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得星河古卷者,武林称霸!” 明启五年,梵夏边境战火频仍,中原地区人心浮动。而这不知源于何处的奇怪传闻,竟于短短数月内如无声无息的空穴之风,以迅雷之势席卷了整个江湖。 上至武林领袖,下至无名小卒,无论目的为何,又或信与不信,没有人愿意轻易放过这件千载难逢的密宝。 四月,“剑不轻归”萧十二叛出师门,盗取星河古卷仓促出逃。一时之间,黑白两道群情激奋,明里暗中竟纷纷联手,成百年所未见同仇敌忾之势,赫然将萧十二视作武林公敌。江湖最大杀手组织“天下楼”发出九道夺命金牌,楼内高手倾巢而出,誓诛萧十二,夺回星河古卷。 其余各派势力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加入围剿萧十二的行动,一夕之间,偌大江湖风起云涌……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怅然若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倾,萧纵 | 配角:慕容逸 | 其它: 楔子 “得星河古卷者,武林称霸!” 明启五年,梵夏边境战火频仍,中原地区人心浮动。而这不知源于何处的奇怪传闻,竟于短短数月内如无声无息的空穴之风,以迅雷之势席卷了整个江湖。 上至武林领袖,下至无名小卒,无论目的为何,又或信与不信,没有人愿意轻易放过这件千载难逢的密宝。 四月,“剑不轻归”萧十二叛出师门,盗取星河古卷仓促出逃。一时之间,黑白两道群情激奋,明里暗中竟纷纷联手,成百年所未见同仇敌忾之势,赫然将萧十二视作武林公敌。江湖最大杀手组织“天下楼”发出九道夺命金牌,楼内高手倾巢而出,誓诛萧十二,夺回星河古卷。 其余各派势力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加入围剿萧十二的行动,一夕之间,偌大江湖风起云涌…… 1、 夜。 刚下过一场小雨,潮湿的石板路面反射着冷冷的月光。 周遭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寂静中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 不……不可以停下…… 淡淡的血腥味逐渐在清冷的空气中蔓延开来,仿佛最诱人的猎物,吸引着所有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猎手。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人忍不住轻咳一声,而后立刻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跑去。 渐渐朦胧的视野中,恍惚闪过一星温暖地摇曳着,却始终远如隔岸的灯火。 我……要死了吗? 在这里? 不…… ——不可以!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疯狂地呐喊着不要放弃,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挪了一小步,却最终还是倚着墙角缓缓滑倒,无力地瘫软下去,陷入一片深渊般的黑暗。 屋檐上挂着的冰冷雨滴,一滴一滴打在他苍白而英挺的脸上。 缓缓撑开过分沉重的眼帘,下一瞬,习武之人惯有的警觉便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索怀中的短刃。 还好…… 他轻舒一口气,稍稍镇定下来,才举目四顾,细细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光线昏暗的房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古朴却不失雅致的陈设。窗前的纸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屋内唯一的光源,只有桌上静静燃烧着的半根蜡烛。 以及……被贴心地放在手边,此刻正反射着冷冷寒光的,自己的爱剑“逆霜”。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细心妥帖地上药包扎,夜行衣内的暗袋却没有丝毫被翻动的痕迹,男人心绪复杂地轻轻抚摸着逆霜,无声地叹了口气。 目前来看,将他带到此处的人似乎并无恶意,对他身上所携之物业无甚觊觎之心,不过也不排除…… 下一瞬,凌厉的目光满怀戒备地扫向紧闭的雕花木门。 细微的响动由远及近,终于“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而内轻轻推开,白衣胜雪的俊雅青年微微垂首,提起衣裾跨过门槛。柔软的黑发随着动作垂落脸侧,更衬得他肌肤明净如玉,动人得不太真实。月光轻轻划过他的右肩,在石板上洒落一地碎银。 一手紧紧攥着怀中利刃的男人愣了愣——饶是他阅人无数,且此刻生死未卜,还是不得不惊艳于面前这人清丽出尘的面容。 即使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站在面前这个恍然间似乎带来满室清辉青年面前,只怕也要自惭形秽吧…… 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失神,青年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顿了顿才温声开口:“这么快就醒了?怎么样,你还有哪里不适吗?” 嗓音清越得如同初春最纯净的雪水酿就的新酒,竟让男人瞬间有了微醉的感觉,只得勉强定了定神,斟酌着解释起来:“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已无大碍。实不相瞒,我不过初涉江湖,不识人心险恶,路遇恶徒劫财,仰仗一身微薄武艺勉力脱身,却是身负重伤,”说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身前的白衣青年,对方一脸认真的样子安静地听着他胡编乱造,没有半点怀疑的神色,于是放下了一半的心继续打探道,“只是说来惭愧,当时匆忙奔逃,几乎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竟擅闯贵地,心思却始终一片混沌。此乃何处,不知兄台可否告知一二?” 青年擎了烛台,走床边的圆凳旁坐下,声音静静地滑过如水夜色,温润而动人:“少侠不必拘礼,我如何担当得起‘兄台’二字,在下慕容倾……”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措辞,而后望向男人,微微一笑,“倾慕的倾,少侠不介意的话,唤我慕容便好。而你现在所躺的地方,便是江南慕容家的客房。” 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眼神……男人不合时宜地沉醉在青年明澈如夜色的眼波中,下一刻,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对方话语中蕴涵的信息。 ……慕容? “一笔千金”慕容逸,武艺高强兼之为人宽厚忠义,四十年前一支凌云笔名震江湖,召各路英雄共聚一堂,耗时半月为黑白两道划下界线,由此迄今江湖再无两派火拼所致伤亡惨重之役,江南慕容家也自此获得了屹立于黑白两道间的超然地位。 慕容逸本人虽婉言推拒了盟主之位,但其声望之高,简直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中原武林最矢志同心繁荣昌盛的十年,可以说是由慕容逸一手开创的。 然而,这样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却在众人不察间无声无息地销声匿迹了。待到武林名贤又一次把盏齐聚共襄盛举之际,才有人愕然惊觉,在座诸位竟无一人能够联系上慕容逸。那位昔日的“凌云笔”和他身后的慕容家,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粉尘般消散在风里。 有人猜测他威望过炽惊扰天听,被大内高手秘密处死;有人传言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已潜心修行云游四海;还有人声称他是被宵小之辈阴谋秘害,誓要找出凶手为其报仇雪恨……江湖满是关于他的传说,但是就连最严谨的追踪者和最灵通的探听家,都从未真正查探到他的踪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打量了青年几眼。 如此风华绝代的倾城之姿,怕是任何人都忍不住为之倾倒吧。 慕容倾…… 果真名如其人。 只是,可惜了。 “原来是江南慕容家,失敬。”男人一边想着,心思流转间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于是低咳一声试图支撑着坐起身来,却是伤重未愈般虚弱地软倒下去。 慕容倾连忙上前搀了他一把,拿起枕头垫在他身后,然后贴心地递过一杯温水,关切道:“少侠可还好?” “多谢慕容了,”男子苦笑着接过水杯,却是迟疑地拿在手中久久没有动作,似是犹豫良久后才抬起头,一脸为难地开口,“在下有一个不请之请,不知慕容可愿一听?” 慕容倾怔了怔,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下不断从男人身上滑下的背角,随即恢复了一贯温和的微笑,轻声道:“少侠但说无妨。” 他却没想到,这话一出口,方才还靠着枕头奄奄一息状的男人便挣扎着从床上蹭了下来,以他完全来不及阻止速度的双膝跪地抱拳相请道:“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改日定当倾力以报。只是可笑我空有一腔抱负,却未及施展便已遭横祸,偏生此刻竟连半点还击之力亦无……在下不才,落入走投无路之地。素问凌云笔急公好义宽和仁厚,江南慕容家超然武林无人敢犯,历经数十年威名不改。只得斗胆求贵地暂且收容,待到伤愈后再作辞行。” 他这一大礼行得太重也太过突然,语气与神情也过分肃穆沉痛,慕容倾大惊之下立起身来后退半步,踟蹰片刻后却是满脸为难地蹙起了眉:“少侠身上有伤,快请起来说话。说实话,于情于理,慕容家对此事都不应袖手旁观,只是不巧家主外出云游老宅无人坐镇,按规矩我无权留宿外人。但……” 他抿着唇,提着油灯的纤长五指紧了紧,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在下一日冠慕容二字为姓,便一日不敢忘‘施善怀忠,除恶务尽’八字祖训。为求自保偏安一隅,袖手江湖甚至对不平之事噤若寒蝉,岂乃丈夫本色?少侠既因巧合踏入此地,何尝不是一种机缘。若是不嫌寒舍鄙陋,便请在此暂歇吧。不过家规森严,以在下的身份,如此行事已是逾矩,故最多只能留少侠暂住一月,还望见谅。” 他这番话全是弯弯绕绕,偏生语含无奈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倒是带着对方的心情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柳暗花明。待到终于听得他松口应承,兀自逞强地跪在地上的男子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全身大小伤口都在叫嚣着隐隐作痛,连起身都觉得困难,眼前一黑几乎就要一头栽倒下去。 幸而慕容倾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妥,及时弯下腰来搀住他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坐回床边,一边抖开因为方才的动作乱成一团的薄被覆在他的身上。不想一直安静到虚弱的地步的男人此刻突然有些无礼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反先前沉郁愤懑的表现,露出一个爽朗灿烂此刻却非常不合时宜的笑容:“在下萧纵,慕容唤我阿萧便好,少侠少侠地叫着难免生疏。慕容是在何处发现我的?那帮歹徒一路追行手段狠辣,竟没能伤得你半分么?咦,莫非慕容你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不成?如此待我伤好后定要讨教一二才是……” 这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对方脚步虚浮并无半点武学根基,耳聪目明者一听便知,又哪里可能是什么武功绝世的境外高人。好在慕容倾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川剧变脸般的绝技,神情间也无半点不愉之色,而是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他说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后,才轻轻拿开一直抓着自己的手放在锦被上,提起烛台后退几步,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唇角的笑意依旧温和而浅淡:“萧兄说笑了,慕容不过一介书生,多方巧合之下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至于其中种种因缘,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大概当真如萧兄所言是慕容家威名尚在、历代家主魂灵庇护之故吧。倒是你伤重未愈,还是静养为上,在下便先行辞去了。温水已备好在榻边桌上,若是还有什么需求,扯动床边细线悬挂的铃铛便是。” 萧纵顺着慕容倾的视线一路看去,精致纤巧的银铃顺着他的动作产生轻微的晃动,边边角角间细碎的纹路华丽而繁复。他回顾了一遍对方所说的话,突然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阿萧’。” 慕容倾一哂,直接忽视他的胡搅蛮缠,想起什么般继续温声叮嘱道:“每日三餐自会送到房中,热水和换洗衣物我也会差人备好。府上只有些清汤寡水,还请萧兄不要嫌弃。待到你身体情况稍微好转后,在屋子里翻翻书或是在庭院中练练剑,都可以打发时间。但若是想到院子之外走走,还是寻个时间邀我同游吧。毕竟慕容世家建宅以来已有百年,其中回廊九曲机关百出,就连我也不敢说完全掌握。你有伤在身,若再不深落入险境,那倒是我的过错了。” 待到最后一个字不惊起半点尘埃地轻轻坠地,他已经退到了门槛处,施然回身向着半躺在床上的男人微微一礼,然后缓缓拉上巨大的雕花木门,将漫天清辉月色隔绝在瞬间翻涌而上的黑暗里。 2、 萧纵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那日地慕容倾应允在此地安顿养伤之后,他就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逍遥日子,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懒洋洋起来。既饱且暖,浩浩荡荡的追杀者又像全部被一夜东风刮走般消失了踪迹,萧纵乐得自在之余,心思也不免活泛起来。 他本就是久经人事的花间高手,第一次见到慕容倾时已经蠢蠢欲动,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哭喊美人求勾搭。可恨当时一身是伤有心无力,对方温和有礼的浅笑间又鲜明地带着几分疏离,他也只能暂时按捺了歪心思,揩了几把油做罢,心里感慨倾世之颜果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高岭之花一向难以亲近,多少也在萧纵意料之中,所以他虽然暗暗不满,却到也不觉得如何失望。但、是,有谁可以告诉他,躺在这张床上整整两天,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哪怕只有一个侍从和婢女? 卖相上佳的菜肴每天神秘地出现在桌子上,热水纱布和换洗衣物也在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准备周全。就算自己为了保证休息尽快痊愈,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过去的,但警觉性可没有片刻降低。能够每次都在不惊扰自己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切……莫非这藏龙卧虎的慕容家老宅中,真有这样一个来去无声的轻功高手不成? 不是没试过撑着已经开始打架的眼皮,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却总在突如其来席卷而上的倦意中沉沉睡去。等到再一次在诱人的饭菜香气中悠悠转醒,萧纵知道,自己大概是没有机会破解这个令人困扰的谜题了。 自他踏入江湖以来,就再也没有如此好梦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身后还潜伏着一众时刻虎视眈眈的追杀者的自己,能有什么完全放松惬意享受的心情。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这间终日萦绕在昏暗之间的雅致厢房,或者房间之外可能存在的某个窥伺者,有什么怪异之处。 穷极无聊后他终于试着拉动了床头的铃铛,没想到闻声赶来的却是已然换上一身淡青长衫的慕容倾。身着青襟的对方虽然不如白衣翩然时那般风华无双俊逸出尘,却自有一番让人眼前一亮洗练清朗。细细查看发现他并无大碍后,慕容倾也没有跟他计较没事找事乱拽铃铛的事情,反而办过凳子坐到床边,好脾气地关心起他的恢复情况。 珠玉在侧,萧纵却没有半分自惭形秽的意思,倒是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兴奋地拉着对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像是突然碰翻了满水的巨桶,继续了两天的废话哗啦啦一泻千里,大有就此将对方淹死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话语中之势。 奇怪的是,慕容倾似乎颇有空闲,不仅没有出言打断他大部分时间都毫无意义的唠叨,还时不时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提出问题,以便他拓展开来没有重点地继续说下去。 萧纵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遇到肯如此耐心地坐下来认认真真听他说话的人了,何况还是个让人一见倾心的大美人,当即大喜过望,有流离数年踏破铁鞋终得一知己之感,执起对方的手就想这样畅谈到地老天荒。所幸他毕竟没有完全恢复,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阵自己也觉得又累又渴,目光却还恋恋不舍地糊在对方身上,就凭着记忆伸手摸索应该放在床边的茶杯。 慕容倾弯了弯嘴角,难得露出一个看起来十分欣悦的神情,贴心地拿过杯子塞进他的手里,在他忙不迭地喝水的间隙带着几分笑意开口道:“让萧兄烦闷至此,倒是是我的不对了。日后若有空暇,自会常来与萧兄交流。” 眼见勾搭大计有所进展,萧纵心头自然万分雀跃,激动之下居然还呛了口水,惹得慕容倾一脸无奈地帮他有时擦水又是拍背。 虽然美人从旁服侍的确艳福不浅,但萧纵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疑惑,试探着询问对方为何会出现看不见一个下人的古怪状况。 “哦,这很正常,”慕容倾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淡淡的表情,似乎方才昙花一现的明亮笑意只是一场迷人虚渺的幻境,“家规有言,无特殊原因,下仆不得与主人或贵客有私下交流,就连平日起居之处也有明细划分。过几天我陪你去院子外面走走,自然有机会见到他们。”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诡异的家规。 虽然心里严重怀疑对方是在信口开河地敷衍他,但萧纵还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一边一脸殷切地关心道:“我与阿倾明明只是初识,却真正是一与见面,便成神交。羁旅孤寂,阿倾明日何时再来与我把手相谈?” 既然已经失去了随便找个顺眼对象春风一度的希望,萧纵自然要牢牢抓住慕容倾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不能真的对对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一起聊聊天解解闷也好。要知道,把他这种难以自控的话唠独自一人扔在房间里两天,简直比上刑还要难受,这种慢火炖青蛙的煎熬滋味,他可不想再体验一遍了。 慕容倾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已经开始胡来的称呼,十分认真地应允了明日的探望,在告别之前还突兀地问起萧纵是否擅长棋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更是看起来有些高兴地提出手谈对局的邀约。他言谈间一派温柔可亲,就连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灿烂起来,几次把萧纵看呆过去,眼前一阵眩晕,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今夕何夕。 等到他微微颔首为礼欠身退出,轻轻阖上大门默然辞去后,萧纵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下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我怎么觉得……阿倾像是有些喜欢我的样子?” 3、 自那日还算融洽的交谈后,慕容倾前来探访的次数便逐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在床边一坐便是一个下午,依然是那副怎样离谱的事情都一脸认真地边听边点头的样子,往来间从容淡然不见半点匆忙痕迹,常让萧纵怀疑他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呆在这间带着些腐朽气息的老宅里无聊得可以。 想归想,萧纵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冠慕容以为姓,依江南而立家,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清秀温良,骨子里也绝不是可随意任人揉捏欺凌之辈。 但是这样一来,慕容倾的身份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就这几日来的观察与对话间透露的信息来看,能够如此顺利地安排自己住下,对方多多少少也是慕容家小有实权的人物。可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这样清闲,一天到晚来探望自己这个还算不上特别熟悉的客人? 虽然口口声声拉着对方连声唤“知己”,可萧纵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这位慕容家的少爷看着总是一副笑模样,眼角眉梢的疏离却如何也掩饰不去……又或许是根本就懒得掩饰,哪有可能见了他几面说了几句话——还常常是在他伤重不支一脸虚弱的情况下——就这样对他好感顿生? 莫非,他知道…… 萧纵微微眯起眼,思维的流水在经过某个节点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然后立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迅疾地向前涌流。 虽然我知道我的确英俊潇洒无人能敌没错啦……他天马行空地想着,不知不觉把自己绕了进去,却还在试图找出一个更加合理的推论。他一向有着过分旺盛的探索欲望,碰到解不开的难题总觉得如鲠在喉,非要寻出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来才肯罢休。 “萧兄……萧兄?” 被清越的嗓音唤回早已飘游天外的神智,萧纵愣愣地盯着坐在对面眉头微蹙的蓝衣青年看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刚才一边出神一边持着黑子轻轻叩击棋盘边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是热衷于换各种不同颜色的常服,这件水蓝色的春衫简单素净,套在身上颇显沉稳淡然,倒也十分好看。 只是不知道……若是一件一件剥去他的衣裳,蛮不讲理地迫近将他狠狠压倒在床铺上,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上用力吸允出淡红的痕迹,看着那张似乎永远那样温和安静的面容染上羞耻与慌张,逼着他用冰雪般的嗓音沙哑地呜咽出满带呻吟的哭腔,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萧兄?” 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再次走神,胡思乱想的对象还是正襟危坐在自己对面、此刻正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的青年,萧纵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放在两人中间的白玉棋盘,随便找个位置就把黑子落了下去。 趁着慕容倾微微低头思索,露出颈侧修长优美线条的间隙,萧纵终于忍不住直接开口道:“或许这样问有些冒昧,但是我真的想多了解一下阿倾……阿倾到底是慕容家的的什么人呢?我借住此地这么多天,还是觉阿倾你神秘得不得了,可以告诉我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无比期待的目光凝视对面沉思的青年。慕容倾执子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笑意不知不觉冷淡了几分,上扬的唇角甚至极为罕见地带出几分讥讽的意味。 “我与慕容家主同辈论交,仅此而已。另外,有些事情既然已知冒昧,便不要多问了吧。”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仍停留在唇齿间,剔透的白子已经无声地落下,轻描淡写地封杀了黑棋的所有退路。 这几天来无论有多胡言乱语都没被斥责过,却因为随意出口的一句话莫名其妙地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萧纵心中暗暗叫屈,怪罪自己太过鲁莽。 眼见青年现下虽然还挂着浅浅笑意,眸光深处却已现出了几分不愉,他连忙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观鼻口观地心挺直了腰背,甚至还乖乖把双手放回到膝盖上,装起了书院中惹恼了先生后虚心受教甘愿领罚的童生,满脸诚恳却也是坦坦荡荡地认错道:“抱歉,阿倾,是我不对,原谅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一向比较蠢,就连下棋也从来没有赢过你,而且大多数时候都管不住自己的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非常让人讨厌。我这么笨,如果连你也嫌弃我的话,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习惯性地跑题,脸上渐渐露出委屈的神色,双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越过棋盘轻轻握住了青年的手腕,“阿倾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要跟我计较了吧?我这样喜欢阿倾,阿倾也喜欢喜欢我呗!” 慕容倾有些愕然,许是没想到世间竟还有这等没脸没皮之人。不过被萧纵胡搅蛮缠这一通,他眼底的冷意倒是慢慢退去,只是轻轻巧巧地抽出被男人握住的手腕,淡淡道:“萧兄说笑了,若论起巧言善辩的能力,这栋宅子里可没人比得上你。今日这局便到此为止吧,慕容先行告退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便欲转身离开,萧纵担心他还在气恼,此后几日都无声无息地避开自己,匆忙间来不及过多思考便在他身后胡乱嚷嚷道:“阿倾棋艺精湛,简直让我受益良多,恨不得就此拜入门下。明日若不依约来指点一二,我可真要伤心欲绝了!” 慕容倾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萧纵感觉他似乎是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角,随后轻轻应了声好。 4、 慕容府不愧为百年世家,即使是对待他这个不速之客,名贵药材流水般一批批送来用着也毫不心疼,有时奢侈浪费的程度连萧纵也不由为之咋舌。自从一次无意间从慕容倾处得知自己每日饮用服食的汤水药丸中竟有传说中唐门秘制万金难求的秘药晴雪丹后,他每次喝药都肉疼得可以,也在不敢唧唧歪歪不要脸地叫苦连天求安慰,只恨不得把碗底的药渣都给舔个干干净净。 但也多亏如此,不过数日时间,他身上几可致命的累累伤痕便以接近奇迹的速度接近痊愈,最近虽然还是握不稳剑,简单地下床走动却是已经没问题了,甚至可以时不时在不大不小的庭院里晒晒太阳散散步,做一些他自认为“有助于恢复”的事情——比如说,查探屋里屋外可能存在的密道机关。 就算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转,他依然是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灿烂得像日中的正阳、有着永不消退的热情的萧纵。 只是如此这般自娱自乐了几日后,再多的乐趣也被逐渐消耗殆尽了。慕容倾虽然常来探望,却到底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排遣烦闷,如此一来,萧纵难免又开始百无聊赖。 为了消磨大把空暇的时光,也因着心头那几份难解的疑惑,他寻了个天色晴朗的日子,斜靠在庭院中微凉的石凳上,边眯着眼晒太阳便重新梳理分析起这些日子遇到的令人感觉怪异难言的几件事情来。 第一,关于为何见不到一个下人的问题,他其实不大相信慕容倾的解释——在他看来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大可能相信。 就算家规的确如此荒谬,可要求执行命令的下人各个都具备绕过主人和住客耳目、悄无声息地进行服侍的身手与能力,未免也太过强人所难且不可思议。更别提他这几日细细查探了屋内外的每个角落后,没有发现半点机关存在的痕迹。他从师学艺闯荡江湖这些年,在这方面从未失察过,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一定自信的,那这些天来热水与饭菜出现的方式,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退一步来讲,但是下人如此奇怪也罢,可就连本应为自己诊治的大夫也从没现出过踪迹,那是谁判断的伤势,又是谁写出的方子? 实际上,从他开始到慕容家寄居养伤到现在,真正见过的只有慕容倾一个人。 莫非,这不是真正的慕容家?白衣胜雪衣袂翩翩的青年,其实是袖藏寒刃心怀不轨的恶徒? 萧纵摇摇头,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慕容倾的确没有半点功夫底子,被自己几次有意无意扣住脉门时也无警惕戒备之色,明显不是江湖中人。就他和自己这几天相处时的表现来看,他虽然偶尔沉默着现出几分疏离的神色,但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个温和又体贴的人。 这样一个人,萧纵不相信他会有什么藏于暗处的密谋,真正对自己有所不利。 到这个地步了还这样感情用事,我真是有些佩服自己。 萧纵默默地想着,突然发现思绪又开始偏离原来的内容,连忙努力提醒自己回到正题。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阿倾又在隐瞒些什么? 用这样一个显而易见极易被拆穿的谎言来搪塞自己,可见他想掩盖的东西并不十分重要……又或许他根本已经懒得掩饰,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能说出口。 不能说出口…… 莫非,这整座老宅中,真正的活人,其实只有慕容倾一个? 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荒唐又恐怖的想法惊了一惊,细细想去竟是越发毛骨悚然,萧纵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晃飞那堆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然而思维却不受控制地沿着刚才的辙迹兀自发散开来。 灯火摇曳的昏暗老屋,不断向前延伸的寂静长廊,独自站在庭院中手擎烛台永不回头的背影,长长的黑发向下垂至惨白的衣摆,他缓缓转过脸,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 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萧纵才发现,阳光灿烂的晴热天气,自己竟然因为这种不切实际的怪异幻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便想抓过某个人张嘴将刚才想到的所有统统向他倾诉,却发现此刻最想见到的人不在眼前——就算真的在,也不可能将这种事情说给他听,只得有些丧气地扁了扁嘴,决定暂且跳过这个问题。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啊?别说慕容倾没可能自己打理偌大的宅子还如此清闲,就是那香气四溢的饭菜、热气腾腾的水桶,干净到纤尘不染的房间,也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工作吧! ……所以刚才种种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的想象罢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对吧?哈! 淡金色的光线从云层的间隙泄露下来,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幻境的长夜中被带出的无边阴寒和刻骨孤凉似乎被渐渐消散,自我开解成功萧纵终于缓过劲来,换了个姿势靠着凳子旁边的石柱,开始继续思索第二个问题。 人若是无聊到了一定地步,的确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第二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在他几近走火入魔地努力为解决第一个问题查探线索时发现的。 扫荡了几圈屋子却始终一无所获后,他开始留心上了每日依时送来的、盛着色泽动人饭菜的白瓷碗碟,试图从其中找出什么玄机,可惜除了盯得自己头晕目眩眼前发白外,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 正当他打算放弃这种自虐般的行为时,却意外地注意到了一处不知道是否能够称之为线索的细节。 府里厨子的手艺看起来十分精湛,也颇为注重菜式的创新,起码每餐都不落重样,滋味也的确非常鲜美。但是当他一天到晚盯着饭碗出神时,却偶尔也会觉得,这些天的饭菜里,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熟悉感? 明明每一餐都各有风味,为什么还是会带来这样的感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这灵光一闪且稍纵即逝、甚至很可能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发呆太久而产生的错觉,但找到了新的分析对象的萧纵,还是兴致勃勃同时也更为谨慎地观察起了第二天的饭菜,也由此一步一步地,逐渐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没错了,虽然餐餐都花样翻新不会给人半分单调乏味之感,但是仔细观察后便会发现,那一碟碟光鲜亮丽诱得人食指大动的佳肴,实际上是由同样的菜色烹就的。 这个结论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一贯胡来如萧纵,也不得不用了几天时间才敢初步确认。 刚刚发现这件事时,他不能说是不惊讶的。慕容氏偌大家族,若每天采买的肉菜竟来来去去都是同样几种,就算厨子真如易牙再世手艺精绝,长期在府中饮食起居的众多家眷也早该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才是,哪里还可能如此平静地生活。 再者说,就算慕容府家规森严,真真有诸如“每日必须买回同样的菜”的荒唐规矩,也断没有在他这个勉强称得上是客人的外来者面前做出这种事的可能。百年世家,最看重的不过一张脸面,而日日为暂住者送上一样的饭菜,难免有侮辱戏弄之意,从慕容逸在江湖上的风范做派来看,此等自降身价的小人行径,慕容家必然不屑为之。 但若非如此,那色香味俱全齐齐整整地摆满了一桌、却已经逐渐开始让人吃得有些腻烦的饭菜,又代表了什么? ……又或许,不是厨子不愿换几样菜色、做出更为丰盛的餐点,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实际上并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煞费苦心地变换菜式的搭配,努力在日复一日送来的枯燥无比的原材料中觅出些许新意? 可是堂堂大家的厨子,又怎么会沦落到无菜下锅的地步?慕容府财力丰厚,百年灵药都能流水般用在外人身上,又那里可能连区区几样家常小菜也买不起? 不过还有一个可能:慕容逸能够从江湖上抽身云游这么多年却从未被找到过丝毫踪迹,大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小镇所处的位置是在太过偏远,一般游客尚且不愿踏足,就连寻常菜贩也绕路而行,柴米油盐等日常用品的采买自然极不方便,生肉菜叶等不易保存的食材更不用提。管家大概在相熟的商人处压了定金,约定时限,由掌柜派出的伙计专门抽出时间将物资运送到附近。 这个推论倒是有一定道理,只是这样一来,自己莫不是还有一段时间都要吃由同样的菜色做成的“美味” 萧纵越想越惊悚,只觉得这个可能性比刚刚出神间落入的恐怖环境还要可怕,当即决定下回见到慕容倾时,绝对要好好确认一下自己的设想是否正确。如果自己的猜测不幸成真的话,还要赶紧问问他卖菜的商人下一次来访是什么时候才好。 粗粗梳理了一下前两个问题,萧纵已经开始觉得大腿有些酸麻了,只得一边感慨着自己抱伤残之躯还要进行种种推理实在身心俱疲,一边不得不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在院子里小圈地踱起了步,没有半点要反省是谁没事找事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自觉。 薄薄的浅灰色云朵纱帘般轻轻地罩住了太阳,收敛起正午闪耀到眩目的光辉,整片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但还有几缕微弱的金色穿透而出,柔和地扑散在石板路上。清风扬过,略略驱散了庭院中让人烦燥的闷热,萧纵定了定神,开始分析起下一个让他有些疑惑的地方。 自己上回冲动之下问出的问题,慕容倾其实没有正面回答,但 他那句不咸不淡的“我与慕容家主同辈论交”,虽然不足以解决萧纵对他身份的疑惑,却无意间也透露出了一些值得细思的有用信息。 按相貌身段来看,慕容倾最大也不过弱冠之年,即使他言行气度的确已有几分持重之风,手谈间的耐心沉稳也让萧纵自叹不如,然而萧纵还是信心满满地认为,凭自己阅人无数的“丰富经验”,判断失误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慕容倾不过双十年纪,而身为家主的慕容逸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结交四方豪雄却已是数十年前之事。这样来看,慕容倾那句话就能够解读成不止一次意思——其一,慕容逸与慕容倾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但是这样一来,许多细节便无法自圆其说:慕容倾自称“慕容家之人”,明显应与慕容逸有血缘关系,在规矩繁多的世家中,又怎么可能跨越长幼尊卑之序,与对方成为平辈相交? 暂且排除这种情况后,萧纵在院子里冥思苦想地绕了几圈,突然福至心灵,又跳出另外一种乍看匪夷所思、认真考虑后却觉得颇有道理的想法:回顾这几日与慕容倾的交谈,他在需要提到“家主”的地方一向只用代称,从未直呼过慕容逸之名。 萧纵一开始不以为意,认为这不过是个礼节性的敬称,但是现在看来,是不是能够认为——慕容世家也早已改朝换代,所谓的“慕容家主”也不再是慕容逸。毕竟慕容逸风华最盛的时代已经过去,英雄暮年总是无限唏嘘……又或者他其实已经在曾经见证过他巅峰时期的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溘然长逝。总之,在这之前,大概他已经看出了百年世家的日渐陈腐,认为新上位的统帅者需要带来锐意进取的凌厉气势,拔剑出鞘重振慕容氏雄风,所以会将家主大任传给一个年轻人估计也并不奇怪。如此,慕容倾会和他口中的“家主”平辈论交,自然也就成为了可能。 年轻的家主纵然是英才出少年,江湖经验也难免不足,所以慕容倾以“云游”为托辞,掩饰新一任家主进入武林接受历练的事实。在萧纵看来倒也不并奇怪。毕竟新旧交替,正是敏感时期,若不是有慕容逸残存的几分威名,让心怀叵测的不轨之徒趁虚而入可就大事不妙。 这么说,阿倾大概也把我当坏人来防范了……萧纵被自己乱猜出的所谓结论弄得有些委屈,转念间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论的确与现实十分契合,不由又开始沾沾自喜起来,认为自己实在是块蒙尘的美玉,不世出的天才。 虽然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多,但我一定可以让阿倾放下心防慢慢对我吐露心声的!我觉得他现在已经越来越喜欢对着我笑了—— “嗷!” 他神气活现地一挥手,准备继续发表豪情壮志的战前动员,得意过头的结果就是目光直接忽略了地上凸起的石块兴奋地冲向天际,他整个人也兴冲冲地一跤狠狠绊倒在面前那人银纹暗绣的衣裾下。 “萧兄不必行此大礼。”柔和的嗓音带着几分强忍的笑意从上方缓缓传来,萧纵狼狈地抬起头,白衣胜雪的青年嘴角微扬,弯下腰向他伸出了手。 5、 “……所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倒霉,旧伤未愈再添新伤,阿倾可要叫厨房好好慰劳我一顿才好。” 慕容倾一边忍笑,一边架着一瘸一拐的萧纵慢慢走回里屋。对方不愧是身残志坚的金牌话唠,即使因为崴了脚整个人都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也依然天南地北的侃个没完,不肯有片刻消停。 慕容倾倒也没有怎样嘲笑他,只是小心地将他安置在凳子上,跨出门去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弄什么,随后回到屋内掀起衣角,半跪在他身前,低着头处理着刚刚准备的东西,一边接着他的话温温淡淡地问道:“萧兄还想尝些什么?若是府上所有,自当拿出来倾力相待。” “诶?”萧纵愣了愣,一时间没猜到对方摆出这幅架势是打算做些什么,干脆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阿倾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抱怨你家的饭菜不够丰盛的意思,只是我生于北方亦长于北方,对江南一带的精致点心慕名已久,虽然直接开口相求有些无礼,但我实在忍不住……阿倾?!” 就在他滔滔不绝的间隙,慕容倾依旧神色淡然地托起他刚刚崴了的那条腿,毫不避讳地轻轻为他褪去了鞋袜,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势来,随后还拿过一旁不知何时已在冷水里浸湿的布帕,绞干后敷上他的脚踝。 “阿倾你别这样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情呢哎呀快停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他的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太过干脆利落,饶是萧纵也不免被惊吓得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语速当即飙升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地步,甚至难得不安地想要立刻从对方眼前逃走——其实在慕容倾看来他只不过是局促地在凳子上向后挪了挪身子罢了。 “别乱动,”虽然他的动作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瞪大眼睛一脸为难的模样也十分新奇,慕容倾还是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语气里也不由带上了几分严肃的味道:“萧兄看起来可摔得不轻,不想明天走不了路的话,还是注意修养为好。再说这个时辰下人都在自己的居所用膳,我其实也稍通医理,这种程度的小伤还是料理的来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我愁的不是这个好吗,另外像你这种世家子弟不是一般都该自矜身价才对吗,你又不是医者父母心,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亲手为伤者冷敷的?还好你今日遇见的是我,要是换了哪个登徒子,不趁机占几分便宜才怪……萧纵默默腹诽着对方不同寻常的行为模式,一边为自己在美人面前所剩不多的英明神武的形象哀叹,却失忆般忘了自己某些时候做的事情无耻程度其实跟所谓的登徒子不相上下。 虽然这样想着,但慕容倾言语中隐含的几分警告意味还是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起码萧纵终于收敛了一些不再乱动,安安定定保持着这个姿势乖乖坐在凳子上,自暴自弃般任慕容倾来来去去地给他换上新的湿帕冷敷,最后干脆盯着那个随着对方微微低头而不断晃动的发旋发起了呆。 阿倾只有一个发旋呢…… 长长的黑发随着青年的动作垂坠而下,带着绸缎般的光泽扑散在莹白如水的衣摆上。 萧纵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地小声开口道:“阿倾……” “嗯?”修长秀气的十指轻轻搭在粗糙的布料上,带来一种奇妙的违和感。慕容倾依旧低着头没有暂停手上的工作,只是模糊地发出一声代表询问的回应。 “……衣服,衣服拖在地上了。” 慕容倾的动作顿了顿,回过头去查看自己的衣摆,墨色般的长发流水般从肩头倾泻而下,显露出光洁颈侧优美的线条。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就像一道月光…… 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飘过莫名其妙的比喻,萧纵盯着对方的侧影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谁料猝不及防间慕容倾突然转过头来,直接撞上了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也许是已经对他时不时的犯蠢行为感到麻木,慕容倾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移开眼,换了条重新浸过冷水的布帕,绕着他的足踝裹了一圈随后轻轻巧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随后站直了身子,将还歪在椅子上发呆的萧纵扶到来走到床边,让他靠着枕头坐着,一边还负责任地叮嘱道,“明天若是没有继续肿起来,再热敷一阵子大概就可以正常的走动了。萧兄这几日可不要过多动作,若觉烦闷无聊找不到其它的消遣,也可以拉动铃铛,慕容自会前来探访。”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停,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望向萧纵:“只是可惜了,我本来看着萧兄这几日伤势大有好转,正打算邀你一同到院子外面转转呢。慕容府这些年虽冷清了些,有几处景致风光倒也还是值得一看的。何况让萧兄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久,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一直想陪你散散心作为赔礼。不过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怕是要延后几日了。” 萧纵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好一阵子才勉强顺了过来,却还仿佛看到自作孽不可活六个大字在眼前不停跳动。慕容倾站在一旁抿着唇,强作出一脸同情状看着他,微弯的漂亮眼睛里却大大方方地泄露出满盛的明亮笑意。 他不笑不语时周身冷淡梳理,却已是无情也动人;这下发自内心的灿颜相向,月色般的眼波中流光溢彩,灼灼其华简直令人一望生醉。 萧纵仓促地错开视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在心上人面前脸上发烫,不由含糊地低声骂了一句没出息,一边却认命般暗暗感叹:多少人为求美人一粲,权势千金尚不顾惜,宏图霸业转手轻弃,自己只不过被这样温柔地调侃了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说起来,阿倾的眸子原本就细长柔润,笑起来时更是眼尾弯弯眼角泛红,生来便是容易招桃花的相貌…… 萧纵又开始自顾自地想得出了神,他不知道,此刻只在自己记忆中留下短暂记忆的一句笑言,竟成为日后必应的劫数,一语成谶。 6、 不长不短的一觉转醒,正午炎炎的日光在屋子里留下的暖意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薄薄的锦被覆在身上的感觉凉凉的十分舒服,反正此刻房里有没有第二个人,萧纵正好又倦怠到不想起身,干脆裹着它在软绵绵的榻上来来回回地滚了几圈。 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圆桌上的阴影处模模糊糊似乎出现了几件样式小巧的东西,萧纵停下动作,懒洋洋地直起身来张望了一下,发现原来是两三碟虽然略显素净却也秀气可爱的小点心。 他的眼力极好,几乎能看到三三两两摇摇晃晃地堆叠在一起的豆腐塔上白瓷般细腻的光泽,水嫩嫩的豆腐块颤巍巍地互相支撑着,像是在担心着下一刻成为他人腹中美食的命运,看起来倒的确诱得人食指大动。后面那一碟却正好被完全笼罩在胖胖的豆腐塔压下的阴影中,任萧纵怎样伸长脖子,还是只能看见热腾腾的淡淡白雾,似乎还能闻到随雾气飘散而来的鲜香滋味,简直让人心头痒痒。 没想到阿倾还真记得这件事啊……萧纵小小的感慨了一下,随即兴致勃勃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单脚跳到了桌子旁边——幸好他还没忘记此刻自己还是伤残病患——随手扯过一张木椅坐了下去,迫不及待地继续欣赏起方才没能看清楚的另外两碟点心。 被香喷喷的热气萦绕的那件,是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蛋卷,瓷白的碟子四周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撒上了几点嫩绿晶翠的葱花,粗粗看去便是一副色泽鲜明香气四溢的动人画卷,差点让萧纵没敢提箸夹走“画纸中”工笔细绘精心上色的对象,破坏这整体的美感。 与各有千秋却同样引人注目的前两者相比,第三个碟子里的东西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唤作“东西”,是因为萧纵也不知道那一堆看起来黏黏腻腻的白色团子到底应该怎样称呼。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从卖相中等的开始尝试,以免对接下来要下筷的糕点感到过分失望,又或者一开始就失去了继续品味下去的心情。 右手的伤渐渐恢复得差不多了,起码现在已经能够稳稳地夹起两块莹白可爱的豆腐、又不至于用力过度糟蹋了美食。萧纵满怀期待地将夹起的豆腐块放进嘴里,微凉却滑爽的口感缓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轻轻咬破点心有些柔韧的外部,温热的肉香瞬间翻涌而出,以不容置疑的美味肆意地占据了五感。萧纵感觉自己几乎连呼吸的本能都要忘记了,一心只想细细品味此刻交缠在唇舌间的动人滋味。 维持着呆滞的表情嚼完了刚刚夹了小半块的豆腐塔,萧纵突然有一种此生无憾可以就此撒手红尘的巨大满足感,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开始尝试下一样点心。 清淡的茶香略微冲淡了豆腐塔甜而不腻的温凉口感。精致的银筷随即轻轻夹起金黄的鸡蛋卷,松软的表皮瞬间被压出两道浅浅的凹痕。迟疑地咬下糕点的一角,由酥及脆的感觉妙不可言,让萧纵不由惬意地眯起了眼。 终于,舌尖触及到蛋卷最中心的部分,鲜香满溢的温热汁水喷泄而出,口感柔和的淡淡咸味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口腔。萧纵愣了愣,筷子平举在半空中给好一会儿不记得放下来,恋恋不舍地回味了许久依然停留在唇齿间的动人滋味,才恍然般发现手边还有一样看起来奇形怪状的点心没有品尝。 这个乱成一团看起来黏黏腻腻的造型,吃起来的确很考验人的胆量。还好,前面两样点心的出彩程度极大地确立了萧纵对府中厨子手艺的信心,这时便一边宽慰着自己“食不可貌相”,一边还是有些戒备地用筷子从五彩斑斓的点心上切下小小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含入口中。 这个味道,怎么说呢……萧纵眨了眨眼,一股不知来处的熟悉感莫名地蔓延开来。他缓缓地尝试着嚼了几下口中见所未见的奇怪糕点,软糯的外表下意外地带出了几分果蔬的清甜,倒也是让人会心一笑的别出心裁,不像看起来那样可怕。只是这最后一样虽然并非让人倒胃口的难以下咽之物,却到底不如前两件形味兼备令人眼前一亮的出彩。 莫非厨子的技术突然间退步了不成?或者是换了一个做糕点的师傅?这前后水平的差距,可还有点大啊。 ……不过,有生之年能够吃到前面这两样就已经足够让人感激涕零了啊!阿倾虽然平时严肃了点,但其实一直都细心又体贴,这次亲力亲为地照料我,之后居然还能记得我的请求,实在是温柔的大好人!如果一直都能够品尝这样的珍味,有可堪解语的美人相伴在侧,一直在这里待下去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静生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对! 本来已经飘忽云外的想法被心头电光火石间闪过的一丝什么突兀地打断,萧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愕然地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真的因为几块糕点,产生了就此退隐江湖了却一生的想法。 这不对劲。 他虽然面对美人时一天到晚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其实早已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也习惯不轻易将心头想法轻易诉诸于人。就算如此,他也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为了达到那个目标,前进的路上一切可能牵绊住他脚步的东西,都是需要扫除的阻碍。 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样子,因为他始终按照心中的准则行事。好男儿志在四方,本该仗剑江湖创建一番宏图伟业,怎可能年纪轻轻便萌生如此消极之志? 虽然慕容倾的确是难以忘怀的绝世之姿——按小说话本里文绉绉的描述,便是如同初夏月光般令人一见惊艳再见倾心的温柔美人,但天下间又有几个男人,宁愿醉生梦死地卧于美人膝头混沌度日,而不是挺剑而、挥三尺青锋寒芒慑九州,享受一番天下我傍生杀予夺的淋漓快意? 况且,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因为…… 萧纵的眸光暗了暗,却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重新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一番桌上的点心。这回他可没有太多心思细细体会唇舌间或细腻或柔滑的口感,只是一心一意地关注着自己内心情绪的变化,在将白瓷的碟子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个渣子都没留下后,他才敢确认刚才那种突然冒出来的、不应是自己该有的想法,和这桌上的点心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若非如此,那个轻轻说着“留下来”、带有严重劝导意味的仿佛贴在耳畔淳淳善诱的声音,莫非是凭空产生的幻觉么? 萧纵沉默放下了筷子,金属轻轻碰撞木桌的声音在安静地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就算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惊疑不定,但他可没有忘记自己缠着慕容倾让厨房做些点心的初衷,是为了最后确认自己今日上午的那番猜想是否真实。 现在看来,某些事实就摆在桌面清晰得紧,大概是不用再纠结了。 送上来的糕点虽然看起来做工精致用心不少,但其实鸡蛋豆腐都是极为简单的原料,在早午晚餐中也十分常见,就连最后一样奇形怪状的点心,其中搭配的果蔬也能在这几日的膳食中找到踪迹。 所以,不是厨子最后忘了将点心搭配得精美诱人,也并非突然换了掌勺的师傅,而大概是……实在拿不出别的食材制作糕点了,只得随随便便捏了个差强人意的团子端上来充门面。 这么说,要在此处与外界取得联系,想来是十分不便的了。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尽快解决。 萧纵捧着茶杯沉吟起来,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呆得越久,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感便浮现得越发明显,只在慕容倾前来拜访时会因着对方温和亲切的微笑而稍稍消减。可是日复一日地独自呆在这么一间古怪的房子里无所作为,终非长久之计。 况且而今事态发展越发不受控制,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慕容倾早些带他出去晃晃,或许能为那于阴暗处滋生的种种疑惑找到些许线索。 萧纵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般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却不想被飞洒而出的温热茶水溅到了额前的几缕头发,举目四顾一时间找不到布帕,只好可怜兮兮地拿衣袖象征性地擦了几下。 于是翌日,照惯例前来探访的慕容倾,不得不头疼地应对兴致高昂的某人诸如“是不是可以坐轮椅出去玩”?“为什么不行给我个理由!”“要不阿倾你背我吧我一点也不介意……!”之类的胡搅蛮缠。 7、 由于慕容倾多次委婉地表示府中没有常备轮椅的习惯,一时间也找不到能够制作这种代步工具的木匠。萧纵只好一脸委屈求全地表示,自己愿意“退而求其次”,拖着半残之躯自己逛完整个慕容府。 慕容倾对他的胡搅蛮缠其实一向没什么办法,又不可能真的失礼地让客人在府中跳来跳去。显得他待客不周不说,日后传出去还极有可能损害世家的声誉。 不过,时至今日,还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所谓的慕容家的形象呢? 慕容倾垂下眸,看着身侧已显黯淡的白玉栏杆上描画得栩栩如生的美人飞天,意义不明地轻轻一笑。 这个曾经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华丽府邸,已经逐渐失去了昔日的辉煌;而数十年前那个威震江湖的姓氏,也终有一日会被那些狂热的拥护者和坚定的支持者所遗忘,带着这栋老宅和它的主人,日复一日地走向衰亡。 就算真有试图穿越层层迷雾找到这栋古宅,竭尽全力进入其中的人,也不过是为了…… “——阿倾你看!” 身旁传来男人似乎永远热情洋溢的声音,慕容倾回过神来,目光顺着对方手指指向的地方延伸过去。层层付层层九曲十八弯的亭台楼阁之外,一群模糊得看不清面目只能凭借衣饰勉强分辨身份的下人,在遥远的空地中忙碌的来来去去。 是了,在萧纵的坚持下,他现下终于在慕容倾的搀扶下迈出了那个困了自己多日的小院子,首次沐浴到了庭院外粲然到令人炫目的阳光。 “……看什么?”慕容倾有些困惑地收回目光,萧纵发现自己因为兴奋过度又做了些蠢事,连忙尴尬地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脑后,拙劣地试图补救,“今天的天气晴朗得不像是真的!” 他这个理由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体谅到他局促在房中多日终于得以释放压抑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慕容倾却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的神采却是暗了暗,只低声道:“想必和萧兄期待中的一模一样吧。” “当然!”萧纵大大方方地勾起嘴角,毫不掩饰此刻的意气飞扬,如果四下无人,还恨不得立即高唱一曲以歌咏怀。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灿烂笑意,看上去一扫前几日的沉痛颓然,顾盼间潇洒得无比引人注目,就连慕容倾也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看似无意扫过对方的目光,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神往。 那是潮气弥漫阴冷入骨的老宅中缺失已久的、真正能够让人感到温暖的阳光。 如果让光阴就此驻足…… 慕容倾心下一惊,抿着唇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似乎在不甘不愿地拒绝些什么。萧纵发现他突然停了脚步,好奇地探过头来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阿倾!” 慕容倾轻颤一下,终于从迷雾重重的幻境中挣脱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在夏日正午几乎能够把水分烤干的太阳下汗湿重衣。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此刻正满脸焦急地看着他的萧纵,微微侧身让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搭到自己肩上的手顺势滑下,语气不知不觉竟恢复了初见时的疏离:“在下并无大碍,只是暑气过重被熏得有些头晕,不劳萧兄担心了。说起来,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萧兄的伤势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是,不知有否考虑过何时启程?” 萧纵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慕容倾一向冷淡了些,但代表身后的世家时应有的礼数从来一样不缺,在安置萧纵时也一向将各类繁杂事项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见半点疏漏,虽然偶尔态度有些冷淡,行事间却是一派细心体恤,这才让萧纵常有几分即将陷落在他隐秘的温柔中的错觉,几乎想放下一切手揽美人度此一生。 然而今天这话却是明摆着的逐客,在萧纵尚有伤在身并未完全痊愈的情况下提出来,更是突兀无礼又令人心寒。 萧纵愣了愣,吞下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关心,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想了想又生硬地别过脸去,冷冰冰地开口:“看来慕容早就嫌弃我留在这里蹭吃蹭住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会继续不识趣,改日自当收拾包袱辞行离去。” 两人仿佛突然从阳光普照的白玉石桥坠入令人尴尬的沉默深渊,甚至连前进的步子都停了下来,不言不语地站在栏杆旁各自出神,似乎真的被卷入了静止的时间漩涡中,只能身不由己地杵在原地等待对方率先伸出手来,才能从这阵突然袭来的静默中得以脱身。 然而没过多久,刚刚还在闹脾气的某人便突兀地转回头来,差点撞上放空了表情正望着湖心涟漪发呆的慕容倾的脸。萧纵别别扭扭地开口,似乎连说话的声线也僵硬了起来,却还是尽力地放软了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不甘不愿的讨好意味:“阿倾身子不舒服,可不宜久站,恰巧我也走得有些乏了,一同去湖心的凉亭处坐下来消消暑如何?” 他明明刚刚踏出院子还没走几步,看到一切都觉得新鲜跃跃欲试地想要摸摸,心情好得像是夏中的正阳,怎么可能现在就感到疲倦。慕容倾心知他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一时倒也再狠不下心来无动于衷地冷着脸,只得扶起他继续走,一步步慢慢蹭到了湖中央的小亭子里。 当季水果和解暑凉糕已经备好在桌上,盛在看起来纤尘不染的晶白瓷碟中显得煞是诱人。四角飞檐的亭盖恰到好处地遮蔽出一片阴凉,萧纵舒舒服服地半靠在栏杆上,探出头看着碧绿湖水在阳光下浮动的潋滟波光,方才因为冷遇而遭到打击的心情也不由慢变好了起来。 能够用有限的食材做出花样繁多的点心和菜式,这府中厨子的技术和其中所费的心思也的确算是令人钦佩了。 “萧兄?” 尚留存阳光余热的衣料试探般靠近,温和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萧纵回过头,青年纯白如水的衣裾柔顺地垂坠而下,在正午的日色下显出些许透明的质感。 慕容倾双手平放在膝头,安静地端坐在他身边,目光明净而温柔,带着几分还未出口的歉意,整个人看起来悦目又可亲。 萧纵却倏地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心魂,仿佛从日光大炽的三伏天跌入了终年冰封的阴冷地窖,丝丝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伸出手,攥紧了青年覆盖在轻薄布料下的修长手腕。 冷眼相对时也有细致的关心,灿然微笑时更是难得的温柔;拈起棋子的仪态简直让人迷醉,沉默离去时的背影萧索得想让人狠狠拥抱;一本正经地重申必须严守的的规矩,实际上比谁都要心软……这样一个人,最后会无声地消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如同星辰陨落后黯然消散的万千碎片,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所有人遗忘。 “……在下并无此意,方才一时不适多有失态,还请萧兄见谅,其实……萧兄?” 也许是心头歉意未消,慕容倾难得耐心地任他一直抓着自己的手腕没有甩开,只一脸诚恳地道了不是,又语气温和地劝他安心养伤,表明自己并无逐客之意。用心良苦地解释完一番后,抬头一看却发现对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几句。就算慕容倾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啊!” 被对方莫名其妙的惊叫吓了一跳,慕容倾还没反应过来,萧纵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拉起他的手又开始继续絮絮叨叨的语言轰炸:“我刚刚真的超——级伤心还以为阿倾不再喜欢我了呢!所以有一小会儿没听进去阿倾这么好一定不会在意吧?你要道歉吗没有必要啦我又没有生气,但是如果阿倾还是坚定地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做些什么小小地安慰我一下就好啦?” 他眨了眨眼睛,满脸期待地望向慕容倾,明明是个勉强算得上俊朗的成熟男人,这时候的神韵却十足像只摇着尾巴讨要骨头的大黄狗。 慕容倾忍俊不禁:明明抱怨着“超级伤心”来为自己的走神开脱,一边却别别扭扭地说“没有必要道歉”,最后还蹬鼻子上脸地要求更多安慰,还真是典型萧纵风格的处事手段。 还有,什么叫“不再喜欢我了”?以前明明也没有过……吧? “……阿倾不理我。”萧纵委委屈屈地勾起他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卷在指间绕来绕去,慕容倾眉眼弯弯小声说了句“阿萧别闹”一边眼明手快地将自己差点被玩坏的头发抢救出来,语气温和得竟然带上了几不可察的淡淡纵容。 诶? 仿佛被高明的手法戳中了某个穴道,萧纵的动作顿了顿。 “阿倾阿倾……你刚刚叫了什么再说一遍?” “阿萧,”慕容倾从善如流地重新唤了一声,还毫不吝啬地附送一个浅浅的微笑,“休息好了的话,就起来继续走走吧,前面还有不少值得一看的风景呢。” “……好!” 明日隔山岳,管谁即将黯然离席,活在此刻,便当不负今朝。 萧纵第三次侧过头偷偷观察走在自己身边的青年的神色。 对方依然维持着那副温柔淡然的表情,极尽地主之谊地为他细细介绍周遭十步一换的景致,时不时还停下来邀他共赏某处值得流连的风光。萧纵的注意力却已经飘飞到不知哪个角落,只盯着他淡色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刚才的幻觉如此真切,甚至让他直到现在也无法从那种彻骨的惶恐中完全挣脱出来。虽然插科打诨地含糊过了自己走神的原因,但萧纵还是没有办法就此忽视那种混杂了悲哀无力与绝望认命的复杂情绪。 和前些天只是一闪而过的怪异念头不同,刚才的幻境如此真切,甚至让他直到现在也无法从那种彻骨的惶恐中完全挣脱出来。虽然插科打诨地含糊过了自己走神的原因,但萧纵还是没有办法就此忽略那种混杂了悲哀与绝望、最终忍痛放手的深深无力。 ——假如真的如自己推断的一般,这个地方给人的情绪带来的影响正在逐渐加大,那么慕容倾方才的种种反常,想必也是因为感觉或者见到了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情形所致吧? ……会是什么呢? 心头又被勾起了几分好奇的滋味,萧纵忍不住就要顺着刚刚的思路继续猜想下去,却没有察觉身侧的青年越行越慢,终于于此刻缓缓停下了脚步。 萧纵不经意地抬起头瞥了一眼,眼神却像是突然触到了浆糊一般,被黏在原处动弹不得。 白衣翩然的青年驻足在湖畔随风轻轻摇摆的垂柳旁。目光穿过墨绿色枝条的间隙,有些怅然地落空在一片虚无中。 灿烂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身上,仿佛无法触摸却是温柔贴心的情人,潇洒地抖开一件淡金色披风罩在他的肩上。 江南的绵绵细雨与水乡的氤氲雾气中生就的五官精致而柔和,带着有些迷茫的表情沐浴在令人炫目的阳光下时,简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奇妙能力。 萧纵深吸一口气,迟钝地顺着慕容倾的目光看了过去: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春日的骤雨与和风的洗礼,饶岸而植的杨柳早已不复出生时的细嫩柔黄。绵长而茂盛的枝叶沉重地下垂,默默掩去了斑驳树干上的枯裂痕迹。 不再有漫天飞舞的洁白柳絮,只留下坚实的表皮与绵延的根须这棵柳树,从萌芽到生根,已经在地皮之下忍受了多少暗无天日的光阴,只为破土而出求一季稍纵即逝的融融春光,慰藉日后漫漫长夜里的黯淡与寂寥。 ——若是阴霾笼罩时手心尚有阳光余温,日落星沉前抓紧最后一丝夕照又有何不可?在温情褪去夜色完全染上天穹之后,就拿着曾经积累的点点回忆烧火取暖吧。 “阿萧,”慕容倾回过头,形状优美的唇边还噙着一朵初绽的笑花,长衫下摆在风中翻飞出猎猎的余响,于光影交错间现出几分独有的飘逸,“日色清朗,有柳拂风,实在令人心情愉悦。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邀阿萧共赏夏景,净手品茗?” 8、 风炉上的铫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淡淡的白烟裹着热气在两人间飘散开来。 慕容倾拭净手上残留的水痕,执起茶帕覆上铫子。清泉烧就的滚水倾泻而出,在阳光下飞溅出碎金般的质感。 沸水在色泽暗雅的的紫砂壶内轻轻敲起地打了个转儿,随即被修长五指无比随性般拎起壶柄倾倒在石制的茶盘中。一系列动作衔接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流畅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样式古朴的茶匙探入竹罐中,精准地舀出适量的新春嫩叶,茶则在掌心灵活地上下翻转得花样迭出。萧纵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好几次都差点被这过分精彩的马龙入宫惊出一身冷汗。 ……那可是,传说中一两可值千金的银针白毫啊。 幸好慕容倾技艺精湛,没有出现萧纵想象中茶叶四处飞散的糟糕景象。他宽大袍袖下若隐若现的修长手腕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振,银白茶珠便顺势飞身投入刚刚经过沸水冲刷的紫砂壶中。滚烫清液紧随其后被注入壶中,接下来的淘洗与冲泡更是水到渠成般自然。 手执壶柄以一套流丽的凤凰三点头略表敬意后,慕容倾用壶盖小心地拂去水面上几片孤零零打着旋儿的茶叶,最后合上盖子,用滚水浇遍壶身以留茶香,抬起头来看着萧纵微微一笑。 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得太久,正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想要挪挪身子的男人瞬间僵硬地停下动作,努力摆出一副对着茶杯仔细欣赏的样子。 妈呀……萧纵默默想着,知道自己此刻大概又是一脸呆滞的表情,只是……这也未免太好看了一点?他只觉得像是被人抡起棍子迎面狠狠来了一下,一时间头晕目眩,现在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这种无形胜有形、杀伤力极大还永远防不胜防的笑容攻击再来多几次,自己可能真的就命不久矣了。 慕容倾似乎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看了他那一眼后便重新低下头,用木夹取出瓷杯端端正正地放置在茶盏上。萧纵方才盯着他双手流畅优美的动作看得入迷,兼之担心打扰了他专注的茶道表演,硬是好半天没有出声。现下见一切暂时告一段落,终于忍不住恢复本色重新滔滔不绝起来:“阿倾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一手看起来太棒啦怎么不早些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说起来,琴棋书画诗酒茶阿倾想必定是样样精通吧,日后有机会也要让我一一见识见识才是!” “不过略有涉猎而已,阿萧谬赞了。前些日子你一直卧床静养,起身活动尚且不便,又哪里有力气寻个清幽去处与我好好坐下来举杯畅谈?”慕容倾看起来心情颇好,也不计较他打蛇随棍上的要求,依然语气温和地耐心解释了一番,一边提起壶柄将两人面前的瓷杯斟了个七分满,抬手示意萧纵可以用茶,“说起来,我这门手艺还是家主手把手教出来的……” 茶香袅袅伴着丝丝热气,缓缓在石桌间弥散开来。慕容倾眼中闪动的笑意与微弯的唇角在升腾的白雾后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却定格成一个淡然的表情。 手把手教出来的? 萧纵敏锐地从他话里揪出了这个词。 这种说法,可不太像是能用在同辈论交的朋友身上的呢。 不过,阿倾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那个传说中的“家主”诶。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管前一刻因为如何开心的事露出了怎样愉悦的表情,每次提到那两个字,他总会下意识地抿一下唇,原本柔和悦目的脸部线条也会在瞬间出现些微的僵硬,最后实在笑不下去般,干脆又变回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表情。 似乎一旦那个称呼不甘不愿地吐口,就像咬到了什么极其难吃的糕点,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不适一样。 到底是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往,才让这样一个性情温柔的美人,只是偶尔提到对方的名字,也无法自抑地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之情? ……如此说来,阿倾必然是要更喜欢我一些的吧。 萧纵想着想着便偏离了最初的疑惑,因为得出了奇怪的推论而沾沾自喜不说,还自暴自弃地懒得回想自己一开始究竟是想要弄清楚什么问题,只顺势捧起有些烫手的茶杯,就着莹白剔透的杯沿轻轻啜了一口。 这些天纷繁复杂的事情想得太多,却哪一件也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还不如先将种种思量放于一旁,静下心来好好享受一番难得的夏日光景。 况且,如履薄冰兜兜转转地揣测诸多,似乎都和“那件事”并无关联呢…… ——一月之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到现在也差不多该过了一半了。 鲜香的茶汤畅快地滑入喉间,萧纵只感觉刹那间神清气爽,唇齿间满是微涩的回甘。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感觉身侧随风拂动的柳枝似乎都带上了温淡的茶香。 “阿倾果然精于此道,不算辜负了这上等佳茗。” 他一向不吝于真心实意的赞美,虽然偶尔听起来太过夸张显得刻意的谄媚。慕容倾似乎倒也并不计较他说了什么,似乎只要他滔滔不绝地开口又不问出难以回答的问题,都能笑意温和一脸专注地耐心听完。 茶冲到第二道时,萧纵正说书般绘声绘色地向慕容倾介绍近十年间江湖中最为著名的奇诡怪事。 他这种天南海北想到哪里说哪里的作风,说来还是卧床静养时被慕容倾给惯出来的。对方一向由着他兴之所至胡说乱侃,还不时微笑颔首作为回应,倾听态度极好往往让萧纵感动又心痒,恨不得将他拉过来狠狠亲上一口。 当然萧大侠不可能真的这样做,他素来喜欢美人,却也自忖勉强算是端方君子。再说慕容倾虽无武艺在身,行事时却常显露出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缜密,举手投足间世家风度不用亵渎,白衣翩然下自有凛凛风骨。饶是没皮没脸如萧纵,也只能占占嘴上便宜,没敢怎样过分的冒犯。 “……要说凭这一本小破书就能称霸江湖,我可不太相信。但是这种事情三人成虎,越传越离谱,最后估计连编故事的人也把自己弄糊涂了,分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阿倾你倒是说说看,这世上哪儿真有这种事情?” 萧纵嘴上不停,一边却趁慕容倾转过身去换置茶帕的间隙眼明手快地掀起壶盖偷瞄了一眼。紫砂壶中寸许芽心条条挺立,随滚水升降浮游间银光闪烁若明若暗,倒是别有一番赏心悦目的情趣。 “……阿萧莫闹,”慕容倾有些无奈地拿开他的手,“待会儿香气可都散尽了。你且耐下性子小候片刻,这第二道茶最为醇厚,此间滋味确实难得,值得待会儿细细品味。” “哦。”萧纵依言端正地坐好,还主动地乖乖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表示自己不会再捣乱。好不容易盯着茶壶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般开口:“阿倾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慕容倾沉默了一会儿,“阿萧这想要问我的看法?在下一介书生,对江湖之事一向不甚挂心,又能有什么高深的见解?” “阿倾可别这么说,”萧纵连忙开口,“我也不过初入江湖,道听途说了这段奇闻,见左右无事,索性拿出来与你分享罢了。说来惭愧,我自己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此事原貌究竟如何,不过想察纳各方见解,不自量力试图对真相揣测一二而已。况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上,会看到许多我们没有注意的东西呢。我一个人讲了这么多,阿倾也来随便说点什么嘛,不然我自言自语多无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下意识地委屈状撇了撇嘴。慕容倾看了他一眼,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深了几分:这个人看起来总是一副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样子,真正想要打探些什么时,却能耐下性子层层铺设旁敲侧击直至水到渠成……虽然这么想有些无礼,但是的确十分有趣。 “……既然阿萧执意想听,那我便姑妄言之吧。”慕容倾对他那一席话不置可否,倒也真像是不经思索般信口说了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依我看来,这星河古卷的传说倒像是确有其事。只是这件宝器若真有如此神奇,想必不会轻易落入平庸之辈手中——甚至可能经多方争夺,最终被能力超群者斩获。能够从如云高手中胜出的最强者,本身就应该具有称霸武林的资格,这样一来,‘得星河古卷者武林称霸’自然不足为奇。又或许这句话倒应该将顺序颠倒一番,变为‘武林称霸者得星河古卷’才是。” “阿倾所言甚是!”萧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又露出感激不尽的表情,“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样一来,我的许多疑惑在今天能能得到解释了!” 对方表现得十足像个初入江湖懵懵懂懂的愣头青,慕容倾有些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生怕待会儿笑出声来。 骗谁呢。他满不在乎地想着,却是抑制不住嘴角伴随愉悦的心情上扬的趋势。我可不相信足智多谋的萧大侠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但是,有这样一个人,忽视脸面放下身段,只一心一意哄着你开心。就算是蠢了点有些目的不纯,都算是一段值得珍视的记忆吧。 “但是阿倾,还有另一种情况,”萧纵捧着杯子低头想了想,突然话锋一转,“假如机缘巧合之下,古卷误打误撞落入一介愚人之手,上面那种想法可就行不通了。” “我斗胆揣测,星河古卷最初的主人,也许不只设下一道关卡作为给争夺者的考验。”慕容倾顺手为自己续上一道茶,略作思索后缓缓开口,“他们可能还会面临诸如就算得到了古卷,没有正确的方法也无法开启之类的问题……故而克服重重困难,经历多方挑战,最后得到星河古卷者,想必有其过人之处。就算真是天意作弄,明珠蒙尘,宝器落入莽夫之手,星河古卷本身,也未必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逆转之效。” “……阿倾的意思是,古卷很有可能对持有者产生影响,会通过某种途径改变他的方方面面,最终使其具有称霸武林的资质?” “不过随性一猜而已,阿萧不必当真。”慕容倾一哂,抬眸间却迎上了萧纵紧随而来的目光:“那么阿倾能否给我猜猜看,开启星河古卷的方法是什么?”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倏然相撞,不动声色间已是几个回合的交锋。片刻后,慕容倾率先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对视,微微垂下头唇边却勾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意:“阿萧说笑了,考验不经重重艰险,凭何称为考验。况且谜题什么的,要自己抽丝剥茧慢慢破解才有意思不是吗?” 萧纵心下一凛,依旧紧紧盯着他不肯移开眼睛,慕容倾似无所觉般托起茶盏,淡定地向他举杯示意。 ——他知道? ……他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知道的话,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掺和到了什么地步? 萧纵下意识地用手指叩击着杯沿,终于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笑来,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区区一个星河古卷,便能将偌大江湖搅得腥风血雨。依我看,古往今来,这世间能够令人疯狂的东西,不外乎惊人财富、绝世武功和滔天权势罢了。” “哦?阿萧此言,我可不怎么认同呢……” 夏风微醺,茶香四溢间暖意融融。惊心的暗涌披着温存的外皮,掩盖在把盏间平静无波的笑语中,在不远的将来,被酝酿成排空而来的滔天巨浪。 9、 萧纵近来越发闹腾,自那日被慕容倾带着走走停停地玩了半天,更加不肯委屈自己终日窝在看不见阳光的昏暗客房里。无奈慕容倾虽然一贯纵容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寸步不让,坚持要求他卧床静养,被他缠得狠了居然还会冷下一张脸作佯怒的恐吓。 什么嘛,明明比谁都心软……萧纵扭过头去腹诽道,却到底不想真正逆了对方的意,只得装傻卖乖地消停了几天。 有关星河古卷的话题,似乎只是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江湖轶事中的沧海一粟,转瞬便被时间的洪流挟卷而去。两个人像是于无声处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当然,依萧纵的性子,不可能真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发呆。 他擅使剑,逆霜一出,千兵皆黯。然而真正助他制敌于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之间的,往往却是紧贴亵衣刻不离身的短刃“追焰”。 潜伏窥伺,最后一击必杀,这才是他的一贯风格。 一月之期所剩无几,他所要探询之事却始终裹在迷雾中遥不可及。继续守株待兔下去,恐怕只是虚耗光阴而已。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才有可能从僵局中破出一条生路来。 幸好慕容倾十分贴心,连他“误入”那日浸满了冷汗与血渍的夜行衣也洗的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收纳在衣柜里,倒也为他夜探府中提供了不少方便。 萧纵没有半分愧疚地想着,一边半跪下来系紧了黑色劲装的裤脚。晚风穿过半掩的木门冲入房中,鼓荡起床头纹饰华丽而色泽暗沉的布帘。烛火跃动的昏暗房间里,一种莫名的诡异气氛缓缓弥散开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壁上若明若灭的灯影,无声地掩上沉重的雕花木门,几个起落间轻巧地跃上围墙,终于如展翅的夜枭般,转身投入无边的暮色中。 有了前几日在园子里游览的经历,一开始的探路进行得还算顺利,然而随着夜色渐深,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竟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模糊得难以辨认起来。 眼前已是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萧纵谨慎地停下脚步,猫低身子仔细观察起四周来。五感被放大到极致,一滴夜露悬于深绿叶尖,在月光下闪动着晶亮的莹光,一切看起来都自然而和谐,但是—— 有什么不对。 多年枕剑怀戈而卧养成的警觉性不断地传递出危险的味道,萧纵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怀中的短刃,凝神细听,试图凭借耳畔静静滑过的风声判断出此地除自己以外是否还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 他蓦然惊觉一直以来的违和感从由何而来,与此同时,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兀地从足心蔓延而上,如同无数细小而扰人的虫子,迅速地爬满了全身。 太安静了。 风声、树动、鸟鸣、虫吟……似乎从自己踏出那个小小的院子,就开始与这些本应存在的声响渐行渐远,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接触。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逐渐粗重的喘息声,萧纵轻抚着追焰刃柄上突起的花纹,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逐渐渗透衣衫的冷汗却提醒他一切不过是徒劳。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老宅的诡异之处越来越明显,以至于萧纵无法再自欺欺人地暂时忽视身边发生的种种古怪,发自内心地萌生了尽快了结手头之事离开此地的迫切渴望。 但是,阿倾…… 心底浮现出对方微弯的唇角和盛满笑意的明亮目光,萧纵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丝类似不舍的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无微不至的照料与把手相谈的默契,毕竟不是一场虚无的幻梦:真正开心时连眼睛都会亮起来、思索时总忍不住微微偏过头、不高兴时却会不由自主地抿起唇……每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一点一点堆积起来,日复一日,最终填充起一个有笑有嗔、真实到触手可及的人。他不再是那个清冷月光下惊艳却虚渺的白衣青年,透过那张令人目眩的倾世容颜,真正让人心动的却是那份细水长流的体恤与温情。 好在,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不过是在孤寂衍生的处境中,因为伸手相触时的温暖而产生的短暂迷恋罢了。延伸向前的道路还有很长,何必为了眼前的美景,耽搁了更为广阔天地中的朗朗风光? 萧纵默默地尝试着自我开解一番,自觉不再纠结地将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凝神静气思索起下一步应该如何举措。 他不知道,当一个人需要努力劝服自己抽身而出时,实际上已经离陷落不远了。 然而与此同时,高朝突起—— 布靴下的屋檐以一种无比诡异的形态向内凹陷,像是朝天咧嘴怪笑的恐怖巨兽,试图用黑洞洞的大口吞噬周边的一切。 萧纵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他甫轻身跃起正欲脱逃,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牢牢抓住,随即狠狠地摔向了无尽的深渊。 而发生了奇怪变化的屋顶,却在他坠入后无声地缓缓闭合,仿佛方才的惊险万端只是一时眼花的幻觉,每一片琉璃瓦都排列得齐齐整整,虽然历经风雨洗刷已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仍不失世家大族独有的典雅气度。 不远的围墙外,缠满枯败藤蔓的老树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萧纵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 像是被一寸寸敲碎了所有的骨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隐隐作痛。勉力支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找了个角落跳过去坐下来后,他尽可能地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情况,还好虽然某些地方痛得厉害,却似乎都只是粗浅外伤,没有深及筋骨,不必像月初那次躺在床上修养个十来天才能走动。 到底是失算。 因为不能确定此处是否还有其他不怀善意的窥视者,萧纵不敢轻易掏出怀中的火折子,而是做出防御的姿态谨慎地守在原地,等待眼睛慢慢适应扑面而来的浓厚黑暗。 这是一间简陋而空旷的屋子,仅有的几件摆设都已经残破不堪,几缕曳动的烛光艰难地穿过结满蛛网的木制窗棱,仿佛给暮气沉沉的房间带来了微弱的生机。 一星灯火飘渺地由远及近,萧纵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自己重新掩藏进阴影中,就被无意抬头间瞥见的那张熟悉容颜震惊得停下了动作。 “——阿倾?” ——你怎么会在这儿? 本欲脱口而出的问句被硬生生吞下,萧纵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来到此处的原因。 半夜偷偷摸摸跑出来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乱逛,还以诡异的方式摔进了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看也不是光彩得值得侃侃而谈的事情。 突兀地出现在此地的白衣青年却似乎并不在意两人之间这段沉默,而是弯下腰来直视着依然保持着防卫姿势的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 “你要找的东西,这里可没有哦。” 萧纵手腕一颤,夹在指间的短刃差点被摔了出去,再度抬起头来时,却已经是一副迷惑又惊讶的神情:“我听不明白……阿倾这是什么意思?” 被轻轻提在手上的白色灯笼中火光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瞬间就要熄灭在莫名开始有些寒凉的晚风里。慕容倾扬起眉站直身子,干脆地忽视掉他明目张胆的装傻:“你不是想知道星河古卷的开启方法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要不要听?” 萧纵抬起头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笑容灿烂又无辜,似乎与穿着夜行衣潜伏在角落里随时准备给出致命一击的家伙不是同一个人:“阿倾知道我一向最喜欢探索谜团,对这等江湖秘辛自然颇感兴趣,既然你已知此事真相,又愿拿出来一同分享,我自然乐意之至!” “这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慕容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边的笑容渐渐带上了几分诱导的意味,“但既然说出这个秘密能让你如此开心,我索取一些小小的报酬,大概也不过分吧。” 明明顶着一张熟悉的脸,动作和语气却如此陌生……今晚的阿倾,从发梢到指间都透露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呢。 心头种种猜测疯狂涌现,萧纵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语气真诚地开口:“阿倾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又何必谈及‘报酬’二字!不说这些日子以来得你收容关照颇多,救命大恩我更是百身难报。能为阿倾做些什么,我可是求之不得!”他眼神诚挚地望向慕容倾,信誓旦旦地承诺道,“阿倾但说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么说,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对不对?” 慕容倾面上笑意渐深,眼身流转间却是几近冰冷的漠然。萧纵心头一凛,退去不久的危险预感卷土重来,甚至还有越演越烈之势。似乎面前站着的,不是陪着他度过了许多个烦闷的漫漫白日的温柔内敛的青年,而是面上笑意盈盈袖中秘藏寒刃,带着无边恶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阿倾倒是先说说看?要知道我也没有通天之能,若是现在一口应承下来日后却没办法做到,可不是令你徒添失望的无礼作为?” “若是当真有心,于你而言世间又有何难事?”慕容倾皱起眉头,不想再与他虚伪地纠缠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直截了当地开口,“况且这件事本身便易如反掌,你究竟答不答应?” 萧纵沉默着没有回答,慕容倾的耐心几乎被他消磨殆尽,手中纸制的白色灯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还是勉力安静下来。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僵着脸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不肯答应吗?是我给出的筹码还不够让人心动?”他缓缓半跪下来,长长的纯白衣摆从久未清扫的地面滑过,沾上了些许尘埃与脏污,他却毫不在意地将唇凑近萧纵的颈侧,用这种十足暧昧的姿势低声询问:“你还打算得到什么?把手品茗还是共赴巫山?只要答应我,我都可以给你……” 10、 纠缠在唇舌间的话语带着浓重的挑逗意味,喷洒在颈边的气息却仿佛挟带着恶毒的诅咒,冰冷得足以让人瞬间从任何旖旎的幻梦中清醒。萧纵倏地站起来,几个碎步间身形闪动,已是远远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微微沉腰摆出了准备攻击的架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一系列动作,这才冷下脸厉声喝问道:“你不是阿倾!你是谁?” “这么快就被看穿了啊,该说不愧是‘被选中的人’吗?” 被一语道破伪装的“慕容倾”没有显示出丝毫慌张的模样,反而慢条斯理地将被萧纵掠起的微风带到眼前的鬓发拨到一边,举手投足间优雅淡然风度翩翩,一如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 他提着灯笼慢悠悠站了起来,宽大的白色衣摆在突起夜风中肆意飘飞猎猎作响,一片寒霜的动人容颜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 “不就是喜欢这张脸吗?特地用这副样子来见你居然还被嫌弃了,我可真是伤心啊。不过我有点好奇,我自认这一身从头到尾可谓天衣无缝,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神韵上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你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萧纵冷冷地回答,眼观八方飞快地计量着进攻与撤离的路线,“从今晚见到我开始,你就没有唤过我的名字,这跟阿倾的习惯不同;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从不为对方考虑,他可不会这样做;衣服拖在地上也不舍得回头看看,阿倾可比你注意干净得多;虽然是在笑着,却总忍不住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你哪里比得上阿倾半点温柔体贴!” “原来喜欢的已经不仅仅是脸了?短短几天时间,你对他了解得还是清楚啊,果然情真意切,连我都差点被感动了。”手提灯笼的白衣青年似笑非笑地感叹道,神情阴冷却如同凛冽寒冬中的呼啸夜风:“既然如此,答应我的请求,让你们长相厮守,不是正合你意?又有什么好拒绝?” 萧纵不为所动,迎焰的刀柄依旧被被牢牢握在手中:“像你这种来历不明之辈,万一心怀叵测、日后以承诺相挟逼我做出种种恶事该如何是好?我又怎会轻易应答,落入你的圈套?” “我若真想要挟你,何必多此一举设下圈套?”站在对面的青年挑起眉,“不过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多细节没有做好,倒是谢谢提醒了,我下回会注意的。但是,要从嘴里吐出作为人的你们这么卑微的名字,对我来说还真是不小的挑战呢。”“慕容倾”微微抬手,提着的灯笼曳动出一圈圈诡异的光影,“虽然与你谈话很有意思,但现在,还是让我们说再见吧。” 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某种可怕的意味,萧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丝丝寒意沿着脚跟爬上脊背,几乎要将他的心也一同冻结。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这栋宅子已经诡异成这样,也没办法再恐怖了不是吗? 在不久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实在是天真得可笑,当然这是后话了。 心底这样宽慰着自己,萧纵面上却是不显半分惧色,只像是被对方话中的无礼激怒般,满脸不屑地开口,试图诱导青年说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这话倒说得有趣,莫非阁下不同于我辈,还是下凡的天神不成?” “呵,”白衣青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这可不敢当,”他抬起头,幽幽望向萧纵的眼睛深处,“我虽非因你而存在,却与你息息相关。你心中有谁,我便化身为谁;你想要什么,我都倾己所有。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希望你能感知这一片诚意,松口应承一个小小请求。可惜你不肯领情,那便到此为止吧。” “你一直挂在嘴边的所谓请求,到底是……” 白色灯笼中突然火光大炽,萧纵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就感觉身后的地面开始迅速沉降。他仓促地翻身上墙,不想原本垒得齐齐整整地石块竟在他踏足的瞬间极不正常地如泥水般融化陷落。萧纵咬咬牙,飞身荡向另一堵墙,但很快又沦落到了相似的境地。不多时,原本残旧却还勉强算是完整的屋子已经如逐渐褪色的水墨画,一层一层被从纸上剥落,分崩离析后只剩一片废墟旁的无底深渊。 “拿着刀有用吗,萧大侠?” 火舌舔上脆弱的白纸,顺着灯笼纤细的骨架一路向下,星星点点的焰色落地生根,很快便以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的青年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奇怪的是,汹汹火势几乎将整个房间映得通红,无边焰影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在青年周围恰到好处地形成一圈空隙,没有半点火星沾上他曳地如水的白色衣摆。 ……一直都是这样独自站在冰冷的长夜里,滚烫如烈焰也无法温暖分毫吗? 两张一模一样表情却截然不同的面孔在此刻奇妙的重叠起来,萧纵一只手勉力攀着废墟的边缘,身体挂在半空中危险的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坠入不知通向何处的无边黑暗。他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青年,却不合时宜地透过对方寒霜遍布的眼底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随意将灯笼残骸抛入黑暗中的青年无辜地摊了摊手,俊秀容颜上冰冷缓缓褪去,最后竟化为今晚见面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天真而残酷的灿烂笑容,“永远留下来,陪我一起享受再也不会过去的黑夜吧!” 他话音未落,尚残存的地面又了开始新一轮的剧烈震动,细碎的沙石飞溅到萧纵脸上,抓在手中用来避免掉下的石板也开始摇摇欲坠。就当萧纵怀疑起自己今天是否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交代在这里时,所有一切却又突兀地恢复了平静。 “该死!”一直满脸淡然袖手而立的青年罕见的扭曲了神色,狠狠瞪了他几下,吐出一句“你以为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是个什么东西”后,竟就此悻悻然转身拂衣而去。 ……这样就结束了? 萧纵怔然地看着刚才几乎要烧穿屋顶冲向夜空的火光逐渐熄灭,废墟之上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安静与黑暗,满心还是劫后余生的悸然。 可是他已经没有空暇梳理那段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堆乱七八糟事情,费尽力气死死抓住的那块石板在没过去多久的震颤中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现下正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晃动而不断向下弯折。 身下是无处落脚的一片虚无,周围的地面也早已被损坏殆尽,没有别的地方能够用来转移。萧纵拧紧眉头,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放弃手中的石板,以其为借力处翻身腾跃。 这其实是玩命一搏的危险之举,若是好运成功自然可以落回平地,但要是有些微差池,便得和那块石板一起,永远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某种意义上来说,倒的确是完成了刚才那位的请求了。 生死一线,危机迫在眉睫,这也是萧纵万般无奈下的能够想到的最好方法。无暇多做计量,他微眯起眼,攀着石板的手瞬间全力压下,双腿借力向后荡去,竟是挂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便欲以一个反着的鲤鱼打挺跃上地面。 他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越发显出身法精妙绝非凡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断裂的石板顺势带着附近一圈沙石落了下去,在心中设定好的落脚点产生了微不足道却足以致命的误差,萧纵心头一惊,反应神速地前倾身体向地面扑去,却只来得及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巨大的裂缝边缘尖锐的石块,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向深渊滑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万分及时地从旁伸出,用力拉出了他的手腕。 萧纵再度回到了半个身躯悬在空中的惊险状况,幸好这回他右手被对方牢牢抓住,左手与石板间的空隙尚不算太大,还能勉强看到几分生机。 他将左手尽力向上伸去试图够到地面,然而直到腰背都传来因为过分拉伸而产生的酸痛感,还是没有办法真正越过那小小一条缝隙。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轻微晃动着被握住的右手手腕。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似乎拉得越发吃力,后来不得不两只手一起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还因为他的动作被拖着挪动到了地面的边缘。 命悬一线,萧纵本应一心一意努力脱身,然而顺势抬头时不经意间瞥见的熟悉容颜,却让他心下大骇,下意识就想甩开此刻相当于救命稻草的那双手。 “……阿萧?” 白衣青年低声惊呼,十分费力地抓住突然莫名其妙放开手的他,很是无辜地望过来,眼中闪过几分疑惑又茫然的神情,面上满是担忧与焦躁:“抓着我啊!” 11、 天啊。 萧纵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逼疯了。 谁来告诉他一下,到底哪个是真的? 现在不是能停下来分析思考好好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吗! 形势刻不容缓,萧纵深深地看向青年盛满关切的明亮眼睛,终于用力回握住他修长的手腕。 掌下传来脉搏有力的跳动,是属于同类的温度。 将对对方身份的怀疑先放到一边,先专注于解决面前的困境。然而萧纵悲哀地发现,经过方才的一番混乱,自己离地面的距离又被拉远了些。青年也像是渐渐无力负担他的重量,眉头紧锁,拉住他的双手开始传来轻微的颤抖。 即使一再落入绝境,萧纵也从来没有真正失去希望,但是察觉按这个趋势下去,青年一定会被他扯着一起坠入深渊后,他却几乎产生了放弃的想法。 怎么可能。 我可是永远不会承认失败的男人啊! 狠狠扼杀掉开始萌芽的软弱心情,明明正在惊险的处境中狼狈得灰头土脸,他的嘴角却竟忍不住牵出了一丝意气飞扬的明亮笑意。 “阿倾,数三下之后用力抓紧我!” 也许我太自私,但是失败又如何,大不了拖着你一起下地狱!无论你是声声索命的恶鬼还是对我微笑的阿倾,有如此美人相伴在侧,也算是死而无悔了吧! ……如果、如果这次你不放手,我大概今生都不可能真正放开你了。 生死一瞬,他的心中光影流转般飞速闪过过无数念头,记忆中青年或疏离或微笑或佯怒的种种表情层层重叠,最后都化为眼前紧紧拉住自己的这人眼中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温柔。 慕容倾没有放手。 幸而萧纵也不负所望,一边艰难地抓紧他借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提,左手则赶在将对方完全拖下深渊之前及时地拍上了地面,由于动作太过剧烈,甚至还在刚刚经历过摇晃的石板上扬起了一小圈尘沙。 白衣青年已经有半边身子被拉出了裂缝边缘,千钧一发之际,萧纵两手一撑,终于顺利地跪坐到了尘土飞扬的废墟旁。而他真正脱险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伸出还有几分酸痛的双手,将甫舒了一口气的慕容倾用力拉进怀里狠狠抱住。 “……!”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慌张地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却在几番推拒无果后以为干脆无奈地放弃了反抗,甚至最后还可怜他受惊过度,犹豫地抬起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萧纵初步确认面前的这个慕容倾应该是无害的,又因为无赖的举动尝到了甜头,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地就着对方的颈窝胡乱磨蹭了起来,仗着自己差点死掉委委屈屈地撒娇:“吓死我了阿倾,你都不知道刚才有多可怕。要不是你拉着我不放,我可能就真的离不开这儿了!算起来阿倾已经救了我两次,大恩如山无以为报,不如让我以身相许吧!” 慕容倾无语地张了张嘴口,还没来得及反对,又被紧紧抱着的男人滔滔不绝地堵住了嘴:“还是阿倾最好!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可险些把我害死,说起来没听过你有哥哥还是弟弟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方才劫后余生,就活力四射地开始胡说八道。慕容倾一开始神情放松甚至带着几分淡淡笑意地听着他噼里啪啦的一通抱怨,此刻却突然面沉似水,哑声发问道:“他出现了?” “……啊?”萧纵愣了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对的!就是那个一直不知所谓的大魔头!呃……就是他把我掳到这里来,还差点让我丢了性命!” 慕容倾装做没看到他那一身蹭满了灰尘的夜行衣,推开他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向他伸出手:“能够站起来吗?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他已经出现过了,这个地方随时都会有危险。” 萧纵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双臂间残留的温暖充实感,瞥了一眼慕容倾的脸色,这才舍住青年递过的手站起身来,顺势用双手包住对方刚才死死拉住自己的那边手腕,动作温柔地轻轻揉搓起来:“阿倾阿倾疼不疼?我太用力了对不对?害你手腕都青了一圈都是我的错,来来来我给吹吹……” 慕容倾安静地站在原地任他动作,竟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巧妙地闪身避开,仿佛一只手被缠人地握着翻来覆去地又亲又摸的人不是自己。 ——这是最后一点能够拥有的温柔啦,好好珍惜吧。 他又默默地看了萧纵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般抽出手,率先转身朝着原本是一面墙的地方迈开步子。 “走吧,我们得先找条路从这里出去。” 萧纵小跑几步来到与他并肩的地方,虽然行走在黑暗中但似乎仍然难掩愉悦的心情,说起话来语气都有几分上扬:“阿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建得好奇怪啊这是在地底下吧!当初修这栋宅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如果是我……” ——走出这扇门,他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江湖,摘得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享受他意气飞扬的人生。 “府中机关众多小径无数,我也并不十分清楚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不过随便走走罢了。”慕容倾神色淡淡地说出令人惊诧的话语,顺势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开始目瞪口呆的萧纵,纵使此刻心情沉重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但是我觉得这样走下去,一定能到达你最想去的地方,要不要相信我?” 也许是没有见过如此随性的对方,萧纵呆了呆,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神明亮一如往昔:“好!” ——他会在时光的尘埃中一点一点慢慢忘记你,最后在白首苍苍的寿宴上感慨着勾起些许回忆,将这段经历当做传奇,变成席间下酒的谈笑诳语。 “不过阿倾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等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的。” “诶?真的?到时候问你什么问题都会回答吗?” “……嗯。” ——棋子光滑圆润的触感,暖风徐徐里的茶香,紧紧交握的双手,舍不得放开的拥抱……不过是身侧孤寂时的互相取暖、惊险褪去后的短暂温情罢了。浮世升平,皆为伪像,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 萧纵偷偷瞥了一眼面色安然地走在身侧的青年,黑暗的地道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两人有规律的脚步声轻轻敲在石板路上。 顶着一张同样精致面孔的恶魔莫名其妙地猝然离去,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却如扰人的蚊虫般依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你以为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阿倾就是阿倾啊。 ——你以为在他心里,你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走在身边的这个人,年轻气盛,武艺精绝,虽然笑起来又蠢又无辜,眼底却藏着气吞山河的勃勃野心。 他是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往的光,天生就该登上属于自己的王座。怎么可能因为一月之期错过眼前正缓缓铺展开的似锦前程? 慕容倾的身形突兀地了顿。 萧纵随之停下了脚步,正欲好奇地开口询问,眼前浓雾般的黑暗却于此时被不知来处的火光缓缓驱散开来。 两条粗大的龙凤烛高高耸立在地道两旁,昏黄的微光下,现于眼前的,是悬满了大红布幔布置得喜气洋洋,本应摆满了美酒鲜果的木桌上,却令人毛骨悚然地码满了层层叠叠的牌位的—— 灵堂。 “……阿倾?” 虽然不至于真的被吓到,但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一幕实在是诡异又违和,萧纵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护在慕容倾身前,同时语带疑惑地唤了声对方的名字。 你家里怎么尽是些奇怪又恐怖的东西? 当然下半句他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侧过头眨着眼看了看慕容倾,一脸“快解释一下”的好奇神色。 正常人刚刚经历了那么凶险的处境,现在又遇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该是转身就跑才对吧…… 慕容倾无力地腹诽着,转眼却是极为罕见地主动握住对方的手:“这地方太过阴森,我们还是先向前走一段吧。等见到了我想给你看的东西,在向你细细解释也不迟,可好?” 他语气温软地开口,甚至带上了几分诱哄的意味,一边还不自觉地撒娇般抓着对方的手微微晃动。萧纵当即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迷了心窍,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看着他的侧脸怔怔出神,嘴里应着好便要同他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被摆在长桌边缘的一块灵牌竟无风自动,摇摇晃晃几下后“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不轻不重,倒正好把萧纵从短暂的目眩神迷中惊醒,饶有兴趣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拾起灵牌仔细打量。慕容倾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就见他眯起眼努力地辨认着牌位上朱笔写就的逝者姓名,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先室……慕容氏……名倾……生西之莲位?” 犹豫地描摹着模糊刻痕的手指突兀地停了下来,萧纵僵硬地扭回脖子,惊疑不定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白衣青年。 对方一脸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 “好吧,你想问什么?” 萧纵依然保持着有些呆滞的状态指了指还拿在手中的灵牌,随即像被烫到一般动作迅速地将它轻手轻脚放回了长桌的边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 “如你所见,我是慕容家前任家主的正室夫人。” 见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慕容倾干脆利落地开口解释道,言语间轻描淡写像是在感叹“今日天色清朗”,而不是一脸平静地抛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正室……夫人? 萧纵因为太过震惊持续着无法言语的状态,种种念头混乱纷杂塞满了脑袋,一时间竟找不到半点头绪。 虽然朝廷律法并未禁止男子与男子成婚,然而天理有道,阴阳伦常,将男人扶为正室的狷狂之士毕竟少之又少,只是…… 他深深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青年。 如此风华绝代的绝世之姿,怕是任何人都忍不住为之倾倒吧。 虽然时候不太对,但难以否认的是,他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心头首先涌上的却是洪水般汹涌的嫉妒之情。 ——这么好的阿倾,居然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过了一会儿,竟又染上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阿倾该是我一个人的才是! ……但是有哪里不对啊。 萧纵看了看身后一排排齐齐整整的灵位,转过头来盯着慕容倾的眼睛出神。 这些鬼东西是什么回事,你可还没说清楚呢! 慕容倾却移开目光,垂着头轻轻笑了笑。 “关于这些灵牌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地摆在这里,上面又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我现在没有办法一一告诉你其中缘由。若你还肯继续跟着我走下去,等见到了‘那件东西’,你困惑的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不过……” 他抬起眼看着萧纵,唇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如果你还是对我心存疑虑,那么我也绝不勉强,就此作别分道扬镳亦无何不可。只是,虽然你未必相信,或者甚是觉得可笑,我还是想说,无论何时何地,若我一息尚存,都会尽己所能保你平安。” 萧纵被这突如其来的剖白弄得有些发怔,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听到这番话,他大概会激动欣喜得立刻把对方抱起来跑上几圈。 但是现下敌我未明,他并非完全不相信慕容倾,只是费尽心思只求得解的那个密码实在太过重要,容不得分毫差错。在这个紧要关头,更是逼着他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再三思量才敢做出决定。 在势可凌云的雄心壮志面前,所有温柔伪像只能黯然退让。 生死间过命的交情也无法让他放下心防,他的目标明确,矢志不移,坚忍如磐石旁人无法撼动分毫。他确实值得万人景仰,在某些方面却未免……太过无情。 无情? 也许吧。 萧纵自嘲地笑了笑,一边飞快地分析了一番目前的状况,发现除了乖乖跟着慕容倾继续走下去外,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自己乱跑乱逛容易迷路不说,还有可能踩进层出不穷的陷阱和不知通向的洞穴。 况且,回顾方才与那位顶着与慕容倾同样面孔的青年交锋的过程,就算他敢自认仗剑所指足以独步江湖,在这些无法以常理论之的存在面前也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 既然跑了也没用,还不如顺其自然,看看慕容倾到底想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毕竟若是对方当真存着对他不利的心思,前些日子便有无数机会动手,何必辛辛苦苦拖到现在再撕破脸皮? 最后……除去种种出于理智的考量,真正促使他重新握上对方递过的手的,还是那份难以名状却完全发自内心的、对眼前青年的亲近与信赖。 “走吧。” 随着两人缓缓向前的步子,昏暗甬道两侧的灯盏,竟在无人添火的情况下,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了照明的微光。 前方是无边地狱的入口,还是一切希望的起点? 轻轻划过耳畔的晚风中,又是谁语带疏离内心滚烫柔软,谁温情款款背后凉薄之至? 老宅静静地伫立在昏昧的夜色里,冷眼旁观这一出终将落幕的世情喧嚣,如同看着百年间每一次以相遇开始、用分离作别的轮回一般。 12、 还没接着走几步,转过地道旁奇形怪状的突起边角,眼前竟是柳暗花明的豁然开朗。 无比庞大的石制转轮被镶嵌在这条空旷的石板路中央,一眼望去竟几乎看不到边际。其上浮雕精致结构繁杂令人咋舌,忍不住猜想在地底建造这样一份惊世巨作需要多么浩大的工程。 “漂亮吗?” 沉默了一路的慕容倾突然开口问他。 “啊?”萧纵愣了愣,随即立刻一脸真诚地笑赞道,“的确十分壮观,但是……” 谁这么闲建个大石盘在地底下啊自己没事转着玩儿吗?无不无聊? 他没说完下半句,慕容倾却仿佛心领神会了一般微微颔首:“我起初也觉得挺无聊,直到我知道了……这就是开启星河古卷的唯一密钥。” “……”萧纵感觉自己左边的眼皮几不可觉地跳了跳,开口时的语气已经是得知真相后恰到好处的激动兴奋,“没想到江湖传言中寻找之难甚于登天的古卷密钥就在此地!恕我冒昧相请,但是这个谜题已经困扰我多年,一朝得解实在令人欢喜万千——我可否上前再仔细看看?” 慕容倾却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默默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萧纵保持着那个十分愉悦的笑容到脸都开始僵化,一边却依然用感到困扰的眼神看着他无辜地唤了声“阿倾”后,才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收回目光感慨般摇了摇头。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啊,步步为营的萧大侠。 萧纵望着他眨了眨眼。 “现在还是不肯好好向我介绍一下自己吗?常年占据江湖排行榜首位、一把逆霜斩尽不平、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影从的‘剑不轻归’萧十二?” “……阿倾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一开始。” 萧纵噎了噎,本来准备好的大段说辞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叹了口气,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后退几步双手平举,向着慕容倾长长一揖,却是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初见以来再未有过的谢恩大礼。 “这些日子承蒙照拂,实在感激不尽。我承认擅入贵地的确别有谋划,也不敢奢求原谅。可是日日相对,我对阁下一片情谊却并无半分虚假,还望阿倾明鉴。” “我知道,”明明被眼前这个人装疯卖傻地试图糊弄了这么久,慕容倾却似乎没有丝毫不悦,眼底依然是满满的温和笑意,“所以谢谢你。” 萧纵略有些迷惑地看了看他,但还是接着方才的辩解说了下去:“我固然欺你良多,有一件事却是真的。萧纵其实是我本名——虽然这世间除我之外大概只有你知道这件事情。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便已经叫萧十二了。日后阿倾若是想起这段日子又开始恼我,扎小人的时候还是记着写上萧纵两个大字吧,免得误伤他人。再说,能够在千里之外被你惦念着,就算全身突然疼起来也是种不错的感受。” 他前半段还勉强维持着“萧大侠”的严肃认真,到了后面却又开始了萧纵式的胡说八道,慕容倾忍俊不禁:“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萧十二,私下里竟然是这副样子,若是被你那班追随者和爱慕者见着了,可不是该威望大跌、芳心散落一地了?” “哪里能让他们看到呢,”萧纵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满脸忧国忧民的表情,嘴上却反差极大地说着不正经的情话,“我最喜欢阿倾了,这种样子当然只给阿倾看。是不是很感动?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 慕容倾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迎视着对方的目光坦率地缓缓点头,再度开口时声音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和不舍的眷恋:“……是,是的,当然 “——很喜欢你。” 萧纵只感觉心尖又酸又麻,像是瞬间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正欲出声回应,却已经被对方淡淡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好了,阿萧。这些天积了多少想问的,就现在提出来吧,过了今晚,我可能就没有机会这样详尽地回答你了。” 直觉对方这句话里有哪里不对劲,萧纵愣了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倾这是要赶我走?” “你不想走吗?留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自然不想!阿倾还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他略作思索,凝视着慕容倾的眼睛,一字一顿表情郑重地询问,“萧某闯荡江湖十余载,所历人事纷繁,却从未真正生出就此安定之念。此次苍天眷恋,有幸逢君。倾盖如故,欢喜万千。诚望此世唯执一人之手,把盏流年,共看天下——阿倾可愿与我同行?” 在他提出邀请的过程中,慕容倾一直安静而专注地听着,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些许向往之色。就当萧纵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开口答应时,慕容倾却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依旧温温淡淡:“的确应该谢天意,但是抱歉,我不能。” ——这有什么不能的,你点个头不就可以了吗!还有谁能绑着你不让你离开不成?老子帮你砍了他! 萧纵憋屈得差点想上前拽着他的衣襟摇晃几下,然而这时,慕容倾又补充般开口,神情间似乎带上了几分怀念之色:“当年,我也是像你这样……一心一意不想离开。” 诶?萧纵一愣,随即立刻敏锐地反问道:“那你后悔了吗?” “……即使夜夜除非,从来于心无悔。” “那,你又凭何认定,我会后悔?” “你不同,萧十二。” 慕容倾眼中流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沧海横流,正是鸟飞鱼跃之机。叛出师门,恰好除去束缚自立门户。待你真正开启古卷,浩浩荡荡的追杀者定会倒戈相向,低头臣服,何愁无翻盘之机?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如此精明,宏图霸业触手可及,怎么事到临头却首鼠两端起来。”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萧纵自嘲地笑了笑,言语中带上了几分认命般的无奈,却依然十分温和,并无半点不甘之意,“当我第一次踏入这栋古宅,也想不到与你日后竟会有这番纠葛,然……”他抬起头望着慕容倾的眼睛,语气虔诚而深情款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所求并非一片真情,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从来嬉皮笑脸的人一旦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带来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慕容倾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有些发怔,感觉脉搏的跳动都乱了几分,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连忙别过头去转移话题:“你到底还要不要问我想知道的事情?再这样跑题下去我可不回答你了。” 他冷言冷语地威胁着,侧脸却不自主地飞起一抹令人惊艳的淡淡绯红,几乎让萧纵看呆了过去。 虽然是否同行的问题还没解决,可是对真相的探索欲望远远压过了在细节方面的纠结,萧纵略作思索,马上抓住时机开口:“萧某不才,这段日子常有闲暇,对府上发生的某些疑惑难解之事亦有了少许模糊推断,阿倾可愿先听听我的想法,再告诉我猜得对不对?” 慕容倾欣然应允,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套桌椅,抬手示意他入座详细叙说——这倒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对彼此坦诚相待。不必再玩你猜我猜的纠结游戏,萧纵的心情也放松了几分,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后,双手交叉肘弯撑着桌子,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种种分析猜测向对方全盘托出。 “阿萧不愧是智谋过人,很多事情都说得八九不离十,不必我再详细解释了。”慕容倾眉眼间盛满笑意,毫不吝惜地夸赞道。他今晚似乎特别容易开心性情也变得坦率了不少,像是放下了心头的压抑已久的一块大石,也仿佛预知了前路惨淡的命运,在那个注定的结果到来前要更加竭尽全力地珍惜已经为数不多的温柔。 “可惜这栋老宅的古怪之处,完全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下面我要说的,你愿意相信也罢,不愿意的话……当个解闷的故事听听也无妨。” 13、 从前有个大侠,武艺冠绝,急公好义,正值壮年,已经在江湖上颇有盛名。但是大侠有个说不出口的苦处:父亲过世后,他就必须以家主身份回到老宅,作为承接上任家主精气或血脉者,完成家族代代相传的使命。 这使命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宅更是诡异得要命:据说那是个只有承接者和濒死之人能够看见的地方。大侠身为上任家主之子,自然从出生起就能看见老宅,然而看着小镇上其它百姓十年如一日熟视无睹地从宅院旁走过的身影,他很清楚这个“据说”绝对是真的。 更令人绝望的是,承接了“使命”成为下一任的家主后,便必须永远守护在古宅之内,终身不得离开,纵使死去,灵魂也会将被束缚在重门深锁的庭院之内,终身不得解脱——除非你完成了“传承”。 而这也是大侠虽然千般不愿却不得不回到老宅的原因:离开他,作为上任家主的父亲就无法完成“传承”,将永远在生不如死间徘徊与挣扎。大侠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自然无法坐视父亲落入此等境况,所以虽然心如刀割,他还是忍痛放弃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身份与地位,回到老宅过上了相当于退隐的生活。甚至按照代代相传的古怪规定,将自己的名字刻上牌位,摆放在修建在地底的诡异灵堂中。 这供奉活人的灵堂,是不是代表着,生活在古宅中的人……虽生之日,犹死之年? 可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习惯了举杯结交四海英豪的人来说简直是种再痛苦不过的折磨。整个古宅的时光流转似乎都出现了差错,永远停留在了一个热意炎炎的夏日:垂柳从来不会枯黄,也没有机会再抽出新枝;远处热闹喧哗的下人看起来真切可感,却其实只是当年某日留下的幻像的场景重现,走过再多的路也无法触及;桌上每天会自己出现看起来花样繁多的菜式,他却在勉强提起兴致尝试了几天后悲哀地发现所有一切都是由仅有的几样菜经过不同的搭配组合构成的——大概这就是曾经那日伙房购置的膳食。 这栋老宅早已充满了腐朽腥臭的沉沉死气,看似平静的泥土下埋葬了无数不甘的怨灵。拔剑扬眉快意恩仇的日子似乎还在眼前,清冷的院子里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对月独酌的身影。然而同时,这个地方又是活生生的,它有自己的意识,殷勤地送上美味的佳肴诱惑你留下,一边却张开贪婪的巨口时刻渴望着吞噬误入其中的外来者。 因此大侠一直谨遵父亲临终的叮咛,即使时常出手救助因身负重伤几近身死而能够看到宅院的江湖客,却只敢留他们住下不到一月时间便匆匆逐客。即使心生倾慕想有所深交,也只能迫使自己将对方作为萍水相逢的过客。 这栋宅子和守卫在其中的主人,是注定被世界遗忘的。 “客人停留得越久,古宅会越兴奋。若是一月过后仍被它嗅到熟悉的气味,它甚至会化为实体会主动发起攻击,用尽一切办法将外来者永远留下,即使以彻底地死亡为代价——也许,它和我一样,只是因为太过寂寞了吧。” 大侠倒不十分赞同这番话,在他看来,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那日实在太过心软。若是这栋宅子真有所谓的意识,也该是个自私而残忍的恶灵,要是有朝一日遇见它,就算自伤八百,他也要彻底将这个让一代代人困死在痛苦与绝望的轮回中的恶魔亲手斩杀。 可惜终其一生,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就是了。 虽然困兽般被束缚在老宅中,但是大侠却神奇地能够清楚地了解屋外世事的风起云涌——或许这也是守位之人能力的一种?看着武林的新生代们锋芒毕露地仗剑四海,他在感慨岁月不饶人的同时,心底却也生出了重出江湖的无限渴慕。 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永远无法再伸手触碰的、灿烂明朗而意气飞扬的过去。 那时候一切残酷还没来得及显露,他依然踌躇满志地相信凭借努力便能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而乏味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几年,大侠从一开始不肯放弃地寻找着出去的办法,到后来认命地整日坐在院中不同的角落苦闷饮酒,感叹自己一代豪雄,最后竟要以如此方式了却残生。 他唯一的乐趣,便是偶尔从门前救回因为种种机缘能够看见这栋宅子的行者,相交一月后道声“后会有期”看似洒脱地目送对方离去。 ……他自己也清楚,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自从大侠接下父亲的担子住进古宅,就发觉自己的容貌再未随时间流逝而有所改变,就是说在找到下一个传承者之前,大概连死亡也不能给他带来解脱。可悲的是,他闯荡江湖数十年,一直以天下为己任,竟从未抽出时间留下自己的血脉。 想要脱逃的欲望起初只是火种,却在日落星沉间逐渐燃烧成燎原之势。 然而这天,与前面的无数次不同,他捡到的是一个并无半点武学根基的青年。 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对方面色苍白如纸地昏迷在古宅的门槛旁,已经湿透的长摆春衫在雨水的击打下更显得单薄得有些透明。大侠小心翼翼地将青年抱回宅中后,讶异地发现对方虽然面上沾上了些许脏污,却依然能看出是个五官精致眉目如画的绝世美人。 大侠将尚在昏迷中的青年抱入温水中浸浴,一边运功为其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仔细地处理了已经开始有些溃烂的伤处后将对方安置在榻上,他回过头,意料之中地发现床边的木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这似乎是一栋无所不能的古宅,只要有充足的材料,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青年在生死边缘挣扎了数日,最后还是悠悠转醒。他自称单名一个“倾”字,是大户人家庶出的长子,因为父亲怀疑他乃妾室与他人通奸所生,甚至不肯为他冠上家族姓名,令他独居在后院偏僻小屋内。 他虽然因为父亲不想太落家族颜面而获准与同辈子弟一道进入私塾,却因尴尬身份被众人不齿。母亲逝世后,日子更是越发难熬,连府中下仆都能在他头上随意欺压。又因他天生一张过分清俊的面容,就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亦常常罔顾伦常礼节随意调笑,在长大些竟演变到动手动脚的地步。他实在不堪忍受,也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发生更加可怕的情况,便在某个夜晚粗粗收拾了一番细软便逃家而出。 然而江湖险恶,他顶着这样一张显眼的脸,自然没走几步就被心怀不轨的恶徒盯上了。对方出言调笑不成竟拔刀相挟,他身上没有半点武功,只得虚与委蛇,假意顺服地与答应同行,却在半途趁对方一时失察拼死脱逃,肩上也因此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因为担心对方恼羞成怒下穷追不舍,他没日没夜地向前跑了不知道多久,最终伤重不支地力竭晕倒,机缘巧合下地被救回老宅中。 大侠怜惜他的遭遇——若是换了前些年,也许还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亲自上门教训那班禽兽不如的父兄和狗仗人势的下人。但是现下,也只能尽量温和地安抚饱经流离的青年,劝慰他安心养伤,只要借住此地一日就绝无旁人能动他分毫。 青年感激地连连道谢,在这之后的十余日间,两人迅速地熟络起来:大侠是习惯性地锄强扶弱,兼之听青年讲讲江湖之外的生活也蛮有意思,自然时常来寻他聊天,顺手还教了他几式茶艺;青年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直向往却从未真正体会过的如父如兄的温和宽厚,日复一日地对他更加眷恋,得到应允后更是开始以“大哥”相称。两人之间一派融融泄泄,倒也相处得十分愉快。 然而一月之期转瞬即至,纵然有些不舍,大侠还是委婉地劝说青年尽快离开,谁知对方反应之激烈却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不说,还费尽心思地尝试着躲藏在屋子里避免离开。 大侠被他的不领情搅得烦不胜烦,在尽量耐心地劝他离开的同时,心中却冒出一个充满恶意的想法。 ——如果你这么想留下来,便代替我作为传承者,永远守护着这里吧! 这句话刚刚冒头,大侠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然而漫长岁月中的独处已经扭曲了他的性格,他不再是江湖传言中那个舍己为人的代表正义的存在,他此刻唯一的目标,就是离开此处,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正常生活。 那份孤寂,销魂蚀骨……太难熬。 急公好义了一辈子的大侠,终于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卑鄙与懦弱,并且在余生中都为了这个唯一的污点而痛悔终身。 14、 “所以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我。” 以这句话为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作结,慕容倾拢起垂于桌面的宽大衣袖,抬起头看着萧纵笑了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是,”萧纵艰涩地接口,他的好奇心已经随着对方的讲述被一点一点湮没,只剩下翻涌而上的浓重悲哀与痛惜,然而却还是强迫自己几近僵硬地顺着对方话语提出问题,“青年体内并没有大侠的血脉,为什么能够作为‘传承者’接下那个所谓的使命?” “看来你没有认真听。”慕容倾整了整有些散乱的鬓发,神色淡淡像是在谈论完全于己无关的故事,“只要是‘承接上任家主精气或血脉者’,都能够作为传承的对象,所以你猜猜看,”他眨眨眼,露出一个暧昧而诡秘的微笑,“……大侠做了什么?” 萧纵只觉得瞬间全身发冷,指间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有黎明的黑夜里,最良善的人心也会被扭曲为无所不为的恶鬼。 静默良久后,他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是否……依然怨恨于他?” “这倒没有,”慕容倾轻轻叹了口气,“大哥与我,亦父亦兄,亦师亦友,恩泽深厚,却其实并无半分越轨之情。我之所以继承慕容之姓,嫁入古宅,不过以寸草之心,盼一朝得报春晖罢了。我守的其实不是亡夫之寡,而是百年来这栋古宅中无数亡灵不肯离去的绝望。而现在……”他望向萧纵,“我自己陷于轮回之中便也罢了,没有必要让这份不甘的恨意继续延续下去。” 萧纵微微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所以眼神已经那么向往,一边却忍不住推开我吗? 所以明明贪恋着片刻的温柔,却还是冷言冷语地不肯示弱? 所以寂寞得露出了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也还是这么冷静地赶我走吗? ……怎么会这么傻呢。 阿倾。 太多的情绪在胸口翻涌,陌生的感觉涌上喉头,萧纵紧紧抿着唇,担心如果开口就会带出无法抑制的哽咽。 慕容倾却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依旧一脸淡然地继续谈论下一件事:“你想知道的,我都解释完了对吧?下面,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吧。” 萧纵一时跟不上这话题的跳跃性,愣愣地看着慕容倾没说话。对方站起身来,率先向巨大的石制转盘走去,一边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以星作盘,纵血为河。石轮重启,古卷现世。” 十六个古体书就的小字龙飞凤舞地镌刻其上,萧纵缓缓走上前去,像是在面对什么无比珍贵又脆弱至极的宝物一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一个接一个轻轻描摹着字形的轮廓。 “在下愚钝,还请阿倾解释一二。” “萧兄且向上看。” 萧纵依言抬首望去,却无比震撼地发现头顶原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一轮光华璀璨的浩瀚星河。 “……这?” 被超乎想象的伟大自然美景震惊得几乎无法言语,萧纵右手还搭在“世”的最后一笔上,无限眷恋般流连不去,带着询问之意的目光已经下意识地落到了慕容倾身上。 “如你所见,石轮之上,其实遥遥对应着一片由万千星辰组合而成的的巨盘。这片星盘只有遇上极为罕见的时机才能够被看见,正如今夜恰逢满月,地底万物躁动——也无怪乎古宅会提前化出实体对你出手。而待到石轮转动,星河流转,古卷中记载的所谓密宝自会重见天日,传扬于世。 “你一定觉得很不耐烦,我说了这么多却还没谈到重点,”慕容倾看着他扬起眉,唇边带上了一抹促狭的笑意,“好好等等啊,萧大侠,期盼最久的果实才最鲜美不是吗。” 萧纵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今晚实在是坏心眼了不少——把原来那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阿倾还给我好不好? 呃,虽然现在这个像是放下了一切、张扬又明亮的样子也很让人心动就是啦…… 他还在不合时宜地神游天外,慕容倾却已经神色一整回到了正题:“要让石盘恢复转动,其实也十分简单。令守卫之人利刃破腕以祭之,血流成河之际,便是石轮重获新生之时。” 萧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干巴巴地开口:“你一定是拿我开心吧,阿倾?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方法啦哈哈哈哈哈……” 他笑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太假,渐渐尴尬地停了下来,愣在原地发起呆来。 慕容倾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贴心地等待片刻让他稍稍平复心情,才语带关切地开口,言辞间却是一径的置身事外:“很难选择对不对?毕竟和我相处了这么久,没有真情也该有几分假意,突然要拔刀相向,这落差可有点巨大。但是你该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才对,萧十二,”他负手立于灿烂星河之下,广袖临风衣袍猎猎,精致容颜是看彻世情的冷漠,眼眸深处却有深深感激的温柔,“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似锦前程无限风光,何必留恋区区一月的、也许仅仅是错觉的小小心动——别否认,我知道你一定也这样想过。” 他毫不在意般笑了笑,突然眼神一冷面色肃然:“做你该做的事情,萧十二。你一路行来,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杀了我,开启星河古卷!” “不行!” 萧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自己也露出几分迷惑的神色。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杀伐决断的萧大侠。” 慕容倾走上前来,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随后竟伸出手来轻轻环住了他的劲瘦腰身。萧纵全身一僵,强抑住下意识的反击,任对方暧昧地将手伸出贴身的里衣中,摸索出含锋的短刃,轻柔却坚定的塞进了他的手里。 “乖,拿好。” 慕容倾含笑的嗓音带上了几分诱哄,萧纵却难得没有被他迷惑,而是愤愤不平但还是尽量动作温和地推开了投怀送抱的美人:“乖个头!我为什么要杀了你?就为了那样一本破书,然后像你故事里的大侠一样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痛悔!没事这样害人害己我是脑子不清醒吧?” 建议被毫不留情地回绝,慕容倾面上却并无不悦之色,只是后退几步语带无奈地问道:“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 对啊,我到底要做什么? 萧纵定了定神,低声开口:“阿倾,你坦白告诉我。假如,我说假如,你当真死在我的手上,莫非能够就此解脱?” “……我说过什么让你有了这种错觉?”慕容倾哑然失笑,“放心吧,就算你手上沾了我的血,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成为‘传承者’。况且我不是说过吗,在这个轮回中日夜徘徊的人一个就够了,是人是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安心留在这里,偶尔猜测下一个‘传承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呢。” 骗人。 萧纵默默对自己说,心里莫名难过得不得了。 明明那么害怕寂寞,看着阳光眼底都会盛满神往的微笑,却愿意一个人扛起所有尖锐的真相,对着喜欢的人吐露出温柔的谎言。 宁愿永远被淹没在黑暗里望着光明露出渴慕的神色,也要以他人无法想象的强硬与坚忍阻止怨恨与绝望继续蔓延。 笨蛋阿倾。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萧纵有气无力地小声抱怨道,顿了顿却又突兀地开口,“我能抱抱你吗?” “如果是单纯的拥抱,自然可以。” 慕容倾唇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眼波光华流转间一派轻松惬意,甚至还主动向他张开双手,摆出随时恭候的架势。萧纵上前几步,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却闷闷地藏着些潮气,但还是勉强换上了平日调笑时的轻佻语气,:“不单纯也可以吗?” 淡雅的暖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他想就此沉醉在青年的肩上不再醒来。对方似乎是鲜少与人进行这样亲近的接触,虽然尽量落落大方地任他动作,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有片刻的僵硬。 “……我并非不愿,只是不能。你知道的。” 即使心神向往着情投契合的交融,却因为无法跨越的禁忌,连奢求一片相触时的体温作为留念也不能够啊。 我不可以……害了你。 得此句足矣。 萧纵眼中的神采微黯,五指却顺着青年及腰的长发缓缓梳理而下,十分耐心地安抚着对方——他觉得自己以前从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这样温柔的时候了。 他们之间缱绻难舍无法言说的情思,就这样止于一个不带丝毫情欲意味的拥抱,甚至没有机会索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最后一次紧紧地揽住了怀中的青年,像是要将这个拥抱的余温用长长的一辈子去怀念。慕容倾顺势环上他的肩,犹豫片刻终于轻轻拍了拍,示意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萧纵恋恋不舍地撒娇般蹭了蹭他,抬起头来时却已经恢复了肃静的神色,轻车熟路地从层层叠叠的衣物夹层中掏出一本已经开始泛黄卷边、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小册子,在慕容倾眼前晃了一晃。 “这……” “如你所见,这就是传闻中踏过重重枯骨方能得到、被鲜血浸透的星河古卷。” 萧纵随随便便地拎着据说能够助人称霸武林的宝器,像是下一刻就要把它当做一本破书拿去垫桌角,先前所有求之不得的焦躁和步步为营的试探似乎都未曾存在过。慕容倾狐疑地看着他,却愕然发现他双手紧握着书角两边,微微发力,竟就这样把闻名宇内的星河古卷缓缓撕成了两半。 “你……” 这回轮到慕容倾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得到这件密宝,你一骑独行,付出了多少,又背离了多少?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心中该是怎样的沉痛憾恨!就为了一个……又哪里值得…… “阿倾,”萧纵打量了一番慕容倾震惊的表情,反而心态轻松地笑出声来,邀功般期待地望着他眨了眨眼,“我毁了古卷,你是否便不用再继承守护者的位置,可以同我一道离开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慕容倾苦笑着摇了摇头,面上浮现出些许歉疚之色:“倒是我没解释清楚了,古卷、石盘与星河本是一体,相辅相成,同生同灭,只要其中一样仍留存于世,另外两件就有重生之机。你能撕了古卷,还打算砸了石盘不成?就算你真的做成了这两件事,也不能把天上的星星硬生生扯下来吧。” 萧纵怔怔地看着他,后退几步有些颓然地坐回到凳子上。慕容倾不忍见他这幅模样,走上前去拢起衣摆半跪下来,将一只手放上他的膝头:“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但现在听我一句如何?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诡异,停留太久甚至会令人心魂扭曲无法自主,慕容逸如此,我其实亦然——你想必也曾偷偷埋怨过我喜怒无常难以亲近罢。” 说到这里,他却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弯着唇笑了笑,目光依旧深深凝视着萧纵,似乎潜藏着千言万语“我不想看见你也变成那样。你像是生来就应该在万众瞩目下绽放光芒,拔剑出鞘驰骋争霸。离开这里吧,阿萧。虽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但在你目所不能及的遥远之地,我会在同一片青空下一直守望着你,为你的哀伤失落而担忧,为你的意气飞扬而欢欣。你该回到那个如鱼得水的江湖,继续施展自己的抱负——这本就是你应有的生活,不必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萧纵像是终于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笑了笑,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眼底重新燃起几分神采,倒像变回了危机时刻那个意气昂扬永不言弃的男人了,“阿倾说得有理,古卷毁了便毁了,没什么好痛心的,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动手。况且凭在下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就算离了那本破书,又何愁没有翻盘之机?再者说,正如前些日子一同品茶时你提到的,星河古卷有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惊人功效,我却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它改变成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有件事情,我得承认是我想错了。” 他望着慕容倾,深邃眼眸中刹那间划过令人惊艳的流光。 “我现在终于明白,真正能够让人丧失理智、放下一切,甚至无所不为的东西,不是财富武功,更非滔天权势—— “……还有销魂蚀骨、令人永生难忘的爱情。” 15、 浓厚的云层收敛起大部分清晨的阳光,萧纵向前一步,终于见到了属于地面之上的风景,举目四顾,简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你怎么知道沿着这条路,便一定能离开此处?” 还被困在漆黑地道中的时候,他不无疑惑地对走在身侧的慕容倾提出了这个问题。对方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在下一个传承者到来之前,我还勉强能够算作这座宅院的主人,它除了不肯放我离开外,其它事情上还是得乖乖听我话的。也就是说,我想去何处,这条路就会通向哪里。可惜这次它不知受何影响,实在化形太快,随时可能罔顾我的心意加害于你……”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望着萧纵,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中带上了几分狡黠,“也许是因为阿萧实在风流倜傥,连这栋宅子也忍不住倾倒吧。” 萧纵差点被这句话惊呆,琢磨了半晌才意识到这大概只是个玩笑——不带这样吓人的好不好!他可不想娶栋屋子过上一辈子! 而且,刚才伤感的离愁别绪都去了哪里?阿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难道是和我在一起呆太久了近墨者黑的缘故? 心底几近崩溃地咆哮着,萧纵却只敢委委屈屈地看了喜欢戏耍他的青年一眼。慕容倾忍俊不禁地垂了眸,安慰般轻轻碰了碰他落在身侧的手,十指交缠慢慢紧扣。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夜晚甬道中并肩而行的经历,也许是彼此之间最后一次难得的温情,跨出慕容府高大的朱红门槛,便是一个永生遥望一个无法回首的江湖陌路。略显刻意的调笑不过是为了暂时缓解萦绕不去的悲哀情绪,即使分离的时刻近在眼前。 终将折柳。 “这么快……”萧纵甚至是有些恼恨地盯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大门,心里却明白这大概是自己在对方面前为数不多能够任性的机会了。慕容倾从旁递上不知从哪里拿来的行囊——作为这栋大宅的主人,他似乎总有随时随地隔空取物的才能。 “我说阿倾!”萧纵无视那个打了个精巧的结的包裹,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慕容倾,眼底重新跃动起希望的火焰,“你得等我!不我是说,你等着我好不好?等我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历遍世间繁华盛景,一定回来找你,永远留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好。”因为身高的差距,慕容倾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眼眸深处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一向被深深掩藏的迷恋。 真好啊,这段缠绕着雾霭与黑暗的时日没能让你改变分毫,你还是那个意气飞扬永不言弃、只要还能露出笑容就让人感觉无所畏惧的萧十二。 虽然想要鱼和熊掌得兼,也未免太过贪心了些,但是这才是你不是吗? 勾起唇角时眼神明亮得像是藏着太阳、雄心万丈恨不得将整个世界握于手掌。 “我等你。” 慕容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请务必保重,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 你要登上众山之巅,立于万人之上,将三尺长锋祭出最慑人的寒芒,拥娇妻幼子宴宾客满堂——请务必幸福,洒脱而圆满地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因为我会一直看着你。 即使你终其一生也无法再窥见我的衣角,向身侧虚探时也不可能再握上我的手,你将永远失去最后的怀抱里独一无二的温存,但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 请记住,我始终与你……头顶同一片天空。 “这是自然。” 萧纵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看向慕容倾的目光还带着几分不舍,却更多已是斗志昂扬的期待。 “那……我走啦。” 慕容倾沉默地点点头,萧纵结果行囊,试探地往门边挪了几步,突然败下阵来般叹口气。 “我说阿倾,你这样看着我实在太残忍啦,转过身去好不好?” 慕容倾忍不住笑起来,听话地乖乖转过身去。 “就这样就这样!现在小声数五个数,要数完才能回头知不知道?偷看的话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慕容倾无奈地摇了摇头,竟也是随着他胡闹起来,张嘴便数了起来。 无数的回忆就像一声声叹息,轻飘飘地落在风里。 “五。” 第一次见到你,为了闯进来把自己折腾得全身是伤,还真是狠得下心…… “四。” 委屈你吃了这么多天同样的饭菜,肯定烦得不得了,不知道有没有在背后偷偷骂我? “三。” 被你拉着不放的时候,其实没有想过挣开。虽然因为太久没有触碰到熟悉的体温甚至有些烫手,但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我觉得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 “二。” 还记得深夜対棋手谈的日子吗?落子后蓦然抬眼,看见你漫不经心的微笑,我差点伸出手去触碰你的侧脸,以确定这不是我太过寂寞产生的幻象。 “一。” 遇见你,就像在黑夜中独行已久的人突然看见了前路微光,那种因为温暖感激得想要流泪的心情,足够安抚我以后的日子里所有独行的时光。 慕容倾缓缓转过身。 高墙之上,铅灰色的云朵日复一日地以相同的轨迹飘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