天晚上问过李治锋了,他会陪我去。” “他陪你去也不行!”乔珏道:“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现在怎么又朝大安里跑?李治锋也是胡闹,这种事怎么也能依你!” 游淼笑着安慰道:“放心罢,小舅,此一时彼一时,五年前的大安,和如今的大安不太一样,都能做生意了,你还怕什么?” 乔珏心烦意乱,在厅内踱步,又叫苦道:“国舅爷喂,要是朝廷问起,你姐姐问起来,小舅怎么交代?” “放心啦,国舅爷。”游淼笑着朝乔珏道:“放心放心。” 舅甥二人成日在家里就互称国舅爷,揶揄来揶揄去的,乔珏自知也劝不住这个外甥,没了办法,只得道:“你爹那儿,你得自己去说,小舅劝不住你,李兄弟那儿,我去给他好好说说。” 游淼只得点头,虽知乔珏放心不下他,但昨夜他与李治锋已经谈好了,李治锋听到游淼说要混进商队,乔装改扮去大安,仍然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游淼知道李治锋肯定会赞成,因为他也放心不下犬戎族,一来阔别族人已久,当年折兵损将,被卖到汉人的地方是一番心境,如今长大了,学懂了这么多,自然又是另一番心境。 现在的李治锋,已经不再是从前犬戎的沙那多小王子了,他对族中事务看得更透彻,也看得更远,甚至能看懂,当年兄长的那一场暗算。回到犬戎的领地去见族人是不可能的,况且犬戎人也没有固定的村庄与封地,达列柯带着他的勇士在大安,于是李治锋便想去大安。 “我就是怕老三按捺不住乱来。”李治锋道。 “没事。”游淼道:“咱们走了以后,让小舅带一封信给他。” “你打算告诉他?”李治锋问。 游淼在这件事上也忐忑了很久,去一次北边不是什么小事,两三天也回不来,赵超有他自己的眼线,须知瞒不过他。但如果赵超太紧张,陈兵中原定军山前,说不定反而会令他们暴露了身份。 “说吧。”游淼最后道:“免得他太早暴露发兵的计划,至少让他再沉寂一段时间。” 游淼整理货物,这次他亲自在江南一地参与采购,准备贩往外族的物资,既然要去,便大张旗鼓,不可心虚,心虚只会让鞑靼人怀疑。于是游淼乔装成江南方家的小少爷,取名方胜,带着自己家的货物,跟着林科出塞,想捞点油水。 而李治锋的身份则是游淼的管家。在林科的介绍中,这位小少爷小时候便父母双亡,不务正业,年近廿五仍未婚嫁,偌大一份家业被败得差不多了,于是抵押地产,典当家中值钱之物,倒了一笔银钱,买了点货物,预备赚回本来。 李治锋则年过三十,为这个不省心的小少爷鞠躬尽瘁,鞍前马后,苦不堪言。 游淼编造了这个假身份后只觉说不出的好笑,与李治锋一起上了马车,江波山庄的小厮们出来送行,除此之外,只说游淼是入川探亲,不敢走漏了风声。 最早跟着游淼的程光武叹了口气,眼睛红红的,说:“少爷。” 游淼笑道:“别唉声叹气的,过几个月就回来了,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李治锋么?” 这么一说,众人才好过点,都知道游淼将要去的地方非常非常危险,就连游淼自己也知道,这一去,说得好听,是为国办事,要是行差搭错了一步,兴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被大安的鞑靼势力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但游淼总是相信,自己一路上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算除不掉贺沫帖儿,必定也能全身而退。 “少爷走啦。”游淼朝众人笑笑,只有他和李治锋二人,朝四周看了一眼,山庄里一片荒芜。 (十三) 秋天,天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般。田野收成过了,留下一片杂色枯黄的大地,鸟雀成群地飞向天空。 以往出远门时,整个山庄里前呼后拥地来送,现在只有这么几个人,寥寥落落的,游淼反而有点不习惯。乔珏上来,抱了抱游淼,二人相对无言。 李易峰驾车,游淼上车,走了。 整个山庄内,甚至整个扬州,整个南朝,无人知道,有这么一辆小车,带着游淼这样的一个人,踏上了前往北国的征途。 一名参军,一名主帅,两匹拉车的马,一辆战车。游淼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如果说这次能成功颠覆大安,那么他们的举动,便足够名垂青史了。 他原本完全可以站在朝堂上,成为天启的参知政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理直气壮地斗倒他的政敌,说服赵超,推行他们的国策。 就连游淼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走上这么一条奇异的,与当初所设想背道而驰的路。 李治锋在前面赶车,游淼卷起车帘,朝锦袍里缩了缩,秋天的风多少还是有点萧瑟之意。 李治锋道:“你在想什么?” 游淼摇头,自嘲道:“说不清楚。” 他的心情确实非常非常复杂,颠沛流离的这么多年过来了,鞑靼,贺沫帖儿与他,与整个中原,都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这次北上,游淼的心情反而很平静,浑然没有半点背负着重任,要去一雪前耻的仇恨,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重担。 仿佛只是北上去看一个风烛残年,却又仍可一战的宿敌,顺便想法再送他一程。 游淼把自己想的说了,问李治锋:“你呢?在想什么?” “在想我大哥。”李治锋悠然道,一拽手里的缰绳,马匹停下,给运送军粮的车让路。 “如果当初大哥不要以这么偏激的方式来放逐我。”李治锋道:“现在,或许我也不会与他势成水火。” 游淼感叹道:“他也没办法。” 前面岔路口的人,看到是游家的车,纷纷喊道:“请游大人先过!” “你们过吧!”李治锋喊道。 押送军粮的车这才走了,李治锋甩鞭启程,说:“老三心底,应当也不想杀他的大哥。” “唔。”游淼倒是没想过,在从前问问赵超的想法,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大哥和贺沫帖儿的关系。”游淼道:“虽然林科说了是传闻,也不一定,但我总觉得很可能发生。” 李治锋道:“因为太子么?” 游淼点头。 达列柯与贺沫帖儿在这之前,便已经缔结了一个同盟,但充其量只能算是非常不稳定的同盟。 一从贺沫帖儿在最初对李治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二来,从达列柯营救太子,并派人护送他前往东瀛的举动,也可以从旁证明。 这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完全地相信谁。这种盟约是最不稳定的,也是最容易击破的,游淼出征的信心便来源于此。 “我大哥很聪明。”李治锋道:“但偶尔也会犯糊涂。” 游淼道:“在什么方面?” 李治锋回头,看了游淼一眼,说:“用情太深。” 游淼笑道:“你们两兄弟都是这样。” 李治锋不语,笑笑,摇头。 游淼坐上前些许,扒着李治锋的背,靠在他身上,说:“可能你们的父亲,也是这样。” 李治锋嗯了声,喃喃道:“用情太深,好也不好。” 游淼道:“我呢?”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无从评价。 最后,他说:“你这样就很好。不轻易相信人,也不轻易怀疑人。” 游淼道:“我骨子里还是商人。” 忽然间游淼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就是个商人——专门做生意,投机钻营的商人。于是他当官之后,也按照商人的那一套来看待朝廷,虽说有儒道墨兵等百家之说支撑着他,让他转圜朝堂而不倒,但每次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总会以商人的目光去衡量一件事,一个国家,甚至整个天下。 这是好还是不好? 一个国家的参知政事,曾是商贾之户出身,或许不太好。但也只有商人,才会衡量取舍,知道民不聊生,知道青黄不接,知道没有钱,没有饭吃,没有衣食住行,就无以定天下。 所以或许还是像李治锋所言“你这样就很好”。 游淼笑笑,李治锋十分轻松,扬鞭赶车,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游淼道:“去了大安,你得控制好自己,别太冲动。” 李治锋道:“不会,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 游淼这才放下了心,点了点头,李治锋又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学到了很多。有一些事,是从前从来不会去想的。” “想太多也累。”游淼叹道:“劳心费神的,没一天好日子过,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不用再去想东想西的。” 李治锋笑笑,随手搂着游淼的腰,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二人马车拐道,下了安陆,见河的对岸,商队已经集结。 再过河去,就是流州地界了。 “方少爷!”远处喊道。 游淼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李治锋道:“叫你呢。” 游淼这才想起,自己拆了姓氏,取中间一部姓方,忙大声应了。 游淼带着李治锋过去,林科便朝他们点头。 “货都在这里了。”林科笑道:“恕我直言,方少爷,这一路,可是不好走呐,这个时候打消念头,还来得及。” 李治锋脸色一变,游淼却笑道:“自然的自然的,来都来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这一路上,还倚仗林大哥多照顾了。” 游淼拉了拉林科的手,顺手塞了一锭银子进去,林科一怔,继而笑容满面。 “这边来。”林科道:“这辆车是你俩的。” 游淼看了一眼,倒觉十分满意,周围的商人议论纷纷,李治锋脸色阴沉,也不与他们打招呼,游淼便团揖一圈,寒暄几句,笑道照顾照顾。 商队里的人认识游淼的也有,但林科这次特别安排过,选的都是从未与游淼打过照面的人,否则不管怎么叮咛嘱咐,都难免露陷,一旦露陷,整个商队都有危险。 是以这里的人都是些生面孔,有的是跑商多年,却都是走中西路的老商人,有的则是被天下掉银钱砸中了,新选来的人,不免分为老气横秋的,与毕恭毕敬的两派。 游淼眼睛一扫便知端倪,朝众人介绍李治锋,说:“这是我家管事方烺,平日里不爱言谈,却最是个讲义气的,各位哥哥莫要因他时常板着张脸就不与他亲热,他心里也是愿意与众位哥哥亲热的。” 众人哄笑,都点头道懂的懂的。 李治锋略窘,看了游淼一眼,游淼正儿八经道:“怎么?不对么?” 李治锋只得点头。游淼这么一说,气氛便熟络了起来,又说:“一路上,就有劳各位照拂了。” 众人都道那自然的自然的,游淼方与李治锋钻上了马车。 李治锋那模样也是哭笑不得,一国堂堂护国大将军,被游淼这么一插科打诨的,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游淼笑着捏他的脸,李治锋却大手一伸,将游淼抱着就要亲,又要扒他衣服,游淼叫道:“反了你了!” “我是你郎君!”李治锋怒道,便不管游淼反抗,继续扒。 正在这时,林科进马车来,见状马上又退了出去。游淼与李治锋分开,李治锋道:“进来罢。” 林科只得脸色尴尬地又进来了,李治锋朝那端正一坐,武人气派十足,压得人说不出话来,林科道:“将军,小的斗胆多一句嘴,您这个气势……” “我会和他慢慢练习的。”游淼笑道:“什么事?” 林科先赔笑道:“小的也是情非得已,老爷吩咐……” “自然自然。”游淼道。 林科掏出一本册子,说:“里头是货单,老爷您先过目。” 游淼点头,林科又道:“歌姬的事……” “歌姬不忙。”游淼道:“到了大安再找。” 林科只得点头,说:“老爷若无吩咐,车队这就启程了。” 游淼点头,林科便下去,吩咐车队起行,依旧是吵吵嚷嚷的一行人上路,游淼卷起窗帘,风从旷野吹来,秋高气爽,远方还有不少孩子正在放风筝,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一天,游淼与李治锋离开京城,沿路北上,到延边去做生意。 八年前的自己,还想着到了延边,就把李治锋放了,让他恢复自由身。却没想到一眨眼八年过去了,他们还在一起。 “有的事情,真的是天注定的,不管想什么做什么,缘分绕来绕去,还是在一起。”游淼道。 李治锋似乎也在与游淼想同一件事,许久后说:“唔,对。” 游淼把账本摔李治锋脑袋上,说:“什么叫唔,对!” 李治锋转身又来扒游淼的衣服,游淼正要挣扎,被李治锋拿住腰,登时整个人就软了,笑得起不了身,李治锋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只习惯性地把游淼的衣服乱扒,像个找吃的野狗。 “啊……”游淼被亲到耳朵,整个人就软了,说:“昨天晚上不才做过一次么……你……” 李治锋与游淼耳鬓厮磨,低声道:“又想了,怎么?不乐意?” “乐意,可你……轻点……” 马车的窗帘还开着,游淼被李治锋揉得衣服凌乱,按在窗边,李治锋一手捂着游淼的嘴,就要硬上,游淼唔的一声,眼里现出紧张与惊吓,这么硬来要疼死! 然而接着,李治锋一插进来,游淼便不住颤抖,李治锋那话儿上已涂满了油,滑腻坚硬,徐徐插进自己身体最深处,游淼昨夜与李治锋抱着做了许久,现在再被捅进来,竟无多少不适,反而舒服得不住发抖。 旋即李治锋俯身,吻了上来,封住游淼的唇。 秋风吹来,那感觉既慵懒又刺激,异样的快感让游淼迷恋,李治锋顺手把马车的门闩一放,抱着游淼,让他转过身,两人倚在窗边,游淼不住喘息,一身出汗,裹着袍子,便上上下下地以自己双手套玩李治锋的分身。 许久后,李治锋手臂渐紧,俯在游淼身上,犹如一只满意的公狗。轻轻地吻着他的嘴角,时不时说几句话,又笑了起来。游淼别过头,靠在他的肩上,两人望向蓝天旷野,道路上一片静谧,唯有马蹄声与车轮声时不时地响着,别有一番惬意。 日渐西斜,玩也玩过了,做也做过了,游淼许久不出山庄,只觉在家里憋得难受,然而一出山庄,又想到这一番长途跋涉,至少得有一个月,当即又蔫了。 坐车赶路是件累死人的事,直是找罪受,当年上京离京,游淼年纪还小,自然抱着游山玩水的念头,这里走走那里逛逛,倒是还好。然则这么多年过去,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什么奇山秀水都见过,大漠黄沙也看过,余下的就只剩下枯燥无聊了。 幸亏李治锋多少会与他聊聊天,又打点周到,日子才渐渐的有声有色了些。从前是伺候少爷,如今则是伺候媳妇,吃的用的,一概细心得很。 游淼倚着李治锋,在车里翻账本,细数带到北疆的货物,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光是江南的绿茶与乌龙,就带了三车七十斤。余下的还有东海的珊瑚,珍珠贝类,以及苏绣。 胡人是看不懂上中下品的,给点清香淡雅的茶叶,他们也喝不出来,只会嫌弃贵,胡人都口味重,须得以炒茶,乌龙以及大红袍等应付他们,苏绣则以花团锦簇等色泽鲜艳,图案繁复的居多。 李治锋:“苏绣四十匹,木雕二百个,青花瓷杯三千……个?” “嗯。”游淼瞥了一眼货单:“胭脂六百盒,三箱,茶七十斤,三车。蜡染六百尺。” 李治锋翻来覆去地看账本,说:“你买了这么多,只花了八百两银子?” 游淼笑道:“有的还买贵了,且看你媳妇我到时候怎么给你赚成白花花的银子回来。” 李治锋道:“这些也就算了,怎么还有《金刚经》和《心经》?” 游淼道:“这东西可不容易得,上次机缘巧合,才要到了两本金汁写就的孤本,是前朝一位大师……叫什么来着?我也忘了。” 李治锋道:“给宝音王后?” 游淼点头,从长椅下取出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两本破旧的佛经,一串念珠,看上去已颇有点年份了,要给李治锋看,李治锋却怕翻烂了,让他收起来。 游淼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怎么送礼,李治锋翻看了一次货单,便放下心了。昔年帝君赵愗重道轻佛,拆去佛寺,独尊道家,前朝的佛经,念珠等物被当年的老太后带到别宫,恰好就在茂城。游淼从前进宫时,一群太监宫女收拾宫闱,清出些旧本在外晒书,本欲放进书库,游淼闲着没事,便顺了些走,想着回家偶尔也读点佛经,帮李治锋去了杀戮之报。 子不语怪力乱神,孙舆是从来不吃这一套的,游淼也不信,本想有空就读,没想到拿回家扔在书房里,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 这次正好带去北疆,借花献佛,送给礼佛的宝音王后。 (十四) 一路上,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游淼与李治锋白天聊聊天,翻翻书,游淼也无书可读,便只好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本佛经,读着读着,却又仿佛品出点味道来,一时半会反而舍不得送出去了。 时近深秋,车队经过中原,游淼奇怪的发现,这里的城镇,居然又有了人烟,不复当年万里焦土,荒芜江山的模样了。在胡人的统治下,汉人依旧是能生存的,只是税更繁重,家中妻儿也并无保障。 商队经过昔年京城以北的黄县时,恰好碰上一队胡人掳劫,追着几个男人从村子里出来,刹那就惊动了游淼。 胡人大肆喊话,外头又有人在喊救命,游淼正要下车,却和上车来的林科打了个照面。 林科一脸紧张,朝游淼道:“少爷,不要管。” 游淼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只觉愤怒且心酸,车队却徐徐起行,离开了黄县。 于情于理,游淼都知道自己不该管,商队有齐备的手续,通过五胡的领地已经不容易,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想抢他们的货物。这个时候再救人,很可能会连累整个商队。 游淼闭着眼睛,车后面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以及胡人们的叫嚣。 “匈奴话。”李治锋道。 游淼叹了口气,说:“还是得尽早收复北方的领地。” “不要太自责了,我们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李治锋说。 “嗯。”游淼疲惫点头。 随着越来越北,游淼的心情也渐沉重下来,直到深秋的第一场雪,他们又来到了蓝关。 这是他上次逃离的地方,游淼对此处记忆深刻。蓝关已驻扎了不少鞑靼的兵马,严密盘查后,林科嘻嘻笑着,给士兵塞了银钱,又分了些吃食与队长,鞑靼人才凶神恶煞地放过。 游淼的马车里被翻得一团乱,还好最后过了,只得与李治锋相视苦笑。 数日后,到了延边,此时距离他们从江南出发,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游淼料想赵超现在也已经知道自己北上的消息了,对着他写的信,估计是一脸无奈。林科在延边城留下一部分商人,专做戍边与五胡,高丽等地的生意,再让剩下的车队开拔,前往大安。 大安城历经五年,早已今非昔比,来到此处,游淼的心里又通通地打起鼓来。 眼前的大安壮阔恢弘,城墙已翻修过一次,游淼险些认不出来这个地方了。 “这就是鞑靼人的都城。”林科道。 游淼不时从军报上读过,却万万没料到,大安已经成了眼前的模样。 就连李治锋也惊讶了。 “修得这么好了?”李治锋蹙眉抬头看,低声问道。 林科小声答道:“城墙下,都是汉人的血。胡日查当年让十万咱们汉人俘虏,没日没夜地重新修建大安城,想登基当皇帝,没想到才当了几个月,就一命呜呼,看鞑子这气数……嘿嘿。”林科嗤之以鼻。 游淼道:“你去忙罢,别一直陪着我们,当心露陷,从这里开始,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行事了。” 林科点头,自去带领商队入城。 李治锋道:“下来走走。” 游淼无所谓,跃下车来,昨日刚下过一场暴雪,城外银装素裹,他呵着气,搓手站在雪地里。抬头看。 十里城墙,戒备森严,墙上飞扬着猎猎大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角声漫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易守难攻。”李治锋评价道。 游淼点头,他知道赵超手里,一定有大安城的布防图,自己手里也有一份,但商人们画出来的图,与他们自己亲眼所见,终究是有区别的。 斥候眼里的一座城,无非就是城墙,护城河等建筑的组合,而在游淼眼里,这些砖墙鳞瓦,折合成的就都是人命。 “十万人你说攻得下不?”李治锋低声道。 “难。”游淼道:“对方只要一万人守,我方十万人实在难说,而且还要提防高丽,犬戎等地的支援。” “可以围点打援。”李治锋道。 游淼摇头道:“再说吧,除非是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能攻城,攻大安,绝对是下下之策。我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别老想着打仗杀人了。” “你还不是。”李治锋道。 游淼哭笑不得,然而转念一想,发现自己和李治锋都是习惯性的,打仗打出毛病来了,没事就总喜欢聊打仗,但这里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态度似乎不太对,忍不住道:“哟呵,你还顶嘴了。” 李治锋道:“现在我是你管家,你得被我管着,你自己让我这么演的。” 游淼一想也是,李治锋这么说,自己反而驳不了他。 李治锋蹙眉教训道:“进城以后,少给我惹麻烦。” 游淼苦笑,点头,两人进状态都进得飞快。 马车徐徐而行,商队过了一半,守卫瞪着游淼与李治锋,一指李治锋,叽里咕噜地问了句话,林科愕然,忙转身朝游淼道:“方少爷,他说你家管事不像汉人。” “东夷人。”游淼早有打算,说:“他母亲是东夷族。” 守卫们奇怪地打量李治锋,最后都点了点头,李治锋彬彬有礼,客气点头。这才放进了城内。 进去之后,林科领了牌子,便带着商队到城内的落脚处暂歇,游淼到了客栈内,只见客栈既暗又潮,冷冰冰的,靠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街上有鞑靼兵经过。 “守备不严密。”游淼道。 林科在一旁垂手伺候,答道:“回少爷的话,一年前管得极严的,后来咱们商队的人合了王后的意,才渐渐地松懈了些,外头还有不少鞑兵,本来说是保护咱们,实际上是监视,只是现在都习以为常了,便懒得管咱们,各自喝酒去了。” “差事费还是要给的。”游淼道:“每人多散点银子罢。” “那是。”林科道:“小的不好出面办这事……” 游淼一听便会意,现在他的身份是方少爷,便只能让李治锋去办。 李治锋出去巡了一转回来,把该贿赂的银钱都使了,又约略打听到不少消息,胡人该过冬猎节了,在冬猎节前会有一次盛大的庆典,鞑靼与五胡,都会将在塞外狩得的猎物拿来集市上流通。 而届时,巴图小王子也会集结群雄,带人离开大安,前往长城下狩猎,这最后一次围猎结束后,鞑靼王朝就将正式进入冬季,直至来年春酒节,莫连河破冰。 “犬戎的消息呢?”游淼问。 “他们就住在大安城里。”李治锋答道:“时不时会到集市上来买东西,这里的百姓,胡族,就连鞑靼人都怕他们。” 游淼点头道:“那……还是以安全为主……” 李治锋答道:“要去,我必须跟着你,否则一来没人保护你,二来我也不怕被人认出来,毕竟已经快十年了。” 游淼想起李治锋被抓到京师的时候,那年他只有十来岁,过了两年后游淼将李治锋从李延手里买回来,如今李治锋已经二十八岁了。容貌,身材都有变化。 然而游淼还有点担心,说:“试试看给你换个装扮。” 当夜游淼与李治锋研究了一晚上,李治锋自己曾派出人到塞外乔装改扮,探听风声,于易容一道早已有所准备。游淼给李治锋锟了白发,又将眉毛略略修去了些,改了少许容貌特征,最后李治锋照了镜子,俨然就是一副中年人装扮。 “成了。”李治锋满意地说:“老了十来岁。” “眼睛。”游淼无奈道:“眼神敛着点,你的眼神太厉害了。” 李治锋便依着游淼吩咐,稍稍朝下看,两人都笑了起来。 夜里上床时,游淼抱着李治锋,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只觉既奇怪又好笑,打趣道:“你都能当我爹了。” 李治锋饶有趣味道:“乖儿子,叫爹。” 两人笑着打打闹闹,一夜过去,翌日林科来叩门,游淼睡眼惺忪的,被抱上了骡子,天不亮,众商人便赶往集市上。 东天刚现出一抹鱼肚白,游淼冷得直呵白雾,商人们便开摊,排布货物,李治锋忙前忙后,游淼呆呆坐着。 这天不是个好天气,阴风里卷着小雪,商人们都冻得直哆嗦,游淼裹在一大堆皮裘棉袄里,顿时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八年前出塞时,塞外一见中原商人,可是人人趋之若鹜,唯恐买不到南边的货,还有塞钱给他让他卖东西的,如今怎么差这么远? 随着苍白的天幕渐渐亮了起来,市集的人开始变多,少数胡人挑挑拣拣,逛着集市,而直到天大亮时,拖家带口,来市上买东西的人终于多了。 “卖茶叶嘞——” “南来北往的货,江南的上好绸缎——” “卖南货嘞——” 商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齐齐喊了起来,还有人摇头晃脑,吹起唢呐,汉人街上登时热闹起来,把游淼吓了一跳。 游淼正看着他们乐,胡人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登时整个市集上的人都来了,游淼松了口气——看来北方的通商,还是与从前一样。 鞑靼人呱啦呱啦叫着,各个摊的商贩开始比手指,无需交谈,也无需讨价还价,说多少就是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几次急得买家要拔刀子砍人。游淼心惊,却被李治锋摇头示意,让他不用怕。 游淼的摊子前围聚的人最多最热闹,简直是一片混乱,不到半个时辰,今天带出来的茶叶卖得干干净净,游淼来做生意的目的不为钱,二两茶叶,一匹毛皮就卖,捆得妥妥当当的胭脂,茶叶等小包一包一包地出去,背后的狼皮狐狸皮也越来越多,随着日上三竿,使银子的鞑靼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整条街的商人们便开始倒腾出各种好货,专供这些鞑靼贵族购买。 “早知道今天把货一下全带出来了。”游淼乐道。 李治锋道:“少爷,这才第一天,咱们至少得做五天生意。” 游淼虽然久不行商,但看到市集上这繁华景象,忍不住还是手痒,看着身后的毛皮,约略估了一下价值,这次出来,货值起码能翻个三番。 不到一上午,货卖得差不多了,生意最好的商人开始收摊,李治锋始终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游淼的摊上还剩下一架木制的手工小屏风,一座珊瑚,几个瓷瓶,有人问价,他都开出了高价,知道要买的都是达官贵人。 “收摊了?”李治锋问。 “收摊罢。”游淼道:“肚子也饿了,找地方吃饭,再问问消息。” 李治锋点账,游淼莞尔道:“不用算了,就咱俩开的夫妻店,难不成还有人摸钱?” 李治锋一想也是,收了账本,正要收摊时,面前忽然来了一伙人,一个鞑靼人带着头戴狼尾帽,身传兽裘袄的大汉们过来,指指点点,将他们引到游淼的摊前。 李治锋登时神色一凛,游淼心里暗道不妙,怎么会有人专程前来?是哪里露了马脚? 为首之人说了句话,游淼马上脸色一变,满脸堆笑道:“哥哥们,想买点什么?” 游淼刚上前,背后却被李治锋两根手指一扯,示意他留下,自己去交涉,游淼轻轻摆手示意不妨,将裹上红布的珊瑚再次打开。 “卖?”为首一人站在游淼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语气彬彬有礼,却充满了威慑感。 游淼忙笑道:“当然,摆出来的东西都卖。” 游淼一扫众人,推测他们的身份,脑海中闪过三个字:犬戎人。 正主儿来了,游淼心念电转,这些人是知道了李易峰在这里?是有人看穿了吗?不……游淼相信不会。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回头去看李治锋,而李治锋却若无其事,将货物重新拿出来,给犬戎人们看。 八个犬戎人,个个身材伟岸结识,一身大漠之气,容貌桀骜不驯,腰配狼牙刀,抱着胳膊,彼此说说笑笑,又一起看游淼。 游淼明白到为什么没有人敢惹犬戎人了,现在看来,这群人多半都有与李治锋相类的身手,而李治锋纵然在族中出类拔萃,或许也不敢贸然只身回到部落里。 “钱?”首领作了个数钱的手势。 游淼笑了笑,彬彬有礼,一振袖子,以左手覆着首领的手背,右手放在左手下,轻轻捏了捏首领手掌的边缘。 这是胡族最常用的议价方式即“暗价”——双方以手指互勾来告知对方自己的价格。这种议价方式最早也是由汉人带到北方塞外的,起因是一或多名主顾争抢货物,买家便私底下以此法交流价格,以免发生恶意杀价,抬价之事。而后因汉胡语言不同,大多以手指比划,现在游淼看出对方身份,便捏手议价。既表示尊敬客气,又表示友好。 那首领一见游淼此举,便淡淡一笑,大手孔武有力,覆上游淼手背,游淼手指与他粗大手指一勾,孰料刚碰上,便被钳子般的手指捏住。十指连心,那手指仿佛有千钧力道,捏得游淼惨叫一声。 “哎呀——”游淼鬼叫,李治锋猛地抬头,首领却一触即退,众人哈哈大笑。 “开个玩笑。”首领忙摇手道。 游淼怒目而视,这群人简直是给脸不要脸,首领见游淼怒了,便笑吟吟端详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其余人便过来,将珊瑚带走。 游淼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那首领给出的钱足够买两个珊瑚还有找了。 “锡克兰。”首领指指自己。 游淼茫然问道:“什么?” 李治锋脸色微微一变,却极快恢复了正常,站在游淼身后,垂手而立。 那带着他们来的鞑靼人略通汉语,便朝游淼道:“锡克兰大人!大人!” 游淼明白过来,忙抱拳道:“我叫游淼。” 锡克兰道:“来,过来,我家。” 游淼:“???” 锡克兰朝那鞑靼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游淼马上就懂了,李治锋从前也教过他说犬戎话,大意能明白一些关键字,锡克兰在邀请游淼,有空到他在大安的府上来,有话问他。 鞑靼人半生不熟的汉语翻译过来,游淼便点头,说:“这几天一定去。” 锡克兰意味深长地朝游淼点头,转身带着族人离开,沿途鞑靼人,汉人,五胡等族,纷纷让路。 (十五) 锡克兰刚走,林科便过来了。 “方少爷。”林科客客气气道:“刚刚那位是达列柯大王手下的亲卫队副队长,可是得罪不得的。” 游淼颔首,知道林科是以这种方式间接提醒他,遂笑答道:“知道了。” “知道就好。”林科眼里带着担忧之色,又道:“今儿生意太好了,我这边还有些事儿走不开,下午得去大安商盐坊里备一次税本子,刚好早上宫里来了人,让这两天送点茶叶上去。方少爷要是不忙……” “自然愿意代劳的。”游淼知道林科已经找到了让他进宫的机会。 林科交给游淼一个木牌,说:“方少爷到西陵宫前去,将木牌给看门那人,便能进去了。” 游淼忙不迭点头,接过木牌,转身与李治锋离开。 下午再去送茶叶也不迟,游淼先与李治锋回了客栈,刚关上门,便同时松了口气。 “锡克兰。”李治锋道:“此人外强中干,好武逞勇。” “会叫的狗不咬人。”游淼手指还有点疼,甩了甩,点头道:“你认识他?” 李治锋拉过游淼手指,要给他上药,游淼却摆手道不用,李治锋坐下,回忆往事,说:“小时候打过一架。后来他被带到东突厥人的领地去学武,跟着他的师父。就没有再见过面。” “今天这些人你都见过没有?”游淼问。 李治锋点头,略有迟疑,又摇头:“有几个依稀记得,但叫不出名字了。” 也过了许多年了,游淼心道双方多半互相都认不出来,应是有人在实际上看到他们摊位里的珊瑚,于是才带着犬戎人过来买,可是犬戎人买珊瑚,有什么用呢?送礼? 游淼又想到锡克兰的邀请,是否应该去赴宴。 赴宴的话,李治锋必然也会跟着去,而达列柯应当是在的。达列柯与李治锋这两兄弟一碰上,就势必不能指望达列柯会认不出来了。就算有这个侥幸,也绝不能冒险。 游淼当真是好生为难,与李治锋讨论了许久这个问题,一致认为瞒不过达列柯。 “其实可以试试。”李治锋道。 “未必。”游淼道:“你大哥这些年里,应当会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们两兄弟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你大哥又时刻担心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现在你一出现,我担保他马上就会认出来。” “他不会对我念念不忘的。”李治锋随口道。 “你忘了三哥?”游淼道:“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李治锋只得不吭声了,两人想了又想,始终拿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来,只得暂时搁置,先不去招惹锡克兰。 游淼吃过午饭,便取了木牌子,带着茶叶出门去。 大安的西陵宫本是天启帝君曾经住过的行宫,千年前东胡最兴盛之时,曾以大安为首都,建立了一个强盛的帝国,而后高丽西侵,胡族遭到第一次重大打击,纷纷迁往西方。 西陵经过东胡与高丽两次翻修,难得的未经战火破坏,上一次到大安时,游淼还未曾进过,如今要再进去,心里不免忐忑。 整座宫殿作为曾经历代帝王的北猎行宫,依旧保留着标志性的纯白色外墙。宫门外有不少鞑靼骑兵在巡逻,游淼到了宫前的道路便下车行走,与李治锋押着马车,递出木牌,一路朝宫里去。 守卫见是汉人,倒不至于奚落为难,只吩咐几句鞑靼话,料想是别乱跑乱看一类的,便带着他们朝偏殿里去。 西陵虽不如中原皇宫气派,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守卫将二人带到宫内时,游淼赫然发现,落脚之处正是当年贺沫帖儿所住的城堡。如今已被鞑靼人再次翻修,一并列入西陵宫范围。 守卫刚把二人带到,便有侍女在一旁等候。游淼交了单子,内里有茶叶等物,倒是不忙将自己的东西呈交宝音王后,准拟来日再说。 侍女将单子带走,便让游淼与李治锋在偏殿内喝奶茶等候,这次再来时待遇足是天差地别,游淼还记得上一次被贺沫帖儿抓了的困境。不禁抬头看了李治锋一眼。 李治锋笑笑,点头,二人就在殿内坐着。 “林科呢?”一女声响起。 一名服装华贵的女人带着侍婢前来,与游淼,李治锋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游淼忙起身,笑道:“方胜见过兰公主。” 那少女上下打量游淼,一双秀目眯了起来,笑道:“你又知道我是兰公主?” 游淼道:“林大哥特地交代过的。” 来人正是宝音太后的侄女兰沫音,游淼从林科处得知,兰沫音今年廿二,迄今未婚,颇得宝音太后宠爱。便免不得殷勤了些。游淼这次有备而来,丝毫不行掩饰,一身衣裳华贵,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堂堂贵族公子的模样,较之兰沫音从前看到的武人,又有所不同。 “林大哥今日有事前去商盐坊了。”游淼慢条斯理道:“让我过来送茶叶。” 兰沫音淡淡一点头,也不说什么,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游淼转念一想,随口道:“兰公主的汉话说得真好。” “我叫兰沫音,可不像你们汉人姓兰。”兰沫音正色道:“我们的姓,是叫列柯儿。” 游淼这才明白过,温和点头道:“小的不知,殿下恕罪。” 游淼心知以兰沫音的身份,也不能称为公主,但索性就这么叫了,兰沫音倒也不见怪,随口问了些南朝的事,游淼一一答了,兰沫音又道:“上次林科大叔说,今年还有货到,什么时候送进宫里来?” 游淼心道还有这茬,不假思索便答道:“有,这次带的东西有点多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公主与太后爱什么,要么这样,小的让管家回去通报一声,待会就让他们把货带来,给殿下先挑挑看?” 兰沫音想了想,答道:“明天再说罢,今天太后也不甚方便。” 游淼便起身告辞,兰沫音本拟游淼还得缠着她,多问几句话,中原来的商人哪个见了她不是上赶着巴结?何曾有游淼这等问三句回一句的? 游淼却早知兰沫音在大安总有人捧着,是以自己便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兰沫音本不是有心计的女孩,这么一来干瞪着眼,游淼只觉心里好笑,离西陵宫而去。 “你这样不行。”出来以后,李治锋便朝游淼说:“她会恨你的。” “她不会恨我的。”游淼笑着想了会,说:“她会有一点恨我,但更多的是好奇。” 李治锋问:“你怎么不来从前那一套了?” 李治锋所问游淼是清楚的,他知道游淼若真想讨好谁,很轻松就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然而游淼心里也知道,大多数时候,江南士族对他客客气气,不过是因为局势,而非真的被他收拾住了。 “我不想和鞑靼人来那一套。”游淼如实道:“毕竟现在,咱们是在想方设法,让他们亡国。” 游淼说的也是实话,第一他不喜欢女人,万一与兰沫音牵扯上什么纠结不清的事,后面难做。第二他也不想让这次秘密行动牵扯上太多复杂内容。兰沫音的地位早在他来之前就调查过,此女是宝音太后的侄女儿,平素所见,俱是鞑靼武人,未曾订婚,对南朝中原文化非常好奇。 回到客栈里,游淼与李治锋歇了一夜,与林科交换了信息,林科得知游淼把商队的茶换了下来,朝宫里送的竟是绿茶,着实吃了一惊。 林科道:“前几次来送的都是乌龙……这……” 游淼淡淡道:“不妨,宫里若是不喜欢,换一种茶叶就是了,咱们带的还有多。” 林科不敢违拗游淼,恭敬退下,游淼推开窗看了一眼,窗外在下雪。 这几天都潮潮阴阴,冰冰冷冷的,游淼除了去一趟市集,再回客栈以后,便无所事事,好不无聊。上街去逛又怕太张扬被认了出来,呆在客栈里也气闷。只好和李治锋依偎在一处,随口聊聊天,学点犬戎话。 从他俩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游淼便时不时让李治锋说几句犬戎语给他听,不是因为好奇想学这胡族语言,而是觉得李治锋说本族语时,别有一番肃杀的气场。 犬戎话就像狼叫一般,声音是压着的,在塞外胡语中偏低沉且阳刚,某些句词又意外的豪放,游淼让李治锋朝他示爱,李治锋说那句话时,就像一头不太甘心的野狼,把“我喜欢你”几个字,闷在嗓子里,低低地朝他诉说。 游淼很喜欢听李治锋说本族话,便时常跟着他学一点,然而说多了,竟是慢慢地也跟犬戎人说话差不多。 天气渐冷,昼短夜长,游淼无所事事,便只得与李治锋靠在床上,看远处的雪花。这天游淼忽想起一事,打开自己从南边带来的一个匣子,里头是上好的茶叶。 李治锋道:“给谁的?” “如果有办法,得给贺沫帖儿……”游淼如是答道,并盖上了匣子,确认茶叶没有受潮。这是他所作的两手准备,他望向李治锋,朝他解释道:“里面是一种慢性毒药。” “临时做的?”李治锋接过,看了一眼。 “不。”游淼沉吟,而后道:“做了很久了。” 这是以一味东海的崖底蛇毒,混合金刚砂粉所研磨出的慢性毒药,清香淡雅,但服用后当场就会胃出血,并被蛇毒侵入全身,数日后双目失明,最终被毒死。 游淼解释道:“这种毒是当年一名海外行商带到中土的。阴错阳差,被先生所获,先生辞世时,政事堂内整理遗物,发现了这瓶毒药,才把它带到家里来。” 李治锋诧异地拈起茶叶,游淼便随手把它盖上,李治锋道:“孙先生。” 游淼点了点头。 李治锋道:“他要这种毒药做什么?” “谁知道呢?”游淼漫不经心道:“必定有他的用吧。” 李治锋的表情十分复杂,游淼却笑道:“早就不寒而栗过了,你现在才来想这事。” 孙舆家里会有这种毒药,游淼倒是半点不稀奇,孙舆要杀人,那必然是不择手段的,如果情势需要,为了挽救南朝,他或许也会亲自出马,设法在北方的将领中下毒。 当缴获毒药时,游淼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孙舆自己。 孙舆中风,口不能言,咳血,会不会也是被谁下了毒?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虽说孙舆已是风烛残年,但他的死,直接导致了又一次朝堂格局的变化…… 有时候游淼想到这些事,甚至不敢朝下多想。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请方少爷,林总管有话说。” 游淼便匆匆把匣子收拾好,与李治锋下了楼,只见一众商人在后堂整理货物,而穿过内院,进得前厅,却见兰沫音坐在堂前,身后跟着侍卫,正在与林科说话。 游淼一见便知兰沫音用意——今天要带货入宫了,兰沫音居然还亲自跑一趟,当真是稀奇。 兰沫音眼角一瞥游淼,爱理不理的,只朝林科说:“我以为南朝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林科忙笑道:“殿下您别生气,方少爷这人呐,就是这样的。” 说毕林科又把脸一板,教训游淼道:“胜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个身份……” 游淼只得过来,朝兰沫音一躬身,勉强笑了笑,兰沫音便道:“算啦,林叔,您还来宫里不?巴图陛下正想与您说说话,问点江南的事。” 林科赔笑道:“林叔还得去犬戎那儿走一遭呐。今天锡克兰大人还派人特地来问了次,改天罢。” 兰沫音便点头道:“也好,跟我来罢。” 后头那句却是朝游淼与李治锋说的,游淼便出外带着几大车的货,进西陵宫里去。 兰沫音表现得有点不耐烦,到得宫里,对林科等人的物事倒是还好,唯独对游淼的货东挑西拣。 “这个是给公主殿下的。”游淼从袖中掏出一个檀木的胭脂盒,认真递给兰沫音,兰沫音看了一眼,有点诧异。 游淼给她的是江南的檀木雕盒,木盒上则是高手匠人雕琢出的百鸟朝凤图,兰沫音那表情十分复杂,游淼知道她想要,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便淡淡道:“前日冲撞了殿下,就当是赔罪了。” 兰沫音没好气道:“谁要你赔罪呢。” 游淼无奈道:“我这人……嘴拙,罢了。” 兰沫音却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游淼刚要收回去,兰沫音便笑着把手一摊,游淼忙把胭脂盒放在兰沫音手里。 “殿下。”游淼道:“我这里还有一个,也给殿下。” 游淼有意在兰沫音面前营造自己不擅言谈的印象,这次再给兰沫音一个百戏街的盒,盒上一众耍猴,喷火,甩圈等杂耍形象栩栩如生,兰沫音这次脸色才变得好看起来,爽快一笑,一并接了。 “你在这里等会儿。”兰沫音说:“待会还有话与你说。” 游淼点头,兰沫音便转身离开,下人过来递了单子,自行搬走游淼带来的货物,至此,游淼的货单已去了七成,收了将近二千两银子的等价物。 李治锋在一旁静静站着,颇有点心不在焉,游淼瞥了他一眼,便知道李治锋因为今天林科说的话而上了心。 犬戎锡克兰出面,找上了商队,料想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林科也知道不能让游淼去,否则一与达列柯打上照面,事态非同小可,遂前去探路。 游淼咳了声,李治锋便回过神来,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兰沫音复又出来,朝游淼道:“我姨今天还有点事,巴图陛下暂时也没空见你们,要不就先在皇宫里……” 游淼忙躬身道:“我们还是先告退。” 兰沫音眼珠子一转,似乎又有点生气,冷淡道:“好罢。货钱你先到……” 游淼道:“不忙,待下次进宫来再结也一样的。” 兰沫音不认识般地打量游淼,说:“你倒是什么都无所谓,罢了。” (十六) 游淼与李治锋退了出来,这次又没见到巴图汗与宝音太后,李治锋颇有点不耐烦,又想到锡克兰那边,游淼便安慰道:“咱们在这里得整整呆一个冬天呢。不用焦急。” 李治锋道:“我出去走走。” 游淼欲阻止李治锋,却又改变了主意,这些天里李治锋与他形影不离,但他知道李治锋心里梗着点什么。是近乡情怯,也是愤怒惧怕,或许他想听几句犬戎语,却又对曾经的族人抱着失望,不愿靠近。 犹如一头孤身在外,经历了许多风霜的野狼,在巢外打着转,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到自己曾经的领地。 游淼不去拦他,让他自己好生静一静,想一想,毕竟有关血脉一事,游淼也无法与他分担。 李治锋前脚刚走,林科后脚便回来了,进院时朝游淼一点头,游淼会意,转身跟着进了林科的房,房门一关上,林科马上换了个面孔般朝游淼行礼,笑道:“好消息,少爷,达列柯此时不在大安城。” 游淼诧道:“去什么地方了?” 林科一怔,继而答道:“这倒是不清楚。” “确实是好消息。”游淼点头,这样一来,只要小心谨慎,想必大安城里就没有能认出李治锋的人了。但达列柯不在大安城内,这件事实里同样也包含了许多信息。 达列柯离开大安,去做什么了?一族之王,应当带着不少亲卫……游淼又想起上次在夷州所见的,达列柯的亲卫队长,那家伙把太子送到海外去,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正在这时,又有人来通传:兰沫音让游淼进宫说话。 这又是要做什么。游淼登觉头疼。 林科揶揄道:“难得那小丫头对少爷这么上心。” 游淼摇头苦笑:“来日两族开战,她若知道我是谁,不免要在北方把我咒成灰了。”说毕便取了送给宝音太后的礼物,带着出去,再次进西陵宫内。 来来去去,两天里进了三次,游淼抵达宫殿内时。天色已昏暗了,周围点起灯,这一次内侍将他带到偏殿内最宏伟的一处,游淼心思忐忑,知道多半是要见太后了。 只见宫中金饰辉煌,两旁的灯台都以黄金白银所造,正中铺着一块巨大的地毯,地毯尽头有一席地的软塌,堆满了枕头,兰沫音跪在一旁,一名满脸贵气的老妇人坐在中间。 侧旁又坐着一名十来岁的少年,游淼心道有戏,有戏。 游淼按照鞑靼礼,以外国平民身份单膝跪拜,一手按在胸前,朝宝音虔诚行礼。 宝音太后声音沙哑,说了几句话,兰沫音看着游淼,只不住笑。 游淼茫然抬头,皱眉看着兰沫音,宝音太后嗔怪地又说了句什么,兰沫音便翻译道:“平身罢,赐座。” 游淼起来坐下,另一侧那少年饶有趣味地看着游淼,解释道:“我母后说,天气冷了,你们南人在北方,待得惯……” 就在这时,宝音太后又开口,少年便马上截断话头,直到她说完,兰沫音才翻译道:“问你呢,姓方的,你送上来的是什么茶?” “回太后的话。”游淼微笑道:“这茶叫做碧螺春。” 兰沫音也不知怎么翻译,游淼便朝三人介绍碧螺春的来历,依稀说了些,宝音太后看样子十分满意,游淼又注意到她手中拈着的一串佛珠。便从袖中掏出预备好的礼物,恭敬递出。 一旁的巴图伸手接过,游淼暗自心想这家人也太好暗杀了……要在匣子里放点什么机关毒箭,根本就躲不过罢,看来鞑靼人相对而言,脑子还是比较单纯的。 宝音太后打开匣子,翻了翻里面的佛经,游淼便朝兰沫音道:“方某这次来大安,承蒙贵族照顾,便想着带本佛经过来,聊表心意。” 兰沫音翻译过去,宝音太后抬眼看游淼,问了句话,巴图翻译道:“姓方的,你也信佛?” 游淼答道:“昔年家母拜佛。” 宝音太后又问了句话,兰沫音笑道:“你母亲高寿?” 游淼答道:“已经过世了。” 这句不用翻译,宝音太后也看出来了,便缓缓点头,招手让游淼过去,游淼心思忐忑,膝盖着地,从地毯上爬着过去,宝音王后便取出一根绸缎,兰沫音接过,让游淼低头,戴在他的脖上。 巴图笑道:“我母说,带着佛经前来,足感你心诚,我们虽是皇室,却也不能白拿你们汉人东西,这根黄绸给你,在大安里做生意的时间里,通行方便。” 游淼忙双手合十,认真行礼,宝音太后似乎有点困了,一挥手,令游淼下去。 游淼出宫,见宝音太后恹恹的样子,只怕马屁拍在马脚上,一时间不免有点忐忑,然而刚出来几步,巴图便追上来,说:“你,站住。” 游淼忙转身,巴图这种小孩,他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要对付起来也容易,便恭敬拱手道:“参见大汗。” 巴图笑了笑,摆手道:“免礼免礼,你叫方胜?” “是。”游淼没想到巴图的汉话也说得不错,便道:“兰公主她……” “她在陪我母说话。”巴图道:“母亲让我送你出宫去。我还有几句话与你谈谈。” 游淼忙不迭点头,巴图刚走出来,身后便跟了一群侍卫,各个警惕地盯着他俩,游淼始终略略躬身,驼着背,走在巴图身后些许。 “你是江南人?”巴图开口就问道:“你带来的茶很不错,母亲喜欢喝,我也喜欢喝。” 游淼点头道:“回禀大汗,方胜一家,世代居住于江南,大汗若喜欢那茶叶,方胜下次再让南方人带点过来。” “唔,甚好。”巴图又道:“听母亲说,你们的林科,要在大安里开一座钱庄。” 这个事情游淼也是知道的,在大安开钱庄,方便双方交易。但那是林科的事,游淼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得答道:“都仰仗大汗英明,汉人才能在大安开设钱庄。商队里的弟兄们提起这事,无不对大汗感恩戴德……” 巴图却像是对此事毫无发言权,笑着答道:“我上次也在母亲面前帮你们说了话,钱庄的事,没有问题。” 游淼笑了起来,觉得这名年幼的皇帝实在是有意思,心思单纯且容易说话,但从这短短的三言两语中,也能看出巴图并无实权。 游淼又道:“大汗,横竖眼下无事,不如到小人落脚之处,去喝杯茶?小的还带了些南边的珍奇异宝,让大汗随便挑选。” 巴图却笑道:“不了,过几天等我有空,会传唤你进宫。” 游淼只得点头,两人相对站着,游淼忍不住打量这名小少年,巴图在同龄人中已算长得甚高了,却还是比不上游淼。这名鞑靼人的首领,十六个部落的王者,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俨然还是个爱玩爱闹的孩童。 游淼颇能理解巴图的想法,谁年少时不爱玩?游淼有点可惜,又道:“属下在大安要盘桓一整个冬天,大汗随时可来找我。” 巴图眼睛一亮,笑着点头,又比划道:“东西留着,给我去看。” 游淼点头,正转身时,忽见一彪形大汉过来,吓了一跳,那人上下打量游淼,问了句鞑靼话,巴图一手按在游淼肩上,听那话是帮他开脱,又以眼神示意他快走。 游淼心道能这么说话的,多半是格根王子了,目前还不宜招惹这这厮,便低头告退。 刚走过宫门,上了马车,便听见外头声音响起,游淼看了一眼,马上拉下车帘。 贺沫帖儿问了句话,就在车外不远处,游淼一颗心登时砰砰狂跳,他太记得这个人了,只听马蹄声停在车旁,贺沫帖儿说了句汉话。 “里面是汉人?” 游淼的心蓦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全身冰凉,他不确定贺沫帖儿是否还记得他,就在他想冒险一试时,外头又有侍卫在说鞑靼话。料想是巴图怕贺沫帖儿难为游淼,派人过来了。贺沫帖儿这才作罢。 马蹄声远去,游淼长吁一声,瘫在座位上。 黄昏时分,游淼回到客栈,还止不住地后怕,李治锋回来之后听了转述,淡淡安慰道:“别怕,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游淼道:“他不会放过咱们的。”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李治锋解释道:“以前是你们汉人要灭国,贺沫帖儿才抓一个杀一个,现在老三在南边,他刚吃过我和大哥的败仗,不敢对你动手,顶多把你扣下来。” “扣下来也够呛的。”游淼无奈道。 “扣下来。”李治锋道:“会让你为鞑靼效力。” 游淼一想也是,如果贺沫帖儿流落到南方,落到自己手上,自己应当不会杀他,但也绝不可能放他回鞑靼。 “今天去了哪?”游淼问道。 “东域府。”李治锋道:“族人住的地方。” 游淼诧道:“进去了?” 李治锋点了点头,掏出一盒龙涎香,放在桌上,午后他去了一趟东域府,这是鞑靼拨给犬戎人在大安落脚,办事的行府。托游淼之词送了锡克兰一份茶叶,一套青瓷茶具,并言明游淼过几天会前去拜访。 “你胆子可真大。”游淼道:“他们没认出你来吗?” “没有。”李治锋答道:“都和从前不一样了,锡克兰也变了很多。” 游淼会意点头,李治锋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地砖,游淼牵起他的手,晃了晃。游淼几乎能感觉到李治锋的那种惆怅——什么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 就像游淼阔别京城三年,再回去时,发现虽然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却都多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失落与茫然占据着自己的心房。 “老族人说得不错,犬戎一旦搬到了城里,就都成了一群狗。”李治锋淡淡道:“犬戎算是完了。” 游淼仔细地询问了李治锋与他们的对话,逐渐了解到达列柯的本意:他们呆在大安,是想多多少少分一杯羹。虽说暂时寄人篱下,依附于鞑靼,但达列柯的意图很明显。 然而锡克兰不,他只是想要钱,想要女人,想要珍珠财宝和南边来的东西,要吃好喝好,把好东西带回族里去给家小。他带领着手下征战,劫掠完后就将汉人的村庄,集市一把火烧了,把能抢的东西都抢走。他的眼里全是贪婪,甚至朝李治锋索要钱财。 听得出李治锋对这个小时候的玩伴失望至极。 “想要钱就好办。”游淼道:“一步一步来罢。” 游淼开始渐渐有了主意,锡克兰与贺沫帖儿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当初是贺沫帖儿把犬戎人招进大安来的,如今将军一失势,犬戎部反而成了他争取的对象。要打开贺沫帖儿的这个缺口,就要着落在锡克兰身后了。 翌日游淼准备了一千两黄金,四枚珍珠,收拾停当,亲自到东域府上去,然而去得太早,锡克兰还没有起床。游淼开始隐约能感觉到李治锋的失望了,日上三竿,这群犬戎人还在酣睡,整座府里没有认真的守卫,哪儿像是办大事的人?只有几个侍卫打着赤膊,大清早地坐在井边喝酒。 或许也正因为是锡克兰特地打了招呼,侍卫们都认得名叫方烺的李治锋。问也不问就让他们进去了,叽里咕噜地说着犬戎话,又看看游淼二人。当着游淼和李治锋的面说犬戎语,还真的直接是撞了个正着。鞑靼语游淼听不懂,犬戎话他却是明白的,知道这群蛮族无非就是在议论他,笑话说“汉人给老大送钱来了”。 游淼不露声色,只朝他们笑笑打招呼。犬戎人们指手画脚,示意他们坐着喝茶。片刻后,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端着木盘出来,游淼发现东域府里干活的居然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那男人把两碗酥油茶放下,看了游淼一眼,游淼抬头时正与他目光对上。点头,接过茶碗,手指却摸到茶碗底部的一张纸条。 游淼:“!!!” 游淼表情一变,李治锋马上察觉,转头看着游淼,那男人已撤去木盘,躬身告退。李治锋也立即有感觉了,看着那男人走路的步法与背影。 “是个高手。”李治锋小声朝游淼道。 就在这时,东域府后院传来笑声,游淼忙将纸条暗中收好,屏息点头。 是自己人的奸细?还是李治锋的旧部?认出他们了?游淼在短短片刻假设了许多个可能,却又逐一推翻,如果是李治锋的旧部,纸条应当会给李治锋而不是自己,唯一的可能就是汉人埋伏在犬戎人的奸细。但是不对,所有北方的侦查事务都经游淼与赵超的手,不可能会单独在犬戎部里藏一个人……莫非是当年北征军的老部下? 游淼实在判断不清了,还来不及细想,锡克兰便从后院过来,打着呵欠。上来热情洋溢地与游淼拥抱,游淼实在受宠若惊,生怕又被他捏一把或者钳一下,幸亏这次锡克兰没有耍他。 宾主坐定,游淼笑道:“昨天刚进了西陵宫,今天过来看看将军。” 锡克兰道:“先吃早饭罢,既然愿意来,就是我们犬戎的朋友!” 锡克兰又吩咐人摆早饭,羔羊肉,炸撒子,烙面,以及马奶酒,游淼清早起来不敢喝酒,便又陪着吃了些东西。或许是锡克兰已见过礼物,态度要热情得多,又问道:“方少爷,你在大安准备住多久?” 游淼笑道:“今年来得迟,兴许要在北方过冬了。” 锡克兰笑道:“哈哈,好,待到冬猎节的时候,你就跟着我们,大家一起去打猎!” “实不相瞒。”游淼正色道:“将军,方某这次过来,还有一事相求。” “哦?”锡克兰若有所思,点头道:“你说!” 游淼知道对着这些连汉话都说不太通的犬戎人,不能掉书包说文话,便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东北长白山药材珍贵,我叔父年纪也大了,想在过冬后,到长白山去走一走,收购点百年老参,回家给叔叔吃。” “哦——”锡克兰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锡克兰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笑了笑,说:“你如果自己用,到时候让人带着你去,朝东长县走,看到什么买点就行,不过要是通商呢,哥哥我就做不得准了。” 游淼马上就会意,知道又是要钱,忙答道:“我们一直也敬仰达列柯大王的,等到大王回来,还请将军为我们在大王面前美言几句。我方家全家上下,都会记得大将军的好。” “跟你们汉人说话就是简单。”锡克兰大笑道:“好!大王兴许要到开春才回来了,等回来再说,大家……来日方长!” 游淼笑吟吟点头,又捡了些南朝的事与锡克兰说,言语间故意地将南边贬得一无是处,一来诉苦,二来让锡克兰不生戒心。竭力把自己表现成一个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登徒子,尤其是将江南的奢靡,腐败成百倍地夸大。 到得最后,连游淼都有点相信自己是个到处碰钉子,在江南一无是处的世家子,北上来碰碰运气。 说了一席话,把酒喝完后,反而是锡克兰安慰游淼,让他安心在大安经商,发展。听锡克兰之意,颇有点来日犬戎人会掌握大权的意思。 午后游淼惦记着纸条之事,不愿久留,就找了个借口脱身,拟准来日再前来拜访,临走时又想起一事,说:“方某这次来大安,还想到贺沫帖儿的将军府上一趟,不知道将军和贺沫帖儿将军……” 一语出,锡克兰的眼睛眯了起来。 “贺沫帖儿。”锡克兰想了想,说:“他对你们汉人不善。” 游淼点头,忙笑道:“也不是我自己去,就是商队的林叔,托我朝将军问这事,想去打个招呼,也是好的。” 游淼自己根本不敢去见贺沫帖儿,但林科这些年来用尽办法,也无法打通将军府那关,若能从锡克兰身上着手,一切就都好办了。 “到时我帮你问问。”锡克兰一口应承道:“不送了,方少爷!” “好好。”游淼满脸堆笑道:“将军要打猎的时候,记得让方某跟着开开眼啊。” “一定一定!”锡克兰挥手,送走了游淼,回屋去看游淼送的金子珍珠了。 (十七) 游淼刚上马车便松了口气,火速掏出袖里那纸条,上面只有炭条匆忙写就的一行字: 回驿馆后等我。 天色渐晚,大安的天黑得很快,刚到点灯之时,便已全城漆黑。游淼点起灯,就着纸条端详。 “这字怎么看起来这么熟?谁写的?”游淼越看越觉得有蹊跷。 李治锋也愣住了,两人在房间里踱步,李治锋颤声道:“这是……” 正说话时,窗边响起三声轻响,李治锋让游淼退到墙边,将窗一开,呼啦啦一名黑衣人卷着雪花冲了进来。一掌直劈李治锋面门。 “小心!”游淼惊呼道。 李治锋想也不想便回手,二人拆了三五招,听见黑衣人隐在面罩下,一声低沉的嘲笑。 “懒怠了身手。”那人道。 李治锋收拳,那句话停在游淼耳中,犹如雷殛。 “大哥!”游淼既惊又喜,扑上去紧紧抱着聂丹,喜不自胜。 没想到消失多年的聂丹居然会出现在大安,还潜入了东域府!游淼有预感这一次,他们的行动该再无阻力了! “二弟,四弟。” 聂丹长吁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李治锋过去将窗户关上,三人相视良久,彼此无言,游淼几乎要喜极而泣,又上去抱着聂丹,不出声只是笑。 “好了好了。”聂丹拉着游淼的手,让他在身边坐好,李治锋倒了杯茶,聂丹接过喝了,问:“南边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游淼答道:“三哥将国家打理得很好。” 游淼本不想提到赵超,但心想聂丹既然问出口,这些年里应当心里也早已有了想法,避着南朝的事不提,也不妥当。 聂丹喝着茶,若有所思地点头,李治锋莞尔道:“大哥怎么跑我们族的地方去当奸细了。” “这事说来话长。”聂丹道:“当年鞑靼人与五胡南下的时候,大哥带的兵两次被偷袭的事,你们还记得么?那一次,我碰上伏兵,损兵折将,沿着临水被冲往下游,一身盔甲,令牌,都遗失了。” “记得。”游淼点头,想起北方胡族进军中原的一段时日,当初鞑靼人信使带着聂丹的护腕与令牌前来,整个朝廷都以为聂丹已死,导致后续的一系列措施匆忙惊慌,一错再错。 “那天有一个鲜卑女孩救了我。”聂丹如是说:“帮我治伤直到我好起来,回到南方。” “哦——”游淼看着聂丹,缓缓点头,又想起了自己留在茂城,嫁入添加的二姐,当即就觉得好没意思。聂丹看出游淼的脸色,忙解释道:“贤弟,不是你说的这般……” 聂丹说完这句,便朝游淼跪下,游淼被吓了一跳,忙扶起聂丹,说:“大哥,我没有怪你。” 聂丹这才坐回床上,说:“是大哥我配不上乔姑娘,怕拖累了她。” “都过去了。”游淼苦笑道:“大哥不必再放在心里。” 聂丹沉默良久,继而又解释道:“乌英救我一命,当初我离开鲜卑部时,许诺定会设法报答她,后来再回到鲜卑部,听说她在一年前,出外打水时,被一群鞑靼人……被……” 游淼与李治锋都不敢说话,聂丹又道:“后来她独自留在部族中,怀上了鞑靼人的小孩,又因难产而死……终究是……来晚一步。” 游淼点头道:“她嫁人了吗。” “没有嫁人。”聂丹低沉的声音答道。 游淼:“……” 游淼也不便再问,李治锋便道:“后来呢?” 聂丹道:“我本想带走她儿子,却听闻鞑靼人在临水畔多行掳掠一事,便想为她报仇。鞑靼人再来时,我为乌英家手刃仇人,以告慰她在天之灵。经此一事后,我收养了她的儿子,乌英父母招我为婿。” “不到一年,乌英的父母都病逝了,我便带着重央在山中打猎为生。”聂丹又喝了口茶,淡淡道:“东北方犬戎人与鞑靼人开战,鞑靼人逃向东边。村人陆续都迁走了,我本想把重央带回南方,回江南生活。但一队犬戎人经过时,无意中被鲜卑人围困,我救了达列柯一命,便以鲜卑猎户的身份,混进了他的队伍,来到大安,打听消息。” “你养子呢?”游淼问道。 “被我托给一位犬戎猎户,去了长白山下。”聂丹道:“名字叫可那。” “可那大叔。”李治锋道:“你见过他?” 聂丹点头道:“可那老先生是你们族里有名的猎手,终身未有子嗣,一见重央便十分喜欢,愿意收他为徒。” “这样好么?”游淼总觉得乌英的儿子身为孤儿,一定是愿意和聂丹生活在一起的,又把他托付给犬戎人,说不定孤苦无依……会时常想念养父。 “可那大叔信得过。”李治锋点头道:“当年我的箭法,也是朝他学的,他是犬戎族里的哲别,地位超然,就连我哥哥,也要客客气气待他。” “男孩子。”聂丹漫不经心道:“总要去经受风雨打磨的,何况我要潜入大安,为他母亲乌英,为南朝的将士们报仇,说不定一不小心,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带着他只会徒添危险,不过你们可以放心,大哥不是那种愚勇的人,只要这次能全身而退,就会回去找到重央,陪伴他成长。” 游淼会意,点头,聂丹又说:“自那以后,我就留在大安东域府内,为犬戎人打杂,想觑机刺杀贺沫帖儿,可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 游淼笑道:“我们也是打算过来干掉他的,现在有你和李治锋联手,胜算高了不少。” “不妥。”聂丹摇头道:“若是强行刺杀他,自然可成,但无论贺沫帖儿与巴图汗的关系如何恶劣,终究都是鞑靼本部人。在没有缘由的情况下杀了他,只会刺激鞑靼军民上下一心,更添我们北征的阻力。”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游淼道:“在出发之前我就觉得,要杀掉贺沫帖儿是必然的,关键在于怎么下手……” 游淼将他的毒杀计划朝聂丹详细解释了,聂丹沉吟半晌,道:“这个办法是好的,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能令他中慢性毒而死,还不知不觉……可是你要怎么在他的饮食内下毒?” “正在找机会。”李治锋道:“这厮很少出将军府,也不收南来的东西,今天我们让锡克兰引荐,若能成功与林科搭上线,就好办了。” “贺沫帖儿从上次吃了咱们的败仗之后,回来大安便处心积虑,想除掉巴图汗。”聂丹道:“我曾经偷听到一次他与格根的对话,格根已经贵为亲王,受封后不常在大安,但是这一次冬猎节,格根会回来,鞑靼的各大王族也会回来。贺沫帖儿如果想下手,冬猎节就是最好的机会。” 游淼欣喜若狂,没想到聂丹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情报,李治锋皱眉不语,显在沉思。 “我哥哥与贺沫帖儿已经商量好了?”李治锋警觉道。 “达列柯是个很聪明的人。”聂丹朝他们解释道:“他不会妄动,也不会把赌注都押在贺沫帖儿身上,那天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听了一半他们的计划,怕达列柯察觉,就没有再听下去。我猜他不会露出蛛丝马迹,让贺沫帖儿要挟。” 游淼道:“贺沫帖儿既然有反心就好办了!” “贺沫帖儿今天夜里还会到东域府来。”聂丹道:“不如咱们去看看情况?四弟,你就……” 游淼忙道:“我也去!我也去!” 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游淼?聂丹根本就拿游淼没办法,然而结义兄弟三人阔别多年再见面,聂丹也十分思念游淼,考虑到有李治锋在,危险不大,遂答应带着他们同去。 两人换上了深色袍子,跟着聂丹出去,潜入了夜色之中。 聂丹在大安城内混了多年,对城中地形,通路熟得不能再熟,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偷听的位置,贺沫帖儿还没来,三人便在长廊外的顶端,借瓦片掩护,躲在不见光之处。 李治锋在前,聂丹一手护着游淼,以免他摔下去,三人望向通往院内的走廊地段,在这里正好能听见书房内的对话。 “贺沫帖儿来过许多次。”聂丹朝游淼低声道:“他不甘心现在的境遇,总想扳平一局。” “有计划过谋反吗。”游淼小声问道。 “不清楚。”聂丹极低声道:“他太多疑了,而且非常小心,每次他前来,我都刻意避开,以免被发现了端倪。” 游淼道:“像这样的偷听,先前大哥你刺探过几次?” “这只是第二次。”聂丹在游淼耳边道:“贺沫帖儿非常小心,从前我们没有打过照面,但我在东域府里充当杂役,来来去去,他可能已有感觉。” 游淼低声道:“你选了一个隐蔽自己的最好地方,达列柯的手下都是犬戎勇士,就算是一个护院的引起了贺沫帖儿的注意,他也只会以为你是达列柯手下深藏不露的高手。” 游淼端详聂丹,见他须发与眉毛都略微染过,聂丹的瞳孔色泽本来就偏淡,假扮成犬戎人,应当能瞒得住贺沫帖儿。 正想时,外面火光晃动,贺沫帖儿来了。 游淼朝下看了一眼,便被聂丹拉到阴影后,贺沫帖儿并未发现他们躲在房梁高处,只是笑着朝锡克兰说了几句鞑靼话。锡克兰对贺沫帖儿并不像对游淼般客气,大大咧咧地招呼他坐下,喝酒,聊天。 两人说的都是鞑靼话,游淼一句也听不懂,聂丹与对面的李治锋却听得神色凝重,眉头深锁。游淼只得观察下面主客二人神态,他意外地发现:贺沫帖儿老了。 这是数年前逃出大安以来,游淼首次见到这名横扫北方的战神,贺沫帖儿已不复当年白石堡内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败仗对他的打击,或许是因为鞑靼境内的际遇,贺沫帖儿竟带着点颓态。 游淼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贺沫帖儿注定要输。这名大将与聂丹已成为南北双雄,被传颂为屹立不倒的神话。然而较之聂丹那不屈不挠的精神,贺沫帖儿看上去已经累了。 说了几句,贺沫帖儿在下面追问起来,语气焦急而烦躁,锡克兰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最后贺沫帖儿无奈,只得又问了一句,这次游淼听出了三个字——是在说达列柯。 锡克兰大喇喇地摆手,笑着拍拍自己胸脯,料想是贺沫帖儿在询问达列柯承诺的事,而锡克兰的回答则是,包在他身上。最终贺沫帖儿只得起身,放下一封信,告辞。 这一次的谈话没有多久,聂丹抬眼看对面李治锋,指指外面,李治锋轻轻摆手,示意再等一会。 锡克兰喝得醉醺醺的,打开那封信,刮掉火漆,看了一眼便收进怀里。 游淼莫名其妙,看看两人,聂丹始终盯着锡克兰,又过许久,锡克兰已烂醉如泥,侍卫们过来收拾,熄灭了灯火,三人才悄然离去。 一回到客栈,聂丹马上解下蒙面巾,朝李治锋道:“刚刚我与你追出去联手,应当可以击毙他。” “不妥。”李治锋道:“子谦还在这里,万一杀不了贺沫帖儿,惊动城中守卫,整个商队都要遭殃。” “等等。”游淼道:“先把他们说的话翻译一下,我分析一下情况。” 聂丹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沉吟许久,才开始转述他们偷听到的内容,游淼立即就震惊了。 原来贺沫帖儿早与达列柯计划好,尽快下手收拾巴图小王子,而动手的时间,竟是比冬猎节还要提前,就在几天后,趁着巴图小王子出外的机会下手。达列柯本答应了贺沫帖儿,派出麾下勇士,亲自出手收拾,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十天前离开了大安城。 贺沫帖儿今天来便是与锡克兰敲定此事,并十分愤怒达列柯失信的行为。 锡克兰则告知贺沫帖儿,达列柯一切都已吩咐好,他在不在场,并无区别。贺沫帖儿见锡克兰对这等大事竟是不怎么上心,反复提醒后一怒而去。 “我哥哥想脱身。”李治锋道:“他籍口族中有事务处理,其实是抽身之计,这样一来就算贺沫帖儿失败了,他也不会担上任何干系。” “唔。”聂丹道:“贺沫帖儿还留下了一封信,击破点就在这封信上,只要把信拿到手,再杀了贺沫帖儿,就能成事。要么今天晚上咱们就冒一次险……” “不。”游淼果断道:“大哥,你想去把信偷出来?” 聂丹道:“是的,偷出贺沫帖儿与达列柯的通信,再设法转交给巴图。” “万一信上没有提到谋反的内情呢?”游淼问道。“姑且不论你和李治锋联手能不能杀掉贺沫帖儿,如果你们杀了他,又没有他谋反的证据,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样。” 聂丹考虑良久,似也在担心。 李治锋又道:“我还有一个疑问,他们要在巴图前去看冬猎节场地的时候下手,但巴图有自己的亲卫队,贺沫帖儿又不能出城,犬戎人都在大安,要怎么采取行动?” “不知道。”聂丹道:“根据我的消息,犬戎人在北边的白狼山没有埋伏,那里连猎户都没有。” “巴图如果去猎场。”游淼道:“说不定会带上我,或者我明天就用送东西的理由进西陵宫一趟,就说我呆在大安无聊,想出去走走。” 聂丹仍在沉思,末了道:“四弟,你觉得让贺沫帖儿得手好,还是让他失败好?” 游淼不说话了,考虑良久,开口道:“两个结果都行,但我觉得第二个优于第一个。” “假设咱们不管不问,让贺沫帖儿借犬戎人之手行刺,并成功。鞑靼就会遭遇新的变动,格根亲王会上位,重新启用贺沫帖儿。”游淼如是说。 聂丹:“在这个王位的争夺战中,鞑靼也会乱上一阵子。巴图一死,宝音失势,她的娘家鲜卑,势必会与鞑靼决裂,如此五胡与鞑靼不稳定的联盟自然土崩瓦解。” “但贺沫帖儿终究能摆平这些。而且,他在谋反之后,必然会加强防备,以免巴图的势力反扑报复,到时候要再行刺会非常难。”游淼道:“除非南朝马上出兵北伐,而且……也难说得很。” “第二个结果呢?”游淼又说:“保护巴图,先让他遭遇险些被刺杀的险境,再偷出那封信,由我交给宝音太后,这样一来,贺沫帖儿的罪名落实。” “落实了以后有什么用?”聂丹问道:“宝音王后早就知道贺沫帖儿在算计她们母子,这么多年没有下手除去他,正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以及军队。” “这是一个削弱的过程。”游淼解释道:“先削贺沫帖儿的兵权,再架空他,现在贺沫帖儿谋反的证据确凿,宝音与巴图一定会恐慌。冬猎节上,我们可以设法,让宝音王后赐贺沫帖儿一杯酒,再在酒里下毒。” “四弟,别忘了,你是汉人。”聂丹摇头道:“由你出面,只怕很难说服宝音与巴图。她们对汉人有提防。” “你忘了李治锋。”游淼道。 李治锋笑了笑,想了一会,答道:“可以,我会用沙那多的身份,护送巴图回来。到时候让巴图小王子帮我保密这个身份,这样一来,犬戎人就不再有威胁性。” 游淼看着聂丹,聂丹沉默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就按你们的计划来。”聂丹答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免得锡克兰找不到人起疑。我会顺便把信设法偷出来看看内容。” 游淼点头,聂丹又说:“有事我会过来找你们。” 聂丹闪身到窗外,消失。游淼与李治锋对视一眼,游淼如释重负,与李治锋对视一眼。 “细节的部分还有许多函待敲定。”游淼说:“先来计划一下,要怎么推行,让贺沫帖儿一步一步走到咱们的陷阱里……” 游淼搬了张椅子,与李治锋写写画画,聊了一整夜,天明时分,又朝林科询问了白狼山的地形,以及要了一张草图。 (十八) 清晨时,游淼准备了东西,正要出门去西陵宫,却有侍卫前来通报,请游淼去见巴图汗一面。 游淼心道巴图也真够意思的,看来是把他当做朋友了,还没去见他,便主动邀约自己这个玩伴。这次去他带了一把南朝的古董青铜匕首,是百年前在蓝关下出图的神兵,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果然巴图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 “你说,古代的人锻冶,怎么做得这么好?”巴图朝游淼问道。 巴图也是成天在宫里闷出个鸟来,侍卫对他恭敬有加,却谁也不会与他开玩笑,更别提游淼这种随意说话的朋友了。 “这个是古匈奴人铸造出来的。”游淼笑道:“还是陛下母舅家的成就。” “嗯。”巴图知道自己祖先的一些事迹,看到匕首上刻的古匈奴文字。更是开心,朝游淼道:“先祖被柔然人统治的时候,有一个名字……” “锻奴。”游淼接口道。 巴图笑而不语,游淼也读过外族的一些历史,知道匈奴人在被柔然人统治的时期过得非常凄惨,柔然人践踏他们的村庄,逼迫他们打铁,拉走女人去享乐,带走他们锻冶出来的兵器与铁箭……想必宝音太后也时常拿匈奴的历史来教育儿子。 “这把匕首我会好好珍藏。用来提醒自己,励精图治,当一个好的可汗。”巴图说:“谢谢你的心意。” 游淼一笑道:“您喜欢就好。” 巴图道:“明天我会带领儿郎们到白狼山的温泉去看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走走?” 游淼惊喜道:“好啊!陛下能让方某随行,荣幸之至!” 巴图道:“天亮的时候,我就在城外等你,不见不散!” 游淼忙点头,正在此时,宝音太后又派人来宣,听闻游淼正与巴图在一处,便把游淼也叫了过去。今天宝音太后的精神好了些,说了几句话,便让巴图与游淼喝酥油茶。 游淼一夜没睡,强撑着一上午,王宫里熏香缭绕,令他昏昏欲睡,巴图见状便让游淼退了出来,又嘱咐他养好精神,明天会带他顺便去狩猎。 当天游淼回去以后蒙头就睡,迷糊中感觉李治锋在身边,便抱着他不放。也不知睡了多久,天黑时分,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脱得全裸,而李治锋强壮的身材犹如一匹充满了力量感的骏马。 游淼忍不住在被子里伸手去摸李治锋的胸肌,腹肌,李治锋也醒了,问:“媳妇饿不饿。” “饿了。”游淼小声道。 李治锋转过身,与他耳鬓厮磨,在他耳边道:“哪里饿?” 游淼被吻得出不了声,感觉到李治锋胯下那分身猛烈的顶着自己,李治锋的腿从游淼腿间伸进来,抵着他胯下,游淼半骑在李治锋大腿上,与他疯狂地接吻。 李治锋一双手上下不停,把游淼按在床上,被子一掀,月光照着二人赤裸的身躯。 “冷……”游淼小声道。 “我抱着你。”李治锋低声道。 他温暖的身躯犹如一匹雄壮的健马,令游淼不由自主地朝他怀中靠,他躲避着寒冷,与李治锋贴在一处,彼此的身体都灼热得发烫。 忽然间窗外呼啦一声,聂丹来了。 游淼:“……” 李治锋:“……” 聂丹:“……” 李治锋忙拉起被子,裹着游淼,聂丹尴尬道:“我出去一会。” “不……不用了。”游淼忙道:“大哥坐吧。” 李治锋笑了起来,赤条条地起身,拿衣服穿上,点起灯,游淼坐在被窝里,露出一条腿。 聂丹哭笑不得,看着二人。 “你俩就打算这么过了?”聂丹问道。 李治锋:“当然。” 游淼:“婚都成了,还能咋滴。” 聂丹:“胡闹,孩子也不要了?” 李治锋看看游淼,又看聂丹,说:“到时候收养孤儿罢,学学你。” 游淼笑着说:“我们就这么过了,以后有孤苦无依的孩子,就都带回家养着,连年战火,百姓不得安宁,这不是为了天下的孩子不变孤儿,才跑北疆来么。” 聂丹唏嘘道:“是,大哥总是觉得,没认错你们两个义弟。什么都敢,敢想,敢说,也敢做,大哥自愧不如。” “大哥你在北方一潜伏就是三年。”游淼笑笑,说:“放着江南的高官厚禄不要,跑到鲜卑的村庄里去,只为报几年前的恩情,这才是我们该学的。” 聂丹沉默许久,李治锋便在一旁坐下,游淼依旧裹着被子,靠在床边,两人都看着聂丹,片刻后,聂丹无奈开口道:“在北方待得越久,大哥就越觉得迷茫,不管南边北边,我族外族,都是百姓。既有贺沫帖儿这等人,也有乌英这样的母亲,重央这样的孩子。” “重央常常问我。”聂丹缓缓道:“爹,胡人和汉人,为什么要打仗,大家为什么要死,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吗。我说有,他又问我,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要杀来杀去,我说……不知道。” “这些年里我常常在问自己,有没有一个办法,让胡人和汉人永远不打仗?”聂丹自嘲地笑了笑:“大哥知道,这话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多少人,多少年这么过来,我朝,前朝历任帝君穷其一生想解决的边境之患,以我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办到?” 游淼与李治锋安静地听着,游淼感觉,每一次与聂丹在一起,他总会说许多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 “后来。”聂丹道:“我带着重央朝北边走的时候,碰上一位来中土弘扬佛道的大师。他告诉我,当你遇见快乐之时,须谨记这快乐不是永恒的;当你遇见痛苦之时,也须得谨记,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汉族,鞑靼,犬戎。杀来杀去,谁当皇帝,谁主江山,在千百年之后,都是过眼云烟。我们不因南人与北人的仇恨而战,而是要为了平息这场战争而战。”聂丹说完后,抬眼看着游淼的双眼。 “对。”游淼明白了聂丹最终来到大安,潜伏的原因。 “南人不可能把北人赶尽杀绝。”聂丹说:“难道能屠了他们全族?这么多死亡,又有什么意义?我儿子重央的父亲是鞑靼人,母亲是鲜卑人,三弟是犬戎人……生来就背负仇恨的话,势必在未来的日子里,举步维艰。” 游淼道:“这些话……大哥,我想你可能要回去,与三哥说。” 聂丹点了点头,答道:“不过是一点感慨,到了那时候,我会亲自和他谈,收复咱们汉人的江山之后,如何与外族界定新的规矩,朝堂上,还有一场新的硬仗要去周旋。” 游淼到此刻方渐渐地发现,三年的历练,确实令聂丹与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为南朝而战,而是为整个天下而战。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他们肩负着更多的责任。 他终于放下了河山破碎,故国不再的仇恨。 “明天锡克兰会派遣四名手下出城。”聂丹朝游淼道:“我会尾随盯紧他们,你们要小心保护巴图。到时候……”聂丹从怀中掏出两枚小巧的铁管子,分发游淼与李治锋,说:“点燃这个,我们互相照应。” 游淼点头,聂丹再没有吩咐,便从窗口出去,飞檐走壁地离开,游淼根据聂丹所言,推测出明天的刺客只有四个人。四个人,要在重重卫队的保护下刺杀巴图,想必这些人的身手将会非常难缠,预计到时候将会有一场恶战。 但有李治锋与聂丹在,南朝两大高手,若连这样都无法保护巴图,想必也不用再费劲了,大家收拾东西回家种田吧。 翌日清晨,游淼带着李治锋到了城外,睡眼惺忪的,见巴图已经在马上等着。 “方胜,你怎么每天都很困。”巴图笑着问道。 游淼连着两天晚上没睡好,又不能说,只能道:“初来咋到,不太习惯。” 巴图说:“母后说,不能懒惰,要锻炼身体。” 游淼嘿嘿笑道:“陛下说得是。” 游淼一翻身上马,巴图又有点惊讶,看着游淼,说:“你会骑马?还想找人带你。” 游淼心底咯噔一响,暗道真是阴沟里翻船,居然在骑马上露馅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在南边的时候我很喜欢骑马,家里有个山庄。” 巴图会意点头,说:“旅途很长,累了就说,走!” 巴图喊了句鞑靼话,于是两百匹马犹如离弦之箭,冲向了茫茫的苔原。 这几日天气回暖,冰雪渐渐消融,大安从前有名唤作“塞外江南”,地形,环境得天独厚。被白狼山,乌山与马鞍山环绕,寒流到了此处以后改为两股,顺着蓝关与秦岭南下。 只要不遭遇太大的风雪,冬季大安附近总是保持着将雪未雪,将融未融的好气候,此刻朝日初生,一轮阳光金芒万丈,映着化雪后的茫茫苔原,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从大安到东南面的白狼山足足有四百里路,游淼多年没有参与急行军,渐渐地开始颠簸得受不了,只好让李治锋骑马带着。饶是如此,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抵达白狼山下。 当夜众侍卫扎起营帐,预备翌日进山,可汗出巡,带了足有两百卫士,在山脚扎营时,卫士们碰杯饮酒,大块烤肉,忙得不亦乐乎。 游淼笑着给巴图演示了一番烤肉,他用一个手摇的磨粉器把绿茶茶叶碾成极细的粉末,就像胡椒一般,再洋洋洒洒地撒在烤肉上,不片刻茶香四溢,巴图大为吃惊。 “这是你们南人的做法吗?”巴图问道。 “没有。”游淼解释道:“我自己想出来的。” 游淼呆在山庄里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按着墨经的上的图,做一些微缩的小机关,新奇小玩意层出不穷。这个磨粉器可以随身带着,磨米、面、麦,胡椒花椒甚至茶叶。数百年前中原人喜欢将茶捣成粉,伴着奶,糖与盐一起吃,游淼偶尔也会尝尝这种复古的喝茶方式,并加以改良。 “不错不错。”巴图对游淼佩服得五体投地,游淼又把手摇的磨粉器送了给巴图,巴图渐渐地已经把游淼当做好朋友了,晚上还要求与他一起睡,昨夜事情办了一半便被聂丹打断,游淼本想今夜继续,奈何巴图拉着他不放,便只好进了王帐。 当夜,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狼嚎,巴图躺着与游淼说个没完,游淼连着两天没睡好,已经困得不行了,奈何巴图没半点倦意,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南边的人怎么说我?”巴图说着说着,忍不住问起游淼,南人对他的评价。 游淼迷迷糊糊,心道自己在南边的时候跟赵超把酒夜话,到了北边,又与鞑靼可汗睡一张铺,人生也真是无奇不有。 “应该……”游淼想了想,在睡梦里说:“说得很少,说贺沫帖儿将军……倒是很多……” “哦?”巴图问道:“说他什么?” 游淼实在撑不下去了,打起了齁。 一夜过去,狼嚎声此起彼伏,反而像是在催眠一般,游淼只记得天很快就亮了。睡得他全身酸疼,揉了揉眼,发现自己的脚架在巴图胸口上,巴图还在打呼噜。 游淼吓了一跳,忙把脚缩回来,巴图也醒了,揉着眼睛起床,外面便有人进来伺候,李治锋给游淼梳头,侍卫们给巴图编辫子。 巴图笑道:“你还没回答我呢,方胜儿。” 巴图用鞑靼语称呼游淼的名字,多少带了点族中少年郎互相揶揄的口气,他用不流利的汉话翻译过来,便加了个“儿”字。令游淼想到那句“叠作同心方胜儿”,不由得莞尔。 “回答什么?”游淼好奇问。 “贺沫帖儿……”巴图笑吟吟提醒道。 游淼马上出了一身冷汗,自忖昨夜不知道太困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有,忙朝巴图使眼色,巴图稍一想就会意,了然于心,但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游淼心底惴惴,不敢再多说,侍卫送了食物进来,巴图便道:“去外面吃罢。” 于是众人又捧着食物到帐外去。 巴图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早饭吃完后,众人便收拾东西,上路进山。一路上巴图与游淼若即若离,李治锋带着询问的眼色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示意他安心,催马赶上去,忐忑道:“陛下。” 巴图看了眼游淼,又恢复了笑容,说:“你叫我巴图末就行。” 游淼听到这话,颇有点受宠若惊,然而转念一想,巴图应当是从小孤独长大,被母亲管得甚严,身边也没几个朋友。若是他当年还在当纨绔时,要认识一个会玩会闹会吃喝的朋友,多半也会很喜欢。 但巴图为什么没有鞑靼的同龄朋友,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游淼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宝音太后是亲南亲汉的一派。她会教巴图了解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语言,这次巴图与他交朋友,说不定也是宝音太后的授意。 游淼叹了口气,勉强笑道:“私底下可以这么叫,但是陛下毕竟是陛下,手底下的人,都看着陛下呢。” 巴图黯然点头道:“你和老师说的一样,陛下就要有陛下的样子。” 游淼展颜笑道:“但是私底下,我更愿意把您当做巴图末。” 巴图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喝道:“驾!” 巴图冲进了山谷,游淼登时心中一紧张,忙拍马追了上去,李治锋也追了上来,二骑撵着巴图,生怕有危险。 (十九) 白狼山内河水破冰,碎冰叮叮当当地漂往下游,巴图在小溪旁翻身下马,以水洗了把脸,回头朝侍卫们喊了句鞑靼话,料想是让他们别过来。游淼便走在巴图身后,不即不离地陪着他,心底在想鞑靼王族的事。 “陛下,别走进树林里。”游淼道。 “你的管家看起来身手不错么。”巴图说:“他会保护你和我的。” 游淼点了点头,又有点惊讶巴图的双眼,看上去他也挺聪明的,两人便沿着树林边上走,巴图又问道:“南朝那边的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贺沫帖儿?” “评价您……”游淼考虑再三,继而认真道:“没有什么对您的评价,因为您还没有做什么。” 巴图了然,点头,问:“那贺沫帖儿呢?” 游淼道:“都非常恨他,因为他屠村,屠城。” 游淼知道巴图虽然不算常与汉人接触,但只要他有心,一定能打听到关于南朝的方方面面,一味地瞒着他,夸奖他,说他是圣明天子,并没有必要,迟早会被拆穿。 “汉人不想打仗。”游淼如是说。 “我们也不想,匈奴人也不想。”巴图笑笑说。 游淼知道宝音王后的父族是匈奴,而匈奴人又是眼下与南朝汉人走得最近,利益结合最为紧密的一支。当年匈奴甚至答应赵超的合议,暗地里为北征军提供帮助,让贺沫帖儿栽了个大跟斗。 “希望不要再打仗了。”游淼笑道。 两人慢慢地走着,听着溪水哗啦啦的声音。 巴图又问:“南朝的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超吗……游淼自己也无法对赵超下一个确切的评价,思索许久,他朝巴图说:“性情中人。” 巴图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国家覆灭的情况下,把整个部族团结到一起的。一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言下之意,巴图又对自己的现状带着点唏嘘,又道:“母后说了,汉人比我们更不怕死,汉人的东西,有许多可学的。” 游淼笑笑,说:“其实鞑靼就算杀了南朝所有的皇帝,还会有许多文人,义士,有时候,主宰一个国家的,并不仅仅是帝君。帝君死了,只要人还活着,王道还在,就不会死。” 巴图了然,点头道:“你说得对。” 说毕巴图又笑吟吟地端详游淼,说:“你说话倒是不像商人。像个……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良师益友’。人很好,也不骗人,我很喜欢你。” 游淼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又暴露了,若是被李延赵超等知道,当真是颜面扫地,他只得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方某读过几年书,曾经也想报国,可惜报国无门,只得做做生意。” 巴图点头,拍了拍游淼的肩,说:“如果你能见到南边的皇帝,帮我带一句话给他罢。” “我见不到他。”游淼无奈道:“皇帝高高在上,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您想,要不是投了您的缘,我也不会有机会,能和您一起,站在这里聊天。” 巴图笑了起来,说:“说得对,如果我写一封信给他,他能收到么?” 游淼想了想,说:“这个倒是可以,待来年开春时回江南去,我会亲自去大理寺转交。” 游淼隐约地能想到,巴图此举,即将会开启两族一个新的时代——他想订立新的合约了。鞑靼人不愿意再打下去,从最初的侵略到了最后为战而战的地步,现在所有人已经渐渐地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打。若巴图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就像他父亲那样,说不定会以铁蹄踏平南方的每一寸土地。 但现在五胡,鞑靼,天启,三方势力都被卷入了争夺中原的漩涡之中,鞑靼所具备的优势已不再如刚宣战时明显,贺沫帖儿的大败令鞑靼人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格局问题。力量的优势已经逐渐朝着南朝倾斜。宝音王后为了稳住政局,必须考虑长期路线。 而族中为了争取匈奴人的支持,则大部分人妥协于宝音王后。 巴图与游淼都在沉思,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良久后巴图又道:“你觉得,汉人和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生活?” “目前来说很难。”游淼不禁说出了真心话:“先前造成的杀戮太多了。” “那么。”巴图又正色问:“有没有可能像两百年前那样,划一道边界,大家经商,交流?” 也很难,游淼心道,虽然他知道鞑靼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该死,但汉人与鞑靼人的仇恨太深了,要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鞑靼,以黄河为界,立一道百年合约,他第一个不答应,自己都过不了心理这关。 他唯一能接受的是让鞑靼到长城以外去。 但游淼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朝巴图道:“我想贺沫帖儿不会愿意。” 巴图道:“他一直不愿意。” 游淼叹了口气,说:“比南边好,几年前我听说,太子一直被扣押在北方,在回去的路上崩了,那时间,南朝也闹得够呛。” 巴图以马鞭无意识地敲了敲树,随口道:“那时候贺沫帖儿吃了败仗,本来他不该管这么多,母后打算让他在大安颐养天年,不过……他和犬戎人又走得很近……” 说毕巴图意识到了什么,游淼终究是外族,便不再提此事了,欣然道:“你以后帮我送完信,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游淼笑道。 巴图点头,又翻身上马,带着游淼穿过山谷,进白狼山去。 又是一天过去,巴图最后定下了一处有湖泊的谷底,准备在这里住上一晚。而不远处就是几个热气氤氲的温泉,冬天常有野兽到温泉旁来取暖。温泉内的硫磺更是治病的好物,能预见这个山谷里的猎物一定不会少。 整整一天里,游淼都提心吊胆的,看得出李治锋也很紧张,只不知道聂丹隐身在山林的何处。 当夜,狼群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游淼在帐中辗转反侧,一时间心里忐忑至极。睡到半夜,醒来时忽然发现李治锋不在了。 “李治锋!”游淼下意识地坐起,像这样他不在自己身边的,尚属头一次。他走出营帐,四处看了看。 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一道银河横亘天际。 游淼站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时间心旷神怡,深深呼吸了一口冬夜的冷风,头脑清醒无匹。 在这黑暗的夜中,聂丹不知道在何处,李治锋出去,是去找聂丹了? 有一名侍卫发现了游淼,朝他说了句话,又指了指东边高处,游淼会意,知道他朝自己说,李治锋到山腰上去了。 那就应当不是去找聂丹,李治锋能被人发现行踪,多半只是在附近逛逛侦查。没有蓄意瞒着人的意思。游淼裹着衣服,朝山上走去。 他看到李治锋在漫天的星光下,安静地站在温泉水里,水声轻响,游淼一脸不满,居然跑到这里来泡温泉! 李治锋头也不回,听脚步声就知道游淼来了。 “怎么?”李治锋道。 “怎么一个人。”游淼道。 “这些年里日日夜夜都陪在你身边,偶尔也要一个人,想点事情。”李治锋淡淡道。 “那我还是不打扰你了。”游淼没好气道。 李治锋笑了起来,转头道:“过来,伺候夫君洗澡。” 游淼在岸边看了一会,他自己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巴图被刺杀,李治锋居然还这么有闲情雅致……真是拿他没办法。 “衣服脱了,下来。”李治锋的话里带着命令的口吻,然而游淼听到这话却相当的受用,心里是很想下去的,表面上却表现得有点磨磨蹭蹭。紧接着李治锋一步跨上岸边,把游淼抱着,游淼要大叫,却被李治锋捂着嘴,哗啦一声抓进了温泉里。 “你……”游淼狼狈不堪,李治锋却不住笑,继而吻住游淼的嘴,伸手来脱他的衣服,游淼也忍不住疯狂地吻李治锋,并焦急地扯开自己的外袍,这个激烈的回应令李治锋的兽性一瞬间就燃了起来,两人在温泉里抱着,李治锋心急得顾不得把游淼扒光,便按在岸边,抱着他的腿,胯下顶了进来。 “啊……”游淼舒服地呻吟出声。 “聂大哥会照看着。”李治锋低声在游淼耳畔说道。 游淼的呼吸为之一窒,感觉到李治锋那粗壮的分身毫无停滞地顶到了自己身体的最深处,带着滑腻的温泉水与肌肤滚烫的温度相融,肌肉的强健与坚硬感,侵入了他身体的感觉简直令游淼全身为之颤栗。 他看着李治锋,忽然有点难过,那熟悉的面孔已融入彼此的生命,然而越是每一天,每一刻彼此相伴,却又更容易忽略彼此的外表,到得最后,爱他仿佛已成为不须再诉诸于口的话。那种颤栗正是因为爱他而爱得心里阵阵痉挛。 “怎么了?”李治锋怔怔地看着游淼,游淼摇头,雾气令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抱着李治锋的腰,李治锋只是一怔便即会意,与他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浸在水中。 游淼低声在他耳畔道:“你一个人来这里想什么?” 李治锋呼吸灼热,把脸埋在游淼的耳畔,亲吻他的脖颈,答道:“想你。” 游淼呻吟一声,感觉到李治锋的分身更硬更坚挺,每一下进入都令他的身心为之颤动。 “想以后怎么好好待你。”李治锋注视着游淼的双眼,解释道:“想怎么带着你离开。” 说毕李治锋又动情地吻了上来,彼此疯狂地热吻,吻得游淼透不过气,两人的身体都在温泉中显得发红,他感觉到李治锋的腹肌反复摩挲自己的分身,在温泉的热水中,彼此内心都涌起一股热流。 游淼几乎要晕过去了,他两眼发黑,被李治锋抱上岸来,李治锋袒露健壮的胸膛,用袍子裹好游淼,赤脚抱着他朝山下走。 黑暗的夜里,游淼记得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在北方,但那是许多年前,李治锋只差一点点,便离开了他。 他仍然沉浸在温泉的迷恋里无法自拔,搂着李治锋的脖子,把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游淼笑着揶揄他。 李治锋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答道:“我不知道带着你回犬戎,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让你舒心。” “没有关系。”游淼笑道:“顶多就是跟着你,当你的奴隶而已。” 李治锋也笑了起来,回到帐内,李治锋给游淼换上薄里衣,两人便安静地抱着,游淼还在忍不住地出气,像头小狗般在李治锋肩上,胸膛前摩挲来摩挲去。李治锋拈起他的下巴,吻了吻他的唇。 “沙那多。”游淼说:“你带我走,我就会走。” 李治锋静静地注视着他,瞳孔澄澈犹如天上星河,游淼心中一动,知道了他的内心所想。他想把游淼带到他的领地,去筑一个狼一般的巢,回到他的国度,在游淼的陪伴下,去当他的王。这些年里他在江南生活,始终是寄人篱下,托庇于汉人。然而自打回来北边以后,他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这些问题。 李治锋没有回答,而是低低地唱起了一首歌,游淼很少听到他唱歌,在江南时,李治锋心情好的日子会唱,歌声粗犷而歌词简单,都是犬戎的语言。他还会教游淼,告诉他这是塞外的民歌,翻译过来,正是汉族人传唱的那首: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然而今天,他唱的却是一首游淼曾经听过,只听了两三句的民谣。游淼听他唱时,觉得旋律很温柔很舒服,却不料还有更完整的。 李治锋看着游淼的双眼,吟唱起那首歌,眼里带着温柔的光芒,歌词游淼听不懂,但他明白,这一定是犬戎族求爱的歌。他摸了摸李治锋的脸,在他唱完后,游淼亲了亲他的唇,问道:“是唱什么的?” “是可那大叔教我的。”李治锋说:“犬戎男人在卸下猎弓,回妻子所在的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朝爱人唱的,回家的歌。” 游淼笑了起来,倚在李治锋身前,彼此就这么静静地抱着,谁也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美好的静谧。 “我突然有点想走了。”游淼小声说。 确实,在那一刻,游淼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想把一切都抛开,与李治锋远走高飞,离开嘈杂人世去过小日子的想法。 李治锋答道:“回犬戎的事还得靠媳妇呢,不然你让我这头狼,去哪里歇脚?” 游淼一想也是,遂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一起努力罢。” 数年前他在山庄里呆着,常常觉得没多大意思,毕竟再怎么努力,也就都是那样了,在江湖,家财万贯;在朝堂,位极人臣,做什么都没了念头。如今一出来,李治锋仿佛变了副模样,游淼的生活也充满了刺激感。两人再来一次白手起家,想想就觉得有趣。 而未来的日子,他们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以在一起变老,这令游淼觉得十分幸福。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刺客们不来了。”游淼想起隔壁营帐里的巴图,明天多半逛逛就要回去了,顶多在白狼山内再住一天。如果贺沫帖儿和锡克兰的刺客不来,这次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会来。”李治锋低声道:“多半就在后半夜。” 游淼诧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治锋道:“你没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不妥?” 游淼想了想,这时候才开始仔细思索周围的环境。 “静。”游淼说,紧接着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一夜里格外的静!为什么?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心底的不安来自哪里,昨天晚上群狼还在山里此起彼伏地夜嗥,而一到今夜,群山静谧无声。 “那就是他们的刺客。”李治锋道。 游淼蓦然直起身子,李治锋却拉着他道:“等等,不要轻举妄动,聂大哥正在潜伏,一旦有动静,他会报信。” 游淼终于明白了,他在帐内度日如年地坐着,隐约猜到犬戎人的刺杀计划——用狼来刺杀!犬戎自诩狼的子民,想必对付狼群有一套,那么如果狼群袭击营帐,造成混乱,刺客再趁虚而入呢? 游淼坐立不安,李治锋却沉默坐着,专心擦拭他的一把匕首。 直到远方,一声狼嗥响起,远远传来。 刹那间山林内群狼应和,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来了!”游淼道。 侍卫们纷纷钻出帐篷,巴图也出来了,显然还没睡醒,鞑靼侍卫纷纷喊话,显然是意识到了危险,鞑靼人虽不像犬戎人般终日游走于塞外,却也是久经风霜的草原游牧民族,对付狼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 巴图朝游淼道:“方胜儿,过来,到帐篷里来。” 游淼却感觉十分危险,对方要动手,必然是不将这两百名侍卫放在眼里,自己已知有人前来刺杀,便万万不可轻敌大意。 “巴图末。”游淼说:“到火堆前来。” “不用担心。”巴图认真道:“我的侍卫训练有素,区区几只狼,足够对付。”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游淼道:“既然都醒了,喝点酒,暖暖身子罢。” 巴图一听,欣然过来,与游淼并肩在火堆前坐下,李治锋走到二人身后,打量四周。 “我的管家十分忠心。”游淼朝巴图道:“身手也很好,有他保护咱们,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相信他就行。” 巴图笑吟吟道:“看得出来。” 狼群越来越多,山野里一片绿莹莹的光点,看那架势,只怕有上千只狼。 “这个地方不宜围猎了。”游淼朝巴图说:“这么多狼,鹿和孢子,只怕都被抓完了。” 巴图若有所思,点头道:“明天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游淼道:“这次出来已经有两天了,我觉得陛下还是先回去……” 巴图不悦道:“哎,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怎么又让我回去?我以为你知道我的脾气……” 游淼认真道:“不,陛下,您不觉得,这里的狼出现得有点蹊跷吗?” 游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计划终于真正地开始了,事到如今,他必须下注,将此行的关键转折点全部押在巴图身上。 果不其然,巴图警觉地眯起双眼,答道:“今夜我听狼群已不叫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你这么一说……” 巴图蓦然起身,大声说了几句鞑靼话,侍卫们便动了起来,开始拆帐篷,堆到空地中央,缩小防御圈。 “撑到天亮。”巴图朝游淼说:“天亮我们就马上撤出山谷。” 游淼约略放下了心,点了点头,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逐渐发现了,巴图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无能。作为皇帝的候选人,想必从小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是要把所有东西都烧掉,利用火来阻止群狼的迹象。巴图沉吟片刻,又奇怪地端详游淼,游淼忽有所动,抬眼看着巴图。 “你不像商人。”巴图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要骗我。”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与他交换眼色,思忖再三,最后躬身,行礼道:“可汗陛下,欺瞒您,是我罪该万死……” 就在这个时候,狼群倏然动了! 鞑靼人大声喊叫,所有侍卫层层围过来,将巴图、李治锋与游淼三人保护在中间,面朝外面虎视眈眈的狼群。野狼已摩拳擦爪许久,第一只扑上来后,登时引发了一场大混乱。游淼听不清也听不懂侍卫们喊的鞑靼语,但巴图的侍卫们身体强壮,武艺高超,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纷纷冲出包围圈去,以木棒敲击狼腰。 巴图也是第一次见这阵势,虽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还是有点害怕的,然而随着第一个侍卫倒下,受伤的侍卫越来越多。 巴图勃然大怒,大吼一声,显是让侍卫们打起精神,然而眼尖的游淼却立即发现了不对。倒地的侍卫只是被狼抓了,却没有再爬起来。是中毒了还是被什么一招毙命? “有人趁乱偷袭!”游淼道:“别出去!” 巴图提着长剑正要出外督战,却被游淼死死抱着,拉回火堆前,他惊惧地看李治锋,却发现李治锋闭着双眼,侧过耳朵,仿佛辨认着狼嚎里夹杂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李治锋扯开长弓,一箭如流星般射去,树顶发出一声惨叫,有人跌落树下。 无数细小的黑色箭矢从另一棵树上飞来,游淼明白了,那是毒箭!他拾起一块木板,保护自己与巴图,倒地的侍卫越来越多,李治锋又拉开长弓,一箭射去,另一棵树上看得出有黑衣人跃下树来,逃进了夜色。 然而那黑衣人没跑多远,又是一声惨叫,被从旁杀出的另一人夺去了性命。李治锋两箭点射,黑夜中接连叫喊,不知道情况。 远方一道焰火升起,照亮了黑夜。 “跑!”李治锋吼道。 越来越多的狼从山坡上扑下,游淼拉起巴图,冲出了包围圈,巴图朝游淼吼道:“不能跑!外面有狼!” “还会有追兵的!”游淼朝巴图喊道:“相信我!” 游淼与巴图彼此对视,仅仅是一息之间,巴图便起身跟着游淼,回头朝侍卫们喊了句话,侍卫们掩护断后,保护巴图撤出山谷。 狼群占领了营帐圈,并朝着他们锲而不舍地追来,马匹早已受惊逃脱,人的双脚又怎么是狼的对手?侍卫们一边朝后射箭,一边大声交谈,巴图道:“我们这样跑不了多远的!上树……” “跟着我!我有办法!”游淼在他耳边大声道:“相信我!” 巴图没有再问,跟着游淼,踉跄跑出山谷,冲下山路去,游淼自己也不知道该逃往何方,他只是跟着李治锋,而李治锋,则是跟着聂丹所放焰火指引之处跑。 紧接着,巴图与游淼同时一脚踏空,从斜坡上摔了下去。 两人一起大叫,摔得灰头土脸,身上衣服被撕破,巴图先起身,又拉起游淼,踉跄跑向前方。水响声不绝,数人已逃到了溪边处。 巴图转身,见侍卫们举着火把,先前被那一轮毒箭偷袭,又有狼群撕咬,活下来的侍卫竟然只剩下二十余人。巴图惊惧的双眼望向漆黑的山谷内,那里有更多的狼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 侍卫们守在溪边,彼此大声叫喊,料想是让巴图先跑,自己等人忠心护主,留下断后,巴图大声与他们争执,眼看狼群就要冲上来的一刻,李治锋深吸一口气。 忽然间诡异的,所有人都安静了。 紧接着,李治锋发出一声直贯黑夜的狼吼! 那一声长啸绵绵不绝,惊醒了沉睡中的山脉,树木在风雷般的寒风中滚滚翻涌犹如海潮,所有鞑靼人都为之色变,巴图险些摔倒,望向李治锋的眼神内充满了畏惧。 游淼被这一声震得惊心动魄,然而李治锋的啸声再次攀升,游淼马上下意识地捂住巴图耳朵,侍卫来不及反应的,都被李治锋一啸之下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许久后,李治锋收了啸声,围绕他们的狼群竟是缓缓后退,退入山林之中。 巴图道:“你……你是……”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点头,李治锋单手按着左肩,躬身,朝巴图行了个犬戎人的礼节,低声说了犬戎语。 “犬戎王子沙那多,特来保护巴图可汗。” 游淼也跟着躬身,朝巴图行礼。 巴图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但没过多久,便即恢复镇定。 “原来……原来……我居然什么也……不……不知道……”巴图心有余悸道。 “陛下。”游淼道:“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先想办法离开这里,走!” 一语出,所有人再次动了起来,沿着小溪在黑夜中行走,逃离山谷。 (二十) 天蒙蒙亮时,他们走出了山谷,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离开白狼山了,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游淼望向高耸的山峦,忽而道:“我上去看看。” 游淼登上高处,白狼山入口的峰峦间,朝前看,能看到广袤的苔原,苔原上已有村庄。巴图也爬了上来,与游淼并肩而立。 “你看那里。”巴图朝游淼道。 游淼转身,从这片山崖上,恰好可以看到一道阳光下犹如玉带般的小溪。而小溪的尽头,就是他们昨夜栖息的宿营地。 在那里,有一群兵士正聚集在宿营地内,已成为小黑点。巴图不住喘息,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游淼却预感到危险,朝巴图道:“快走,我怕他们会再追上来。” 虽是这么说,但游淼知道聂丹一直在保护他们,一定有能力摆平追兵,巴图则带着侍卫们匆匆离开山谷,沿着平原逃离。正在游淼心想要怎么去报信之时,平原道上,一队鞑靼兵士足有上千人匆匆而来。 糟糕,游淼分不出是友是敌,看巴图时,巴图却示意镇定。 “是来找我的。”巴图道。 “可他们怎么知道……”游淼皱眉道。 来人到了面前,纷纷下马,焦急叫喊,巴图被一群人簇拥着上马去,李治锋听懂了鞑靼话,才朝游淼解释道:“巴图是偷偷溜出来的,宝音王后不知道他逃出了宫,跟着这些侍卫们去看猎场。” 原来如此……游淼当真是谢天谢地,正想着这么远的路要走回去,当真是要把小命给交代在这里。 一路上巴图一语不发,回到西陵宫后,宝音太后登时大发雷霆。 游淼虽听不懂宝音的鞑靼语,却知道这一次问题非常的严重,想也想得到,太后会说点什么。宝音将巴图狠狠责骂了一顿,最后又转向游淼与李治锋,问了句鞑靼语,兰沫音脸色不善,翻译成汉语。 “沙那多王子,太后问您到鞑靼来做什么?这件事与犬戎脱不开干系。” “先前不知情。”李治锋答道:“碰巧,无意而为则以。” 宝音太后的声音缓和下来,吩咐了身边一句话,侍从拿来垫子,让李治锋坐下,李治锋盘膝就坐,游淼则跪在一旁伺候,兰沫音看两人,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 侍从递来奶茶,游淼双手接过,再递给李治锋,李治锋想了想,朝兰沫音说:“在南朝日久,如今得以回乡,多年前我与兄长在族中的矛盾,想必太后与可汗都知道了。” 兰沫音翻译过去,看过宝音太后脸色,继而朝李治锋道:“贺沫帖儿将军禀告过此事。” 李治锋点头道:“不错,这次回大安,正是想收复犬戎全族。” 兰沫音冷冷问道:“你如何证明,你与锡克兰的刺杀毫无关系?” 李治锋淡淡答道:“如果有关系,我为什么还要出手救巴图可汗?” 巴图说了句话,却被宝音太后厉声训斥,游淼大概能听懂,巴图在解释,李治锋是好人。 毕竟在溪边,李治锋行礼时,行的是臣属礼,这种礼节只有对地位高的人才会用,李治锋平生只以此礼朝拜过他的父亲犬戎王,其次就是游淼。游淼朝巴图望去,以眼神示意,又缓缓摇头,意思是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来。 巴图不易察觉地点头,两人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宝音太后,想必他们离开后,母子之间还有一番争吵,但那不是游淼该操心的了。 游淼还发现大部分时候宝音太后并不开口,而是由兰沫音自己提问,翻译给宝音听,由此可见兰沫音受宠程度。 兰沫音又问:“既然你与达列柯,锡克兰等人势成水火,为什么还能知道刺杀的详情?” 李治锋抬眼答道:“锡克兰身边也有我的旧部,这很奇怪?” 兰沫音翻译给宝音太后听,片刻后宝音太后叹了口气,兰沫音又问:“你打算怎么样?” “沙那多想问的是,你们打算怎么样?”李治锋不客气地反问道:“我们犬戎人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我救了你们的可汗,你该知此事若没有我们在,结果的严重性。这次到大安来,我也只打算对付族中的叛徒,伸手相助,全因方胜与巴图的关系,如今居然都要算到我头上来了?” 兰沫音被李治锋质问这么一番,脸色更是难看,看看李治锋,又看游淼,最后还是把话朝宝音太后解释了一通。 宝音太后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中间有点犹豫,最后朝李治锋笑了笑。 兰沫音不情愿地说:“你……沙那多,你别这么不客气,你是王子,我也是公主,又不欠你的。” 李治锋面若寒霜,只是静静听着,巴图打圆场道:“我姐姐不会说话,沙那多,你不要放在心上……” 兰沫音瞪了巴图一眼,巴图只好又不吭声了,游淼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被他这么一笑,便即缓和了些。 兰沫音道:“沙那多,太后说,她一直敬仰你父亲,也尊重你们犬戎族,你哥哥达列柯来到大安后,也与鞑靼王室交好……这件事……” 巴图突然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游淼略略动容,兰沫音叹了口气,说:“我们鞑靼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巴图怒了,朝兰沫音说话,却被宝音太后以眼神制止,游淼马上就明白了——宝音太后的原话,应该是感谢李治锋为鞑靼做的,问他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但兰沫音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牵连太广,贺沫帖儿与达列柯勾结,非一句表态能办到的事,是以不敢乱答应,押后再议。 李治锋面色松动了些,点头道:“没有关系,巴图可汗不仅是鞑靼的天子,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是白狼神的子民,理应互相帮助。草原上没有不需要翅膀的鸟儿,也没有不需要朋友的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兰沫音朝宝音太后翻译过去,宝音太后直接朝李治锋点头,笑了笑,说了句话,游淼知道那是“谢谢”的意思。 那是游牧民族交流的习惯,李治锋以谚语开口,巴图也需以谚语回答,巴图便答道:“孤狼徘徊无措,群狼所想披靡。谢谢你的相助,沙那多,这个恩情我将毕生铭记于心。” “不客气。”李治锋起身道:“还有一不情之请。我冒着生命危险,暴露了身份,很容易遭来锡克兰的反扑……” 兰沫音截住李治锋的话头,说:“我们不会忘恩负义,一定会为您守住这个秘密。” “如此甚好。”李治锋点头道,朝游淼作了个手势,游淼点头会意,跟着李治锋告退,离开了西陵宫。 回到客栈后,游淼才松了口气,李治锋为他脱掉衣服,仔细地检视伤口,两人都没有被狼咬到,只是皮肉挂出了点小伤。计策得售,游淼一边上药,一边考虑下一步行动。 虽然李治锋在宝音太后面前说了,让她们帮自己掩盖身份,但实际上现在游淼与李治锋的身份已经等同于暴露在贺沫帖儿面前了。 首先:巴图是偷偷跑出去看猎场的,而贺沫帖儿会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计划下手,应当是在巴图身边埋下了奸细。其次:既然埋下了奸细,就必定会知道李治锋与游淼同行,深夜里李治锋的那声狼啸制住了群狼,并破坏了贺沫帖儿与锡克兰的刺杀计划,犬戎与将军府都必有察觉,开始彻查游淼与李治锋的身份。一定会查出李治锋就是沙那多。再次:宝音太后知道了此事,贺沫帖儿便已生活在危险之中。只要宝音太后掌握了证据,随时有可能会掉脑袋。但在事发之前,贺沫帖儿也一定不敢朝李治锋与游淼下手。 游淼打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驿馆外面围了一圈侍卫。“是巴图派来保护我们的?”李治锋问道。“应该是了。”游淼道:“这应该也是给贺沫帖儿与格根的一个警告,近期内,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李治锋道:“我觉得,他们很可能还下不了手杀贺沫帖儿。”游淼道:“我们能做的事情几乎都做完了,现在就看宝音太后和巴图的本事了。”话虽这么说,游淼更觉得,巴图要杀贺沫帖儿的决心已经下定了,虽说巴图长于妇人之手,但这对母子也不是好对付的。既然能在激烈的王位斗争中顺利上位,就必然有自己的本事。 现在他更担心聂丹能不能进来通风报信,聂丹应该已经跑掉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游淼也不敢多想,疲惫奔波了一整天,躺在床上,沉沉入睡。半夜时他依稀听见聂丹与李治锋的交谈,便睁开眼,坐起来时发现二人没有点灯,就在月光下对话。“信件在桌子上。”聂丹朝游淼道。 游淼点头道:“我想个办法送进宫里去,锡克兰那边怎么说?” “他们非常惊慌。”聂丹道:“贺沫帖儿在昨天晚上,收到失窃内容后,就连夜进了东域府,今天我赶回去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李治锋道:“没有被发现罢。”聂丹道:“没有。”游淼还是有点担心,怕聂丹被贺沫帖儿看出底细,说:“你还是不要再回去了。”聂丹道:“不回去怎么探听底细?有人提议把你们诱进东域府内击杀。 但被贺沫帖儿否决了。”游淼问:“他们发现这封信不见了么?” “没有。”聂丹道:“前天回去后,锡克兰就派出信使送信,被我追出四十里,在驿站掉包了一份回来。”游淼不得不佩服,聂丹办事实在是太厉害了,根本毫无漏洞,游淼总觉得许多事情他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在朝堂内作表率,有自己的坚持,否则以聂丹的实力,大部分人都不是这名熟读兵法的猛将对手。聂丹道:“五天后冬猎节,贺沫帖儿会在那时候破釜沉舟,设法杀死巴图,但此举遭到锡克兰的强烈反对,让他等到达列柯回来后再说。” “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李治锋问道。 “他回东北去,与高丽王谈判。”聂丹解释道:“临走时说会离开三个月,到来年春天才回大安,但锡克兰送出的信,内容是让他尽快回大安,而这封信,已经被我掉包了,也就是说,他近期不会回来。”游淼简直对聂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要再回去了。”李治锋道:“现在我们已经与贺沫帖儿撕破脸,万一你不小心暴露身份,落到了他的手里,会相当危险。”聂丹还在犹豫,李治锋又道:“锡克兰我不担心,就怕贺沫帖儿看破,你如果被抓住,我们一定会受到牵制。”聂丹道:“我担心重央,他还在犬戎部,这件事如果被达列柯知道了……” “可那老师不会偏帮他。”李治锋道:“他既然答应照顾你养子,就不会有问题。”聂丹考虑良久,最后道:“好罢。”游淼和李治锋同时松了口气,游淼真的非常害怕聂丹回去东域府内,被贺沫帖儿与锡克兰抓起来,砍手砍脚什么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聂丹笑道:“那么这几天,就叨扰你们了。” “哪里话。”李治锋与游淼异口同声道。 聂丹在二人的房内住了下来,打了个地铺,游淼不敢让外头知道,尽量少让聂丹出去,毕竟东域府里少了个人,一定会被锡克兰察觉。果然当天午后,便有信使上门来,邀请李治锋与游淼到东域府去喝酒。游淼以身体不适,直接拒绝了。外面守卫看得严严实实,整个驿馆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游淼与林科简单地商量了下,决定在冬猎节前,让商队回南。这样到时候自己与李治锋等人也便于脱身。 “少爷在冬猎节后就要走了?”林科道:“不呆到开春?” “计划有变。”游淼道:“事情比我想象中的顺利……这样。” 游淼反复思考,还是有点怕不保险,万一冬猎节杀不死贺沫帖儿,又或者遭到鞑靼人反扑,情势势必凶险之极。现在他身边有聂丹与李治锋,大家一定要平安回去,无论哪一个被鞑靼扣住,都将是南朝的重大损失。 “你一出大安,就派一个人,快马加鞭冲回去。”游淼考虑周全,打开地图,朝林科示意:“朝中原畿请求增兵,扼守黄河以南的所有官道,从蓝关开始,五十里地派几名官兵,带着好马接应,乔装成平民,在屋外以炭笔写一个‘赵’字。再在黄河北岸的渡口,派出一排船只,三里一艘船,用舢板也行,准备渡我们过河。” 林科道:“离开后我就亲自快马加鞭,回去安排。”“那就拜托你了。”游淼道。这样一来,到时候只要上马奔逃,离开大安,等到巴图发现游淼走了,料想是几天后的事了,自己到黄河边去,直接渡河,鞑靼人也追不上来。 (二十一) 游淼对从前的两次逃亡记忆犹新,这一次绝对不能再有差错了,他研究好离开大安的路线后,便回到房中,见聂丹与李治锋在推沙盘,便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聂丹以木块,棋子等物简单地搭出了延边、大安数城的模型,这几日里反正在等西陵宫消息,闲着无事,便推演兵法,预备下来日北伐的战术。 锡克兰没有再找,贺沫帖儿也没有动作,仿佛有什么危险之事,正在暗处悄然酝酿,游淼颇觉得不踏实,但聂丹却道:“以不变应万变。” 有聂丹在侧,又有李治锋保护,这两人在游淼的印象中都极为可靠,于是游淼便不再担心什么,听凭事态自由发展。 过得两日,巴图却是亲自找上门来了。 巴图戴着一顶遮住了半边脸的狼裘帽,亲自上门,这是所有人都料不到的,聂丹马上收拾沙盘,推入床底,并一闪身躲进了衣柜里,隔着木板听数人的谈话。 游淼什么也没说,先是交给巴图那封信,继而研磨茶粉,以滚水冲泡奶茶。李治锋道:“巴图可汗,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到驿馆里来。” “没有关系。”巴图一边看信,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这次的勇士足以在大安城内保护我,而且贺沫帖儿也不敢下手。” 游淼听到这话,就知道贺沫帖儿谋反的意图果然拆穿了,巴图看完信,随手把它收进怀中,长吁一口气,说:“和我想的一样。” “他还有什么动作?”李治锋问道。 巴图道:“他在我的侍卫里安排了自己的人,欲置我于死地。还好那天你们来得及时,谢谢你们,沙那多,以后,鞑靼就是犬戎最忠实的朋友。” “不客气。”李治锋淡淡道。 这已经是巴图第三次说谢谢了,游淼心道以后还难说得很,现在巴图是把李治锋当成来复国的犬戎小王子,一旦回了南方,再开战,就不一定了。果然巴图也知道李治锋在南朝的所作所为,说:“以你的能力,完全不必托庇于南朝汉人。” “在我最困苦的时候。”李治锋答道:“是南朝人救了我一命,并让我活下来。” 巴图点头,见李治锋不愿对南朝之事表态,便不再追问,又道:“这次来,你是想以决斗的形式,打败达列柯?” 李治锋道:“我还没有想好,再说罢。” 巴图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再回南边了?” 李治锋想了想,说:“这话我不能完全答应你,但终有一天,我会回到族中,带领我的族人。” 巴图笑了起来,说:“我相信你,母后也相信你。” 李治锋的原则是不管对着自己,敌人,都不说谎,把话模棱两可地说出来,已经是他做人的极限了,否则换了是游淼,早就满口胡扯地把巴图唬住,巴图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告诉他,自己会为鞑靼效命也无妨。 然而李治锋这么说,巴图反而更能接受,笑道:“如果你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我们都愿意支持你。” 游淼知道这是要拉拢李治锋了,与他先前所想的完全一致,达列柯与贺沫帖儿交好多年,却又有野心,所有人都在提防达列柯,包括贺沫帖儿自己。 李治锋道:“这个承诺我会记下的。” 巴图又道:“过几天冬猎节,跟我一起出猎,我要给你们一个位置。” 游淼眉头深锁,却知道按照规矩,这个时候不宜插话,巴图看出了游淼的心思,答道:“贺沫帖儿是自取灭亡,不用担心,我会对付他。” 游淼点头,知道巴图应该已有安排,心想鞑靼人应该会有自己的规矩,便不再为巴图担心。巴图作势起身,正要走时,游淼要送,巴图又问道:“那天在白狼山里,我看到远方升起一道焰火……” 游淼一怔,继而答道:“是我们的同伴。” “哪位同伴?”巴图笑道:“既然他也救了我,理应封赏。” 李治锋答道:“他为我从事危险之事,不宜再出面,陛下的好意,沙那多会转告他。” 巴图点头,两人将他送下楼去,巴图仿佛又想起一事,问道:“东域府里有一个人失踪了,是不是你的手下?” 李治锋也不瞒着巴图,如实答道:“是,经那件事后,恐怕锡克兰已经起了疑心,我便让他去担任别的职责了。” 巴图道:“贺沫帖儿正在查他的下落,请转告那位勇士,务必小心。” 游淼暗道好险,果然贺沫帖儿起疑了,还好坚持不让聂丹回去,否则这下就又陷于被动了。巴图笑道:“若有机会,我是很想与那位勇士一见的。” 游淼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巴图的意思,李治锋便想起一事,指指其余房间,以眼神询问。 “对了,陛下。”游淼上前,朝巴图行礼,说:“方胜尚有一事相求。” “你还是叫我巴图末。”巴图拉着游淼的手道。 游淼笑道:“这次贺沫帖儿与锡克兰都注意到了我们,和我同来的汉人行商,只怕受我们牵累,我想尽早让他们回南去……” “没有问题。”巴图一口应承道:“下午让一个人进西陵宫拿文书,沿途路过时,会有人护送。” 游淼这才放下了心,将巴图送出门口,巴图翻身上马,离去。 回到房中,游淼怎么想都觉得巴图的话有点不对劲,他对那个没有出现的第三人太上心了。两人把巴图的话朝聂丹分析了一番,游淼说:“他为什么会注意到你?” “贺沫帖儿在查我下落的事,多半已经传到西陵宫里了。”聂丹思考后答道:“宝音太后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李治锋道:“会不会他们已经发现你的真正身份了?” “我觉得不可能。”游淼道:“如果真的拆穿,现在咱们三个就一起被抓起来了。聂将军潜伏在大安城里,那还得了?” “大哥,你有没有在鲜卑族里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李治锋问道。 聂丹回忆良久,沉吟摇头:“应当是没有。” “假设锡克兰与贺沫帖儿都起疑,追查你的身世。”游淼分析道:“就会找到你加入犬戎卫队,并救了达列柯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有心人,都会去调查那个鲜卑村庄的事,贺沫帖儿当初与咱们汉人交战,他是知道你在那里,被一个鲜卑女孩救了的内情。” 聂丹虎躯一震,答道:“对,稍加联想,就很可能想到我的身上。” “你在冬猎节上千万不能露面了。”李治锋道:“否则围攻贺沫帖儿的计划,很可能临时就变成围攻你了。” 游淼却要乐观一些,他推断道:“我猜,目前的境况是这样,贺沫帖儿猜到在东域府打杂的人是你,但巴图和宝音太后不知道。巴图唯一知道的是你很重要,是连贺沫帖儿都不计代价要找的人。” 聂丹点头道:“有道理,派人去乌英的村子调查,来回还要好几天,他只能凭猜测。” 李治锋说:“你跟着商队先回去,大哥……” “你们两个在北方冒险,我怎么能独自离开?!”聂丹道:“此事休得再提。” 游淼与李治锋交换了眼神,知道聂丹不会自己离开,便也不再劝。三人商量好,冬猎节后要如何确认贺沫帖儿不可能再翻身,最好是由李治锋出手,将他刺杀,这样才能顺利脱身。 而聂丹则依旧潜伏在猎场,以自己安危为第一要务,等待接应二人。 当天林科进西陵宫领到了巴图亲自批出的关涵,翌日早上,带领商队启程。 众人与游淼告别时,游淼特地拿出在北方赚到的银票,嘱咐他交给乔珏,送别商队后,游淼哭笑不得道:“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李治锋漫不经心道:“跑是肯定跑得掉,就是身边没人使唤,终归不太好。” “都让他们回去罢。”游淼想了想答道。 让人留在身边听吩咐是会方便些,但一旦自己与李治锋不告而别,多带一个人只会是拖累,留在大安则会背黑锅,成了替罪羊。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照样是命。 数日后,人都走了,凡事就要亲力亲为,幸亏林科等人买够了食物,游淼便下厨准备肉食,聂丹则在一旁和面,李治锋掌勺。 “二弟做的饭向来是好吃的。”聂丹打趣道:“多少年无缘吃到,常想你们山庄的饭食来着。” 李治锋道:“都是子谦教的。” “哦?”聂丹道:“君子远庖厨,四弟居然还会做饭?” 游淼笑了起来,知道李治锋说这话不过是抬举他,他一个少爷,何尝会去下厨了?然而游淼生来能吃,更会吃,知道什么菜怎么做好吃,虽具体操作不行,却也是知道怎么回事的,犹如食神与大厨的关系一般,便笑吟吟的全盘照收。 驿馆里还有些粗使的下人,但因为聂丹借住的缘由,游淼不敢让人随便进来,只吩咐道一天进来打扫两次就行,其余时间各自随意,不许进内堂一步。大小事务,便凡事躬亲了。 游淼做了个咸笋蒸肉饼,又打了个奶糕,李治锋放上锅去蒸着,开始用一个瓦罐煨一道红烧牛肉。笑着朝聂丹说:“来日大哥若和你四弟,二弟一起住,当可每天吃到,愿意来犬戎,时时欢迎。” 聂丹笑道:“有你们在的地方总少不了吃,待得江山事了,赖着你们吃一辈子,可别嫌弃大哥才好。” 三人都笑了起来,聂丹雄伟身材,大男人一边揉面一边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淼子的山庄时,招待我吃的一碗面。” “哟。”游淼有点意外,笑道:“大哥还记得?” “当然。”聂丹道:“搁了四个荷包蛋,还有红烧肉,大哥从京师沦陷起,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食了。后来再出征时,便常常想着你山庄里好吃的。” 游淼还记得那天聂丹接他们过江后,只匆匆吃了那碗面,便又出外打仗了,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全然不当一回事,实际上心里却记了这么多年。这事儿令他不禁对聂丹改观,看来谁待他好,谁待他不好,聂丹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一直不敢去多问聂丹与赵超的事,但就在这个时候,忍不住开口道:“大哥。” “唔?”聂丹应道。 “三哥他……”游淼认真道。 厨房里,能感觉到三个人都是一顿,气氛略有尴尬。 “他也是迫不得已。”游淼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能放下的,就都放下罢。” “不放下又能怎么样?”聂丹自若道,接过刀,开始切面:“生老病死,过个几年,不放下也得放下了。” 李治锋道:“你们聊,我去吩咐人买酒。” 李治锋放好菜,出去了。 厨房内的蒸屉突突地冒着气,冬夜里,游淼和聂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政事堂院内的时候。 “大哥这次回去,别再骂他了。”游淼道:“我觉得三哥挺可怜的。” 聂丹笑了笑,无奈摇头。 游淼很少见到聂丹笑,印象里就只有几次,一次是他们结拜时,豪爽的大笑,还有一次是认识他表姐,在扬州时,如沐春风的微笑。 再来就是这一次的苦笑了。 “他也是没有办法。”游淼漫不经心道,坐到一旁去剥葱,见聂丹要开口,游淼又抬手道:“哎?打住,大哥,车轱辘话不要再说了。” 聂丹总是拿游淼没办法,只得道:“我也不拿三纲五常,忠孝仁义的那一套来压你了,大哥就问你一句,你把他当皇帝,还是把他当你兄弟?” “当兄弟,就是当兄弟的感情;当皇帝,就是当皇帝的感情。”聂丹沉声道:“你不能随心所欲,重感情时,将他当做你兄弟,而到得他杀兄弑父的时候,又抬出他的皇帝身份,为他开脱。” “这么混着过下去,迟早吃亏的是你自己。”聂丹叹了口气道。 “我总是说不过你。”游淼无奈道。 聂丹道:“不过大哥答应你,回去以后,不会再与他吵了。” 游淼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聂丹终于也算是妥协了。 “吵吵闹闹地过一年,就少一年了。”游淼笑道:“故人难留,再过几年,大家又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了。” 聂丹点了点头,游淼知道聂丹虽然口上答应了他,实际上未曾心服,要让他真正的心服,只有占理,而他就是这个臭脾气,改不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认他当大哥,朝廷百官,提到聂丹时,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聂帅”。 (二十二) 是夜除夕,大安下起了鹅毛大雪,暖洋洋的厅堂里,摆开一桌丰盛的菜,李治锋暖了酒,朝聂丹说:“大哥,我们敬你……” “……爱你。”游淼接口道。 扑的一声,李治锋登时忍不住笑,聂丹满脸通红,十分尴尬,游淼则没脸没皮地笑着,说:“我说的是实话嘛。南边不要大哥,我要,到时候你来我山庄揉面种田就行。” 聂丹莞尔道:“好的,好的。二弟,四弟,大哥也敬你们一杯。真是我的好兄弟。” 聂丹不善于表达感情,那话说得甚是尴尬,但这已经是他能表示出来的热情的极限了,游淼深知,他们会在距离江南千里之遥外的大安,又凑到一起,十分不容易。 除夕夜,江南小雪纷扬。 赵超站在御花园中,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长叹一声。 “陛下。”乔蓉过来,微微躬身。 “百官都在厅内了。”乔蓉微一行礼,赵超转过身,看着乔蓉的面容,依稀间想起了那个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小子。 “子谦与李治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赵超淡淡道。 乔蓉笑了笑,摇头,说:“那小子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陛下不必为他担忧。” 赵超牵起乔蓉的手,帝后二人携手前往明煌殿内,宴请朝中文武,文渊阁大学士李延,六部尚书,参知政事谢徽赫然都在,百官济济一堂,赵超举杯,笑道:“诸位爱卿今日请尽兴。” 一连多年,没有发生官员们预料的事,赵超也未曾难为文人们,各人也已渐渐不多担心。赵超又道:“遥祝身在天涯的聂将军。国仇家耻,不敢有一日稍忘,愿早日收复中原。” 众人脸上都现出复杂神色,纷纷点头,心思各异地一饮而尽。 这是赵超数年来第一次在除夕宴上提到聂丹,谁也揣测不出这名喜怒无常的帝君的心意。然而在场之人只有乔蓉知道,赵超之所以想到了聂丹,不过是方才在花园里的那一会晃神,是以生出天涯海角的唏嘘,并有感而发而已。 筵席到一半时,宫外有人匆匆进来,在平奚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平奚马上起身,过来找赵超,两人耳语片刻,赵超话也顾不得说便径自离席,来到偏殿内。 一名中原戎关校尉带着风尘仆仆的林科,站在偏殿内。 “说罢。”赵超道:“怎么都跑北边去了?” 除夕夜后,北国犹如雪泽一般,万里雕栏玉砌,河山如带。 新年的第三天,鞑靼王室所有成员启程,巴图带领两千卫队,以及格根王子,鞑靼众臣,浩浩荡荡地前往白狼山围猎。 李治锋已准备好了马匹,情形不对,随时准备逃脱,这一次,鞑靼人的大举围猎里加入了他们两个汉人,以及犬戎人。 但巴图把游淼他们保护得很好,没有让犬戎人与他们打照面,锡克兰等人跟着格根王子的部队,而李治锋,游淼则加入了巴图的亲卫队里。 双方之间,仿佛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正在蔓延,游淼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林科等人回去之后,他的消息就处于盲目状态。先前呆在大安城的驿馆里,足不出户,每一步都被盯着,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必须探听消息。 这一次的行军,比上一次大家快马奔驰要慢上不少,中午时,巴图把游淼叫过去,叫到自己的车内吃午饭,游淼知道巴图要开始行动了。 “如果把犬戎人都交给你。”巴图问李治锋:“沙那多殿下,你有把握能在达列柯回来前,让锡克兰等人归顺于你么?” 李治锋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可能,他们都是我大哥的人。” “如果把他们抓起来。”巴图又问:“将生杀大权交给你呢?” 李治锋眉头拧了起来,游淼意识到巴图这一次可能要采取大动作了。 “我会尽力。”李治锋考虑后答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巴图:“贺沫帖儿要趁这次春猎的机会,与锡克兰配合,让我大哥诱我出去,再设法射杀我。” “那怎么办?”游淼明知不宜开口,却仍然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巴图末,你打算……” “不可能杀我大哥。”巴图倒是不介意,答道:“小时候,他也常带着我玩,我杀不下手去。杀了他,大臣们也会害怕我。但贺沫帖儿将军之事需要解决是一定的。这一次他已经开始恐惧我了,越是不顾一切的人,就越容易露出马脚。我会先设法解决他,再把叛乱的士兵们抓起来。” “沙那多,春猎晚上的宴会,我需要你出席。还有,我需要你帮我探听贺沫帖儿的口风”巴图说:“他已经知道你来了,我怕他除了春猎之外,还有别的布置。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先稳住他,让他以为,我没有动他的意思。万一他在春猎不动手,我就难以为他定罪,再处置他。” 李治锋沉吟点头,游淼知道巴图的意思,除了春猎之外,贺沫帖儿如果够聪明,一定另有安排——譬如说让格根的手下占领大安城。在巴图死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篡夺政权。 巴图应该都准备好了,宝音太后也有她自己的人,现在就剩下如何收拾贺沫帖儿的事了。按照巴图的计划,是在春猎前一天发难,将计就计,把贺沫帖儿诱出去,再擒住。至于如何发落,巴图没有说,李治锋也没有问,毕竟这是鞑靼自己的事。 游淼出来后,李治锋便道:“得找个人,去给锡克兰,贺沫帖儿送信。约他们喝酒。” “我去吧。”游淼笑道。 李治锋眉头深锁道:“不行,别开玩笑。” “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小厮。”游淼道:“我去送个信,就说你想与贺沫帖儿一晤,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李治锋摇头,游淼道:“让我去吧,他急着见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找我麻烦?何况你的身份是沙那多王子,手下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由我去,贺沫帖儿才不会起疑。如果他愿意见你,也是咱俩一起去见,有什么的?” 李治锋考虑良久,虽不愿游淼独自去冒险,却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最后只得点头。 当天傍晚,所有人在白狼山前安营扎寨,巴图特地拨了一批人,为李治锋与游淼巡逻护卫,晚饭各自吃。游淼便问明方向,穿过营帐,前去格根王子的大营送信。 送信的过程出奇地顺利,甚至还没有与贺沫帖儿打照面,对方便进去传信,片刻后朝游淼说了几句鞑靼话,游淼这下有点懵了,侍卫连说带比划,打手势,大概意思是请沙那多过来见面。游淼便点头回去覆命。 李治锋听了以后险些笑得喘不过气来,游淼大窘道:“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独忘了这层。” 李治锋说了一串话,饶有趣味地问道:“是这么说的?” “对对,就是。”游淼说:“大概意思差不离。” 李治锋点头道:“请咱们过去吃晚饭。” 游淼点了头,找出随身带着的衣服,两人到了这个时候,有巴图罩着,都不必再伪装了,便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李治锋洗去易容,摇身一变,恢复了丰神俊朗的模样,一袭狼裘袄一上身,作犬戎人打扮,游淼又给他戴了顶狼尾帽,看着他的英俊面容,简直心驰神醉。 游淼自己则依旧穿着束身的犬戎常服,区别只在于戴了一顶稍小的狼绒帽。李治锋注视着游淼的双眼,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说:“你穿犬戎服,想不到也很好看。” 那是刚来大安时,游淼逛街与李治锋选的,游淼看看镜子,笑了起来,总觉得不伦不类,但在李治锋的眼里,却是极其好看的。 他已经和刚到中原时不一样了,傲气内敛,身穿华服,颈戴狼牙链,狼裘袄的纽扣以珍珠制成,李治锋袒露着健壮的胸膛,露出充满力量的胳膊,将一把匕首系在腰畔。 游淼则系上裘袄的扣子,背了一把木弩,两人系上狸毛围巾,在小雪里走进了格根王子的大营。 贺沫帖儿的营帐内莺歌燕舞,众人正在喝酒,锡克兰满怀心事,一见李治锋与游淼进来,那眼神登时变得极其复杂。 李治锋与游淼解下武器,交给帐前护卫,李治锋把左手放在右肩上,再平举,翻过手掌,掌心朝上,朝着整个帐篷内缓缓一让,说了句犬戎话。 “沙那多归来,各位老友,近来可好?” 一名鞑靼贵公子看着李治锋,笑道:“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来自远方的朋友,是什么令你追逐着西风,来到此地?” 游淼打量这人,心道应该就是格根王子了。 锡克兰冷冷哼了一声,不置理会。 这一次,李治锋以汉语答道:“南边的事情都办完了,打算回到族中,过塞外的生活。” 贺沫帖儿道:“你以为今天到了大安,以你为南朝打了这么多年仗的份上,还能全身而退?” 李治锋微微一笑,答道:“不过是报恩而已。” 贺沫帖儿冷笑,打量李治锋,一时间乐声停了,场中数人都不言语,似是各怀心事,最后还是格根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说:“我敬你一杯,沙那多,久仰。” 李治锋道:“不料一别多年,鞑靼竟已如此昌盛,久仰。” 贺沫帖儿看着游淼,淡淡道:“你还跟在沙那多身边?” 游淼不敢多言,微一欠身,简单点头,李治锋回头看游淼,又朝贺沫帖儿笑了笑,说:“这小子会一路跟着我,来日回犬戎族去。” 这句话一出,锡克兰登时起了戒心,沉声道:“沙那多,你大哥找了你许多年,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给族人送封信?” “我说了。”李治锋淡淡道:“立场不同,且一战而败,我也无颜回来见大哥,总要做点事出来。” 格根笑道:“你若愿意回东北长白山,倒是可以与你兄长谈谈。” 游淼想起一事,根据他掌握的情报,格根在争夺王位失势后,所封的地方确实就是长白山一带。这也难怪他与达列柯交好,看来从长白山到黑河一带,犬戎、鞑靼确实达成了某种协议。 李治锋沉吟,而后开口道:“总要与他谈一谈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殿下与贺沫帖儿将军,会站在谁那一方?” 李治锋这话一出,与席者登时神色各异,谁也料不到,李治锋居然会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地就把本意说出来了。贺沫帖儿哈哈大笑,摇头看着李治锋。锡克兰的脸色则变得十分难看。 李治锋喝完手中那杯酒,正色道:“我是沙那多,不是达列柯,我与我兄长不一样。” “好!”格根王子忍不住赞叹道:“这才是我草原的汉子!” “可是格根殿下。”李治锋道:“那句话我当年就朝贺沫帖儿将军说过,今天我还要说,站在你面前的人,是一无所有的沙那多,但有朝一日,我总会取回我应得的一切!” 李治锋上前一步,数人都被他威势所摄,只有贺沫帖儿目光炯炯,毫不避让,看着李治锋。 “选择现在帮助我。”李治锋扫视筵上诸人,又道:“抑或是阻碍我,朝我兄长通风报信。随各位的心意。但帮助过我的人,我永远记得,陷害过我的人,我也永远记得。” “犬戎人对待朋友最是真诚,而愿意当朋友,还是愿意当敌人,全凭各位一念之间,告辞。”李治锋转身,示意游淼跟着自己离开。 “且慢!” 就在李治锋即将走出营帐之时,贺沫帖儿沉重的声音道:“沙那多。当年我已经亲口答应过你,可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李治锋头也不回,答道:“那不算帮助,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千战士,不管在从前,还是现在,都不可能起得了任何作用。” “慢。”格根王子阻住了又要走出去的李治锋,开口道:“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格根与贺沫帖儿交换了个眼色,贺沫帖儿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重重地把杯子一放。 “沙那多。”贺沫帖儿沉声道:“巴图许诺了你什么?” “这与你们无关。”李治锋淡淡道:“我今天过来,不是想做生意谈条件。” 格根笑道:“沙那多,如果你出手帮助巴图,我们就无法再当朋友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李治锋终于转身道。 成了,游淼心道,格根与贺沫帖儿终于再次考虑,与李治锋化敌为友的可能性。 “给我五天时间。”格根亲王道:“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这期间。”贺沫帖儿道:“你不可插手鞑靼内的任何事宜。” 李治锋稍一沉吟,而后点头道:“可以,春猎之后,待见分晓。” 李治锋与游淼一离开营帐,两人都松了口气。 “这样行了?”李治锋问道。 “回去说。”游淼小声道。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游淼在帐中来回踱步,沉吟许久,抬头朝李治锋道:“格根一定被暂时麻痹了。但贺沫帖儿不一定。” “他让我们不要插手。”李治锋道:“是你让我无论他开什么条件都答应的。” “嗯?”游淼点头,看着李治锋。他知道李治锋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不会胡乱让他应承贺沫帖儿。 “所以。”李治锋眉头深锁道:“明年一旦他们采取行动,我就不能出手。” “当然知道。”游淼笑道:“你只是答应格根‘我不会插手’,而不是‘我们’。” 李治锋:“……” 游淼道:“还有聂丹大哥在呢,放心吧。” 李治锋嗯了声,两人便吃了外面送来的水煮羊肉,在营帐里暂时睡下,明日不知道巴图如何安排,但游淼深知,此事还没有这么容易解决。贺沫帖儿的疑心也不可能这么快打消,因为他少问了一个人——聂丹。 格根派一定还有防备,但无论如何,只要愿意出手就行。 这是一场奇异的平衡,格根与巴图都知道互相即将对自己不利,却都不作声,唯看春猎时所有人的反应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不亮,诸营就已有所动作了,外面嘈杂吵闹,兵士们来来去去,准备第一天春猎的武器,游淼与李治锋按照约好的,上马来到白狼山中段。巴图身后的各方鞑靼王公贵族与家兵,已填满了大半个山谷。 旗帜猎猎飞扬,近两万人参加了这场春猎,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丝毫不显混乱。 游淼看着这景象,还是不得不佩服,鞑靼人能纵横塞外,非一朝一夕之事。 巴图意气风发,以马鞭指向山谷,分发众人令旗。 一名兵士传令,李治锋低声道:“巴图召见我,你在这里等着。” 游淼嗯了声,周围都是巴图的亲信,应当没有关系。 身边有人纵马,与游淼擦身而过。 “我会保护你。”聂丹的声音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慌。” 游淼沉默颔首,聂丹又离开,归入鞑靼人的队伍里,游淼心道聂丹当真是神通广大,万军从中来去自如……还好自己不是什么卖国求荣的奸贼,不然聂丹真要下手收拾自己,几条命都不够,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就被他给暗杀了。 又一人前来,游淼心中一凛,却是贺沫帖儿。 贺沫帖儿朝游淼笑了笑,游淼身边的侍卫们便已有警惕,游淼却道:“不妨,让他过来。” “听说你和沙那多在南朝做了不少事。”贺沫帖儿开门见山道:“不容易。” 游淼在马上朝贺沫帖儿拱手,笑道:“将军明鉴,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到北方来?我不相信你能心甘情愿地舍弃南朝的功业。”贺沫帖儿道:“你的姐姐嫁给了你们的皇帝,你的老师是我们北朝最大的敌人。” “伴君如伴虎。”游淼想也不想便答道:“将军当知此理。” 贺沫帖儿与游淼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也不再遮着掩着。都把话说开了,游淼自知贺沫帖儿对自己,对李治锋的调查必定不遗余力。许多事瞒不过他。 “聂丹在什么地方?”贺沫帖儿道:“这些年里,我总想与他面对面,谈一谈,事到如今,不用再瞒着我,让他出来罢。” “什么?”游淼莫名其妙道:“聂大哥?” 贺沫帖儿眯起眼,打量游淼,似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游淼略一思索,便答道:“聂大哥从离开茂城后,便不知去了何处。” “只怕他如今就藏身于此地。”贺沫帖儿道:“你还想瞒着我?” 游淼略一沉吟,便眉头深锁,答道:“实不相瞒,将军,此事仅有极少人得知,告诉你也无妨。昔年被你掳到大安的天启太子还未死,已在达列柯的保护下流落海外。聂大哥一离开扬州后便杳无音讯……” 游淼说到此处,便即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地隐去话头,望向远处,那里巴图正在分发令旗。 贺沫帖儿意味深长地一笑,远处又有人在高喊,贺沫帖儿便驭马扬长而去。待得他走后,游淼方觉寒冬时节,背上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巴图笑着以鞑靼话喊出诸人之名,被叫到的王族便上前领箭,到得后面,巴图说了句话,锡克兰行礼,上前,巴图将令箭抛给锡克兰,手里却拿出了另一枚令箭,望向人群。 “沙那多!”巴图朗声道。 登时鞑靼人里轰动了,李治锋翻身下马,走到巴图面前,略一躬身,巴图交予他最后一枚令箭。 霎时间锡克兰的阵营中大哗,李治锋长身而立,望向自己的族人,当场就有人要冲出来,锡克兰怒吼一声,又提到达列柯之名,才勉强把自己部族里的骚乱压下去。 李治锋彬彬有礼,朝族人们说了句话,族人们有一部分朝李治锋高喊,李治锋抬手,示意安抚。显然沙那多的威信还在,当场就有人开始愤怒质疑锡克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淼策马赶到,李治锋翻身上马,将令箭交给游淼,游淼反手放进背后装载弩箭的箭筒,再望向众人。 “这是什么意思?”游淼问道。 李治锋道:“单独给我一根令箭,算是承认了我的身份……” 话音未落,巴图扯开一杆哨箭,那箭发出凌厉声响,冲向天际,鞑靼各部吹响号角,千军万马,一起冲进了猎场! 场面壮观至极,天地为之震动,游淼大声问道:“我们呢?!” “跟着走!”李治锋道。 (二十三) 那是游淼所参加过最大一次规模的狩猎,万马奔腾冲进谷地,再冲出平原,整个平原上的野马与野牛群受惊狂冲,犹如海浪一般席卷向平原尽头的森林。 锡克兰与他的手下追了上来,犬戎人登时分为两派,一派高喊沙那多之名,另一派则不管不问,从李治锋身边冲过。这一次围猎,得到猎物的人都将带回去,评定功绩,而李治锋在春猎之前亮明身份,这是巴图让他公平参与竞争,一猎成名,震慑族人之意。 森林里一片混乱,当天下午,游淼与李治锋正在林中循着水流而行时,远方传来士兵的惨叫声。 “锡克兰动手了!”游淼道。 李治锋马上催动马匹,冲向森林中央,远远的有号角声传来,却被彻底掐断,二人同时一凛。 “到我马上来!”李治锋道。 两匹奔马并肩而驰,游淼抓着李治锋的手一借力,飞上他的马鞍,李治锋扬鞭,冲进了树林深处。地面上已有血迹,游淼匆匆一瞥,竟可见倒地的卫士尸体。李治锋冲出了树林,只见巴图带着一队人,在躲避追兵。 追兵已不再蒙面,身穿匈奴服饰,却看得出来是穷凶恶极的鞑靼人,李治锋绕开双方冲突的中心地段,朝着树林边缘长驱直入。 开阔地上,只见巴图与一队人正在被围攻,且战且退,逃向平原上。 “我承诺了格根。”李治锋道:“不能出手。” “我知道。”游淼道:“但你没承诺他们,如果锡克兰的手下攻击咱们,你不反抗……咱们到前面去。” 李治锋马上会意,纵马在外围一绕,马上有人发现了他们。其中一群犬戎人登时冲着李治锋过来了。 “走!”游淼低声道。 李治锋纵马疾驰,将犬戎战士引出了包围圈,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然而在密林内,到处都可以躲避,游淼这时才真正见识了李治锋的骑射功夫,每一次在树林中躲避之时,都能巧妙避开乱箭,而不至于撞上树甚至不会让游淼挂上。如此往复几次,听得远方号角轰然震响,援兵大举杀至。 李治锋手起箭出,解决了最后一名追兵,带着游淼又杀了回去,只见鞑靼军队层层围过来,封锁了整个树林。巴图手臂负伤,折下箭矢,抛在地上,脸色毫无变化。 那一下折箭,多少有点草原统领的风度。 一名鞑靼人押着身着戎装的战士过来,大声叫嚷,在树林内的李治锋与游淼知道,贺沫帖儿这次完了。只不知道格根会不会受到牵累。 鞑靼王公们十分惊讶,在一旁面面相觑,巴图又怒吼数声,显是在宣布贺沫帖儿的罪行,那战士满脸鲜血,冷笑不语,也不抬头。 “他是什么人?”游淼低声问道。 李治锋道:“平南军七大统领之一。” “是贺沫帖儿的旧部?”游淼低声问道。 李治锋道:“算不上,不过他代表一股军队的势力。” 手下人将那鞑靼军官押走,巴图手臂上还带着箭杆,游淼担心地远看,巴图在百忙中看了他们一眼,颔首示意无妨。 “咱们跟着走。”李治锋小声道。 巴图简单包扎了箭矢,便带着手下回去营地,王帐外巡逻森严,李治锋入内,求见巴图,却被侍卫拦住。李治锋道:“不见也无妨,只是我部下放心不下,想前来问一句,陛下的伤势如何?” “是方胜?”巴图在帐内道:“进来罢。” 李治锋与游淼进账,见宝音太后,兰沫音都在,帐内还坐着两名军官。而军医正在为巴图包扎手臂,那一箭入骨极深,游淼吓了一跳,忙上前看伤势。那一下关心确是发自内心。 “我看看。”游淼道:“箭上带毒么?” “带毒。”巴图道:“但昨天晚上我的卫士已经偷出药来了。” 游淼解开绷带,见伤口无毒,约略放心了些,巴图道:“你还会看病?”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游淼说:“帮着给将士们看过病,先让毒血流出来,待会再包扎。” 从前鞑靼人南侵,京城告急的那几个月里,游淼确实临阵学了不少治疗箭伤,刀伤的方法,待得拔完毒,他才给巴图重新包扎过一次,止住血。 宝音太后脸色森寒,帐内谁也不敢说话,巴图朝李治锋道:“沙那多,请坐。” 巴图脸色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还是紧张所导致,拿着杯子的手不住发抖,示意李治锋与游淼坐到一旁去。 游淼也不敢多问,就在这沉默的环境里坐着,等待宝音太后开口。所有人仿佛都非常紧张,他们要做什么?巴图忽然又道:“沙那多,待会若情况不对,还需要你出手帮忙。” 李治锋微一颔首,游淼目光一扫,发现气氛不对,再联想起刚刚进来的时候。 是了,巴图一定在帐篷内埋下了刺客!要对付谁? 正在紧张时,帐外传来鞑靼人的通信,贺沫帖儿到了。 那一刻游淼的心情简直是紧张得无以复加,贺沫帖儿大步进帐,看了四周一眼,注意到正在喝酥油茶的李治锋,冷笑。 贺沫帖儿朝巴图问了句话,宝音太后却是开口答了,巴图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还朝贺沫帖儿笑了笑。 贺沫帖儿也注意到周围的布置了,正在警惕要如何脱身之时,巴图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兰沫音,兰沫音交给贺沫帖儿。 游淼几乎能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到实际内容,定是巴图在询问贺沫帖儿,与达列柯之事。他会动手吗? 贺沫帖儿看完信,自若将信一扔,轻松答了几句话,巴图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变得严厉而不客气,贺沫帖儿却略带忿色,回应了句什么。紧接着,是一串飞快而激烈的争吵,巴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猛一拍桌,吼了句话。 那一刻,游淼知道,马上就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在巴图拍案之时,帐篷后的隐密处一破,刺客冲了进来! 贺沫帖儿一声大吼,咆哮道:“我先杀了你!” 说毕贺沫帖儿出手直取宝音太后,宝音太后脸色苍白,朝后躲避,两名刺客一左一右护住太后与兰沫音,被贺沫帖儿一拳捣中面门,哼也不哼一声便头颅碎裂而死! 帐内一片混乱,巴图未料贺沫帖儿全力出手,竟是能将自己手下一招格毙,然而就在这么阻得一阻的瞬间,宝音太后已被保护了起来,贺沫帖儿冷笑,要夺门而出,却在经过游淼坐席之时伸手抓来。 游淼:“!!!” 李治锋的速度比贺沫帖儿更快,贺沫帖儿左手一动,李治锋便倏然起身招架,贺沫帖儿一招直拳,李治锋左手变掌,抵住贺沫帖儿铁拳,右手从贺沫帖儿左臂下穿过,抵住他的肋下。 好机会!游淼心道这下借机会杀掉贺沫帖儿,就再无顾忌了! 然而贺沫帖儿却出腿横扫,右臂搬住李治锋胸膛,倏然改力,将李治锋搬得仰天翻起,摔在地上。 游淼简直浸入了冰水里,他尚是第一次见到,与李治锋势均力敌的人!巴图连胜催促,刺客们蜂拥而上,眼见竟是不敌贺沫帖儿一人之威!游淼暗道巴图也太大意了……就在此刻,只见贺沫帖儿又放倒两人,一掌切向游淼脖颈最脆弱之处,眼见就要将游淼毙于掌底之时,李治锋又从后方偷袭。 两人缠斗不到五招,李治锋又被贺沫帖儿推飞出去,撞垮了桌案,哗啦巨响,巴图冲上,游淼见贺沫帖儿一拳已到面前,下意识拉开巴图,矮身闪避,同时以掌迎敌,推开即将扫来的一腿! 游淼粘着贺沫帖儿的一瞬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以他学至李治锋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可能是贺沫帖儿的对手,然而贺沫帖儿也未想到游淼看上去不是行军习武的料。居然敢与他抢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帐外倏然闪身进入一人,一声不出便以拳击中了贺沫帖儿肋间。 那男人一拳来势不快,但却是柔中带刚,刚柔并济的一招,击中时,游淼甚至能听见贺沫帖儿肋骨断裂的闷响,紧接着贺沫帖儿喷出一口血,被拳力推到一旁! 是聂丹!游淼知道得救了! 贺沫帖儿已势成疯虎,不顾一切地扑向巴图,巴图还愣在当场,游淼却大吼道:“快上!” 顷刻间刺客们车轮战般地冲上前与贺沫帖儿拼命,短短瞬间血流遍地,贺沫帖儿已成困兽之斗,最终被匕首刺入左肩,右腿,踉跄倒地,终于被制服。 左右蜂拥而上,以牛皮筋绳将贺沫帖儿捆了起来。 巴图心有余悸,与游淼两人都满头鲜血,对视一眼,巴图全身发抖,问了贺沫帖儿一句话。 贺沫帖儿跪在地上,似已心如死灰,沉声回答,料想是要杀就杀,紧接着又勃然大怒,朝着巴图大吼。 巴图与游淼同时被骇得退后了一步。巴图强作镇定,让人带走贺沫帖儿。 帐内一片狼藉,游淼这才发现,聂丹已经趁着混乱离开了。巴图的伤势刚包扎上,手臂上的绷带又渗出血来,游淼忙出外唤军医给他看。李治锋咳了几声起来,游淼小声问道:“没事罢。” 李治锋摇头。 巴图道:“都结束了,下去休息罢。” 游淼直至此刻,才松了口气,躬身退出。 一个时辰后,游淼在帐内理清了经过与细节——射向巴图的那一杆箭有毒。也正因如此,巴图舍命中箭,以放松贺沫帖儿的警惕,而贺沫帖儿得知巴图中箭后,料想巴图已命在旦夕,才亲自前来探望。 毕竟如果巴图在营帐内归天,那么可汗传下的命令,以及选择的继承人,都将对整个鞑靼造成深远的影响。而巴图正是吃准了他一定会来,才安排下刺客在帐内等候。 然而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贺沫帖儿的实力有这么强,一群刺客外加一个李治锋,险些还要全军覆没。游淼一直都觉得李治锋的武力已到了顶峰,如今才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方才要不是聂丹从旁出现……只怕巴图难逃一死。 李治锋一阵风般从外面进来,说:“准备启程,大哥已经准备好马,在山外等我们了。趁着巴图还没有想起他出过手。” 对!游淼马上起身,要走就只能趁现在,否则等到巴图回去,想起了在帐中出手相助的蒙面人,只怕麻烦就要随之而来,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跟我来。”游淼心中忐忑,与李治锋匆匆出帐,却不是朝营外,而是朝着营中的暂时关押处去。 鞑靼人拦住他们,整个营地内守备森严了许多,游淼朝李治锋道:“告诉他们,是巴图可汗让我来审讯犯人。” 游淼的心通通直跳,看守贺沫帖儿的侍卫是巴图亲信,也知道游淼与巴图交好,听到这话后犹豫片刻,还是放二人进去了。 入帐后,贺沫帖儿双手双脚被捆着牛筋绳,关在一个铁笼子里。 游淼叹了口气,站在笼子前,李治锋守护在游淼身后。 “一代战神。”游淼道:“落到如此境地。” 贺沫帖儿犹如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然而眼中凶光依旧。 “你想说什么?”贺沫帖儿道:“方才偷袭我的人,就是聂丹?你们汉人奸诈狡猾,欺骗成性,迟早有一天,巴图会知道你们的诡计,到了那时候……” “可惜你看不到了。”游淼沉声道。 紧接着贺沫帖儿眼睛一睁,李治锋出手更快,一扬手间,一块断木带着凌厉风声射去,堵住了贺沫帖儿的嘴,游淼取下背后十字弩,扣动机括,一箭射去,正中贺沫帖儿胸膛! 贺沫帖儿喉咙中发出咆哮,却因手脚被束而动弹不得,游淼极怕他引来外面侍卫,又是一连数箭,最后放上一根淬毒之箭,低声道:“这是替柳姑娘,替唐嫂……” “替……南朝死在你手上的人……还给你的。”游淼扣动了扳机。 毒箭入体,贺沫帖儿瞪大了双眼,全身痉挛,那箭上了见血封喉的奇毒,一进体内,便再无活路。 游淼上前,隔着笼子拔出箭,李治锋马上动手,将贺沫帖儿的尸体摆放好,拉到角落里,假装他正在睡觉。两人匆匆离开了营地。 游淼全身都在发抖,脸色苍白,有鞑靼人过来问,李治锋按照先前商量好的,答道巴图吩咐他们,要出外追查刺客身份。鞑靼人不疑有他,便不多作阻拦。 出得营地后,转过一处谷底,见树下有三匹马。 “怎么这么久?”树上传来声音,聂丹跃下。 “快走!”游淼道:“待会再给你解释!” 三人正要上马时,忽见远处,一名鞑靼兵士匆匆而来,以汉语喊道:“沙那多,方胜!陛下有令,让你们速去觐见!” “糟了!”游淼道。 “走!”聂丹当机立断道,三人犹如离弦之箭,冲出了白狼山。 身后兵士见势头不对,稍是一愣,便马上转身回去回报。 然而天地茫茫,地平线上,三人已快马加鞭,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二十四) 冬去春来,沿途已冰雪消融,游淼心道有生之年,实在不想再作第三次逃亡了,两次南下都实在是累得够呛,然而这次有聂丹,有李治锋,比上次没命狂奔,跑少一步就是死的情况实在好得太多。 三人在路上走走停停,来到蓝关前时,终于见着了接应的人。 “游大人,李将军,聂将军!”那人一见三骑入关,马上道:“几位得马上到黄河边去,鞑子的部队已经南下了!” “什么?!”游淼色变道:“不可能!他们要宣战?” 十年合约还未到期,春猎前更未听过风声,怎么就这么贸贸然地宣战了? “来了多少人?”游淼道。 “不清楚。”那校尉道:“陛下让人沿途送信,能截住您的话,让您火速赶往黄河边。” 聂丹道:“黄河沿线还是林将军在守卫?” 校尉道:“现在陛下已经让河北加强布防,等候接回三位。” 游淼一听就头大,问道:“他……陛下还怎么说?” “只有这句话。”校尉道:“消息说鞑靼的巴图汗南下,所以我方朝廷已派军在黄河边等候……” 游淼来不及想巴图到底是有什么闲情逸致,跑到黄河边来了,只得又匆匆上马,一路狂奔。 黄河畔,滚滚河水奔腾向东,曾经的中原区域,如今满目荒凉。 自打数年前,聂丹率军大败贺沫帖儿后,双方便以黄河为界,鞑靼退守北方,而汉人退守南方。曾有官员提议迁回京畿,却遭到了朝臣们的一致反对。一来战线挨得太近,二来京畿已被鞑靼一把火烧成了废墟,要重建京城旷日持久。耗费太大。 双方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数年,而如今,放眼过去,黄河畔却是汉军旗帜林立。对面则是鞑靼人的军营。双方的人都不多,似乎在等待援军,又似乎不是为了开战而来。 游淼刚进黄河地界,便有人率领一队兵匆匆迎出,三骑从山坡下去,近百名天启兵士上前来迎,非常显眼。然而不片刻,他们归来的消息便惊动了驻守在平原另一侧的鞑靼军,对方吹起号角,在北风中传遍黄河岸。 平奚匆匆赶至,未曾说得一句话,便与游淼驻马,转头倾听对方的号角声。一骑奔马穿出鞑靼军营,朝汉军奔来。 这是什么事?游淼心内通通直跳,难道因为贺沫帖儿之死,要让天启交出自己?否则就开战?赵超会把自己三人交出去吗?一定不会……何况还有聂丹在。 己方军营内,李延纵马而来,游淼神色一变,连李延也来了? “来议和的?”游淼道。 李延与平奚对视一眼,平奚开口道:“巴图要见你们,三天前就已派人来通信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延道:“先回去再说?” 聂丹道:“让他到平原中央来,各带五十人,要见就见一面罢。” 聂丹往昔身份在李延与平奚之上,满朝文武无人敢违拗他,此刻开口,李延只得马上回去安排,平奚长吁口气,看着游淼,低声道:“你们怎么和聂将军在一起了?” “无意中碰上。”游淼低声答道。 平奚:“你们这次闹出好大的事来……” “我把贺沫帖儿给做掉了。”游淼小声道:“要是鞑靼派人来交涉,你千万得站稳脚跟保住我们……” “知道的。”平奚道:“前些天大伙儿已经联名上书了一次,陛下不会为难你,他自己也想今年北征,但是他……” 远方又传来第二轮号角声,巴图的王旗已从营中出来,李延过来回报道:“对方点名要见你。” 游淼道:“那就见罢。” 匆匆一瞥,游淼见己方的兵士打着“赵”的将旗,料想此处自己无家兵,聂丹早已交卸兵权,李治锋又无亲兵在,是以打着赵超的名头,倒也不甚在意。 或许说,这可以算得上是南北两大君王,第一次进行的历史性直接对话。自己代表了赵超。 游淼十分紧张,没想到刚回来就碰上这事,连思考的闲暇都不给他,直接进了己方队伍,聂丹与李治锋在后守护,带领五十名天启兵士,驰向平原。 “待会别靠太近。”一名校尉打扮的男人骑马过来,朝游淼道。 游淼一惊,那是赵超! “陛下您……” “嘘——”赵超神色稍动,说:“我怕巴图要抓走你。” “有李治锋和大哥在,没关系。”游淼低声朝赵超道,两骑并肩而驰,小声交谈几句,赵超又回头,看见聂丹。 “大哥。”赵超小声道。 聂丹微一颔首,不再多说,赵超便稍稍后退些许,退到游淼身后,游淼一骑当先,来到平原中间。 狂风起,黄沙乱,在他的背后,是滔滔黄河,奔流不息。 游淼环顾四周,灰色的天空压在他的头顶,山川杳阔,孤鸟飞过。军旗猎猎飞扬。 那一瞬间,他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心情,在自己身后,是三名结义兄弟,以及南朝的半壁江山!人生如此,复又何求?倏然间升起了豪气万千之意,朝远方笑道:“巴图末!” 巴图排众而出,驻马平原中,朝游淼不紧不慢地驰来。 “现在出手偷袭的话。”赵超低声朝聂丹道:“能把他掳回来么?” “不可行。”聂丹沉声答道:“就算现在杀了他,鞑靼也有王子能继位。鞑靼不会分崩离析。” 赵超看着远方,只是冷笑。 巴图到得近前,说:“我率军追了你三天三夜,还是没追上。” 游淼心中不是毫无惭愧,毕竟是他骗了巴图,曾经巴图也将他视为朋友,然而巴图把他视而为友,游淼也救了他一命,大家好歹扯平。 “我有我的立场。”游淼道:“没有办法。” 就这么一件事,游淼还是觉得巴图太嫩,太年轻了,如果巴图不追出来,或许会更好。 “你是不是叫游淼?”巴图问道:“那个在贺沫帖儿将军面前说,国家可亡,气节不能亡的游淼?” 游淼一震,巴图笑笑道:“我一直想问你这句话,因为那一天,贺沫帖儿让人把你在白石堡的校场外,想将你五马分尸的时候,我就站在塔楼上。本想趁着贺沫帖儿不在时放过你,但后来,沙那多来了。” “那时候……”游淼不禁喃喃道。 “那时候我还很小。”巴图道:“只有十一岁。” 游淼道:“原来你见过我。” 巴图说:“差一点就认不出你来了。直到去白狼山那天晚上,你说到南方,我才想起当年的你来。” 游淼黯然笑笑,说:“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事。你追了我几千里路,不是就为了朝我说这个罢。” 巴图说:“不仅仅为了这个,你答应过我,帮我送一封信,给你们的皇帝,我信还没写好,你怎么就走了?” 游淼道:“是我不对,你的信写好了么?” 巴图策马上来,游淼也纵马上去,两骑挨在一起,那一刻,双方所有的士兵都紧张起来,犹如绷紧了的弦。 游淼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可以在这一瞬间,抽出匕首,只要一匕,就能抹中巴图的喉咙。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接过巴图递来的一封信。 “后会有期。”巴图笑道。 “后会有期。”游淼道:“这封信,我一定会转交给陛下。” 游淼转身离去,与巴图两骑遁入茫茫风沙,各自回到了己方阵营之中。 当夜,诸人撤过黄河,御林军回南,沿途撤回了江南。从京畿到江南一地,已多恢复生息,然而耕地的人极少,几近十室九空。 赵超沿途微服私访,了解了中原民生,渡过长江后,也不急着回茂县去,便应游淼之邀,在江波山庄内暂且歇脚。 当夜正是元宵夜,游淼归来,整个山庄内震动,谁也没有问他们在北方过得如何,都道回来了就好,赵超也未曾亮明身份,只是提出要在游家过元宵。 乔珏张罗了整个上元节的布置,山庄内一片大红灯笼,并在沈园外摆开筵席,招待山庄中佃户,让人敞开了吃,随意吃。 游淼要四人在花园中小聚,赵超却道:“不妨,和你父母,兄弟一处吃就成。晚上再让你姐姐过来,今夜不谈国事,只叙家谊。” 于是乔蓉从茂城回了江波山庄,山庄内张灯结彩,隆重非常,成了这些年中,游淼所过过的最大铺排的一次元宵节。 乔蓉露面时,整个山庄内都轰动了,口称皇后,而赵超上去接着,换了常服,带乔蓉进山庄。游汉戈,李治锋有官职在身的先朝赵超见礼。接下来才轮到乔珏、游淼与聂丹等身无官职的百姓,率领沈园内上下,朝赵超三跪九叩。 “各位随意就行。”赵超道:“不必多礼了,游老,老夫人请坐。” 游德川何日得此殊荣?当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忙在厅内作陪,李治锋则去与乔珏打点下元宵节用的晚饭。 乔蓉瞥了游淼一眼,说:“你总算没缺胳膊断腿的回来了,你姐夫听到你胆子这么大,吃饭吃到一半就要往外跑……” 游淼讪讪笑道:“有李治锋和聂大哥陪着,不会出什么事。” 筵席排开,所有人坐一桌,赵超平日也是不讲究规矩的,这次来探望游淼家人,也当是走一走乔蓉的娘家,便举杯笑道:“来,庆子谦与李治锋顺利归来,大哥也归朝了,咱们又在一起了。” “归朝不归朝且不论。”聂丹淡淡道:“不过大家重新聚在一起,确实值得喝一杯,草民聂丹敬陛下。” 聂丹举杯,众人都略觉尴尬,但也纷纷举杯,喝了酒。 赵超朝游德川笑道:“我们国舅爷这人呢,喜欢埋头做,不喜欢说。做事也全凭自己喜好,哪天累了,顶不住压力,就撒手回家了。我是叫不动他的,游老有空也帮我多劝劝他。” “哎!”游德川道:“何尝不劝他?整日整日地都在劝他,他一回山庄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乔蓉见游德川絮絮叨叨,便笑道:“淼子不也是在家操持家事。关心国事么?” 众人都笑,赵超又看了李治锋一眼,李治锋不吭声,只是喝酒。 游淼哭笑不得,见赵超与游德川交谈几句,赵超又道:“子谦,这次你回来,咱们可得说好了,明年朝中即将忙得不可开交,我正缺人手,你无论怎么样,都得给我回来了。” 游淼抬眼看李治锋,正好与李治锋眼睛对上,约略一沉默后,心里便有了念头——这一年里,赵超是必定要北伐的。北伐关系着李治锋收复犬戎的成败,自己必须回朝。 他说不准赵超能不能劝回聂丹,但按照这个势头,聂丹除了归朝,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游淼笑了笑,唏嘘道:“臣这些年里不能帮陛下分忧,实是问心有愧,陛下既传,臣哪敢不从?” 赵超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说:“不错,大家吃罢。” 这下与席诸人才敢动筷子,游淼心中有事,中午回来时又吃得多,一时间吃不太下,赵超倒是很喜欢江波山庄里的菜肴,多吃了些。有皇帝在,所有人都不敢多吃,乔蓉见状也不想给这么多人一齐找罪受了,便笑道:“陛下,臣妻还吩咐人在花园里摆了酒,不如就移步园子里,吃点私房小菜,喝点酒,赏赏月如何?” 赵超欣然应允,余人都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起身恭送皇帝,游淼朝乔蓉点头,乔蓉回以了然神情,说:“都去吧,哥几个好久未曾聚聚了,尤其是聂大哥。” 聂丹与乔蓉同席,也是十分尴尬,闻言点头放下筷子,与李治锋,游淼,赵超到了园中。 一桌乔珏,乔蓉吩咐人特地做的小菜,花园深处还有人在弹琴。 游淼亲手温了酒,分斟于几名兄弟,悠悠明月,万里晴夜,未开尽的梅花带着隐隐约约的香味,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赵超闻曲忽有所动,开口道:“你家琴姬的技艺倒是不错,叫出来看看?朕正想赏他。” 游淼扑的一声笑了,李治锋也忍不住笑了。 李治锋道:“沈园里没有琴姬,都是学武的小厮,自娱娱人而已。” 赵超也笑了起来,说:“这年头……我记得大哥奏琴也是奏得挺好的,小时候去府上,偶尔就听见大哥奏琴,大哥的琴呢?” “好些时日没碰了。”聂丹喝了口酒,说:“都遗失在兵荒马乱里了。” 赵超点头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 聂丹没有接这话,场面仍十分僵硬,游淼知道这一次,赵超是为和解而来的,毕竟先前关了聂丹好几年,聂丹梗着一口气不低头,赵超也不低头。表面上看他们,谁也不圆滑,然而游淼心里却是最清楚的那个——要说交情,赵超与聂丹的交情最深。 从小赵超就得聂丹教导,支持,从他还是三皇子,倍受太子欺凌,尚在京中之时,聂丹便将赵超视作亲弟般对待。也正因如此,后来太子一事捅破了,聂丹才会如此大怒。 游淼想了想,装作好奇,笑道:“弹的什么?” 赵超笑道:“什么都有,乐府,新曲……忆少时,风波慢,塞外声……每天上午去大哥府上看兵书,下午练武,没练完,不许吃晚饭。小时候我爱喝酒,大哥却只让我在晚上喝一杯,不让我多喝。” 聂丹淡淡答道:“行军从伍,饮酒误事,自然不允你多喝。” 赵超又道:“大哥。” 聂丹看着赵超,赵超又道:“我知道这些年里,我让你很失望。” 游淼与李治锋都不说话了,静静看着赵超,赵超斟了一杯酒,放在聂丹面前,说:“我给你赔句不是,那年我带兵远征高丽,二十万人出征,余下归来只有八万四千人,是你在父皇面前为我说清,为我收拾残局,接过残兵,代我出征再战。” 聂丹看着赵超,赵超又叹了口气,说:“小时候你就告诉过我,你为的是天启而战,如今我即将派兵北伐,我恳请你,摒弃旧怨,再与我并肩,收复北方的半壁山河。” 聂丹沉默,只是不举杯,赵超怔怔看着聂丹。 “这杯酒。”聂丹道:“待我得胜归来后再喝。” “那我敬你一杯。”李治锋道:“敬你,敬三弟,子谦。” 李治锋打破了僵局,游淼忙举杯,聂丹终于拈起酒杯,游淼笑道:“愿来日,事事顺遂。” 四兄弟喝了酒,游淼黯然,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聂丹依旧心结未解,乔蓉之事算是你情我愿,怨不得谁。聂丹自己也有责任在。而赵超经过这几年,理智了许多,也知道怎么对待感情,上下级关系。 可惜的是,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能再像刚回南的那一天晚上,大家喝得烂醉,东倒西歪,在花园里说说笑笑,许一个鸿图远大的愿望,说几句家国万民的远景……一些事,一些人,横亘在心里,就像一个永远好不了的伤疤,只能设法避开,不再去触碰它。 花园内酒席散后,游淼去洗过澡出来,见聂丹与乔蓉站在花园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有点想上前去,却看到赵超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赵超极其缓慢地朝游淼摇头,游淼便安静站着。 赵超又朝游淼招手,示意他过去。 游淼刚走出一步,背后,李治锋便一手按在他的肩上。 游淼回头看了一眼,朝赵超笑笑,与李治锋同时朝赵超行礼,赵超眼神了然,点头示意去睡罢,不早了。 李治锋便牵起游淼的手,回了房。 “你说聂大哥和表姐会说什么?”游淼道。 李治锋和衣躺在榻上,翘着腿,一身酒气,淡淡道:“你和李延久别重逢,会说什么?” 游淼开始还楞了那么一下,回过神来以后抓狂道:“这不一样好吧!” 游淼跃上床去,压李治锋的小腹,李治锋笑着让开。 “谋杀亲夫了!”李治锋道。 游淼怒道:“小心长胖!打个贺沫帖儿还没打过,你还好意思笑!” 李治锋无奈道:“都是你,害我荒废武功,都不是贺沫帖儿的对手了。” 游淼知道本来李治锋也不是贺沫帖儿的对手,没想到这么一说,李治锋还来劲了,便拉着他的手摇晃,说:“那你不许回犬戎去了,万一受伤怎么办?” “来来。”李治锋笑着伸手,把游淼搂进怀里,笑道:“看看你夫君腰力如何……” “唔。”游淼被李治锋堵住了唇,抱着裹在被里,舒服地嗳了口气。 翌日起来,赵超与聂丹都走了,剩下乔蓉坐在厅堂,喝着茶与游德川,游夫人闲话,两人都是赔着笑在说话。游淼睡眼惺忪地起来,在厅内坐着,乔蓉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吃?早饭都让人备下了。” “唔。”游淼答道:“给皇后请早。” 乔珏便让人摆上早饭,李治锋也出来了,一家人吃过早饭后,游德川又要问北疆的事,这次游淼倒是不隐瞒,把话都说出来了,乔蓉担忧道:“回山庄前,我就在宫里收到风声,说你里通外国。” “没关系。”游淼随口答道:“唐家李家放的风声?意料之中,能杀掉贺沫帖儿,扣十顶帽子我也认了。” “这次回去,你可得多注意些。”乔蓉道:“你好几年没上过朝,事情都变了,人也都变了。” 游淼点头,知道朝中有人就是好,乔蓉这些年里也都留了心,为游淼仔细搜罗了情报,游淼边吃边注意听着。末了乔蓉又问道:“听说北方的可汗送了封信,朝陛下求和?” “他不想打仗。”游淼道:“南朝也不想。” 乔蓉的眼睛眯了起来,带着担忧之色,游淼又道:“但答应归答应,我不会与他议和。” “议和一事,大臣众说纷纭。”乔蓉担心地叹了口气,分说道:“大学士是最想议和的,毕竟黄河以南的疆土都收回来了。我看陛下从去年年底起,批阅的奏折就有不少是因为谈判之议。” 游淼也叹了口气,说:“除了李延,主和派还有谁?”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太子与老皇帝在鞑靼手上,是以投鼠忌器,但如今南朝历经几年积累,已拥有了与北方开战的实力。李延要议和,游淼自己是明白的。因为李延不能带兵打仗,更不能建立军功。 所以只有议和,李延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而聂丹此时为何归朝,目地很明确。然而聂丹有许多话是不能说的,更不屑说。剩下的,就都看游淼了。 料想李延与游淼自己,在不久后便将成为主和派与主战派的领袖。 “六部尚书有一半是听他的。”乔蓉道:“你走了以后,谢徽第二年推去了参知政事,告老了,这空缺一直悬着。” 游淼看了一眼桌上的宰辅印,回到朝廷后,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了。 游淼瞥李治锋,说:“你应当还是接管扬州军,不出意外的话,文官和军队还有一场大吵,须得小心。” “知道了。”李治锋答道。 乔蓉道:“治锋也小心。” 游淼吃过早饭,让乔珏帮着打点行装,自己一人与李治锋上路,前往茂城。 游淼东山再起,是整个朝廷中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次要打的,势必是一场恶战。 扬州多年来未有变化,春日之景一如往昔,看了这么多年江南春景,游淼又忍不住觉得有点腻了,就像锦绣绫罗,玉帛绸缎般,悦目之物时时看着,总有倦怠之意,更在这多事之时。 李治锋回来后便前往兵部报道,而游淼先回政事堂,政事堂却大门紧闭。 游淼心道不知道我回来?决计不可能,关着大门,是要先给我个下马威么?唐博啊唐博,一别多年,你怎么还是这脾气。 “少小离家老大回。”游淼站在门口笑道:“乡音未改鬓毛衰……” 内里吱呀一声开了门,一名给事中吓了一跳,说:“游子谦!” “游大人!”这么一来,政事堂才算得了消息,给事中们已列队出迎,在门口将游淼迎进来。 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在唐博的带领下,纷纷看着游淼。 “游大人。”唐博笑道。 “唐大人。”游淼正色,还了唐博一礼,吏部的文书恰好同时送到,正省了游淼的心,不用鞍前马后地操持,一切都已给他办妥了,今日早朝已退朝,游淼也正乐得不上朝,便在政事堂里翻阅这几年里积压的重大奏折。 这些事他在山庄里都知道,如今不过是核对一次,唐博入内,解释道:“今天早朝时,陛下在殿上昭告群臣,下朝后政事堂的门险些被大臣们挤倒,迫不得已,只好闭门谢客。” 游淼哭笑不得,答道:“没关系。” 唐博又道:“今岁开春时税赋,政令等还未颁布,早些时候翰林院送来了政令文书,较之年前略有调整。” 游淼只是看了一眼,便道:“户部的预支呢?” 唐博侧坐在一旁的桌子上,说:“户部预支还需三日能定。” “李延草拟的政令都压着。”游淼道:“不颁。聂将军归朝,过些日子,由政事堂起草一份新的文书,今年增税到六成八分。” 唐博没有说话。 游淼道:“三年里陛下一直在为北伐作准备……” 唐博道:“游大人,今时朝中,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我知道。”游淼淡淡道:“若与当年一样,我也不必回来了。” 唐博叹了口气,点点头,答道:“明白了。” 唐博见劝不住游淼,径自离开,游淼翻阅民生案卷,时间退移,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唐博的意思,天启看上去已积累了足够的资源,然则贪官污吏太多,官府腐败,各地农民被剥削,被苛待的情况无有转变,只比数年前好了些许。 这个时候要北伐,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二十五) 增税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决议,当天晚上,游淼被赵超叫进宫了一趟,游淼提出此事时,赵超便问道:“折子都看完了么?” “几千份折子。”游淼哭笑不得道:“怎么看得完?今天晚上我就去写奏折,明天颁布下去,你千万得顶住群臣的压力。” 游淼的未雨绸缪不无道理,毕竟聂丹发兵后,战线或许会无止境地拖延,谁都想速战速决,却往往天不如人愿。现在增税,无疑会令民间怨声载道,却能保证军队最充裕的粮草供应。果然,翌日早上,游淼一上朝,便遭致了群臣的一致抵制 。然而这一次的抵制,较之数年前有所不同,不再出现群起而攻的场面,而是所有人都保持了缄默,注视着游淼。 大殿内鸦雀无声,料想所有人都不同意,游淼四处看看,知道以李延为首,朝中已结起了同盟,专门对付他游淼。赵超打破了沉默,问道:“众卿以为如何?”李延道:“增税一事,非同小可,扬州多年来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恢复富庶之态,还请陛下三思。”游淼道:“北方的失土有望收复,各位还在等什么?” “恕我直言。”平奚道:“贸然开战,只怕会招致难以收拾的局面,鞑靼与我朝议和之期足有十年,如今三年一过,又是在这风口浪尖之上,难免会遭致诸胡怨恨。五胡与鞑靼唇亡齿寒,万一联合起来……” “不会联合。”游淼道:“贺沫帖儿已去,鞑靼的时代结束了,如今鞑靼人已生疲态,王公贵族多耽于安乐,而不愿征战。反观我天启养精蓄锐三年,聂将军归朝,大敌已去,攻其不备,必能收复故土。各位都不想回到中原么?难道就要在扬州养老,过一辈子了?”李延怒道:“游大人,你是指我们偏安一隅,卖国求荣么?”游淼笑道:“绝无此意,只是扬州……毕竟不是久安之地。中原士人,假以时日,还是要回到中原的。当年北人南下,占去了南方资源多年,如今有了南迁机会,回到京畿,又有何不可?是时候把扬州还给南人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游淼也不是吃素的,游淼说完这句,以李延为首的北派纷纷变得脸色十分不好看,而南方士族势力则沉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道:“陛下将都城定在何处,自然就是朝廷所在之处,游大人……”游淼一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聂丹打断道:“请陛下早作准备,若错过开春,又要等候一年,我方只要渡过黄河,迎战鞑靼军,以蓝关为据,定能将其赶出长城以北。 待得收复了故土,朝中各位大人再行议和不迟。”游淼看着赵超,赵超沉吟片刻,而后又道:“朕决定今年迁都京师,各位意下如何?”这一句无意是爆出了一个惊天响雷,就连游淼也万万料不到赵超会突然这么说,且事先从未与任何人商量过。 “京师已废拙日久!”秦少男色变道:“陛下切不可突发奇想。” “京城的地理位置是太祖定下来的。”赵超道:“北通蓝关,拥黄河天险,关中之地富饶肥沃,朕亲往视察过,京师内唯建筑被大火烧毁,城墙仍保持完好,足以拒胡族而战,有何不可?” “要重建京师,必将耗费大量银两。”这下连游淼也不得不倒戈,设法把赵超的这个念头堵住,否则麻烦就将大了。 “万万不可。”“陛下请三思。”朝臣们一片慌乱,都想不到赵超竟是想搬就搬,赵超考虑再三,只得退让道:“那么此事就押后再议,增税发兵之事,众卿还有何话说?”群臣面面相觑,这次是真的明白到赵超的决心了,不仅发兵,还要迁都……谁也不愿意在这风口浪尖上去搦赵超的锋芒,何况游淼与聂丹一归朝,登时掌握了朝中的话语权,只得先行避让。 下得朝来,游淼一宿没睡好,平奚便过来道:“哥几个晚上给你摆酒接风。”游淼深知此事是必须的,便点了点头,约好时间,先行回去补眠。 睡得个把时辰,宫里又有人来传唤,赵超召见,便只得又进宫去。 赵超与聂丹已经开始研究行军路线,一切都已安排好,将赶在二月初二前,调集大军北伐,聂丹率领十万兵力,而李治锋率领五万,十五万大军渡黄河而上,聂丹将驱逐鞑靼,夺回正梁关以北的失地。 聂丹兵力在明,而李治锋兵力在暗,先围延边城,以围点打援之法,耗费延边粮草,诱其出城决战。李治锋则在黄河沿岸守卫,一旦有胡族奔援北方,便居中袭击。延边不比大安,粮草储备并不多,大安若愿率兵来援,聂丹便在平原上与鞑靼王军展开决战。若大安不出兵,聂丹便围到延边无粮可耗,占领该城为止。要围城,就必须有充足的粮草,经过多年的训练,天启的兵已是精兵,游淼相信将延边城困个三月半载并无问题。 游淼议定二月发兵之事后,赵超要留游淼吃饭,游淼因李延之事不敢多留,只得又疲于奔命地离去。 这次依旧是当年的公子哥们,都成亲生小孩了,掐指一算,已过了将近九个年头,游淼坐下时唏嘘不胜,见游淼时,所有人都在笑。 “能把你请回来,也真不容易。”李延绝口不提朝廷上的事,笑道:“来,哥哥们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游淼笑道:“该我敬你们一杯,这些年里,大家都辛苦了。” 平奚道:“听说你和巴图还交了朋友,那人怎么样?” 游淼想到自己被胡乱扣上的“里通外国”的罪名,不敢多说,答道:“只不过是伪装,我在他手下杀了贺沫帖儿。” 游淼心道那天来黄河边接他的人里也有李延平奚,便索性不瞒他们,又道:“求和信已经交给陛下了。” 李延道:“连鞑靼都不想战,可见是怕了。” 游淼抿了口酒,答道:“陛下出征之意已决,各位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当年来扬州的一天,各位就发过誓,说总会有回到中原的时候。” 数人都想起逃离延边的那一天,平奚叹了口气,重重放下酒杯,说:“子谦,我也不瞒你,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哥们说话,从来不遮着掩着的。” “你要战,我们都明白,也都知道战的好处。”平奚道:“可局势不像你想的这般乐观,三年前的决战险些就拖垮了江南,如今要是一打三年,只怕不用谁再来攻,天启就已……” “我知道。”游淼淡淡道。 “国事不可冒险……”秦少男又道。 “你跟他说这些。”李延微怒道:“他怎么可能不懂?我问你,游淼,你是为了沙那多才主战,是也不是?!你压根就没将天启当做家过!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打完鞑靼后,陛下还答应借兵给沙那多……” “他也为天启做了许多。”游淼道:“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反对决战。”李延怒道:“但绝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再给我二十年,鞑靼根本不用怎么打,便将自己瓦解……” “再过二十年!”游淼声音也大了起来:“就轮不到在座的各位说了算了!你们觉得等陛下老了,还能有这雄心壮志么?只怕到时候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么你就要拿十五万军民的性命,去打一场不知道能不能赢的战?!”李延怒道。 游淼答道:“打仗有谁是必赢的?你告诉我?” 李延跟游淼说不通,游淼也不想再与李延废话,他懒得再去听李延的国策,这些都写在折子里了,不用说他也知道——李延的目标是远交近攻,在鞑靼示好的情况下先达成合议,再逐一收拾盘踞关内的五胡。最后才解决鞑靼。 这法子游淼不得不承认是最保险的做法,连横合纵,自古有之,但要推行这套策略,没有五十年,一百年,无以达成。中原士人南逃已久,都有疲态,假以时日,待得大家都老了,赵超又无子嗣,万一横征暴敛,戾气发作,江南一地必将痛苦不堪。 当然这些话游淼不敢说,说了就是议圣,就算赵超不捅死自己,被参上一本也不是玩儿的。皇帝到了老时大都会变,且是性情大变,尤其赵超这种没有安全感的皇帝,少时经历过大起大落,到了晚年就更难以接受意见。到了那个时候,游淼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可都是烂摊子。 天启上一次险些亡国,就正是因为从国内开始烂的缘故,一棵大树,不用外族来推,自己便剩下个空洞腐朽的树干,稍经风雨便无法承受。 “你既然要这么说。”游淼道:“便当是我一意孤行,开一言堂罢,聂将军今日已得虎符,去调兵出征,李治锋也在安排了,这事是无法改变的。” “游子谦!你连陛下都不听了么?”李延咆哮道。 “怎么听?!”游淼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准备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个时候……” “万一败了如何?”平奚问道。 “败了我自会负责。”游淼答道。 李延道:“你拿什么负责?如今的天启看似富庶,却止于外强中干之景,十五万士兵的生命,江南人的家庭,你负得起这个责?!” “负不起。”游淼哂道:“也就是一条命,等败了再来问我这话不迟。” “简直就是疯子。”李延咬牙切齿道。 游淼放下酒杯,淡淡道:“告辞。” 游淼离开酒楼出来,被风一吹,头脑隐约清醒了些。 他不得不承认李延比他看得透,毕竟他多年在朝中当官,知道各地的情况。现在贸贸然开战,不是全胜,就是全败,毫无余地。 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动摇了,生怕像李延所说的那样,一战拖垮了天启。此刻与多年前的情况又不一样,那时候北人南来,整个江南都开始恐慌,是以军民上下一心,愿意一战。 现在,还难说得很。 游淼回到政事堂内,还来不及细想,六部的文书便已堆成了山。诸给事中们还在熬夜批阅,游淼便坐在孙舆曾经的位置上,发了会呆。如果是先生,现在会怎么做? 老头子的内心总是十分强大,强大到游淼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的决心犹如一堵墙,犹如永远驻在游淼的背后。坐上这个位置时,游淼仿佛也感觉到,孙舆就是他背后的那堵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游淼喃喃道。 “李将军。” “沙那多殿下。” 给事中们纷纷起身,李治锋出现在厅堂内,游淼连李治锋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抬头时与他目光对视,看见他眼中温暖的笑意。 “你们好。”李治锋朝诸人略一点头,便算见过礼,李治锋为人倨傲,在朝中素来是传开了的,见六部尚书时,李治锋连头都不点,这么对给事中们说句话,已是看在游淼的面子上。 “吃饭了没有?”李治锋问。 “刚喝了点酒。”游淼与李治锋一问一答,犹如在说家事一般,游淼与李治锋成亲的事,政事堂里也没少议论,虽说多少也有点不伦不类,但两人的关系,其余人都是清楚的,便见怪不怪了。 游淼与李治锋出来,又去吃了顿饭,回到政事堂时,已是深夜时分。 李治锋笑道:“后天就要发兵了。” “嗯。”游淼点了点头,心里还有点忐忑,李治锋又看着游淼,说:“子谦,相信我,我一定能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新家。” 听到那话时,游淼心底又生出一股触动,他抬头看着李治锋,发现他已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的眼中洋溢着希望与神采,就像一个得到承诺的少年,飞扬的眉眼仿佛在告诉游淼,他们的未来,即将开始了。 那一刻游淼下定了决心。 “朝中的事就交给我罢。”游淼说。 李治锋道:“你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了。” 游淼点头,月上中天,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沉默无声。 (二十六) 三天后,大军开拔。 游淼在扬州军的军营中为李治锋亲手穿戴上铠甲,外头号角吹响,赵超携文武百官,全城军民来送,大军浩浩荡荡排开,一望无际。 四人再次聚在一起,赵超亲手一碗酒,敬了城下的大军。 “成败,就此一战。”赵超朗声道:“朕在扬州,盼着各位凯旋归来!” “吾皇万岁——!” 城下山呼万岁,黑压压的所有人跪下,游淼感慨万千,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无数次地设想过,待得北伐的那一天,自己该说句什么,又该如何送别李治锋与聂丹。 然而到了这一天,游淼却赫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大军离开,扬州城外一片荒凉。 这一天起,天启倾全国兵力,与鞑靼一战,以其收复中原。赵超给聂丹下的命令,是打到长城脚下,再等待议和之策。早在三天前,五胡便已得知此事,北方民族纷纷被惊动,调集兵力,预备在邙山下与聂丹一战。 第一战至关重要,一旦聂丹得胜,关中便再无险可守,与鞑靼的对决,只在指日之间。 游淼回到政事堂内,知道北方阵线与朝中各自的大战,即将开始。多少文官都在等候前线的消息,而两员大战无论战胜还是战败,都将直接影响朝中的格局。 四月十三,聂丹率军在邙山下展开第一次大战,李治锋率军突破河流北岸,那是游淼他们第一次从北方逃亡,途经之处。 根据军报,游淼紧张地看着地图,那里的地形他十分熟悉,聂丹选择了平原高处,与鲜卑、羯、氐三族的联军对战,对方兵力足有六万。时值初夏,正逢关中雨季,连日来暴雨倾盆。 “如果是你与他们打,会采取什么策略?”赵超道。 “水攻。”游淼道:“河水看涨,平原上最适合以水辅攻。” 赵超手里拿着一封信,还在犹豫,游淼又道:“胡人以骑兵见长,邙山前平原土质松软,连日暴雨,骑兵行进定然不利。” 赵超拆开那封信,看见行军路线,聂丹的回报却是——带领大军遁入邙山谷内。 “又朝山里跑。”赵超皱眉道:“大哥喜欢依山作战……” 游淼长吁了一口气,信上并未回报李治锋去了何处,料想是另有打算,若是游淼自己,当率军在平原上与胡族联军决战。聂丹是想做什么? 赵超道:“他太喜欢利用山体掩护了,这样不好。” 兵无常则,这是孙舆教给游淼的,身为一名将领,地位越高,就越不应该重复从前的作战方式,免得被敌人猜出动向。但游淼知道聂丹此人行军务实,习惯以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胜利。毕竟邙山只是他们的第一个战场,后面还有好几场硬仗要打。 “回去罢。”赵超疲惫地说:“天色也不晚了。” 游淼点头,离开宫中,整个茂县都已睡了,初夏的清风在城中飘着,带着隐隐约约的花香,远方还有不知道何处的人,正在轻轻抚琴,一声,两声。 整个四月份转瞬即过,游淼每天都在紧张地盯着军报,头疼不堪,直至某一个晚上,刚睡着时,政事堂外便一阵喧哗。 “陛下传参知大人!”门外有御林军喊道。 游淼忙穿上衣服,匆匆跟着传令的御林军进入皇宫,半夜三更,只见皇宫内灯火辉煌,朝臣齐聚,自己竟是来得最晚的那个。 “聂将军首战告捷。”赵超道:“现已列军邙山之阳。等待粮草及下一步指示。” “太好了!”游淼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平奚道:“军报在此,刚刚信使正送回来。” “我看看。”游淼道。 阵亡七千三百人,游淼心中咯噔一响,虽然在十万人对六万胡族的阵势下,这已算得上是大捷。然而在面对鞑靼的十万铁骑前,这个阵亡数字已略多了。 他仔细看了军报,得知聂丹确实是用水攻,却是将敌军诱入了山谷,在一个暴雨肆虐的夜里,掘堤放洪,利用大水制服了三族联军。 紧接着,胡族丢盔弃甲,逃出了关中,李治锋在西梁率军杀出截击,一举俘虏了氐王与鲜卑王,逼迫西线数城开城受降。三胡大势已去,大部分人逃往延边与大安,再无斗志。 游淼接获军报后,马上下令李治锋驻军西线三城,整顿军队,不可冒进。等待下一波粮草。同时又发出调兵令,然而调兵令一出,登时招致了朝臣的一致反对。 “夷州军驻守南方已多年。”平奚皱眉道:“此刻万万不可调到京城!” 大臣们似是都十分奇怪,游淼居然会下这么一个决定。 “朝中无兵可派,是非常危险的事。”游淼道:“北方战线若拖上一年,前线需要补充士兵,我们要拿什么补给聂丹将军?京城已剩两万御林军,太危险了!” 唐晖也反对道:“夷州军大多都是步兵,不习惯北方水土,参知大人,此事你可考虑过?若是调集三万夷州军前来茂城,练兵也需许久。何况聂将军一战告捷,当可在汉中一地补充兵源……” 游淼沉吟良久,就连赵超也反对游淼的这个提议,答道:“征兵可以,调兵不妥。” “征兵征回来的都是新兵。”李延却难得地赞成了游淼的提议:“派上战场后能做什么?夷州军多为家兵,稍加训练,便可熟悉骑射。且夷州士族习惯防御,不习惯攻坚……” 李延说得不错,夷州的军队大多都为土豪士族蓄养的家兵,一旦有南方蛮族进犯,家兵便可群起守护县,乡里。长期反复的守卫战,拉锯战锻炼了守城素质。 游淼点头道:“不错,所以我想抽调南方的夷州军,前往汉中,为聂将军守卫西梁三城,并作为粮草据点。” 这话一出,朝臣们方知游淼打算,收复失地后,从前的城市总得派人去守,赵超考虑良久,知道游淼的权衡——完全不管是不行的。塞外民族习惯游击,聂丹若前脚刚走,后脚必定三族又要卷土重来。 而这个时候,总得将军功分出去一些,派谁去守城,便很有讲究,如无意外,游淼便打算主动分给南方士族一杯羹。在这个情况下,谁率先入城,便相当于拥有了汉中一地的大部分利益。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赵超只得决定押后再议。 接下来的几天,军报纷纷扬扬而至,聂丹请求朝廷派人前来接管,并催促粮草,最终赵超接受了游淼的提议,派出三名钦差,带领一万五千名夷州军北上,接管收复的诸城。 五月份,聂丹转战关中,李治锋则作了一个大胆的提议,将自己的五万骑兵尽数分配在三城中休养,率领一万五千名夷州军,占领了黄河一带。 此刻整个北方已全部紧张起来,巴图选拔了新的将领,预备下南方,与聂丹一战。 大战一触即发,游淼吃饭,走路都在想着这件事,而根据最新的消息,鞑靼军集合的部队,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之数。同时巴图还朝高丽王送出信件,要求联盟。 这一下朝廷炸锅了,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以黄河为界已足以。”李延道:“若是高丽派兵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高丽王不会出兵。”游淼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大臣们的担忧:“坐山观虎斗,高丽王清楚得很,他已介乎七十岁高龄,不会再御驾亲征了。而且他就算御驾亲征,也有心无力。” 平奚怒道:“凡事怎么能这么想当然?!万一出兵,与鞑靼军两路夹击,后果谁来负责?” “我来负责。”游淼镇定自若答道。 朝臣们全都没了脾气,赵超看着游淼,说:“游淼,你为何如此确定高丽联盟不成?” “犬戎族与高丽。”游淼答道:“鞑靼人只能选一方联合。当初巴图险些受犬戎刺杀,与达列柯已势成水火,如今联高丽,弃犬戎,是最聪明的方法。但各位忘了,犬戎的地盘,恰恰好就在鞑靼与辽东之间,高丽王若要御驾亲征,就必须取道达列柯的领土。” “而这么一来,高丽就必须与巴图、达列柯同时达成协议。”游淼又道:“这恰恰是最不可能的。这三方无论是哪两方联合,最后的结果都会造成对另一方的遏制。高丽生怕犬戎背后偷袭,犬戎也怕高丽与鞑靼联手,无法对抗,所以不会借路。” 李延道:“这话也太想当然了。” “聂将军的军报既然没有提到。”游淼如是说:“正是不担心此事。各位可静观以侯消息。” 游淼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的手里捏着李治锋的家书。这才是他判断军情的基础。但这封家书他断然不可朝大臣们甚至赵超出示,因为家书上提到了不少关于如何夺回犬戎领地的事。 如果朝廷知道李治锋一边替天启打着仗,一边与游淼商量要怎么半路脱身,回去族中夺回王权,朝臣们只怕当场就要把游淼揍一顿。李治锋的来信中已提到,自己与几名老族人搭上了线,达列柯在不久前召集起人议事,最终决定的是:暂且不出兵,也不借道给高丽,并把高丽王的来使打发走了。 达列柯深知年前自己通过锡克兰与贺沫帖儿结成的联盟,已触忤了巴图。这次南人北伐,一旦高丽协助鞑靼取胜,那么两族下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掉头过来,平了犬戎。 有这一层在,达列柯万万不能让鞑靼取胜。 散朝以后,游淼给赵超仔细地分析了他的推测,只略过了李治锋的家书不提,最后赵超点头道:“知道了,你说得不错。” 是年五月,聂丹率军在黄河南岸与匈奴对决,四战连胜,李治锋趁夜渡江,趁着朔月之夜发动了突袭。匈奴人丢盔弃甲,逃回延边。 这一下整个北方恐慌了,大安传来巴图亲征的消息,鞑靼铁骑出动,聂丹送回军报,请示朝廷。 赵超让聂丹着手准备渡过黄河,孰料就在此刻,却遭到了游淼的反对。 “这个时候,万万不可渡河!”游淼道。 赵超道:“千载良机就在此刻,巴图的军队还没有南下,只有这个时候全军渡过黄河,才能把握机会,与巴图决战!” 游淼只觉事情一路发展得太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了,要进军蓝关,就势必引起高丽与犬戎的警觉,万一所有胡族联合起来,局面只会陷入泥泞!” “按参知大人的意思。”李延问道:“该怎么办?陈兵黄河?” 游淼也拿不定主意了,朝臣各执己见,有人认为不宜冒进,须得在黄河整兵,有人则认为都到了这个时候,再不进取,反而是坐失良机。 赵超道:“退守黄河,等待鞑靼军南下,势必又成两相对垒的阵势,这次北伐不就是为了打破这个僵局么?” 游淼沉吟片刻,而后道:“如果犬戎、高丽意识到了危险,与鞑靼联合起来,我军将陷于被动之中。” 平奚道:“李治锋将军不就熟悉犬戎的作战套路么?” “可他没有兵力去应付达列柯的军队!”游淼皱眉道:“各位该不会觉得,犬戎军对阵李易峰的兵,达列柯会自己退兵吧?” 朝臣们都极其头疼,一直站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唐晖却开口道:“巴图不足为惧。” 游淼也知道巴图不足为惧,贺沫帖儿死后,如今的鞑靼,已无人能搦聂丹战威。但凡事都没有绝对,万一鞑靼出一个年轻将领,只会打乱所有的布局。现在渡过黄河后,还面临着三线作战的可能。 “一旦渡河。”游淼认真道:“就意味着辎重,粮草都将遭遇极大的挑战,河北作战与中原地区,不是一个概念,我想各位早就知道了。” “所以呢?”赵超道:“陈兵黄河一年?等待来年春天再动?” 游淼叹了口气,朝堂上无人说话。 游淼又道:“陈兵黄河,是最保守的办法,拖上鞑靼一年,说不定北方三族,外加五胡逃兵,自己就将爆发内乱。北伐不是要复仇,仇恨只会蒙蔽所有人的双眼,我们的目的,是止战。人死已矣,在无数年后的未来,不能再发生战乱,” 赵超也累了,沉默地听着,游淼拿不出主意来,只得说:“暂且押后罢。” 于是群臣散朝,游淼回到政事堂内,面对一堆文书,早在出征前,巴图与高丽的联盟他就想到了,而达列柯的应对,他也想到了。所有事情八九不离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巴图的亲征。 于情于理,这个时候巴图都不该亲征,巴图未曾娶妻生子,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就算他勉强能打仗,又怎么会是聂丹的对手?游淼听到巴图率军的消息时,隐隐约约就猜到了鞑靼的内乱。 贺沫帖儿虽然死了,但格根派系还在,巴图说不定也不想亲征,但局势所迫,他必须建立战功,才能服众。而格根,则说不定正在等着看他狼狈逃回大安的下场。 聂丹若渡黄河北上,这场仗要赢是十拿九稳的。然而等到聂丹赢了,接下来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游淼最怕的就是鞑靼一撑不住,格根即位,同时获得犬戎与高丽的支持,到了那个时候,天启军就将陷入苦战之中。 按游淼的策略是先瓦解掉犬戎,再解决掉鞑靼,如此高丽远水救不得近火,大患可去。但以目前的局势,聂丹出不出兵都在情理之中,就算陈兵黄河,也容不得李治锋现在把军队带走,掉头去牵制兄长达列柯。 第二天,聂丹的军报又到,照样是催促朝廷下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游淼知道若聂丹下定主意,根本不用讨朝廷的说法,马上就已经渡河了。之所以迟迟不决,正是因为聂丹也在犹豫。 良机稍纵即逝,巴图南下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数日后,游淼综合了整个政事堂的建议,以及参考了主战派,主和派双方的论证,最后作了决定——此时不宜冒险,宜按兵不发,等候巴图抵达黄河南岸,两军对垒。他写了一封长信,将北方尚存实力的三大部族之间关系详细剖析,随家书寄回,嘱咐交给聂丹。 而数日后,游淼在朝堂上递呈洋洋万字的奏折,当廷表述政事堂的意见。最后得出四个字,不宜发兵。 赵超沉默良久,打量游淼,游淼只觉赵超那目光意味深长,又见群臣隐而不发,似乎都有想法。 “怎么?”游淼莫名其妙道。 刹那间游淼恍若被锤击了一般,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赵超以为,他与巴图有私交,所以当巴图率军亲征之时,游淼不愿让巴图落败,千方百计地顾全鞑靼可汗的性命?! 游淼先前丝毫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如今意识到了,看谁的目光都觉得气愤,简直气得全身发抖。 赵超道:“众卿有何话说?” 没有人说话,游淼叹了口气,道:“由陛下自己决断罢。” 夕阳从殿外透入,许久后,赵超道:“参知所言也有自己的考量,朕知道了。” 游淼略一点头,群臣散去。 游淼回到政事堂内,诸给事中仍在忙碌,纷纷抬头看着游淼。唐博道:“如何?今日朝事一开就是四个时辰,吃饭了没有?” 游淼既渴又累,苦笑道:“没有,大伙儿开晚饭罢。” 给事中们纷纷打量游淼,吃饭时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游大人。” 长桌席间微微一停,游淼知道所有人都有心事,便笑了笑,问道:“怎么?” “年前你们去了大安一趟?”那年轻给事中问道。 游淼嗯了声,说:“街头巷尾,有什么传闻么?” 唐博见游淼这么开门见山,也不再拐弯抹角地说话了,索性答道:“朝中有大臣参你。” “里通外国?”游淼问道。 众人都不说话,各自吃饭,游淼道:“还有什么?” “延误作战良机。”唐博道:“给对方将领留余地。” 游淼蓦然就一肚子火,说:“我杀了贺沫帖儿,还怀疑我和巴图勾结?” “知道的知道的……”众给事中安慰道,把游淼的火气压下去,唐博又道:“参知大人你杀了贺沫帖儿,正是助了巴图一臂之力。” 游淼出了口长气,重重朝椅背上一靠,孰料饭堂里的椅子都是条凳,没有座椅,这么一下登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整个饭堂内所有给事中同时喷饭,继而爆发了一场险些把房顶掀翻的哄笑,有人笑得被饭呛住,眼泪都出来了。游淼狼狈不堪爬起来,怒吼道:“什么时候再编排我个投敌,就全了!” “这里又没人怀疑你卖国。”唐博无奈道:“要真怀疑你卖国,还会说出来么?” “有话不如去朝陛下说。”又有人附和道。 游淼心道也是,虽说给事中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归根到底,政事堂还是力挺他的。这里的人都恃才傲物,但也都是读书人,最讲气节义气。既迂腐,又有原则。没料到朝廷腥风血雨,暗流耸动之时,反而政事堂成为了他最大的靠山。 “罢了罢了。”游淼拉好椅子,坐下来继续吃饭,说:“这么去说一捅,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众给事中点头不语,反正大家心里都知道就行了,各怀心思地吃着,吃到一半时,外头又有军报到,这次是兵部侍郎亲自送来的。游淼一看就知道是重要事,袖子把嘴一揩,拆信。 “平奚怎么没来?” “尚书大人到宫里去了。” 游淼拆开信,看到聂丹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来信已阅,今夜渡河。” 游淼:“……” 游淼陈衡利弊,洋洋洒洒地给聂丹送了一封上万字的信,让他按兵不动,驻军中原,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好的我知道了,这就打过黄河去”。一见此信,整个人都不好了。 “马上……”游淼道:“准备颁文书,调集全境物资,支援全线……” 所有人看到游淼那脸色,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游淼几口把饭扒完,吩咐备车进宫。 游淼在马车里神色焦虑,知道一来一回,就算是八百里地加急军报,也得跑上两天两夜,聂丹兵发河北,至少是在两天以前的事了。现在再发号令,也已来不及。何况就算写信,聂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会听。 “我就知道他不会听指挥。”赵超眉头深锁道。 “聂大哥既然作出了与朝廷截然相反的道理,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支持他。”游淼道:“他们会在蓝关下与巴图碰上,整个秦岭东部,都将成为战场,接下来,要调集所有物资,尽可能地派给他最大的支援。” 赵超无奈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知道了。” 游淼站了一会,观察赵超,见赵超虽然带着点不悦,却并未大动肝火,想也知道,赵超从内心是渴望聂丹能打过黄河去的。从一开始,他和游淼就存在着分歧。表面上被游淼说服,只是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宁愿把注押在游淼身上而已。 “怎么?”赵超发现游淼在看他,说:“就算现在发诏书,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游淼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赵超道:“你怕我在大哥回来以后,又降罪在他头上?” “不是。”游淼答道。 “平时都有话说,今天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是什么意思?”赵超问道。 游淼抬眼看赵超,知道他心虚了。这是君臣之间几乎不必明说的默契,平日里的好处是赵超不开口,游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而坏处也在这里。 赵超很少会直接这么问游淼“你生气了?”又或者是“你到底在气什么?我又没做错”。一旦变相地问出口,就流露出了他的心虚与怯场。游淼仿佛化身为孙舆一般,每次的质问都充满了力度与威慑感,有时候连游淼自己都觉得,天底下没有人再像他这样不讨赵超喜欢了。 “臣只是觉得。”游淼沉声道:“君臣不能一心,陛下既然被臣说服,打心底又支持聂将军北上迎战鞑靼军,这样的想法非常危险。” 赵超沉默了,又被游淼料中了。 “这还只是开始。”游淼又道:“接下来的路,如果陛下不能打心底认可这次北伐的方向,后面会相当危险。” 赵超道:“你说朕怀着心事,你自己何尝又不是?” 游淼道:“我没有心事。” 赵超:“李治锋给你的家书呢?” 游淼皱眉道:“那是陛下答应过他的,不想在朝堂中拿出来,只是为免引起朝中同僚的议论而已。陛下若想看,臣明日带来就是。” 赵超道:“所以你有私心。” “谁没有私心?”游淼答道:“若不是有私心,臣也不会……不会……” 游淼意识到后半句不该说,便打住了话头,事实上他一直有私心,包括当初拱赵超上位,不就是私心?他也知道赵超对李治锋的身份,以及他们选择的未来耿耿于怀,正如幸福是他们的,而永远没有我的份的惆怅。游淼总觉得,赵超有时候甚至有点恨李治锋。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太直接的感情表露,若论四名结拜兄弟,李治锋与聂丹是走得最近的,而赵超与李治锋,反而是最疏远的。或许这与他们各自的立场相关,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子谦。”赵超缓缓道:“再回到朝中时,你变了很多,是去了塞北一趟的原因?” “不是。”游淼不太愿意就这个事情多说,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想着的是为这个朝廷尽心竭力,现在想的则是:什么时候把北伐给收拾完了,赶紧走人过小日子去。 大家与小家,只能取一,游淼知道这很伤赵超的心,但为了在外征战,一辈子只为了完成这个愿望,回到家乡的李治锋,又是公平的。 从这点看来,一群文臣骂他里通外国,倒也没说错。 “朕得找个时间,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赵超道。 游淼苦笑,点头,赵超又道:“近日皇后身体抱恙,朕回去陪陪她,以后再说罢。” 游淼提起了一颗心,问:“我姐她没事吧?” “吃不下饭。”赵超道:“担心北伐的事,劳心费神,没有大碍。” 游淼道:“找个御医给她看看。” 赵超道:“她自己就会点医术,说不必了,来个大夫胡乱折腾,灌一肚子药也烦,明天再心烦,朕在给她找医生。” 游淼点了点头,有点想去看乔蓉,但天色已不早了,只得作罢。他回到政事堂内,只觉诸事都是一团乱麻,这几天前线局势紧张,压力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便回了政事堂。 政事堂内已一片漆黑,游淼点起灯,翻出唐博等人准备的折子,认真看,预备明日早朝时当庭提出,增赋,备粮,支援前线。 风竹沙沙作响,已是初夏时节,游淼倚在案前,迷迷糊糊,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道:“子谦。” 游淼猛然惊醒,只见满堂风停,灯火摇曳,继而渐渐地暗了下去。 聂丹走进政事堂,一身戎装,摘下头盔,放在案上,坐到游淼身边。 “怎么回来了?”游淼惊讶道:“李治锋怎么样了?” 聂丹摇头,看着游淼。 “待三弟回到族中后,大哥的义子重央,就拜托你们了。” 游淼迷迷糊糊,未曾睡醒,朦胧中感觉到聂丹把他抱进了怀里,伸手摸了下他的头。那一刻,游淼突如其来地哽咽起来,刹那间眼泪淌下。 “大哥……你……” 聂丹放开了游淼,转身离去,离开政事堂的那一刻,转头看了游淼一眼,温和地笑了笑。 (二十七) 风又刮了起来,沙沙作响,游淼一身冷汗,猛然惊醒。 唐博提着一盏灯,问道:“游大人?” 游淼虚汗满背,不住喘气,唐博忙放下灯,快步上前,试了试游淼的额头。 “生病了?”唐博问道。 游淼脸色苍白,坐着直喘气,说:“我梦见……聂将军回来了。” 唐博登时色变,继而勉强镇定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游大人……你别……自己吓自己。” 游淼勉强定了定神,朝唐博点头,跑出政事堂外,唐博在身后喊道:“游大人!你去哪里!冷静点!不可进宫!” 街上空旷无人,游淼独自走过拐角,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梳理此事,只是一时昏头昏脑地就跑了出来。待得在宫墙下喘息片刻后,游淼方冷静下来,改为朝城南钦天监走去。 夏夜银河如带,繁星灿烂,全城渐歇,灯火零星,正是观星的最好时机,钦天监正陈庆正站在高台上,见游淼拾级而上,颇觉意外。 “今天偶得一蹇卦。”陈庆笑道:“没想到来的竟是参知大人。” 游淼微笑道:“蹇乃异卦,下艮上坎相叠,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 陈庆问道:“什么风把参知大人吹来了?” 游淼道:“夜间被噩梦所扰,所以过来拜访陈大人,一解心头之惑,盼大人教我,如何除去心魔。” 陈庆会心笑笑,却不多问,答道:“是参知大人日间政务繁多,心神不宁而已。天子九五之尊,宰辅有文曲加身,须臾心魔,近不得游大人的身,当可放心无碍。” 游淼也不忙说,走到陈庆身边,与他一同抬头观测天象,陈庆忽有所感,问道:“游大人也参周易?” “昔年先生曾教过些许。”游淼答道。 孙舆当年不信鬼神,游淼从小也不信,但周易是孔子作的注,孙舆学贯百家,未专攻儒经,但五经里,游淼也多多少少学了些。 “孙老学识淹博,实非我辈能及。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这个机会,跟着孙老读书。”陈庆叹道。 “老师生前授课严厉。”游淼也不自觉地叹息道:“他的本事,我只学了个皮毛……现在想起来,常常后悔,早知道当初再刻苦一点。” 天空中,一颗流星划过。 游淼已成惊弓之鸟,到观星台来,正是想问陈庆天象是否出现异兆,此刻看到流星,更是心惊,脸色一变,陈庆就看出来了,安慰道:“流星乃自然发生,参知大人不必担忧。” 游淼道:“监正大人夜观天象,可有所获?” 陈庆自嘲地摇摇头,没有回答,游淼心里也觉得荒唐,北伐之事,大家从来没想过问问老天爷,反而却是在这个时候,最不该迷信天意的自己,倒是迷信起来了,半夜三更跑来问卜苍天。明日朝臣要是知道了,免不了又被胡说八道地揣测一番。 “譬如说……”游淼道:“将星如何?” 陈庆似乎十分好笑,朝游淼解释道:“游大人过虑了,自古钦天监只观天象,虽素有岁星犯主,将星陨落一说……” 游淼心道你这家伙,不问你还没事,一开口还真敢说…… “……但在下以为,都不过是个现象而已。”陈庆道:“有心人,自然会利用异兆大作文章,然而不可尽信。岁星犯主,时常可见,不足为奇,乃季节更替的法则,至于星体陨落,本是前朝人装神弄鬼的无稽之谈,大人试想,自有史以来,世间名将何其多?若每将一死,天上便有星陨落,撑不到上千年,东方七值那一块,早就空了,还哪来的星星可落?” 游淼莞尔道:“也是。” 游淼把自己的梦境朝陈庆详细说了,陈庆听完后安慰道:“游大人只是公务繁忙,心神不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您与陛下都时时担忧北伐胜败,更甚而担心将士们攸关性命矣事,这话平日君臣都不敢说,憋在心中,夜里便有梦现。” 游淼本来也是这么想的,遂欣然点头,陈庆又道:“再不然,您看天上星辰,史上名将,名相,名君,名臣层出不穷,每一位英雄的现身,便主宰了一个时局,待得发光发热过后,便如同方才那颗流星,发出耀眼光芒,消逝于夜空中。有结束,才有新生,世间万物,不外如是。” “陈大人说的是。”游淼肃然道:“受教了,陈大人倒是想得开。” “生乃道之有,死乃道归无。”陈庆笑道:“修道,就是为了勘破生死,站在比时代更辽阔的位置,去顺应天道,看看世间。” 观星台深夜,凉风习习,银河灿烂。 游淼与陈庆互一鞠躬。 翌日早朝议完政事后,游淼来到书房,赵超便问道:“昨天晚上怎么了?没睡好?半夜三更地跑出去做什么。” 游淼莞尔道:“听谁说的?” 赵超翻了翻奏折,笑道:“正想去找你说说话,唐博说你做了梦,跑出去了。” 游淼叹了口气,赵超看出游淼有心事,又问:“怎么了?” 游淼把昨夜之事详细告知,赵超听完后莞尔一笑,说:“未料陈庆倒是这样的一个人。” 游淼知道赵超一直痛恨道家,毕竟老皇帝当年就是在宫里什么也不做,炼丹求仙写青词,才把一个好好的国家给折腾成这样。但他也没有当着赵超的面明说,只是解释道:“诸子百家,都有其理,只是有人曲解了个中含义。” “嗯。”赵超点头道:“史上也有贤君以黄老之道治国,清净无为,休养生息,藏富于民,令国家强盛之法,待得北伐大业一成后,是该轻徭薄赋,解去百姓这些年的负担了。” 游淼点头,沉吟不语,看着赵超,却发现他的眼里带着笑,显然是今日心情甚好。游淼心中一动,正要问时,外面却传来紧张的声音。 “求见陛下!前线有军报!聂将军出兵大捷!” 游淼与赵超刹那就愣住了,赵超快步下来,游淼推开门,只见平奚,李延等人站在书房外,信报按捺不住激动,满身风尘仆仆,大声道:“陛下!聂将军于五月初九在蓝关下伏击鞑靼军,巴图大溃而逃,一举歼敌五万!李治锋将军于东梁关外予以成功截击,会师后在梁北平原展开会展,鞑靼军全线败退!逃回延边,巴图在乱军中不知下落!” 游淼:“……” 赵超:“……” 所有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游淼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长吁一口气,知道敌方主力溃退,只要夺得延边,大安立即就成孤城,鞑靼的命运,除了退出长城,再没有别的下场。 “太好了……太好了……”游淼喃喃道:“感谢老天……先生在天之灵庇佑……” 赵超笑着看游淼,游淼不知不觉眼泪淌下,赵超伸开双臂,与游淼紧紧拥抱。 赵超拍了拍游淼的背,眼眶发红,朝游淼道:“朕昨天晚上就有话想告诉你,子谦。” 游淼茫然以对。 赵超笑道:“你要当舅舅了。” 游淼:“……” 前线大捷,乔蓉有孕,简直是喜上加喜,当天夜里,赵超亲自斟了酒,将游淼灌了个烂醉。又把他扔在宫里,游淼多日之愁一扫而空,总算不再绷得紧紧的,虽然未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至少他们已成功地打赢了第一场至关重要的硬仗。 南北局势,迄今全盘逆转,天启终于全面占据了上风。 游淼躺在御榻上,昏昏沉沉,脑子里尽在嗡嗡响,一时间是北方的金戈铁马,一时间又是江南的漫天桃花,梦里李治锋黑甲闪烁着金光,在千军万马中奔走厮杀,而桃花散尽,乔蓉打着伞,抱着一个小孩,抬眼朝他微笑。 “子谦。”乔蓉的声音低声道:“快醒醒。” 游淼头疼欲裂,坐起身来,乔蓉眼眶发红,吩咐宫女道:“快取解酒汤来给国舅爷服下。” 游淼咳了几声,让乔蓉扶着坐直,乔蓉亲自端来醒酒的汤药,游淼刚喝了几口,就哇地一声吐了满床。 “让我再睡会……”游淼又一头栽了下去。 乔蓉道:“子谦!快起来,前线出大事了!” 游淼猛地一惊,酒醒了一半,乔蓉又道:“快把陛下的便服拿一套来给国舅穿上……你三哥在书房里等着你呢,子谦!” 游淼道:“等等……出了什么事了?” 游淼定了定神,看着乔蓉,努力地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映入眼帘的,是乔蓉悲痛的脸,游淼的心蓦然漏了一跳。 他顾不得换衣服,起身推开宫人,快步直奔御书房,招呼也不打便推门进去,看见书房里,赵超的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黑布蒙着双眼的唐晖在,兵部尚书平奚也在,李延在,除此之外,地上还跪着一名前线来的信使。 御书房内的案几已被掀翻,纸张,奏折散落了一地,赵超倒在椅上,像一尾出了水的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名宫人正在给赵超捏人中。 “不可能……这不可能……”赵超绝望道。 游淼在那一刻真正地犹如被五雷殛顶,站着不住发抖,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战败了?”游淼颤生问道:“折损了多少人?上午不是才传来捷报的吗?” “聂将军率军追缉巴图。”平奚的声音也不住发抖:“在梁东遭遇犬戎族突袭,两万骑兵全军覆没,李治锋将军回援不及,聂丹落败……不降……身死。” 游淼哇一声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 平奚哽咽道:“信报加急归来,但慢了一天……” 游淼以头触地,大哭不止,赵超不住打颤,咳出一口血。 前线军报流水般送到,天启举国震惊,都无法相信聂丹战死一事,就连游淼也连着好几天恍若身在梦中,总觉得聂丹还会回来的。就像中原沦陷时那样,敌人不过是送来了聂丹的护腕与腰牌。 李治锋收拢了双方所有的军队,归于麾下,在蓝关下扎营,等候朝廷命令。 十天后,聂丹灵枢送回扬州。 长街十里,尽数痛哭出声,数以万计的百姓冲出街道,抱着灵枢大哭。 跟着灵枢一同归来的,还有李治锋的军报。游淼在廷上读出了军报内容。 “达列柯俘虏聂将军后,犬戎已分裂为两派,一派坚持亲南,一派则愿与鞑靼缔结合约,无奈多番角力后,鞑靼亲王格根赶至,亲自劝降,大哥宁死不屈。又因昔年大哥曾在犬戎族中卧底,遂以叛徒之罪处之……格根设计杀死大哥后,达列柯自知与南朝结下仇恨,非一朝一夕可解,只得应承鞑靼合约条件……” “我托付族中死士,牺牲数人,盗回大哥尸身,封棺送回,入土为安。大哥生前常言一身杀戮过重,千万将士因他而死,若有日陷于敌手,须是天道轮转,不必被仇恨蒙蔽双目,行复仇乖张之举,一切以国家安危为考量……” “犬戎分裂之机,可趁机取之,鞑靼大势已去……不出今年,可速取延边,进取大安……请陛下……” 游淼读到最后,看见那一行“请陛下派出子谦助我,大事可成”,不敢在群臣面前说,改口道:“……请陛下……果决……尽早下令出兵。” 读完军报,朝堂一片死寂。 “以李治锋一人之力,无法独立决策前线战机。”平奚率先道。 游淼道:“我可赶往蓝关,进行协助。” 赵超道:“开什么玩笑?一国宰辅亲自上阵领兵?!” 游淼也知道聂丹一死,前线的大军就全压在李治锋肩上,李治锋虽跟随聂丹多年,名分是同僚,实是结义兄弟,但于兵法上,更像师徒。把大军交给李治锋,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李延道:“游大人,恕我直言,李治锋是否与犬戎族中,早已暗通消息?” 游淼道:“将领侦查军情,必然有自己的渠道,难道派什么人当卧底,都要一一告知李翰林不成?” 李延怒道:“聂将军卧底又是怎么回事?!你能担保李治锋不是为了进取犬戎,刻意漏出的风声?” “李治锋要想把聂将军给卖了!”游淼也怒吼道:“他当初就不会从北方把你这只畜生给救回来!” 李延却丝毫不惧,喝道:“他与犬戎传递消息,本来就是极其危险之举,就算他毫无此心,你又怎么知道不是被达列柯将计就计?!” “够了!”赵超一声怒吼,朝廷肃静。 “够了!”赵超一声怒吼,朝廷肃静。 “中原陷落后,南渡前一战之将,如今已去得差不多了。”谢徽叹了口气道。 谢徽一开口,群臣都不敢再说话,游淼虽是参知,但谢徽资格尚在他之上,也不敢多说。 “林将军,王将军,孙将军……”谢徽道:“都少与聂将军合兵,通晓聂帅兵谋,并能独自率领聂帅旧部,重拾士气之人,不多……” 游淼知道谢徽这么说,不过是委婉之言,这事他也想过不止一次。当年和鞑靼人打过仗的,不是老死了,就是战死了,自从回南后,也就这么寥寥几个。扬州的新将领自有其派系,调上前线去带兵,一来聂丹的兵不服管。二来也无法与李治锋配合。 唯一的老将只有唐晖,但唐晖已双目失明,又带惯了御林军,当年派他出征已属勉强,现在上前线,接手十万人,明显在他能力之外。 谢徽又道:“老臣昨夜便在思考此事,以目前来说,朝中唯一人选就是唐将军。” 游淼道:“我还有一人选,可令涂日升领军。” 涂日升自从打狱中放出来后,已被调任夷州,赵超最后还是听从了游淼的建议,让涂日升带兵,并防守夷州。但此刻若要把涂日升调回来,则夷州便无人守卫,只怕海寇将乘虚而入。 唐晖安静站着,蒙着黑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喜怒。谢徽又道:“先问唐将军,若让李治锋收拾残兵,接手聂帅兵马,由你代替李将军,统帅剩余军力,得胜机会有几成?” 静谧中,唐晖开口答道: “不足三成。” “再说涂日升将军。”谢徽道:“涂将军虽惯用民兵,却擅步兵,且其人适平原战,不擅游击与应对游击,只怕也不妥。” 游淼道:“所以唐晖与涂日升配合,双方可形成互补。” 谢徽道:“游大人觉得,胜算有几成?” 游淼黯然沉默,事实上就连他也说服不了自己,但事到如今,唐晖与涂日升二人,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赵超道:“众卿忘了,聂大哥生前,与他一起带过兵,打过仗的,还有一个人。” 朝中群臣神色微动,赵超双眼通红,道:“还有朕。你们忘了,自当初在京中,朕还是三皇子时,便跟随聂大哥习练领军。” 李延色变道:“万万不可!陛下尚无子嗣,怎能贸然亲征?” “皇后已有身孕。”赵超起身道。 游淼知道,赵超虽说曾经带兵屡战屡败,但也是顽强不屈,他一直觉得赵超有领兵的能力,曾经只是被朝廷拖了后腿。泱泱天启,若说谁最生不逢时,确是赵超无疑。 在第二次上京时,他就相信,假使有一日让赵超全无阻碍地带兵出征,他一定能打个胜仗。然而事到眼前,游淼又开始顾虑起别的许多事——包括李治锋能否与赵超配合,在子嗣未出世的情况下御驾亲征,乃是史上罕见之事。若赵超战死……那么天启的重任,就落在了乔蓉与她的孩子,以及游淼的肩上。 寻思片刻,游淼什么也不敢多说,只是答道:“陛下,请三思。” 赵超长叹一声,说:“先看看大哥罢。” 群臣在赵超的带领下出了宣武门,浩浩荡荡前往内城门,迎接聂丹的灵枢。 游淼大哭过无数次,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然而站在聂丹的棺椁前,仍是不由自主地哽咽,红了双眼。 仵作开棺,游淼以头抵着棺木,险些昏倒过去。 赵超潸然泪下,朝臣们一并痛哭起来。 聂丹伟岸身躯被打断了双腿,曾经刚毅的脸上,已剩两个血洞,双眼被剜去,一口牙齿在生前被活生生拔除,舌头被割断。 他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棺材内,游淼急怒攻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游大人……” 声音渐渐远去。 游淼再睁开眼时,一脸泪水,他头疼欲裂,翻身坐起,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在地上大哭。口中升起一股甜血,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子谦!”赵超快步入内,让游淼坐起。 游淼闭着双眼,悲痛道:“大哥他究竟图的什么……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赵超双眼通红,哽咽道:“明天我会率军出征,子谦,仗还没有打完……” 游淼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赵超抱着游淼,小声道:“别让你姐姐知道。” 游淼点头不语,一时间悲苦不胜,伏在赵超肩前,大哭起来。 聂丹在犬戎族中饱受折磨,不降而死的消息,只有极少人知道,但在开棺后,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天启与犬戎,已结下不可解除的仇恨。但凡有心人都知道,这是格根的毒计,为报贺沫帖儿之仇,离间天启与犬戎的办法。 这怪不了谁,两国交兵,要么生,要么死,游淼潸然长叹,坐在政事堂前,一连几日,心中郁恨悲伤都难以排解。 他还记得在大安的那一天里聂丹所言,总要有一天,解去乱世之危,不再让胡人杀汉人,也不会去杀胡人。大家坐下来,一起过过安稳的日子。 他知道,聂丹的离去,预兆着从前的那个天启,终于彻底结束了。 这个王朝,即将走向新的未来。 (二十八) 江南梅雨季节,天空笼罩着一片阴霾,唐博不声不响进来,走过长廊,把一个匣子放在游淼身边。 “御驾亲征之事如何了。”游淼看了那匣子一眼,问道。 “三天后发兵。”唐博道:“陛下让参知大人今夜进宫一趟。” 游淼点了点头,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唐博又道:“这是聂将军的遗物,在军中已分好,匣子里都是留给您的。” 游淼看到那匣子里,只有一把折扇。 他打开折扇,那是当初四兄弟结义的一天,聂丹留下的扇子。游淼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而李治锋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赵超的是“国破山河在”。 如今,他终于有幸能看见聂丹留给他自己的话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唐博喃喃道。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游淼喃喃道,收起折扇道:“我这就进宫去,折子准备好了吗?” 唐博点头,说:“我派两个人随你去。” 赵超要亲征,朝中之事异常复杂,不是说帝王走了就行了的,所有事情要交接,宫廷要维稳,就御林军是否随行一事,朝中便展开了剧烈的争论,游淼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脑子里几乎全被挤满了。 当天游淼带着两名给事中进宫,捧着上百封奏折,于赵超面前一一安排,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想到了,最后卡在御林军的安排上。 “你必须带亲卫队。”游淼道:“御林军训练有素,只有唐晖大哥守护,我才放心让你出征。” 赵超道:“御林军一去,京城就剩下八千扬州军镇守,你是放心了,我怎么放得下心?” 游淼道:“有我和平奚镇着,扬州决计不会有问题。” 平奚出身将门,祖上三代都是天启老将,虽已故世,但平奚所娶,也是将领世家之女,游淼有把握与他配合。 “不行!”赵超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这件事,脱口而出道:“万一……” 话说到一半,游淼与赵超同时色变,游淼马上使眼色,赵超才意识到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平奚道:“若是如此,就请唐将军镇守茂城。陛下带副将柳将军北上,御林军分出万二,此地留守八千,外加八千扬州军。当可确保无碍。” 唐晖抱拳,一点头道:“末将也是如此作想。”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最后游淼只得让步,点头道:“那么,就这样罢。” 赵超嗯了声,长吁一口气,倚在椅上。 众臣识趣躬身告退,游淼站在书房内没有走,这几乎已成了必须的,赵超还有话要说。 待得人都走完了,李延最后一个带上书房门。书房里赵超表情憔悴,勉强笑了笑,说:“老幺。” 游淼抬眼看赵超,赵超说:“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怕被你料对,你也没有一次不料对,就不能陪我错一次?” 游淼苦笑,赵超又说:“方才你坚持唐晖随我亲征的时候,我心里都在打鼓。” 先前黄河南北岸,是否乘胜追击的决策闹得纷纷扬扬,最后聂丹渡河,胜了,也死了,但游淼知道这无法预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 “你怕我回不来了么?”赵超又问。 游淼倏然又红了眼眶,看着赵超,眼中噙着泪,点头哽咽道:“是。” 赵超笑笑道:“我不能再躲在大哥的身后了。再没有人来保护我们,我必须出战。” “我知道。”游淼抽了抽鼻子,那一刻,他只觉自己有太多话想对赵超说,然而千言万语,却又无从出口。他想说自己真的很担心,赵超老了,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彼此挥斥天下的锦衣少年时,岁月在彼此的身上与灵魂里刻下了太多的痕迹,他的精神不稳,且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出征,这非常危险。 但就像赵超自己说的那样,他们被聂丹保护了这些年,总会面临上自己走出来,去决战敌人的那一天。 “出征后,一定要谨慎判断形势。”游淼道:“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知道了。”赵超点头道:“三哥一定会平安归来。” 游淼笑了笑,赵超又道:“但事有万一,你也得答应我,皇后和你未出世的小外甥……” 游淼低声道:“既然已打定主意会归来,便不必再提这事。” 说着游淼带着微笑,走上御案前,抱了抱赵超,继而躬身,告退。 三天后,赵超率领一万二千名御林军,离开茂城北上,前往接管聂丹旧部。 巴图已退守大安,达列柯游走塞外,一击脱离,不知所踪。 李治锋在接获朝廷命令后,便拔营启程,大军北上,逼近延边,按原计划围城。 风云际会,南北两朝最大的一场会战即将展开,游淼知道赵超的突进,相当于是押上了南朝的最后一点家底,鞑靼只剩不到五万骑兵,又是新败后士气低落,号称战无不胜的草原铁骑已成强弩之末。 也正因为这样,北方胡族即将被迫面对入关以来最严峻的局势,而不得不再度联合,还有在旁窥视的高丽。多线作战势在必行,唯愿赵超这一次,能一雪前耻。 游淼一碗誓师酒送行了赵超,而御驾亲征期间,朝廷由谢徽坐掌,六部,政事堂与翰林院共同决策。所有政事与军情,需由政事堂与兵部裁决。 一连数日,前线消息源源不绝传来,赵超与李治锋在蓝关北峡谷顺利会师,赵超一整十万兵马,率军围住了延边城。李治锋则率领三万骑兵脱离大部队,游走于塞东,急行军离去。 每一天里游淼都过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五月,六月、七月过去,足足三个月,延边胡族多次邀战,都无功而返。赵超确实沉得住气,除却几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外,便不与延边军队正面交战。 游淼发出过两封军情分析,无一例外都是:“审度情势,万万不可贸然开战。” 南朝有充足的粮草,游淼下定决心,要把整个延边城拖垮,大军将延边围得一只鸟也飞不进去,游淼深知延边的位置是塞外贸易城市之首,物资流通来去,但城内屯粮决计不多。 不到三个月时间,延边就将被彻底耗空。到时大安若派兵来援,将被李治锋从旁截击。 赵超与李治锋的家书都是三天一封,这天游淼拿到了家书,便赶往宫内。 乔蓉怀孕已有数月,小腹隆起,坐着听游淼读家书。游淼先是打开李治锋的信,眉头微微拧起。 “……七月初三我方在白狼河截获延边送信斥候……” “……延边受围困三月,城内已……”游淼看了乔蓉一眼,没有读出李治锋信中说的“城内已有人吃人之景”,而是改口为:“城内已军心不稳。” “……达列柯与犬戎部队仍未现身。”游淼道:“三弟以斥候队在东北处巡逻。北方气候易变,三弟略有水土不服……” 乔蓉温柔道:“陛下的信写了什么?” 游淼打开赵超的信,照着读道:“吾妻蓉儿,小舅亲启。白狼河下游一战我军折损三百三十二人,嘱平奚善加抚恤,吾儿如何?蓉儿须得安心养胎,塞北七月一次暴雨,偶染风寒,已以北方药参调理,大致恢复,不需担忧……” 赵超的书信上大多报喜不报忧,游淼读完,放到一旁,眉目间仍带着忧虑之色,乔蓉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游淼摇头,他向来与乔蓉无话不谈,前线有军情也不瞒着她,深知无论大小事,都不能瞒,否则一旦瞒久了,一朝被捅破,反而难以自圆其说。 “快到八月份了。”游淼解释道:“最初预计的是,延边七月可拿下,一旦入冬,整个塞北就是鞑靼与犬戎的天下。” 乔蓉明白了,点头道:“南方的将士们不耐寒。” “是。”游淼道:“战马、军队的战力都会受到压制。” “如果十月份还不能取胜,要怎么办?”乔蓉问道。 “那就只好让他们在入冬前退回黄河南岸。”游淼如是说:“来年再战了。” “来年再战”四字说得轻巧,但其中难处,只有游淼自己知道,南朝倾全国之力,折损一员战神级的大将,才将前线推到蓝关,一旦退回中原,其中损失已不是物资能衡量的了。这一次若不攻陷大安,只怕江南再也没有能力去支持一场大战。 赵超的心急虽然从未说出口,游淼却不能再清楚了,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信让他一定要理智判断。 乔蓉道:“将士们的冬衣预备了没有。” 游淼道:“都预备了。” 乔蓉:“明天我会去户部一趟……” 游淼苦着脸道:“姐喂,你就别折腾了,有孕在身,现在满朝大臣都盯着你的肚子呢。” 乔蓉道:“我总得给你三哥把战袍预备好罢。李治锋的呢?” 游淼一想也是,李治锋走时,只带了一身黑铠,冬季北方酷寒,还有一套在山庄里。北方的冬衣得及早准备,不管到时候怎么作战…… 游淼离宫出来,便吩咐小厮回去山庄预备,待得几日后,送冬衣上前线时他亲自回山庄收拾。 数天后,摇光带来一封信,是李治锋的。 这是李治锋避开军队传信系统,而让人秘密送到山庄里,摇光得到后便马上赶往茂城,游淼每月会收到一封这样的信,都是关于犬戎与北方的形势问题。 然而这一次拆开信后,里面却只有寥寥几行字。 “陛下风寒抱恙,情况不好,须得早作准备。” 游淼心中一惊,当即烦乱难言,与此同时,军队的信使也回了茂城,在朝廷上朝一众大臣通报了北方的情况。 “陛下生病了?”谢徽道。 那信使道:“十天前陛下亲自率军进入白狼河下游,恰逢天降暴雨,急行军一天一夜,淋雨后高烧不退,回来就在军帐内说起了胡话。抱病写完家信后,病情有所好转,但体质十分虚弱。李将军担心陛下身体,恐怕入秋后不能再带兵,是以瞒着陛下,请示朝中各位大人意见。” 游淼什么都算到了,竟是算不到这一环,赵超虽说当年也常跟着军队,但如今已不再是能随意糟蹋身体的年纪了,十年前高丽之战落下了病根,又辗转经历两次北方动乱,登基后居住于深宫中,劳心竭力处理政事,如今一旦病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都看着游淼,等待他的意见。 “陛下自己怎么说?”游淼问那信使。 信使道:“陛下坚持留在前线。” 游淼道:“那就让他留在前线罢。派一名大夫,加急上路,去给他诊断。” “参知大人。”李延开口道:“陛下身体为重,我看如今局势,还是要撤回黄河南岸,以保万全。” “行军劳顿。”游淼道:“已经生病了,不宜再长途跋涉。让李治锋回去分担军务,先观察一段时日再作决策罢。” 平奚道:“陛下当年也是带过兵的,知道如何取舍,不妨就相信他。” 游淼点头道:“此事切不可让皇后知道。” 众臣都带着虑色,纷纷散去。 游淼回到政事堂内,正要提笔给李治锋覆信,山庄里又来了人,却是程光武。 “少爷。”程光武道:“前线来了个人,请您回山庄一趟,有口谕要交代。” 游淼诧道:“这才一天,又来了人?” 问归问,游淼马上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忙朝唐博告假,上马赶路,回山庄去。 “是什么人?”游淼问道。 “他说是锋老爷的旧部。”程光武道。 游淼点头心道应当是北方的消息,然而忽然间又觉不对,李治锋的旧部是什么意思? “作什么打扮?”游淼问道:“不是天启的士兵?” 程光武点头,游淼登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二十九) 山庄入夜,来人的消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乔珏接待了来使。 “我不敢让他进扬州去。”乔珏说:“只能等你回来拿主意。” “我爹娘知道么?”游淼匆匆进花园内,乔珏跟在身后,答道:“除了你我与光武,谁也不知道。” 听竹小院内,游淼停下脚步,竹林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看鱼,是一个犬戎人。 见游淼前来,那犬戎人躬身一行礼,把左手放在右肩上,再平举,翻过手掌,掌心朝下,朝着游淼缓缓一让,最终收于自己胸膛。游淼心下凛然,以同样的礼节回礼。他知道这是犬戎人觐见王族的礼节,也表示效忠之意。 “在下鱼获,沙那多殿下派我前来送信。”犬戎人自我介绍道,又取出一封信,一枚玉佩,递到游淼手中。 游淼头也不抬地拆信,问道:“族中情况如何?” “达列柯的举动,遭到全族一致反对,族人认为不宜与天启结仇,反对声音日益增多,就像草原上无声烧起的野火。达列柯以强硬举动,镇压了所有的反对者。”鱼获解释道:“格根亲王预计在黑山袭击天启帝君,但因意外计划,未能成行。” “什么意外?”游淼问道,展开信纸,刹那间就愣住了。 信纸上只有八个字:老三病危,早筹脱身。 “这不可能……”游淼喃喃道:“怎么办?这下糟了。” 鱼获微一躬身,游淼竭力镇定道:“病情如何?” 鱼获说:“高烧不省人事。” 游淼深吸一口气,止不住地发抖,赵超如果在北方病死,所有的计划都要玩儿完……怎么办? 游淼没想到赵超竟是病得这么厉害,他心慌意乱,脑子里都是北伐战线的危机,这件事,一时半会还不能找人商量。万一消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乔珏看出了游淼的失神,安慰道:“淼子,别慌乱,先静下来,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游淼喃喃道。 他抬眼看鱼获,碰上他犀利的眼神,只是一瞬间,鱼获神色便即敛去。游淼道:“你现在是在犬戎族中,还是跟着沙那多?” “殿下派我与几名兄弟留在族中。”鱼获如是答道:“聂将军的尸身,就是他们带出来的。” 游淼道:“你先在山庄中住下,待我想好后再给你回信。” “请您尽快。”鱼获答道。 游淼手里攥紧了信,离开花园,乔珏追在身后,问:“蓉儿怎么办?” “我现在马上回皇宫一趟。”游淼道:“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到鱼获。” 乔珏知道事情严重,便点头备马,把游淼送回扬州去。 游淼上马奔波,夜半时终于到了茂城,驰骋一天,两地来去,几乎没有丝毫东西下肚,整个人都快昏了头,抵达茂城时便夜入皇宫,禀明要见乔蓉,来到东宫外时,却见乔蓉坐在月下,在赵超的战袍上绣一朵花。 “没睡觉?”游淼问道。 乔蓉抬头道:“睡不着,入秋气候变化,整个人睡得也不踏实,怎么了?” 游淼到乔蓉身边坐下,一时间感慨万千,鼻子一酸,伸出手来,搂着乔蓉。 “怎么啦?”乔蓉温柔笑道:“国舅爷怎么有空来看咱们娘俩了?” 乔蓉摸了摸小腹,那句话却是朝肚里的孩子说的。 姐弟二人并肩而坐,看着月亮,七月十五了,正是中元节。 “你觉得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游淼笑道。 乔蓉莞尔道:“你想要小外甥呢,还是外甥女儿?” 游淼叹道:“我都喜欢。” 乔蓉道:“总是踢我,多半是个爱胡闹,顽劣得很的男孩儿。外甥像舅,要能像你,和小舅那般长得漂亮,我就高兴了。” “长得像三哥也不错。”游淼淡淡道:“他那模样,倒是一表人才的。” 乔蓉点了点头,端详游淼的脸色,问道:“今天政事堂的人说,你午饭后就回山庄去了,现在又大半夜地跑进宫里来,料想不是来说闲话的,有什么事就说罢,前线来消息了?” 游淼沉默,看着乔蓉,他本是想与乔蓉参详,万一赵超在前线病逝,他们要怎么办的。 一国之君一旦驾崩,消息传回南方,必须控制在至少四个月后,待得乔蓉临盆,若能生下男孩,便立为太子,由太后临朝听政,参知政事辅政……如果乔蓉生了女儿,那么说不得只好另立赵家血裔,让出皇位。 接下来,游家也将失势,为了不受牵连,就只好带着乔蓉远走高飞,遣散山庄。 而在前线的李治锋……游淼在听到消息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无论情势如何,自己都必须稳住整个朝廷。就算赵超病逝,也决计不能对外宣扬。须得马上找人乔装成帝君,继续北伐。 让李治锋统帅南朝大军,背水一战,以帝君之名打败鞑靼,方可归来…… 错综复杂的事,到了此刻,游淼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乔蓉仍在看着游淼,眼神中充满担忧与焦虑。 “达列柯是不是很不好对付?”乔蓉道。 “是。”游淼点头道:“当初还是大哥亲自设计,瓦解了鞑靼与犬戎的联盟。” 虽然已过去好几个月,但提起聂丹之时,游淼的心底仍不免隐隐作痛。他愧疚地看着乔蓉,知道乔蓉心底一定也不好受。 “说说你大哥罢。”乔蓉道:“这些日子里,你们都一直瞒着我,其实姐姐看得很开,当年与你大哥相识时,他也说到过,平生杀戮太多,只怕总有一天,将得……” “他杀的人多。”游淼喃喃道:“救的人更多。” 游淼把他们在北方的事情详细说了,乔蓉听得错愕,游淼笑了笑,说到聂丹如何卧底三年,又说到如何查知锡克兰的计划等事。 “达列柯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么?”乔蓉道。 游淼答道:“锡克兰派人给他送过信,但信使在路上就被大哥杀了……” 说到这里,游淼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闪过那犬戎信使的一抹眼神。 那眼神转瞬即逝,游淼忽然间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万一鱼获之言不属实呢?他带着李治锋的信物与亲笔信前来,连玉佩都有了,照理说不会有假。然而……游淼的心扑通狂跳,起身道:“我先回去,想起点事。” “等等。”乔蓉道:“晚上我让人熬了参汤,正想给你送去,喝了再走罢。” 游淼站定,忽又改变了主意,说:“行,三哥存放信函的地方在哪儿,你带我看看。” 乔蓉略觉诧异,但还是没有多问,带着游淼到正殿内去,打开一个匣子,里面都是赵超存放的信函。游淼翻开,只见里面大部分是赵超的亲笔信,字迹密密麻麻,曾经与乔蓉鱼雁传书,留下的书函。 “你三哥以前给我写的。”乔蓉笑道:“怎么?” 游淼摇了摇头,眼光一扫,只见赵超与乔蓉所谈,信上大部分都是在聊游淼自己,也顾不得多看,放到一旁去,翻到箱子底时,找到了李治锋的一封信。 宫人端来参汤,乔蓉亲手给游淼舀出来,游淼一边喝,一边对照李治锋的笔迹。 果然…… 游淼长吁了一口气,找到“筹”字,知道李治锋是左撇子,写字与他人不同,在这个字上,有明显的差异。 乔蓉却看到了伪造的那封信,脸色刹那就变了。 “假的。”游淼道:“别担心!” 乔蓉这才心有余悸点头,游淼收拾了信件,脑海里快速地把全事件过了一次,鱼获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图谋?是搅浑水,引发内乱?没有这么简单……既然是李治锋派的信使半路被杀,那么敌人必然是达列柯与格根的派系。 达列柯派人告知游淼,赵超将死,有什么计划? 游淼隐隐约约感觉到,达列柯一定有什么阴谋,却无从切入。 “传唐晖将军。”游淼出外道。 此刻已是四更时分,唐晖抵达宫内,游淼低声与他商谈片刻,未曾告知唐晖前线假传消息一事,只是嘱咐道加强宫闱防守,一定要保护好乔蓉。 “这些天里,你哪里都别去了。”游淼朝乔蓉道:“就呆在宫里。” 乔蓉神色复杂地应了,唐晖又问道:“是否需要加强巡逻?” 游淼道:“派人暗中察看,凡茂城中有可疑者,一律抓起来审问。” 唐晖虽然不知内情,但能想到与前线消息有关,便答道:“宵禁罢。” “宵禁吗……”游淼沉吟片刻,而后道:“不,不要宵禁,以免露出破绽……你派人盯着所有城门,包括扬州城出入口,但凡有人可疑,不要惊动,观察去向,再派人来告诉我。” 唐晖没有多问,领命离开,游淼又安慰乔蓉几句,心思复杂地回了政事堂。 天已大亮,早朝时群臣议政,游淼颇有点昏昏欲睡,站在朝堂上,大家说话的声音仿佛十分遥远,这一刻他仍然忍不住去想前夜来假传消息的奸细,会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根据游淼的猜测,多半是李治锋让信报送信过来,半路上信报被截杀,又被掉包了信,所以玉佩仍在……游淼想起前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若赵超之死传开,朝廷必须马上采取应对,后方会有谁得利? 说不定达列柯已与朝中哪个大臣勾结…… 游淼困得脑中一片浆糊,眼神扫过去,只觉看谁谁都不对。 而朝中一开始采取策略,势必就拖了前线的后腿,赵超一旦平安,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归朝,调查此事。首当其冲的,延误战机之罪,游淼是跑不掉的,连着送信的李治锋也会遭殃。 必须查出是谁在与达列柯勾结……游淼又想起了一个更恐怖的内情,如果聂丹之死,与这场勾结有关系呢? “……游大人?”李延问道。 游淼回过神,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听见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先这样。”游淼道。 “李将军可有家书来了?”平奚问道:“前线情况如何?” “没有异常……嗯……一切都很好。”游淼勉强答道:“须得尽快准备过冬之事,各位大人有劳了。” 游淼说毕,朝一众大臣点头,顾不得多留,离开了正殿。 游淼的举动所有人看在眼里,都觉诧异。 游淼回到政事堂后,思忖再三,决定还是不回去抓起鱼获,加以审问。 他要查出鱼获背后的主使,看看究竟是谁和达列柯有协议,达列柯既然敢把计划进行到扬州来,必然有人接应。 游淼昏昏沉沉,躺在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期间唐博来敲了两次门,游淼只道需要休息,老仆便将晚饭放在房内。 直到入夜时,一人前来敲门,低声道:“参知大人。” 游淼听到陌生的声音,蓦然惊醒,这些天已成惊弓之鸟,生怕又是细作,伸手到枕下摸住了匕首,方警惕道:“进来。” 来人却是一名御林军,单膝跪地道:“游大人,唐晖将军令末将来报,今夜扬州城中墨烟阁有人潜伏。经暗中询问后,得知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有人进入,来历不明。” 游淼:“……” “怎么会是墨烟楼里?” 游淼千想万想,也想不到居然是在自家地方查出蹊跷来,那御林军又道:“唐将军问游大人,是否搜查。” 游淼道:“且不忙搜。” 游淼已经混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御林军也甚迟疑,游淼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他表情下的含义。 “唐晖觉得我会让他搜查,所以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游淼皱眉道。 “是……是。”那御林军已冒出涔涔冷汗,点头道:“唐将军已把墨烟楼围起来了。” “这……”游淼无奈道:“让他不要动手,我这就赶过去!” 游淼出了政事堂,派出程光武到宫内去请示,问清楚自家的墨烟楼内究竟来了什么客人,又快马加鞭,赶往扬州,抵达河畔时,长街上灯火通明,外面一片混乱,不少百姓正在看热闹。 “参知大人来了!” 有人大声通报,唐晖亲自坐镇指挥,让百姓都散了,游淼低声问道:“是什么人?” 李延系好腰带,从楼里出来,看着游淼。 “李大人。”唐晖道:“末将不知您今夜正在墨烟楼里宴客,不好意思打扰了。” 李延一笑道:“无妨,子谦怎么也来了?在忙什么?进来坐坐罢。” 游淼欣然道:“没想到李兄居然有心,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李延点了点头,游淼正要进自家楼内,忽想起墨烟楼因乔家生意缘由,常接纳海外,蜀中宾客,是游家的产业,各方也几乎从不来为难盘查,游淼寻思片刻,忽生出一丝警惕。 “没什么事。”游淼朝蒙着双眼的唐晖道:“唐大哥先回去罢。” 说着游淼又轻轻捏了捏唐晖的手掌,那一下使了点力,唐晖依旧是不动声色,缓缓点头。自打唐晖双目失明以来,他就是这副表情。 说毕游淼转身跟着李延入楼内,墨烟楼中灯火辉煌,游淼走到二楼时朝外看,见御林军已散去,心道不知唐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能在外面接应就更好了,有备无患。 李延亲自把游淼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前,朝游淼点了点头,打开门,游淼径自走进房内,李延在他背后带上了门。 李延没有进来,而他尚在走廊外,为游淼关上门的一刹那,游淼便知道自己完全料错了,还错得离谱无比。刹那间,达列柯的所有计策,信使假传的消息,以及京城的布置安排,飞速在游淼心头闪过,一切事情犹如夜空中划过的闪电,映得清清楚楚。 然而房门已关上,再没有更多的时间,让游淼去安排,去布置了。 窗边站着一个人,听到声音时转过身来,面朝游淼,长身而立。 “你……殿下……”游淼颤声道。 太子缓缓上前,沉声道:“请游大人救我。” 说毕,太子双膝跪地,朝着游淼拜了下去。 游淼的震惊难以形容,他呆呆站着,跪也不是,受了这礼也不是。 “快……快快请起。”游淼自觉愧对太子,忙将他扶起。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赵擢道:“奸人赵超篡国,恳请游大人为我,为先生,为聂将军生前遗志,弃暗投明。恳请参知大人助我!” “太子殿下为何又……回来了?”游淼难以置信道。 赵擢道:“赵超病重,高丽来使寻到我并告知……” 赵擢刚说完前半句,游淼马上就明白过来了,退后一步,打量太子,眼中充满了惊惧与不安。这是他这辈子所作出的最艰难的一个抉择,然而,也是他下得最快的决定。 游淼抽出腰畔匕首,借与赵擢把臂的瞬间挥出,然而屏风后藏身的犬戎武士动作更快,怒吼一声掀翻了屏风! 一匕挥去,时间的流逝仿佛在那霎时变得无比缓慢,游淼万万没有意料到,赵擢竟是一手握住了他挥出的匕首,眼中俱是痛惜与不舍。鲜血四溅,游淼当即愣住,那一刀穿透了赵擢的手掌,无法再进半分。 与此同时,屏风砸中游淼,游淼右手折断,额头鲜血长流,摔在地上。 那藏身在屏风后的犬戎武士现身,将赵擢护在身后,李延大惊破门而入,平奚紧跟其后。 “游淼……” “游大人!” 犬戎武士大喝一声,无人敢上前去。 “你……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赵擢痛心疾首道:“赵超已回不来了!你还想如何?” “咳……咳……”游淼咳出一口鲜血,头混脑胀,在地上痉挛。 “陛下。”李延道:“今夜必须举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游淼跪在地上,一手支地:“你们……平奚……你……” 平奚料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局面,上前道:“子谦,陛下……赵超罹患重病,两天前已经……驾崩了……” 赵擢道:“游子谦,我答应你,不会伤害你姐半分,我一生无嗣,定会善待你姐,善待天启万民……” “听……谁……说的?”游淼断断续续道:“赵超回不来了,你们……听谁说的?就算他在北方驾崩了,兵权还在李治锋手里……你们……” 李延道:“陛下!非常之时,不可再心软!游淼在我们手里,李治锋不敢妄动……” 那犬戎武士上前,眼见一掌就要切在游淼颈间,短短顷刻,电光石火的一瞬,变故再生!房内头顶发出一声巨响,唐晖一声大吼犹如晴天霹雳。 “谁敢动手!” 唐晖身在半空,一身御林军战甲闪烁着金光,旋身落下,以劲力射出四枚铜钱,房内局势混乱至极,李延闷哼一声撞翻了桌子,游淼只觉唐晖一手抱着自己,将他强行拉起身。 那犬戎武士冲来,唐晖双目不能视物,转身与犬戎武士对了一掌,两人撞破房子,从三楼激射出去,游淼扑在唐晖身上,二人同时狠狠摔上了对街民居的屋顶,撞破屋顶,摔进了室内。 黑暗与混乱中,御林军手忙脚乱,把游淼抱上马去,远方又有人打着火把追来,唐晖喝道:“撤——!” 整个扬州沸腾了,御林军遭遇了一场伏击,在深夜中人仰马翻,到处都是箭矢声,马嘶声,游淼在冷风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唐晖的马后。 “抱紧!”唐晖焦急道。 “现在是怎么回事!”游淼大声道。 唐晖道:“扬州军叛了!先回茂城去!” “是平奚!”游淼吐出一口唾沫,感觉在墨烟楼中那一屏风撞碎了自己的一颗臼齿:“快回去封锁兵部!” 扬州军追出城来,上千名御林军不顾一切,朝茂城疾驰而去,现在谁先抢到茂城,谁就能在这场混战中获得先机。然而一进茂城,城内的驻军便杀了出来,游淼只觉四面是敌,城中火苗四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唐晖道:“怎么办?” “报——”一名副将冲来,大声道:“茂城西城门已失守!” 游淼翻身下马,在内城门外不住喘气。 唐晖道:“关闭内城所有城门,参知大人,你带皇后先走!到北方去,朝陛下与李将军求助!” “不……不……”游淼知道这个时候决计不能退,深夜最黑暗之时,大火顺着长街蔓延,唐博纵马冲来,吼道:“怎么回事!” 游淼与唐博对视一眼,游淼满脸是血,大臣们纷纷纵马赶到,谢徽来了,秦少男也来了,政事堂的给事中们来了一大半。 “赵擢归来。”游淼道:“愿意投奔李延的,这就出城去。” 谢徽那一惊非同小可,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游大人!”谢徽道:“此时万万不可惊慌失措!” “我知道。”游淼啐出一口血,扫视众人一眼,说:“各位都不走么?不走我就下令了,诸位请入内城!林大人,黄大人,李大人,各位请火速到东门外去,等我前来,其余各位大人进城。稍后我会去各县发勤王令,调集扬州十六县民兵,御林军准备,回守内城!” “勤王令?”唐博道:“勤谁的王?” “救还未出世的太子!”游淼喝道:“救天启的骨血!” 四周所有人呼啦一下全散了,谢徽朝游淼道:“参知大人好计策,此战必胜。” “那么就劳烦谢大人了。”游淼低声朝谢徽道:“进了皇城的士族子弟,请谢大人妥善保护。” 谢晖点头,游淼转身去追唐晖。 御林军还在为保护茂县南门而浴血作战,唐晖停下脚步,说:“游大人。” “唐大哥。”游淼转身,唐晖背后的御林军关上内城门,发出轰然巨响。太阳升起,唐晖站在满城金光之中,问:“为何不走?” “不能走。”游淼道:“也不愿走,先生把这副担子交给了我,这就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说毕,游淼上前一步,朝唐晖一跪。 “请唐大哥为我,为陛下而战!” 唐晖一抱拳道:“如此,便有劳贤弟了!想进皇城,除非从我唐晖的尸体上跨过去!” 唐晖转身,前去点兵,御林军剩六千余人,四大城门紧闭,谢徽带领大臣们及家眷齐聚,进入殿内。朝阳初升,茂城内却满是厮杀之声,乔蓉在宫人的搀扶下出来,色变道:“外面的是谁?” 谢徽等大臣忙朝皇后行礼,秦少男答道:“是李翰林伙同兵部尚书平奚,叛上作乱。” “参知政事呢?”乔蓉焦急道:“游淼去哪里了?他还活着对不对?” 唐博忙上前道:“参知大人带领文臣去发勤王令了。预计黄昏前可到。” 乔蓉这才放下了心,说:“搬一把椅子来,我就在这里陪你们。” (三十) 日出之时,游淼策马冲出茂城东门,面前则是一众武官,以及体力稍好的文臣。游淼分派了各县领地,让大臣们分头送信,前来茂城勤王。 “游大人。”一名武官道:“反叛之人……” “赵擢已死。”游淼想也不想便道:“李延、平奚二人散播陛下驾崩谣言,以来历不明之人谎称已故先帝,是为罪该万死。让各县县丞火速出兵,若有不愿的,格杀,强夺兵权!” 另一名武官道:“各县民兵多为豪族家兵组成……” “他们的儿子都在皇宫内城,保护皇后与未出世的太子。”游淼道:“必须来救!” 武官们怔得一怔,明白了游淼的布置,马上四散离开,游淼快马加鞭,冲回江波山庄。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犬戎人未曾大举南下,否则达列柯一旦攻破长江,万事休矣。 太子应当不会借胡兵下江南,否则不等他坐稳皇位,达列柯第一个就是杀了他……游淼心急如焚,冲回山庄,调集了所有的家兵,沿途过安陆县,进入县衙,召集了安陆的两千民兵。 茂城中已陷入一场苦战,扬州军开始攻打内城,太子亲自督战,朗声道:“事到如今,为何不开门投降!朕流落海外多年,只要痛改前非,朕一视同仁,绝不加害尔等!” 另一个声音怒吼道:“此人绝非太子,太子已死!这是伪王!我唐晖带领御林军多年,他改得了容貌,改不了声音!放下手中武器,此刻投降还来得及!” 内城外,攻打城门的所有人齐齐一顿。 太子道:“唐晖将军!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天启列祖列宗……” 城外吹起号角,千军万马冲来,大地阵阵震荡,黄昏时一轮夕阳犹如带着血,染红了天幕,勤王军已到,御林军发出震天响的欢呼。 “顶住!”平奚色变道:“只要攻入内城,有皇后为质,游淼不敢乱来!” 茂城外的平原上,民兵汇集越来越多,上万人占据了平原与兵道,切断了扬州军的后路。还有更多的军队源源不绝赶到,游淼驻马城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朝谁祈祷。 朝聂丹的在天之灵?朝孙舆?朝天启的历任先帝? 没有一个英灵会帮助他。 游淼注视着城内升起的滚滚浓烟,低声道:“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开战。” “冲——!” 勤王军冲进了城门,第一波冲城兵士马上就死在了乱箭下,然而未经多少训练的民兵犹如蚂蚁一般杀也杀不完,在付出了近五千人牺牲的惨痛代价下,终于攻陷了南城门。紧接着游淼的私兵散入城内,抢夺城头,更多兵士冲入城内,开始巷战。 第三波军队赶到。 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吼道:“游大人!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涂日升带着他的兵赶到了,一日一夜急行军,两万人的加入登时令勤王军扳回了优势。 “天启子民……”远处,赵擢的声音大声道。 “放箭——!”游淼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游淼知道不能给赵擢任何机会,铺天盖地的箭矢飞向城内,就在同一刻,内城铜门大开,御林军排山倒海地杀了出来! 这一下游淼终于心头大石落地,扬州军受到腹背夹击,赵擢至此,大势已去。涂日升率领部队首当其冲,以人命不住朝上填,十里长街尽是士兵的血肉,成功地与御林军形成了合围之势。 从七月十七的凌晨战到傍晚,再战到十八清晨,到得七月十八黄昏时,这一场内战终于结束。扬州军全面落败,首要将领几乎无一例外身死。平奚中箭身亡,守护赵擢的犬戎护卫被唐晖斩落马下。 赵擢被擒,扬州军竟是战至最后一刻,人人宁死不屈。 游淼走进内城,全城大火渐熄,谢徽与唐博等人迎上。 “皇后呢?”游淼问道。 谢徽道:“已在休息。” 唐晖一身伤痕累累,坐在太和殿的台阶前,游淼过去,单膝跪地,拉起唐晖的手。唐晖把手按在游淼额上,说:“子谦,大哥就知道你会回来。” 游淼欣喜不胜,泪水滑落,哽咽着点头。 城外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游淼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看到死去的士兵,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聂丹。聂丹的英灵,仿佛穿梭在阵亡的将士之间,安抚他们的亡魂,无论敌我,无分彼此。 两名御林军抬着担架过来,上面蒙着白布,放在游淼面前。 游淼揭开白布,看到平奚污脏的脸,禁不住哭了起来。 游淼跪在担架前,抱着尸体大哭道:“平奚……我也不想,我没有办法……”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游淼悲不自胜,数名大臣看着平奚的尸身,缄默无声。 打了这场胜仗,游淼却没有半分欣喜,杀了这么多人,每一个士兵,仿佛都是他们的亲人同胞,尤其是平奚。 他倚在太和殿的白玉栏前睡着了,半夜时,御林军才找到了他,把他抱回殿内去。 迷迷糊糊间他醒了,全身犹如散架般的难受,睁眼时,一切都犹如一场梦,灯光下,乔蓉依旧专心地绣着赵超的火红色战袍。 “把粥端过来,国舅爷醒了。”乔蓉吩咐道。 游淼喝了几口粥,心里好过了些,乔蓉道:“平尚书的死,你不要太自责。” “我知道。”游淼哽咽道。 乔蓉又道:“你睡一天一夜了,在你睡着时,谢大人来过,唐将军也来过。” 游淼猛然醒悟,说:“来人!” 侍卫过来,游淼道:“传令涂日升,让他火速带兵,前往长江北岸,以防犬戎人过江……” “已经去了。”乔蓉道:“收拾战场后,第一件事,谢徽就是派出唐将军与涂日升,提防外族南下偷袭。” 游淼这才松了口气,那侍卫单膝跪地道:“勤王军还在城里,没有退走。唐大人已派人出去,搜查扬州。” 游淼嗯了声,知道政事堂在他不在的时候,仍然能自发运转,总算放下了心。 这一次,谁叛了,谁留下来,游淼都心中有数,说不得等赵超回来,将掀起一场大清洗。所幸江南士族的子弟多在朝中任职,而在李延等人攻打内城之时,游淼都将他们扣在了皇宫内。 这样就能避免涉及叛乱的罪名,让赵超去杀不想杀的人。 “赵……那假太子呢?”游淼问道。 “回禀参知大人。”侍卫答道:“与李翰林已被收押天牢。” 游淼喝完粥,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侍卫点着灯,带游淼进了幽暗的天牢,这里游淼来过,曾是关押聂丹的地方。 太子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被关在左边牢房里,而李延则面如死灰,被关在右边牢房里。 “我千算万算,算不到游子谦你,居然会对我三弟如此忠心。”太子苦笑道:“没想到,聂丹的结义兄弟,孙先生的门生……” 游淼接续道:“竟是弑君之人,猪狗不如之辈。” 太子没有再说话,游淼道:“那天你离开夷州,就不该再回来的。” 太子道:“昨夜我本想告诉你,这辈子,我会将三弟的孩子视如己出,你若助我,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赵超早就驾崩了。”李延冷冷道:“聂丹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找回陛下,你先生就没有教过你?天地君亲师,游淼,你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他没有死。”游淼淡淡道:“你们都被达列柯骗了。” “被达列柯骗了?”赵擢笑道:“我现在觉得,倒像是被你和我三弟,一起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说什么求饶的话了,我就问你一句,子谦,你这么掏心窝子地对我三弟,把一辈子的注,都压在他身上,就不怕有一天,他像对聂丹一样对你和沙那多么?” 游淼看了赵擢许久,轻轻答道:“我守护的天启,是大哥、三哥,李治锋,我们四个一起约定,要让它渊源流长,百世千世的天启。不是赵家的天下,帝君的江山……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师兄。” “……但没有办法,天意使然而已。”游淼跪地,朝赵擢磕了个头,说:“这是报答你,在中秋宴上有意提拔我的恩情。” 赵擢苦笑,摇头,也不知是在笑游淼,还是笑他自己。 游淼磕完头,起身离去。刚走出天牢,外面等着的御林军便道:“游大人!前线传来消息了!” 游淼快步回宫中去,只见朝臣都在,一名信使单膝跪地,说:“恭喜诸位大人!延边城告破!” 游淼长吁一声,疲惫不堪,走上御案前,坐在台阶上,笑了笑,说:“陛下身体好了?” “回参知大人。”信使道:“陛下已无恙,李将军率军于东梁关成功截击犬戎军队,延边城被围有三月,得陛下病倒消息后,大安知李将军离去,鞑靼亲王格根率军来援,在白狼河处与我军交战,格根被陛下一箭射死,敌方全军覆没。延边全城投降。” 游淼点了点头,知道这场战,最后只剩下大安,便彻底赢了。 八月初五,赵超整顿延边城,留守军一万,犬戎人撤回东北,李治锋率军再次北上,与赵超汇合。家书中,游淼什么都没有提,然而赵超依旧是知道了茂城的消息。 八月初八,赵超与李治锋北上,攻打大安城。大安是此次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然而只要时间,不难攻陷。八月十五,中秋夜时,前线传来消息,赵超按兵不动,抽身回江南。 九月初三,帝君回到茂城,李治锋统领余下部队,在北方等候。 回到皇宫后,赵超便遣去了群臣,留下游淼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超道。 游淼递出信使伪造的书信,带来了犬戎人奸细,让赵超自己审问,赵超问明了事件前因后果,起身道:“跟我来。” 游淼知道赵超要去看太子,便跟随其后,到得天牢外,识相不再进去。 赵超进去,只过了不到一刻钟,出来道:“给他一杯毒酒。” 虽已料到这个结局,游淼心底仍有点不安,他更宁愿赵超不要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做,毒死了太子,来日自己也不好过。 幸亏他已想方设法,在筹脱身之路了。 回到书房内,赵超满面风霜,疲惫了不少,游淼道:“病好点了么?” “差点把小命丢在延边了。”赵超无奈道:“幸亏回来了。” “你这个时候不该回来。”游淼道。 “大局已定。”赵超道:“不放心家里。”赵超看着游淼,似乎感慨实多,眼里又带着点悲伤。 游淼听到那句“家里”,心内多少有点触动,神色黯然——他的李治锋还在远方,不知何日才能回家。 “鞑靼大势已去。”游淼道:“但接下来仍不可掉以轻心。” “是。”赵超说:“我会派涂日升北上,与李治锋合兵,攻打鞑靼城,犬戎已经四分五裂,再威胁不了咱们了。” 游淼道:“去看看皇后罢,她一直等着你回来。”赵超点头,起身时想起了什么,说:“晚上你把折子搬到宫里来,陪我说说话。” 游淼看着赵超,知道他很想他,自己也挺想他的,便笑笑道:“好。” 赵超去看过乔蓉,便回来与游淼说了几句话,夜里殿内点着灯,游淼就像在政事堂内,往常一样地批折子,而赵超便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 一过中秋,天便渐渐地凉了下来,夜晚已略有点寒意,一连数日,游淼都住在皇宫中,不走了。一来乔蓉临盆在即,他放心不下,二来军报,奏折繁复,来来去去,半夜三更地老进宫来也麻烦。 北方开始大面积降温,李治锋的军报送来,请示是否发起最后的决战。如果不战,便得全军退守延边,预备过冬。要战,便要攻城。 游淼的小厮来了宫内,交给他李治锋的家书,游淼问道:“山庄里预备过冬了没有?”长恒笑道:“今天的收成极好,少爷不必担心了。” “那就好。”游淼拆开信看了一眼,见就如往常一般,皆是前线战事,末了,李治锋写道: 吾妻游淼,你我相识,已有十载。 “居然已经十年了吗?”游淼回想起往事,那一天他驾着马车,穿过长隆巷,前往李丞相府,在柴房外被野兽般的李治锋骇了一跳,那一幕犹如尚在眼前。 “……十载间,夫常扪心自问。”游淼笑了起来,坐在石椅上,小声读道: “从未有一日让你得享王妃之遇。如今北伐胜利在望,思你念你,爱你之心,令我辗转反侧,只恨不得越过万水千山,与你相见。” “十载间,沙那多待你之心,一如昔夜托庇于你,在你房中,望见五色琉璃光灯,华彩闪烁之时。” “人生犹如茫茫长夜,灯火斐然,梦里不知身是客,也曾迷茫不知所向,迷失本心,然在伸手不见五指之间,总有一少年,执光华之灯,在前路侯我而来。” “昨夜,为夫在群山间见白狼神现身,许下三愿,一愿尽早与你重逢。二愿你身体安康,随我驰骋塞外,看遍草原诸景。三愿与你此生厮守,白头到老,任世间沧海桑田,你我永不分离。” “冬来天寒,照顾好自己。夫:治锋。” 游淼看得鼻子酸,又想笑,看了又看,嗳了口气,一个声音在背后说:“看什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游淼折起信,见是赵超,便答道:“李治锋学咱们的书信,倒是写得有模有样,就是句法还差了点,拗口生硬,所以好笑。” 赵超在游淼身边洒下鱼饵,说:“我预备让李治锋发兵了。” 游淼点头道:“准备攻城么?” 赵超嗯了声,说:“速战速决为佳,尽量在大寒前攻下大安,来年开春,恐生变数。” 游淼道:“还是有须得详细计议的地方。” 赵超道:“待会到书房来,与大臣们聊聊,我先去看看皇后。” 游淼点头,赵超离去,游淼知道赵超实际上是一心二用,乔蓉分娩在即,多半就在这几天了,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赵超走后,又有人过来,正是刑部尚书林洛阳。 “参知大人。”林洛阳客客气气道。 游淼起身,向林洛阳回礼,林洛阳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游淼马上就猜到了个中内情,不待他开口便问:“李延与平奚家人怎么样了?” “御前侍卫派兵看守两府。”林洛阳道:“谁也进不去,平奚一家老小已哭晕了头,还未曾见着他尸身,你看看……得怎么解决。” 游淼长叹一声道:“陛下还未开口,近日也不提此事……” “李家与唐家有姻亲。”林洛阳道。 游淼会意点头,知道李延此事牵连太广,李延与唐氏联姻,是当年还在京中之时便已定下的婚约,如今江南唐家一脉鼎盛,赵超应当不至于屠了唐家全族。一人做事一人当,游淼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赵超只问罪主事者,别牵扯到族中老小。 “平家与唐家不知情?”游淼问道。 林洛阳摇头:“不知情,前些日子我去看了一趟,见平家战战兢兢,不敢出府门一步,全家在邸内抱头痛哭,平夫人让我来求你……” “犯上作乱。”游淼喃喃道:“这罪难赦,就看陛下心情了。” “平家是世袭了侯的。”林洛阳道:“平将军三代为官,又是将门,昔年为天启立下汗马功劳,还有举荐聂丹之功,没想到如今……” 游淼叹道:“只能设法让平家贬为庶人,流放充军,妻女充作官妓,你再抢先截下来,走教坊司那处,我设法与你使些银子,保住平家家眷清白,待得风头过去,再在夷州置一处庄子,让他们度过余生。” 林洛阳松了口气,说:“此法极好,就怕陛下那边……” “我去试试。”游淼道。 游淼与林洛阳分开,便想出宫一趟,去平家看看,顺便打发个人回山庄内取点安神的药物,顺便将给小外甥的贺礼备了,便径自到皇宫后院去,孰料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 “陛下吩咐了。”侍卫道:“游大人若无要紧事,不要随意出宫。” 游淼马上脸色就变了,问道:“什么意思?” 侍卫歉然不语,游淼道:“唐晖呢?” 侍卫道:“唐大人镇守扬州,不在茂县。” 游淼道:“岂有此理,我就要出宫去,你们难不成还能拦住我?” 游淼正要往外闯,惊动了皇宫外的侍卫们,多人拦住去路,抱拳行礼。 “参知大人。”侍卫道:“莫要难为小的。” 游淼与这些侍卫都是并肩作战过的,自然不可能跟他们动手,然而侍卫不让自己出宫,事情就严重了,这意味着什么?数日来游淼都呆在宫内,甚至从来没往这层上想…… “说清楚。”游淼沉声道:“是陛下让你们看着我,不让我出宫的?” 侍卫们不敢做声了,游淼退后一步,终于感觉到了危险,拔腿转身就走。 御书房内,赵超正与群臣议事,桌上置着沙盘,游淼到了以后收敛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眼沙盘,正是攻打大安的推演。 “涂日升走左翼,李治锋居中。”赵超道:“大安不像延边,本来就是军事重镇,靠围城,耗个三年也耗不下来。” 游淼拔出旗子,说:“北城门是最薄弱的。当初我们进入大安时,就已经勘察过,一部分人抢夺北城门……” “怎么进去?”谢徽问道。 “从这里。”游淼指了指另一座山,说:“待得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越大越好,以战车推动雪球,推向城墙。强行抢攻城墙顶端……” 众臣研究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承认,游淼的计策是最好的,现在攻城,架云梯,上撞木,士卒损伤都太多。一到降温之时,大安城内只要朝城墙上浇水,便会形成冰壁,冰墙极滑,难以借力,只有以障体堆叠,到城墙高度时冲上,方有胜算。 而战车推雪靠近城墙,既可挡箭,又可形成缓坡。 最后议定以此计为本,令涂日升与李治锋灵活应对。 游淼实在不觉得赵超在这个时候回来是正确的选择,然而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平奚的家人因叛乱之事,而被尽数扣押起来,李延被关在天牢里,族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死亡。 书房内又剩下游淼与赵超二人,游淼叹了口气。 赵超抬眼看游淼,问道:“你还在担心大安?” 游淼摇了摇头,说:“叛乱的罪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赵超脸色阴晴不定,一连多日,无人敢在赵超面前提及此事,生怕触犯了帝君的逆鳞,但游淼不得不说。毕竟平奚与李延虽死有余辜,但他们的族人,却丝毫不知情。 众人里唯独林洛阳、秦少男二人当初与游淼交好的,曾隐晦提醒过,然而游淼也有借口——灭门有灭门的借口,饶命,也有饶命的借口。 “赵擢已经入土了。”赵超漫不经心道:“前夜里,朕让几名仵作,将尸身带到皇陵地宫里去,依旧还他一个位置。” 游淼点头,赵超又笑道:“仵作验尸之时,发现他成了太监,你说可笑不可笑。” 游淼心中一凛,问道:“怎么会?” “多半是投降鞑靼时,被贺沫帖儿阉了罢。”赵超不无讥讽道:“堂堂一国帝君,竟是成了个阉人,难怪如此丧心病狂,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朕在外头征战,他回国内夺权。” 游淼心里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赵超也觉自己语气太过,遂安慰道:“还好有你与唐晖坐镇,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游淼点头,说:“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平家?” 赵超一听就知游淼想给平家求情,当即变了脸色,游淼知道叛乱,皇位,名份……这些都是他的逆鳞。一路磕磕碰碰走了这么久,怎会摸不清他的脾气?但平家一家老小的性命,现在都牵系在游淼的身上,游淼不说,就再也没有人会提及了。 “你想朕如何处置?”赵超冷冷道。 游淼硬着头皮道:“陛下,恕臣斗胆,平家三代将门,曾为天启立下汗马功劳,当年陛下进军高丽之时,满朝文武,只有平老将军站出来,为陛下说话……” “有话直说就是。”赵超沉声道:“你想让朕放过平家?!” 游淼沉默,赵超道:“绝不可能!谋逆一事,放在哪一朝,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游子谦!你该不会天真到觉得说几句话,就能让朕放过谋逆的罪臣一家罢!” “陛下!”游淼认真道:“罪臣平奚已死,昔年之事,至今也彻底解决,从此陛下千秋万代,龙庭稳固,况且平家之人并未参与谋逆一事。陛下在这个时候广布恩泽,将安抚朝中百官,有此胸怀,陛下的江山,从此不惧……” “够了!”赵超道:“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有这件事,绝不可能!” 赵超怒吼,上前以食指抵着游淼锁骨,冷冷道:“识趣的就给我闭嘴!没有追究你在夷州私会赵擢一事,已是信任你……” “所以陛下才软禁我在宫里?”游淼冷不防来了一句,赵超登时语塞。 游淼躬身,说:“陛下,请您仔细想想臣所说的话,毕竟从此以后,陛下再无敌手,从前的事,也不再重要。虽说叛乱已被镇压下去,然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平奚与李延一去,我朝须得休养生息,时日长久。大臣们都怕您清算,此刻示胸襟以怀柔,比起杀一儆百,来得更……” 赵超转过身去,游淼不再说下去,退出御书房,带上了门。 (三十一) 秋来,御花园内黄叶纷飞。 游淼在池塘边站了一会,思索赵超的那臭脾气,事实上保全平奚一家性命,并不全为了顾念旧情,若认真说,也是为了赵超自己好。 毕竟叛上作乱,罪行严重,而牵扯到的,更涉及了太子归来,以及当年先帝之死的遗留案,所有大臣都恐惧赵超的清算,也知道迟早有一天,清算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一旦赵超在这个时刻赦去平家的株连之罪,无异于给文武百官吃下一枚定心丸。 朝廷不再人人自危,打下这一片江山后,天启才能真正稳定下来。 杀戮太多了,游淼已不想再见到流血与纷争。面对赵超的坚持,他的进谏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办法。 乔蓉已临盆在即,于深宫中休养,游淼来的时候只觉非常新奇,毕竟在他从小到大,还没碰过怀孕,也没碰到过分娩。 乔蓉表情甜蜜,这个小生命即将诞生了。游淼陪着她说了几句闲话,乔蓉便道:“今天又和你三哥吵架了?” 游淼苦笑,问:“三哥这几天常来么?” “每天都来。”乔蓉道:“高兴得不得了,要说点什么?” 游淼想了想,把平奚家的事说了一次,乔蓉颇觉唏嘘,答道:“平夫人往素也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话,这事是得设法保全她一家性命。” “我是打算,等你生下小外甥后,三哥一定会大赦天下。”游淼道:“到了那时候,再朝他说说……” “包我身上。”乔蓉道。 “你知道他那人的脾气……”游淼道。 乔蓉笑道:“知道,什么话不该说,我也懂的。” 游淼松了口气,不禁感叹后宫有人果真好办事,难怪朝朝外戚干政,闹得不可开交,落自己头上,事情解决不了,还是得求皇后去吹耳边风。然而这个法子不能多用,皇后管得太多,无论是哪个帝王,都要适可而止。 他又想了会,决定还是不告诉乔蓉,自己被软禁的事,免得令她担心。真想逃出去的话,办法多得是。 数天后,乔蓉下午开始肚子疼,整个皇宫如临大敌,全部都紧张起来,赵超顾不得处理朝政,游淼也听说过不少难产的事,生怕乔蓉有个万一,手头的事全不管了。一国之君,宰相,国事也不处理,就在殿外等着,心脏狂跳。 游淼的手心捏了一把汗,与赵超在殿外喝茶,赵超看得出游淼比他还要紧张,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游淼喝茶时茶水溅了一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赵超伸出手来,按在游淼手上,游淼稍稍定下了心,看着赵超,笑了笑。 “昨夜皇后说。”赵超悠然道:“想为未曾出世的孩子积点德。” 君臣二人一同望着走廊外碧蓝晴空,悠悠白云,赵超又道:“皇后想救济百姓,朕说可以,没问题,待得孩子出生后,大赦天下,再将平家人,李家人也一并赦了。” 游淼说:“陛下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总得收拾收拾一身戾气。” 赵超笑了起来,点头道:“如今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才敢这么说朕。” 游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在那静谧中,阳光万丈,殿内,乔蓉发出难受的叫喊,随着这一声呼痛,婴儿嘹亮的啼哭生传来。 “恭喜陛下!恭喜国舅爷——!”产婆欣喜大喊道:“是个皇子!” 游淼笑了起来,心头大石落地,赵超起身就要往产房里冲,游淼忙把赵超扯住,说:“现在不能进去!” “哎呀——恭喜陛下!”产婆大喊道,内里却听不清,只听宫女乱糟糟地都在喊。 “是双胞胎!双胞胎!”一名宫女跑出来,在门槛上一绊,赵超忙扶着她,她又激动道:“龙凤胎!还有个小公主!” 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简直要高兴得发疯,外面又有侍卫冲进,大喊道:“陛下,前线军报——!李将军大捷!已攻陷大安城!” “涂日升将军大破鞑靼于白狼山下,李将军六战六胜,占领大安,鞑靼逃出长城——” 十年来的屈辱,终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收回了残破的半壁江山。 游淼靠在墙上,眼前明晃晃的都是阳光,四周全是人在嚷嚷,具体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十月初五,皇后产下龙凤胎,帝君大赦天下。 与此同时,北方传来捷报,李治锋大破鞑靼军,胡族终于撤出了塞外。 这一场胜仗,将李治锋推上了天启的战神之位,天启举国欢庆。赵超亲自登坛祭天,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天启列祖列宗庇佑下,汉人终于一雪前耻。 前线军报犹如雪片般飞至,一瞬间淹没了整个宫廷,天启犹如重获新生。赵超得嗣的消息传到前线,万军轰声雷动。 然而,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李治锋的一封家书送至,游淼心知,现在才是最紧要的关头。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是他,是李治锋此生命运的转折点。 第一封家书是告诉游淼,此刻已是北征犬戎的大好时机。随之而来的奏折,则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整个朝廷震荡。 “万万不能再出兵了!”谢徽劝道:“好不容易才攻陷大安,我军剩余不足十万,再挥军北上,出塞外,万一胡人再次来袭,涂日升将军难保大安!” 游淼道:“犬戎人游走塞边,又与高丽接壤,若不及早携战胜之威平定,迟早将酿成大患!” “入冬了。”林洛阳道:“参知大人,你在想什么?我军不适宜冬季作战,大雪会拖垮所有骑兵,犬戎族又以游击闻名。” “远交近攻,刚刚赶走鞑靼与五胡,对其余诸族,须得以怀柔安抚为主,怎么能再出兵?”唐博不客气道。 “扬州的将士们也该回家了,这一次北伐,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人心思归,不能再打下去了。” 李治锋的奏折遭到了整个朝廷的一致反对,大臣们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就差说出游淼怀着私心的话了,然而游淼除了参知政事,还有另一个身份——国舅。他的表姐刚为赵超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还被立为太子,现在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再斥责游淼,生怕来日遭报复。 饶是如此,进一步北征的意见仍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抵制。 但游淼却谁也不怕了,现在朝中他已有了绝对的稳固位置,任谁也动摇不了他。只要赵超点头,游淼便可把这些反对的声音全部强行镇压下去,推动李治锋的兵马,扑往关东。 赵超坐在至高位上,沉默以对,游淼转身,鞠躬道:“陛下,只差一步,便可保我天启千年万载疆土,请陛下定夺。” 短暂的安静后,赵超开了口。 “召回李治锋,令涂日升留守大安,收兵。” 游淼登时呆在原地,朝臣们纷纷点头,都是“早知此事”的神情,赵超正要走,游淼却道:“陛下!”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赵超走了,大臣们也都散了,剩下游淼独自站在殿内,身影被夕阳拖得长长的,映在窗格上。 当天夜里,游淼与赵超爆发了平生第一次最为剧烈的争吵,赵超简直就要把游淼轰出御书房去。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游淼道:“这不全是为了李治锋自己!你忘了大哥的血仇?忘了达列柯的计划?犬戎人迟早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不是现在。”赵超冷冷道:“以后。” “什么以后?!”游淼道:“言而无信,你如何朝李治锋交代?!” “朕除了对李治锋交代,还要向千千万万的扬州将士交代!朝战死的袍泽们,他们的妻儿交代!”赵超几乎是大吼道:“让他来啊!来质问朕!朕无所谓!”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游淼大吼道:“用他打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骗得他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现在用完了又想……” “朕是皇帝。”赵超语气森寒,上前一步道:“国舅爷,你是不是称兄道弟久了,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游淼瞬间意识到危险,忙退后一步。 “朕要给他什么。”赵超的声音发着抖,威胁道:“那是朕赏他的,容不得你来讨价还价……你身为汉人,却一心想着怎么帮一个犬戎人王子复国……复国之后,还要一走了之……你……你究竟有没有将南朝的江山放在眼里!君君臣臣!你何时把朕放在眼里过?!”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便凉了半截,不住朝后退,他终于知道赵超的心思了——从一开始,赵超就根本没有打算兑现这个承诺。 “三哥,你言而无信。”游淼道:“你留不住我。” “你哪里也去不了。”赵超端详游淼,淡淡道:“我不会让李治锋带走你。” 游淼不知不觉撞开了御书房的门,紧接着摔上门,转身离开。 赵超怒不可遏,站在御书房内喘气。 十月十五,天际一轮圆月。 游淼攥着李治锋的家书,知道北方已经下起了大雪,所有人都盼望着归来。而李治锋则等待着赵超许给他的兵,预备在酷寒抵达前,一鼓作气,回师犬戎。 “国舅爷。”一名宫女道:“皇后请您到殿里去说说话。” 游淼强自按捺愤怒,进了宫内,乔蓉正在坐月子,脸上止不住的担忧,问:“怎么又吵起来了?” 游淼笑了笑,说:“没事,小外甥我看看?” 奶娘把双胞胎抱来,让游淼看过,乔蓉又安慰了游淼几句,游淼便叹道:“他不愿借给李治锋兵。” “你三哥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乔蓉笑笑,一手摸了摸游淼的头,说:“姐劝过他几次,你不是留在这里的人,勉强留着,也过得不高兴,不如想去哪儿,就让你去罢。” “可惜他还是铁了心,要把李治锋召回来。”游淼道。 乔蓉蹙眉道:“有什么办法没有?今天御旨已经发出去了?要么让李治锋留在大安,过一个冬……” 游淼沉默摇头,倏然间起身,乔蓉焦急道:“淼子!” 游淼快步穿过御花园,眯起眼,思考拖下去的可能性。如果李治锋带兵留在大安,那么过完这个冬天,说不定可以找机会进取犬戎。 但最迟明早,朝廷的命令就会发出去。李治锋一定会与涂日升爆发冲突……游淼走过御书房,见里面已熄了灯。外面侍卫正在巡逻,路过时朝游淼行礼。 游淼大摇大摆进了御书房,点起灯,将桌上奏折一拢,无意中又见桌上的铁匣。 铁匣上着锁,游淼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内找到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帝王的印玺。游淼抽出一张空白的御旨,盖上印,关上灯出来。回到偏殿内,遣人去传唤一名小厮。 程光武正在宫外听命,赶来时,游淼已飞速写完御旨,交给程光武。 “火速北上。”游淼道:“这里有通关文书,还有参知政事的亲笔书函。把御旨与这枚玉佩,带到大安城里,交给李治锋,让他带兵出征。” 程光武不知内情,点头,接过游淼的玉佩,转身离去。程光武走后,游淼犹如全身脱力般倒在椅上,现在,剩下的就等李治锋了。他赌赵超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日过后,游淼没有再提让赵超兑现承诺的事,赵超也什么都不说。 然而十月廿五,前线兵报回来,赵超登时怒不可遏,冲进殿内,是时游淼正在与乔蓉说话,赵超一身杀气冲进来,游淼一见赵超神情便知事发,马上起身。 “游子谦!你竟敢假传圣旨——!”赵超怒吼道,上前扼住游淼喉咙,乔蓉登时色变,焦急道:“陛下!陛下手下留情!” 游淼被赵超推得后仰摔去,撞翻了茶几,赵超骑在游淼身上,当头就给了游淼一拳,游淼脑中嗡的一响,不敢挣扎,只得任由赵超殴打。先前在太子叛乱时挨的那一下,已令臼齿松动,这下被赵超活生生地揍断了牙,一口血跟着槽牙掉了出来。 “陛下!陛下!”乔蓉忙过来拉开赵超,赵超也没料到自己盛怒之下的一拳,竟然会把游淼打成这样。 游淼狼狈起身,抹了口嘴角的血,赵超吼道:“来人!把游淼给我押进天牢!” “我自己会走!”游淼朝侍卫道。 游淼一瘸一拐地出去,赵超兀自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狮子,须发喷张,不住喘气,看着游淼掉落的臼齿,渐渐平息下来。 (三十二) 当天,游淼被押到天牢内,牢中昏暗不见日光。 只有李延还在牢房里蜷缩着,看了游淼一眼。狱卒打开铁栅,让游淼进去,李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贤弟,你也进来了?” “唔,是啊。”游淼道:“哥俩又凑一块了。” “来来,聊会儿罢。”李延笑道:“我家里人怎样啦。” 游淼答道:“你家被满门抄斩了。” 李延点头道:“也罢,反正我也快去见他们了,黄泉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游淼看了李延一眼,忍不住道:“嫂子的衣冠冢,也被挖了。” 李延一愣,继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游淼疲惫地倚在牢内,背靠潮湿墙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片刻后,隔壁牢房内,传来李延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唐氏的名字,泪眼潸然。 “骗你的。”游淼道:“你家老丈人一家,都抱住了。” 李延先是一怔,继而又怒了,吼道:“你他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耍我?!” 游淼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延无话可说,无奈道:“小爷这辈子被你耍得团团转,也是命中注定的。” 游淼转头看着李延,唏嘘道:“可惜了。” “不可惜。”李延道:“该做的,也都做了。” 游淼看着李延,心里生出一股遗憾,十年前,他从未想过,彼此会在这么一个地方重逢,也从未想过,最后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关系。曲曲折折,轰轰烈烈,到得最后,同在一个牢房里,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延道。 “死罪。”游淼道。 李延道:“你他妈一辈子荣华,还能被治死罪?你姐姐是皇后,聂丹是你大哥,犬戎三王子是你姘头,还和赵超那小子是结义弟兄,什么好处都是你占尽了。多半是不识相找赵超吵了起来,被他关进来的罢。” 游淼把事详细说了,李延听得五官抽搐,说:“放着天启的宰相不当,要去胡族当个野人,倒也稀奇,嘿嘿。” 游淼道:“你爱当宰相你自个当去,我不爱当。” 正说话时,有人来了,身边跟着个宣旨的,游淼坐在牢里,抬头看那官员。 “哟。”李延笑道:“这不是康大人么?” 来人正是刑部康侍郎,看着游淼,说:“游淼,你可知罪?” “少说废话。”游淼道:“读罪名,老子人被抓了,政事堂还在,当心我党羽们纠弹你。” 游淼要是抬出皇后,刑部侍郎倒不怎么怕,但政事堂个个都是硬骨头,若是蓄意报复,确实是吃不了兜着走。 康侍郎点头道:“刑部治你八桩罪名,一:党同伐异,扰乱朝纲。二:外戚干政,妄自尊大。三:里通外族,暗通消息。四:隐报军情,延误战机。五:贪污行贿,私占民田。六:迫害同僚,诛心断事。七:独断专横,只手遮天。八:罔顾道统,有违人伦。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听完以后,李延与游淼一同爆笑起来,笑得乐不可支。 游淼笑完后道:“绞尽脑汁拼出这么八桩出来,也真难为你们了。” 李延道:“林洛阳那小子呢?这可不像他写的,你们刑部都混进了些什么人进去。” 康侍郎脸上尴尬抽搐,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游淼笑道:“我猜他也是临时找来的,这事儿连林洛阳都不知道。” 康侍郎怒道:“不管你今日认不认罪,你都不用再生妄想……” “退下!”充满威严的声音喝道。 康侍郎一凛,却是唐晖来了。 康侍郎忙躬身,唐晖径直进来,朝游淼道:“陛下在气头上,这时说不通,皇后正在劝他。待陛下气过了,唐大哥就设法放你出来。” “行。”游淼也没说谢谢之类的话了,心知与唐晖这等生死之交,不必太客气,唐晖又吩咐看守天牢的御林军士兵道:“没有我的手谕,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知道唐晖是怕有仇家来折辱他,便点头接受。 三天后,乔蓉过来看了游淼一次,带了些被褥,所谈无非是赵超仍不愿善罢。 “你就朝你三哥求个情,答应留在江南罢。”乔蓉看游淼呆在大牢里,戴着手铐脚镣,忍不住地心酸,说:“这又是何苦?” “他那人最倔。”游淼道:“你说不动,就不必管他,聂大哥情同手足,还被他关了好几年呢。” 乔蓉无计,只得说:“我跟唐将军打了招呼,每天会派人送吃的下来。” “再带点书罢。”游淼道:“当官这么多年,总算可以读点书,是真正的没事做了。” 乔蓉应了,自这日起,每天都派宫女送来吃食,较之平日丝毫不缺,一个月后,唐博也来了次。游淼这才知道,李治锋在塞北一路所向披靡,接到假御旨的当日,便马上动身,带兵出征。 而真正的朝中命令,则在三天后才到,这个时候李治锋已经带着五万大军,跑得没影儿了。冬季,东梁关外茫茫大雪,李治锋成功地与达列柯展开了交战,每一次都以绝对性的优势镇压了达列柯。 犬戎族中开始不安,越来越多的人倒向了李治锋,李治锋在收复族人后,开始追击达列柯。达列柯只得逃向高丽。 “还有别的消息么?”游淼笑道。 “没有了。”唐博道:“李将军出东梁后,消息就断了,现在朝中都在议论那五万大军,被他带去了何处。” 唐博隐约猜到一些内情,只是不敢说,游淼看唐博这脸色,就知道赵超没有把他假传军令一事在朝廷上公布,也没打算治他的罪。多半是想先收拾了李治锋,依旧放他游淼出来当官。 但游淼也知道,只要把兵权交给李治锋,就是放纵这头野狼,冲出了塞外。 “游大人,你好好休息。”唐博道:“我替唐家子弟,感谢您保全之情。” 游淼起身,一身脏兮兮地,与唐博互一揖,明白唐博所言是指太子叛乱之时,他把所有人强留在了宫里,再逼迫士族出家兵勤王一举。这么一来,不少官宦之家的子弟前途无量,不必再受赵超猜疑。 这天起,横竖无事,游淼便在牢内读书,与李延分喝点小酒,二人绝口不谈这些年的恩怨,只是讲论书中奥义。 天渐渐地凉了下来,北方依旧没有消息,天空中下起了大雪。除夕夜里,乔蓉亲自把皇子与公主带到牢中,让游淼看了看。一家人其乐融融,李延在旁看得不住心酸。 “今天听说大军回来了。”乔蓉小声道:“带兵的是一个姓黄的将军。” “姓黄……”游淼想起来了,那是李治锋的副将,忙问道:“李治锋呢?” “不清楚。”乔蓉道:“被陛下打了十军棍,削去一年俸禄。” “没治死罪?”游淼道。 乔蓉道:“没有,我让小舅送了些钱去,打听了缘由,家里小厮说,黄将军被打完后正趴床上喝酒,说李治锋回族了,他的那个大哥被高丽王杀了,现在犬戎人奉他为王。” 游淼转忧为喜,笑了起来,笑得阳光灿烂,犹如回到了当初的少年时。 “我就知道他行的!”游淼赞叹道:“太好了!” “可陛下很生气。”乔蓉道:“大军回来了,他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说,如果李治锋派使者和谈,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使者杀了。” “随他去罢。”游淼笑道:“我才不信他真敢杀。要杀,朝中大臣也不会让他杀。” 乔蓉点了点头,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先呆着。”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窗外斜斜飞舞着卷落下来,牢中的火炉烧得红彤彤的,游淼泡了两杯茶,烤着火,分了李延一杯。 半月后,牢狱外传来人声,似乎起了什么动乱,游淼便趴在天窗上朝外看,说:“皇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李延懒懒地抓跳蚤,答道:“多半是过元宵了,在闹腾罢。” 游淼想起今天是元宵节了,不禁感慨实多。 李延道:“今天夜里你姐不知道送什么好吃的。” 游淼道:“等着罢,好酒是少不了的。” 游淼坐下,翻开书,就在这时,一名宫人捧着一壶酒过来,尖着嗓子道:“两位大人,过节好啊。” 李延愣住了,游淼笑道:“来,拿来。” 宫人先为李延斟了一杯酒,递到李延面前,游淼刹那就愣住了,不住发抖,看着李延,李延也回过神了,看看游淼,又看面前的酒。 “哥们先走一步了。”李延苦涩一笑,说:“见你嫂子去了。” 游淼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后,他才说了一句话。 “好……好走。”游淼颤声道。 李延喝下那杯酒,倚在砖墙上,缓缓滑落,酒杯当啷一声落地。 多少年前的少年鞍马,肆意京城,青春年少,五陵意气,俱在那一念之间。 那一年穿过长隆巷,五柳河出来,阳春三月,暖风拂水,姓柳的少女坐在水边,身边一众公子哥儿,谈笑风生。 柳叶漫天飞舞,带来了游淼遗忘多年的记忆,又一瞬间如风般卷起复杂的情感,离开了他。 “游大人。”宫人道:“请跟我来。” 御林军打开牢房门,游淼脑海中一片空白,临走时看了李延的尸身一眼,他跟着御林军离开天牢,唐晖就等在牢房外。 宫人道:“唐将军,卑职先回去复命了。” 唐晖答道:“请代为回禀陛下,两个时辰后就带到。” 宫人点头离去,游淼心里略定了些,知道今天元宵,多半是赵超想让他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说说话。 果不其然,唐晖将游淼带到偏殿,内里已备好了澡桶,唐晖苍白的脸上难得地现出微笑,说:“贤弟尽管沐浴更衣,愚兄在外给你看门。” 游淼笑了笑,点头,径自去洗澡,两名御林军在旁伺候,待得洗完出来后,又有宫女捧着长袍出来,说:“皇后吩咐,让国舅爷穿这件。” 游淼试了试,见是一袭黑金相间的袍子,正合身,在牢中待了数月,瘦了些许,不见日光,脸色逾发白皙了些,看起来带着点病弱之态。 唐晖护送游淼到太和殿上,殿内焚着香,游淼心中诧异,不是家宴么?怎么带到殿上来了? 赵超一身皇袍,乔蓉站在一旁,殿上并无官员,唯帝后二人,乔蓉朝游淼笑笑,游淼只觉犹如做梦一般,今天的事怎么感觉都不太对? 赵超道:“四弟。” 游淼略觉诧异,却不得不以君臣之礼叩拜,规规矩矩道:“臣在。” 游淼躬身,行大礼,心中揣测赵超喜怒,赵超足足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没有说话。最后道:“你赢了。” “陛下。”乔蓉小声提醒道。 赵超的声音中带着愤怒与不甘,最后长叹一声,说:“四弟,有空记得回来看看三哥。” 刹那间游淼如同遭了晴天霹雳,赵超那句话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他终于让步了。游淼闭上双眼,不禁哽咽道:“臣谢陛下成全,此生肝脑涂地,无以相报。唯愿来世做牛做马,以偿天恩……” 赵超道:“封你为辽东王,这就上路罢。” 宫人过来,端着一枚印玺,放在游淼面前,游淼不住颤抖,抬头时,见乔蓉喜极而泣,眼眶发红。 御林军将游淼送出宫门,游淼百感交集,朝唐晖道:“唐大哥,我在牢狱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犬戎人前来交涉。”唐晖道:“以四百年边境合约,东梁关外千里平原,换你离开。并答应终犬戎王一生,不让高丽踏入中原半步。朝中大臣们讨论许久,最后陛下终于答应放你走了。” 游淼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李治锋打了胜仗,回来让赵超放人了。 茂城花市灯如昼,千盏华灯横亘而过,皇宫笼罩在璀璨繁华的景色中,离游淼渐渐远去。 两道火树银花,映得夜空灿烂缤纷。 天穹一如五彩的琉璃灯,缓缓旋转。 游淼驻马城门前,不禁回头遥望,依稀看到了那一年元宵夜,赵超站在集市外的身影。 茂城大门缓缓推开,千里平原上,一时羌笛吹响,长空明月,塞外风声。 茂城外,黑压压的是五万犬戎大军,跟随在李治锋身后。 游淼眸中,映出城外一片静谧,月亮洒满银光,温柔地披在李治锋身上,在他的身后,是大军围城,无人敢与之抗衡的犬戎骑兵。 笛声在风里吹来,带走了游淼的思绪。 李治锋一身虎皮王服,戴着一顶狼头帽,脖前拴着游淼的玉佩,驻马平原上,吹响了乐曲。 游淼策马冲出茂城,大门在背后关上。 关山银月辉万里,黑铠王骑战黄沙。 游淼已说不清那是泪还是小雪融化后的水滴,他在李治锋身前下马,李治锋停下笛声,低头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朝游淼伸出手,掌心摊着一枚狼牙,游淼把手放在李治锋的大手中,双方互一借力,游淼飞身上马,坐在李治锋身后。 一声狼啸,五万犬戎骑兵齐声应和,啸声铺天盖地,大军启程,跟随李治锋离开茂城。 群狼北上,一时回首月中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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