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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T台荣耀天王上——by洛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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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老爸去世,工厂倒闭,被大学开除,被女友甩掉,剩下的只有一笔百万巨债和一顶“刑满释放人员”的大帽子,这就是乐维二十四岁的全部人生。 可……那又怎样?既然托生成个爷们儿,就得有个爷们样儿,天塌下来当被盖,管他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挺直腰杆走下去就是了。 再说人生路上有齐老师陪着,怕啥?就算被一脚踩到了马里亚纳海沟,照样能金光闪闪原地崛起! 男人这辈子,就是在打一场硬仗!守护家庭,赢得爱情,坚持梦想,为荣耀而战! 阅读指南: ①这是个小攻在小受引领下战胜阻碍实现理想、变强大后又将小受一口吃掉的故事。时尚圈职场日常。不白,狗血,略苏,或有轻微小虐,整体基调温馨治愈,正能量。 ②1V1年下,下克上,受重生,直掰弯。前期受追攻,后期攻宠受。爱情与事业双线,结局HE。 ③故事背景请勿比照我国服装行业现状,涉及专业领域可能存在YY成分,不尽真实,但欢迎纠错。另外本人肉渣,啰嗦,文风略显做作,雷者慎入。 内容标签:强强 都市情缘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习,乐维┃配角:王大美,庄森,白清瑜┃其它:单细胞乐天忠犬攻X工作狂毒舌女王受,攻宠受,设计师,秀导,模特,时尚圈,职场,洛无奇 1、与往事干杯 “哗啷——哗啷——” 走廊很静,空荡荡的,钥匙环拎在手里,随脚步前后晃悠着,激起一串清脆回响。 拿钥匙的男人叫乐维,估摸有近一米九的身量,套着件白色无袖T恤,底下是松松垮垮的滑板中裤,裸露在外头的胳膊小腿肌肉紧实皮肤黝黑,像刚从海边冲浪回来。他头发极短,只贴着脑瓜皮长出了薄薄一层,眉毛又粗又浓,单眼皮,两颗大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整张脸天生透着坏腔儿。 这种形象如果拿来拍电视剧,不是女主家里惹事生非的倒霉弟弟,就是揪着男主处处找碴的宿敌男配,总之最适合扮演些神气活现的小混球了。 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跟前,乐维住了脚,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里竟现出一丝黯然。他狠狠咽了口吐沫,深呼吸,挑出把最大的钥匙插进锁孔。太久没人出入过,锁芯有点涩,要上下左右不停扭动着才能勉强探到底。两根指头轻轻一拧,簧片“啪”地弹开,搅得他心神儿也跟着颤了一下。 按了按砰砰跳动的胸脯,乐维郑重其事双手推开了大门,谁知折页松了,没受住他的力道,门板直接砸到两侧墙壁又重重回弹,震得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室内铺天盖地的灰尘和霉味迎头打来,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呛得乐维一通咳嗽,赶紧苦着脸用手扇开。 一进门的地上,到处散落着破烂包装袋和纸盒,几个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倒在角落,有的磕花了外皮,有的断成两截,像个古怪的凶杀现场。模特身上的中式小礼服还没来得及扒掉,料子是优质真丝,前片用金线绣着喜鹊登枝的吉祥纹样儿。现在喜鹊还在枝头上高挂着,喜事却半点摸不着,就连枝杈上增添喜气的珠片们也因为氧化而失去了鲜艳色彩。 再往里头是版房,平车、打边车、蒸汽炉和插满珠针的人台被胡乱堆在一起,污浊不堪。背后两米多高的铁架子上码放着满满当当的样衣和面料,从前美轮美奂的丝绸锦缎如今都结满了灰吊子,成为霉菌们疯狂滋长的乐土。 乐维伸手一样一样摸过去,这里捻几下,那里搓搓,既是打招呼,也是道别。 ****** 乐维的老爸乐守信,年轻那会儿是国营服装厂的模范裁剪工,下岗后跑去沿海做起了倒爷,仗着心眼够活又懂行,在牛仔裤刚刚兴起来的时候大发了一笔横财。有了本钱,又开始找工厂做贴牌货拿到批发市场去卖,只不过进货质量良莠不齐,导致生意也有赔有赚。 乐维从小受到老爸影响,没事喜欢拿粉笔头在地上勾勾画画,也爱琢磨,动画片看几眼就能用橡皮泥把里头人物捏得惟妙惟肖。老乐看他爱鼓捣这些,直接把人丢进了朋友开的画班。一则儿子确实有点天分,再则臭小子皮得很,三天两头有同学家长杀上门告状,找个正经营生给他,用来消磨掉过剩精力,总比没事出去打架斗殴强。 乐维拿起画笔就再没停下,一路顺利考上了美院。选专业的时候,也按照老爸意愿填报了服装系。老乐想得长远,靠进货出货赚那点差价,活得再滋润也只能算是小贩儿。要是爷俩一个有技术一个懂设计,就可以注册个品牌自己开公司自己生产了。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子联手创业,还有什么玩不转? 乐守信说干就干,立刻找厂房购买设备请人手,不出小半年就张罗得有模有样了。可惜乐维不争气,大二那年为了替被欺负的女朋友出头,一拳打聋了某局长公子的耳朵。对方家里有权有势,以伤人罪判了他个三年有期徒刑。 祸不单行,没多久老爸出去谈生意,酒桌上突发心肌梗塞,救护车还没到,人就走了。 老妈当了二十年家庭主妇,对生意上的事两眼一抹黑,儿子还在蹲大牢,也没个人给她出主意。员工看情况不对,老早就各谋出路了,剩下大批半成品服装堆在仓库里,和垃圾没两样。厂房的贷款还没结清,面料工厂那边开了版做大货,整天催帐,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欠下的外债足有一百多万。 为还债老妈卖掉了家里的旧车,也只是杯水车薪,至于这间厂房,就算沦为摆设那也是老乐留给小乐的东西,她拼死拼活都要守着,想等儿子放出来亲自处理。 现在乐维回来了,可除了卖掉这里,实在没别的办法。 ****** 乐维慢悠悠往里踱着,猛一眼扫过去,恍惚看见老爸就站在几步之外,脖子上挂着条皮尺,腰弯得快贴上台面了,眉毛拧成个疙瘩,正拿划粉沿纸样一点点描着线迹……他赶紧偏过头,眼框一阵发热。 都说人生无常,他是彻底咂摸出滋味了,一忽悠飘上天,一忽悠掉下来,比坐过山车还刺激呢。乐维走到窗边,掸了掸沙发上的浮灰,一屁股坐了进去,双脚翘在茶几上叼起根烟仰头吸着。 好好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搞到现在前途毁了,老爸死了,留下老妈单蹦个没着没落,当初海誓山盟的女朋友也甩开他独自出国镀金去了。剩下的只有这间破厂房,百多万债务,以及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光荣称号——这就是乐维二十四岁的全部人生。 火星“嘶嘶”跳着,一支烟很快抽完了。乐维把烟头用力碾碎在桌沿儿上,站起身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出了门。大门在背后沉重扣起,“咣当”一声。 烟抽完了,什么低落啊、沮丧啊都随烟叶一股脑化成了灰。门关上了,连同今天之前一败涂地的历史也被关在了里边。离开这,乐维仍旧是那个神气活现的小混球儿。 小混球允许自己偶尔触景伤情一下子,但只能持续一支烟的时间。超过了,大嘴巴抽自己。 不就是坐过大牢嘛,不就是遭遇了一场情变嘛,不就是背着负资产从头开始嘛,难道天就塌了?就算天真塌了,大不了囫囵个卷一卷当棉被盖!既然托生成个爷们儿,就要有个爷们的样儿,管他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挺起腰杆大步走下去就是了。 不光走,还得笑着走,因为老爸在天上看着呢! ****** 不是上班时间,附近的公交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等车人。乐维往人群里一立,跟站牌差不多高,这大块头形象引得身旁一个三四岁小孩充满好奇,扬起肥嘟嘟小肉脸直盯着他看。 乐维贪玩,也低下头去看小男孩,两个高矮悬殊的家伙很滑稽地对望了一会,乐维忽然拿食指拉着嘴角往两边一扯,同时眼珠“咻”地往鼻梁当中一对,来了个一秒钟变蛤蟆,小男孩被逗得咯咯咯大笑,他却立马恢复正常,装作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斜眼望天。小男孩的妈妈看了看无缘无故傻笑的儿子,又看看周围,满脸费解,还以为是大白天见鬼了。 忽然前头一阵骚动,远远传来女人的尖叫:“抓小偷啊,他偷钱包!救命!谁帮把手……” 与此同时,一个瘦排骨小青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边跑边恶狠狠扒拉着挡道的人。等车的乘客们赶紧闪开,生怕给小偷撞到,一般这种人身上都带着刀子,谁知惹急了会不会乱捅人。 乐维随大溜往后撤了几步,探头探脑张望着,等小偷跑到跟前偷偷摸摸一伸腿,脚尖勾住了小偷后脚跟,那家伙踉跄几大步刹不住车,摔了个“狗吃屎”。 “谁?谁他妈不要命了!”小偷爬起来穷凶极恶地瞪向人群。乐维往后一缩,塌着肩膀满脸无辜,成功混了过去。 小偷转身又要跑,乐维猛地蹿了出去,凌空飞起一脚踹在小偷后背上,直接将人踹出两三米,大头朝下呛在地上。 三年大牢蹲下来,不光接受了人民警察在精神上的改造,也没少接受流氓痞子在身体上敲敲打打的改造,如今的乐维早就不是那个斯斯文文的设计系大学生了。 “操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小偷一翻身跳起来,挂着两条鼻血挥拳朝乐维袭来。 乐维不紧不慢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等拳头靠近面前轻巧一搪,空出的一只手迅速朝对方太阳穴砸了过去。小偷吓得赶忙抬胳膊护住头,谁知那只是假动作,还不等他防到位,另一边腮帮子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小偷半边脸肿得像塞了包子,又青又紫的,说话也含糊不清:“诶呀,诶呀你妈,有种你就给我等着……” 乐维笑嘻嘻翻起手掌,“啪”地给了小偷一记耳光,他没用力,只用手指尖扫过去,却也足够那个瘦排骨跌面子了。 小偷又是委屈又是脸疼:“还他妈来劲了,知不知道我哥是谁?有种你就……” “啪”,又一记耳光。 “你给我……” 这次乐维连指尖都没碰倒,只用指甲那么一刮,逗猫似的。小偷羞得耳朵边都红透了,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却不敢还手。 这档口丢钱包的姑娘终于带着巡警赶到了,小偷被拧着胳膊押上了巡逻车。旁边看热闹那群人自发鼓起了掌,连骑自行车路过的也抻长脖子挑起大拇哥:“小伙儿,牛逼啊!” 乐维嬉皮笑脸朝着围观人群抱了抱拳,江湖气十足,比小偷更不像好人。 那名失主跑岔了气,一手扶在肚子上喘得厉害:“谢、谢谢你,真、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她手忙脚乱打开钱包,从里头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不由分说往乐维怀里塞,“钱不多,就是个意思,你别嫌弃……” 乐维撇撇嘴,一手捏着钱,一手把那姑娘的钱包夺了过来,几张钞票塞好,钱包扣起来,又给她放回了单肩包里:“几百块就算了,要是有个几百万,我可以考虑考虑。”小姑娘包里乱七八糟零碎不少,他一眼看见有根棒棒糖,随手捡了出来晃了晃,“呦,新口味啊!这不错,拿来尝尝。” 刚好车来了,乐维一转身几步跳上车门。那姑娘想叫住他,又不知道名字,只好在底下狂挥手:“诶,诶,那个谁……” 他只当听不见,找个空座窝在里头,琢磨着到哪去张罗那一百万……或者说,该去祸害祸害谁好呢…… 2、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坐出三站地,乐维下了车,穿过马路走进一片旧工业区。 如今搞艺术的都喜欢这种调调,把LOFT当成时尚,大批画家、摄影师、设计师们争前恐后买下废弃厂房仓库改建成展厅或工作室。 乐维的目的地是工业区北角一栋三层浅灰色建筑,外墙是砖石做旧的效果,挂着三米多高的镜面金属标牌,上头几个镂空的大字——菲席模特。乐维的表姑顾晓菲正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之一。 做模特这行的,平时总和服饰业打交道,人脉够广,说不定能帮忙找到个对老爸留下那间厂房感兴趣的买家。 进去自报过家门,前台小姐热情地将他领到了休息室,说是让他先坐着喝杯咖啡,菲姐出去送个客户,等下就回。没坐多一会儿,外头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看样子都是模特,个个浓妆艳抹的,各式各样的香水味儿蜜粉味儿搅合在一起,熏得乐维鼻子差点炸了。 但凡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分贝就很容易超标。有人坐在一起大聊着八卦,有人拿出手机“咔嚓咔嚓”玩自拍,还有人啃着手指沉浸在游戏里,偌大的休息室分分钟被塞得混乱不堪。 正闹哄着,前台小姐一推门露出半截脑袋:“嘿嘿嘿,跟你们说啊,都消停点,齐来师来了!” 休息室里骤然安静,一秒后又炸开了锅,女孩们纷纷拖着长音惊呼:“不是吧,他不刚从香港飞回来吗?搞什么啊,有时间就回家休息去嘛!这男人一单身,果然就精力旺盛,谁赶紧给他配个对儿啊……” 抱怨归抱怨,这些吵吵嚷嚷的噪音很快就自动消失了。大说大笑那几个都住了嘴,不知从哪翻出原版时尚杂志假装看着,翘二郎腿的都改成了膝盖并拢小腿倾斜的淑女姿势,手机当然都收进了包包里,连抽到一半的烟头也赶紧掐灭丢进垃圾桶,还拿起口腔清新剂喷喷,生怕留下气味。所有人集体来了个大变脸,表现完全当得起“专业”二字。 这是乐维第一次听见“齐老师”的大名,在他的直观感受里,齐老师应该是一个专横、多事、感情生活空虚、喜欢吹毛求疵的狠角色。这几条加起来,倒很像他高中时期那个被称作“灭绝师太”的老处女班主任。 根据自己对于时尚界人士的有限认知,乐维心里暗暗为齐老师勾画出了以下形象——梳马尾辫,妆容很妖媚,有可能留着两撇小胡子,穿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宽大袍子,喜欢居高临下斜着眼角看人,打手势的时候一定会翘起华丽丽的兰花指……咦呦!光是想想,已经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 不等他好奇心得到满足,表姑回来了,直接把他带去了办公室,没能一睹齐老师尊荣。 面对一身水粉色套装,梳着大波浪卷发的表姑,乐维不失时机拍着马屁:“菲姐,这么久没见你怎么就不老呢,总是霸占着美女的宝座,还给不给下一代活路了!” “菲姐”是表姑三令五申强调过的称呼,以前乐维老爸活着的时候也得这么叫。表姑作为恨嫁四十余年的资深少女,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给叫老了,所以无论辈分一律只能称呼她“菲姐”或者“顾小姐”。 说是表姑,其实两家血缘关系已经远到DNA都查不出了。多亏乐维老妈王大美年轻时候不遗余力帮顾晓菲介绍对象,虽然从没一段能修成正果,可两个女人常来常往的,没事就合起伙来说说男人坏话,感情逐渐就处出来了。 菲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当然听得出乐维的话有多夸张,但是对于这个帅气的侄子,她也懒得计较:“大维啊,瞧瞧你这张嘴,到底随谁?真是补了你爸妈的漏了。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说说,找我什么事?” 乐维三两句话说明了来意,菲姐表示可以帮忙留意。只是这间厂房地点较偏,还闲置了将近两年,未必那么容易出手。乐维也不指望事情一下就能办成,有菲姐这句话,起码没白跑一趟。 知道菲姐贵人事忙,又聊了几句老妈的近况之后,乐维便起身告辞了。菲姐送他到楼梯口,他摆摆手,自己脚步轻快地下楼去了。 穿过大厅往外走的时候,乐维随手掏出了之前顺来的那根棒棒糖,剥干净放嘴里含着,糖纸揉成一小团,对着几米之外的垃圾桶做了个似模似样的跳投动作,纸团精准地投入垃圾桶顶端的小洞里。 三分线外命中!乐维打了个响指,对于自己的完美表现以示赞赏。 菲姐站在二楼目送着侄子,看到这幼稚举动简直哭笑不得,都混到什么份上了,还有心思玩儿,真不知该说是乐观呢,还是没脑子。她正在那无奈感叹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站到了旁边。 过了好半天菲姐才察觉到身边有人,猛地偏头一看:“呀,你来啦。” 那人双手插在裤袋里,漫不经心地朝乐维背影扬了扬下巴:“什么来路?”吐字很轻,尾音微微上翘着,显得有些懒散,却很悦耳。 菲姐如实相告:“我一亲戚,家里出了点事急等钱用,要卖掉一处工作室兼厂房,想让我帮忙搜罗着找找下家。” 那人后脚跟闲闲磕了两下地板,悠然一笑:“稍后把资料送我办公室来吧——厂房,还有人的。” 菲姐故作夸张地瞪大双眼:“不是吧,你对他有兴趣?连人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呢!” “所以啊,先看资料知道知道。”那人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留下菲姐站在原地不住咂吧嘴:“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随便。” 对方还未走远,听见这话满不在乎地轻笑道:“趁年轻还能随便的时候,当然要赶紧随便一下,难道等进了养老院再玩儿放纵?”转过头,又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你说是吧菲姐?” ****** 乐维在外头跑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老妈正边炖着汤边看电视。 电视台办了个模特大赛,每礼拜一期,零门槛报名,月度冠军可能会签约成为职业模特,年度冠军除了巨额奖金之外,更是有机会走秀上封面,巨大的吸引力惹得全城女孩趋之若鹜。自从邻居张大爷的女儿跑去参赛之后,乐维的老妈王大美也成了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 见乐维进了门,王大美迫不及待把他拉到电视机前:“大维,快过来看,你张大爷家女儿晶晶啊,就跟这个二号长得差不多,别提多秀气多水灵了。咋样,要不哪天带你们一块吃顿饭?都是年轻人嘛,多聊聊,就当交朋友……” 眼见老妈又憋着劲想给自己安排相亲,乐维赶紧借口要找些厂房买卖的相关文件,一闪身躲进了书房。他也明白老妈的苦心,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就成了主心骨,巴不得儿子能早日成家立业抱孙子。可自从“情伤”了一次之后,他对女人总有点天生的抵触心理,懒得再玩花前月下、柔情蜜意那套把戏了。 电视声音开得很响,离老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既然是模特比赛,身材好当然是最低要求,女孩们除了要穿着休闲装、泳装和晚礼服分别走秀之外,还要进行机智问答,流程跟选美差不多。几轮比下来,就剩下四个人了,忽然观众发出一阵惊呼,随后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乐维正好奇出了什么状况,坐在客厅里的老妈就大声发表起感想来:“看三号这姑娘摔的,裙子都翻起来了,底下那老些观众看着呢,多丢脸!比个赛可真不容易。不过你别说,这姑娘连摔跤都摔得比别人好看……” 原来是有选手不当心摔倒,王大美天生热心肠,最看不得有人受苦。 比赛全部结束,评委依次发表意见。轮到最后一个,主持人介绍说:“现在我们有请来自菲席模特的知名秀导齐习老师对几位选手做出点评。” 因为白天刚刚听过这位的大名,乐维不自觉多了几分关注。等到齐老师一开口,声音跟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那人说话不急不缓,音量很轻但吐字清晰,平和之中带着点散淡。 “一号,我想应该不止一个人跟你说过,你的长相和名模苏培很相似,所以你在妆容仪态上一直有刻意模仿她。顶着个‘小苏培’的头衔,起步相对会容易些,但走不远的。好的模特不需要多漂亮,但她一定要有自己特别的味道,是独一无二不可代替的。永远不要去复制别人,对于设计师和摄影师来说,有真货干嘛要用复制品?” 乐维挑挑眉,这个齐老师说话倒很中肯,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苛刻。 “二号,在座几位评委和现场观众都是中国人,没必要将个别中文单字用英语翻译出来给我们听,那样只会让我觉得你母语不过关,连基本的表达都做不到。如果没有在国外长期生活过的背景,就不要刻意装‘洋味儿’,装得不像,成了夹生饭,谁尝着都不舒服。想进时尚圈子,就先充实自己的内涵与实力。叫Julia的人就比叫朱丽花的人高级吗?我不这么认为。” 乐维扁扁嘴,这些话他倒是基本认同的,只是如此直白的批评,不知道二号小姑娘面子挂不挂得住。 很奇怪,齐习跳过刚刚摔过一跤的三号,直接评价起了四号:“从你所选择的服装和对服装的表达方式来看,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个定义——‘惊诧’和‘惊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效果。所谓风情万种,要的是‘顾盼生姿’而不是‘搔首弄姿’,你缺少感情的投入,‘风情’二字去掉了‘情’,就只剩下‘疯’了。如果你想做模特,我建议你先培养培养自己的审美观和表现力吧。” 别的评委都是挑好话讲,唯独这个齐老师专挑人毛病。乐维觉得对四号的那番评价作为外人听听没什么,可如果说的是他妹妹,他一定会忍不住骂脏字。 主持人也察觉到漏了三号,善意地提醒道:“不知齐老师对我们三号选手的表现有些怎样的评价呢?” 齐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无害:“我不想评价三号,但我想对其余选手以及电视机前从事模特这一行的女孩子们说几句话。或许你认认真真完成一场秀,最后博得的版面和关注还没有某个摔跤不小心走光的模特多,或许你去参加某项活动,努力表现,镜头却全都集中在某个扣子脱落露了点的模特身上。这确实很不公平,但用不着太介意,一个人的娱乐价值并不等同于专业价值。靠旁门左道博新闻,是三流设计师才会用的手段。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一夜成名,成功是个点滴积累的过程,你的努力在一两天之内看不出变化,但是这样坚持走下去,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再回头看,你会发现老天没有辜负你。相反,当初那个压在你头上的‘娱乐人物’,一定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段话虽然不是对三号讲的,但摆明就是在指责三号女孩靠假摔炒作自己,按理说三号应该为自己分辨几句才对。可是齐习的话一说完,立刻进了广告,再回到节目现场直接进入了颁奖环节。这是一档录播节目,电视台没道理放过选手评委激辩这种吸引收视率的精彩场面,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制作组也认定三号是假摔了。 王大美炖好了排骨汤,招呼乐维吃饭,打从上桌她就在为三号抱不平,大讲齐习的坏话,讲到激昂慷慨处,恨不得把齐老师当排骨给啃了。乐维一直待在书房,并没有亲眼看到节目里三号的表现,按理他该保持中立,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点偏向于相信齐习。 见乐维一脸不以为然,王大美更来了精神,开始数落起前几期节目里齐习是如何把一个小姑娘说到痛哭流涕,又把另一个姑娘说到当场崩溃,还有哪一个姑娘的家人组了团到电视台门口去拉横幅抗议他。仿佛齐习不是个节目评委,而是个专门欺压广大妇女同袍的黄世仁、南霸天。 直到乐维哼哼哈哈地附和说:“就是就是,这个齐什么的牛逼哄哄真招人嫌。”王大美才心满意足捧着碗吃饭去了。 刚吃完晚饭,表姑的电话就打来了。 乐维一拿起手机,就听见那头在得意洋洋地邀功:“大维啊,卖厂房那事儿有眉目啦!”不等乐维道谢,菲姐又突然来了个转折,“不过啊……这忙不能白帮,有附加条件的……也不算啥大事儿,这样吧,你明天来公司,我再详细跟你讲。” 乐维脑门上咕噜噜直冒问好,到底什么条件,至于这么神秘兮兮的? 3、潜规则 一过九点半,王大美就打着哈欠早早去睡了。她每天早上都要和隔壁张大爷搭档着,教小区里的中老年跳广场交际舞。王大美是个充满使命感的人,虽然只是义务教学,照样兢兢业业,风雨无阻。 乐维睡不着,躲进房间里鼓捣起了他那满架子的“宝贝。”他的卧室面积很大,却没多少能下脚的地方,用王大美的话讲,那是个塞满破东烂西的特大号垃圾堆。 二十四岁的乐维依旧保持着他从十四岁开始的某种爱好——作为一名“超级英雄”的铁杆追随者,他痴迷于收集各种模型和周边产品。足足霸占了两堵墙的木架子上,全部摆放着那些个超人、蝙蝠侠、神奇队长、绿灯侠……以及根据他们形象设计出的五花八门衍生品,面具杯子啊光鼠啊,诸如此类。而这一切在王大美眼里,通通都是垃圾。 如果一个男生喜欢收藏模型,难免被打上宅男的标签,乐维在成年之后给自己的定位是“兼具艺术品味与不羁气质的时尚型男”,所以他将这门爱好彻底转为地下,连前女友白清瑜面前也没透露半点。 因为刚洗过澡,乐维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四角短裤。被明黄色的灯光一晃,扎扎实实的肌肉上泛着层磨砂质感的金属光泽。他胡乱甩了几下头发上的水珠,坐到桌前,拿出块麂皮蘸了医用酒精开始擦起一辆“蝙蝠战车”来。那车足有枕头大,今早老妈搞卫生的时候不小心摔到地上,六条尾翼断了两条,挡风玻璃刮了一道印子,把他心疼得不行,下午跑了好几家店,才给他买到对付划痕的模型专用“研磨膏”。 专心致志去完成某件事,可以防止大脑不受控制胡思乱想。否则万一不小心钻进了死胡同,被那些消极的坏情绪给罩住了,整晚都别想睡踏实。 放出来大半个月,一直在家里做着米虫,这让人高马大的乐维感到十分挫败。简历投出几封,都石沉大海了。大学没念完,设计师肯定做不了,凭着点画画的手艺,或许还能转向动画、插画方面碰碰运气,只可惜,档案里头留着污点,正经公司轻易不会请他。 被折过的纸再怎么碾压,也没办法完全恢复到平整状态了。折痕永远都在,污点也永远别想洗白。暴力伤人的罪名会一辈子跟着他,直到睡进棺材。那整整三年时间里,他不叫乐维,叫“九零零二七”。人一旦做了错事,就连拥有名字的资格都没了。 后悔吗?其实挺后悔的。可他没别的选择。总有些人仗着家世和背景,轻易地凌驾于法理之上,除了以暴制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他们?如果被局长公子下了药拖进房间侵犯的那个不是他女朋友,而是别的什么女同学、女邻居,哪怕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他照样会出手相救。 怪只怪从小被老乐用那一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理念洗了脑,搞得现在想冷血都冷不下来。而充当正义使者的代价又太大,不是随便谁都付得起的。 念大学之前,他已经具备了七八年的美术功底,平时也没少跟着老爸往广东、江浙各地的工厂和服装市场跑。考上设计系之后,对于未来他其实很有点儿自己的小憧憬和小抱负。每次看时尚新闻里提到某位业界新秀在巴黎或米兰或纽约的天桥上一战成名,他都跟着激动不已,因为心里头早就默默认定,那些人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 梦想这个词儿说出来有点老土,所以乐维从来不会为此侃侃而谈。他更喜欢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偷偷摸摸下苦功,如果最后成了,那不就是一鸣惊人啦?被人奉为天才可比和被人赞叹勤奋带劲儿许多。 不过现在的乐维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眼看着旧同学、老朋友个个混得有模有样,出国深造的,开工作室的,进知名服装公司的……只有他一事无成。就像一起参加赛跑,从前他总是遥遥领先,冲在最前面享受所有的鲜花和掌声,谁知一个跟头栽下去,栽懵了,再起来的时候,比赛结束了,颁奖仪式也结束了,连个奋起直追的余地都没有。 做人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如今乐维的梦想被他丢在旧纸壳箱子里,连同那些曲线板、滚轮、熨斗一起塞进了小储藏室的最里头,任由箱盖上积满厚厚的灰尘。 咸鱼乐维忙完了手头的事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动几下健美又性感的屁股,一个飞扑把自己摊到了床上。然后在满屋子拯救地球的伟大英雄们陪伴下,沉沉睡去了。 ****** 第二天上午,乐维瞪着他那双贼溜溜的大眼珠,精气神儿十足地踏进了菲席模特公司的大堂。 菲姐见了他,立马热情地把人拉到沙发上坐定,绿豆苍蝇一样搓着两只手说道:“大维啊,是这样的,厂房买卖的事我帮你搞定了,你要信得过呢,就全权交给我处理好了。至于条件嘛……我们公司其中一位合伙人的助理回家生孩子去了,他那人特挑剔,一直找不到继任的合适人选,耽误不少事儿,我都愁死了。昨天你走了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你合适,你看你处事又机灵,又接触过服装这行,还走到哪都有好人缘,这位置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她弯下腰,像幼儿园阿姨教小朋友识字一样,用眼神循循善诱着,只等乐维吐出一个“有”字。 乐维本来就急着在找工作,如果真像菲姐说的那样,简直是正中下怀。他甚至有点怀疑,菲姐是想帮他又怕伤了他自尊心,所以才故意兜了个大圈子,于是赶紧点头:“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有兴趣。不过菲姐,我的情况你也都知道,大学没念完,还闹出了那档子事,是不是应该先跟人家说明一下,免得……” “这你放心,我能找你来,就是那边有把握了。”菲姐站起身重重拍了一把沙发靠背,意思是事儿就这么定了。 乐维心里还是没底:“菲姐,助理平时需要负责些什么工作啊?或者我先找些书和资料学习一下?” 菲姐大喇喇一甩手:“嗐,做两天就知道了,没那么复杂。平时就是帮着跑跑腿,安排下日程啊,整理些文件什么的,跟进跟出就行了。你呢,嘴巴甜点,手脚麻利点,多看着点眼色,不算个事儿。总之一句话,能把老板伺候舒服的助理,就是好助理。” 最后那句,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乐维坏坏一笑:“也不知道我这位老板是男是女?” “看我这脑袋,忘了跟你说了,”菲姐拿圆珠笔头敲了敲自己前额,“齐习这名字听过吗?电视台那个模特新秀大赛,他是评委,你该看过的吧?就是他。” 又是齐习?倒真有缘分! 知道自己要伺候的挑剔老板是齐老师,乐维第一反应是:这下有得受了。不到两天时间,他已经充分领略到了齐习训练人和训人的双重功力。而感觉到压力的同时,他又有点兴奋,就像马上要去对抗绝世高手那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冲动和征服对方的渴望。 从小到大他都是个谁也不服的小混球儿,最喜欢挑战那些难缠的家伙了。 见乐维肯定地点头说没问题,菲姐把手举到胸前,少女状夹紧胳膊拍了拍:“太好了,那就下周一开始上班吧,反正这几天齐习不在,你还可以在家做做准备。来,我先带你熟悉熟悉工作环境,顺便见见新同事。” ****** 走上三楼,迎面是整层的开放办公区,用各种颜色的桌椅器具加以分别,划出了不同区域。地面被人为修建成了高一片低一片的错落台阶,菲姐指了指位于最高处的一间玻璃房:“那就是齐习办公室,带你过去看看。” 乐维跟在菲姐身后,边走边四处打量,不留神,和一个烫着爆炸头、身穿整套蓝色大花针织运动衫的“疑似”男人撞了个满怀,他赶紧点头致歉:“对不起。” 对方拿烟熏眼将他从头到脚瞄了个遍,腰身一摆黏上来,手搭在乐维肩膀上,又水珠似地沿着后背一路往下,滑到屁股上,按在那拍打两下,娇滴滴抱怨道:“宝贝儿,走路小心一点嘛。”察觉到乐维浑身肌肉瞬间收紧,那人捂着嘴咯咯咯母鸡一样笑了起来,转头问菲姐,“这就是新来的助理?身材不错啊……” 乐维强忍着不适,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乐维,叫我大维就行了。” 对方捏住他指头尖,有意无意揉弄着:“SeasonYang,杨随轩。你可以称呼我Season,也可以叫我轩轩……” “杨水仙,今早齐老师给你电话了吗?仙乐丝那场户外秀的妆容方案要全部推翻重来,他们自己找的大师杰米汤临时放鸽子了,所以你一个人搞定,明早开会拿出方案来。”菲姐及时插了一嘴,替乐维解了围。 “啊,不要跟我说工作!我不要听!”杨水仙一把捂住耳朵,尖叫着逃开了。 菲姐指了指那个娇羞的背影:“杨水仙是造型师,以后你们整天混在一起,习惯就好了。”往前走了几步,又指着一堆黑呼呼的机器介绍说,“那是宝山,主要负责多媒体工作。” 乐维揉揉眼睛,费劲找了半天,才在大大小小的显示器和神秘设备后头看到一颗戴着巨型耳麦的人头。他略微提高音量,想打招呼:“你好,我是……” 人头听见动静,直接翻起衣领挡住下半截脸,然后蜗牛一样缓缓向下缩去,直至成功隐身。 菲姐显然习以为常了:“你可以跟他对话,但别指望他会回答。” 在距离齐习办公室最近的位置上,乐维见到了一名女性,寸头,皮肤黝黑透亮,胳膊上的肉又厚又实在,脖子上挂着两部手机,而她正抓着其中一部在讲电话,嗓门洪亮有力,透出嗡嗡共鸣。这位小姐如果贴上络腮胡,直接就可以到水浒传里去反串李逵了。 等对方挂了电话,菲姐把乐维拉到跟前介绍道:“这是大维,新来的助理。这是燕子……” 乐维咕噜咽了口吐沫,为燕子这种轻盈的鸟类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那边电话又响了,燕子小姐迅速朝乐维“嗨”了一嘴,转头接起电话,声如洪钟:“打来干什么?商量?我们这的规矩是定下来就没得商量,少跟姐姐来这套……” 菲姐小声对乐维补充:“有事就找她,你们这边儿凡是没人管的事,她都管。” 燕子接着电话,不知想到什么,腾地站起身向外跑去。乐维只觉得一阵黑旋风从身边刮过,差点迷了眼。 有了前头三次铺垫,当乐维走进齐习办公室,看到地上直挺挺躺着个尸体一样的家伙时,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崔浪,灯光师。”菲姐直接用鞋尖挑着尸体的衣服,“别担心,他午睡呢。这房间地毯厚,比较舒服。” 乐维看了看这位睡眠质量奇好的崔先生,半长的头发乱糟糟散着,迷彩装也看不出到底什么颜色了,满是油汗的脑门上还糊着两片创可贴,这形象如果潜伏到某个建筑工地里,一定不会被发现。如果手上端个铁皮盒跪倒地铁口,也一定有人往里投硬币。 菲姐在办公室里胡乱比划了一圈:“在齐习这里干什么都可以,呐,睡觉也行,但是不能抽烟。” “齐老师不抽烟?”乐维随口问道。 菲姐点点头:“嗯,不抽烟,也不喝酒。” 乐维忍不住开起玩笑:“这是要成仙啊,不抽烟不喝酒,是不是也不近女色?” 菲姐再次点头,还一脸理所当然。 乐维心里纳闷,这齐老师的工作一天到晚都扎在美女堆里,再不近女色的话,该不会是个GAY吧……但人家是未来老板,这话还是不要问出口比较好。万一得罪了齐老师,往后日子就难过了。想想倒也不奇怪,都说人以群分,光看看这些手下也知道他该多难搞了。 以前乐维的世界里只有“正义联盟”和“复仇者联盟”,往后恐怕要加上个“怪咖联盟”了。 ****** 一进家门,乐维就听见沙发上传来“滴滴嘟嘟”的电子音效,那是王大美在拿他的电脑打QQ游戏呢。 他胡乱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跑到冰箱里拿了罐冰镇啤酒出来,咕咚咕咚几口喝光,一屁股坐到王大美身边:“呦,大美,简直了,你就是传说中的连连看之神手无敌吧?” 王大美嫌他干扰视线,一巴掌扇开:“去去去,别耽误我和你张大爷比赛。说说表姑找你过去干嘛?” 乐维把工作情况粗略讲了一下,只说在菲席做助理,并没提到服务对象是老妈的眼中钉齐习。王大美乐得一拍大腿:“好事儿啊,又是大公司,又有你表姑照应着,也不怕挨欺负,这下我是放心啦。” “大美你可真是,就凭你儿子还会挨欺负?”乐维学着健美运动员的摸样亮了个相,展示着自己硬邦邦的胸肌腹肌三角肌。 王大美熟练地扯住儿子耳垂轻轻一拧,乐维当即破了功。王大美嘴角撇到下巴上:“你啊,也就看着精明,其实是个大傻冒。要不是你好欺负,那个白清瑜能拿你当枪使?谢天谢地她是跑了,她要是还跟你在一块儿,我碰上她一次挠她一次……” 见老妈又提起这些令人不快的陈年旧事,乐维头疼不已,赶紧把人往厨房推:“行啦行啦,快点开饭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你看看你,都这样了还护着呢,我一说她你就不乐意!哼,等着,妈一定给你介绍个比她强百倍的,气死那个姓白的小狐狸精……”王大美信誓旦旦立下决心。 乐维无奈摇头:“你就别操心啦,有功夫就给自己张罗张罗吧,我看张大爷就不错,要不趁着还没到黄昏赶紧再恋一个?” 在王大美发飙之前,乐维及时把人关进了厨房。听着老妈在里头一边嘟囔一边挥舞大勺泄愤,乐维仰头望向墙上老爸的遗照:“老乐,你不怪我吧?大美还年轻,还有小半辈子呢,往后总得找个伴……不说话?那就当你赞成了。” ****** 星期一,乐维起了个大早,特意挑了身不那么休闲的衣服,剃干净下巴,又撒了点淡淡的古龙水,自己抬起胳膊闻闻,对着镜子摆几个造型,嗯,起码能打个九十分。 还剩十分,那是给自己留下点进步空间。 谁知一出门,老天爷就给了他个下马威。平时坐惯的公车因为修路临时改道了,无奈只有打车上班。可是正值早高峰,论起抢出租车的本领,和那些穿着高跟鞋拎着小皮包的白领们相比,他这个职场新人完全不是对手。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已经晚了半个多小时。上班第一天就迟到,不知道齐老师会不会大笔一挥直接给他画个叉。 脚尖刚踏上三楼最后一级台阶,就听到燕子那震慑全楼的大嗓门轰隆隆响起:“大维,总算来了。齐老师等你呢,让你到办公室去见他!” “好嘞,这就去。”乐维瞬间有点紧张。 这种大幕拉开准备上场的感觉让他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迫切想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些什么。他原地清了清嗓子,又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照,觉得没问题,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向齐习办公室走去。 4、齐老师的庐山真面目 乐维快步朝齐习办公室走去,离老远,就看到一个清清淡淡的人影儿斜倚在写字台前,正单手撑着额角,专注翻阅着什么。 门是敞开的,乐维到近前抬起手刚准备去敲门,又一激灵停住了。 距离越近,看得越清楚,也越觉得不对劲儿。坐在写字台后头那人穿了件浅米色的棉质T恤,上边没有任何图案、LOGO。脸被手挡住了,看不清五官。头发柔软蓬松,既没染色,也没做任何造型。插入发间的手指消瘦而修长,每片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略微透着点不太健康的苍白。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半点累赘的装饰品,一素到底。 这形象不但毫无犀利、霸气可言,就连一丁点让人信服的震慑力都没有,简直就是个躲在图书馆角落里默默温书的大学生! 趁着没人发现,乐维赶紧悄悄倒退几步,扭着脖子仔细看了一遍挂在墙边的金属名牌,生怕自己是脑子犯迷糊走错了房间。反复确认过上面的中文和汉语拼音写的都是“齐习”,这才重新站到门边,弯起食指关节小心敲了两下。 “进来。”齐习没抬头,音量依旧很轻,怕吓到谁似的。 乐维带着一丝忐忑挪到写字台边,干咳两下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始自我介绍。他嘴巴刚张到桃核那么大,还没来得及出声,齐习忽然将手里两份布景效果图往他面前随意一推:“大维你看,这两种配色方案如果在自然光底下,哪个更适合甜美嬉皮风格?”说着话,他仰起头,缓慢绽开一个暖洋洋的笑容。 原来传说中的齐老师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大魔头,他的样貌介乎于男人与男孩之间,五官干净、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第一眼看上去,像是镶嵌在古老画框里的精致相片儿,有点死板,有点压抑,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又隔着什么摸不着的东西。可就那么幽幽一笑,犹如水波被细雨点开,整个画面“咚”地一下,就活泛起来了。他的笑带着暗钩,打眼一过,轻而易举就把人心神儿给勾住了。 不管是齐习说的那几句话,还是说话时的细微表情,都带给乐维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而是相识好多年,彼此早已建立起了充分的默契……而乐维也不是第一天跑来上班,他其实一直都站在这张写字台旁边,只是刚刚了离开一会儿,出去买杯咖啡而已。现在回来了,就顺理成章继续起了先前的话题。 对于乐维短暂的溜号儿,齐习并不介意,他只是保持着让人微醺的笑意,耐心等乐维给出意见。如果乐维懂读心术,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刻齐老师正把他傻乎乎的表情当成了古董艺术品,在津津有味地赏玩呢。 思绪信马由缰地跑出了二里地,终于被乐维一把牵住了,注意力回到那两张图上。他也吃不准齐老师是真想听听他的看法,还是在考他,无论如何,只好硬着头皮认真比较起来:“嗯……左边这个亮粉色加动物纹样的,确实很适合甜美嬉皮的主题,但是质感略差,而且很容易喧宾夺主,抢了服装的风头。右边这个大地色系的虽然看着平庸,但是作为背景却能更好地突显主体。况且嬉皮就是要否定现有物质文明嘛,太精致太优越,那不就变成雅痞了。” 齐习一字不漏听完,捏着被选中那张图抖了抖:“说得不错,我也有同感。” 能得到齐老师的认同,乐维心里涌起一股“总算过关了”的侥幸。正想问问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随着齐习轻应了声“进来”,一个身材略胖、满头大汗的男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大摞文件递向齐习:“齐老师,这是你要的色卡。”见齐习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战战兢兢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立在那搅动手指不说话了。 齐习轻抬眼皮瞄了下对面的男人,缓缓靠在椅背上,笔直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几点几分?” 声音里没多少情绪起伏,脸上表情也不见变化,周遭的空气却骤然降了好几度。他明明是坐着的,又总让人有种错觉,觉得他在居高临下俯视对面站着的男人。 那人眼神闪躲着,飞快看了下手表:“十……十点一刻……” “那我要求你几点钟把色卡送过来呢?”齐习依旧轻声细语,手指间漫不经心敲击着桌面。 对方赶紧磕磕巴巴解释道:“真对不起,齐老师。是、是这样的……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奶奶早起摔了一跤,伤了骨头,我是刚送了她去医院才赶过来的,所以晚了……” “老人出了事,很值得同情。但公司不是福利机构,不需要为你家人的任何遭遇买单。如果因为你的疏忽,影响了工作进程,导致案子失败,那大家之前所付出的辛苦就白费了。这是让所有人为你一个人的失误承担后果,凭什么?别人家里也有奶奶,也有数不清的负担。”停顿一会,看了看对面胖男人的态度,齐习接着说道,“从进来第一天我就说过,不要求你们‘发挥’,只要求你们‘稳定’,只要求你们把每一项工作按照预期完成就够了。今天的事我会先记下来,给你次机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我会考虑你是否适合这份工作。去做事吧,记住,不许带着情绪工作。” “谢谢齐老师,那我去做事了。”对方躬着腰,垂头丧气退了出去。 看着别人挨批,乐维一点也不轻松,后背好像钻进去一条大毛毛虫,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早上他也迟到了,还迟了半个多小时,可齐习不但没责备,还拉着他讨论起了不知哪门子的甜美嬉皮。乐维生怕齐习是因为菲姐的关系给了自己特别关照,赶紧主动承认起错误:“那个……齐老师,今早我没赶上公车,所以迟了……保证下不为例!你要是想罚我的话,不用给菲姐留面子!” 齐习本来低着头在翻看色卡,听了这话,他忍不住飞快偷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假装严肃地说:“很好,既然是你自己要求一视同仁,我也就不再因为菲姐的关系网开一面了。第一天上班就公然迟到,这不光要罚,还得重罚……”看着乐维一本正经等宣判的表情,他故意把尾音拉长吊人胃口。等欣赏够了乐维的呆样儿,才吐出下半截话,“那就罚你……回去以后写个五百字的检讨书吧,要手写的,不许涂改,明早交给我!” “啊?”乐维瞪着两颗大眼珠,吧嗒吧嗒眨了老半天,还是没闹明白写检讨书是个什么用意。 直到齐习撑不住,转过脸去“噗呲”笑出了声,他才终于回过味儿来,齐老师这是在逗他玩儿呢,于是自己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虽然被齐老师逗得不小心暴露出了“蠢”的一面,他还是很开心,尤其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袒和纵容,让他美滋滋无比受用。 ****** 乐维正在这窃喜着,外间传来了燕子比电音喇叭还高亢的大嗓门:“嘿嘿嘿,兄弟们,仙乐丝的人来了,都跟姐开会去。” 这下乐维算是看出燕子的好处了,她一嗓子喊下来,全员出动,可比找个美貌性感的小秘书拿电话挨个通知有效率多了。 黑旋风呼呼刮过,身后跟着手舞足蹈的娘娘腔杨水仙,再后头是蜗牛宝山和民工崔浪。齐习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资料,站起身拍拍乐维胳膊:“走吧,你也跟着一起去。” 乐维纳闷:“我?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傻了吧唧坐在那,怕给你们添乱。” 齐习装模作样端详他一阵,指挥道:“大维,来,面向我这边,微笑!” 乐维按照吩咐笔直站定,一咧嘴,笑出满嘴整齐闪亮的小白牙,灿烂得直晃眼。 “嗯,不错。”齐习用力点头表示肯定,“就靠这门儿技能,你也能吃饱饭了。” “齐老师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靠脸混饭吃吗?”乐维挑起半边眉毛,痞气十足地搓了搓下巴,“如果对方老板是个富婆儿,我倒不介意为公司牺牲,去色诱一下子。” 齐习笑眯眯摇头:“齐老师的意思是说呢,等会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人坐在那,就能提升我们公司的整体形象了。” 面对齐习如此高的评价,乐维只小小难为情了三分之一秒,就很不要脸地接受了:“既然这样,我要不要先去搞个造型,临阵磨磨枪?” 齐习退开几步,上下打量着,又退开几步,像在博物馆看雕塑作品一样,从整体到细节地研究半天,一拍巴掌:“嗯,已经很完美了!” 见齐习转身出了门,乐维极有眼色地抄起桌上厚厚几大本文件资料跟了上去。一路走着,连心情带脚步都是轻飘飘的。经过隔壁的玻璃门,他侧过身偷眼朝里照了照,还很潇洒地甩了两下自己紧贴脑瓜皮的小短发,自恋之情溢于言表。 ****** 秀导与设计师开碰头会,商讨的事项极为繁琐。从整个秀的开场,到结束,再到之后的Afterparty,所有流程要全部过一遍。还有那些选模特,定妆容,灯光,音乐……总之每个细节都要面面俱到。 开会开了几小时,内容概括起来就是:提供方案,讨论分析,否定,再提供方案,讨论分析,再否定…… 凡是客户提出的要求,齐习总会耐心应对,即便有时对方提出的要求太不切实际,他也会详细解释给对方听,哪几点可以尝试,哪几点做不到,哪几点需要转变思路想想别的办法。只是他说话过于直来直去,偶尔会让人下不了台。 对方过来开会的是三名设计师和一名商品部主管。做主管的那个负责预算,所以很谨慎,生怕花了大价钱没办法回本,总是反复唠叨着:“彩排一定多排几次,尤其是带妆彩排,模特都是花了钱的,不用白不用,万一出了岔子,我可不好跟老板交代。还有你们菲席开价比别家足足高了一倍,那最后出来的效果一定得够炫,排场也得够大,不然对不住这个价钱。”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个外行,齐习飞起眉梢撇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对方主管继续念叨着:“就说上一季我们请的那个什么晨星公关公司吧,模特倒是都挺漂亮,可是秀一开场,大屏幕上把我们公司的牌子都给拼错了,搞得好多媒体拍了照片不能用。你们菲席可千万别给我犯这种错误。” “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们很珍惜现在的声誉和地位,不会浪费厂商花的每一分钱。”齐习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声音缓慢而温和,“据我所知,晨星是刚成立两年的新公司,他们给的报价比行价低三成。选择了价格低的公司,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这无可厚非。另外,一场秀的好坏不该以效果够不够炫、排场够不够大作为评判标准。服装秀是为展示服装而存在,不是为了展示品牌的经济实力。” 对方的主管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没想到会招来齐习不动声色的抢白,他想朝大家笑笑,化解尴尬,可是一抬头,完全没人对他做出回应,这下更尴尬了。 乐维最受不了沉闷的气氛,也看不得那老哥讪讪的没人搭理,所以当对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他及时送上了一个大咧咧的微笑。 那名主管总算找到了交流对象,这下是盯准他了,等再遇到插不上话、或者把话说僵了的时候,就频频朝乐维讪笑。乐维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八颗牙齿,没事就亮出来“叮叮”闪着银光晃人家。 齐习在长桌另一头和几名设计师谈着正事儿,偶然间眼神瞄过来,发现两个门外汉正神交得不亦乐乎,忍不住把脸藏在文件后面偷着笑了起来,笑完了,继续谈他的正经事儿。 ****** 等开完会,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齐习在椅子上扭动几下酸胀的肩膀,远远朝乐维招手:“怎么样大维,饿坏了吧?” 乐维整理好满桌的文件,抱到齐习面前:“还好,不是很饿。”话刚说完,肚皮就不争气叫了起来,“咕噜咕噜”响,打鼓似的。 齐习抿嘴轻笑,从他手上接过大本小本的文件往桌上一丢:“走,我请你吃饭去。” 经过一上午的接触,乐维对齐习的印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老板一提出请吃饭,他就心安理得接受了。 从艺术园区出来,过一个街口,有家门脸不小的川菜馆。齐习问也不问乐维意见,就带着人径直走了进去。 其实乐维家的饭菜味道重,他从小就无辣不欢,川菜湘菜都是心头好,所以光冲着齐老师对“吃”的品位,也要给狠狠加上几分。 两人坐定,服务员拿了菜单过来,齐习不假思索指着几道菜下了单。巧得很,那几道菜也恰好都是乐维爱吃的。点完了菜,齐习细心对服务员叮嘱道:“还有,全都不要放香菜。” 乐维惊讶地探头过来:“咦,齐老师,你也不吃香菜啊?” 齐习不置可否地笑笑,用开水帮他烫着杯子,也不多加解释。 等上菜的空档,乐维小心翼翼问齐习:“齐老师,有件事我想弄明白,你决定请我做助理,是不是因为菲姐的关系?” 齐习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你觉得我是个会被别人左右决定的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乐维刚要解释,服务员端着餐前小菜过来了。那姑娘劲儿小,托盘又太大,她一手端着一手上菜很吃力。乐维见状一把接下来,帮忙逐个摆好,服务员抱着空托盘不住对他道谢,他只满不在乎地笑笑:“小事儿,帮把手而已。” 那姑娘被他笑得脸一红,转头跑了。没多久又端着两碟点心回来,说是送的,分量倒比旁边几桌花钱买的还要大。 “凭你这笑一笑就能换双份点心的本事,公司请你也请对了。”齐习捡起块点心朝乐维晃晃,“不管做什么生意,都是和人打交道。专业知识固然重要,交流能力同样重要。你们学设计的还要学心理学呢,我选助理当然要选个又帅又有人气的了,起码每天看着养眼,有助于心情愉悦嘛。” 在乐维看来,这一刻坐在他对面的齐习,和不久前坐在会议室里的齐老师截然不同。那个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训人的齐老师很成熟,也很有魅力,说出的话总是直白生硬,又让人无法反驳。可和他单独相处时的齐习则是温柔又带点孩子气的,就像水里的金鱼,一边悠闲吐着泡泡,一边游得活蹦乱跳。 乐维脱口而出:“齐老师,介不介意我问一下你的年龄?” 贸然问年龄多少有点不够礼貌,但他实在太好奇了。以齐老师的的专业地位和成绩来看,应该在这行奋斗很多年了,可是看他那张脸,又分明就像个大学生。而且不知从哪得来的底气,乐维莫名就觉得,无论自己提出多过分的问题,对方都不会发火。 齐习眼光一闪,也不隐瞒:“我比你大四岁。” 乐维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二十八?比我大出的四年你是放进冰箱里保鲜了吧,为什么看上去比我还嫩?” “嗯,不错嘛大维,我会把这理解成你对老板的恭维,现在老板觉得很受用,月底加你的奖金!”齐习玩味地笑着,端起茶壶帮他倒了杯茶。 乐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从小被老爸老妈伺候惯了,并没觉得人家给他倒杯茶有什么不妥,有得喝端起来就喝。这茶放了一会,已经没什么热乎气儿了,而乐维偏偏就最喜欢这种温吞茶,又香又解渴。他端着茶杯嘟囔:“齐老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很熟悉呢,就像认识好多年了一样。” 齐习笑得别有深意:“说不定上辈子认识呢。” 乐维斜眼看了看天,很没正经地接茬说道:“那上辈子咱们一定是关系匪浅。” 齐习笑着抿了口茶,并不答话。 聊了半天,点上来的菜都是乐维在吃,齐习只挑着几样不辣的炖品和冷菜伸筷子。不过乐维吃饭总是很香,充满感染力,光是看他吃也能跟着胃口大开了。 窗子外头,一个小男孩在路上撒欢跑过,他妈妈不放心,追在后头直喊他名字。小男孩听见妈妈叫,频频回头看,却又调皮地不肯停下,终于一脚绊在砖缝上,“噗通”摔了个大跟头,磕得膝盖破了皮。他妈妈赶上来要抱他,他就坐在那乱踢蹬两条小腿,哇哇大哭着不肯起身。 看够了热闹,齐习幽幽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发表起感慨:“所以说啊,人不能纠结于背后,总回头的话,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一跤摔在地上不算输,一跤摔在地上不肯起来,还趴在那哭,才是真的输了……” 乐维觉得好笑:“齐老师你不至于吧,看小破孩儿摔跟头也能扯到人生哲理上。” 猛然间,他心念一动,为什么这些话,细琢磨起来都像是对他说的…… 5、和情敌的初次交锋 一个礼拜下来,乐维充分发挥了自己能说能笑和阳光美貌的双重优势,把菲席里头从名模到保安小弟全都混了个九成熟。每天脚一踏进公司大门,就听见来自各个角落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来啦大维”,“早啊大维”,“诶呦大维今儿可真精神……” 乐维就像是条花背白肚的大鲫鱼,不管什么清水浑水,流水还是死水,扑腾扑腾就能活。不光哪儿都能活,他还肉质细嫩,味甘开胃,老少咸宜! 当然,这“如鱼得水”背后,也有齐老师很大功劳。上班第二天,乐维把报价表发错给别的公司,幸亏齐来师中途追了回来,第三天敲定场地他又算错了日期,还好被齐老师及时发现给修正了。甚至燕子订的工作餐不合乐维口味,齐习也要亲自帮他另外订一家多搁辣椒不放香菜的。 受宠若惊的同时,乐维也觉得纳闷,与其说齐来师是花钱请自己去做助理,不如说是花着钱给自己当助理,这难道是老板的某种特殊癖好? ****** 公司最近不忙,周末齐习给乐维放了假。这一个礼拜接触到太多新鲜事物,简直是打开新世界大门了,把乐维刺激得眼花缭乱。在家过两天宅男生活,也正好放松一下缓缓劲儿。 乐维一颠一颠跳上楼,钥匙刚拧开房门,就听见客厅里传出王大美嘎嘎嘎的大笑。光是听听这笑声有多虚伪多浮夸,也知道家里一定来了客人!果然,沙发上坐着衬衫笔挺的隔壁张大爷和一个文文静静的年轻女孩,不用问,那肯定是老妈心仪已久的未来媳妇晶晶姑娘。 王大美一见儿子回来,立马把人扯到客厅中央:“他张大爷,晶晶,这就是我儿子大维。虚岁二十四了,平时好闹点小孩儿脾气,但是人品没得挑,特仗义……”王大美踮起脚尖拍着儿子肩膀,“看看这大傻个子,站直了足有一米九,模样儿也不知道随谁,算是集合我和我们家老乐优点了……” “呵呵呵。”乐维一边跟着傻笑,一边斜眼瞄自己老妈。这种表面贬低其实自夸的伎俩玩得太直白,已经带着点恬不知耻的味道了。饶是乐维脸皮这么厚的人都有点承受不住了。 等到张大爷一开口,乐维才算明白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能跟老妈做舞伴的人,自然不简单。论起自夸的功夫,张大爷比老妈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晶晶今年二十三,按理说也不大。可她那些个同学都处上对象了,就她老说不急不急的,你说气不气人?追她的男孩还真不少,可人家小姐就是不往这方面想。这丫头从小就笨,别的不会,成天就知道念书。这不,念了个师范,我就想着啊,当老师也算铁饭碗了,还不错,可人家说根本不为这个,就是喜欢小孩。你说这爱心能当饭吃嘛……” 果然是高手过招,王大美和张大爷两人面不红心不跳,心照不宣地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王大美亲自下厨,烧起了乐家传统的老三样:排骨汤,红烧肉,酱肘子。乐维是属狼的,从小一看着肉就两眼放光。号子里蹲了三年,他实在熬惨了,出来之后更是一顿都少不了肉。 对于王大美的先斩后奏,乐维心里有气。他借口帮忙洗菜,跟进厨房转悠着,趁老妈剁排骨的功夫,偷偷摸摸把酱油瓶子放到了旁边桌沿儿上。王大美端着菜板一回身,胳膊肘扫到酱油瓶,掉地上“当啷”就摔碎了。 没有酱油就没法炖红烧肉,没法炖红烧肉老妈的厨艺就施展不了,乐维赶紧自告奋勇下去买新的。出了门,他当然就不打算回去了,一个人晃晃悠悠走上大街,随手打电话给王大美:“大美,可不得了了,那边有人撞车,我去看看,见义勇为一下子!” 王大美知道他满脑门子鬼主意,总没正经,在那头高声骂道:“少来这套你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欢蹦乱跳地打断了老妈:“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电话一挂,叼起根烟逍遥快活去了。 谈恋爱?歇歇吧,他才不想!刚从前一道沟里爬出来,满身烂泥还没吹干呢,心坎上划出来的口子还淌血呢,谁会主动往第二道沟里跳? ****** 从家里出来几个路口,是一片保存完好的民国老街,道两边长满了比人还粗的法国梧桐。乐维闷头信步走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大维,大维,来喝一杯!” 乐维应声回头,是个以前一块踢过球的球友。对方在街口开了间叫“棉花小岛”的爵士酒吧,为人又豪爽,踢完球常招待大家到他店里免费喝酒听歌。 因为关系处得还可以,乐维也不见外,嘻嘻哈哈地玩笑道:“供饭吗?” 为了不挨骂,他决定等王大美睡了再回家。反正没地方去,在酒吧混一晚上也不错。 对方大笑着走过来,勾住他脖子就往里拉:“来吧混球,饭管饱,啤酒管够!” 正式表演十点才开始,酒吧里人还不多。小桌上的水晶灯昏暗又迷乱,到处是垂地的暗红色纱幔,男男女女靠在一起,说笑打闹都像是在调情。 风卷残云地搞定了朋友拿来的披萨、鸡翅、薯条,乐维端着杯啤酒往二楼走去。说不上来原因,打从一进酒吧,那边就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非过去看看不可。钢板楼梯一级一级走到头,拨开影影憧憧的幔帐,乐维看到两个男人正站在廊柱旁边说着话,一个是齐老师,另一个不认识。 齐习手里端着杯琥珀色的酒水,后背倚靠在柱子上,身侧是半人高的栏杆,越过栏杆可以看到整个一楼大厅。他穿了件小立领的条纹休闲衬衫,貌似有点热,最上边的几颗扣子全解开了,领口微敞着,现出里头清瘦的锁骨和一小片不算强壮的胸脯。 对面的男人大概三十几岁,戴着副宽边眼镜,衣饰很考究,身高与乐维不相上下。那人单手撑在齐习背后的柱子上,斜斜站着,手掌就按在距离齐习耳畔几厘米的地方。这姿势带着点保护和占有的意味,有些暧昧。 酒吧里音乐开得很大声,他们想交谈的话就不得不凑到很近,从乐维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是脸颊蹭着脸颊了。 这是齐老师的私人时间,人家和朋友约出来玩玩,还是不要打扰比较好。乐维本打算悄声不响离开,可是一下没管住自己的脚,鬼使神差地就靠过去了。 相距几步远,齐习的目光不经意扫了过来,发现来人是乐维,他先是露出小小惊讶,而后嘴角缓缓向上挑起,露出一个月夜花开般的笑容,眼仁黑漆漆,比悬在灯罩上的水晶珠子还要清亮剔透。 对面男人话说到一半,顿住了,顺着齐习的眼神望过来,表情有些古怪。 三人拉开架势站定,齐习指指身边的男人对乐维说:“这是庄森,《风尚》的主编,和我是旧同事。他们杂志要办周年庆,想找菲席搞一场大型秀,我们先聊聊大体方向。” 听了齐习这一串刻意保持着距离的介绍,庄森动了动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可出于礼貌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齐习瞥了下庄森,目光又回到乐维身上:“这是大维。” 无论是庄森还是乐维自己,都在等待着下文,谁知就这样没了。齐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大维,他就是大维而已,至于身份、背景、两人关系,这些别人都不需要知道。 庄森意味深长地盯了齐习好一会儿,才主动向乐维伸出手:“你好,大维小朋友。”眼镜片上反着白光,遮盖住了不太友好的眼神。 乐维也伸出手应付了一下:“你好。” 从见庄森第一眼,他就没来由地感到讨厌。他把这归结为气场不和。庄森很明显是金领绅士那一款的,而他则是野地里疯长的小杂草,就连庄森食指中指夹着香烟去推眼镜框的动作,他都觉得碍眼又别扭。 ****** 酒吧是个充满艳遇的场所,几个不同款型的男人站在一起,难免惹得各路美女时不时过来搭讪。像庄森这样的成熟多金男最受欢迎,乐维这种高大健美的也有人喜欢。反倒是齐习,一米七五的身高被两人一衬托,简直成了可怜巴巴的霍比特人,周围光线都被挡得严严实实,他站在阴影里几乎快隐身了。 发现到庄森比自己更受欢迎,乐维非常郁闷,暗暗跟对方较着劲。每当有女生经过,他就不停变换着姿势,抬起手臂亮亮自己的肱二头肌,夹紧大腿显摆一下富有弹性的屁股,或者趁着转头的时候亮出个极富魅惑力的邪气笑容。很快那些原本落在庄森身上的目光就都被他给吸引住了。 抢尽风头、尤其是抢尽庄森风头这件事,真是令人神清气爽。至于理由嘛……就是讨厌,没有理由! 对于乐维一系列幼稚的想法和举动,齐习都假装看不见,可聊天的间隙,却时常会低下头抿嘴偷偷笑一下。笑过了,眼底又泛起一丝淡淡的黯然。 庄森的注意力都在齐习身上,根本不在乎乐维有任何小动作。两人先是聊了聊周年庆的整体构思,接着扯到百老汇音乐剧的巡演,不知怎么又讨论起了三大酒庄的口味对比,最后聊起在伦敦偶遇街拍大师TommyTon的有趣经历。 这些话题乐维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站在旁边一杯接一杯地默默喝酒。齐习怕他感到无聊,偶尔转头和他碰下杯子,或是开几句玩笑逗他说话。 直到这时乐维才闹明白,自己在庄森面前,还真就是个“小朋友”。两人之间的差距可不止是谁能多吸引到几个小妞儿那么简单。庄森站在山头上,放眼一望就是方圆百里。而自己蹲在井底下,跳得再欢也就井口那一小片天。 可越是这样,他越有干劲,越渴望有朝一日站到更高的山头上。不知不觉,望着庄森时脸上竟然浮现出猫看到老鼠才会出现的狞笑。只不过这老鼠是成精了的庞然大鼠,而猫则是刚从笼子里逃出生天的小奶猫。 察觉到乐维喝得太多,已经开始一个人傻笑了,齐习贴近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大维,你到量了,别再喝了。要不要试试我这个?” 乐维只醉了一半,另一半大脑还能正常运转:“不对啊齐老师,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齐习笑笑,并没直接回答,而是把杯子举到乐维唇边,示意他尝尝看。因为酒精的关系,乐维整个人彻底无拘无束了,也不在乎那杯子齐习是否用过,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原来里面装的不是酒,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咽下去之后,会透出一丝甘香。因为很清爽,乐维一仰头“咕咚咕咚”全干掉了。 庄森站在对面略微皱了下眉,对齐习说:“我去拿点酒,顺便叫他们再帮你冲杯青茶。” 齐习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等庄森走远了,他小声问乐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庄森?” 乐维瞪着眼反问:“怎么,你喜欢他吗?” 齐习一愣,被问住了,喜欢可是有两层意思的,不能乱答。他嘴角牵动一下,斟酌着说道:“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尽量别当面表现出来。《风尚》是目前国内时装类杂志的三大巨头之一,是时尚界的风向标。和其他两家杂志相比,他们又向来以专业性着称,多少设计师赶着巴结都来不及。做庄森那个位置,想捧谁不一定捧得起来,但是想踩谁,就太容易了。” 见乐维臭着张脸不答话,齐习抬手捏捏他耳垂:“大维,听话。” 耳垂是乐维浑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被人吹口气就痒得受不了了。小时候老妈教训他,他从来不怕,反正皮糙肉厚,打哪都不疼。后来老妈就研究出一个好办法——拧耳朵。都不用真拧,只要手指往耳朵上一卡,他就立刻跪地求饶了。 现在被齐习淬不及防捏了一下,麻酥酥的感觉电流一样从头窜到脚,连指甲盖都在发颤。乐维立刻软了:“是是是,遵命!” ****** 临近午夜,第一场表演结束,乐维已经醉得脚步发飘了。齐习看看表,又抬头看看庄森:“不早了,走吧。” 庄森很自然地将胳膊搭在齐习肩头:“没开车吧?我送你。” 不等齐习回答,乐维从后面贴上去,很幼稚地一抖肩膀挤开了庄森:“齐老师,我送你!” 看着乐维走直线都成问题的样子,庄森抬手去拦:“还是……” 在他碰到之前,乐维一把将齐习拉后两步,双手牢牢握着肩膀,生怕给人抢了:“我送!” 庄森本来就没什么耐心,面对乐维的胡搅蛮缠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你这小子怎么回事?” 齐习不动声色把人挡在身后,语气温和地对庄森说道:“没事,反正都是叫车,你走你的,我送他回去吧。” 庄森担心齐习一个人搞不定乐维,还想再说什么,可他知道齐习向来最讨厌别人忽视他说的话,于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那好,你小心点儿。有什么事打给我。” 齐习摆摆手,让庄森先走,他背后还趴着个大马猴儿一样的乐维,行动不便。 乐维躬着腰,下巴在齐习肩窝里蹭来蹭去:“我送你!我送你回家!”比要糖吃的熊孩子还难缠。 齐习拍拍他光溜溜的脑袋:“好,你送我回家,行啦吧。不过等我先送了你,你再送我回家。” 乐维被彻底绕晕了,管是谁送谁回家,反正都是回家,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嗯,我送你回家。” ****** 去乐维家的路齐习记得很熟。在乐维没放出来之前,他偷偷去过几次。就那么站在楼下盯着乐维窗口看,能看上好久。惹得每次保安都要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巡视好几趟。 人喝醉了酒,就变得死沉死沉。齐习一路架着乐维,被压得腰都直不起来。出电梯的时候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差点抱成团摔出去。等好不容易摸到乐维家门口,齐习已经两眼冒金星,就快窒息了。 按了好久的门铃,里头终于响起了王大美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小兔崽子,还敢回来,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让你再敢给我来个临阵脱逃……” 一打开门,王大美当即被定格了,她嘴巴大张成“O”形,老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你不是电视里那个齐什么……” 齐习光顾着喘气,一时没搭上话,王大美傻呆片刻,恍然大悟:“齐齐齐老师啊,我那就是看节目随口发两句牢骚,你看看,就话赶话骂了两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怎么还找上门来了?”开门的时候她还气势十足,现在一下就怂了,连个头都跟着矮了半截,“骂人不对哈,那我给你陪个不是吧?要不……要不你去找楼下三零一室的赵婶儿,诶呦我跟你说齐老师,老赵骂你骂得可比我凶多了!你要告就告她!” 齐习被王大美逗得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好了。等终于缓过口气儿,他架起乐维不由分说往里就走,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阿姨你好,我是乐维的上司。名字想必就不用介绍了吧?乐维喝醉了,我送他进去就走。” 王大美一路小跑跟在旁边,还没醒过味儿来,晕晕乎乎点着头:“噢,噢噢。” 齐习熟门熟路把乐维扶回房间,放到床上,转头吩咐王大美:“阿姨,家里有牛奶吗?你这样,去用牛奶煮生蛋清,等会醒了给他喝点,免得胃不舒服。另外帮我找瓶花露水出来,我给他擦擦身上,不然明早醒了会头疼。” “好嘞,我这就去!”王大美屁颠屁颠赶紧给找出了鲜牛奶和花露水,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正被一个外人指挥得团团转。 齐习帮乐维脱掉了衣物鞋袜,径直走进浴室拧了块热毛巾,将花露水洒上几滴,然后轻手轻脚回到床边,先帮乐维擦了太阳穴,又擦了前胸后背和手肘,这才盖好被子揪揪他鼻头:“睡吧大维。” 这通忙活下来,齐习自己也已经满头大汗了。他费力直起腰,一眼瞄到架子上躺倒的钢铁侠,走过去帮忙小心扶好,还给重新摆了个姿势,见王大美没回来,他学着乐维的样子对钢铁侠招了招手:“嗨,托尼,好久不见。”说完自己也觉得太傻,连连摇头。 钢铁侠背后靠墙壁的地方,挂着个木质相框,用模型车挡着,好像故意不想给人看到似的。相框里站着三男两女,都穿着学士服,戴着四方帽,笑得踌躇满志。那应该是在毕业典礼上拍的……那是乐维这辈子永远都赶不上的毕业典礼。 站在画面左边的女孩齐习认识,是乐维的前女友白清瑜。相框外层的玻璃很干净,显然常常擦拭。齐习站在那定定看了一阵,又转头看看床上熟睡的乐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掉,之后默默把相框放回远处,恢复成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角度。 等王大美端着牛奶回到乐维房间,齐习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架子上的钢铁侠,正伸开双臂,站成了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6、守护神与仙人掌 王大美琢磨了一夜,总算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捋明白了。第二天早上,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无比气愤。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凭什么要像个狗腿子一样被齐习指挥来指挥去?被指挥也就算了,那个齐什么的都不知道他已经在广大观众中引起公愤了吗?小区里有几个中老年女性没骂过他?偏偏大半夜专门跑到自己家里来吓唬人,害自己好一通表白说软话,这下丢脸丢到太平洋去了! 即便齐习是送了酒醉的儿子回家,即便他还很好心地帮儿子擦脸擦手,也丝毫不妨碍王大美在心里把他按地上痛扁一顿,再挠个满脸血!当然了,鉴于齐习如今是儿子的顶头上司,王大美也不能真杀上门去挠他,最后只好把怨气转嫁到自家那个不争气的混球儿身上。 乐维正做梦吃满汉全席呢,刚吃到蒸熊掌,还没等下筷子,就被王大美揪着耳朵从被窝儿里拎了起来。 “诶哟,诶哟,女侠饶命!”乐维连滚带爬跟在王大美身后,撅着屁股被拖到老爸遗像前,准备迎接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数落。 就像每次一样,王大美先从当初遇人不淑嫁给了穷小子乐守信开始讲起,怎么的十月怀胎,怎么东家、西家讨奶水才能把乐维养大,又怎么在他发烧生病的时候顶着大雪背他去医院,就这么口沫横飞长篇大论着,还没等讲到张大爷父女这个话茬,厨房的锅就扑了,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溅了一灶台。 王大美赶紧冲到厨房去关火,留下乐维独自蹲在客厅里,一边挠痒痒一边思考着昨晚到底是怎么回的家。一仰头,发现老爸正在相片里笑得满脸幸灾乐祸,他站起身对着老爸无奈地抱怨道:“守信呐,你媳妇儿的更年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呢……” ****** 吃完早饭,乐维酒劲还没过,又回到房间四仰八叉躺在了床上。他绞尽脑汁把昨天发生的画面都过了一遍,隐约想起自己是要送齐老师回家的,又不记得到底送了还是没送。不管怎样吧,反正是把那个庄什么森的给撵跑了,这也是种胜利! 眼神无意间扫过架子,发现钢铁侠伸展双臂站得极蠢,乐维一骨碌爬起来,走过去给换成了很拉风的战斗造型,退后两步皱着眉看看,貌似倒没之前顺眼了,就不厌其烦地又给改回了“我要抱抱”的姿势。 改完了,他满意地凑到跟前,用手指给了钢铁侠一个拥抱,左右摇晃着问道:“小托啊,你说都努力这么多年了,放弃会不会太可惜?”等了半天不见回答,他嫌弃地撇撇嘴,“唉,就说嘛,你们这些天才富二代哪知道什么叫做可惜。” 啃着手指发了一会儿呆,乐维慢悠悠走向小储藏室,拖开那些旧杂货,空皮箱,还有老妈收集的瓶瓶罐罐,终于现出了藏在角落的一只特大号纸壳箱子。那里边装着的,正是乐维攒了十几年的美丽梦想。 两手掰着箱盖向外用力拉动,盖子轻轻开启了一条缝儿,真稀遗憾,并没有动画片儿里演的那种奇异光线射出来,只有一股子潮乎乎的霉味。 乐维苦着脸定格两秒,叹了口气,又把箱子扣好,推回了原位。走出门扑打几下身上的浮灰,整个人感到筋疲力尽,好像跑了个马拉松一样。 说是嫉妒也好,逃避也好,总之他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不去追赶别人,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从没有落后过。 ****** 但是乐维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有上升的希望。 他三两下换好衣服出了门,直奔离家较近的一间购物广场。那里一楼有个语言学校的咨询台,乐维决定去报名学习法语。至于学了法语用来干什么,他也说不好。 难道是为了更方便地阅读原版资料?难道为了有朝一日征战巴黎时装周不用带翻译?难道是为了亲眼见到KarlLagerfeld时能面对面做交流?乐维当然不会承认他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时装设计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早不屑去搞了!至于学法语……那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听咳痰一样的“嗬嗬”声而已! 招待员很亲切地把乐维领到一侧沙发上,指导他填起了报名表格和个人资料。写好了名字、电话、所选班次这些项目,不经意地抬眼一瞥,咦,迎面走过来的人貌似好像大约有点面熟?怎么齐老师又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崔浪、宝山和一群西装男。 就算上辈子认识,还关系匪浅,也不至于“匪浅”到这么如影随形的地步吧,走到哪儿都能来个不期而遇。 乐维猛然想起,近期有个箱包品牌的小型秀就在这家购物广场的一楼中庭举行,场地还是自己负责联络的,说到底只怪自己太没记性了。咨询台是开放式的,沙发正对着齐习走来的方向,照这架势想装看不见都不行了。 如果被齐老师撞见,他不就知道自己准备学法语的事了?要是学了半天学不好,面子往哪搁?万一齐老师再问起自己为什么想学法语,怎么回答? 乐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站那原地转了好几圈,一眼瞅见沙发旁边的大株铁树盆栽,他急中生智,“嗖”地一闪身,猫在了大盆栽后头。铁树长得异常茂盛,叶子四面伸展,比孔雀开屏还壮观,他这么大个子藏在背后也能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这一蹲下,招待员纳闷了:“先生,是不是我们的盆栽有什么问题?还是您哪里不舒服?” 乐维无奈,只好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花盆里的泥,很苦闷地鬼扯道:“哦,这个……我家也养了点小植物,但是总养不好。你们这些盆栽就长得很好嘛,我想看看土壤含水量,学习学习,吼吼吼……” 接待员虽然对这个解释颇为费解,但顾客就是上帝,每多收一个学员就意味着绩效工资可以跳上去一格,就算乐维想研究荷兰猪的养殖方法,也要想办法提供帮助。于是她一弯腰蹲在了乐维身边,殷勤说道:“是这样的先生,我们这里的花卉植物全都有专门的园艺公司定期养护,不如您先填好表格,然后给我留个电话,有什么疑问等下次园艺公司的人来了,我帮您咨询一下。不知道您家里都养些什么植物呢?” 乐维扒开两条大叶子,从缝里看出去,见齐习和购物中心的工作人员已经上了电梯,他总算松了口气,站起来抹抹头上的汗,用报名表格扇着凉风,朝女接待员帅气一笑:“我家养的是……仙人掌……” ****** 星期一,乐维顶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准时进了公司。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正准备坐下,忽然发现光秃秃的桌角多了样东西。那东西绿油油的,种在红色带白点的小盆子里,鲜艳活泼又可爱——正是一株仙人掌。这下乐维傻眼了。 仙人掌是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可以在最残酷的自然环境下生长。即便没有水分滋润,只要给它点阳光,依旧能茁壮成长,最主要的是搁电脑旁边还有防辐射功能,这送仙人掌的人该是一片好意吧?可联想到头天下午的经历,乐维就笑不出来了。 捧起这盆仙人掌,乐维下意识转身朝玻璃房望去。齐习正伏在写字台前,一边用指关节揉着额角,一边浏览着电脑上的图片,脸色透着疲态,丝毫没留意外界投来的疑惑目光。 乐维挠挠头坐回位置上,眨眼间就把有关仙人掌来路的问题抛到了脑后,转而开始担心起齐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坐了没一会儿,他忍不住转身又去看,见齐习已经一扫刚才的倦意,正十指如飞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这才彻底放了心。 手上一个不留神,指头擦过仙人掌,被上面的硬刺划了个小口,血珠一颗一颗冒出来。乐维随随便便甩了两下手,见血珠还挂在上头,干脆不去理它。 “嘟嘟嘟——” 桌上内线电话响了,乐维刚拎起来贴上耳朵,就听见齐老师在那头柔声叫他:“大维,你进来一下。” 乐维小跑着进了齐习办公室,干脆连门也懒得敲了。齐习朝他招招手:“大维啊,是这样的,今天有组模特要去做画册的面试,可是她们经纪人临时有事走不开,菲姐出差了,她那边的事儿只好我来兼顾,你看你能不能辛苦一趟,开车带模特去面试?” 乐维想也不想一拍胸脯:“没问题。” “那好,等下我把地址传到你手机上。另外公司帮她们都设计了新款的模特卡,菲姐走之前应该已经搞好了,记得让她们把旧的都换掉。”齐习嘴里详细叮嘱着,伸手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创可贴,小心撕开纸膜,扯住两头朝乐维一摊,静静等在那。 乐维傻乎乎看看创可贴,又看看齐习,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手指刚才划破了,抬起来一看,果然还在渗血珠。他嘿嘿笑了一下,心安理得地把手指递到齐习面前。 齐习将创可贴对准伤口处麻利地缠了一圈,粘好,接着之前的话头说道:“路上开车小心点,看着那些小丫头,经纪人不在,别太疯了,尤其厂商面前不许乱说话,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给我。” 乐维大咧咧一摆手:“行了,擎好吧,去去就回!” 目送着乐维出了办公室,一直到走下楼梯之后,齐习拿起手机熟练地拨出了一个号码:“喂,阿Ben,人过去了,估计一小时内到。按照事先说好那样,你引霍百年过去……” ****** 模特们打从上车开始就在叽叽喳喳吵着,几乎没停过。车子开得飞快,晃晃悠悠的,她们还能一边说笑一边化妆,简直可以说是身怀绝技了。 一个叫娜娜的女孩话最多,嗓门也最亮,相当于几个人里的新闻播报员。她清清嗓子开始发布消息:“嘿嘿嘿,我刚才在楼下看到《风尚》的老大又来了,他可真是三天两头就往咱们这跑,快把这当自己家了。怪不得去年从大片到特辑全用了菲席的模特。” 听见自己感兴趣的八卦,乐维赶紧伸长耳朵插嘴问道:“我听说齐老师和那个庄森还是旧同事?” 娜娜不屑地一瘪嘴:“你不知道?齐老师十九岁就出道了,最开始在《风尚》里跑腿,后来才出来转行做秀导的。他和庄森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 另一个叫Lisa的女孩很好奇:“不是都传齐老师有个喜欢好多年的人,一直在守身如玉等着人家嘛,不会就是庄森吧?” “应该不是吧……”娜娜很专业地分析道,“庄森盯齐老师盯得那么紧,跟苍蝇盯着血似的,齐老师要对他有意思的话两人早就在一起了。” 其他模特纷纷表示很有道理,同时又不无惋惜:“唉,细看看庄森和齐老师还是挺配的……” 说庄森配齐习,乐维心里极为不爽。撇开齐老师性向如何先不说,庄森那个讨厌的家伙到底哪里配得上齐老师了?他“嘀嘀”按了两下喇叭:“美女们,小心说话啊,齐老师的助理可坐在这呢。敢胡乱编排齐老师,就不怕我回头告密?” 几个模特都知道他是开玩笑,也不放在心上。但是对于齐老师的可怕,大家都深有感触。 Lisa最先蔫蔫嘟囔着:“谁敢真编排齐老师啊,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得罪了别人只会偶尔给你穿个小鞋,得罪了齐来师,直接把小鞋钉你驴蹄子上,这辈子除非不混模特圈,不然走到哪儿都咯哒咯哒乱响。”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附和着:“就是就是,完全是常年得不到爱情滋润,性格都抽抽了。他那个臭脾气,就得找个男人好好整治整治!”模特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一拥而上拉扯乐维,“大维大维,要不你去吧,你当助理天天跟他泡在一起,近水楼台啊!你要是能搞定齐老师,我们集体请你吃饭,不不不,集体包你一年的伙食!” 乐维被闹得受不了,大力扭着肩膀把人都甩到旁边:“起开起开,都老实点吧姐姐们,这开车呢!就不怕把你们都带沟里去!” 不知谁嚷了一句:“快看,大维脸红了!” “哗——”整辆车瞬间被欢笑声填满。 ****** 面试过程很简单,模特们全都换上对方公司的衣服,然后手持自己的模特卡站成一排,按次序摆一些最能突出服装特点的姿势,向设计师们展示各自的身材曲线和肢体表现力。对于比较满意的,设计师会点出名字,让这几人换身衣服再做进一步比较,中间还要拍照试试上镜效果。 模特们都表现得很大方,落选的也没有任何不悦。能进菲席,说明她们都具备一定实力,只是适合风格不同罢了。反倒是乐维,站在一边有些小小不自在。这情景总让他莫名联想到青楼选秀,如果模特们是待选的花魁,那自己所担任的角色不就是老鸨? 乐维这边正漫无边际神游呢,门一开,两个男人走了进来。设计师一见,赶紧指着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老板,听说下一季的宣传画册在选模特,过来看看。” 乐维刚想过去握手,看到对方的脸又一下愣住了:“霍叔,原来这是您开的公司啊?” 对方老板也很吃惊:“大维?好久不见,你……出来啦?” 这贸然的一问,搞得两人都有些尴尬,只好相对笑笑。 被乐维称作霍叔的男人叫霍百年,早先和乐维老爸是同一家服装厂的工人。那时两家住在一栋宿舍楼里,关系处得还不错。前后脚下岗之后,乐守信做起了倒儿爷,霍百年则招揽几名工友搞起了代客加工的小缝纫铺子。 霍百年有个儿子叫霍原,和乐维是打小儿的玩伴。小学一年级的夏天,两人结伴去大河游泳,遇到上游涨水,一起被冲出老远。后来乐维被路过的热心人给救上岸,捡了一条命,霍原就再也没能找回来。那件事发生之后,霍百年的老婆就有点疯疯癫癫了,又过不久,他们住的那片儿动迁,两家也就逐渐疏远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互相串串门。 直到老乐动了自己做品牌的念头,和霍百年之间的接触才重新频繁起来,听说霍百年早一步搞起了服装公司,还经营得有声有色,他也想多取取经,学习一下。两年前老乐和人谈生意的时候意外猝死,霍百年也是当时的在场宾客之一。 谈起乐维老爸的早逝,霍百年唏嘘不已,他拍着乐维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旦夕祸福,全都是想不到的事。偶尔回忆起当年一起进厂子的情景,就像昨天一样,谁想这人呐,说没就没了。大维,我和守信几十年交情,你就像我亲儿子一样,往后有任何困难,只管来找你霍叔,我没二话!” 老爸死的时候,乐维还在牢里,听到消息他并没多问什么。这件事他只能接受最后的结果,不能去深究其中的细节。一想到老爸按着胸口倒在地上痛苦的样子,他心里就比油煎还难受。临死之前,老爸一定还在牵挂着自己这个儿子,可惜做儿子的不但浪费了老爸满腔心血,还让他脸上蒙羞,至死都带着遗憾。 听了霍百年的话,乐维忍着情绪波动勉强笑道:“那就先谢谢霍叔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 面试很快结束,霍百年热情地一路将乐维送上了车子。转过身,慈爱笑容瞬间被阴郁所取代,返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沉声质问助手:“这是哪家模特公司的?是菲席吗?换了它。” 助手有些为难:“老板,和菲席的合同已经签了,这一季的订货会就是交给他们搞的,尾款还没结清呢。现在换的话,恐怕……” 霍百年站在原地沉思片刻,烦躁地挥挥手:“行了阿Ben,你先去忙吧。” 等助手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霍百年掏出手机架到了耳边:“喂,老方,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有事和你说……”不知对方说了句什么,他火气一下就窜上来了,“少他妈废话!叫你出来你就出来!什么事?要命的事……” 名叫阿Ben的助手并未走远,站在拐角处一字不漏听完了老板的电话,这才没事人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 回程的路上乐维情绪十分低落,不管模特们怎么吵闹,他都懒得再插嘴。闷声不响进了公司,往桌子前头一坐,默默点开电脑开始做事。 窗外阳光斜斜照进来,桌上有什么东西反了下光,晃得乐维一眯眼。原来那盆仙人掌不知被谁细心地放进了透明玻璃罐里,灌口比仙人掌高出一寸,随便用手怎么拿都不用担心会被扎到了,而且丝毫不影响光照。 乐维端起小玻璃罐看了一会儿,欣慰地抿了下嘴角,闷在心头的雾霾也跟着渐渐散开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同时吹起轻快的口哨为自己鼓劲儿…… 乐维,要笑,老爸在天上看着呢! ****** 等到乐维又恢复成一贯神气活现的模样,齐习缓慢收回了目光。 他翻开随身的记事本,找出了写满人名的一页,眼睛由上到下逐个扫过,最后停在某个姓方的名字上,拿起笔大力绕了几个圈,又在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随后懒懒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揉按着眉心,闭上眼沉思起来。 这一次,绝不给任何人伤害乐维的机会! 7、三寸不烂之舌 早上七点二十五分,齐习准时睁开眼睛。 梦里乐维留下的美妙触感还在,被唇吻过的地方还带着余温。可伸手一摸,枕边是空的。梦境总像是五彩斑斓的气泡儿,从脑海深处轻盈地漂浮起来,升到半空,“啵儿”一声,就破了,连滴水珠都不肯留下。 视线还有点模糊,视野之内所有物体——天花板、吊灯、画框、墙壁,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有规律地旋转着。身下的床变成了一艘小船,在清晨泛着金色波纹的海面上飘啊,飘啊,飘啊…… 五分钟之后,闹钟响了。齐习按掉铃声开关,缓慢坐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一轮鲜红饱满的太阳霍地跃入眼帘。 又是新的一天,活着真好! 这个时间,大维应该在床上抱着被子打呼噜呢吧,说不定嘴角还垂着一滴亮晶晶的口水。这个时间王大美应该已经跳完舞往家走了,一手提着两包豆浆,一手提着几根炸到焦黄酥脆的油条,上楼的脚步轻快又利落。 大维最喜欢把油条整根泡在豆浆里,趁着油条的空心儿刚刚吸饱了豆浆汁,还没变软,快速拎出来塞进嘴巴。他能一口气吃下去四根手腕粗的油条再加两块炸糕一碗咸豆花,然后拍拍肚皮感叹:“啧,八分饱吧。” 如果王大美进了门,发现乐维还没起床,就会直接闯进乐维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搅和上一通,轰猪似地把乐维轰起来。母子俩随即展开一场惨烈的棉被争夺战,而战役最后往往以乐维被拎着耳朵丢进卫生间而告终。那个家里的每一天,都是这样乌烟瘴气着开始的。 和乐维母子吵闹又温馨的生活不同,齐习家总是安安静静的,甚至有点冷清。他默默站到镜子前,洗手,刷牙,刮胡子,走进淋浴间简单冲个澡,再默默换好衣服去吃早餐。 早餐也很简单,一杯牛奶,两片白吐司,再配上点应季的水果。至于培根、咖啡和一些腌渍物,他都很久不碰了,鸡蛋的摄入量也不超过每天一颗。他向来管得住自己。 餐桌不大,只有两个位置,可惜仍旧空了一半。两个人吃饭总要比一个人吃味道好很多,尤其对面坐着大维的时候。 从获得新生那刻算起,像这样的孤单生活已经有四百三十二天了。或许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很久,因为距离上辈子两人相遇,还有足足五年时间。五年里可以发生太多事,也存在着太多变数。 就像埋下一颗种子,要静静地等待它生根,发芽,抽出枝条,直到结出了光秃秃的小瓜瓢儿。拿手指朝青涩的外壳敲敲:“大维?大维?” 秃瓜瓢儿会瓮声瓮气地回答:“等等,还没熟呢!” 怎么办?就一边给它浇水施肥捉虫子,一边耐心等下去喽,终究会有收获爱情的那一天。 ****** 八点半,齐习准时出了门。驱车十几分钟,到达了艺术园区对面的地下停车场。赶上路况较好,到的早了点,他看看表,又在车上坐了一小会儿,这才掐着时间慢悠悠地走出去。 乐维所乘的公车常常在八点三刻到站,加上步行花掉的五分钟,一般要八点五十左右才能走到艺术园。 齐习算得很准,他刚穿过斑马线,就看到乐维神采奕奕地从路口迎面走来,脸上还挂着乐氏特有的帅气笑容,活脱脱一颗金光灿烂的小太阳。 离着老远,乐维就夸张地挥舞开了双臂:“早啊,齐老师!” 齐习瞬间有点恍惚,差点把那当成是拥抱的前奏了。等到认清只是个普通的问候,他不禁狠狠失落了一下,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温柔的笑容:“早啊,大维。” 肩并肩进了公司往楼上走,齐习问乐维:“下午我到电视台录影,你要不要跟我去?” 这商量般的口吻,让乐维觉得好笑:“去啊,为什么不去?助理不就是给老板端茶拎包的嘛。要是别人身后都跟着好几个,你身后一个都没有,那多掉价,我得去给你把门面撑起来啊。” 齐习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是啊,我们大维一个顶别人家好几个,带出去最有面子了!不过录影时间很长,我怕你就那么干待着会觉得无聊。” “怎么会无聊!”乐维脑瓜顶上又开始冒傻气儿了,“万一镜头不小心拍到我,万一不小心给哪个好莱坞大导演看见了,什么斯皮尔伯格啊,卡梅隆啊,那俩指着屏幕一看,呦,这小伙真帅嘿,下部片子男一号就是他了。那我不得立刻红遍全球啊?到时候齐老师你也甭当什么秀导了,我赚多少,直接分你一半!” 齐习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朝他额头揉了揉:“大维啊,还在做梦呐?醒醒吧,已经不早啦。” 乐维的额头很宽,表面圆润光滑,头发长出来不少,发质又粗又硬,刺猬一样扎手。齐习不敢触碰太久,摸到了,就连忙把手收回来,然后悄悄藏在背后,轻轻捻搓着手指肚。暧昧虽然稍纵即逝,带给他的回味却久久不散。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对齐习来说已经足够美好了。 ****** 模特新秀节目现场,乐维作为齐老师助理,被安排坐在了导演和几架摄像机后方。镜头无论怎么转都拍不到他,所以红遍全球的美梦算是直接破灭了。但他这个角度正对着评委席,确切的说是正对着齐习,他不需要特意去看,就能把齐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收眼底。 评委总共两男一女,都是权威人士。一个是国际名模,一个是潮流设计师,再一个就是金牌秀导齐习。 无论从尊重女性的角度,还是对称性原则,三人中唯一的女性都应该被安排在中间的位置,现在那个位置却给了齐习。这或许是对他专业地位的一种肯定吧,也可能是因为他每次发言都过于犀利,以他为中心,正好可以顺便捕捉到其他两位的精彩表情。 虽然齐习对手下的模特们行走坐卧都有诸多要求,自己的坐姿却不算规矩。他很喜欢胳膊肘歪靠在一侧扶手上,后背软软贴着椅背,人看上去懒洋洋的,带着三分倦怠七分随性。可他越是这副腔调,越比旁边正襟危坐的两人来得更有气场,当然,在乐维眼里也比那两人更加精致漂亮。 齐习偏瘦,看真人稍显单薄,而镜头的扩张感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把他照得恰到好处。不过相应的,镜头外淡淡的黑眼圈也被渲染得十分明显。 “又加班开夜车了吧?真不省心!”乐维坐在位置上,脑子里没头没尾冒出了这么一句,语气明显带着关切和责备,他自己却丝毫未觉。 ****** 今天的一号身材十分火辣,举手投足尽显风骚,走到几名评委面前定格转圈的时候,还有意无意扭了好几下屁股。主持人循例问她为什么来参加节目,一号美女两手呈花苞状托着下巴,娇滴滴地回答:“我认为呢,美丽不该藏起来,应该展示给大家一起分享。” 几名评委悄悄交换着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苦笑。 虽然心里带着不屑,边上两名评委还是以鼓励为主,只从她身上挑出几点可取的地方简单讲了一下,实在挑不出好的了,就故意扯开话题,转而为有心做模特的女孩们提供一些健身秘诀或是拍照技巧。 等轮到齐习,他照样直白得毫无保留:“一号,你的胸围有九十八到一百了吧?除非你是做局部模特,否则胸太大了……” 这评价无褒无贬,只是阐明一个事实,对于女孩子本人也算不上什么坏话。一号故作羞涩地捂了下胸部,甜甜一笑:“嗯,谢谢齐老师。” 谁知齐习的话并没讲完:“看资料你身高一米七三,做平模可以,走秀太矮。但是做平面模特的话,你的下巴又整得太尖了,虽然这种下巴很上镜,但是与脸型不成比例,你选择的医生显然不够专业,缺乏基本的审美能力。另外,走路的时候不要用腿带动胯部,那会搞得像是一直在晃屁股。站着的时候膝盖绷直,你S型扭得太软太夸张,这种范儿退流行很多年了。” 一号近期在网上呼声很高,从一上台就带着“本周冠军舍我其谁”的自信,没想到被齐习讲出这么大一堆毛病。开始她还勉强保持着笑容,越到后来表情越僵,最后干脆整张脸都黑了。很快观众席也传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乐维听见站在台侧的制片和编导小声咬着耳朵:“她脸真动过刀子?” 女编导神秘兮兮地凑过去答道:“前两天拍照的时候化妆师就问过她,她亲口承认了。” 制片小小吃惊了一下:“齐习这眼睛够毒的啊,等下季那档美容节目开了,可以请他去做嘉宾,反正便宜,还容易出爆点。” 编导不解:“他便宜?不是说现在外面办一场秀请他比请苏培还贵嘛?” 制片和这名女编导显然有些交情,也不隐瞒:“他价码确实不便宜,但他上节目是拿合同换的。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兼职去做设计还是怎么回事,跟服装组那边签了个‘优先选择’的协议,接下来台里再有……” 乐维试图把后半截悄悄话听完,无奈二号选手上场了,为了营造效果,背景音效被渐次加强,盖住了不远处的交谈声。齐老师打算做设计?他和电视台到底有些什么协议?好奇心把乐维给勾得抓心挠肝,快冒烟了。 ****** 二号选手的类型与一号正相反,身高接近一米八,平胸,扁身,走起猫步来肢体略有些不协调。这女孩不善言辞,神情也有些木讷。主持人让她上前一步,她就只往前走一步,主持人向她问好,她憋了半天,回出三个字:“你也好。” 看到资料上显示女孩只有十六岁,齐习一句话断了她的路子:“你年纪还小,回去好好读书吧。” 旁边的女评委也委婉地表示:“可能因为阅历的关系吧,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纯纯的东西,这样的女孩子生活中一定很可爱,但是作为模特,就稍微青涩了点。回去好好充实自己,下次再来或许会表现得更优秀。” 二号女孩非常倔强,连着报出了一长串十五、六岁出道的名模,用来反驳齐习关于她年纪太小的判定。 齐习被气得笑了起来:“这逻辑很有问题。贝多芬耳朵聋了之后依旧能创作出《命运交响曲》,但你不能以此类推,认为所有失聪人士都能够成为‘交响乐之父’。做演员做歌手需要技巧,做模特同样需要。并不是长得又高又瘦就能当模特,电线杆也是又高又瘦的。你得有特色,有内涵。像你这样,立在台上,和塑料衣架有什么分别?一个不能给服装加分的模特,要来有什么用?” 不轻不重的几句话,二号女孩忽然闷下头呜呜哭了起来。这么好的节目效果,当然不能错过,导播赶紧让摄影机抓女孩特写,主持人也趁机在旁边很煽情地安慰起来。 乐维在底下看着直着急,生怕这么闹下去又会给齐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起码王大美看了肯定会骂齐习骂够整整一顿饭。 依照齐习的性格,之前那些话其实已经有所保留了。女孩这一哭,反倒真地惹毛了他。 唯一的女评委相对比较感性,刚想站在知心姐姐的立场劝女孩几句,就被齐习劈手夺过了麦克风:“二号,我不明白你的哭代表了什么情绪,既然参加比赛,就要做好被评头品足的准备。没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不要踏足社会,回家去做爸爸妈妈的乖乖小绵羊吧。生活不是睡前童话,没有那么多高贵公主遇到英俊王子就顺理成章过上幸福生活!” 主持人试图插嘴圆个场,可还没等开口,又被齐习不依不饶地打断了:“时尚圈从来都是既虚荣又残酷的,哪怕你只是穿错了一条丝袜,用错了一支唇膏,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且永无休止地指点下去。光鲜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想出头,就先学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你今年十六岁,也许会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充满着障碍和陷阱,太过黑暗,但是我告诉你,这也正是它最有趣也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小姑娘你听着,面对挫折这件事,弱者选择逃避,强者选择去战胜,而成功者会坐下来好好享受它!你想成为什么人,自己决定吧……” 说到最后这句话,他目光忽地一转,凌厉而精准地投向了坐在编导后方的乐维脸上,就像专门对着乐维说的一样。 台下安静了足有半分钟之久,而后骤然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乐维被齐老师唬得一愣一愣,对于“三寸不烂之舌”这一名词,他是彻底领略到风采了。 ****** 休息时间,乐维屁颠屁颠跑了过去,掏出大水壶给齐老师满满倒上一杯温茶,用以润润喉咙,预备着稍后再战。 他发现,相比较美女们穿着泳装走来走去,看齐老师和声细语、柔中带刚地教训人显然更赶劲儿。估计现场半数的观众和他想法一样,有几个胆大的,还特意拿了相机跑过来要求与齐老师合影。 好不容易闲下来,乐维问齐习:“你舌头上长刺了吧?真毒。” 在乐维面前,齐习又恢复成了柔软无害的摸样:“毒吗?唉,如果真能毒得吓跑几个也是好事。模特这职业看起来光鲜,其实背后有很多外人看不到的辛苦。那些女孩都是花样年华,也都有大好的前途。与其让她们中某些人错误地选择了这个职业,不如在没付出时间和精力之前就明确告诉她们‘不行’,也可以少走些弯路。” 乐维摇头叹气:“你明明是好心,就不能把话讲得婉转点吗?” 齐习耸耸肩:“人生短暂,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绕圈子旁敲侧击上。更何况圈子绕大了,遇到蠢点儿的未必能反应过来。何不如……” 话没说完,他忽然察觉到对面乐维的神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乐维的双臂就环过他背后猛地一拢,把他整个卷进怀里,紧紧抱住了…… 8、那个朋友 齐习话刚说到半截,突然被乐维大力搂进怀里,只觉得周围一黑,不等他搞明白状况,整张脸就淬不及防被死死压在了乐维颈间。 皮肤紧贴着皮肤,暖烘烘的,古龙水调和了淡淡的烟草甘香,令人心旌神驰。他可以清晰感受到乐维脉搏跳动的节奏,咚,咚,咚……舒缓而有力。 乐维这人平时看着稀里糊涂总没正经,其实骨子里比狐狸还机警。说话的功夫,他余光不经意越过齐习肩膀,瞥见个男人从斜后方快步走了过来。那人脸孔刻意压得很低,两眼却直勾勾盯向齐习背部,手里还握着杯可疑的东西。 直觉告诉乐维有点不对劲儿,还不等对方靠近,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手揽住齐习的腰,一手扶着齐习后脑勺,双臂向内一收,就把齐习整个护在了怀里,随即抱着人轻轻转开两步,躲过可能出现的危险。 与此同时,那男人的手也奋力扬了起来,黑影一闪,整杯滚烫的咖啡悉数泼在了齐习刚才所处的位置。桌面和桌面上的金属名牌都被咖啡糊住了,犹自呼呼冒着热气。 电视台空调开得太足,来时齐习特意帮乐维带了件宽松的大外套,勒令他录影时一定要穿着以防着凉。此刻乐维刚好把那件衣服前襟展开,像豆荚一样,就把齐老师这颗豆子给严丝合缝包裹住了。 以前乐维可没用这姿势抱过男人,不仅没抱过,简直想也不敢想。现在直接抱上了,貌似也没什么不舒服,唯一的感觉就是齐老师太瘦,身上硬邦邦全是骨头,略微有点硌手。 泼咖啡闹出的动静立刻吸引来一圈凑热闹的人,把乐维,齐习,还有那名行凶的男人团团围在了当中。 那男人四十几岁,穿着打扮都很得体,看摸样并不像个会为非作歹的人,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怒意,脸色涨得紫红,五官也略微扭曲了。不等齐习开口质询,他就先发制人地高声骂道:“真是大言不惭,开口闭口还什么时尚圈儿,模特圈儿,当谁不知道吗?就你们那个圈子,乌烟瘴气的,女的陪酒男的卖屁股,不是潜规则就是包养,哪有一只好鸟!还跑这装大师来了……” 正说着,二号女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向后扯着男人袖口小声哀求道:“诶呀爸,你就别管了,走吧……” 原来是二号的爸爸爱女心切,舍不得女儿挨批评受委屈,帮着出头来了。女儿性格腼腆,害怕这样闹起来太丢脸,可惜拉不动爸爸,只能在后边跺着脚干着急。 乐维力气很大,不知不觉就抱得过紧了,直闷得齐习“唔唔”挣扎了两声,他才想起松手把人放出来。齐习样子很狼狈,头发乱了,衣服也皱了,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一大口气涌进肺里,呛得他好一阵咳嗽。而乐维就笨手笨脚地一边扶着胳膊,一边拍打后背帮人顺气。 泼咖啡这事儿并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齐习一开始没打算追究。反正不管是做秀导还是做评委,他向来是不留情面的,在背后恨他、诅咒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根本不差多这一个。但是男人随后说的几句话却让他无法保持沉默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热爱并为之辛苦奋斗的事业被人这样侮辱。 那边话音刚落,齐习便眉梢一挑,目光凛然逼视过去:“任何行业都有害群之马,我不否认有你所说的情况存在。如果你认为模特圈、时尚圈肤浅又低俗,那恰恰是因为有很多像你们这样,既不了解这圈子也不尊重这圈子的人在想方设法地挤进这个圈子,根本不具备实力与应有的素质,却公然以模特与时尚人士自居!我们生存的世界总是有光明有黑暗,有高尚也有肮脏,如果一个人眼睛只会盯着那些龌蹉的东西看,想必内心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那男人还不太适应齐习这种文绉绉绕着圈子损人的语言风格,一时听得眼神茫然,等到回过味儿来,就不仅是为女儿的遭遇在气愤了,连他自己也感觉受到了羞辱。那人嘴角抽动着,挥起拳头就往前冲,并探出手去想揪齐习的衣领。 乐维眼疾手快,斜着跨前半步挡到两人中间,一条胳膊横在齐习胸前把人护住,另一只手“嗖”地捏住男人手腕,好像一把钳子,当即钳制得男人动弹不得。他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沉声音威胁道:“敢动他一下,信不信我废了你!” 那男人心里慌了一下,但是抬眼扫过四周,认定这大庭广众的,乐维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了,于是有恃无恐地恶狠狠瞪向齐习:“我管你什么这人士那人士,名声不都是炒出来的,靠整天上节目哗众取宠炒作呗!这么大人,去欺负一个小姑娘,都不脸红!她才十六,你就当着电视机前头那么多观众的面儿损她,你让她以后还哪有信心上台做表演!哼,早知道真不该让孩子来参和这趟浑水……” 有乐维兼任临时保镖,齐习得以抽身出来,小心整理了乱糟糟的头发,又抖平衣服,这才气定神闲地反驳道:“你觉得你女儿被欺负了?真好笑。规则不是专为她一个人定的,如果你认为我是在刻意为难她,那未免也太自恋了。节目开播至今,有半年时间了,我做评审出了名的严格。早知道要求有多高,还跑来参加,无非是为了背后一举成名的巨大诱惑嘛。现在怎么样?失败了,就气急败坏了,因为得不到跻身这个行业的资格,就出言不逊诋毁这个行业,如此卑贱的招数,我认为比那些靠潜规则上位的女孩们还不如,起码她们还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现场观众和电视台工作人员越聚越多,把摄影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保安们闻讯赶来想把人疏散开,却被编导不动声色给拦下了。几架摄影机从人群背后探进来,悄无声息地对准了这场混乱的制造者和当事人。 几个编导恨不得亲自出面扇风点火,把事情挑得再大点儿。毕竟,要制造矛盾才好引起争论,引起争论才能博得关注,才有节节攀升的收视率以及纷至沓来的广告赞助。 那男人眼见不好收场,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再不顾什么脸面,跳着脚臭骂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给服装秀做导演的嘛,现在导演值几个钱?满大街都是!说你又是顶级又是金牌的,出去问问,谁认识?还一天到晚的盛气凌人,鼻孔朝天,对谁都挑剔来挑剔去。你自己也知道节目开播半年了,夜里亏心睡不着觉的时候你想过没,从节目开播到现在,你说过几句好话?我今天还就是气急败坏了,我想揍你怎么了?多少孩子的家长都想揍你!嘴巴那么损,早晚遭报应生口疮烂舌根……” 听男人骂得太不上道,乐维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动手。如果只是他自己,那还扯个毛蛋啊,直接跳起来把人撂倒,爆踹一顿没商量。可现在他的身份是齐老师助理,他站在这,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齐老师的态度。一旦伤了人,没人说他乐维如何如何,只会奔走相告说齐老师指使助理打人。要是不幸遇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还不知道要怎么抹黑齐习呢。 齐习看出了乐维的犹豫与克制,心里既感慨又欣慰。他拉过乐维的胳膊,温柔地拍了拍,然后面带笑意、和声细语地回击道:“这位先生,首先,你搞错了一个概念。所谓秀导,不是一场秀的导演,而是整场秀的主导!” “什么主导?切,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那男人对此不屑一顾,只用鼻子轻蔑地哼着。 齐习恍若未闻地接着说道:“人人都可以盛气凌人,只要你有资格。我在自己从事的领域数一数二,凭什么要低着头谦逊做人?如果你站在与我同样的高度,我很乐意和你讨论专业问题。但事实上呢?我是评委,而你们只是参赛者,你们的表现都要按照我的标准来评定。不想遵守规则,完全可以不要来玩这个游戏,既然参加了,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轻笑着扫视现场一周,把自己的四十五度侧面摆向摄影机,姿态淡定,言语从容,仿佛不是在和人吵架,而是在进行一场即兴演讲。 不等对方想出话来应对,他又缓缓说道:“说我挑剔,没错,我就是挑剔的人!我把这当成是对我的褒奖。时尚行业本来就是依靠挑剔才能得以生存的。时尚是种精致又敏锐的艺术,是走在潮流尖端的战争,从来都是细节决定成败。那些在时尚领域取得了成功的人,无论设计师,编辑,造型师,模特……全都对细节挑剔到几近苛刻的地步,也永远都在想着如何精益求精,这种特质就叫做‘专业’!正因为我尊重我的事业,尊重这个比赛,也尊重每一个敢于挑战和表现自己的参赛选手,才会以专业标准去严格要求他们,当然,我也会一如既往地挑剔下去。” 围观的众人还在呆呆听着,编导倒先一拍大腿:“好,齐老师你这段儿很好,稍后可以剪进宣传片里去……” ****** 等事端渐渐平息后,乐维把人拉到卫生间,拿纸巾沾了水,想帮齐习擦干净背后溅到的小咖啡点子。 虽然刚才那起争执里齐习毫发无损,还趁机大发了一通神威,但乐维细想想还是觉得后怕。如果自己今天没跟着过来,那这个亏齐习是吃定了。就算齐习再思路清晰、伶牙俐齿,也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时候,凭他的小身板儿,别说被揍一顿,很可能人家一巴掌扇过来,血槽就直接清空了。 擦完了后背那几颗点子,一眼瞥见齐习衣服下摆也沾了块小小额污渍,乐维半蹲半跪在他身边大力擦着,还边擦边叹气:“唉,齐老师啊,你身边真是太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人了!” 他本意是在感叹齐习战斗力过低,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习脸颊“唰”地一红,扭过头小声重复着:“是啊,太需要个像你一样的人了……” ****** 一场风波很快平息,节目依旧有条不紊进行着。等到录制工作全部结束,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两个人聊着闲天并肩走进停车场,乐维讲了个黄色笑话,而齐习则在旁边乐得形象全无。一半因为笑话本身,一半是因为乐维夸张的表情。 走到车子旁边,齐习伸手去拉车门,门上的把手一忽悠变出了重影,还上下左右的直摇晃。他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拿指甲暗暗去掐手心,可是等了半天,把手还是没能顺利归位。 齐习无奈笑笑,隔空将车钥匙抛给了站在另一侧的乐维:“大维,你开车吧,我……有点累。” 乐维一闪身,灵活地将钥匙接到手里:“行,那你歇着,我来。” 上车坐定了,各自系好安全带,齐习试探着问乐维:“要不然……这车以后你来开吧,我忙起来常常要熬通宵,精神不好的话,开车也不安全。你方便的时候可以捎带我上下班,偶尔跑跑秀场和电视台之类的地方,其余时间你随便用,油钱算我的。怎么样?要不我让菲姐多加份薪水给你……” 齐习的车是一辆四门的牧马人罗宾汉,这车乐维打从一见到就爱不释手,有得开,让他二十四小时待命都愿意。听了齐习的话,乐维瞪大眼珠喜不自胜地回答:“成啊!加薪就不用了,我随叫随到!保证帮你照顾好它!” 还有帮它找回些作为越野车的尊严——当然啦,这句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对于齐习把牧马人当成普通代步车这一点,其实乐维没少暗自腹诽。他一直都很纳闷,看齐习的外貌和气质,并不像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更加没时间跑到远离城市的地方去玩儿什么越野。这款车造型粗狂,舒适度也不高,操作起来更是以机械性见长,无论如何不像是齐习会选择的座驾。更何况齐老师生活中是个低调内敛的人,而这辆车的颜色却是超级拉风的明黄色。 乐维也曾在心里很不要脸地想过,这车根本不配齐习,倒是配他多一点儿。不,应该说是很配他!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选这辆车?”齐习眼角瞄着他,幽幽问道。 乐维短暂尴尬了一下,随即大咧咧笑起来:“齐老师,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儿吧?” 齐习伸了个懒腰,软软靠在座椅上:“以前我有个朋友……他很喜欢研究各种车和机械产品,这款车也是他的最爱。他跟我说,牧马人才是真正的越野车,阳刚,过瘾,是专属于男人的玩具。我被他鼓惑了。他还说过这车是改装的首选,如果他有一辆,会先换掉前后杠,再换轮胎,把底盘升高,然后什么照明灯、天使眼、辅助灯,一样一样来……” “你这朋友简直是另一个我!想得跟我一模一样!”乐维大声惊呼,“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面,我觉得我和他一定百分之百投缘!” 齐习抿了抿嘴,笑得有些艰涩:“以后吧……以后应该有机会的……”他望着窗外暗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又转回头,伸手拍了拍车子仪表盘,“大维,你很喜欢玩儿车吧,不如按你的意思来搞搞它。你知道,拥有一辆牧马人却不改装,会被认为是异类的。” “信得过我?那包我身上了!”乐维兴奋地“嘭嘭”拍起了胸脯,又小心翼翼问道,“齐老师,你那个朋友……跟你关系不一般吧?” 齐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笑眯眯闭上眼睛,靠在那不说话了。 乐维虽说混不吝,可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点不差。知道齐老师不想多说,他便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改车心得:“你这个啊先把底盘加高,通过性会更好,然后装一套绞牙竞技减速器,举升高度可以有个三到六寸的调节范围吧。就那么往路上一开,敢保整条街除了公交数你最高……” 前方路口黄灯闪烁,乐维逐渐减速,将车缓缓停在了白线后头。朝旁边副驾驶座一看,齐习依旧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 没了咄咄逼人的言辞和明察秋毫的眼神,这一刻的齐习显得安静而脆弱。昏黄的路灯从车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蒙了一层细纱般的柔光。齐习的鼻梁很挺,嘴唇薄而浅淡,唇角似有如无地微微翘起,像是被画笔仔细描摹过。他的双眉掩在刘海后头,睫毛直而密集,长长垂着,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两片小小的扇形的阴影。 鬼使神差一般,乐维呆呆伸出了手,指尖朝那一排浓密的睫毛摸了过去。仿佛是个充满好奇心的调皮小孩儿,发现了新奇的糖果,想要一探滋味…… 就在即将触到的瞬间,一阵急躁的喇叭声传来。绿灯亮了,后车发出了不耐烦的催促。 乐维一激灵回过神,慌忙坐正,在心脏“噗通噗通”乱跳的伴奏声中,抬脚踩下油门,发动车子飙了出去。 夜深了,道路像条淌满流光的河,河水挟裹着人与车辆,一路奔向未知的前方。风划过玻璃,嘶嘶呜呜,好似哪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家伙,在夜色里自怨自艾,发出长长久久的叹息…… 9、为秀场而生 车子开到齐习家楼下,已经深夜十一点了。乐维悄悄熄了火,转过头看去,齐习依旧安安静静靠在座椅里,闭着眼一脸倦意。 谁知车刚停稳,乐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人叫醒,齐习就自己醒了。他慢悠悠睁开眼,眼神茫然,鼻尖上带着晶亮的汗珠,恍惚间有点闹不清自己人在哪儿。 难得见到齐老师也有傻呆呆的模样,乐维一时贪玩,忍不住凑过去,伸出手掌在齐习面前晃了晃:“嘿,嘿,醒醒吧,再睡就不怕我把你拉到农贸市场卖掉?” 醒醒吧,笨猪,再睡就把你拉到农贸市场卖掉喽—— 这随口冒出的玩笑话,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齐习猛坐起身,霍地睁大双眼,眼底闪耀着惊喜而激动的水光,“大维?”他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探向乐维的脸,因为不敢置信,更想要去证明他的大维是真实存在的,“是你吗……” 乐维被搞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小声唤道:“齐老师?” 手指扑了个空,齐习浑身一震,胳膊僵在半空,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最后他无力地缩回手,像在掩饰着什么,慌乱地揉了揉眉心:“抱歉大维,我……我刚才做梦做糊涂了……” 一瞬间,乐维从齐习脸上读到了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这让他的心也莫名跟着狠狠抽了一下。他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随随便便就躲开齐习的手。 他也不知道齐习到底做了什么梦,在梦里又见到了什么人。但他知道,齐习并非总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坚韧而强势,甚至于,某些时刻齐老师也会深陷于恐怖的泥沼,渴望有人能伸出手来,将他解救出困境。 ****** 互相道过晚安,齐习跳下车,单手扶在车窗上柔声叮嘱乐维:“回去早点儿休息,路上别开太猛,注意安全!” 乐维朝他摆摆手:“好,你先上去。”手势力道十足,不容反驳。 齐习略微迟疑片刻,点点头,转身走向公寓的入口。他乘电梯直达大厦顶层,进了家门,立刻走到窗边探头向下望,刚好看到乐维背影一闪钻进了车子,然后启动车子缓缓离开了。 原来那小子一直等在下面,就是为了看到他家亮灯,确认他已经平安抵达了。在这一点上,二十四岁的“小朋友大维”和三十岁的“好男人大维”倒是同样贴心。 齐习痴迷地趴在窗口,目送着那辆车渐行渐远,直到尾灯如星火般融入了漆黑的夜色,才恋恋不舍收回了目光。 接下来,他洗了澡,换了舒适的睡衣,又抱着电脑窝到沙发里,为第二天的工作认真做起了准备。 说起来,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他早已经历过的。这个世界正在流行什么,即将流行什么,几年后又会流行些什么,他都了然于心。只要把记忆里曾经广受好评或是引起过轰动的秀拷贝一遍,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成功。 但他不想那么做。不单不屑于去剽窃别人,更加不愿意去重复自己。 对齐习来说,每一次重新出发的创作,都是一场妙不可言的旅程,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领略到沿途的绝佳景色。艺术的魅力,就是让你拥有一个自己主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就是无所不能的神只。你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拉长、缩短昼夜,可以将虚幻的梦境转变为现实,可以让鱼长出翅膀,引领它自由地翱翔天际……所有这些,都让齐习着迷。 现在老天赐给了他一次全新的生命,他更要好好享受这种创造的乐趣。要不断地挑战自己,战胜自己,取得一个个新的成就,再马不停蹄去征服更高的山峰!无论他的生命是一年,十年,还是三十年,他都愿意为了热爱的事业燃烧到最后一秒。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那就只有他的大维了…… 齐习能成功不是因为他苛刻,挑剔,那些成功都建立在了对时尚的敏锐触觉和精准判断上头。想要将服装秀的形势拓展得多种多样,就必须涉猎更加广泛的艺术门类。影视,歌舞,绘画,甚至装置,雕塑,园艺,他都会花心思去了解、去研究。 时间总是不够用,忙的时候经常没日没夜,可就算再辛苦,他也照样甘之如饴。尤其是每个紧张工作的间隙,不经意抬起头,总能轻易找到大维的身影。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彼此触碰,只要开口说话就能彼此听到,当乐维神气活现大笑时,散发出的灿烂光芒也能照耀到他,让他倍感温暖。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呢? ****** 又半个月后,仙乐丝的户外秀终于筹备妥当,紧锣密鼓地上演了。 这是乐维来公司之后跟进的第一场秀。当初设计师和秀导开碰头会,他可是被齐老师钦点作为菲席的“门面”,很荣幸地列席参加了。 从这场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到确定最终方案,再到想法一点点得以实现,整个过程乐维都参与了。虽然大多数时间他插不上手,只能帮齐老师处理一下细微琐事,但是亲眼看着齐习和他的团队如何工作,学到的东西也要比在校园里闷头读书多很多。 正如齐习所说,秀导不仅是一场秀的导演,更是秀场上的主导。他必须顾及到方方面面所有细节,灯光,音乐,舞台设计,模特安排……短短几十分钟的秀,既要凸显出品牌精神,又要兼顾到时尚元素,既要有超前意识,又不能太脱离现实。 最重要的是,服装秀不像电影电视剧,哪一条出了差错可以NG重来,哪些小毛刺没注意到,可以通过后期制作进行补救。服装秀要求所有工作人员默契配合,务求一次完成,决不允许出错。 所以每当有新人加入,齐习总会严肃地强调一次:“身为这个团队的一员,我不要求你们有多高的本事,也不要求你们紧要关头超常发挥,我要的是稳定!要的是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达到前期制定的标准,无论重复一百次,一千次,还是一万次,每一次都要刚刚好‘达到’,仅此而已。” 最初甄选模特的时候,齐习和菲姐之间曾经发生了不小的争执。两人都是菲席的合伙人,齐习主要负责模特培训与舞台策划这一块,而菲姐负责模特的经济约与公司整体运营。这场秀因为场地开阔的关系,齐习要求模特身高全部达到一八零,否则怕视觉上压不住场。 身高要一米八,长相、气质又要适合仙乐丝的服装风格,挑来挑去,菲席并没有那么多达到条件的模特。菲姐出于公司利益考虑,希望齐习能降低一点标准,可齐习坚持不肯妥协,宁愿从有合作关系的其他公司选人。两人在会议室里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掀了桌子,最终还是以菲姐低头而告终了。 一边是表姑,一边是老板,乐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按情理他该帮着自家人,可心里头又不自觉想要站在齐老师一边。万幸的是,那两个都是就事论事的人,吵过就算,走出会议室,依旧是谈笑风生、亲密无间的好搭档。 等到开始彩排,燕子又出了问题。开会时齐老师专门提到过,穿衣工要找学生来做,最好是服装院校的学生,哪怕多出点兼职费也可以。但是走秀的场地比较偏远,交通不便,燕子图省事,就找了一群住在附近的中年阿姨。 仙乐丝的服装走另类路线,层次多配件也多,造型极为复杂。阿姨们虽然勤快,可是对照着图片帮模特穿衣服时常常顾头顾不到尾,搞得手忙脚乱。齐习对模特的换装速度很不满意,他冷着脸走到后台,随手拎起根编织款串珠腰带,侧身挡在定装照前问阿姨:“这是干什么用的?” 几名阿姨凑过来七嘴八舌讨论着:“这是围巾吧?要不就是绑头发的……” 齐习把腰带往燕子怀里大力一丢,什么也没说,扭头出去了。燕子闷声不响遣散了这些阿姨,亲自去联系学生和接送的车子,头顶大太阳跑了一下午,总算把问题搞定了。 ****** 正式表演前最后一次彩排,所有人都紧张兴奋起来了。 因为是户外秀,一架巨大的白色帐篷充当起临时更衣室,帐篷一侧用白色防水布围出了长长的通道,直达T台。帐篷四周是排列整齐的龙门架,上头贴着模特的头像,序号,和每套服装的定装照。穿衣工们各就各位站在相应的衣架旁。 杨水仙带着一群助理花蝴蝶般满场飞来飞去,替模特化妆做发型。化好妆,模特们身披梳化用的大号罩袍坐在一边,有的自己帮自己修饰妆容,有的在自拍发微博,还有几个头碰头聊起了八卦,大厅里嗡嗡嗡乱作一团。 不知谁冒头轻嚷了一句:“齐老师来了。”偌大的更衣室瞬间安静下来。 齐习脚步很轻,无声地走了进来,细心检查着衣服的准备情况,人员是否到位,模特妆容效果,发现问题时不时指正几句。 巡视一圈,看到乐维搬了两个大纸箱跑进来,正在帮工作人员发饮用水。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站在乐维身后轻声问:“大维,吸管呢?” 为了不破坏妆容,模特在化好妆之后都要用吸管来喝水。秀场地点偏僻,周围没什么商家,这些都是出发之前燕子就专门准备好的。 乐维眨巴眨巴眼睛,一拍脑门:“呦,我给忘车上了,现在就去拿!” 旁边几个模特听见之后,纷纷投来了同情的目光。敢在齐老师面前马马虎虎,大维啊,你惨啦!等着脱层皮吧! 谁知齐习只是似笑非笑地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摆到了乐维面前:“五百字啊,要手写,不许涂改,和上次那篇一起交给我!”然后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连旁边的小女模都看出问题了:“大维,你给齐老师下药了吧?没把你骂个狗血淋头,这也太不科学了!我跟你说噢,上次有个助理只是拿错一张流程表,就被骂得直接辞职啦!” 乐维低下头紧紧抿了抿嘴角,再抬起头时,重又恢复了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唉,生来就这么有魅力,人见人爱,我也感到压力很大啊!”语气骄傲得一塌糊涂。 等乐维气喘吁吁取了东西回来,彩排已经开始了。 这么热的天气,模特要穿着层层叠叠的冬装走上一大圈,下场之后又要赶紧跑步去换装。一个个脱得精光,自己往上身套衣服,同时还有穿衣工在底下帮她换裤子换鞋袜。因为时间紧迫,每只手都动作粗鲁,丝毫不把这些身体当成是“人”,她们只是展示的道具而已。大头针扎到肉,也只能叫一嗓子,伸手抹抹血珠,头发扯掉几根,也要赶快拢拢好,千万不能让发型乱掉。 换好衣服的模特,依次站到台口去候场,她们会一个接一个风风光光走上T台,没人看得到背后的辛苦和狼狈。 齐习轻缓的声音不时从扩音器里传来—— “雯雯,精神集中,落拍子了没发现吗?再这样等会儿大家休息,都看你自己一个人走!” “YOYO,谁让你换牛仔裤的,不知道自己屁股不对称吗?去跟设计师说,换回原来那条休闲裤!” “阿MAY彤彤,你们俩是新人吗?我每天重复八百遍,转过身交叉的时候要么都走外侧要么都走里侧,一个里一个外,你们在插花吗?” 忽然外头一阵骚乱,齐习的训斥声连同背景音乐声都消失了…… 10、去吧大维 彩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伴随着节奏鲜明的背景音乐,模特们按照之前编排好的顺序依次登场。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见有人大声惊呼着什么,随即齐习不紧不慢的训话就连同音乐声一起消失了。 几个换好服装的模特挤在台口,没得到上场指令谁也不敢乱动,只能探头探脑好奇地向外张望,并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嘿嘿嘿,有人晕菜了?谁啊谁啊?怎么回事……” 乐维大脑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糟糕,不会是齐老师吧?这大太阳地儿的搁柏油路面站一上午,铁人都能烤化了,齐习还拎着个扩音器东跑西颠儿的,纯粹是找死啊! 他扭头往外跑,三两步窜出了后台,果然看到不远处乱哄哄围了一圈儿人。乐维也顾不了许多,上去就粗鲁地掀开人往里挤。被他这一扒拉,倒把齐老师给翻出来了。 乐维扯着齐习前后左右瞧了个遍:“你没事儿吧?” 齐习被问得一头雾水:“啊?我有什么事儿?” 乐维这才定下心,低头往人群里一看,原来是个叫田晓星的模特晕倒了,燕子正拿清凉油往她太阳穴上抹。乐维赶紧奔回后台,拿了冰镇的矿泉水给那女孩儿,又和燕子一起把人架到了阴凉底下。 齐习挥挥手叫人群散了,自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问那女孩:“节食几天了?” 田晓星惨白着脸弱弱地回答:“三天……我上礼拜生病吊过几天水,整个人肿了一圈,所以减得猛了点……对不起齐老师,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齐习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权衡再三,吩咐燕子:“换人吧,找个腰围够细的顶上。” 这场秀田晓星走的是压轴,那件衣服镶满了羽毛和金属装饰物,又厚又重,为了不显臃肿,设计师把腰围尺寸做到了极致,比S码还要小很多,好几个设计师钦点的模特根本是套都套不进去,更别提穿着走路了。田晓星正因为腰围足够细,才打败了另一个很有实力的竞争者,一举拿下了主秀的位置,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身体浮肿之后断粮断水疯狂减重。 田晓星入行两年多,自身条件不错,人也肯吃苦,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好不容易这次仙乐丝觉得她符合品牌形象,愿意重用她,她又怎么舍得中途放弃呢? 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倚在燕子身上向齐习做保证:“齐老师,我真没事儿,刚才纯粹是状态没调整好,我能坚持……” 燕子不落忍,也在一边跟着帮腔儿:“要不让她歇一会再看看吧……” 齐习淡淡瞥了燕子一眼:“等会儿她要是晕在台上,搞砸了秀,你能负责吗?”见燕子闷头不言语,他又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把衣服换下来,让Abby试试,不行就换丁萌。” 齐老师说出口的话,向来没有商量余地。田晓星在燕子的搀扶下慢慢往后台走,人前她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转头,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却还死抿着嘴不肯出声。 乐维苦着脸看了一会,犹豫着凑近齐习:“她也太可怜了,都跟着坚持这么多天了,就差这几小时……” 齐习抬手帮他摘掉了头发上沾着的一根浮毛,轻声细语道:“对模特来说,身体就是本钱,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有什么可同情的。” “唉,”乐维深深叹息,“你知道的,这场秀对她很重要。” “重要又怎么样?”齐习耐着性子对乐维解释,“这不是她田晓星的秀,也不是我齐习的秀,这是人家设计师的秀。我不能用大家的努力和设计师的心血陪着她一个人冒险。” 乐维拧着眉毛勉强点点头,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腮帮子憋成了个球儿,又“噗”地一口吐掉。齐习知道,他是在用这种看似玩闹的方式疏解着心中烦闷。他们乐家老老小小都是这样,正义感爆棚,傻仗义,但凡看到有人受委屈都恨不得替人家怒发冲冠一下子。明明在这上头吃过大亏,却还是半点戒心没有。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促使齐老师改变立场违背原则,那就只有他的大维了。看着乐维脸上掩饰不住的沮丧,齐习苦笑着摇了摇头,清清喉咙向乐维授意道:“LILIMA的资料是不是在你电脑里?他们要换代言了,想找个新面孔,气质干净又带点小另类的……” 见乐维傻乎乎没反应过来,他又靠近了一点儿,小声嘟囔着:“进了菲席,大家机会都是均等的。正式甄选之前,可千万别打着我的旗号私下给人家递送什么‘优质货’过去……” 齐老师的话得反过来听,摆明了就是想给田晓星开后门儿嘛,至于这个“好人”,当然留给乐维去做了。 乐维眼珠“唰”地一亮:“哈,懂了!”他欢蹦乱跳跑出几步,又折了回来,揽过齐习肩膀神秘兮兮耳语道,“今晚上我替那丫头贿赂贿赂你,火锅怎么样?不管,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啊,先给人吃颗定心丸儿切!” 目送着乐维兴高采烈几个扑腾窜进了后台,齐习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甜蜜又惬意的笑容。 ****** 这场户外秀的举办地点选在了近郊一处旧工厂里。空旷的货场中央,是条荒废已久的青色柏油路。路不宽,路面上新画了斜向的白色斑马线,斑马线一端是堵背景墙,上头绘制着用仙乐丝的英文名称变形而成的个性涂鸦。这堵墙的两侧摆放着几辆复古野外露营车和锈迹斑斑的哈雷摩托,被车辆挡住的地方,就是T台出口。 远处堆积着许多废旧橡胶轮胎、凌乱的金属链条和木板钉制的大货箱,它们都已被时间洗刷得残破不堪,在金黄色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厚重而沧桑的质感。配合上仙乐丝甜美嬉皮风格的服装,会让人在颓废不羁之中,感受到剧烈膨胀起来的热情与狂野,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进行一场肆无忌惮的追逐和征服。 观众席在马路对面,长长排开了几行。当模特们从布景背后走出来,会先穿过斑马线,然后从观众的面前经过,走到路口处定格,再原路返回。 临开场前,厂商忙碌着往重要宾客的座位上摆放宣传图册和小礼物。目的当然是想讨好那些以毒舌和挑剔着称的时尚编辑们,希望他们能在各自的节目、杂志上帮品牌吹嘘几句。乐维留意到有几个席位是《风尚》的,不禁暗暗揣测着那个讨厌的庄森是不是也闻着味儿赶来了。 在他刻意的关注下,没多久,庄森就带着一名妆容精致、衣着新潮的美女进场了。仙乐丝那名商品部主管老哥一见到庄主编赏脸莅临,当即点头哈腰迎了上去,诚惶诚恐地亲自把人让到位置上,就差三呼“太君”了。 至于庄森那副趾高气昂的派头,乐维更是各种不顺眼,他一边从后台露出半颗脑袋张望,一边用鼻孔哼哼着:“呦嚯,那个姓‘装’的怎么又来啦!”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乐维都不用回头,只从拍打的力度就能确定来人是齐习。果然,齐习的声音很快在耳边响起:“大维,等会儿秀开场之后,交给你个任务。你就坐在那里……”他扬起下巴指向紧挨庄森的一个位置——也是全场最好的位置,“你就坐在那认认真真把秀看完,然后把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我,我想借由你这个外行人的角度来看看我们的秀有哪些不足,快去吧。” 看秀没问题,可要和庄森坐在一块儿看秀,乐维就老大不情愿了。他脚底下黏了糨糊似的,磨磨蹭蹭不动地方。齐习见状,只好故技重施,一伸手捏住他耳垂,还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听话大维,要不我送你过去?” “服了服了!好汉我服了!”乐维触电般浑身抖了几抖,龇牙咧嘴大力搓着耳朵,按照齐习的指示,拖着千斤重的脚步慢悠悠踱了过去。 ****** 乐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正好听见庄森和同行的美女在讨论仙乐丝的设计。 “……风格变化太大了,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庄森翻着图册满脸惋惜,“给人的感觉态度很随意,并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设计,只专注于创新,却忽略了艺术本身的考究与精致……” 余光一扫瞄到乐维,庄森极为大方地点头微笑道:“好久不见了,大维小朋友。”又晃了晃手里的图册,“你呢,有什么看法?” 他是时装界的权威人士,拥有绝对话语权,像这样居高临下去询问一个“半吊子”的意见,客套之中难免也带着点小小的戏弄。 可他太不了解乐维了,乐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任他头衔多么金灿灿,名声多么响当当,一律不买账,更不会怯场。只要他敢问,乐维就没什么不敢说的,而且还要处处呛着他说:“我倒觉得仙乐丝这一季的想法不错。艺术是什么?不就是玩儿嘛!既然是玩,就应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何必总追求考究精致?这不是挖掘古迹,也不是搞航空科学,那么严肃干什么?整天一本正经的,就不怕绷坏喽!” 庄森知道齐习对这个助理是另眼相看的,因此并不想和乐维产生什么矛盾,明明从乐维话里听出了敌意,他还是耐心应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仙乐丝的看法有些太过主观?其实是这样,仙乐丝的主设计师从前一直走华美宫廷风,这一季却突发奇想改了风格,我觉得这个路线并不太适合他,所以多少带了点恨其不争的惋惜吧……” “那不正好,回头写专栏又可以来个‘末代贵族华丽转身’之类的主题。只是这一下转得有点猛,要是跟着转的话,当心别闪了腰啊!”乐维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得人牙根痒痒。 这“华丽转身”的典故,来自前几期庄森对另一个品牌的评语。那位设计师也是忽然变换风格,而且变换得并不高明,但是碍于私交,庄森不方便把意见发表得太直白,只好堆砌一些模棱两可的形容词,试图尴尬带过。没想到乐维也会看他的杂志,还看得很仔细,连背后的猫腻儿都一并参透了。 庄森脸色变了变,有些惊讶,也有些恼火,难听的话涌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的年纪要比乐维大上七八岁,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个人修养,犯不着和一个小朋友较劲——尽管这位小朋友每次见到他都毫无来由地充满敌意。 “嘭——嘭——嘭——” 强劲的鼓点骤然响起,重重敲击着心脏。几束金属卤化灯对准了背景墙,也同时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 模特们依次沿着斑马线走了过来,目不斜视地穿过观众席,这感觉和传统的T台截然不同。她们不仅仅是在展示服装,也在共同展示著名叫“仙乐丝”的传奇故事。 那些女孩就身处在故事中,时装赋予了她们与众不同的性格和千变万化的魅力,从每一套配搭,每一处细节,每一件配饰上,都能读出她们各自的遭遇与情绪。 观众安静坐在位置上,模特从眼前走过,就像在进行一场短暂却瑰异的邂逅,依靠目光来进行无声的交流,打量,流连,品鉴,而后要么忘记她,要么爱上她…… 这情境让乐维感到新奇又向往,他看得目不转睛,眼里闪动着烁烁星光。 全部服装展示完毕,模特们一个挨着一个再次登场。她们绕场一周,最后在台口两侧摆出造型。 这时音乐变了,一束更大更雪亮的光柱打在背景墙上,压轴的主秀手挽着设计师从后台走了出来。设计师五短身材,样貌也很普通,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朝向观众席微微鞠了一躬。观众纷纷起立,向他鼓掌致意。在这一刻里,他忽然变得高大而光鲜了,身后那些美丽动人的模特都成了他的装饰品,这片T台就是他的战场,他是拥兵百万的帝王,龙行虎步,器宇轩昂。 这激动人心的一幕令乐维受到了深深震撼,连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半空中,有个声音对他高喊着:“大维,快看,那就是你该去的地方!那就是你该过的人生!” 乐维诧异地抬起头,在虚空之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乐维曾经陪伴着他从童年走到少年,又从少年走到青年,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囚牢! 现在他终于逃出来了!彻底逃出来了! ****** 在被布景遮挡住的台口,齐习正默默注视着乐维。透过五光十色的锦衣华服,透过无数的鲜花和掌声,他看到了乐维眼里绽射出的光芒,那是充满希翼与憧憬的光……他如释重负地一笑,目的总算达到了。 他的大维不缺少才华,也不缺少从头开始的胆量和勇气。只需要有人举着榔头敲醒他,在背后推他一把,并用坚定的语气对他说:“去吧,大维!” 齐习很愿意做这样的一个人,站在身后,护送着他的大维一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哪怕有那么一天,他的大维走得太快,太远,攀上了太高的山顶,将他远远抛在后头,他也会仰起头,温柔而坚定地说:“去吧,大维!” 11、咋就这么帅呢 又一场秀结束了。 灯光熄灭,音乐停止。模特们解开夸张的发型,卸了妆,跳出这个名叫“仙乐丝”的荒诞童话,奔向各自的精彩行程。设计师在一圈儿编辑、记者的簇拥下,比手画脚演说着自己的时尚理念和创作思路,长篇大论过后,这群人又随同着工作人员一起,向庆功会的酒店进发了。 花花绿绿的时装全部撤下龙门架,塞进了用油性笔做过标记的大号滚轮箱里——它们已经不再是今天的主角。退役多年的哈雷摩托仅仅风光了一个下午,就被叉上大货车,重新运回了阴暗发霉的仓库。就连绘满涂鸦的墙壁,也蒙上了大块的防水布,等待着几天之后全部铲除。 和开场时的激动人心相比,散场总是显得无限寂寞。 齐习独自坐在一架厚重的音箱上,看着不远处工人们小心拆掉灯具、支架和复杂的电线,他眼神儿有些呆滞,大脑也一片空白。那股子冲劲儿散去,整个人脱了力,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场地一点点清空,暮色四合,失了人气儿的破旧厂区显得凌乱而荒凉。 这是入行以来的第多少场服装秀?齐习已经想不起来了。每一场秀,都被他当做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出击而全力以赴着,每一次散场,也都是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感怀与失落。 他曾亲历过一次死亡——那也算是另一幕人生大秀的散场吧。他曾经是悬在头顶指引着无数人征战T台的追光,可惜光再明亮,也有熄灭的时候。 死过一次,死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要比死亡来得更加残忍。比如歌唱家失去了声音,比如长跑健将失去了双腿,比如美食家失去了味觉,比如……总之为了能和他的大维在一起,任何困境他都会坦然面对! ****** 乐维先帮燕子打发走了模特和兼职的穿衣工,又帮崔浪、宝山归置好东西,搬上车,一气儿下来累得浑身臭汗。他跑到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再出来的时候,人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 离老远就看见燕子吊在车门边朝他摆手:“大维,走啊,跟厂商吃饭去,都等着你呢。” 乐维迈开长腿几步跑过去,四周搜罗了一圈,没逮着齐习人影儿,他扯过燕子小声问道:“姐,齐老师呢?” 燕子大喇喇一摆手:“齐老师啊,他从来不参加庆功酒会,他也不喝酒。现在应该看着工人拆台子呢吧。行啦行啦,不用管他,你跟着走吧。” 乐维踟蹰片刻,胡乱把燕子推上了车:“这么着吧,你们先去喝起来,我看看再说……” 他一路寻回旧货场,果然看到齐习独自坐在台口一侧的巨大音箱上,正耷拉着两条腿不知道想些什么。日头落山了,满眼都是灰突突的暗金色,齐习脚底下拖着一条又斜又长的影子,人也被衬得越发瘦骨伶仃了。 乐维从尚未收走的纸箱里拣出两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拎着向齐习走去。离着几米开外,他提了提气,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语调高声叫道:“齐老师……”又小跑着奔到近前,拧开一瓶水递给齐习,“怎么样,累了吧?” 发现乐维去而复返,齐习略微有些惊讶,随即又抿抿嘴角轻笑道:“还好,就是感觉秀结束得太快了,还没缓过神儿呢。” “有什么的啊!”乐维满不在乎地大力甩了甩头,“齐老师你名气这么大,本事这么硬,活儿肯定是接都接不完的。这场过了,下场立马又顶上来,只怕菲姐数钱都数到手软了吧。我要是你,巴不得歇歇呢,天天连轴转,长了身体吃不消的。” 齐习挑着眉毛咂了咂嘴唇,幽幽叹道:“人总有想法落伍、灵感枯竭的时候,不是永远都能有‘下一场’的。你看这条被当做T台的路,看着好像很长,可以一直走一直走,永远都到不了头儿似的。等你站上去就会发现,路确实没有尽头,可是人有啊,往往还没等走过瘾,忽然地就到头儿了……”他坐在音箱上,无比惆怅地抬手拍了拍乐维胳膊,“所以大维,如果你有梦想,千万不要放弃,赶紧站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好好走下去。” “我?我的位置不就在这儿嘛?正所谓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现在给齐老师当好助理,就是我的首要梦想!”乐维故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生怕给人看穿他内心深处刚刚滋长起来的小想法儿、小抱负。 对于乐维的防备与抗拒,齐习并不在意,他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大维,不要小瞧你目前所做的事,这并不是在浪费时间。虽然设计是个需要灵感和天分的职业,但也同样需要开阔的眼界丰富的经验。想做出‘高级’的东西,就一定要见识过无数比‘高级’更‘高级’的东西,厚积而薄发。这领域里很多顶尖的大师,都是从那些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职业里熬出头的。” 凝重的表情从乐维脸上飞快闪过,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好啦齐老师,什么设计师又大师的,我这样的垃圾,也只有齐老师才看得起吧,哈哈哈……” 齐习不为所动,眼神依旧诚恳而真挚:“大维,别瞧不起自己,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坨垃圾,就只能一辈子像垃圾般活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让全世界都看到你的才华和实力!” 乐维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尴尬地清清喉咙自我解嘲道:“我……咳,齐老师啊,你就别拿我开涮了……” “大维,祝你成功!”齐习手持那瓶矿泉水,面向乐维举了起来,安静等待着乐维做出回应。一秒,两秒,三秒,他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眼底的渴求却愈发强烈,仿佛乐维不答应,他就会执拗地一直一直等下去…… 过了好久,乐维终于无可奈何地举起自己那瓶水,和齐习手中的瓶子轻轻碰倒了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笑容被夕阳镀上了一圈隽永的金边儿…… ****** 乐维说话算话,晚上自掏腰包请齐习吃了顿火锅。请客的目的是为了替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女孩谢谢齐老师“开后门”之恩,可女孩本人呢?无论是对所谓的“后门”还是对这顿饭,全都一无所知。 乐大侠算是又做了遭无名英雄,而且这回还硬拉上了齐老师陪他一起充好汉。 两人点了一份鸳鸯锅底,乐维吃红汤,齐习吃白汤。吃到一半,乐维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齐老师对香菜是不忌口的,只有帮他调酱料的时候,才会细心地把香菜摘除掉。 这下乐维心里不消停了,齐老师明摆着是在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啊!可齐老师为啥就对他这么好呢?他乐大维何德何能? 说到钱,他肯定是一文不名的,说到本事,他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只够在起跑线上压腿的,说到背景呢,他表姑菲姐虽然也是公司合伙人,可腰杆儿不见得比齐老师硬到哪里。刨去这些,还剩下什么? 趁着中途去洗手间的机会,他把脸贴在镜子前头照了又照,一边自我欣赏,一边自言自语:“嗯,是挺帅的哈……这小伙,咋就这么帅呢……” 乐维推算着,齐习对他的态度八成跟外表有关,可能背后还有些什么更深的缘故。联想到不久前的晚上,齐老师半梦半醒间伸手摸向他的举动,又联想到齐习聊起“那个朋友”时的暧昧表现,乐维心里算是有点儿谱了。可探询的话几次溜到嘴边,又被鱼丸、牛肚给塞回去了。 等吃饱喝足了,开着车把齐习送回到家门口,他才终于豁了出去,磕磕巴巴地问道:“齐老师,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是不是因为他的关系,你总对我格外照顾?” 齐习双眼瞬间睁得老大,目光直笔笔在他脸上转了许久,而后慢悠悠滑向了地面。又盯着脚尖沉默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道:“是啊,你和他长得很像。不过你比他年轻很多,帅气很多。以后……也会比他幸福很多吧……不,你一定会比他幸福、比他成功的,一定会!” 察觉到齐习脸上渐渐流露出的伤感神色,乐维努力活跃着气氛:“那……要不这样吧,你以后什么时候想他了,就多看看我这张脸。反正咱脸皮厚,不怕看,越看越滋润,要是边看边夸的话,没准儿还能来个升级换代呢……” 齐习抬起头,牵动嘴角微微一笑,然后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捏了捏乐维脸颊:“谢谢你,大维。” 这次乐维没躲,他美滋滋伸长脖子朝齐习靠近了两步:“就凭咱这手感,这含水度,怎么着也能打个A+吧?”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满脸不正经,语气又轻挑又浮夸,可惜从耳根到脖颈都不争气地绯红了一大片,本性全暴露了。 坏人装好人很难,好人装坏人也不见得多容易。至于纯情少年想装登徒浪子这件事,还是省省吧。 ****** 等乐维送过齐习回到家,他老妈王大美正盘腿坐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黄金档婆媳剧。 王大美虽然连媳妇的边儿还没摸着,可也不妨碍她先把勇斗恶媳妇的本领修炼起来。她还曾经不止一次在乐维面前碎碎念道,说宁可找个有点小脾气的儿媳,也绝不找个闷葫芦。要知道,对于一个将来会变成三代同堂的家庭来说,没有婆媳大战,那就好比做红烧肉不放老抽,炖排骨汤不放大料,哪还有味儿呢! 乐维见老妈对着电视机练功正忙,也不打扰,自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钻进储藏室,三下五除二就把他那只大箱子给倒腾出来了。箱子拉进书房,掸了掸上头的浮灰,开始把里头的零碎儿一样一样往出掏。什么曲线板,牛皮纸样,裁剪书,珠针,皮尺……稀里哗啦摊了满地。 插播广告的时候,王大美扒开书房门缝往里看,乐维正捧着一具直插式人台往滑轮架上装。等片尾上字幕的时候,王大美又跑到书房门口偷看,这回乐维正板着脸无比认真地给他那架兄弟牌缝纫机上机油呢。 王大美单手捂紧了胸口,张大嘴巴看了一会,蹑手蹑脚跑去乐维老爸遗像前悄声惊叹:“妈呀,妈呀,这小子是中邪了吧,怎么说转性就转性啦?这可咋办?”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王大美觉得有必要和老乐好好谈谈。她巴巴洗干净手,给老公上了三炷香。原本遗像前头是供着水果的,这两天太热,水果都抽抽黑了,也没想起买新的,王大美觉得就这么光秃秃实在说不过去,里外屋转了两圈儿,最后拆开半包奥利奥,摆了盘,给供在了乐老爸像前。 光吃饼干的话,会渴,王大美随手拿起茶几上乐维喝剩下的啤酒,晃了晃,感觉里头应该还有半罐的样子,就给摆在了奥利奥旁边。 “老乐啊,你就好啦,两眼一闭,啥都不用操心了。我不行啊,你说这么大个儿子,脑袋里缺根弦儿,还就认准姓白的那只狐狸精了,甭管给他介绍多好的姑娘,人家看都不带看的,唉……你瞅瞅这,这又开始摆弄起来学校里那些玩意儿了。你说这是谁刺激他了?还是谁给他说啥了?指不定是姓白那妖精从外国给他来信了,勾搭的他又不老实了!”说到气愤处,王大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起那半罐啤酒就往嘴里倒。 几大口啤酒下了肚,她表情一变,斜着眼吧嗒着嘴,忽然“呸呸呸”往外吐起了烟沫子,吐完了,又中气十足地叫骂道:“兔崽子混球儿王八蛋!谁让你啤酒不喝完就往里扔烟头的!” 12、分歧 在老妈对老爸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乐维打了鸡血似地奋战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就彻底萎了。路上他还欢蹦乱跳呢,等安安稳稳坐到了椅子上,眼皮就像给人涂了胶水,睁也睁不开,恨不得找两根火柴棍儿撑起来。 齐习原本坐在他的大玻璃房里整理着资料,起来活动胳膊腿儿的功夫,忍不住偷眼去瞄了瞄他的大维。他发现乐维上身虽然坐得笔直,脑袋却像被绳牵着一样,一下,一下,不住点头,每次快要完全倒下去的时候,又一个激灵赶紧坐正。 真是越看越欢乐,齐习干脆放下手里的工作,专程跑到乐维身边,腰往桌沿儿上一靠,津津有味地欣赏起了乐维的睡颜。 乐维脖子歪着,嘴巴微张,嘴角还挂着一滴疑似口水的物质,真是蠢透了。不过在齐习看来,这蠢里头嘛,还带着点儿帅,帅里头呢,还有那么一丢丢儿的可爱……总之那是他的大维,无论行走坐卧吃喝拉撒,都好看! 不仅如此,齐习还想当然地认为,翻开成语词典把那些赞美男性的词汇挨着个地挑拣出来,一股脑安在乐维头上,保证全都合适——谁让他喜欢呢! 正胡思乱想着,乐维的头越垂越低,猛地一沉,差点直接砸在桌面上。幸亏齐习及时伸手接住,才没磕出个大红包。齐习把乐维的头轻轻扶到桌上,给他垫了几本书枕着。 在厚厚一沓文件底下,齐习敏锐地发现了两本杂志大小的工具书,一粉一绿,书皮被遮住了,看不到上面的字。那应该是乐维故意藏起来的,生怕别人发现他在偷着用功。齐习根本不用特意去翻,只凭借隐约显露的书脊就认得出,那两本分别是《服装材料学》和《服装工艺学》。两本书他都很熟悉,尤其是前一本,那本书的编纂者之一田芬教授,正是他奶奶。 特意把这两本书找出来看,说明臭小子是真的“活”过来了。 齐习欣慰地筹划着:现在乐维算是迈出第一步了,虽然这一步很微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毕竟是挣脱了心魔的束缚。秀场里身临其境的一幕,让他见识到了梦想的魅力,那接下来,就该让他尝尝成功的滋味了。一定要让他直观认识到自己的天份和潜力,这样他才能更加充满信心地大踏步走下去…… 回到办公室,齐习抓起电话打给燕子:“你人在哪?” 燕子声如洪钟:“我在楼下财务室,等着拿增值税发票呢,马上就回。” “不急,不急!”齐习连忙阻止,“你就留在财务室,我今早让他们统计一个LILIMA的大体预算出来,你就给我等在那,什么时候拿到什么时候回……”听见燕子在那头费解地“诶诶诶?”着,他果断结束了对话,“就这样!” 下了条如此荒诞的指令,齐习倒是面不改色心安理得。他怕燕子嗓门大又粗鲁,一阵旋风似地刮回来,会吵到他的大维睡觉。LILIMA的预算要先拿到几家材料商的原始报价才能做,折腾下来起码要到中午才能出结果。在此之前的两个小时,就当他给乐维放“补眠假”了吧。 ****** 午休时间,齐习从繁重的工作里抽身出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踱到乐维背后,手指尖偷偷探过去,一把捏住了乐维的耳垂,还刻意不紧不慢地揉弄了几下。 乐维睡得正香,只觉得一股麻酥酥的暖流从耳根“嗖”地窜遍了全身,汗毛一竖,差点尿了裤子。他迷迷瞪瞪睁开眼,正对上齐习笑意盈盈的脸。 乐维挠挠头,难为情地“嘿嘿”一乐:“抱歉,齐老师,我不小心睡着了。”拿着公司的薪水,上班时间公然睡大觉,还要老板亲自跑来叫醒,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齐老师对他特别关照,也不能因此就有恃无恐了。 谁知齐习根本不理睡觉这茬儿,连五百字检讨都直接免了。他把温度凉至刚刚好的一杯茶递到乐维手上:“大维,精神精神,等会儿吃好饭,跟我去一趟‘风尚’。” “去‘风尚’?去干嘛?”乐维刚醒过来,整个人呆呆的,显得脸色很臭,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僵硬。给外人看着还真分不出哪个是老板哪个是助理。 齐习耐心解释道:“关于他们的十周年庆典,大家商量出了几个不同的方案,想最后研究研究再敲定。怎么,你不想去?” 乐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跟你去哪儿都成,我就是单纯不喜欢那个姓‘装’的。” “庄森吗?”齐习有些不解,“他对你还算客气吧,也没见找过你的麻烦。我和他曾经共事过,对他的性格还算了解。Jon虽然算不上什么和善的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何必对他那么大成见呢。” 乐维痞里痞气地一摊手:“喜欢不喜欢的,也没那么多原因。有些人看着就是不顺眼,就好比是天敌嘛,天生的敌人!” “天敌?”齐习点点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嗯,不错……” 天敌天敌,天生的敌人,也可以是天生的情敌。这样一联想,果然受用! ****** 《风尚》杂志社位于红星广场三十层。这栋大厦的租客大多是一些摄影工作室,广告公司,动画公司等等,艺术气氛也很浓厚。 红星广场是幢“回”字形建筑,走进大堂,正中间是片景观展示区。室内喷水池边,立着座大理石雕塑,那是一架巨大的笼子,里面跪坐着一位婀娜多姿的裸女,裸女满面愁容,脚下铺陈着晶莹剔透的各色宝石。 等电梯的空档,乐维一直好奇地观赏着那座雕塑,齐习见了就在旁边打趣他:“怎么样大维,青春期还没过吗?为什么看到女人体会两眼发直呢?” 乐维开起玩笑来也没大没小:“听齐老师的意思,您对青春期少男的性心理很有研究啊,应该也没少两眼发直吧?” 齐习极为不屑地撇撇嘴:“如果从早到晚十几号标准身材一丝不挂在眼前晃来晃去,你还会对女人体两眼发直吗?我都快看吐了。” 乐维也给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我是在揣摩这雕塑背后的寓意——你说他到底是想批判‘金屋藏娇’这种男性沙文主义的劣根习气呢,还是想表达一种女性为金钱而出卖尊严与灵魂的悲哀呢?” 互相说笑的时候,乐维就站在齐习身后,两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齐习的肩膀上,有点像保护,也有点像控制。十几厘米的身高差,齐习的头顶正好够到乐维鼻尖,他放松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后靠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这感觉,真像被抱着…… 乐维一转头,发现了对面墙上立着的巨幅画像,画面里切格瓦拉头戴贝雷帽,满脸坚毅。 他恍然大悟般地调侃道:“咳,早说这是一套的我不就明白了嘛,天地会陈总舵主是怎么说的,‘革命的意义就是讨回我们的银子和女人’嘛,原来作者想表达这个主题,太他妈精辟了!” 齐习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大维啊,收敛点,不知道艺术家都是偏执狂嘛,你这么损人家作品,小心被本尊听见,拿刻刀来削你耳朵!” ****** “叮——” 忙碌的电梯终于得空儿停到了底层。门一开,有个女孩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因为冲得太快,差点与乐维、齐习撞个满怀。 女孩一抬头,看到来人是齐习,热情洋溢地挥手招呼道:“齐老……”师字还没出口,她就左脚绊右脚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肩头的大包也翻上半空,里面花花绿绿的衣服、鞋子、手袋都飞了出来,散落满地。 那些服饰品都是名牌,鞋子底下还黏着透明塑料贴纸,显然是杂志社借过来拍照片用的。零七零八几大袋东西全都让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姑娘拖去还,除了人手紧张之外,多少也有些欺负新人的意思。 很多行业都有这种不成文的传统,资格老的总会有意无意轻视、欺压资格浅的,杂志社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更加不例外。 乐维见人家摔得凄惨,赶紧蹲下帮忙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回纸袋。齐习则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不经意发现有件香奈儿的套裙被他踩在了脚底下,鞋印又大又清楚,赶紧趁周围没人注意,悄悄用鞋尖挑起来,往乐维的方向踢了踢。下半身偷着在做坏事,上半身却依旧悠闲立在那,矜持又得体。 电梯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也有《风尚》的人偶尔路过,迎面见到齐习,他们大多会点头微笑或是礼貌问好,可对于坐在地上捡东西的女孩和乐维,则是冷漠扫过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女孩坐在地上揉着膝盖,老半天才想起跟齐习的招呼还没打完,她仰头憨憨笑道:“齐老师,让你看笑话啦。” 因为和庄森常来常往,《风尚》里大大小小的编辑、助理齐习基本都认识,也曾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居高临下对坐在地上的女孩笑笑:“米米你好,没摔伤吧?” 话是关切的话,语气是平常的语气,眼看人家坐在地上,却根本没有要去扶的意思。 女孩也不在乎这些,拍拍屁股自己爬了起来:“没事没事,不算事儿,就是有点儿毁形象,哈哈哈……”她倒看得开。 这时乐维也已经把大部分衣服配饰收回袋子里了,他把袋子拎起来递向女孩,女孩接的时候忽然顿住了,盯着他脸看了两秒,惊讶地大叫道:“诶,你不是那个……那个谁嘛!” 乐维返回头也盯着女孩看了两秒,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丢钱包的棒棒糖!” 女孩把沾满灰的手在裙子上蹭了两下,见差不多干净了,这才主动伸向乐维:“你好,我叫米米,那天真谢谢你帮我追回钱包,钱包里可装着我全部家当呢,要是丢了,我非得去跳河不可。那天你跑太快,都没来得及谢谢你!” 乐维也伸手跟她握了一下:“你好,我叫乐维,是齐老师的助理。” “太巧了太巧了!要不这样吧,你留个电话给我,得空儿我请你吃饭,权当报恩了。”米米浑身上下摸了半天,也没翻出手机来。 乐维眼尖:“脚旁边的是不是?”见米米茫然地转着圈,他又补充道,“左脚,左脚后边!”米米愣了一下,转头向右边望去。原来这姑娘左右不分。 好不容易找到手机,米米赶紧捡起来,拿在手里晃了晃,不觉五官一皱:“糟,不亮了,看来是摔坏了。” 乐维刚想安慰两句,米米又把手机大喇喇往背包里一丢:“没事没事,不算个事儿。乐维,那你们先忙,赶明个我再跟齐老师要你电话。回见。齐老师也回见!” 说完话,她民工似地两腿一撑,手上较劲:“吼!”就把最大的一个袋子扛上了肩,然后双手各拎了两三只大号纸袋,牛一样呼哧呼哧奔出了大堂。乐维在背后看得一愣一愣,生怕她走几步又会翻倒,所以一直不放心地看着,直到对方消失在大门口才收回目光。 “大维,再看眼珠都瞪出去了。要是不放心,你就把人送上车再回来吧。”齐老师语气和缓,笑容却有点凉飕飕的。 乐维隐约察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却没能品出情绪里的酸味儿。他愤愤不平道:“我算看明白了,你们这个圈子,就是把男人搞得像女人,女人呢,就当成男人来使唤。” 齐习眼梢淡淡一挑:“我们这个圈子?” 乐维嬉皮笑脸地赶紧拍自己嘴巴:“不是不是,是咱们这个圈子……也不是,是我们这个圈子,不包括齐老师你!” 齐习似笑非笑地转身进了电梯,不理他。 乐维迈步跟着,惊觉鞋底儿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一低头,是条手链。八成也是米米掉的。乐维趁齐习不注意,赶紧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揣进裤兜,打算找机会还给米米。 至于捡手链为什么要趁齐老师不注意?他完全没想那么多,纯粹是潜意识驱使。 ****** 杂志社的秀规模不大,却很复杂。他们想把十年来所有的经典造型和流行款式串联起来,用一种充满戏剧性又百搭的形式来进行表现。这其中会涉及到很多风格截然不同的设计师和作品,如何将这些东西和谐地混在一起,是个不小的难题。 在此之前,庄森和齐习也有了一些想法,但都不是十分满意。本来他们还想再花时间推敲推敲,无奈集团的大老板临时决定从纽约总部飞来公干,隔天就到,对方想顺便听听关于秀的准备情况,这就只好从差强人意的方案里硬着头皮选出一个了。 齐习和庄森坐在办公室里边思考边讨论着,不时有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进来递送文件或是请示工作。看着庄森几方兼顾忙到焦头烂额的样子,乐维不禁生出了大大的快感。 敲门声再次响起,一个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孩走了进来:“Jon,刚才你不是说那个海滨的专题想交给米米去跟嘛,说是想给她个机会锻炼锻炼。所以我打她手机确认了一下,嗯……她的意思是不太想去,怕自己不行。” 对于庄森杂志社的私事,乐维毫无兴趣。可是听见女孩说拨打过米米手机,他有点奇怪,米米的手机明明摔坏了,也不像带着两部手机的样子,这女孩拿什么打给她? 听了女孩儿的话,庄森脸上现出隐隐的不悦:“她不想去?她要是不去的话……” 庄森按着眉心,似乎在考虑合适人选。女孩见缝插针地毛遂自荐道:“其实主编,坦白说我对这个专题很感兴趣。去年Moon姐做厦门专题的时候,我是从头跟到尾的,学到了不少经验,如果你愿意交给我,我绝对有信心能做好它。” 在那女孩的殷切期待中,庄森手指敲着桌面斟酌了片刻,最终点点头:“那好,专题就交给你负责,有什么不懂的问Moon,也可以直接问我。” 女孩得了示下,欢天喜地出去了。乐维这下琢磨过味儿来了,那女孩说什么米米不愿意,根本就在扯谎,为的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取代米米得到觊觎已久的专题。这就是所谓的办公室政治吧? 他这人心直口快,路见不平总要吼一吼:“你们说的米米是不是我在楼下见到的那个米米啊?那姑娘的……” 话刚起头,就被齐习生硬打断了:“对了Jon,你要把时间赶紧定死。我们近期要准备LILIMA的秀,怕人员调配不开。” 乐维不解地望向齐习,连他都能看透的猫腻儿,又怎么会逃过齐习的眼睛?米米明摆着是被设计了,真搞不懂齐习怎么就能无动于衷。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其实刚才我们在楼下……” “大维,能帮我去冲杯咖啡吗?有点困。”齐习说着话还带了个往外撵人的手势。 乐维知道齐习是不喝咖啡的,这么做明显就是在堵他的嘴。于是点点头,闷声不响走出办公室,一路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干,索性连办公室也不回了。 ****** 谈完正事,乐维开车载着齐习赶回公司。他一张帅脸鼓成了大肉包子,车喇叭按得“嘀嗒”乱响,明显是在置气。 齐习故意闹他:“乐大侠啊,别气了,再气当心变成气球飞出去!万一漂洋过海飞到美国可怎么办?又没有绿卡又没有美元,英文也是半吊子,等超人去救你吗?”见乐维不为所动,他又无奈地小声劝道,“不是我泼冷水,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帮到米米吗?你能解救她一次,能解救她两次,三次?职场上的道道,要自己慢慢摸索才行,就像学骑车一样,所谓的技巧,多摔几次自然就懂了。” 沉默片刻,乐维懊恼地一拍仪表盘:“就当我笨吧,或者我脑袋里真缺根弦儿。不管做什么,我就瞧不起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来啊,爷爷我不忿!躲在暗处捅刀子,下三滥的招数!如果我们没看见,那就算了,可我们明明是亲眼看到的,却什么也不说,那不成了恶人的帮凶?” 齐习叹了口气:“她们不管背后如何勾心斗角,表面都会装成好姐妹、好同事,米米挨了欺负,但她依旧能在公司里得到一席立足之地。如果你拆穿了人家,两下势必撕破脸,你不是《风尚》的人,算账也算不到你头上,那整件事的后果,就要由米米自己一个人承担了。职场不是法庭,老板也不是法官,别指望讲公平。那女孩是跟Moon拍过专题的,而米米呢,还只是个被打发着送衣服的小角色,地位、实力都处在劣势,拿什么跟人斗?我还是那句话,既然参加了游戏,就要遵守游戏规则——哪怕规则是不公平的。想要追求公平?也行,那就好好熬出头,熬成人上人,成为最终制定规则的那一个!” 等了半天,见乐维皱着眉头不肯松口,他只好狡诈地换条路子,迂回制敌:“还是说……你一门心思要帮米米,是抱着其他目的?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想要来个英雄救美,虏获女孩芳心啊?” “没有的事!完全没有!”乐维反应有点过激,身体猛地弹到椅背上,差点一脚刹车造成连环追尾事故。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朝齐习直比划,“真没有噢,别瞎说!” 齐习当然知道乐维对米米没那个意思。乐大侠只是热血过头了,想冷也冷不下来而已。 在这个复杂而功利的社会上,抱持一颗“赤子之心”很难得,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好在乐维天生拿得起、放得下,即便付出的真心得不到回报,满腔热血被人践踏,也依旧没有被污浊的环境所同化,依旧坚守着自己做人的准则和处世的底线。正因为如此,他身边才更需要有个人来好好珍惜他、保护他。 看到乐维满头大汗急不可待想澄清的模样,齐习越发忍不住要去逗他:“你真喜欢人家的话,千万别藏着掖着,我和《风尚》里头个个都很熟,一句话的事儿。还是说我帮你要到电话,你自己来……” 他就势往外掏着手机,刚握在手里,就被乐维一把夺了过去,还特意换到另一边的口袋藏好,生怕被他给抢回去了。 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往停车场外走。快到门口,乐维又小跑着几步赶了上来,不放心地念叨着:“是真没有噢齐老师,咱不能瞎掰,真没有,真的……” “哦……”齐习脸上不置可否。转过头,避开乐维的视线,他终于憋不住偷偷笑了出来。 13、共处一室 从公司出来,正赶上艺术园区隔壁街的连锁快餐店在搞活动。门口有员工穿着卡通装在派发气球和传单,橱窗里陈列着立体的小火车和铁轨模型,做工十分精致。四周彩灯闪烁,还悬挂着醒目的广告牌,标明在规定时限内每购买一份套餐,都将获得随餐赠送的限量版复古铁皮小火车一节。 快餐店里不断向外传出朝气蓬勃的动感音乐,听着很耳熟,齐习一时想不起在哪部动画片里听过。但是很明显,乐维是知道的,而且乐维此刻正目不转睛望着橱窗里的小火车们,脸上写满了“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道儿都走不动了。 只见乐维“咕噜”咽了口吐沫,很不要脸地扯住齐习袖子:“齐老师,请我吃饭呗!”活脱脱是个拦路抢劫的土匪小流氓。 他当然是不缺饭钱的,他是怕把齐老师送到家之后再赶回来,活动时间就结束了。再说一个人吃饭,顶多点两份套餐,相应的,也只能换来两节小火车,加上了齐老师的话,人多力量大,两份瞬间就乘以二了! 齐习自己饮食习惯很健康,极少吃快餐,记忆里乐维也是不爱吃快餐。所以他不用猜都知道小混球儿是奔什么去的,这家伙幼稚起来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翻白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喜欢大维,就要接受他的全部,也包括偶尔脑子抽筋儿的那一面。 小火车的款式有十几种,乐维蹲在柜台前挑花了眼,还跟身旁几个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小豆丁们展开了激烈讨论。齐习实在受不了被人像看马戏一样地围观,偷偷蹭过去小声劝道:“说好请你的,尽管随便点就是了,我总归请得起。既然都喜欢,那就干脆来个十份套餐嘛。” 乐维果断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这你就不懂了齐老师,只有抓心挠肝一点点去攒,才能体会到‘收集’的乐趣。要是财大气粗地掏出钱包往桌上一拍说‘我全都要了’,那就太没成就感了。” 齐习被噎得没了话,只好默默站到一边儿,幻想着自己是名忍者,已经成功隐身了。世间万物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的,伶牙俐齿的齐老师一旦遇上他的大维,也只能词穷了。 足足挑了十分钟,乐维才捧着他中意的四节小火车,坐到长条桌边美滋滋啃起了汉堡、薯条。 邻桌坐着个四五岁的小胖墩儿,胳膊又肥又嫩,莲藕一样,脸蛋圆咕隆冬,眼睛被挤成了一条小黑缝,笨笨的非常可爱。胖墩儿只有一节小火车,对于乐维一个人就拥有四节火车这事儿羡慕到不行,拎着条鸡腿眼巴巴望着,口水差点滴下来。一来二去,坐着坐着,他就慢慢挪到了乐维身边。 乐维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合群儿,无论走到哪都能和群众迅速打成一片。比如此刻和小胖墩儿并肩坐着,他的智商就很体贴地自动降到了十岁以下。 一大一小把各自的火车组装起来,乐维又把两张餐盘的衬纸拼在一起,用签字笔在上头画出了铁轨和站台,然后两个人分别给自己命名为了“车长”和“副车长”,玩得不亦乐乎。 胖墩儿的妈妈本来和同行的另一名主妇在聊着八卦,回头见儿子找到了新玩伴儿,还玩兴正欢,她热情地问齐习:“那是你哥哥还是弟弟啊?好家伙,个儿够高的!性格一看就知道不错,哄孩子是把好手,将来啊,肯定能当个好爸爸……” 齐习低着头尴尬不已:“呵呵呵,是啊……” 对面乐维还在一本正经请示着小胖墩儿:“车长先生,加好煤了吗?咱们现在出发,先去哪呢?” 小胖墩儿极为认真地思考着,两条小黑缝精光一闪:“去火星!” 乐维跟小孩子面前也没正经:“诶呦胖哥,你这真超前啊,现如今还没听说哪个国家打算把铁路修出大气层呢。要不这样,哥先带你赶赴三零一零年,我猜到那时候,人类怎么着也能建出直通火星的铁道了吧,走起!” 小胖墩儿双手高举,兴奋地大叫:“哦!三零一零,走喽,呜呜呜呜——”他边拟声边抓着几节火车先从桌面开到了桌边,又沿着桌子腿开到了地板上,越过他妈妈和齐习的脚背,照乱七八糟的路线行进着,驾驶得异常投入。 乐维指着小胖墩儿对齐习说:“看看,那个庄什么的还不如我胖哥呢!整天装成功人士装得脑袋都生锈了。不就是十年吗,算什么,咱们开着小火车就能来个上下五千年半日游。” 齐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火车?时间旅行吗?或者空间的穿梭?有站台,有历史演变,有充满戏剧性的画面感……大维,你这想法不错!” “啊?”乐维吓了一跳,“我开玩笑呢齐老师,这不是跟小孩闹着玩儿嘛,我就那么一说……” 齐习循循善诱:“灵感从来都是在不经意的瞬间里迸发出来的,而童心正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灵感源泉。” 认真说起来,这想法算不上新颖,类似的案例以前也有人做过。但是乐维难得主动提出想法,一定要让这株“灵感的小苗”茁壮成长起来才行。齐习等的就是这一刻。 今天齐习之所以带着乐维去和庄森谈构思,也是希望借着乐维对庄森的敌意激发起他的斗志,让他拿出点儿自己的想法和创意,这样才能顺势捧他一把。可惜遇上米米那件事儿,把齐习的计划给搅乱了。本以为要再等机会,谁知倒被一个小破孩儿给勾回了头。看来对付乐维,一定不能按牌理出牌。 就算这会儿乐维想出的点子是颗沾满烂泥的大红薯,齐习也会先拍手叫好,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在红薯上雕出个龙门石窟、乐山大佛之类的,来个化腐朽为神奇,让乐维能直接看到自己亲手取得的成绩,进而建立起充分的信心。起码再想学什么东西,也不用偷偷摸摸背着人了。 乐维很惊讶:“齐老师你说真格儿的,这点子成吗?我这种半吊子想出来的东西也能用?” 齐习唇角翘了起来,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煽动和鼓惑:“是谁整天说,艺术不过是名头更响亮的游戏罢了。大维,你不是喜欢玩儿嘛?你不一直认为艺术就是玩嘛?现在我就给你个‘沙坑’,咱们一起来‘堆城堡’,你玩不玩呢?” 乐维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摩拳擦掌:“玩啊!带我一个!”想了想他又有点泄气,“可这案子不是明天就要定了嘛,恐怕没时间了。” “谁说没时间?”齐习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明天上班还有十四个小时,刨除吃东西上厕所喝水,外加用来说服Jon的时间,起码还有十二个小时,怎么会不够?” 乐维慢慢跌下来的情绪立马重新飙升了起来,跃跃欲试着想要去即刻创造点什么。一有了干劲,灵感就像雨后春笋似的,“嗖嗖嗖”往外窜,挡都挡不住。 他这已经是身骑白马、手提长枪要上战场的架势了,只等着猎猎风起,旌鼓齐鸣,就仰天长啸一下子——哈哈哈,原来我乐大维也是有点用处的! ****** 填饱了肚子,两人一起返回公司,着手查找资料,制作效果草图,连夜重新设计起了方案。 齐习的写字台很宽大,他和乐维各坐在一边儿,也会偶尔凑近了就某处细节深入讨论几句。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将两人笼罩在温暖与光明之中。从远处看,玻璃墙壁的办公室就像礼品店里出售的“迷你小屋”玩具,简单几样摆设,近乎静止的表情和动作,就把一个令人向往的情境直观展现出来了。 这种在同一时刻里为了同一目标并肩奋战的状态,对两人来说都是新奇又愉悦的。经过了入职后的短暂相处,他们已经培养出了足够的默契,常常会在想法上不谋而合。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让人陶醉,仿佛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世上只剩他们两人……又好像在昭示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创造出一整个世界…… 齐习告诉乐维,走秀的服装都是顶级大牌,本身已经足够使人惊艳了。目前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媒介,或者说是一个噱头。布景,道具,声光合成,多媒体效果,再加上模特的演绎,由这些共同组成一场感官的盛宴,先要让观看者们受到震撼,进而留下深切的记忆。 两人为这场秀设计出了一个极为少见的不规则U形台,背景为炭笔手绘风格的车站,要带有车子快速开过时阳光从车窗透过来的一闪一闪的韵律感。T台上装饰着复古变形的轨道,路灯,站牌。模特们携带着风格各异的包袋,雨伞,篮子,甚至是宠物小狗,穿过不同的时空之门走上站台,在那里等待,补妆,搭讪,拥吻,告别……肢体语言要尽量夸张,力求营造出一种用荒诞映射真实的舞台效果。最关键的改变在于,观众不再只是坐于台下安静看秀的人,他们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共同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看着模特们从身前身后穿梭而过,来来去去,分分合合…… 时间过了午夜,两人都有些疲惫。齐习揉了揉鼻梁上的穴位,仰头给自己点了几滴眼药水,然后懒懒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等待着药水发挥效力,滋润干涩的眼球。 乐维移动鼠标时的沙沙声停了,他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齐习。齐习轻轻闭着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有几滴从眼角滑落下去,没入发际,连带着打湿了一小撮头发。他很安静,安静之中还有那么点儿等人来疼爱的意味。 乐维一时看得入迷,忍不住拿起铅笔,将这幅偶然得见的画面飞快记录了下来。 ****** 时至凌晨,工作总算基本完成了。两个人各自伸着懒腰,准备以水代酒庆祝这个阶段性的胜利。 齐习想去端杯子,不提防手头一抖,忽然脱了力,杯子“咚”地一声闷响,砸在了厚厚的地毯上,里面的水洒了他满身。 乐维三两步奔过来,半蹲在跟前检查着:“怎么搞的?烫没烫到?来来来,给我看看。” 齐习把手垂到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两下,还是止不住在抖着,他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是年纪到了吧,越来越不顶事儿了,一熬夜就精神不济。” 乐维胡乱抽出一大坨纸巾,帮他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渍:“你才多大啊就喊老了?改天我让我家大美炖点好东西给你补补,保管你吃上几顿就能生龙活虎。哦,对了,大美是我妈,芳名王大美。”他又站到了齐习身后,对准肩膀上几处解乏的穴位轻轻揉按着,“这里酸不酸?这里呢?让你试试我们乐家祖传的手艺。厉害吧?不瞒你说,我老爸当初就是凭着这一手绝技,成功拿下我老妈的。” 乐维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话里夹带出了多少暧昧信息,这微妙的类比使得齐习心花怒放,倦意眨眼就散了。 齐习一边享受着乐氏独门按摩术,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大维,听菲姐说你爸爸叫乐守信是吧?那个霍百年,是不是和你们家关系不错?” “他啊,是我老爸的旧同事,以前还做过几年邻居。”听齐习没头没脑提起了霍百年,乐维有些纳闷儿,但转念一想,霍百年是公司客户,做老板的打听打听客户信息,倒也不算奇怪。 齐习舒服得闭起了眼睛:“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啊?” 乐维忙活着手上的动作,翻动眼皮想了想:“老爸人都不在了,交情自然就慢慢淡到没影儿了。咱们一穷二白的,人家联系了干嘛。” “那开面料厂的方景生呢?你认识吗?有没有听你爸爸提起过?”齐习今晚似乎谈性很浓。 乐维回忆了半天,茫然地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也可能提起过没注意。是什么人啊?” 齐习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左不过都是那一圈子的人,只是偶尔听见霍百年他们聊天时提起过你爸爸,以为你跟他们都很熟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貌似不经意地叮嘱道,“霍百年这个人很复杂,尽量少跟他接触。” “噢……”乐维心猿意马地点点头。 齐习的发间有股松木气味儿,淡淡的,很清新,让人不自觉就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好去闻闻这雨后森林般的味道…… 14、完败的竞争者 乐维的手又大又厚,按在肩头脖颈僵硬的肌肉上,力道拿捏得刚刚好。穴位处先是略微有点儿酸胀,之后一股暖意透过经络扩散到全身,疲劳也解了。都不用麻烦王大美炖哪门子的补品,像这样累的时候能有个人给捏捏肩膀,说两句暖心话,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事儿了。 齐习虽然闭着眼,身后的动静却一清二楚。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乐维手头儿的动作慢了下来,人好像弯着腰,凑得很近,鼻孔呼出的热气就喷在他发根儿那,痒痒的,像只小虫在爬。 他以为随之而来的会是一个吻,哪怕是个近似于吻的举动……结果都没有。 齐习挑着唇角,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唉,到底太心急了。 大维还是他的大维,只可惜火候没到。那块叫白清瑜的乌云此刻仍旧漂浮在头顶上,挥之不去。如果他单方面进度太快的话,势必会给乐维增添更多的烦恼和压力。还是顺其自然吧,好在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 看着还早,齐习打发乐维先到旁边的双人沙发上去眯一会儿。他自己洗了把脸,坐到写字台前把所有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齐老师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怕只是场毫无悬念、连武器都不需要亮出来的小阵仗。 乐维倒是心无杂念,两眼一闭,就直接打起了呼噜。原本过于安静的空间霎时被富有韵律感的呼噜声所填满,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光是听听就让人干劲儿十足了。 桌面有些乱,齐习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在一堆杂七杂八的表格和草稿底下,他赫然发现了一幅小画儿—— 那是幅速写,看得出颇具功底,线条简洁精准,疏密有致,只在的睛部分,上了少许明暗调子,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的神韵勾勒得惟妙惟肖。而那个精致、温润的画中人,正是齐习。 齐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看沙发上睡相洒脱的乐维,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是长这样的……” 他对着画儿端详了许久,然后找出一只全新的塑料硬壳文件袋,把画工工整整放好,又锁进了抽屉里头。 或许大维拿起笔描摹他轮廓的瞬间,内心是有爱的吧……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 人都需要有信仰,需要给自己塑造出一个神明,并坚信只要他们足够虔诚,神就会给予指引和庇佑。这样当他们在漫漫长路上迷失的时候,才不会感到痛苦绝望。 从前齐习是个完完全全的唯物主义者,与上帝、佛祖、穆罕默德相比,他更愿意相信牛顿和达尔文。可是经历了一次灵魂重生,时空逆转,他的世界观被彻底改变了。 现在,他所信奉的神明叫做大维,而引领着他冲破重重迷雾的那道圣光,就是前世来自于乐维坚定而持久的爱。 生命的真谛是什么?这问题连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都说不清楚。死过一次,再活过来,齐习依旧找不出答案。 如果很不幸地,人生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那是应该作为一个天才、全力以赴追逐梦想实现抱负、在生命组曲演奏至最高潮的时刻轰轰烈烈死去,还是应该作为一个庸才、与爱人长相厮守、在市井的柴米油盐中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呢? 还好现在这个问题变得简单了,他只需要遵照神明的意愿就行了——就是那个“偶尔机灵偶尔好蠢三不五时还要大脑抽抽筋儿”的叫做大维的神明。 ****** 早上八点,庄森按约定准时出现在了菲席。 红星广场和艺术园是两个方向,这一路他在高峰期的汹涌车流里足足奋战了四十多分钟,待会儿恐怕还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赶回去。 昨天晚饭后齐习忽然打电话给他,说是对周年庆的秀有了新想法,让他今早上班前务必赶过来商量商量。齐习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类似这种已经敲定又临时变卦的情况在他身上极少发生。所谓的“新想法”,令庄森颇感疑惑。 不管心里抱着什么态度,他还是乖乖地自动上门了。因为于公于私,他这个主编的威风在齐习面前都耍不起来。 庄森走进公司,熟门熟路上去三楼,一眼就看见齐习坐在他那间气派的大玻璃房里,单手撑头,拇指一下一下慢慢揉着额角,正伏案专注翻看着什么。 到了近前刚想敲门,齐习就率先站起了身,食指竖到唇上比划了个“嘘”的口型,又朝外指了指,示意去那边儿再谈,然后他捧起电脑和厚厚一摞文件资料迎了出来,顺便带上了房门。看情形很明显是怕吵到谁。 庄森两眼飞快一扫,发现那个叫乐维的小混球儿正蜷曲膝盖睡在沙发里,身上还盖着齐习的外套。照此推断,昨晚应该是他留在公司陪着齐习一起开夜车的。 “熬了一晚上吗?自己也不知道注意点……”庄森拧紧眉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闷,目光却是关切的。 齐习平静地瞄过去一眼,也不多费口舌,直接演示起了这一晚上的辛勤成果。 认真听完了齐习的介绍,庄森面露难色:“创意也不是说不好,只是……这么复杂的场面,分寸很难掌控。一旦过了那个度,就容易喧宾夺主,要是效果不够呢,又会弄巧成拙。你就为了这么个临时起意的东西,特地把我招来?” 齐习轻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你需要评价的是想法,不是最终效果,方案由我来执行,我只会给它加分,不会给它减分,要是你……” 话没说完,房间里忽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齐习赶紧探过头去,原来是乐维睡得迷迷糊糊,一蹬腿儿踹倒了沙发旁边的高脚椅。闹出这么大响动,他自己倒浑然不知,直接翻个身,继续演奏起了声调悠扬的小呼噜,还睡得喷喷香。 庄森敏感地扑捉到,齐习望向乐维的那一眼极尽温柔,连笑容里也掺杂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情愫。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一类人,对于同类身上散发出的暧昧气味,总是第一时间就能洞悉。 他沉吟片刻,一语双关地问道:“好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怎么,和那个乐维小朋友相处得不错?该不是……新案子他也有份参与了吧?” “正相反,是他提出的想法,我加以润色而已。”齐习收回目光,接着游说庄森,“是谁想出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比前面几个都要有趣儿,都要更具戏剧性,它会给人带来惊喜。” 庄森优雅地扶了下眼镜,详细分析道:“这只是一场秀,不是让你拍好莱坞大片儿。我们需要做的,是用最少的精力去营造最佳的效果。如果照这个案子来,你先要找到足够大的场地,对挑高也有要求。还有预算呢?你知道的,纽约总部对我们上一季的发行量并不满意,财务方面本来就在采取紧缩政策……” 对于这些问题,齐习早已经考虑过了:“地点我比较看好五十八号工厂,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动用私人关系帮你去谈。至于挑高照明这些,崔浪总有办法解决的。预算这一块,肯定有不少赞助商堵在门口等着投钱了吧,这次如果你们想将商业元素比重放大的话,我不会干涉。” “听你这意思,就是非答应更换方案不可喽?既然你自己都定了,何必还要商量。齐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庄森用眼睛把他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半是玩笑半是挖苦地说,“你该不是被人下药,迷住了吧?” 齐习转头隔着玻璃墙望了望乐维,会心一笑:“不排除这种可能。” 庄森神色一滞,紧抿着嘴巴伫立片刻,摘下眼镜拿在手上擦拭着,慢悠悠拉长声调问道:“可我……要是不同意换呢?” 齐习从容应对:“很简单,不换案子的话,就换掉我。” 庄森诧异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竟然拿自己的专业来冒险、胡闹,你太让人失望了齐习!” 齐习耸耸肩,语气不卑不亢:“是吗?那真遗憾。我为自己活着,并没打算去考量别人的希望和失望。” ****** 沉默了足有五分钟之久,庄森长长吐出口浊气,下巴朝办公室的方向一扬:“这么说……你心里那个换成他了?” 齐习欠起半边嘴角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式出局了?”庄森眼底闪过一丝失意。 齐习当即不满地反驳:“Jon,你要搞清楚,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局’存在。从始至终,你和我都只是工作关系,无论当初在《风尚》,还是现在到了菲席。” 庄森望着天花板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我真搞懂,唉……从前我们不是挺合得来嘛,我也没做过什么损害到你利益的事吧?怎么你就对我越来越疏远了呢?尤其是从一年多以前开始,我真觉得你像变了个人。”停顿一会,他又压低声音质问道,“和你那个小朋友比,我到底哪里不好?” 齐习叹了口气,开诚布公地回答:“你哪里都比他好,但我不会选择你。你不是能陪我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你真行……”庄森在他面前来来去去烦躁地踱着步子,“你是凭什么得出这种结论的?不经审讯就直接宣判吗?” 上辈子发生过的事,他当然没机会知道,但齐习都牢牢记在脑子里:“Jon,我问你,如果我只是公司里碌碌无为的小职员,没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也没有和皮特叔叔的那一层关系,你还会喜欢我吗?” 被一语道破了“功利”的本性,庄森也丝毫不觉得难堪:“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承认我做人很现实。可人生是没有“如果”这个词的,你就是你,变不成碌碌无为的小职员。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才华和成就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就算到时候你真的……总之我也可以照顾你啊!” 齐习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没说话。他是把这当成笑话了,而且是不那么好笑的笑话。 软刀子伤人更疼,庄森太阳穴一跳一跳往外鼓着,抬手把齐习扯到跟前:“那你又怎么肯定,我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你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习漫不经心拨开了庄森的手:“你看,这就是我们俩的根本区别。你做一件事之前,考虑的是这件事能不能给你带来预期收益,而我所考虑的是,我是不是真想要去做。” 庄森努力克制着情绪,微微冷笑:“齐习,早晚有天你会后悔的。” 齐习挑起眉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介意被你看笑话。” 两人目光交锋,无声对峙着,墙壁上挂钟的指针交错移动,嚓——嚓——嚓—— 又几分钟后,庄森低头调整了一下呼吸,也顺便整理好情绪,将眼镜架回到鼻梁上。厚厚的白色反光将真实眼神遮盖住,他重又恢复成了那个冷静沉稳的成功人士:“好吧齐习,我会拿这份方案给皮特先生看。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关于给你妈妈做专访的事……” 他只把话说了一半,然后小心观察着对对方的反应,方便随时加码或摊牌。齐习面无表情思索良久,艰难地点了点头:“成交。” “那好,就这么定了。”庄森一锤定音,显然是谈判老手,“我会派个人过来专门协助你,Moon怎么样?” 齐习也即刻恢复到了工作状态:“Moon资格比我还老,我指挥不动。换米米吧,派米米过来帮我。” 庄森不解地晃动着手指:“你说米米?米米是新人,完全没经验,你确定要她?” 齐习笃定点头:“和抖着小机灵儿四处撒欢、嘎嘎乱叫的斗鸡相比,我更喜欢闷头耕地顺便琢磨着鬼主意的小牛……”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 乐维醒得很是时候,庄森这边刚谈好正事迈步要走,他就抠着眼屎、打着哈欠从办公室里晃出来了。 看见庄森,他还嬉皮笑脸打起了招呼:“呦,大装,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就走了呢,也不多坐坐,还是说一看到我就想来个‘华丽转身’?” 庄森懒得应付他,只管习惯性地挤出个僵硬笑容,扭头走了。 目送着庄森走向楼梯口,乐维凑到齐习耳边悄悄问道:“齐老师齐老师,阿Jon老师是不是整容啦?打玻尿酸了吧,要不脸咋能那么僵呢,笑得比哭都难看。” 说是悄悄话,可这悄悄的音量却大到了足够庄森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还说不是故意的! 庄森咬着腮帮子回过头想发作,正对上齐习朝他挥手:“Jon,今天开会时见到皮特叔叔,记得代我向他问好。” 齐习也是故意的,摆明是在拿“皮特叔叔”压他。考虑过个中利害关系,庄森又把涌到嘴边的狠话嚼一嚼吞了回去,换上副温和而大度地笑容:“齐习,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不想放弃齐习,一半是为了齐习本人,一半是为了齐习背后庞大的关系网络。在他的爱情哲学里,两个目的并不冲突。 “悉听尊便。”齐习懒懒倚在桌边,抬起手帮乐维整理着睡成了鸡窝的头发,暖洋洋笑着,却连眼神都不肯挪过来一下。 15、15、未来儿媳 乐维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不但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灵感创作”,还两句话就把庄森气得直翻白眼儿,心里真是美透了。 早上九点,大伙儿陆陆续续进了公司。乐维转悠两圈,见暂时没什么工作,便吹着神气活现的小口哨儿下楼去了。两人整整熬了一夜,都还没吃过早饭,得去张罗张罗才行。他自己饿着了没关系,齐老师可饿不得,本来就是个纸片人,再虚点一阵风就能给吹跑喽。 出了艺术园,拐角就有个煎饼、油条摊儿,往前走出一个路口,又有家老字号包子铺,再远点的话,隔壁街上还有快餐店。 乐维站在大门口挠着后脑勺,有点犯难了,和齐习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齐老师到底喜欢吃什么呢。虽然两人常常一起出去吃饭,可每次齐习都是按照乐维的口味点菜,他自己则很少会对菜的味道发表任何见解。 想来想去,乐维打定了主意,干脆每样买上一份,等会儿全都拿给齐老师,然后仔细观察看看他到底爱吃点什么。 上班时间一到,齐习就被各种繁杂事务给钉在位置上了,这个有问题需要请示,那个拿了文件等着签字,时不时还有客户的电话转接进来,动都动不了。 没办法,管理创意产业的人必须得是个多面手。既要有艺术家的创作才华,又要有领导者的组织能力,既要像蜘蛛一样掌控住大把的人脉资源,又要像海绵一样不断从外界吸收灵感。甚至于有时候精细到,连邀请卡所选用的纸张或是庆功酒会杯子的款式,都要亲自过目。 齐习的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歇口气儿的功夫一转头,发现乐维的座位是空的。他这边刚想打个电话问问,乐维就提着大包小包出现了。 不管齐习愿不愿意,乐维就直接把写字台上的文件归拢归拢搬到了旁边柜子上,电脑推开,又翻出张旧报纸摊平,然后把自己买来的吃喝一样一样往上摆。什么油条啊鸡蛋饼啊,豆花啊皮蛋粥啊,猪肉包子荠菜包子萝卜丝虾米包子琳琅满目堆了好大一桌子。 齐习嘴巴咧着哭笑不得:“大维,你打算办野餐会吗?我就是只猪也吃不掉这么多啊!” “慢慢吃,慢慢吃,”乐维笑嘻嘻把东西一股脑往齐习面前推,“我陪你吃,能吃掉的……” 只要是乐维亲自买的,对齐习来说都是人间美味,吃得他停不了口。而且大维本人就坐在对面,这时候哪怕丢一条桌子腿儿给他,他都能抱在怀里吧唧吧唧啃得干干净净。 因为早餐吃得太过投入,一不小心把齐习给吃撑了。胃里涨得难受,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儿,想吐又吐不出。碍于面子,齐老师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吃撑了这件事,最后只好在三楼办公区慢悠悠兜起了圈子。 有人问起,他就面不改色地谎称自己是要散散步,促进血液循环,提高大脑含氧量,进而使得思路更加清晰一些。 ****** 齐习正在这绕着圈圈儿,忽然打从楼下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争吵声。 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拥到楼梯口探头探脑向下张望。燕子扯起大嗓门吼道:“楼下什么情况?谁给姐说一声!” “燕子姐,有人来闹事啦!”底下不知是谁热心肠儿,声嘶力竭地回了一嗓子,差点喊破了音,功力照燕子明显差着一大截。 听见有人闹事,齐习皱着眉头挥手遣散了人群:“都该干嘛干嘛,我下去看看。” 谁知刚迈出一步,就被乐维抓着胳膊塞到了背后:“等会儿,我陪你去。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也不怕被误伤喽。”然后他正义凛然地一挺胸脯,领着齐习下楼了。 楼下乱哄哄挤了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嗡嗡吵着。 人群里一个中年男人正情绪激动地训斥着田晓星:“你自己说说,家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别他妈跟我扯什么理想,套个三点式在台上扭来扭去随便给人看就是理想啦?我看那是虚荣!那是不正经!”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又接着嚷道:“你还小吗?能不能懂点事儿!女人图点啥?不就是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再生个孩子养大嘛!爸妈都是为了你好,还能害了你吗?当模特能当一辈子?” 田晓星一改平时的温顺模样,披头散发高声反驳道:“我成年了,自己的事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我是个人,不是家里养的宠物,不用你们好心!谁想找铁饭碗,谁自己找去!谁想嫁富二代,自己嫁去!别扯上我!” “你知不知道好歹!有没有羞耻心!”男人举手要打,被围观的职员和模特们给拉住了。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呜哭了起来,“我算是白养你这个女儿了,为你操了多少心,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爸妈呢。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孽啊,老天要造出这么个女儿报复我!” 很快菲姐出现了,气势汹汹把这些声音都给压了下去:“田先生田太太,有事到我办公室去谈吧。这里是公司,不是管教孩子的地方,再这样耽误正常工作,我想我们只能选择报警处理了。保安呢?保安!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两位‘请’到我办公室去!” 乐维听得满头雾水,悄悄拉过公司里有名的“新闻播报员”娜娜一探究竟:“怎么回事啊这是?” 娜娜比手画脚地讲述道:“跟你说啊,田晓星家里吧,一直不支持她当模特,参加比赛也是偷着跑出来的。后来她爸妈看她比赛拿了奖,赚的钱也不少,这才没再说什么。前段时间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她哥的上级,听说是个富二代,特有钱。那男的看上她了,可田晓星死活不同意,还和家里闹崩了,连累得他哥工作也差点丢掉。这不,老两口儿大老远跑来兴师问罪了,要把她押回去呢。”娜娜极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唉,田晓星也挺可怜的,前几天躲着连宿舍都不敢回,这个朋友家里混一天,那个同事家里对付一宿。她爸妈逮不着人影儿,就追公司来了。刚巧她今天进公司拍照,结果给堵了个正着。” 菲姐领着保安软硬兼施把田氏夫妇带走了,凑热闹的家伙们却还意犹未尽,巴不得这是部肥皂剧,能发展点新剧情出来。 有菲姐在,三楼以下的事情一般不需要齐习操心。但是人群久久不肯散,他只好走过去扫视一圈,挨个指着轻声问道:“都很闲吗?事都做完了?你们俩,媒体部今天放假啊?还有你们,做经纪人都没工作要带模特出去试镜,很骄傲吗?你们呢,今早上过磅的时候是谁鬼哭狼嚎来着?非要等到走秀前三天再绝食吗?” 被他数落的人互相看看,吐了吐舌头,三三两两悄声不响地溜走了。 等人全散了,齐习又把矛头对准了田晓星:“既然是家事,就在家处理好。菲姐的职务是管理公司,不是调节家庭纠纷。这样闹起来实在有损公司形象。还好今天没有客户过来,不然有哪个厂商愿意把活动交给整天闹突发事件的公司?” 见齐习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田晓星,乐大侠看不下去了,理直气壮替田晓星争辩道:“这也不能怪她啊,谁愿意摊上那样儿的父母呢,不但不支持孩子的理想,还打算拿女儿去给儿子换前程。可那又是爸妈,不能打不能骂,也不能报警抓起来……” 他这一开口没完没了,听得齐习目光渐冷,眼神儿带着小冰碴“唰”地射到他脸上,乐维立马老实了,垂下头鼓起包子脸,小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觉得挺不公平的嘛……” 齐习把他晾在一边不理睬,接茬训着田晓星:“你最近怎么搞的,腰围增加了多少知道吗?要不自己捏捏,看看肉有多松?别以为被LILIMA选中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那是初选,不是最终结果,再说你还没混到不可替代的份儿上。LILIMA的衣服向来是贴体剪裁,对身体的紧实度和线条都要求极高。如果你的状态再调整不过来,不用LILIMA那边发话,我随时会把你撤掉!” 田晓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憋住没流下来:“对不起齐老师,下次不会了。” 等齐习这边一挥手,她转身捂着眼睛噔噔噔向卫生间跑去。 乐维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替田晓星抱不平,可是作为一个外人,又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去帮助对方。 正发呆呢,手里忽然被人塞进了一样东西,乐维下意识接住,那是一包纸巾,而把纸巾丢到他怀里的人正是齐习。乐维不明所以,瞪着大眼珠愣愣望了过去,可齐习只是面无表情地轻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乐维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他冲齐习背影嘿嘿一笑:“遵命,齐老师,这就替你安慰安慰受伤的心灵去,顺便负责擦眼泪,妥妥的!” 说完他撒开两条长腿,朝着田晓星的背影追了过去。 ****** 晚上回到家,迎接乐维的是一大桌丰盛饭菜,有凉有热,荤素搭配,光是汤就准备了两种。 这是乐维第一次因为工作彻夜不归,在王大美眼里,儿子简直日理万机,比国务院总理还要操劳。当然了,如果乐维是为了跟女朋友约会而彻夜不归的,王大美会更高兴一些。 看着乐维狼吞虎咽往嘴里填饭的架势,王大美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自豪感。她一会给儿子夹筷子排骨,一会又给夹筷子萝卜。不过那混球儿挑食,趁她不注意把水灵灵的大白萝卜块儿都捡出来丢到碟子里去了。 王大美一筷头敲在乐维手背上:“小王八蛋敢糟蹋粮食?看我不抽你狗爪子。” 乐维嘴里塞满了排骨和白饭,大着舌头呜呜抗议:“就不爱吃萝卜,我要吃肉!” “什么萝卜,什么萝卜,那叫赛人参!”王大美嘴巴撇得十分高贵冷艳,“又助消化又清热解毒,还能治头疼呢,哼。” 乐维忽然想起什么,几口把萝卜吞下肚,笑嘻嘻贴到老妈跟前:“大美,还别说,就你烧的这个赛人参吧,简直绝了!”象征性吹捧了一下,他又话锋一转,“要不赶明个你给炖点真人参呗?人参炖鸡汤啊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特别想喝。” “儿子想喝,那没二话,明天就给你炖!”王大美掰着指头数起来,“人参家里有现成的,还是你大舅从东北捎来的呢。冰箱里有你张大爷送的农村老母鸡,都是好东西!” “嗯,好好,家里有桂圆吗?你再给放点那个,听说那玩意补气……炖完了装保温桶里,我带去公司喝。顺便让同事也都尝尝我家大美的手艺,让他们眼馋死!”乐维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指挥着。 王大美禁不住捧,一捧就人来疯。听说要让公司同事眼馋,她更精神了:“不等明天了,我待会儿就给你炖上去,分量足足一锅,管够!” 吃完了饭,乐维随手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王大美去洗。王大美伸手去接的当口,“叮啷”一声脆响,有串儿亮晶晶的东西从乐维衣服兜儿里掉了出来,原来是金属手链,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东西。正是《风尚》楼下米米掉落的那条。 王大美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两眼直冒绿光:“嘿嘿嘿,大维,你这臭小子,交女朋友还瞒着老妈呐?我又不是那种八卦爱打听事儿的人,咳呦,你们爱咋交往咋交往,妈不干涉,放心。快给我说说,她叫什么?多大了?家在本地还是外地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漂亮不?” 就这还叫不爱打听事儿?乐维十分无语。他赶紧把手链夺了回来:“你想多了大美,这是一个同事不小心掉的,被我捡着了,还得还人家呢。” 王大美挤眉弄眼笑得像个媒婆儿,就差在鼻孔旁边点颗痣了:“行啦,你妈也年轻过,男男女女的事儿精着呢!红楼梦里头咋演的,还不是你掉个手绢儿我来给你捡,一来二去,小红和贾芸不就这么搞到一起了嘛!” 见老妈越说越不上道,乐维哭笑不得,只好想办法岔开话题:“这个真没戏,以后遇着合适的再努力吧。要不你给说说,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儿媳妇,我尽量满足你。” “我喜欢的吧……我就想找个能管住你的,给你脖子上栓根绳儿,省得你猴精八怪地老跑出去惹是生非。年纪呢,大点儿也行,大的懂事。就像我跟你爸,我就比他大了三岁,还不是一辈子恩恩爱爱。人要正直,性格干脆点,太窝窝囊囊的和我可不对脾气……”王大美自己把自己说得满脸憧憬,“会不会做家务无所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往后你结婚了,什么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全包了。咱做完了事儿麻溜就走,还不打扰你们婚姻生活,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 王大美的话忽忽悠悠钻进耳朵,乐维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基本款牛仔裤,素色T恤,短发,略瘦,睫毛又密又长……这形象越来越清晰,怎么好像是……啊!乐维赶紧挥手将脑子里不该出现的人影儿驱散,吓出自己一身冷汗。 他这边儿神游不知游到哪一国去了,王大美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假想里头:“经济条件嘛,不需要多高,但也别有啥太重的负担。不过大维啊,咱可不能傍女大款噢。那车真是你们老板让你开的吧?千万别是啥歪路子来的。你张大爷说了,那车可不便宜。人家都说你们那行里不老干净的,男孩子但凡长得帅点,都有富婆赶着包养。不行不行,我得给你大姑打个电话,让她好好看牢你!” 王大美说风就是雨,急急忙忙转身去找电话,被乐维一把扣住了:“大美啊,饶了我吧。你儿子是玉树临风,不是玉树招风,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呢。” 他气呼呼瞄了一眼墙上老爸的遗像:“老乐,你说是不是?”等了一会,又理直气壮地冲王大美宣告,“看看,你老公这是默认了!” ****** 晚上乐维照旧钻进书房,偷偷研究起了大学里落下的专业课程。出来上厕所的功夫,听见王大美在厨房里咚咚咚剁着老母鸡。他想了想,决定给齐习打个电话,通知一声明天早饭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汤喝。 电话接通了,对面环境很嘈杂,除了齐习的声音,还听到有男人在醉醺醺叫嚷着:“再来喝一杯嘛,来,来……” 乐维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齐老师,你……接电话方便吗?” 齐习声音轻飘飘的,貌似也带着几分醉意:“哦,大维啊,我在外面吃饭呢。” “你喝酒啦?”鸡汤的事被乐维瞬间丢在脑后,他感到有点郁闷,又说不清在郁闷些什么。其实他还想问一句“和谁”,可转念想想,作为下属这样问到底有些不妥,就打住了。 齐习好像能看透他心思似的,隔着话筒柔声解释道:“和几个前辈在一起,大家高兴,就跟着喝了两杯。” “哦……”乐维烦躁地挠着头顶,把刺猬一样又粗又硬的短发挠得沙沙作响。纠结半天,他气呼呼追问,“用不用我开车去接你啊?” 那边似乎停顿了一下,而后轻轻笑道:“我等着你,大维……” 16、大侠是来拆房子的吗 当天下午齐习就接到了庄森的电话,说乐维那个新构思获得了大老板皮特先生的充分肯定。开心之余,齐习马不停蹄着手联系起了表演的场地。 他看好的“五十八号工厂”,虽然名字叫做“工厂”,其实是城中一处炙手可热的展出馆区。那里空间开阔,配套设施完善,还有独特的下沉式场地,可塑性非常高,是举办大型秀的首选地点。遇上旺季,要提前很久预定才能拿到档期。 齐习之所以敢在庄森面前夸下海口,是因为五十八号工厂的朱老板是他奶奶田芬教授的学生,而且师生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以前逢年过节朱老板常常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就算后来奶奶移民去了新西兰,也会三不五时打个越洋电话过去问候一下。 想来对于他这个“老恩师的孙子”,朱老板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吧。 齐习出身艺术世家,爷爷是后岭南画派的工笔水墨大师,奶奶是美院专门研究平面构成的教授,爸爸是拿过“金顶奖”和“十大”的服装设计师。这样显赫的家庭对他来说既是一种偏得,也是一种负累。 因为从小受到潜移默化的熏陶,使他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具备了高于旁人的眼界和修为。但是人前人后,齐习都极力避免提起自己的家世,他害怕被人打上标签,怕被人直接称作“某某某的儿子”或者“某某的孙子”。 许多失败者喜欢在别人的成功故事里寻找“外力因素”,而刻意忽略了“努力”的部分,以此来为自己的失败进行开脱。你做得好,他们会鼻子一哼:切,天生好命嘛,有个老子给保驾护航!你做得不好,他们照样鼻子一哼:呦,家门不幸啊,老子英雄儿子草包! 所以齐习从大学时期就离开家半工半读了,毕业之后也拒绝了妈妈的帮助,继续留在国内发展。对他来说,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只能是“齐习”,这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荣耀。 可是这一次,为了能把《风尚》的周年庆典秀做到最好,他不惜违背坚守多年的行为准则,打出奶奶的旗号,厚着脸皮去走后门儿、讨方便了。 因为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秀,他想要借由这场秀,来证明乐维的智慧和潜力,同时也要让乐维亲手触摸到“成功”二字所散发出的巨大魅力。所以这场秀不只是要完美,而是要空前的完美! ****** 朱老板虽然是学艺术出身,可他浸淫商场多年,行事风格早已演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买卖人。听齐习在电话里讲过了所求之事,他并没立刻应承下来,只说要先去看看近期场地的活动安排情况才能给出答案。 这也是齐习意料之中的。做生意的都讲究个自抬身价,答应得太爽快,又怎么能显示出金贵呢?所以他很有分寸地表达了谢意,挂断电话,然后就是坐下来耐心等着了。 好在有奶奶这尊大佛压阵,朱老板并没让他等得太久。晚上他前脚走进家门,后脚电话就到了。 朱老板在电话里口若悬河地邀功说,虽然场地排期已经排得满满当当,但是他把跟教授的师生之情看得比天高、比海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把齐习需要的时段强行给加塞儿进去了。只不过和前一场秀挨得太紧,留给他们用来装台和布景的时间有限,怕会很赶。 齐习当即表示能帮忙解决掉场地问题已经感激不尽了,其余都是小问题,不难克服。他入行七年尾八年头,早已习惯了去迁就时间,而不是让时间迁就自己。为了追进度,白天黑夜连轴儿转简直是家常便饭。 为免夜长梦多,齐习提出第二天就带庄森到朱老板公司去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不想朱老板性子比他还急,一拍大腿说晚上正好有空,不如干脆约出来吃顿饭,喝上几杯乐呵乐呵,顺便聊聊田教授的近况。 齐习一听,正中下怀,连忙叫上庄森,一起赶往了朱老板指定的约见地点。 ****** 朱老板是个山东大汉,红脸膛,粗嗓门,身量儿很高,酒量比身量儿还高。他所说的“喝几杯”,绝不止“几杯”那么简单,而是一杯一杯又一杯,每次端起杯子还都能整出点儿不同的花样来。 没办法,华人的商场文化是离不开酒桌的,以酒会友,以酒识人,多少大大小小的合同,就是在推杯换盏之间达成的。 一开始朱老板对着齐习劝酒,庄森还不动声色地帮忙挡着,可是架不住朱老板太能喝,频频举杯,庄森那点儿品红酒品出来的量根本不够招呼。再者说这是有求于人的事儿,总推三阻四,会显得太不给面子,因此齐习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了。 庄森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分得很开,前一秒被齐习拒绝,后一秒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谈公事。作为《风尚》的主编,他很感激齐习的大力帮忙,说到底,两人都是为了把秀办好,不管出发点存在怎样的分歧,终究是殊途同归。 可是作为齐习的追求者,他心里又充满了嫉妒和不甘。认识十年了,他很清楚齐习的性格,把家人抬出来攀关系走捷径,正是齐习最不齿的一种行为。可是今天,仅仅因为秀的创意出自那个叫乐维的臭小子,仅仅因为喜欢人家,齐习就像疯魔了似的,不但答应说服隐退已久的妈妈出面做专访,还连低三下四陪人喝酒这种事儿都肯去干了。 看着齐习被不断灌酒,庄森的心情很复杂。转念想想,既然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为此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又何必上赶着去呵护呢…… 说起来,齐习并非一点儿酒量没有,念书的时候偶尔和朋友出去小聚,他也能挺过几轮。只是后来为了健康,他才彻底戒了烟酒。长时间不碰酒精,一下子不太适应,刚半瓶酒下肚脑袋就开始发沉了,人仿佛坐在船上,看哪儿都是忽忽悠悠的直晃荡。 他这边儿正在海上飘着的档口,乐维忽然打了电话过来,一接通劈头盖脸就问他说话是否方便。 朱老板兴致正高,吆三喝四有点吵,齐习只好侧过头去将话筒贴紧了耳朵,尽量清楚地解释道:“哦,大维啊,我在外面吃饭呢。” “你喝酒啦?”乐维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情绪似乎不高。 在得到齐习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沉默了半晌,生硬问道:“用不用我开车去接你?” 一瞬间有股暖意从齐习心头蔓延开来,这不就是他的大维?大维也会因为他喝酒而发脾气,发过了脾气也会不辞辛苦跑过来接他,不管他的表现多么气人,多么不可理喻,大维都会尽心尽力地疼他、照顾他…… 齐习抿起嘴角轻轻笑了:“我等着你,大维。” ****** 乐维开车赶到的时候,几个人正东倒西歪地从店里走出来。 朱老板也喝高了,互相道别的功夫搂着齐习又哭又笑。他体格壮硕,浑身酒气,把人往怀里一扯,颇有点“欺男霸男”的下流味道。看得乐维吞了苍蝇一样,腻腻歪歪直犯恶心。 其实朱老板只是感怀过去,一时失态而已。席间聊起和老师、同学们相处的日子,那可代表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当老男人回忆起青春,难免心潮澎湃。至于齐习,在他眼里不过是当年被田教授抱着换尿布的小娃娃罢了。 被夜风一吹,齐习的酒劲儿反了上来。挥手送走了朱老板,立刻转身扶住大树干呕起来。他之前在洗手间已经吐过一次了,汤汤水水折腾得精光,现在搜肠刮肚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激得俩眼圈儿通红。 庄森刚想凑上前,就被从后面冲过来的乐维肩膀一抖挤到了旁边,还差点被顶出个跟头。 乐维抬手一下一下帮齐习拍着背,没好气儿地责备道:“不能喝就别喝,你看看,这难受不难受啊!”语气虽冲,动作却很轻柔,生怕自己手劲大,把人给拍坏了。 齐习喘过一口气,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难受……”不过有大维陪着,好像又没那么难受了。 “那你自己能走吗?”乐维展开大手,从拍打变成了摩挲,试着帮齐习顺气。 齐习果断摇头:“不能……” “唉!”乐维夸张地叹了口气,“来,手给我,靠我身上。”他抓起齐习的胳膊扛在肩膀上,一手拽住齐习腕子,一手从后面绕过去揽住了齐习的腰,就这样半搂半抱着向车子走去。 齐习神智还算清醒,只是身体不受神智操控,脚像踩在棉花上,也分不清深浅。他是咬牙死撑着,才没直接瘫在地上的,现在有了乐维,他干脆连最后一分力道也撤掉了,整个人软软靠在乐维身上,后背就贴着硬邦邦的肌肉,真是又安稳又舒服…… 走到车子旁边,乐维帮着拉开了门,越野吉普的底盘太高,齐习腿跟面条儿似的,蹬了两下愣是没迈上去。乐维生怕他踩空了磕到地上,干脆弯下腰一手托住肩膀一手揽着腿弯,两手一使劲儿,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塞进副驾驶座。等摆妥当了,又给系好安全带,反手扣上了车门。 一转身,冷丁看到庄森还杵在地上,乐维脸孔板得比麻将牌还臭:“怎么着,庄主编想搭便车吗?对不住了,不顺路!” 庄森把手里的瓶装水塞给乐维,朝车里的人摆了摆下巴,示意拿过去给齐习喝。转身走出两步,他又倒退了回来,单手搭在乐维肩头用力按了按:“小子,把这场秀给办漂亮了,别偷懒。好好珍惜机会。齐习为了你想出的案子,牺牲大了,别让他失望!” 瞪着庄森的背影,乐维拧起粗重的眉毛愣怔半天,直到庄森坐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他才绕到另一边跳上了车。 一路上,庄森的话扑闪着小翅膀不断在乐维的大脑里盘旋。秀办得漂不漂亮是公司的事,和自己关系很大吗?好好珍惜个什么机会?齐老师干嘛要为自己想出的案子做牺牲?他牺牲了什么? 乐维不是那种死心眼儿的人,但凡遇到想不通的问题,他就干干脆脆绕过去。可是转了一大圈,他发现所有问题全都想不通。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横在面前,好像就要弄明白了,又偏偏差着那么一点,就是闹不明白。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经历过某些事,后来失忆了。 他知道齐老师是喜欢男人的,齐习心里头那个人大概有一张和他相似的脸。他也知道这个圈子很复杂,男男女女之间关系混乱,什么同性恋、包养、潜规则全都稀松平常。可是想想那个把齐习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的老家伙,想想电话里吵着“再喝一杯嘛”的暧昧男声,他就胸口发堵。 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大杂烩”一样塞进他脑子里,不断地翻滚、发酵,“咕噜咕噜”冒着邪恶的大气泡,搅得他心烦意乱。 说白了,他是他,齐习是齐习,甭管关系好坏,总不该干涉人家的私生活。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有股邪火儿在心间窜来窜去,让他非常想揪个人出来狠狠揍一顿! ****** 这是乐维第一次走进齐习家,以前他只是把人送到楼下,然后在车里等到齐习家亮了灯就离开。 齐习家在大厦顶层,面积不算太大,应该是两室两厅的小户型,室内没有隔断,除了卫生间,其余部分都是开放式结构的。和一般搞艺术的人不同,齐习家里几乎没有装饰品,无论相框、雕塑、花瓶、玩偶,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小摆设一概不见。家具很简单,只有床,工作台,双人沙发,和必要的桌椅柜子,连电视机都没有。布艺用品大多是灰白色调的,区别只在于全素,圆点,或是条格。 乐维飞快扫视了一圈儿,把人扶到沙发上躺好。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喝大了之后通常会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所以他先跑去卫生间蓄起了洗澡水,打算帮齐老师简单清洗一下,这样睡觉才能睡得香。那边浴缸放着水,这边又摸进厨房去找可以喝的水。齐习家连电视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饮水机了。冰箱里倒是有矿泉水,可惜太冰。乐维四处看看,从灶台边端起一只电热水壶,灌满了水,放回到底座上,又开始找起了喝水用的杯子。 齐习眼皮黏糊糊的,一点儿也不想睁开,只用耳朵追随着乐维的脚步声。恍恍惚惚间,前世那些与乐维有关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 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大维就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每天他会伴随着乐维的脚步声起床,吃饭,散步,晒太阳……大维会亲自帮他理发,会讲搞笑的新闻给他听,会把他的脚捧在怀里小心按摩,会从背后拥着他沉沉睡去。 他们之间很少说肉麻的情话,在齐习的印象里,大维连提到“爱”这个字眼的次数也十分有限。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调侃,斗嘴,或者一起畅想不切实际的未来——虽然他注定不会再有未来。 临死前一晚,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就那么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瘦得像一具肉色骷髅。 那时大维没哭,只是紧紧抱着他,手臂微弱摇晃着,用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婴儿入睡。他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只能听见大维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齐习,再等等吧,等等再死好吗?再多陪陪我……别死啊……我伺候你还没伺候够呢……” 第二天早上,晨曦初绽的时候,他停止了呼吸。灵魂脱离开身体,飘向半空。他看见他的大维木然地站起身,如同往常一样贴在耳边唤他起床,还用食指刮了一下渐渐冰冷的鼻尖儿。大维的脸色比他还要灰败,分不清哪一个更像尸体。 早餐很快做好,碗碟整整齐齐摆放在两边,白粥上蒸腾着热气,将视线里的一切变得虚幻。大维默默坐到了桌子前,招呼他吃饭,可惜对面的椅子上,永远永远……再也不会有人了…… ****** “哗啷”一声脆响打厨房里传来,把齐习从伤感的回忆中吵醒。他费力撑开眼皮,支起上身张望过去,原来是乐维不小心摔破了杯子。 那套水晶杯是年初妈妈从日本带来的江户切子纯手工制品,一共有笼目、鱼子纹、篱笆、小竹叶四个图案。妈妈自己没舍得用,都转送给了齐习。谁知水没喝上几口,就这么报废了。 唉,破了就破了吧——齐习闭着眼睛想——反正自己的一切都是大维的,他喜欢摔破几个,尽管去摔好了。 乐维找出杯子想要去倒水,站在电水壶旁边等了半天,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热气,伸出根指头试探着摸了摸,凉的。他傻乎乎地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倒霉,第一次来齐老师家就遇上水壶坏了?凑近了再看看,他一拍脑门,妈蛋的,电源没插! 插座有点紧,按了一下没按进去,他想把水壶拉得靠近些再试一次,这一挪动,撞倒了水杯,杯子咕噜噜滚下料理台,乐维赶紧迈大步伸手去接,却没算准距离,杯子擦过他指尖掉在地上,碎得干脆。 乐维扒着椅背露出半边脑袋,小心翼翼向沙发处看看,见齐习依旧闭着眼睛纹丝没动,这才拍拍胸脯蹑手蹑脚去收拾起了碎片。他没有做家事的经验,搬过垃圾桶,直接用手捡了大块儿的玻璃碴儿往里丢,却低估了切面的锋利程度,一个不留神,手指头划开了一条大口子。 听见乐维“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齐习坐不住了。他晕晕乎乎爬起来,看到乐维正蹲在地上,竖起一根手指朝上举着,不用问,那位少爷肯定是让玻璃给划了,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齐习倚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想帮乐维处理一下伤口,他眼睛明明对准厨房方向,脚却不肯接受指挥,身体一个劲儿往旁边歪,越走越偏,愣是朝墙壁撞了过去。还好乐维三两步赶到,一把将人扶住,拎回了沙发上。 “给我看看。”齐习伸手想拉乐维袖子,拉了两下都没碰到。 还是乐维主动把手指头递了过去:“没事儿,就割破点皮儿!” 齐习软绵绵窝在沙发里,指挥着乐维:“转身,后头那个柜子,最右边一排上数第三格,里头有药箱。” 乐维照吩咐找到药箱,从里面翻出创可贴交给齐习。齐习撕开纸膜帮他缠好了,又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真笨!” 乐维附和着点头:“嗯,真是笨。” 齐习眯着眼笑道:“说的就是你啊!以为是谁……” “嘿嘿,我知道。”乐维嘻嘻哈哈没正经,“我这不是当一把应声虫儿嘛,趁机拍拍上司马屁!” “就算马屁拍得再响,杯子也是要赔的。”齐习想假意瞪他一眼,可是唇角却止不住往上勾,屏都屏不住。 隐隐约约地,不知哪里传出水声,齐习以为自己幻听,用力揉了揉耳根:“大维,你听,哪来的水啊?” “噢,我厨房烧着水呢,这会儿应该……操!”他一眼瞥见洗手间门缝里正潺潺往外渗着水,猛然想起了浴缸上方的龙头还开着,“完蛋,这下搞大了!” 他“腾”地起身就往浴室跑,里头早已汪洋一片。原本搁在浴缸边的沐浴乳、洗发水都被冲到了地上,麻编的脚垫儿也漂了起来,在卫生间中央打着转悠儿。 齐习很惬意地躺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幽幽笑道:“大维啊,你是跑到我家来拆房子的吗?” 乐维手忙脚乱要去抓水龙头,没提防脚底下一滑,“噗通”跌进了水里。他急急忙忙要爬起来,一条腿还没站稳,又绊在了脚垫儿上,重新扑腾到了水里。等好不容易把水关掉,他自己已经成了个落汤鸡。 这时齐习也扶着墙走了进来,看到乐维的狼狈相,他忍不住想要逗着玩玩儿。趁乐维摆弄水龙头的功夫,他悄悄靠近,朝后背比划了两下,刚打算推,谁知乐维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 齐习本来就头晕目眩站不稳,一下失去平衡,直笔笔朝着浴缸栽了下去。乐维下意识伸手去救,偏偏地上都是水,滑得要命,两人就这样搂在一起,双双滚进了浴缸里。 “哗”,水花四溅,铺天盖地…… 17、怎么就硬了 乐维浑身滴滴答答,湿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关掉水龙头,正想直起腰喘口气儿的功夫,一回头,猛瞧见齐习脸冲下直笔笔朝浴缸栽了过去。 脑袋是肉做的,浴缸沿儿是陶瓷的,这要是磕在上头,就算不开瓢儿也得肿出老大个红包啊。 乐维来不及多想,一把将齐习搂进怀里,双臂严严实实包裹着,还不忘腾出只手护住了齐习的后脑勺儿。然后两人就以这种包饺子一样的姿势,“噗通”跌进了水里。 “哗——”半池水被拍得飞扬四溅,又重重砸了回来,一时间满世界都荡漾着清凉的水花,模糊了视线。 浴缸不大,以齐习的身材躺进去刚刚好,可现在加上了人高马大的乐维,就好比把两条大马哈鱼塞进同一只铁盒沙丁鱼罐头里,挤得半点多余空间都没有。两人胸口紧贴着胸口,大腿环绕过大腿,衣服都被水浸透了,薄薄一层粘在身上,连胸前的粉红色凸点都清晰可见。 回想刚才齐习摔下来那一幕,乐维心有余悸:“你倒是悠着点儿啊,醉了就老实歇着去,以为闹着玩儿呐,破了相看你哭不哭……” 齐习晕头转向地呛了两口水,满嘴的漂白粉味儿,也顾不上听乐维数落些什么,一门心思只想快点逃出浴缸。他胳膊撑在乐维的胸口,膝盖跪在乐维两腿之间,扑腾了半天愣是没爬起来。情急之下他后脚用力一蹬,向上窜去,可还没等浮起来就脱了力,整个人重新撞进了乐维怀里。 被齐习胡乱这么一折腾,乐维渐渐有点发懵了。齐习的手扶不稳当,在他胸口滑来滑去,好痒。齐习的腿瘫软得厉害,在他胯间反反复复擦过,有点不对劲儿啊……是水温太高了吗?为什么这么热呢…… 齐习摔得也巧,脸蛋正好杵到他下巴那儿,扇子状的睫毛忽闪忽闪直抖,不断从他唇角边扫过,就像是有人捏着根毛毛狗故意逗他似的,一下,一下,从脸皮一直扫到了心尖儿上。齐习的手已经不是手了,简直是两块烙铁,印在他胸口,滚滚烫,再被水那么一激,浑身毛孔霎时收紧。有关“水深火热”这个词的深刻含义,乐维算是彻底领悟到了。 脑子里有根弦儿紧紧绷着,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变得急促,小腹里有股暖流一寸寸往上涌。乐维明显感觉到下身有什么物件儿涨起来了,裤裆鼓出老大一坨,硬邦邦的。他赶忙侧身夹住两腿,试图掩饰过去,可越紧张,那位老兄翘得越直,还倍儿精神。 这算哪门子的事儿呢,都是带把儿的,被个大男人三蹭两蹭下来,“小乐同志”竟然就恬不知耻地昂头挺胸了,操!哥们儿你不是吧!要疯啊! 还好齐老师是晕晕乎乎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否则要怎么跟人解释? 乐维羞愧得浑身通红,活像只烧熟了的澳洲大龙虾。但凡下水道口再宽上几寸,他都打算一个猛子扎进去了! ******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乐维总算把自己和齐习都从浴缸里囫囵个捞了出来。他的衣服、裤子拎着直淌水,铁定是不能穿了,只好先借来齐习的套上。 他在衣橱里翻找好半天,特意挑了两件款式最宽松的,结果对镜子一照,T恤成了紧身衣,休闲裤短了一大截,脚踝露在外头,只能权当做是吊脚裤了。 乐维闷声不响地扯过条毛巾,把齐习擦干了飞快塞进被子,又倒了杯温水给人灌下去,然后顾不上清理一片狼藉的浴室,就慌慌张张夺门而出了。 下了楼,他逃命般地一路狂奔,等跑出了两个路口,才恍然记起自己是开车来的。 妈蛋的!下边儿短路就算了,上边儿也跟着凑热闹!乐维牙疼似地苦着脸,原地站了半晌儿,本想抽根烟定定神,可一摸口袋才想起整包烟都被水泡到稀烂,早丢垃圾桶去了。不过这也难不住他,乐维拿邪邪的小眼神儿四周一瞄,迅速盯上了路边支小摊卖手机贴膜的大哥,走过去跟人家胡侃几句,分分钟成功讨到了一支烟。 等乐维叼着烟信步走回到齐习家楼下,“砰砰砰”乱跳的心脏总算恢复了正常。他还抽空从生理科学的角度给自己找起了理由,嗯,一定是年轻火气壮,缺少发泄渠道,看来洗澡的时候应该好好招呼招呼那位“小兄弟”才行,甭管左手右手,撸躺下算! 男人嘛,谁还没点儿不可告人的小隐私呢,正常,正常…… 抬头望了眼齐习家黑洞洞的窗子,乐维把最后一口烟气儿喷向空中,烟头吐到脚边狠狠碾碎,认命地跳上车,一踩油门走了。 ****** 到家的时候王大美已经睡了,乐维摸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活了二十多年,除开被法院宣判有罪的那两天,几乎没啥失眠的经历。 就这么闭眼干躺着浑身难受,被子儿里像住进了一窝蚂蚁,屡屡行行见缝就钻。他索性光着膀子爬起来,领导人巡查一样背着手在房间踱步子。 几圈儿转悠下来,眼神儿不经意瞥到了展示架上的“超人”和“蝙蝠侠”,那两位不知中了什么邪,今天紧挨在一起,站姿都极为风骚——蝙蝠侠叉着腰,长了角的脑袋傲娇扭向一边,大胸肌挺得老高;超人端着他的红色三角裤,腰胯狠狠往前顶着,满脸坚毅。 一定是王大美打扫卫生的时候又给乱捣腾了,竟然摆出这种龌蹉的造型! 乐维坏笑着走过去,挥起一根手指头,横着敲在了超人后脑勺儿上:“你个色胚!” 这款超人模型没装底座,摆得本来就不太稳,被他一扒拉,当即朝前扑了过去,愣是把一身黑的小蝙蝠生生给压倒了。乐维俩眼珠瞪得溜圆:“呦嗬,来劲了是吧!” 他抓起超人挪到了架子最右边,指点着额头批评道:“看看你没羞没臊的样子,都不知道难为情嘛。”又抓起蝙蝠侠送到了架子最左边,“还有你……算了,你我就不说了。” 乐维傻兮兮站着看了一会儿,皱着眉毛挠了挠头,试着把两只模型稍微摆近了一点,再看看,还是不舒服,又摆近一点。怎么总是怪怪的呢?干脆照原样靠在一起算了! 于是蝙蝠侠面无表情抖着披风,超人色迷迷腆着肚皮,俩人头碰头,脸对脸,亲密无间。乐维略一思索,又把超人的胳膊扭起来搭在了蝙蝠侠的肩膀上,自己跟自己干笑道:“没啥,没啥嘛,都是好兄弟,一时大意,哈哈哈哈……” 可惜他再怎么狡辩,照样说服不了自己,该不正常的还是不正常,有什么样儿的兄弟情能扯到下半身?真让人抓狂啊! “嗷——”乐维低沉地嚎了一嗓子,把自己当成颗重磅炸弹投射到床上,又就势打了个滚儿,卷起厚厚的被子将自己包成个大白棉花卷,躲在里头毛毛虫一样扭着,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各种不爽…… ****** 第二天早上还没睁开眼,乐维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一通乱响,紧接着有股浓郁的香味儿从门缝飘了进来,直往他鼻孔里钻。 乐维边揉眼睛边循着香味走出卧室,整个人挂件似地往厨房玻璃门上一扒,脸挤成了扁平状,呆呆看着王大美在里头做早餐。 只见王大美在平底锅里倒了薄薄一层色拉油,单手捏着鸡蛋在锅边儿上一扣,然后悬在锅子上空几根手指一较劲,咔嚓,蛋壳裂成两半儿,蛋清包裹着油汪汪的小蛋黄正落在锅子当中。底面被热油一烹“嘶啦”就泛白了。眼瞅着一个鲜嫩的小太阳慢慢成了型,王大美手握锅柄轻轻一颠,鸡蛋呈抛物线被甩了出去,凌空翻滚一周又稳稳落回了原处,接着煎起另外一面儿。看得乐维在门口都傻了。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简直神乎其技! 乐维一把拉开厨房门,冲着老妈热烈鼓掌:“大美,高手啊!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把这门儿绝技传授给在下小人我呢?” 追究起昨天出糗的根本原因,乐维认定自己是栽在了做家事缺乏经验上头。如果烧水的时候事先检查一下插头,就不会碰翻杯子,如果杯子没摔碎,就不会意外割伤手,如果不是找药箱贴胶布耽误了功夫,也不会因为马虎大意忘掉浴室正放着水,于是乎后头那些个糟心的事儿也就都不存在了。 所以他痛定思痛,决定从一点一滴弥补起,既然今早碰上王大美煎荷包蛋,说不定是天意吧,那第一课就先来学这个。 “你学它干嘛?正经的连碗都没洗过几回……”王大美不屑地扁了扁嘴,又忽然顿悟,“噢,我知道啦,兔崽子是想学会做饭的手艺将来哄媳妇儿吧?啧啧啧,我就知道哇,儿子都是小白眼儿狼,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 乐维殷勤地把人搀到灶台边,抢过了围裙系上:“冤枉啊大美,媳妇儿是个什么玩意,哪能跟我如花似玉、温柔娴淑的母亲相提并论呢!我这不管学会做啥,还不是第一个孝敬您老人家。” “哼哼,全身上下就靠一张嘴,你就忽悠吧!”王大美一指头点在乐维脑门上。 乐维夸张地向后仰倒:“女侠,好身手!” 王大美脸上再怎么装不情愿,最后还是手把手指导起了儿子如何煎鸡蛋。她一边操弄着锅碗瓢盆儿,一边絮絮叨叨陈述起了革命情史:“妈跟你说大维,男人疼媳妇儿不是啥丢脸的事儿。以前搞对象那会儿,你爸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不论看到我洗衣服、摘菜还是哄你小舅,人家立刻就接手,把我往旁边一推,嗑瓜子也行,聊闲天也行,反正是把活儿干完了算。哼,要不我能死心塌地跟着他?不是我吹,多少年了,我跟你爸过日子就没红过脸儿……” 在老妈无休无止的炫耀声中,乐维人生的首次烹饪秀到底还是以失败告终了。第一颗鸡蛋敲的时候力道过大,直接连皮一起散了,煎鸡蛋佐以鸡蛋壳,肯定是不能吃的。第二颗倒是顺利滑进了锅,可惜油温没控制好,“刺啦”一声就爆了,差点没把他炸成睁眼瞎。第三颗算是安全着陆,煎至金黄,眼看着有谱儿,翻面却又翻晚了,鸡蛋粘在锅底糊成了黑炭,撬也撬不动,直搞得厨房里浓烟滚滚。 排油烟机开到了最大档,依旧没什么效果。王大美只好抓起锅盖往外扇风。刚扇了两下,就听见隔壁窗口有人鬼哭狼嚎道:“了不得啦,这是谁家着火啦吧,救命啊,快打119!” 王大美听了,只好讪讪冒出熏黑了的脑袋给人赔礼道歉:“咳咳,咳,对不住啊他张奶奶,没着火,我们家煎鸡蛋呢……” 张奶奶目瞪口呆:“煎鸡蛋?不是煎炸弹?” ****** 带着浑身洗也洗不掉的油烟味儿,乐维硬着头皮开车到齐习家楼下去接人了。 往公司这一路上,他都在偷眼观察着齐习,生怕昨晚那起突发事故会留下什么隐患。还好齐习除了神色稍显倦怠之外,言行举止都很自然,照常跟他有说有笑,那事儿八成是真瞒过去了。乐维也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在《风尚》的周年秀之前,还有一场LILIMA的秀要搞,同样马虎不得。齐习和对方公司的设计总监开了一上午会,不厌其烦地讨论着各种细节。下午整组人跑去秀场监督装台,第二天一大早,模特要进行带妆彩排,届时LILIMA的大小主管和设计师都会到场。 这边忙到晚上九、十点钟,简单吃过东西,大部队又集体杀去了五十八号工厂。因为《风尚》秀用来做前期准备的时间有限,齐习打算先把比较麻烦的部分单独完成,到时候直接搬运过去。这就需要事先勘察好场地,根据实际情况准备材料,再对照朱老板给出的图纸设计整体效果。 五十八号工厂那边档期早已排满,好在有一场活动刚办完,场子清空了,下一拨又还没进驻,这才有了几个小时的空档留给他们。 创意是乐维的,现场布置和走台路线当然也要以他的意见为主。齐习一边观察着环境一边细心询问乐维:“你看,轨道从这延伸过去怎么样?会不会太高?” “我觉得没问题,不够高的话会被台子遮住,反而看不到了。”乐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他们赶过来的时候,朱老板也出现了,还很热情地把齐习拉到一边单独说话。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聊些什么,只是朱老板的手看起来不太老实,一会捏捏齐习胳膊,一会勾住齐习肩膀,看得乐维脸都酸成臭豆腐干儿了。 “齐老师,你好像对这场秀特别重视。”乐维试探着问道。 “有吗?”齐习心思都放在手里的资料上,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对每一场秀都同样重视,这是我的工作。” 乐维闷头跟在齐习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嘟囔着:“齐老师,我觉得凭你的实力,就算用之前的方案也能把秀办得很成功。没必要仅仅因为一个新的点子,就给自己找罪受。况且我觉得,我的想法也没那么好……” 齐习缓缓回过头,凝视着乐维,继而轻轻拍了拍他胸口:“大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拿我的专业开玩笑。既然我认可了这个方案,就说明它足够好。” “说实在的,熬夜想出来的案子能得到认可,派上用场,我挺骄傲的。可心里又总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乐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蚊子一样,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要是非得让朱老板占你便宜才能搞好这场秀,我宁愿放弃……大不了不干喽,有什么了不起!” “乐维!”齐习眉头凛然一紧,怒气直冲到喉咙口,忍了忍,又强行吞了回去。然后深呼吸极力压制着情绪,胡乱摆了摆手,“工作时间,不要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你……” 说着话他不经意后撤了一步,像在躲避什么他不想面对的东西。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台子边缘,结果一脚踩空,整个人仰着摔了下去。 乐维察觉到齐习的神色不对,及时收住了话头。看到齐习往后撤脚的动作,他已经意识到不好,想伸手去拉,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手指仅仅刮到了齐习衣角,下一秒就听见齐来师“咚”一声砸在了下面地板上…… 18、乐维的小秘密 台子其实并不算高,目测只有两米不到。但齐习是仰着栽下去的,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保护性动作,就那么结结实实砸在了地板上,动静出奇的大,盖过了周围交谈、走路和摆弄工具的声音。所有人都停住手头儿的工作,东张西望寻找着这一声巨响的来源。 燕子离得最近,正在对台边的支架结构进行拍照存档。她扭过头看见地上躺着的人影儿,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吓得相机和记事簿通通一丢,调门儿都岔了:“妈呀!齐老师!这怎么搞的?” 乐维被那“咚”一声震得心口发麻,几秒钟内大脑一片空白。潜意识本能地欺骗自己说,没事,没事,刚才眼睁睁看着齐习摔下去那一幕是假的! 等他回过神儿来,台底下已经聚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各嚷各的,嗡嗡嗡吵得人心情暴躁。乐维纵身一跃而下,大手粗鲁地拨开人群,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下一刻会看到齐习浑身是血的惨象。 值得庆幸的是,上一场活动的组织者在砖石地上铺了一层防腐木板,还没来得及拆除,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所以实际伤害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的可怕。 齐习躺在地上,眼睛紧闭,脸色苍白,被人层层叠叠围着,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 乐维从头到脚快速扫视了一遍,还好,还好,没有血迹,胳膊腿儿也不像折断过的样子,只是失去意识了。他一手揽过齐习的肩膀,把人抱在怀里,一手轻轻拍打着齐习的脸颊:“齐习!齐习!醒醒,听得见吗?” 齐习像是被人拆掉了骨头一样,软软窝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应。 燕子六神无主地扯着大嗓门儿嚎道:“齐老师齐老师?这怎么办?我我我去叫救护车!救护车什么号啊?我手机呢?谁看见我手机啦!” 平时齐习是众人的主心骨,无论遭遇任何棘手的状况,大家都习惯于等他出面进行指挥。现在出事的人变成齐习,旁边一个个的就都慌了手脚。 崔浪显然比燕子来得有经验:“都让开点,别围得太密,透不过气了!散开散开。大维,这得掐人中试试吧?” 乐维依言掐了两下,不见效。宝山慢吞吞从一圈儿人大腿底下钻了进来,默默将一瓶水递给齐习,半天憋出一个字:“喷!” 在乐维被逼到不知所措的功夫,齐习自己醒了。他眼皮微微抖动几下,勉强睁开,眼前罩着一层黑雾,视线被遮挡住了,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隐约感觉到有人正抱着他,胳膊很有力,胸膛很温暖。凭借着直觉,他轻唤了一声:“大维……” 可惜音量太小,所有人都在焦急地讨论着对策,根本听不见。齐习只好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扯了扯乐维袖口。 好半天乐维才觉察到,一低头,高兴得差点没哭出来:“齐习你醒了,吓死我了!” “没事,别怕。”齐习安抚性地拍了拍乐维手背,又望向其他人,“没什么事儿,都不用担心。” 燕子心慌意乱之下总算找到了手机,听说齐习醒了,又立刻一阵风似地刮了过来,哭丧着脸跪坐在旁边:“觉得怎么样?哪里难受?” 齐习闭了一会儿眼,朝她笑笑:“真没事儿,有点晕,先让我缓缓。” 乐维小心翼翼检查着他身体各处,一边试着揉捏,一边不住询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脚能动吗?”在全都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他又伸出三根手指举到齐习眼前晃了晃,“看得出来这是几吗?” “五……”齐习故意装作费力辨认的样子,直到乐维表情渐渐僵住了,他才慢悠悠补充起后半截答案,“……算上扣起来那两根的话。” 看得出乐维是真急了,眼圈都是红的,急成这样还成心耍他,确实有点儿不厚道。但是这种时候,再没什么比开玩笑更能快速平复大家的情绪了。 果然,众人见他思路清晰,还能逗人玩儿,纷纷松了一口气。燕子有点拿不定主意,用征询的眼神扫向四周:“那……还用叫救护车吗?” 乐维一下就火了,简直称得上是目露凶光:“叫啊,好端端的人会晕吗?赶紧的!” 齐习朝燕子摆摆手:“别听他的,没那么严重。你们忙去吧,放我在旁边休息一下就好。明天一早人家就来接收场地了,不加紧点儿怕来不及。” 齐习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乐维一把搂住:“别乱动,靠着我!”思索片刻,他又和燕子商量道,“姐,要不这么着吧,我开车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确定没事儿大家也安心一点。这里你盯着,咱们保持电话联系。”他很清楚,齐习之所以坚持说自己没事,是不想耽误了工作进度。 “要不等……”齐习刚说出几个字,就被乐维厉声喝断了:“闭嘴,这事儿我做主!不许逞强,你要真病倒了反而耽误事!” 燕子瞅瞅齐习,又瞄瞄乐维,果断作出决定,选择听从此刻看起来更加强势的一方。她丢开躺在别人怀里虚弱不堪的那个不予理会,直接对横眉立目抱着别人的那个狠狠点头:“没问题,去吧,放心把这里交给我们!到医院有任何情况随时打电话过来。” 齐习知道乐维的脾气上来了,是谁也拗不过的,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好吧,我有私家医院的朋友,你送我过去,也省得麻烦……”他扯着乐维的衣襟试图站起来,可是稍一失去支撑就觉得天旋地转,房子好像被人撬起半边,地面是倾斜的,完全站不稳,他可怜兮兮地求助,“大维,你扶我一把。” 乐维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不是说没事嘛?这叫没事?老实点!还啰嗦个什么劲儿啊!”他干脆二话不说,一弯腰把人给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走去。 ****** 乐维把齐习安顿在车座上,扣好安全带,顺便搭了件外套在他身上。然后绕去另一边跳上车,拿出手机按照齐习提供的联系方式打给他那位医生朋友。打电话的功夫,乐维随手掏出根烟叼在了嘴上,刚准备点着,猛然想起身边还坐着齐习,又赶紧把烟扯下来胡乱塞进了衣兜儿里。 打从上车开始,齐习的眉毛就紧紧皱在一起,看得出是极力忍耐着不适。乐维心里急得要命,又不敢把车开太快,闹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领口都被汗浸湿了。 齐习头枕在椅背上,微微侧过一点望着乐维,看到一滴亮晶晶的汗珠沿着乐维鬓角往下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柔刮过,给抹掉了。他还想帮乐维擦擦额头上的汗,不等靠近,就被乐维给一把擒住了。 “别乱动,小心路面不平颠到你!”乐维双眼平视前方,一手掌控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齐习手腕给放回了原位,又把盖在齐习身上的衣服仔细拉好。 乐维语气很生硬,带着点教训的意味,齐习却没有半点不悦。他闭上眼睛柔声说道:“大维,对不起啊,刚才吓到你了吧?” 一句话把乐维心里堵得发涨:“都是我的错,是我说话没经大脑!” “大维,你记住,”齐习撩开干涩的眼睑,“除非我自愿,否则没人能占我便宜。” 乐维恨不得一巴掌抽自己脸上:“我不是那个意思齐老师,我绝对相信你的人品,我只是……只是……” 只是有点心疼。可“心疼”这个词,在经历过昨晚浴缸里不小心的“立正”之后,听起来总显得特别暧昧,实在说不出口。 ****** 车子平稳开进私家医院,齐习的朋友邵医生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 一下车,齐习就蹲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吐完了晚餐吐酸水,等酸水也吐完了,人就更晕了。于是乐维不由分说又把人抱起来,跟着邵医生直奔诊疗室。 邵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脖子上晃晃荡荡挂着副听诊器,领着人进了门,见乐维傻乎乎还抱着齐习没撒手,他不满地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病床:“放那吧,愣着干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摔得多惨绝人寰呢。” 听这位医生说话的语气,乐维很不满,想要发作,又顾忌着他是齐习的朋友,最后只好忍气吞声把人轻轻放到了床上。 门没关严,走廊上所有响动都很清晰地传了进来。一会儿有车祸断了腿的飙着血被抬进来,家属围着号啕痛哭,一会儿有羊水破了的孕妇被推进来,疼得嗷嗷直叫:“我不生啦!我不生啦!”,一会儿又是家长抱着烫伤的孩子冲进来,见人就跪:“大夫,我儿子掉电饭锅里啦!救命啊!” 乐维听得后背发毛,梗着脖子咽了口吐沫。和外头那些位比较起来,齐老师还真算是幸运的。这样想想,他对邵医生的怒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关于齐习的情况,乐维都已经在电话里说得七七八八了。邵医生边帮忙测血压边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例如晕了多久,是否超过半小时,除了头晕之外还有哪些症状,是否恶心,是否耳鸣,是否反应迟钝等等。然后又照了照瞳孔,轻描淡写地交代道:“初步诊断是轻微脑震荡,等下再做个颅脑CT确认一下……” 不等邵医生说完,乐维就急吼吼打断了他的话:“严重吗?要不要住院?会不会有后遗症?” 邵医生不满地翻了个白眼:“问题不大,最好卧床休息两到三天……”他冲齐习撇了撇嘴,“不过齐老先生铁定是没时间吧?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我不管。总之呢,减少脑力和体力劳动。这两天吃了东西可能会吐,记得过来输液补充体力。” 他又给齐习开了两瓶营养脑细胞的注射液,招了护士过来帮忙打上点滴。乐维见这头差不多处理妥当了,转身跑到走廊上打电话给燕子他们报平安。 等乐维离开房间,邵医生一改严肃又傲慢的嘴脸,神经兮兮凑到齐习旁边,小声追问:“老齐,齐表弟,江湖传闻你为了个小破孩儿把庄森给撅了,不会就这个吧?” 齐习原本闭着眼靠在枕头上,听见这话微微睁开条缝儿,目光从邵医生脸上淡淡扫过,又重新合上了。 不回答就代表默认,邵医生更来兴致了,色迷迷笑道:“长得不错,照比庄森嫩了点儿。不过看个头,那玩意儿应该不小吧?啊哈哈,干起来带劲儿吗?” 齐习费力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弱弱的,语气却极为恶毒:“你是趴在垃圾箱里啃了多少双烂袜子当宵夜啊?嘴巴熏得还能再臭点嘛。我们大维还没开窍呢,别乱说话!” “没开窍不怕啊,哪天约出来一起吃顿饭,打个牌,开间房,到时候我和你表哥现场教学,包教包会!”邵医生拿着一根圆珠笔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满脸得意。 “没空!”齐习干脆抬起没打针的那条胳膊横在脸上,眼不见为净。 这时乐维打完电话,推门走了进来,邵医生听见门响立刻变换成了不苟言笑的频道,调整着点滴流速,一本正经对乐维叮嘱道:“这瓶吊完了还有一瓶,你在这陪着吧,有什么情况按铃叫护士。”然后目不斜视地转身走了。 ****** 乐维从前没接触过病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可又总想要干点什么让齐习更舒服些,于是毫无章法地在房间里绕起了圈子,一下给掖掖被角儿,一下又给倒杯热水…… 齐习虽然闭着眼,依旧能感觉到有个黑影在眼前转悠来转悠去,绕得他心烦意乱直想吐。等了五分钟,乐维还没消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大维啊,医院有护士呢,这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乐维眨眨眼:“等会打完了针,我还要送你回家呢。” 齐习想了想,拒绝道:“算了,来回光是路上就要耽搁几小时,明早七点模特要去LILIMA那边化妆,我不能太晚到。从这直接过去反而方便些。” “那我陪你!”乐维直接拎过把椅子,往床边一放,重重坐在了上头,生怕有人会把齐老师抢走一样,非得不错眼地盯着才行。 沉默片刻,乐维好奇地问:“齐老师,其实我有点儿搞不懂,按说呢,你这么年轻就小有名气了,赚得也不少,听菲姐说你家里条件也挺不错的,何苦还要拼死拼活做事呢?我总觉得……最好的工作状态应该是把工作当成爱好和游戏,如果每天上班都像打仗一样,要玩儿命地干,那也活得太累了吧……” “不是工作,是梦想……”齐习迷迷糊糊答道,“人都想要追求梦想,因为它是个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就好像运动员得了世界冠军,明明已经很成功很了不起了,可你去问他的话,他一定还想要打破世界纪录。等有一天他真的打破了世界纪录,又想要打破自己创下的记录……那种滋味真的很美妙。为什么拼命呢……因为我也想变得更强大,想看看以我的力量,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他声音渐渐小下去,有些听不清楚了,“真的就像打仗一样……在我们家里,有个很强大的宿敌。我爷爷和我爸爸都输给了他,可我不想被打败,也不想和他同归于尽……” 话没说完,齐习睡着了,只留给乐维满脑子找不到答案的问号。 ****** 齐习侧躺在床上,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他眉头一直皱着,鼻尖儿上渗着细汗,不时扭动几下,用前额烦躁地蹭着枕头。 看着齐习表情略显痛苦的脸和陷进被子里几乎没什么起伏的身体,乐维有种酸酸的感觉,就像心窝上最柔软的位置被人似有若无戳了一下。 对,就是心疼。 乐维是个粗线条的人,很少会细细比较每个人、每件事带给他的不同感受。使他最早对“心疼”这个词深有体会的,其实是老爸。 那时候老爸从厂子里下岗,为了一家三口的生计跑广州,倒服装,坐硬皮火车光路上就要花去两天两夜,老爸就一个人杠着大包小包,现金缝在裤头里,夜里也不敢睡觉,生怕被人抢了货。每跑一趟下来,人都要瘦上一大圈,老妈就拿攒了半个月的生活费给他买排骨炖。可是老爸从来舍不得吃,全都往乐维碗里夹。他说自己是个男人,顶天立地,要守着老婆孩子,什么也不怕。甚至有一次,因为太累了,老爸端着碗刚扒了两口饭,就倒在桌面上打起了呼噜,嘴里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嚼碎。 那是乐维第一次感到心疼,他下定决定,以后长大了一定努力赚钱,给老爸过上好日子。可惜人生总是充满了遗憾,老爸总算等到儿子长大,却没等到儿子足够有能力孝敬他的那一天。 爸爸是为了家庭的责任,可以不辞辛苦。齐老师又为了什么呢?乐维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有一点,乐维很肯定,齐习在某种时刻给他的感觉就像老爸一样,既温暖又亲切,会对他无条件地体谅和纵容,总能让人充满底气,无所畏惧。 清醒时的齐老师坚定而强势,凡事有自己的准则,永远都清楚知道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像是一盏信号灯,立在纷乱的岔路口,指引着所有人前进。可是睡着的齐老师变成了瘦瘦小小的一团,很柔软,很脆弱,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他,想抱着他,想给他依靠。 既然人生充满了遗憾,那就更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无所顾忌地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这样才能避免更多遗憾。 确认齐习睡得很沉,一时半刻不会醒过来,乐维悄悄凑近了一些。他试着碰了碰齐习露在外面的指尖,那只手扎着针,没有一点儿热度。乐维小心翼翼将那只手抬起几厘米,伸过自己厚实的手掌垫在下面,用体温暖着它。 房间里很安静,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齐习还在睡着,那么对乐维来说,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等了许久,他假装不经意地收拢五指,把齐习的手攥在了自己手里。这一刻他内心感到很安稳,很满足,好像他的手理所应当就该在那个位置一样。 现在乐维有了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令人愉悦的秘密。 19、人不能没有梦想 不知道是不是有大维陪在身边的关系,齐习整晚都睡得很沉,连个多余的梦都没做。睁开眼,整好是早上七点二十五分,生物钟一如既往准确无误。 他清醒的过程总是很慢,因为昨晚摔伤了头,连眼前景物旋转的时间也比往常延迟很多。 出乎意料,乐维那张帅气的脸并没第一时间出现在视野里。齐习不死心地看看床尾,又瞄向窗口,全都不见人影儿。他抿了抿嘴角,有点淡淡的失望。 医院的床太硬,硌得他肌肉发僵,关节酸涨,正想伸个懒腰舒展舒展四肢,忽然感觉到手心里似乎攥了什么东西。齐习好奇地展开一看,是张淡黄色的便签纸,纸条上印着乐维那龙飞凤舞、恨不得一笔甩到南半球去的凌乱字迹—— 【离开一会很快回来,不许乱动,等着我!】 末尾的感叹号写得又粗又重,最底下墨点儿反反复复描了好几圈儿,活像是乐维本人那只超有威慑力的大拳头。齐习把字条当成情诗一样来回读了好几遍,然后对折,碾平,小心翼翼塞进了钱包夹层里。 抬起手腕儿看了眼表,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齐习缓缓坐起身,等眼前的黑雾散去,又扶着床沿儿站到了地上。谁知刚迈出两步,就被门口一声大吼给震住了:“嘿你!站着别动!” 齐习闻声望过去,只见乐维三两步跑进来,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床头桌上一丢,气呼呼朝他瞪起了大眼珠。迫于乐维此刻的气势,齐习很识相地露出了一副讨好笑容:“我只是去上个厕所。” 乐维才不管这些,走上前二话不说揽起齐习的胳膊,一路把人送进卫生间,还边走边鼓着包子脸小声嘟囔:“上厕所?就不能忍忍?特意给你留了字条,怎么就不听呢!老大的人了,一点儿也不懂事儿。万一再把你摔坏了,我回去要怎么跟大家交代……” 向来只有齐习训别人的份儿,很少有人够胆儿面对面地数落他,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拥有绝对权威,不容冒犯。可是到乐维这儿又不同了,这种看似凶巴巴的抱怨里头,其实饱含着浓浓的关切,听起来让人心坎暖暖的。 走到马桶跟前,齐习站着不动了,转过头笑眯眯瞧着乐维,也不说话。 乐维被盯了老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他尴尬地笑笑:“那……那你好了叫我,瓷砖地滑,自己站稳喽,当心点儿,可别再磕着碰着了。”现在的齐老师在他眼里是易碎物品,必须好好保护才行。 退到门口,乐维细想想,又改变主意,一推门返回去了:“咳,咱这娘们儿唧唧的干嘛?也不是没见过……”话说出口,他咂么着总觉得有歧义,赶紧磕磕巴巴解释道,“不是,我意思是说,呃,反正都是男人,该有的也都有,天天见……大宝天天见嘛……” 看来二十四岁的大维还挺纯情的嘛,也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齐习低着头飞快笑了一下,脸颊染上了些许血色。 既然大维都不介意,齐习就更不介意了。从前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彼此还有哪块儿没看过?别说袒露关键部位了,更猎奇更限制级的游戏还不是照样儿玩?尤其是乐维,为了攻陷齐习家的床,他从超人到绿巨人到鹰眼一个角色一个角色扮下来,简直可以去拍一部色情版的超级英雄大片了。 ****** 服侍着齐习上好厕所,乐维又变戏法似地从袋子里掏出了他新买的洗漱用品,什么牙膏、牙刷、毛巾、面霜林林总总一大堆,应有尽有。等齐习收拾妥当,他又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裤递了过去:“那天晚上从你家借的,都洗干净啦,正好拿过来给你替换。” 他语气虽然平淡,心里却为自己这一系列举动骄傲得不行,小眼神儿充满期待,就差在脸上大大写出“快夸我快夸我快夸我!”这行标语了。 齐习只需要眼角随随便便那么一扫,就把乐维的心思都参透了。于是伸出手,在乐维刺猬一样的头发上揉了揉:“大维,真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谢谢你了!” 这下乐维更是美到找不着北了,嘴巴几乎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急吼吼把齐习拖回床上,枕头拍松了垫高,人给摆摆正,又架起桌板把从家里带来的保温壶和碗碟儿一样样往上摆:“白粥是刚熬出来的,大米最养人了。还有这个鸡汤,我家大美炖了一天的,放了整根东北老山参,足有这么粗!”他用拇指食指比划了个圆圈,拎起勺子巴巴帮齐习盛了一大碗。 乐维这人活得非常简单,想做的就做,想说的就说,很少会思前想后,纠结于原因、结果和值不值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此刻对齐习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他就是想对齐习好,看到齐习生病受伤他会心疼,只要和齐习待在一起,他就感到舒服又踏实,并希望这种状态可以持续下去。 人在大早上起来通常会没胃口,特别是齐习刚刚摔得脑震荡,正犯恶心,看到油腻腻的鸡汤真是一口都不愿喝。可他不想浪费乐维一片好意,只好慢吞吞接过汤碗,又捏着勺子建议道:“大维,你也一起喝吧。” 乐维跟见了鬼似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喝白粥吃小菜就行了。那个我可受不了……”前天晚上“小乐同志”在浴缸里翘得笔笔直,现在回想起来他还心有余悸呢,要是再给人参鸡汤这么一补,不是逼着他在浴室里撸到精尽人亡嘛! 齐习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汤,动作很慢很斯文,没有半点奇奇怪怪的声响。乐维倒骑着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一来二去就走神儿了。 齐习不经意抬头,目光瞄到了傻傻的乐维:“看什么呢?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看你……”乐维顿了半秒,“……喝汤。” 齐习挑起半边嘴角笑得很温柔:“喝汤?好看吗?” 乐维大手挠了两下后脑勺:“嘿嘿……”你喝汤确实还挺好看的…… 虽然他的心声对方听不见,可该难为情还是一样会难为情的。再看向齐习的时候,乐维的眼神儿就不自觉躲躲闪闪起来。他视线落在桌面上,偶然瞄到汤桶里熬到酥烂的鸡脚,下意识“鸡脚鸡脚”地念叨了两边,竟然条件反射哼起儿歌来了:“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面对这样脑子抽风时无比欢脱的大维,齐习哭笑不得。如果乐维真有尾巴的话,哈,尾巴尖一定早就翘上天了,还要在空中画着圈儿地狠狠甩呢! ****** LILIMA的秀选在了世贸大厦顶楼景观厅举行,规模不算太大,背景也做到了极简,力求突出服装本身精致的线条与考究的做工。 这一场是带妆彩排,齐习无论如何都要出现。因为身体不适,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台下,只通过对讲机协调着各部分的工作。眼睛紧盯着模特出场次序和走台步调,时不时和杨水仙讨论几句妆容效果,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指挥崔浪对灯光做出调整。 打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齐老师明明是病恹恹没半点精神的,可是一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瞬间能量满格。他人虽然是坐着的,气场照比平时依旧分毫不差,甭管骂起人来中气足不足,反正言辞是足够犀利。 对于齐老师硬邦邦的说话方式和做事态度,那些跟在他手底下的模特与工作人员们早就习惯了,不会表现出任何抵触。只有新来的几个小模特会交头接耳悄悄抱怨:“唉,当模特也太不容易了,一上台根本没人拿你当人看……” 乐维听见,回头跟齐习开玩笑:“听听吧,齐老师,这就是群众的呼声啊!” “我们是模特公司,模特本来就是我们所贩售的商品之一,有什么问题?”齐习漫不经心翻看着流程表,全不在意自己的话会被当事人听见,“或者可以换个比商品好听点的名词,比如……‘时尚载体’怎么样?” 齐老师自以为是在开玩笑,却完全没人发出笑声。他朝台口的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换好衣服的田晓星正急匆匆往厕所跑去,短短一会儿功夫,田晓星已经是第三次跑厕所了。似乎有点不对劲儿,齐习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刚收回目光,一双宽厚的大手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覆到他额头上,手指肚儿贴着太阳穴一下下小心按着,疲劳顿时消除了大半。 乐维一直都在留意着齐习的神色,发现齐习眉毛锁到一起,他以为是头晕又发作了,赶紧帮忙按摩,试图缓解些症状。 不一会儿,田晓星回来了,乐维随着齐习的目光一道望过去,感慨道:“看不出,田晓星身材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的腰以下开始分叉吧?” 齐习有些心不在焉:“确实不错。从脊椎第二节到臀线,从臀线到脚底,二者相差十六以上,算是黄金比例了。像田晓星这种,要谢谢老天爷赏饭吃。” 乐维咋舌:“啧啧啧,按照你们这种算法,大街上就没几个比例好的人了。” “你以为呢?”齐习轻笑,“大维,再教给你一条,时尚业成功的必胜法宝,就是‘令人羡慕”、“令人向往’!” 他朝T台边正在休息的一个模特招了招手,那姑娘很乖巧地小跑了过来。齐习拎起她的裙摆展示给乐维:“你看,LILIMA很懂得自己的优势所在,它的设计并不是最巧妙的,面料也未必是最上等的,但它的宣传重点在于全手工制作,这就更贴近了定制服的概念。和流水线生产出来千篇一律的东西不同,手工需要倾注时间与心思,也可以传递出一种情感。购买它的人会觉得,对,我想要它,因为它很了不起,它是独一无二的。令人向往的未必是衣服本身,也可能是背后传达出的理念,或者仅仅是个构成元素……” “当然了,LILIMA也是少有的把力气花在结构上的品牌。他们今天的成绩,版师要分去一半功劳。”齐习又招过另一名模特,将服装上独特的省道线指给乐维,“你看这,还有这,完全贴合人体,没有一丁点儿累赘。一件衣服平铺在那再好看也没用,要看最终穿上身的效果。所以设计师不该只追求款式,不能坐在家里闭门造车。想做一个好的设计师,必须同时掌握工艺,制版,陈列,甚至立体构成等方方面面的知识。” 看到乐维听得认真、还不住点头的呆样儿,齐习满是欣慰,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大维我问你,从款式图变成一件样衣,中间要经过多少步骤?”留给乐维想了两秒,齐习伸出食指朝他耳垂上弹了一记,“好啦,不用想了,从你歪着脑袋的动作我就知道你想不出。这些是学校里不会教的。无论做哪一行,实践都是最好的老师……” ****** 临时授课进行到一半,休息时间结束了,所有人归位继续彩排。 田晓星又想去上厕所,一时心急,踩到了前面女孩的裙子,那女孩没站稳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又撞到了别人,结果就一个连一个推骨牌似地倒了一大片。 等田晓星从厕所回来,齐习把她单独叫到了旁边,指了指手表:“两个小时不到,你去了几次厕所,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田晓星低着头支支吾吾:“我……我可能吃错东西了,有点儿拉肚子……” 齐习皱着眉重重吐了口长气:“我看你不是吃错东西了,是吃错药了。前段时间我让你调整身体状态,你是不是在靠利尿剂减肥?” 田晓星神色有些慌乱:“怎么会……” 齐习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讲过很多次了,极端的减肥手法只会毁掉你们的身体和事业。你吃了利尿剂,短时期内确实可以变瘦,瘦到足以穿得下LILIMA的衣服,之后呢?一旦停了药就会水肿,反弹,会电解质紊乱,你还想不想继续走秀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晓星见瞒不过,索性坦白,“我只想把握住机会,我想成功,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 齐习眼睛望向别处:“你回去休息几天吧,把身体养好再说。我会跟你经纪人Kevin讲,让他近期不要安排工作给你,直到你身体状态完全调整好了再说。” “齐老师,你……”田晓星嘴唇微微抖动着,“你是……什么意思?” 齐习叹了口气:“我给了你一次机会,不会再给你第二次了。” 田晓星倔强地咬住上唇,眼睛慢慢变红,哽咽声被压抑在喉咙口,拼命不哭出来。 乐维在身后扯了扯齐习袖子:“齐老师,她……只是一时疏忽,要不然……” 齐习把袖子收走,不给他扯:“错就是错,什么叫一时疏忽?对错误的纵容就是在犯下更大的错误!” 田晓星原地站了半晌,忽然开始脱衣服,把LILIMA的秀服全部脱光,只剩下一条内裤,又拆掉了头上的装饰品摔在地上:“我不干了!反正也没人看好我!就这么到处受气,还有什么意思!” 她转身往外就走,乐维吓得赶紧去拦,田晓星发疯般剧烈挣扎着,乐维不敢抱她,只好死死扣住她手腕,搞得好像是强暴现场一样。 田晓星的举动让齐习感到不可理喻,他烦躁地挥挥手:“大维让她走!” 可是乐维不但不听,还试图在田晓星的尖叫声中跟她讲道理,想把人说服,被惹急了,就飙出几句脏话,却依旧不肯放手。 看看乐维坚持的样子,齐习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像乐维那样生活才对吧?不压抑愤怒,不隐藏软弱,既不轻易放弃自己,也不轻易放弃别人。 眼看乱子越闹越大,齐习淡定指挥乐维:“把她扛到休息室来。” 乐维很听话地一使劲把人扛上肩膀,跟着齐习往休息室走去。进了门,乐维把田晓星丢到地上,随手脱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见她不肯接,乐维又气鼓鼓弯腰帮她围上了:“唉,你也是,有话好好说不行嘛,怎么一疯起来就变了个人呢!” 齐习拖了把椅子坐到对面,居高临下望着田晓星:“现在是怎么样,很委屈?不甘心?你的情况我知道。因为父母不理解,还处处刁难,所以心理压力太大,加上生病,身体调整不过来是吧?”他略显不屑地牵牵嘴角,“觉得我铁石心肠吗?那我告诉你,老天要比我铁石心肠一百倍。跟它哭闹没有用,撒泼也没有用,赌气只会气到自己。如果对你的现状不满意,那只有一种办法——修炼得足够强硬,飞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 田晓星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呜呜呜痛哭着止也止不住:“我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原来我以为咬牙坚持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现在看看只有傻……我谁啊?我田晓星是要当国际名模的!可是混到现在怎么样呢?屁也不是……何苦呢,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在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他们都等着我快点儿失败,好指着我鼻子说,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干脆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找个有钱男人一嫁算了,吃穿不愁,家人还能给个好脸色……” 乐维蹲在她旁边,蔫蔫地拿手指抠着地板缝儿:“其实我差一点也有了和你同样的想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舍不得T台。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站上去了,放弃的话,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齐习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田晓星你过来,”又朝乐维招招手,“你也过来。” 三个人从世贸大厦二十层望下去,满街的行人和车辆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齐习指了指外面:“田晓星,你看看那些人,你猜他们里头,有多少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着的?有多少人还在坚持着梦想?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坚持还是放弃,你自己决定。坚持走下去可能会很难,相对之下放弃就容易多了,而且会使很多矛盾迎刃而解。但你要记住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近自己的梦想。” 田晓星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不说话,齐习领着乐维回去继续彩排了。他们一个气定神闲在前面走,一个若有所思跟在后头。 那套安排给田晓星的主打秀服被齐习指派给了另一名条件很好的模特。田晓星再一次与梦寐以求的主秀擦肩而过。这场风波很快平息,彩排按部就班进行着,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彩排接近尾声的时候,田晓星悄无声息站到了齐习身边,她裹着乐维那件外套,全神贯注看着台上走来走去的模特们,脸上泪痕还没完全消去。 齐习撇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不会让你上台的。” “我知道。”田晓星坚定一笑,“我只是想……站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20、那个人 LILIMA的秀顺利完成之后,齐习立刻把全部精力放到了《风尚》的周年秀上头。他就像个被拧紧了发条的机器人,几乎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总是完成了一项工作立刻接茬投入另一项工作,忙忙碌碌,却也有条不紊。 齐老师这一认真,带动得整个团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大家纷纷施展看家本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要打出一场漂亮仗。 自从上次摔伤了脑袋,齐习身体恢复得一直不太理想,恶心头晕的症状持续了好久,食欲也很差。每次从公司一楼爬到三楼,都搞得像出去跑了个三千米一样,光喘气就要喘上半天。乐维跟着又糟心又无奈,常常忍不住揶揄他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四十几岁的健康状态,有心带着他制定个锻炼计划,增强增强体质,可惜齐老师的日程表已经排得满满当当了,再挪不出一点儿空挡。 最开始乐维担心齐习会被繁重的工作拖垮,总是想方设法拦着他。遇到齐习加班熬夜,他就强行把人绑回家,虽然他也知道齐习会把没完成的工作带回家接着干,但是洗完了澡躺在沙发里慢慢做,起码能稍微舒服一点儿。 午餐时间齐习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翻阅电脑里的新资料,遇到这种情况乐维就一屁股坐到对面,毫不留情地把电脑一收,拿筷子“笃笃笃”敲打起齐习的餐盒:“齐老师,再不好好吃饭你就要成仙了。” 齐习被他烦多了,偶尔也会顶嘴:“大维,再唠叨一点儿你就可以去居委会兼职大妈了。” 乐维才不在乎自己是大维还是大妈呢,他只管把有营养的菜一股脑拨到齐习饭里,还蛮不讲理地非逼着齐习全都吃下去,也不管合不合人家胃口。最后连公司的小模特儿们都跟着凑热闹,要是有谁发现齐习把没吃完的东西偷偷倒掉,就会很八卦地跑到乐维跟前告状:“大维大维,你们齐老师又挑食了,还不去管管!” 她们平时被齐习统治、镇压着,一个个全都敢怒不敢言,现在总算找出了个人能制住齐老师了,真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渐渐地,乐维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规律——工作越繁重,齐习的干劲儿就足,相应的,也会完成得更加出色。而工作所带来的成就感,又回过头给齐习注入了无穷动力。 如果齐习是一株绿色植物,那他所从事的事业,就是滋养着他的土壤。只要不离开这片土壤,那么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全都折损不了他。 所以说呢,想要齐习保持神采,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能够让他全身心投入到热爱的工作里去…… ****** 周末晚上乐维本来做好了陪齐习加班的准备,谁知齐习一反常态早早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五点钟一到,他就走出大玻璃房,招呼乐维离开了。 上了车,齐习报出一个地址,让乐维顺道送自己过去,说是晚上有个约会。至于约会对象是谁,他没说,乐维当然也不好主动询问。 如今除了睡觉时要各回各家,两人每天几乎从早到晚都是形影不离的,现在齐老师忽然撇下他去约会了,乐维莫名有点失落:“噢,这样啊,本来还想今晚请你吃泰国菜呢……” 齐习看起来心情不错,似乎还对约会抱着些小小期待,所以并没留意到乐维话里似有若无的怨气。他倒是没忘发出邀请:“要是你没别的安排,也可以一起过来,反正今晚是我做东。” 什么叫“要是你没别的安排”,什么叫“也可以一起过来”,乐维心里很不满意,这邀请根本就缺乏诚意嘛,所以他很幼稚地闹了下脾气:“算了,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怕不方便。” 话说出口,他马上又后悔了,翻了翻眼皮,那个道貌岸然的庄森和那个油头粉面的朱老板立刻走马灯似地轮着班儿从他脑海里飘过。乐维一边开车,一边拿小眼角瞄着齐习,同时内心殷切地呼唤着:“快挽留我快挽留我快挽留我快……” “那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这些天确实也累坏了,好好睡一觉。”齐习体谅地点了点头。 乐维的小心肝儿一下就被击碎了,连刺猬头都跟着蔫蔫答答伏到了脑瓜皮上。休息什么?我乐大维如此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根本不用休息!我真是最痛恨休息了!最恨! 他化悲愤为速度,猛踩油门直接超越了前方出现的一辆保时捷,觉得不够劲儿,又逮着辆法拉利给小小超了那么一下子,这回心里舒爽了,乌云一扫光,还很有兴致地吹起了口哨:“如果我有机器猫,我要叫他小叮当……” 对乐维来说,想开心就是这么简单。 ****** 齐习指定的餐厅开在闹市,乐维把人放到店门口以后并没及时离开,餐厅是沿街的,一水儿大落地窗,他想偷瞧一眼和齐老师约会的到底是什么人,可气背后的车子一个劲儿狂按喇叭催他快走,没办法,他只好慢悠悠启动车子开了出去。 往前走出一个路口,对面惊现了禁止通行的标志,原来是管道爆裂,路政人员正在抢修。乐维美滋滋儿一乐,嘿嘿,老天摆明了就是想我回去看看嘛,连借口都给我找好了,哪能辜负“天哥”的一番美意呢! 他立马随大溜儿调了头往回开。走到餐厅附近,故意将车速放得极慢,近乎于是在滑行了。 没费什么力气,就给他逮着了齐习的人影儿。再往齐习对面看去,那里坐了个身材高挑体态匀称的美女,看样子三十大几四十不到,穿着件改良旗袍,黑色长直发很随意地挽在脑后,皮肤白皙,妆容精致,还很大胆地选择了正红色的唇膏,使她整个人自信之中更添风情万种。 乐维挠挠头,看外表那应该是个退休的模特,或许是和齐老师一起吃饭叙叙旧。 他这头正在脑补着对方的身份经历,那女人忽然伸过手,在齐习嘴角蹭了一下,似乎想帮齐习擦掉什么脏东西。而齐习也没有丝毫抗拒,甚至还微微凑上前,主动将脸交给对方。两人之间立时有股暧昧又亲昵的气息油然而生。 一缸子老陈醋兜头浇了下来,将乐维淋得从里到外透着酸气儿。他一扭头,开车飚了出去。边开边满大街搜寻着,妈蛋,不但没有法拉利保时捷,连一辆宝马都没碰见! ****** 回到家,王大美正在化妆,见着乐维进门她倍感惊讶:“呦,今个儿咋回来这么早?我都没留你的饭。要不你自己煮碗面吃吧,冰箱里有现成的菜。等会儿我要跟你张大爷他们跳舞去了。” 乐维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果然不是亲生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啊!”连齐老师都丢下我跟别的女人去吃饭了! 王大美白了儿子一眼:“你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你是你姥爷砌猪圈的时候从猪粪坑里刨出来的,哈哈哈哈……” 摊上这样的老妈,乐维也只能认命了。一扭头,电视里正在播着齐习担任评委的那档模特新秀大赛,他傻乎乎站在客厅当中看了起来。 比赛正进行到问答环节。主持人让模特形容一下自己的美,腰间挂着三号名牌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我因为自信而美丽。” 不得不说,她的回答很得体,观众也礼貌性地给予了掌声。 轮到齐习点评,他却一脸不屑:“这句话倒是没错。但我很纳闷,你的美因为自信,可你的自信又来自哪里?脸蛋?身材?学历?时尚品味?”齐习摊开两只手,摇了摇头。 这些话和这个欠揍的表情简直恨得人牙根痒痒,乐维指着屏幕上丁点儿大的齐习糗道:“你呀你呀,活该被人泼咖啡!” 王大美听见,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道:“啥,姓齐的被泼咖啡了?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嘶——”乐维很不满地望向王大美。 谁知节目里那女孩并没有生气,反而落落大方地笑着反驳齐习道:“或许在以上几个方面,我都不够优秀,但我愿意花时间去磨练自己,我还年轻,只要认识到不足,就一定有弥补的可能。有斗志,能坚持,这就是我的自信所在。” 按理说,被女孩三言两语占了上风,齐习本该表现出不悦,谁知他竟带头鼓起掌来,还极其难得地在节目中露出了欣慰笑意:“三号,你的表现我很满意。许多人觉得我说话太刻薄,不留情面,其实这只是进入模特行业所要面对的最基本考验。作为一名专业模特,除了要拥有标准身材和独特气质之外,还应该具备过硬的抗压性。这个行业竞争非常激烈,一场秀或者一个活动,几十人、上百人同时参与竞争都是常有的事。没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怎么面对各种挑剔的目光?人家只是说说恶毒的话就被击倒了,又拿什么去重整旗鼓争取下一次机会?” 听了这番话,乐维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齐老师果然是三寸不烂之舌,你可以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但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总有一定道理。 王大美倒不这么认为:“看看,看看,姓齐的就是常有理儿,别的人再不济,还是抽一巴掌给颗红枣呢,他可好,抽完了巴掌不但不安慰,还要人家来谢谢他。被他一说,刁难谁反倒成为谁好了?” 乐维本打算反驳老妈几句,可是细想想,齐习大恶人的形象已经在王大美脑子里扎下根儿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转过来的。还是来日方长吧。 王大美急着出门,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又摆出几个极富生活气息的舞蹈动作,自我陶醉道:“大维,看妈这裙子漂亮不?这姿势专业不?看这精气神儿,啧啧啧……” 乐维一眼扫过去,发现老妈后脑勺上还嵌着一支塑料发卷儿忘了摘下来,镜子照不到这个角度,所以她自己浑然不觉。于是乐维心里冒起了坏水儿,朝老妈一竖大拇指:“就我们家大美这脸盘儿这身条儿,去选个亚洲小姐都是委屈了,起码应该选个世界小姐,银河系小姐,宇宙小姐之类的!” “去去去,小王八蛋没正经的,不跟你说了!”王大美婀娜地翘起兰花指点在他脑门上,又一转身,施施然出门去了,塑料发卷儿随着步子在后脑勺上一跳一跳,真是俏皮极了。 乐维很邪恶地保持着沉默,朝老妈背影挥了挥手,吼吼,这就是说齐老师坏话要付出的代价! ****** 节目播完,乐维意犹未尽地关掉了电视机。他百无聊赖在房间里转悠几圈,一眼盯上了王大美打完QQ游戏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 乐维坐到沙发上,打开搜索引擎,搓了两下手掌,很小心地在输入框里打出了“秀导齐习”几个字。 搜出来的内容还真不少,乐维剔除掉了过于专业的东西,单独找出几个采访稿和视频,逐个点开来看着。 齐习说起自己的专业和时尚界相关内容总是滔滔不绝,但却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和感情生活。只有一档谈话节目里,他稍稍讲到了有关爱情的话题。 齐习在镜头前很腼腆地说:“我总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爱人们应该是一对儿一对儿分配好的。有个人天生就是为你而来,他不一定有多好,多优秀,但两个人遇到了,就是能严丝合缝儿地紧紧贴在一起。不管心情多沉重,哪怕要面对死亡的威胁,被那个人随便几句玩笑话,也会立刻轻松起来。那个人就好比你世界里的神明,只需要大手一挥,什么烦恼啊忧愁啊顾虑啊挫败啊,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乐维愣愣听着,对齐老师嘴里所说的“那个人”充满了嫉妒,甚至他脑子里还忽然窜出了个念头,很希望“那个人”就是他,或者说,很希望自己能成为齐老师的“那个人”。 “嘀嘀——”笔记本电量不足,发出了警报,乐维一激灵,从奇怪的幻想里跳了出来。 他有点被自己凭空冒出的念头儿给吓到了。这该不会代表着……他喜欢齐老师吧? 是啊,不喜欢的话,为什么总想要和齐习待在一起呢?还想着去保护人家照顾人家,就连看到齐老师和别人亲近都会老大不痛快。 可是活到二十几岁,自己都没有过这方面的感觉啊?难道说在监狱里蹲了三年,每天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大男人,就这么生生把性向给拐带得跑偏了?还是说齐老师身上,真有什么魔力? 21、情敌全都是大猩猩 乐维很想要找出点儿依据,来证明自己对齐老师的感情纯属依赖和崇拜,只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思维短路,才会误将其归类为了“喜欢”。 可惜他脑子里正源源不断往外涌着七彩泡泡,卟噜,卟噜,卟噜,愣是把自己给闪晕了,连基本的思考能力也一道丧失了。 在这种初恋少男般晕乎乎的状态底下,乐维飘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红烧老坛酸菜牛肉海鲜面”。以他的饭量,泡面一次能吃三包,同样口味的又恰好吃完了,那就干脆混着来吧。反正什么口味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从里到外都麻酥酥的,连带着舌头也不顶事儿了。 填饱肚子,乐维一手抓着超人一手抓着蝙蝠侠,撅着屁股爬上了床。大被一蒙,难兄难弟三个躲在里头探讨起了“爱情”这件小事。 ****** 要说乐维的情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那位“人生中最美好的初恋”到底姓赵钱孙李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名字好像叫做丽丽,呃……也可能是露露。那女孩长相不算很漂亮,学习不是特拔尖儿,性格也平平无奇,唯一吸引乐维的地方在于,她是班上的中队长。 那时候的乐维还是个三天两头惹是生非的野小子,上课就喜欢溜号、聊天、接老师话把儿,下课就喜欢翻墙、逃学、和高年级男生打架。而中队长是老师安插在班级里的卧底眼线,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只要谁调皮捣蛋了,中队长就把他的大名往小本本儿上一记,那个人就等着倒霉吧,被拎到办公室去罚站挨批都是轻的,闹大发了还得打电话找家长呢。 乐维在被老乐拿鞋底儿抽过几次屁股又被王大美逼着跪了几次搓衣板之后,渐渐学聪明了,让他做乖宝宝他做不来,但是拉拢腐蚀一下别的乖宝宝,倒不算啥难事儿。所以乐维摇身一变成了中队长的狗腿子,今天给送管钢笔,明天给买瓶饮料,一来二去,俩人混成了铁子,上学放学他骑着自行车,中队长就坐他后座上晃荡着两条腿啃棒冰。 给爱管闲事的同学看到了,就追在后头起哄说他和中队长是在早恋。乐维听见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加来劲了。在他的观念里头,别人不敢做的事儿他乐维敢做,蝎子粑粑独一份儿,那就是能耐! 其实呢,乐维在高中之前都从没把心思放在姑娘身上过。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比跟小姑娘谈恋爱要伟大上无数倍的使命——那就是成为一名英雄! 在乐维的童年、少年时期,我们伟大的祖国竟然没有发生过一场对外战争,这让乐维感到深深的失落。他做梦都想要端着冲锋枪一跃跳出战壕,冲入敌营,单枪匹马干掉几十个敌人,然后高喊着“祖国万岁”英勇就义。每次想到那个画面里,他就热血沸腾。 后来这种对于战斗的渴望实在无法达成,他只好把意淫目标转移到了美国超级英雄们身上。既然不能拯救自己的祖国,就随便拯救拯救地球和人类吧。 除了为祖国而战,还有另一件事可以让乐维得到充分的满足感,那就是“行侠仗义”。有天放学路上,他看到几个社会小青年儿拦下一名小学生,凶神恶煞地想要抢钱,他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猛一顿老拳,把那几个小子全给打跑了。当然啦,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是伤不说,脑袋简直成了个血葫芦。 乐维一路欢蹦乱跳回了家,进门后还嘿嘿嘿傻笑个不停,比路边捡着金条还要兴奋。吓得王大美以为他是被人一板儿砖给拍傻了,赶紧带着儿子去医院又是照CT又是核磁共振,结果乐维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儿人一样。 从那天起,乐维每晚放学后都要去事发路口转上几圈,巴不得能再给他碰上一回小流氓,过过干瘾。可惜流氓和爱情一样,总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他就在这无尽遗憾里头慢慢地长大了。 ****** 上大学之后,乐维认识了白清瑜。 白清瑜以专业课第一的成绩考进大学,难免有点恃才傲物,再加上平日里沉默寡言,为人又清高,很快遭到了班上同学的排挤。入学不久上立构课,大家需要分组完成作品,女生堆里就剩下一个白清瑜,她默默坐在墙角,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光是在旁边看看都替她觉得尴尬。 乐维受王大美遗传,向来最瞧不得别人受苦,见白清瑜实在难堪,他就主动站出来要求和白清瑜一组了。班上男生女生都把乐维当成了开心果,见状纷纷起哄,问乐维是不是看白清瑜长得漂亮起了色心。话说到这份上,难道还能承认是出于可怜才选人家的?乐维索性好人做到底,嘻嘻哈哈就承认了。反正他向来没什么正经,大家当笑话乐一乐也就过去了。只有白清瑜本人,低着头脸颊发烫。 因为这个契机,乐维和白清瑜逐渐熟络了起来。他发现白清瑜不是不爱搭理人,只是不善于和人相处。白清瑜爸妈死得早,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家里条件差,奶奶又没什么文化,所以她从小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也没什么朋友,慢慢地,就成了大家眼中的异类。学艺术的人,心思比别人来得更敏感,奇奇怪怪的眼神看多了,不自觉就给自己包裹上了一层带刺儿的保护壳。 那个财政局卢局长的儿子,老早就盯上白清瑜了。与其说他是垂涎白清瑜的美色,不如说是想在白清瑜身上找找刺激。因为白清瑜是系里有名的冷美人,出来进去从不正眼看人,能追上她,才证明泡妞儿的功力确实了得。 大三开学之前,艺术系出去外地采风,回来后要搞汇报演出,白清瑜和卢衙内刚巧都是负责制作宣传海报的,于是姓卢的就以讨论设计思路为名,约了白清瑜去他家坐坐。然后拿出放了药的饮料待客,等迷晕了白清瑜之后,就把人给强暴了。 卢少爷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孩子要么是为名利主动往他床上爬的,要么就是被侮辱过之后哭闹一番,却又摄于他老爸神通广大不敢声张的。总之在那家伙眼里,他老子就是王法,只要有钱有门路,世上就没他们姓卢的不敢做的事儿! 可白清瑜和别的女孩不同,当晚她醒了之后,趁卢少爷还在熟睡,冷静地离开卢家,自己去警察局报了案,还跟着女警员去医院验了伤。本以为人证物证俱在,可以惩治那个姓卢的了,谁知那小子只是被带到警局里转了一圈儿,就给光明正大地放出来了。 白清瑜明明是受害者,却反过来要被路人们指指点点。有次乐维和她一起吃饭,就听见隔壁桌几个女孩小声议论说,白清瑜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假清高,不然卢公子放着别人不强暴,为什么偏偏强暴她?臭鱼找烂虾呗!还有人恶意地揣测说,搞不好她是自愿陪卢公子上床的,肯定是睡完了价钱没谈拢,这才反目成仇报了警的。白清瑜家里那么穷,还要学烧钱的服装设计,她不贪财谁贪财? 这种风言风语连乐维听了都不能忍受,更别提白清瑜了。她整天恍恍惚惚,有时坐在那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同寝室的小姑娘们都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跑去跳楼了。偏偏这时候,卢少爷还故意跑到她面前去刺激她,那家伙搂着个风骚的美女开了跑车到他们宿舍楼下,冲着她所在的窗口大骂:“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老子玩儿你是给你面子了。想毁我?撒泡尿自己照照吧,你这样的老子想睡几个睡几个!” 这一幕刚好被下课回来的乐维和几个同班男生撞见,他们都忍无可忍,冲上去几拳就把卢公子揍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还有些班上女生也实在看不下去,跟着七嘴八舌骂了几句。 卢公子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回头就带了警察过来抓人。因为乐维是第一个动手的,所以卢公子只认得他。乐维也很够义气,没把那几个一起动手的同学供出来。好在卢公子身上没什么大伤,最后他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其实在白清瑜被强暴的前一个礼拜,乐维才刚和她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只拉着手压了几次马路,连脸蛋儿都还没正经亲过呢。 乐维坐牢那三年里,白清瑜一直陪着他。隔三差五给他写信,探视日就以未婚妻的身份拎着大包小包去看他,还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给他存到了监狱的卡上。那时乐维干完了一天苦力活,入夜躺在木板床上时常会想,不管以前怎么样,用三年青春能换来一个人疼他爱他、不离不弃,也不算亏了。 谁知就在他出狱前一周,白清瑜突然留下封分手信,就这么丢下他漂洋过海去了法国。走之前连个像样儿的告别仪式都没有。 乐维这小半辈子,可谓轰轰烈烈,十一岁就光荣地拥有了人生中首个女朋友,刚成年就为了替女人出头而去蹲了大狱,连学业和前程都搭进去了。怎么看都能称得上个至尊情圣了吧? 可实际上呢,他连爱情的一丁点边儿都还没摸到过。 ****** 胡思乱想了好一通,不知不觉间,乐维搂着蝙蝠侠和超人哥儿俩一起睡着了。 他还做了个梦,梦到跟着齐老师一起穿着黑色紧身衣去爬帝国大厦。一百零二层的帝国大厦高耸入云,两人就那么徒手往上爬着,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吹得衣服都卷在了身上,“噼啪”作响。 好不容易接近大厦尖顶,齐老师率先攀了上去,那里早已等候了一个庞大健壮的身影——竟然是金刚!乐维爬得筋疲力尽,想伸手让齐老师拉自己一把,谁知黑黝黝的金刚忽然双臂捶打着胸膛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你来晚了!我才是齐老师爱的那个人!”然后大猩猩一脚把他给踹了下去。 乐维踢蹬着手脚向下坠落,眼看着齐老师的脸越缩越小,他急吼吼大喊了一句:“Iwillbeback!” 下落的过程被调成了慢放,眼看即将砸到地面之前,乐维很灵活地施展了一个后空翻,身体垂直,双臂横向保持住平衡,双腿屈膝稳稳落地。他决定重新爬上去,和金刚大战一场,把齐老师抢到手!谁来得早、谁来得晚有什么要紧?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不要以为只有你会“哈哈哈”! 但是爬上去显然太慢了,这一次乐维决定变身成超人飞上去。于是他撒腿沿着大街飞快地奔跑起来。为什么要跑?当然是去找电话亭啊!否则怎么变身? 转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就在他跑得气喘吁吁时,耳边隐约传来了电话铃声。乐维飞快地东张西望着,试图寻找到电话铃声的来源,可是视野之内完全没有类似电话亭的物体。乐维心里一急,生生就给急醒了。 “铃——铃铃——”原来电话真的响了。 乐维闭着眼抓起床头桌上的电话机:“唔……谁……” 那头传来了齐老师熟悉而和缓的声音:“大维,在干嘛?” “在变身……”乐维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又赶紧清清喉咙认真回答道,“不是不是,刚睡觉呢。” “出来一起吃午饭吧,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齐习声调愉悦,尾音微微向上翘着,还带了点甜丝丝的味道,光是听着就很有精神。 乐维脑子里冒出的问题是“去什么地方?”可他在被窝里伸着懒腰打了个滚,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你请我!” 齐习轻快一笑:“没问题。” 乐维“哈哈哈”夸张地大笑了三声,又踢开被子“噌”地跳了起来,炮弹一样冲进卫生间里变身去了。 哼,以后不管去哪,干嘛,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做先到的那一个!就这么定了! 22、前世番外之超级英雄大片 【场景01】 时间:某个早春的深夜。 地点:齐老师家卧室。 齐习正在工作台前为了某场秀的创意而冥思苦想着,窗外隐隐传来了不安分的猫叫:“喵嗷——喵嗷——” 这可真是个撩人的春天!乐维穿着一整套利落的黑色皮装,在齐老师身后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飘着。 齐习被耳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余光里晃晃悠悠的人影儿搅得心烦,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问:“大维,你累不累啊?” 乐维“唰”地闪到桌边,一屁股跳到桌面上,伸出手指顺着齐老师的眉心到鼻尖儿到嘴唇慢慢滑动,还贱兮兮地抛着媚眼:“喵嗷——” 齐习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晚又要玩什么花样?猫女吗?” “闹闹闹,是夜魔侠——到了夜晚就会化身为色魔的侠客!”乐维高举食指晃晃,“看,这是我的盲杖!” 齐习挑了挑单侧的眉毛,继续面无表情。 乐维傻兮兮眨巴了半天眼睛,干咳一声:“嗯哈,好热!”又开始往下拉皮衣的拉链。衣服里面是真空的古铜色胸肌,疑似还擦了点婴儿油,洒了点古龙水,香喷喷,亮晶晶。 齐习憋着笑推他:“热就去厨房喝杯冰水凉快凉快。” “厨房?没错!”乐维开始装疯卖傻,“像我呢,居住在纽约市的三十四到五十九街,由第八巷至侯斯顿河范围,那里就是被称之为地狱厨房的地方!” 齐习给他闹得实在无法专心工作,只好把电脑往前一推,双手抱臂仰起头来瞧着乐维:“好吧,色魔侠,说说你有些什么名堂吧。” “那要从小时候说起了。我因为被放射性肥料伤了眼睛,导致双目失明。不过失去视觉之后,我发现我的其余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了,比如嗅觉……”乐维闭着眼癞皮狗一样在齐习身上到处乱闻着,深情款款,“嗯,有柏树,檀香,还有豆蔻,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男香,这是属于大地的沉静味道……” 他鼻孔喷出的热气吹得人皮肤发痒,齐习挥起手肘想把人搪开,却被乐维一侧身灵活地躲过了:“还有我的听觉……”他把齐习给环抱住,耳朵贴到齐习胸口上,装模作样地听着,“说什么?好爱我?嗯嗯,知道啦,还有呢?想和我‘那个那个’了?好好好,一定满足……” “懒得跟你胡闹!”齐习笑嘻嘻转身想逃,却被乐维伸出两条大长胳膊很轻易就给扣回了怀里。 “还有味觉呢……”他低下头,双唇覆在了齐习嘴上,舌尖儿打着勾儿撬开牙关探来探去,一个深情的法式长吻,直接就把人晕晕乎乎抱到了床边。 吻毕,乐维满意地点点头:“纯正瑞士牛奶巧克力,口感好极了!” 那么现在,哇咔咔咔,该到施展触觉的时候了。 齐习早已被吻得浑身酥软,一推就倒。乐维欺身而上把人压在住,伸手到齐习胯间,温柔地抚弄着:“亲爱的,火候到了,咱们的战斗要开始啦……” 【场景02】 时间:某个初夏的深夜。 地点:齐老师家卧室。 齐习正在工作台前为了某场秀的创意而冥思苦想着,窗外一阵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乐维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着足球比赛集锦,因为解说员一个劲儿在那里大叫什么“插上进攻!”“长传突破!”“直捣黄龙!”他眼前也跟着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限制级的香艳画面,终于成功把自己给忽悠硬了,恨不得立刻跟齐习来一场火辣刺激的裸体攻防战。 听见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他逮住机会,关掉电视机迈着小碎步跑到齐习身后,双手搂着齐习肩膀胸脯贴着齐习后背,一边蹭一边撒娇道:“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齐老师快保护我!” 齐习被他蹭得又痒又难受,嫌弃地扭了扭脖子,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问:“拿什么保护你啊?雷神可不是菲席的模特,不归我管!” 乐维伏在他耳边贱兮兮地嘟囔:“当然是用下面啦,快快快,快用你充满包容力的部位来安抚一下我受伤的小心灵!” “大维啊,”齐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真怀疑上帝造人的时候是不是脑浆刚巧用完了,只得帮你灌了一脑袋精液进去!” 被爱人给羞辱了,乐维很愤怒,为了表明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他两手叉腰,两只大眼珠瞪得溜圆:“哼,你根本就不重视我的感受!我走了!” “走吧走吧!”齐习假装很烦躁地摆了摆手。他的大维是什么秉性,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唉…… 果然,乐维气呼呼地开始脱衣服:“哼,我走了,我要回我的故乡氪星去了!” 齐习无奈扶额,看来又开始了。明明春天都过去了啊?连猫都不叫唤了…… 乐维把衣服、裤子全部脱光光,只剩了一条红色紧身小内裤,他先是自己蹲在地上扮演小女孩,手指半空用译制片的翻译腔奶声奶气说道:“看,那是只鸟?那是飞机?那是超人!” 然后他又站起来扮演回超人,单手握拳向上高高举起,自己模拟着发出了“嗖”的一声,人就成功窜上了齐习的大床。 见齐习完全没有反应,乐维四仰八叉用力挺了挺他被胀得鼓鼓的三角裤前端,把那里顶得一跳一跳:“嘿嘿,那边那个地球人,我这只小拳头的力量可以达到三百万吨,想不想试试?” “我还是没兴趣啊,超人先生。”齐习忍着笑慢慢收起了电脑。 看到齐习终于放下工作,乐维心花怒放,飞快把两只枕头都拍拍松软,又把被子抖抖平整:“知道为啥叫超人吗?除了超级力量超级速度超级呼吸超级防御,咱还有超级小马达,超级持久力,超级润滑油,最了不起的是……哥会飞!” 他“噗通”跳到地板上,几步夸到齐习跟前,一猫腰直接把人横着抱了起来,又飞身跃回床上:“怎么样,新型交通工具乘坐起来舒服吗?” 齐习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搬到床上扒光了衣服,死死压住了。他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乐维:“超人大哥,哪有交通工具把乘客压在底下的?只有出了事故才会这样好吗!” “呦西,小鬼说得很对!”乐维狡黠一笑,抱着齐习就地打了个滚,把齐习举起来骑坐在自己身上,又双手箍住齐习的腰,找准位置顺势一插,“这位乘客,还不赶紧搂住你的宝贝大维维,咱们现在可就要起飞啦……” 【场景03】 时间:某个晚秋的深夜。 地点:齐老师家卧室。 齐习正在工作台前为了某场秀的创意而冥思苦想着,窗外秋高气燥,夜风习习,吹得树叶窸窣作响。 乐维在客厅做了几组俯卧撑,搞得浑身是汗,T恤都湿透了,多余的精力还是没能得到发泄。他又跑到墙边一蹬地倒立了起来,半小时后涨得大脑充血、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翻下来,小腹里那股邪火还是窜来窜去不消停。 思前想后,他倒了杯茶屁颠屁颠送去齐习桌边:“老大,咱这正经事儿什么时候能折腾完啊?要不先活动活动吧,劳逸集合嘛!来嘛来嘛来嘛!” 齐习端起茶杯抿了几口,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建议:“马上就好了,大维啊,要不你先去洗个澡吧……” “已经洗了好几次了!”乐维委屈地抱怨,“热的冷的都轮番儿上了!” “那你就先去睡一觉嘛。”齐习头也不抬。 乐维上半身往桌面上一瘫,瞬间变死狗:“要是能睡着,早就睡了,嗷嗷嗷……” 他充满期待地盯着齐习,静等下文,谁知齐习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头。 乐维“嘭”地一拍桌子,把桌面上的东西都给震起来了。齐习吓了一跳:“你这又闹哪一出啊大维?” “我被伽马射线辐射了!变异了!”乐维扎巴着两条胳膊,用脚“咚咚咚”踏着地板,“现在你又惹到了我,啊啊啊!我心跳急速!我要变成狂暴的绿巨人了!” 齐习呆呆看着他,身体还定格在打字和握鼠标的姿势。 绿巨人急需找个东西来破坏破坏,他拿眼神在桌面上飞快搜寻着。电脑吗?不行,电脑里有齐习刚刚做好的案子,要是摔坏了今晚的辛苦就白费了。那么台灯?不行,台灯是齐老师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他非常喜欢。要不无线光鼠呢?鼠标虽然不值钱,但是万一齐老师夜里突然想到什么好点子,想要输入电脑,临时找不到鼠标用可怎么办? 咦?乐维终于盯上了一样最能彰显自己愤怒的物品—— 他一把将齐老师手腕底下的鼠标垫给抽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用脚大力踩着!来回搓!拼命碾! 然后“哈啊”地一用力,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又三两下蹬掉裤子,扯过齐习很粗暴地——其实是很轻柔地——丢在了床上。 “别让我生气,你是不愿意看到我生气后的样子的。”绿巨人忧郁又深情。 齐习憋不住乐,几次翻身想逃,都被乐维扯着脚腕拖了回去。最后他无奈地商量道:“大维啊,那你能恢复成大维本人吗?” 乐维严肃摇头:“没有这个选项,你只可以选择野蛮浩克,失心浩克,灰浩克或者恶魔浩克,不过我知道,这些你都不喜欢。你最喜欢的其实是……合体浩克!” “救命啊……”齐习笑得有气无力,两手抓紧床单胡乱挣扎半天,还是被扒光了衣服。 “齐老师,自觉点,腿张开,”乐维拿大巴掌“啪啪”拍打了两下齐习光溜溜的屁股,“浩克已经等不及要合体了……” 【场景04】 时间:某个隆冬的深夜。 地点:齐老师家卧室。 齐习正在工作台前为了某场秀的创意而冥思苦想着,忽然鼻子发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兼职保姆乐维立刻抓住时机殷切关怀道:“明天再做吧,早点休息,乖,要是真弄感冒就麻烦啦。” 或许是心理暗示有了效果,齐习晃晃头还真有点发昏,吸吸气,好像鼻子也有那么一点塞嘛,于是他乖乖关掉电脑,洗个热水澡就爬上床了。 而怪蜀黍乐维早已经跪坐在床边摩拳擦掌了,很显然,表现他实力的时刻又到了!看着齐习香喷喷、懒洋洋钻进被子,他一脸兴奋:“嘿嘿嘿,小习习,哥哥来了!” 齐习整个人埋在厚厚的棉被里,只从缝隙探出一只手,伸到床头桌的抽屉划拉着,结果发现保险套刚好用完了,他幸灾乐祸地一笑:“没了怎么办?看来是天意想让你老实睡觉!” 乐维才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呢,他拿起桌上一瓶饮料,把盖子上的绿色塑料圆环撕下来,当成戒指套在手上:“不怕,等我吸收完能量,用意念帮你变个套套出来……绿灯长明万世光芒……” 绿灯侠乐维钻到被子底下,摸黑拉开齐习的内裤,绕着“小齐同志”周身画了个圈儿:“好,现在套套已经完成了。你看你看,好轻薄,好透明,不过只有聪明人看得见它,愚蠢的人是看不见的!” 齐习头露在外面,看着被子里那个鼓囊囊一大团的人形,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乐维圆咕隆冬的脑袋瓜儿:“蠢蛋!” 乐维一掀被子扑到齐习身上,当成棒棒糖一样又舔又吮,滑不溜丢儿的齐老师就在眼前,乐维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急吼吼就想往里捅。 齐习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被他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维啊,来之前咱能多加点儿前戏吗……”他抬手往外推人,被乐维粗鲁地捉住两只手腕,箍起来按在了床头。 乐维哼哼唧唧努力着,还不忘狡辩:“看我胸前的闪电符号,对,我就是大维·乐,我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人,我就是闪电侠!其实之前咱俩已经充分地亲了又抱、抱了又摸、摸了又亲啦,只不过我速度实在太快了,肉眼完全看不清!” “嘶——”齐习下身被个大家伙给撑得生疼,他扭了扭腰,嫌弃地抱怨道,“大维,你尺码怎么又变大了,再这样就装不下了……慢点……” 蜡笔小新乐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金箍棒,大着舌头叹气:“风间底迪你总是这么的任性!来,变大,变小,变成欧内!” “乐大维!”齐习忍无可忍,直接下嘴咬人。 两人在被子里搞了个天翻地覆,总算顺利实现人工对接,并立刻开始进行起了活塞运动。整张床好像被改装成了蒸汽机车,呼哧呼哧抖个不停。 伴随着进进出出的有力节奏,神箭手鹰眼侠乐维低沉吼道:“齐老师……要射了……” 23 结束了与齐习的通话,乐维迅速施展出一招移形换影,成功从睡衣裤里分离了出来。他光着屁股“咻”地闪进洗手间,大巴掌攥起牙膏管“噗”地挤出一坨,冰蓝小薄荷满满涂在牙刷头儿上,又粗鲁地塞进嘴巴上下左右一通乱捣。 冰冰凉又带着点儿辛辣的味道从口腔直冲到脑瓜顶,整个人都清醒了。 洗漱完毕,乐维精挑细选了一套最能衬托自己标准身材的衣服,美滋滋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老半天,猛然想起约定时间快到了,于是赶紧一边穿袜子一边单腿儿往门口蹦。 他蹦跶到客厅中间,正赶上王大美拎着根墩布在那擦地板。王大美见着儿子的慌张样儿,又忍不住唠叨开了:“你瞅瞅你,二十大几的人了,一天到晚毛毛愣愣没个稳当时候,你爸像你这个岁数,儿子都能出门儿偷地瓜了。” 地板湿漉漉的,乐维脚底下一滑,差点没横着摔成个保龄球瓶儿,他愤愤反驳道:“大美,可不要把你小时候带大舅偷地瓜的光荣历史安在我头上,我是党的好儿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想了想,他又露出一脸坏笑,贱贱地问,“大美大美,昨天你那发型获得广泛好评了吧?是不是一出场,就作为广场舞后成功聚集了全场焦点啊?” 被他这一提醒,王大美想起了自己昨晚带着小发卷儿翩翩起舞的滑稽模样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甩飞了墩布抡起袖子就往儿子屁股上抽:“小兔崽子混球儿王八蛋,我让你使坏!让你使坏!” 趁乐维低头穿鞋的功夫,王大美更是朝他屁股又掐又拧,好一通发泄。乐维“诶哟诶哟”跳起来胡乱躲闪着,嘻嘻哈哈三两步窜出了家门。 一路大踏步朝停车场走着,乐维总感觉经过身边的人似乎都在偷偷摸摸地瞄他。他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乐开了花:啧啧啧,人帅也是一种罪过,这可让那些长相平庸的哥们儿去哪儿找活路啊! 接好齐习,两人开车去到一家订好位的泰国餐馆。下了车乐维走在前头,齐习跟在后头。刚走出两步,乐维就听见齐习在背后“噗呲”轻笑了一声,他诧异地回过头,发现连餐厅门口的领座员也在盯着他捂嘴偷笑。 乐维下意识摸了摸脸,尴尬地小声问齐习:“齐老师,我脸上有花儿吗?” 齐习紧紧抿起嘴角,眉眼都笑弯了:“大维,你脸上倒是没花儿,只不过屁股后头……长了条小尾巴。” “啊?尾巴?”乐维赶紧把手伸到背后划拉着,并没碰到什么异物,他用力向后扭过头去,正好有阵小风儿刮过,屁股上赫然出现了一长条白色卫生纸,飘飘摇摇,迎风招展。 乐维脸孔“腾”地红透了,佛祖安拉玛利亚,谁能跟我说说这是什么状况? 他赶紧一把扯下纸巾条儿,气急败坏地揉巴揉巴藏进了口袋。回头想想来时路上遭遇到的火热围观,真恨不得能翻出条丝袜把头给罩住,也省得有人认出他。 原来这条卷纸顶端是别在他皮带上的,难怪折腾整整一路都没甩掉。乐维转悠了好几圈儿,总算想出点眉目来了,从头到尾唯一有机会接近他的人只有老妈,再联系出门前被王大美追着屁股拍拍打打那一幕,真相就在眼前啊!这绝对是王大美的报复杰作,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看着乐维自己在那挤眉弄眼、念念有词的,齐习也跟着欢乐无比:“大维啊,要是谁能每天和你生活在一起的话,肯定会长寿的。” ****** 反正脸也都丢光了,乐维干脆就不要脸了。他拉着齐习走进餐厅,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菜单翻得“啪啪”响,照样神气活现。 先前捂嘴偷笑的那名领座员和另一个服务员躲在角落交头接耳着,还不时拿眼睛瞄他,显然是在八卦刚才拖着纸巾满街跑的生动画面。乐维很坦然地回望过去,也不生气,反而免费送上了自己的招牌灿烂笑容,两排小白牙儿“叮叮”闪光,晃得那俩姑娘脸红心跳,娇羞地低着头飞快跑开了。 趁乐维点菜的功夫,齐习抬头四处打量起了这间餐厅的装修和布置。眼睛不经意瞥去斜对角方向,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风尚》的米米。米米对面还坐着一个女孩,正是那天在庄森办公室背后出阴招子抢走她工作的女编辑。两人边吃东西边有说有笑,看起来简直是对儿感情深厚的好姐妹。 齐习见怪不怪地扁扁嘴角,女人果然是最善于伪装的动物,都是天生的演技派。 因为距离太远,对方也完全没留意到这边,所以齐习并没想要过去打招呼。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档口,米米忽然站起身来,脚步轻快地朝洗手间跑了过去。 令齐习意想不到的是,米米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那名同行的女编辑就鬼鬼祟祟打开了她的手袋,从里面翻出了一本蓝色文件夹,飞快浏览着,还挑出几章特别用手机拍了照,然后按原样叠好,放回了原处,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目睹过那女孩的所作所为,齐习不觉皱起了眉头。办公室里诸多弯弯绕,他都懒得理会,不过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罢了,但那名女编辑的做法明显带有剽窃的性质,这就触及到他的底线了。齐习决定把真相如实转述给米米,至于该怎么处理,由米米自己决定吧。 齐习让乐维先点着菜,自己要去一下洗手间。谁知刚绕过拐角就差点儿和米米撞了个脸对脸,米米贴墙跟儿站着,人隐藏在阴影里,看样子根本就没去洗手间,而是一直躲在这悄悄观察着座位上的动静。她举着手机,也不知道是否开了摄录功能。 齐习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看米米,又回头看看远处丝毫未察的女编辑,露出了不解和探询的目光。 米米面对凭空冒出来的齐习只是略微愣了几秒,转而食指竖到唇边,调皮地“嘘”了一声,不等齐习做出反应,她已经欢蹦乱跳跑回去了,还离老远就冲那女孩傻兮兮笑道:“哈哈哈,跟你说,刚有一哥们儿走我前头,竟然留着披肩发,还是大波浪卷儿的,我以为是个大嫂呢,就一路跟他走,结果差点儿没给他带男厕所去……” 这个叫米米的女孩看着依旧是又呆又蠢,可呆蠢背后,却又隐约藏着些令人玩味的内容。 齐习挑着眉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慢悠悠转回了位置。 乐维正百无聊赖地拿纸巾叠着小帆船,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因为要等他一起吃,所以并没动筷子。见他回来了,乐维拍着干瘪的肚皮玩笑道:“怎么样,卫生间风景很好吗,去了这么久。” 齐习将乐维叠的小帆船轻轻捏起来放到一边,又把筷子塞到了对方手里:“风景没有,不过顺便看了出宫斗剧。” “这么先进?”乐维张大嘴巴满脸羡慕,“现在餐厅都流行在洗手间里装电视机了吗?” 齐习笑而不语,只管将剥好的虾肉全都码到乐维碟子里。看到乐维鼓起腮帮子吃得喷喷香,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如果全世界都像大维一样单纯,那该有多好?可偏偏这个世界就复杂得很。放任一个如此单纯的大维去闯荡一个如此复杂的世界,很容易就会撞得头破血流。 上辈子抛开白清瑜自杀带来的打击和霍百年处处作梗带来的阻碍不说,乐维本身的性格也导致了他最终与理想渐行渐远。他太随性,也太逞强,不管是被毒蛇咬一口还是被恶徒捅一刀,都可以把血一抹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于是不知不觉间就搞得伤痕累累,等到有一天伤势太重,超过了身体的负荷,轰然倒下,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这辈子,决不能再让大维受到任何伤害! ****** 吃饱饭,齐习把乐维带去了一家知名男装品牌的旗舰店。这才是齐习今天约乐维出来的主要目的。 礼貌拒绝了导购小姐的服务,齐习领着乐维将礼服区整个逛了一遍,故弄玄虚地问道:“大维,你是念设计的,今天我考考你,如果以‘时尚界后起之秀’的身份去参加一个名流云集的酒会,应该选择怎样的穿着才合理呢?” 乐维偏着头想了想:“齐考官,题目总要出得详细点儿吧,比如这位‘后起之秀’是高大还是瘦小?成熟还是年轻?斯文还是粗犷?” 齐习站到乐维面前,抬手量了量乐维的身高:“嗯……就这么高。”又用食指绕着乐维的脸画了个圈儿,“就这么帅……”看到乐维腼腆地嘿嘿一笑,他又补充道,“笑起来也就这么的有杀伤力……” 这明显就是趁机在夸人嘛,乐维那条无形中的小尾巴又骄傲翘到半空中狂甩了起来。 但是转过头,去完成齐习考题的时候,乐维又立刻变得安静沉稳了。他右手攥起拳,将顶端骨节搁在唇边用牙齿轻轻咬着,一瞬间吊儿郎当的神色从他脸上消失无踪,彻底被认真的思考所代替了。 只见乐维先是挑出一套深灰色暗条格平绒面料的外套和背心,接着选出了一条同色同质地的铅笔裤,之后又配以白色八字领厚棉衬衫作为内搭。这几样加在一起,深沉有余活力不足,没有半点儿时尚感,而且十足老气。 看到齐习咬住上唇沉默不语,乐维胸有成足地笑着问道:“是不是觉得又老气又沉闷?”不等齐习回答,他就献宝似地从背后拎出一串饰物,详细表述起了自己的理念,“既然是‘新秀’,当然要显得谦逊一些才行,所以尽量避免那些高调的面料和图案,转而在细节上做文章,举重若轻,突出重点,把颜色、风格玩得淋漓尽致,又不能过分……” 齐习认同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乐维将那条铅笔裤提了起来:“这条裤子的好处就在于,他不像传统西裤那么长,可以稍稍拉起来一点,刚好露出袜子。一双色彩鲜艳的袜子绝对可以抓人眼球。然后再以波普风格的领结和充满幽默感的异形袖扣与之呼应。现在齐老师还觉得它们配在一起很老气吗?” “听起来不错,颇有点洒脱不羁的旧贵族范儿。不过还要看看实际效果才能作数。”齐习将一整套衣服塞给乐维,“去换上吧,合适的话,过两天《风尚》周年秀你就穿着它参加庆功酒会。” 乐维没想到齐习让他选衣服是为了这个,瞧瞧周围没人,他凑到齐习耳边小声说:“不是吧齐老师,你耍我?这一身比我一年工资都贵,咱能不能换别的什么小牌子啊?” 齐习笑眯眯推他:“去吧,看在你给公司形象加分的份儿上,置装费公司替你买单了。” “这……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乐维一时有点抹不开面子。 “哦?”齐习看也不看他,只管随手扯起一条领巾摆弄着,“再不接受,我就收回刚才的话,还是这一套,费用改为从你工资里头慢慢扣!” “别介!别介!”乐维拎起衣服一阵风刮进了更衣室。 齐习对着领巾摇头轻笑。 ****** “齐习,这么巧!”一个熟悉的男声从门口飘了过来。 齐习抬起头,原来是庄森。庄森的服饰向来由这个牌子赞助,想来这次酒会也不例外。庄森背后还跟着个娇小的身影,又是米米。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再次相遇,两人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见齐习越过自己直接望向米米,庄森生怕他误会什么,赶紧解释道:“我开会路过,来取预定的衣服。刚巧米米也在这附近做事,我就约她过来拿份选题,顺便让她帮忙把衣服先带回杂志社去。” 正说着,乐维光鲜帅气地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庄森看到情敌,笑容当即变得有些僵硬,话也懒得再多说了。 他越是想刻意忽略掉乐维,乐维越是不顺他的意,还故意嬉皮笑脸地凑到庄森面前大力摆手:“装主编,好巧啊,是我太渺小了吗?为什么您这双高档次的眼睛就是看不到我呢?” 庄森懒得跟个小朋友计较,本想去找齐习聊两句周年秀的准备情况,谁料乐维又给他来了个捷足先登:“齐老师齐老师,这个领结有点儿紧……” 齐习听见乐维的召唤,当然是第一时间为他的大维服务了,立刻帮忙调节起了领结的卡扣。 为了让齐习省些力气,乐维微微弯下一点儿膝盖,站到和齐习差不多高度,一边拿得意的小眼神儿瞄着庄森,一边得意地指挥道:“嗯,还是有点紧……又太松了……嗯嗯,这下差不多了……”可真恨得人牙根儿痒痒。 庄森干脆眼不见为净,匆匆向店长交代了几句,又从米米那取过文件,就告辞走人了。 齐习无意间发现,米米交给庄森的文件夹和中午被人偷窥到的那本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颜色更深一些。他拧着眉头思索片刻,似乎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哈哈,扮猪吃老虎,这姑娘有点意思。 等乐维试好了衣服,跑去换掉的功夫,齐习将米米叫到一边悄声问道:“米米,我很想知道,那天在红星广场楼下,你手机是真的摔坏了吗?还是临时想拿我和大维当枪使?你尽管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好奇而已。” 米米沉吟片刻,大方一笑:“齐老师,你是聪明人,手机是属于人的一种工具,需要它坏的时候它就会坏……”她眼神真诚地望向齐习,“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齐习摇摇头:“当然不会,我反倒对你刮目相看。” 沉默了一会,齐习试探着问米米:“你这么年轻,应该会遇到不少好机会吧?《风尚》有庄森坐镇,很难出头的,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找一个更能够畅快施展的好位置?” 米米笑得喜兴:“听齐老师的意思,一定是有好推荐喽?” 齐习斟酌着说道:“我打算搞间服装工作室,现在已经找到了设计师,还缺少个足够精明的人来负责日常运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呢?” 米米顺着齐习的目光望向远处刚换好衣服的乐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问题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不过,如果哪天我真想尝试着做出点儿改变的话,我会把它列为第一选择加以考虑。” 等乐维走过来,米米又和他们闲聊了两句,就道别离开了。不过她一时迷糊,竟然搞错了方向,半天没找到大门。幸亏工作人员及时提醒她,才终于转到了门口。大门是透明玻璃的,室内照比室外暗一些,所以没有反光,米米蹭蹭蹭往前走着,“咣当”一声撞在了关起的大门上。她当即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吓得大家全都跑了过去,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是否受伤是否头晕。 米米自己拿手试着擦了擦鼻子,确认没有流血,她很难为情地哈哈大笑起来:“没事儿没事儿,不算个事儿。” 齐习站在旁边,光是看看都跟着脸疼,他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对米米发出邀请了。 大维身边确实一直缺少个有心计、有城府的人,可这姑娘……希望她真的是大智若愚吧…… 24 经过周末的短暂休整之后,《风尚》周年秀由前期筹备阶段进入了更加紧锣密鼓的彩排阶段。乐维除了每天早晚负责接送齐习之外,白天更是跟在齐老师身边形影不离。 和平常那些以“宣传、贩卖”为目的的服装秀有所不同,这场秀的主旨是为了凸显杂志在时尚领域的权威性及经典地位,所展示的服装涉及到了中外好几位知名设计师近十年来的代表作。与其说它是一场秀,倒更像是一场以《风尚》为主题的回顾展。 因此整个策划和编排的过程,就成了齐习、乐维两人的实地教学过程。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类似的机会,可以将不同风格、不同时期、不同设计师的作品集中在一起,进行揣摩和比较了。 齐习从小接触这个圈子,熟悉不少设计师的成名经历和幕后故事,他会从中挑出一部分有积极意义的,讲给乐维听。而乐维除了悉心受教之外,也会就其中某些服装表达出自己的见解或感受,进而与齐习展开讨论。不知不觉中,拓宽了眼界,启发了思路,这些东西在乐维大脑里激烈碰撞着,迸射出更加新奇的火花…… 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乐维对于“助理”这份工作早已驾轻就熟了,像是“搞错预定日期”,“票据送错目标”,“将吸管落在车上”之类的低级错误统统没再犯过。 如果自己手头儿的事情处理完了,又没新任务,他就会在近处看着齐习工作。有需要,就勤快地帮帮忙,不需要帮忙,也完全不感觉闷得慌。 作为秀导,齐习大多数时间是和花枝招展的模特们待在一起的。那些姑娘都很活跃,工作的时候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走来走去,换装,候场,登台,完全像打仗一样。可不管多辛苦,一到了休息时间,立刻又嘻嘻哈哈精力充沛地闹成一团了。 相比之下,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齐习就显得愈发安静了。齐老师走路悄无声息,说话也中气不足,打扮上一素到底鲜少花样儿,整张脸更是看不见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在外人眼里,齐习冷淡,傲慢,总带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难以亲近。可在乐维看来,这样的齐老师比周围那些浓妆艳抹的美女模特们更有吸引力。 因为他看得到齐习的另一面,在冷漠高傲的外表底下,还有对事业的无上崇敬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齐老师其实是满怀热情的,只不过他表达热情的方式往往太过理性,别人未必感受得到。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乐维单方面感觉自己和齐习的关系又靠近了一点儿。你看,他了解齐老师,懂得欣赏齐老师,他是齐老师的知音人——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 这场秀的构思很复杂,要充满戏剧感,又要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氛围,所以对模特们来说不仅仅是穿上衣服漂漂亮亮走一圈儿那么简单。每个人物、每套服装,都有为其量身订造的性格、仪态和故事情节,连出场时的灯光音乐都千差万别。 想要在如此规模的实时表演中不出差错,除了上台后绝对集中精力之外,唯一方法就只有不厌其烦地反复彩排了。 由于齐习对这场秀格外重视,所以遇到有谁走错路线、站错位、或是犯下其他零零碎碎的小失误而拉慢了整体进度,都会招来一顿臭骂。菲席自家模特对齐老师的工作方式不敢有任何异议,可《风尚》指派过来的几个模特就没那么服管了。 有个近来飞速蹿红的Monica,是《风尚》力推的年度新人王,由庄森钦点走开场的。因为来头够大、后台够硬,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彩排屡次迟到,搞得所有部门迁就她一个,没有任何歉意不说,还总是强词夺理找借口,什么塞车啊,闹钟坏了睡过头啊,前晚喝多了宿醉头疼啊,诸如此类。 刚开始齐习私下找她谈过几次,可那姑娘听在耳朵里不疼不痒的,完全没有效果。后来齐习干脆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批评她,谁知倒把她惹急了,处处跟齐习对着干。齐习虽然嘴巴狠毒,真吵起来倒没什么战斗力了,乐维又不想跟女人计较,所以到最后他们就成了吃闷亏的那一方。 Monica是大小姐脾气,仗着有身材、有脸蛋儿、有知名度,被老板和经纪人同时宠着,受不得半点委屈。她从来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反倒认为是齐习性格鸡婆没事找事,故意刁难她。 没办法,在这个行业里,就是有些女孩会比别人幸运十倍百倍。她们生来就具备绝佳的身体条件,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走上模特这条路,又刚好遇到了愿意栽培她们的伯乐,所以年纪轻轻就一举成名。 可之后呢?有人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和自己的渺小,藉此踏上更高的舞台,追逐更大的成就。有人却被从天而降的名利迷惑了心智,站在云端飘飘然起来,可不知哪一脚踩空,就会一头栽下去万劫不复了。 齐习是个对细节要求非常严格的人,凡是他指导的秀,后台都明令禁止吸烟。哪怕是没上妆、没换衣服也不行。做模特这一行压力很大,还常常缺少睡眠,好些人喜欢选择抽烟来纾压提神。有时在化妆台前头弄造型一坐半天,昏昏欲睡,或是高跟鞋穿太久脚底酸胀,都会偷偷来几口烟精神精神,等看到齐习出现,她们就赶紧悄悄把烟头儿按灭了丢进垃圾桶里。齐习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太过苛刻,所以只要没抓着现行,大多是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这天Monica和齐习又起了争执,她心里赌气,彩排途中直接甩下整个场面不管,一个人回了休息室,坐在化妆椅上点起根烟大口吸着。她是开场模特,又是其中一个环节的主秀,地位举足轻重,缺了她,彩排根本没办法进行下去。 等了十分钟不见人影儿,齐习让大家原地休息,自己去后台找人了。 齐习走进去的时候,经纪人正在劝Monica把烟掐掉,Monica偏偏不信邪,她从镜子里朝齐习白了一眼,指指桌面上的烟灰缸:“为什么不能抽烟?烟缸摆在这不就是给人丢烟头儿的吗?难道吃饱了撑的?” “烟缸摆在这就能抽烟?”齐习鼻子轻哼了一声,“那我这个秀导摆在这,是不是可以行使权力,把你从这场秀的模特名单里剔除出去呢?” 经纪人见齐习话说重了,赶紧两边儿劝着:“没事没事,都消消气儿,咱们最主要的目的都是为了把秀搞好……” 谁知Monica不领情,偏要占个上风:“你以为你是谁?想炒我就炒我?合同白纸黑字签好的,敢违约就……” “要赔偿违约金是吗?”齐习点点头,“既然你这么殷切地提醒我,好吧,请从我的秀场离开,违约金一分都不会少。”他不能容忍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叫板。 经纪人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拨了电话给庄森,想搬出幕后靠山来做和事老。他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把电话交给齐习。谁知齐习完全不给庄森说话的机会,只管两眼平静望向Monica,对着话筒清晰说道:“Jon,你放心,我不会让客户蒙受损失。需要支付给她多少违约金,我来出。”然后不顾那头“喂喂喂”的喊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Monica并没想要闹到这种局面,看见齐习毫无征兆就要把事做绝了,她也急了:“你开我?凭什么?你有什么理由开掉我?” 齐习心平气和地说道:“理由吗?这里是秀场,我是秀导,这是我的地盘,你达不到我的要求,这就是理由。”见Monica和经纪人拉拉扯扯着迟迟不动,他又清淡一笑,“怎么,是等我现场签一张支票才肯走吗?” Monica从没受过这样的气,狠狠瞪了齐习一眼,推开经纪人转身走了。 ****** Monica走了,她留下的空挡总要有人顶上。齐习默默扫视过围观的那群模特,想从中找出个合适人选。 乐维第一时间发觉了齐习的意图,不动声色地把田晓星往前拉了拉,同时眼神里充满期待。齐习瞬间看穿了乐维的小心思,笑眯眯瞪了他一眼。 田晓星经过几周的调整,无论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恢复到了极佳状态。最重要的是,经历过之前的挫折和低谷,她整个人变得更成熟更坚韧了。 齐习决定不再做第二人选:“田晓星,你上。” 田晓星本以为被自己上次那么一闹,齐习已经打算彻底放弃她了,谁知现在竟然会点到她的名字,简直难以置信,她兴奋又紧张地反问道:“齐老师,你叫的是我吗?” 齐习挑挑眉:“怎么,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叫田晓星吗?” “可是我……”田晓星深呼一口气,“我给你制造了不少麻烦,你不怕……” 齐习很随意地摊了摊手:“有谁生来就是完美的?还不都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断臂的维纳斯,依旧是爱与美的女神,缺陷也是一笔财富。” 听了齐习的话,乐维比田晓星本人更加开心。因为田晓星所经历的一切,起起伏伏,他都是亲眼得见的,就好像他也跟着经历过一次似的。 乐维一巴掌拍在田晓星背上,把那姑娘拍出一个趔趄:“你成了!这次一定行!” 田晓星回过头来捶了他一拳,又拉着他又跳又笑:“嗯,我这次一定行!” 受了两个人的感染,刚刚萦绕在齐习心头的郁闷也渐渐烟消云散了,他自嘲地笑道:“你们就开心了,不过这机会真的好贵,不知道会不会赔到破产。” 齐习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光是靠爷爷爸爸留下来的遗产,也足够他安安稳稳享用一辈子了,并不需要在意这笔小小的违约金。但是为着他和大维的将来考虑,又不得不精打细算了,大维的事业需要前期投入,万一不顺利还要准备好充足的流动资金,今天单纯为面子就来了个大出血,事后想想,还是有点儿肉疼的。 “不怕,齐老师,”乐维走过去勾住他肩膀晃了晃,“你要是破产了,我可以养着你!” 田晓星也跟着傻兮兮举手:“还有我!” ****** 田晓星的资质并不比Monica差,只是缺少了前期的排练,怕一下子跟不上节奏。如果稍后因为个人问题拖累了大家,她自己的信心也会大受打击。再说既然不计后果开掉了人家《风尚》的“新人王”,总得拿出个更优秀的“王中王”给人家看看吧,否则齐习这块金牌秀导的招牌就要蒙尘了。 所以当天彩排结束之后,齐习把田晓星单独留了下来,打算对她进行密集特训。除了原定的出场剧情之外,还为田晓星量身打造了许多能凸显她优势的表情、动作。连每一个细微的眼神,侧脸的角度,定格的时机,甚至头发散到一侧的数量,都做了精心设计。 那俩人在台上边讨论边演练的时候,乐维也没闲着,又是送水又是买宵夜,偶尔还要站在观众角度给出一些意见。作为这场秀的创意来源,乐维对最终将要呈现出的效果有着非常完整的概念,所以他的意见最有参考价值。 忙到凌晨,三个人都累得瘫软在了沙发上。外面突然下起大雨,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掉了,大家只好聊聊天打发时间。 说着说着话,乐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齐习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整个人斜斜靠在他身上。乐维一动不动坐着,等齐习睡得足够沉了,他偷偷将手从背后绕到另一侧,把齐习揽住,朝自己怀里收紧了一点,又紧了一点,再紧一点……终于完完全全贴在一起了…… 一抬头,发现对面沙发上的田晓星正古怪地看着他,似乎想要问什么,乐维赶忙竖起食指,示意田晓星不要出声,以免吵到齐习。 田晓星现出了女孩子八卦的一面,她伸手指了指乐维,又指了指齐习,随即在两人之间飞快地比来比去,并用眼神打着问号。 乐维略微迟疑了片刻,大方点头。 田晓星嘴巴张成O形,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然后她也用力点了点头,并朝乐维伸出一根大拇指,表示很赞赏他的勇气和眼光。 乐维一扬下巴,笑得满脸骄傲。 25 不久之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风尚》周年秀终于顺利地揭开了帷幕。 这一天无论对乐维、齐习还是田晓星来说,都是个重要的日子。 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展出场馆“五十八号工厂”,内部被布置成了一个夸张而极富舞台风格的迷你车站,交错的站台,变形的铁轨,复古的指示牌,不规则的U形T台,只要置身其中,就已经踏上一场奇妙的旅程了。 宝山躲在多媒体控制台后方,和他的机器们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他手底下那数不清的键盘、按钮,稍后会用来控制场上所有的音乐与特效。这只蜗牛把他面对人类的所有热情,都留给了机器。当然,机器也没有辜负他,跟随齐习四年以来,他是团队中唯一“零失误”的成员。 崔浪正对灯光和线路做着最后调试,在舞台上,灯光是营造气氛的关键,也是最容易产生差错的环节之一。越细小的部位,越容易出现问题,他带着几名助理一点点检查着,连一个插头、一颗螺丝都不放过。 燕子安排妥当了所有模特和工作人员的食物,饮用水,又开始对照着序号板整理起了服装。只有这些准备功夫做得足够充分,接下来模特和穿衣工们的换衣速度才能足够迅速。 模特们提前两小时已经化好妆换好了衣服,此刻都躲在后台养精蓄锐呢。有的小憩,有的看书,也有的围坐一处聊着闲天。杨水仙穿着一条巨大的嫩黄色编织长袍,头发在脑后扎成个小辫儿,混迹于模特当中扯着尖嗓门发表起了高见:“我觉得吧,还是苏菲最好用,尤其是那个夜用加长的,简直都能当成人纸尿片了……诶,你是处女吧?那你就不能用棉条了,我跟你说,用棉条你去游泳都没问题的……” ****** 演出时间临近,宾客们三三两两地陆续入场了。从后台可以听见外面传来频率极低的人声。 齐习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拿起对讲机:“注意,各部门就位。” 接到指令,所有人训练有素地各就各位,模特按编号站到台口候场,音乐缓缓切入。 作为开场模特,田晓星穿着一身利落的卡其色西装,站在了打头的位置。西装两侧镶嵌着厚而高翘的垫肩,将她衬托得气势十足,而铺满领口的金色纽扣更是华丽非凡。此刻的田晓星就像是个高贵的女王,要走上站台,去送别即将远赴战场的士兵。 齐习抓紧最后一刻,检视着她的妆容,发现额头上一丝碎发稍显凌乱,立刻招来化妆助理用发胶给固定好。 田晓星深吸一口气,还是有点儿紧张。她回过头在人群中搜寻着,一眼看到了乐维。乐维远远握紧拳头向下使劲一顿:“田晓星,一定成!” 田晓星瞬间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也握起拳头向下一顿:“一定成!” 因为要事先站位摆造型的关系,此刻台上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齐习拉起田晓星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台阶跟前,又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吧。” 等田晓星就了位,齐习果断发出指令:“全世界准备,五,四,三,二,一,灯光,进!” 控制器推上去,旋钮转动,射灯跟着转向不同角度。场地周围慢慢浮现出炭笔手绘风格的列车和城市,遥远的汽笛声,光线穿透飞速奔驰的列车,被车窗分割成均匀的方格,一闪一闪…… 主T台上依旧是黑暗的,随着音乐节奏逐渐加快,越来越强,T台正中隐约现出一个剪影儿,她仅仅是站在那,不动,不说话,甚至看不到五官和表情,就已经妖娆多姿,神采飞扬了。很快,剪影儿背后的环形灯光一层层顺次点亮,砰,砰,砰,随着一声重似一声的震撼鼓点,一个居高临下、金光闪闪的女王赫然呈现于光晕之中。 因为这一幕带来的视觉效果极富冲击力,观众席发出了不小的惊叹声。从田晓星的角度望下去,周围漆黑一片,可是在漆黑之中,凝聚了无数关注的目光和不断按下的快门,“嚓嚓嚓”眩光闪烁。 一步,两步,三步,田晓星伴随着音乐昂首挺胸向前走去。世界似乎不存在了,整个舞台就是她的天下。 ****** 乐维站在齐习身后,通过监视器观察着田晓星的表现,手心儿捏得全是汗水。 他不仅是为田晓星紧张,更是为这场秀最终可能呈现出的效果感到紧张,也为将来会得到怎样的评价而紧张。这场秀来自他的创意,他很想看看,从他乐维脑子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有价值。 秀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田晓星来不及多想,飞快换好了衣服,又要作为另一个环节的主秀而重新登场了。 这一次她的秀服是件白色大礼服裙。上身抹胸设计,剪裁合体,腰部点缀着银色亮片。下身是幅宽三米的超大裙摆,半透明的轻纱层层叠叠,仿佛穿了一袭薄雾在身上。 随着逼真的火车鸣笛声,一阵风卷过,将她那巨大的羽翼裙摆吹拂了起来,在半空中飘飘摇摇。与此同时,裙底下的地面也“轰”地腾起一片白色烟雾,翻滚着弥漫开来,几乎和她的长裙融为一体,似真似假,如梦如幻。正当众人瞪大眼睛想要再看清楚一些的时候,她却又转过身去,隐没在了白雾之中,只留下一个回眸,一抹浅笑…… 最后谢幕的时候,全体模特排着队依次上场。田晓星压轴走在最后一个。上台之前,齐习刻意拦住了她,等待三秒才放行。果然,看到田晓星出现在台上,四周爆发出了潮水般的热烈掌声。这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 在这个夜晚,她展示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一刚一柔,一放一收,一冷一暖,一实一虚,经过了今晚,或许很多人心中会牢牢记住这张脸和“田晓星”这个名字。 一走下T台,田晓星的从容淡定就彻底消失了,她甩掉高跟鞋朝齐习跑了过去,越跑越快,直接冲进齐习怀里,抱着他哭了起来。 齐习被她撞得差点没仰过去,看人哭得可怜,默默从身后扯了纸巾过来帮她擦脸:“别哭,每一步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任何掌声和荣誉,也都是你应得的。” 田晓星哽咽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也被自己搞糊涂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齐习依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田晓星,听着,你的舞台不止是这里,将来你去米兰、去巴黎走秀,我会坐在台下给你鼓掌的!” “嗯……”田晓星一边抽鼻子一边还不忘拉上乐维,“呜呜呜……那你去鼓掌……要、要带上大维……呜呜呜……” 乐维也忍不住笑了,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傻妞儿!” ****** 这场秀的效果超出预计,取得了空前成功,《风尚》上上下下都很满意。大家纷纷向乐维的创意表示赞赏,连从来不拿正眼瞧他的庄森都难得真笑了一回。 秀圆满结束后,是庆祝酒会。按惯例,先由《风尚》美国总部的大老板皮特先生上台致辞。皮特作为外国佬儿,有着天生的幽默感,三言两句,便将会场气氛推上了高潮。聊到刚刚结束的服装秀,他很真诚地对着麦克风说道:“我想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来自菲席模特公司的乐先生,是他为我们提供了精彩的构思,今晚才会留下如此美妙的回忆!”随后他朝乐维所处的方向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乐维一时没反应过来皮特口中的“乐先生”就是自己,还在呆呆地东张西望着,忽然一束明亮的追光打在了他头上,乐维诧异地望向齐习,齐习对他绽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去吧,大维。” “可是……可是这场秀……”乐维有点儿不知所措,秀能成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更有齐习付出的大量心血,他怎么能去独占这份儿功劳? 齐习似乎能听见他的心声:“大维,体力劳动可以取代,创意和想法却没人能取代。你当之无愧。” 见乐维依旧踟蹰不前,齐习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把人推出几步:“去吧……” 那束追光照耀着乐维,引领他一步步走上舞台。他就穿着齐习陪他挑选出的那套礼服,老旧的暗格纹西装,厚棉衬衫,彩色波普风领结,小丑袖扣,和一双跳脱不羁的花纹袜子,看似低调,却又悄悄招摇着,就像个没落的王子。对,没落了,依旧是王子。 皮特先生很热情地和他碰了杯,又面向众人不吝赞美道:“David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坦诚,聪明,能够带给人欢乐和活力……” 乐维傻乎乎听着,总觉得皮特先生说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他极力想要摆出一副洒脱的笑容,可是太紧张,脸部肌肉有点儿僵硬,怎么笑都怪怪的。台下站着的那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大师级别,需要仰视才行。可现在大家却都在仰视着他,这种感觉让人忐忑,可是他好喜欢! 站在舞台的中央,被光芒所照耀,接受鲜花、掌声、喝彩,这感觉他实在太喜欢了! 因为追光过于明亮,眼睛没办法看清台下,他想试着找出齐老师,却只能看到一圈儿黑黢黢的人影。他觉得齐老师就好像是个“造梦者”,无论田晓星的梦,自己的梦,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的梦,都在齐老师的指引和鞭策下一点一滴孕育着。 这一刻乐维忽然感觉很骄傲,为自己可以偷偷喜欢齐老师,而倍感骄傲。 ****** 以前齐习从不参加庆功酒会,这次却为乐维而破例了。因为今天这个场合汇聚了很多时尚编辑,明星,设计师,名模,这些人都是乐维将来经营事业所需要的人脉。 齐习带着乐维转遍全场,一一介绍着,有几个从没听说过的小角色,齐习特别提醒乐维要注意,说那几个人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千万不要轻慢了人家。 乐维很好奇:“齐老师你还会看相?连人家将来有什么成就都知道?” 齐习伏在他耳边悄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吧,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终结者T—800,来自公元2029年。” 乐维嘿嘿一笑,指着周围的时尚人士们小声问齐习:“他们都是你同伙吧?看着都不像人类。” 齐习知道乐维想说什么,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家伙,一个个派头十足,端得厉害,等闲之辈休想轻易融入进去。他笑着安慰乐维道:“时尚圈儿是个妖孽聚集地,你看他们,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种距离感,其实那是伪装。剥了这层皮,他们就活不下去。不用刻意去巴结谁,等到有一天你站在比他们都高的位置,他们自然会排着队来巴结你的。” 酒会进行到一多半,众人都有些醉了,游戏越来越疯狂,场面也越来越火爆。齐习脸上渐渐现出几分疲态。 乐维知道齐习不喜欢吵闹,又担心他今天太累身体会吃不消,于是早早跟主人道别,提前离开了。 因为乐维喝了酒,所以改由齐习开车载他。齐习本打算先把他送回家,可他死活不肯,说是到齐习家之后自己再打车也是一样的。 到了齐习家楼下,乐维让齐习先上去,齐习又说等乐维叫到了出租车他再上去。两人站在公寓楼下等了好久,半辆空车也没见到,齐习提议走出几十米,到路口儿去拦车。 两人沿着路边并肩走着,忽地一阵凉风袭来,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雨丝洒在脸上,酥酥痒痒的,很舒服。傻站了一会儿,乐维脱下外套,展开来举在头顶上,将自己和齐习一起罩了起来。 两人贴得很近,乐维比齐习高出大半个头,他只要微微吸气,就能闻到齐习发丝里散出的植物清香。 齐习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着乐维,他的眼睛亮亮的,也蒙了一层水汽。乐维记得自己明明没喝多少酒,可大脑却晕乎乎的,他感到齐习脸上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引着他往那儿凑过去…… 额头,脸颊,或者是……嘴唇?柔软的,滋润的,温暖的,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他的呼吸慢慢急促了起来,胸口“噗通噗通”乱跳,脑海中蹦出一只长了角的小恶魔,在鼓动着他,游说着他,还拿鸡毛搔着他的心尖儿:亲下去吧大维,快点快点快点…… 乐维刚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一辆绿色出租车就很不合时宜地急停在了两人身边,司机大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哥们儿,走不走啊?” 乐维咽了口吐沫,慌慌张张拉开后座钻了进去,头不小心磕在车门上方,“咚”的一声。 一直等到车子开到了大街的尽头,乐维才敢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回去。齐习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所乘坐的这辆出租车,身影越来越小,孤单地伫立在迷蒙小雨里,被冲刷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彩画儿…… 26 《风尚》秀大获成功之后,齐习做主,给整组人放假两天,算是对前期辛勤工作的额外奖励。 乐维冒着小雨回了家,猫在被窝儿里和他的好伙伴超人、蝙蝠侠聊了半宿心事,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死过去。 那个吻没能亲下嘴去,让他耿耿于怀,做梦都不消停。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路口儿,小风吹着,小雨下着,齐老师的小眼神儿也甜丝丝朝他勾搭着…… 乐维长到二十好几,总共只亲过他妈、他姥姥和白清瑜仨人儿。前俩亲的脸蛋儿,目的是为了要零花钱买模型。和白清瑜那回是因为气氛太好了,在小公园湖边儿,月上柳梢头人约柳树后的,四周围全是抱着啃的情侣,那架势他俩要不赶紧干点什么,很可能会被当做恋爱界的耻辱给轰出去。当时乐维本打算亲白清瑜的嘴来着,临时一紧张,怯场了,最后只好假装成情圣范儿,在白清瑜头发上嘬了一口。 所以梦中打算要亲齐习之前,乐维先捧起齐习的脸上下左右研究了老半天。我到底是该“这样这样”亲下去呢?还是“那样那样”亲下去?或者先“这样”再“那样”?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最佳方案来,耳朵根儿忽然一阵酸疼,被子给人掀掉了,露出来的半截屁股凉嗖嗖的。乐维闭着眼睛本能地大叫道:“女侠饶命!高抬贵手!” 王大美得意洋洋拍打着两只巴掌:“起了起了,赶紧吃饭,吃完喽给妈跑一趟腿儿。” 她在商城买东西的时候抽奖,抽到一台电饼铛,想让乐维帮忙去给领回来。其实她自己跑一趟也挺方便,只不过有个大儿子没事儿拿来使唤使唤,总是会有些别样的满足感嘛。这也算是作为老妈的一种虚荣心吧。 ****** 奖品领取处设在商城顶楼,乐维到升降电梯门口转了一圈儿,人满得挤也挤不进去,索性乘手扶电梯一层层逛上去还要快一点儿,反正腿长。 绕到三楼中庭,经过一间咖啡店的时候,乐维眼睛随意朝里一扫,咦,齐老师! 齐习对面还坐着上次同他一起吃饭的漂亮女士,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气氛很愉快。齐习完全没有了平时进进出出的专业派头,上身懒懒伏在桌面上,边说话边用手指摆弄着花瓶里一小朵康乃馨,连笑容也无拘无束。 乐维脑子里的警报器又开始红灯闪烁了,那俩人到底在聊些什么?未免也太融洽、太投机了一点吧!他很想进去打个招呼,又怕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过去,会让人家觉得受了打扰。 挠着头皮想了半天,计上心来。 乐维故意挑了个行人少的时机,贴着咖啡馆的玻璃墙边走过,他就不信凭他鹤立鸡群的身高齐老师会看不到。结果自信满满地一路走过去,一直走到了电梯口,也不见任何动静,齐习那头聊得正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乐维有点儿郁闷了,没办法,转回头再走一次吧。这回他脚步放慢,摆手的幅度尽量加大,身体还有意无意地一窜一窜。 哼,就不信这样你还能无视我! 不出所料,这一次他刚走出没多远,就接到了齐习的电话。乐维心里偷笑着,脚步却没停下,接起电话还装模作样地继续往前走:“喂,齐老师?找我什么有事?” 直到齐习在电话里命令他:“大维,回头看。”他才很迷惑地转过身,还东张西望着晃了几秒才最终盯上了齐习。 乐维简直要被自己的演技所折服了,乐大维,真有你的! 齐习招招手,乐维乖乖进去了。齐习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个位置,又附到那名漂亮女士的耳朵边儿,压低声说了几句话。 说悄悄话的功夫,两人眼神儿就在乐维脸上瞄来瞄去,不用问也知道内容和他有关。乐维偷偷腹诽,讨论就讨论嘛,多少也要掩饰一下吧,这样明目张胆地观察,都不用顾及当事人的感受吗? 尴尬地坐了一会儿,乐维主动开口道:“齐老师,这位是……” 齐习失笑:“呀,忘了介绍了。大维,这是我妈妈,她一直生活在美国,最近因为受到《风尚》邀请作一篇专访,特意飞回来几天。” 这个答案太出乎乐维意料了,他瞠目结舌好一阵:“妈妈……不是不是,我是说……阿姨您好!” 他慌忙站起来去握手,齐妈妈谦逊得体地笑道:“大维你好,我叫席雨,常常在电话里听Sid 提到你的事,很高兴认识你。” 齐老师今年二十八岁,推算一下,齐妈妈再年轻也该有五十了。可是无论从身材、皮肤还是精神状态来看,她都只是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乐维不禁深深感叹,女人和女人果然不能比,这要是给王大美看到,还不得羞愧至死啊!不过儿不嫌母丑,不管王大美长成啥样儿,她做的红烧肉在儿子心里永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听见齐习提到了接受《风尚》专访,乐维猜测齐妈妈的身份八成也跟时尚界沾边儿。他悄悄打量片刻,越发觉得齐妈妈面熟,于是眨眨眼试着问道:“阿姨,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上过电视啊?” 齐习与齐妈妈相视一笑,说道:“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模特,退下来之后也有人找她演过电视剧,只不过她演技实在太烂了,电视剧一播出,就再没人敢用她了,所以只好跑到美国去淘金了。” 齐妈妈被儿子给掀了老底,佯怒着挥起拳头轻轻捶在齐习肩膀上,柔声细语地埋怨道:“小东西,不许胡说,给妈妈留点面子嘛。下次人家再问起,你要说是我不习惯演艺圈的生活节奏,主动放弃的。” 看看齐妈妈的拳头,再想想王大美沙包一样的拳头,乐维又一次感叹,女人和女人的差别,原来不是只看外表的。 ****** 他们这头聊得正起劲儿,又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走了过来。乐维一抬头,竟然是《风尚》的大老板皮特先生。不等乐维反应过来,齐妈妈已经站起身迎了上去。 两人手拉着手,身体相拥在一起,皮特低下头在齐妈妈的嘴角吻了一下,齐妈妈则仰起修长的脖子,浪漫地回吻了皮特先生。他们的表现非常自然,看得出这都是平常生活中的状态。 齐习转过头小声向乐维解释着:“皮特先生是我妈妈的男朋友。我爸爸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所以……”他朝甜甜腻腻的中年情侣档摆了个无奈的手势。 这关系错综复杂,乐维一时有点转不过来,昨晚舞台上的皮特先生和此刻咖啡桌旁的皮特先生重叠在一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齐习生怕他会想歪,赶紧表白道:“大维你放心,皮特先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并不会因为和妈妈的特殊关系,而对我们这些生意伙伴多加照顾。是不是皮特叔叔?” “当然,”皮特满脸真诚地自嘲道,“在这里大家都叫我‘老外’,你知道,‘老外’的概念里头,是没有裙带关系这一套的。” 既然讲到了昨晚的秀,皮特先生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开始大聊特聊起昨晚结识的几个时尚新贵。乐维本想跟着受受教,却被齐妈妈拉到桌子另一头儿单独聊了起来。 齐妈妈问起乐维的家庭状况,乐维坦言老爸因病去世了,自己和老妈一起生活。齐妈妈听了满脸遗憾,说自己和乐太太年纪相仿,应该会有共同话题,等下次再飞回来,一定要请乐维母子好好吃顿饭。 乐维赶忙摆手:“阿姨,请吃饭就不用了,不如你传授传授我,平时都用些什么保养品,回头我也帮我家大美买点儿,让她也美一个。” 齐妈妈被逗得咯咯直笑,一个劲儿夸乐维孝顺,可爱,还会说话。 乐维纳闷,自己近期一定是被什么幸运光环加持了吧?昨晚被皮特先生夸奖,今天又被齐妈妈夸奖,他都快不是他了,饶是脸皮再厚,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齐妈妈笑够了,又拉住乐维的手托付道:“大维,我的儿子呢,脾气是很讨厌的,身体也不太好,我和他的奶奶都生活在国外,这里亲戚朋友比较少。既然你每天和他一起工作,希望你能帮忙多照顾他一点儿。” 乐维当即拍起了胸脯:“阿姨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帮您把他照顾得白白胖胖!”说完这句话,他咂么咂么滋味儿,总觉得不对头,这越听越像是上门提亲时才会说的话。于是又赶紧补充道,“咱薪水不能白领,伺候好老板的助理才是好助理嘛!” ****** 又坐了一会儿,因为齐习要陪妈妈去买回美国时携带的礼物,大家就互相道了别。 等乐维走远了,齐习小心翼翼地问齐妈妈:“觉得他怎么样?” “你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人确实不错,就是有点儿傻……”齐妈妈脸上被乐维哄出来的笑意还没褪尽,“打招呼就打招呼喽,还非要假装路过,要我说,刚才让他多走几遍才好玩呢!”母子俩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齐妈妈又认真地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妈妈对你都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你健康快乐地活着。你能做出和你爸爸当年不一样的选择,我很欣慰,就算是为这一点,我心里也会感谢大维。所以呢,只要是你喜欢的人,妈妈也一定喜欢!” 齐习被这几句话讲得动容了,他轻轻拥抱住妈妈,撒娇一样地脸颊蹭着脸颊:“谢谢妈妈!我爱你妈妈!” 皮特先生见状,欣慰地笑笑,也装出一副奶声奶气的腔调提醒道:“妈妈,你是想等到店家打烊了再去选购礼物吗?而且别忘记,晚上你还要带我去品尝蝎子做的汤。” 齐习诧异地望向他:“皮特叔叔,你确定是‘蝎子’做的汤吗?” 皮特先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你的妈妈说,是一种羊肉味道的蝎子,烧成汤,和蔬菜一起煮,很美味。” 齐习愣了一下,即刻反应过来所谓的“蝎子汤”其实是羊蝎子火锅,不免笑着摇了摇头:“席女士,你这些年到底给皮特叔叔灌输了多少歪曲掉的中国文化?” 齐妈妈笑得很调皮:“难道你不觉得,说去吃‘蝎子’要比说去吃羊骨头酷很多?”她转向皮特,少女一样撅起了嘴唇,“皮特,是不是很酷?” 皮特夸张地竖起了拇指:“是的女士,简直太酷了!” ****** 晚上乐维正在家捧着本儿法语书“嗬嗬嗬”地用功,不想意外接到了齐习的电话。齐习交代说,他临时决定要和妈妈飞去美国一趟,处理些事情,接下来几天早起上班不用去接他了。至于去美国干什么,去多久,都没有透露。 挂断电话,乐维又翻了两页书,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逼着自己硬看了半小时,心里越来越烦躁,有种想把书撕碎了吞下去的冲动。 又休息一天,他蔫蔫地去上班了。 人养成了习惯,总是很难改掉。平时齐老师坐在身边,就算不出声儿,乐维开车也开得很带劲儿,一会展示车技,一会显摆机械知识,总有说不完的话。齐老师一不在,车上就显得空空荡荡,连路程也变长了。 到了公司,依旧浑身不爽。没人打内线电话过来交代这交代那,也没人时不时捎带着泡杯温度刚刚好的茶过来,连桌上的仙人掌小盆栽都无精打采,绿得沉闷。乐维人坐在椅子上,眼睛总忍不住要朝背后的大玻璃房子里头瞄。一忽悠好像有个人影儿,急急忙忙站起来抻长脖子往里瞅,结果是崔浪盖着迷彩服趴在地毯上睡午觉呢。 几天下来,连小模特们都看出乐维有问题了:“呦,大维,没电啦?还是让人给煮了?” 乐维没好气地摆摆手:“不许调戏,小心咬人!” 原来他走路是大踏步的,活蹦乱跳,可现在就像是被豌豆射手喷傻了的僵尸一样,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如果这算是种病的话,那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一种药能治了…… 下午乐维送一份文件去菲姐办公室签名,不巧菲姐正在打电话。按规矩乐维应该自觉退出门外才对。可是他无意间耳朵一动,听见了菲姐的话:“诶,齐习,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嗯,嗯,好,我帮你跟他说……” 听见“齐习”两个字,乐维脑袋里有根弦儿被拨得乱颤,他很想听听菲姐都和齐老师说了些什么,可又不方便直接杵在这听,无奈之下,只好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儿,结果一直系到菲姐打完电话,也没听出个子午卯酉。 菲姐签好了文件,随口问道:“大维,原来明天是你生日啊?” 乐维自己都不记得这茬了,傻呆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真是。” 菲姐知道他们全家在这方面都是稀里糊涂的,也不啰嗦:“齐老师说呢,你来的时候也没顾得上办什么欢迎会,明天大家就一起帮你搞个party热闹热闹吧,当是补偿了。” 乐维大眼珠儿滴溜溜乱转:“行啊,正好这段时间不太忙,大家一起去玩玩,哈哈哈……”随后他又旁敲侧击道,“怎么,齐老师也要来吗?他不是人在美国?” 菲姐随着他的意思答道:“他啊,反正他说他赶得回来。要我说不带他才好呢,有他在谁还能玩得起来!” “噢……”乐维稀松平常地点了点头,拎着文件夹出了门。 齐老师要回来了,不光回来,还是专门为给他庆祝生日回来的,嘿嘿…… 他穿过走廊,越走脚步越轻快,一步三级台阶地噔噔噔跨上了楼,脸上美滋滋的,嘴里哼起了俏皮的小儿歌:“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噢喂!” 27 第二天刚上班,燕子就早早打电话到餐厅和KTV订好了包厢。等时钟一指向五点整,三楼的怪咖们立刻伙同一堆凑热闹的模特,簇拥着寿星乐维过生日去了。 晚饭选在一家麻辣火锅店,叫“老四川”,是他们日常聚餐的首选地点之一。二十几个人,三张长桌子拼起来,各色肉、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片,吃得热气腾腾。 乐维人长得高大,消耗量也大,每天下午四点不到就开始嚷饿。赶往餐厅的路上他号称自己能吃下去一头牛,谁也不许跟他抢。 眼见锅里的红汤沸腾了,他率先夹起一坨肥牛丢了进去。等牛肉变了色,捞起来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怎么是腥的?开始他以为肉不够新鲜,可是看看大家,一个个都吃得好不欢畅,还不住点头吧嗒着嘴儿。他又烫了一片生菜,苦的!再来一块冻豆腐,酸的! 这家店他常来,绝没有吃不惯的道理。思前想后,乐维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了酱料上。这里的酱料是自助式的,平时一坐下来,齐老师就会先帮他调好,几勺儿芝麻酱,几滴辣油,香葱、南乳、韭菜花儿,最要紧是不放香菜,蘸什么吃都倍儿爽。吃惯了齐老师调的味道,自己再怎么搞都不是味儿,材料还是那些材料,可就是差点什么。 乐维默默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太热,一时喝不到肚子,他试着吮了一口,差点没烫掉舌头。平时齐老师也会预先帮他倒好一杯茶晾着,等他想喝的时候,刚好总是温的。 齐习这个人在吃上头并不讲究,几样蔬菜一小碗饭,清清淡淡就算一顿了,连肉都很少吃。可齐老师会牢牢记住所有乐维喜欢吃的东西,无论选餐馆还是点菜,全都按照他的口味来。 乐维常常觉得,他可以在齐老师身上找到一种别处找不到的感觉,那就是“溺爱”。 他从小儿是个野孩子,皮实得很,感冒发烧各种病症几乎都没有过,就是偶尔好打个小架,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淤青了,就等着自己消掉,破皮儿了,就吐口吐沫擦擦。老乐和王大美养孩子养得糙,若是在学校惹了祸,甭管有理没理,先抡起鞋底子抽一顿再说。 或许因为打架和画画儿占去了青春期绝大部分的精力,所以乐维几乎没怎么叛逆过,他一直都很认同老爸、老妈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总觉得多亏从小是敲敲打打惯了的,否则遇到挫折就没那么容易捱过去了。 说起来,老爸、老妈该算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吧?可齐老师对他的那种好,又和爸妈不同。齐老师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呵护备至,犯了错也不舍得骂一句,捅了篓子也不舍得打一下,处处照顾着他的情绪,就连鼓励和支持,都要采用最不会给他带来压力的一种方式。 从小到大,还从没人像齐老师这样“宠”过他。 可是想到这一切“宠”和“好”的根源,乐维又开心不起来了……看得出,齐老师对于那个和自己很像的朋友,一直怀有极深的感情。每次讲到那个人,齐老师的表情都会变得格外伤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能走到一起。或许那个人出国了?结婚了?又或许……已经离开人世了也说不定…… 现在他所看到的齐老师,就像是属于人家的东西,自己临时借来用一用,说不定哪天,就又要还给人家了。 想到这,乐维举起瓶啤酒,嘴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 吃饱喝足了,这帮人浩浩荡荡杀去了KTV。齐老师还是没有出现。 几杯酒下肚,几首歌唱完,大伙儿渐渐都现了原形。燕子和娜娜两个麦霸紧攥着麦克风不放,一个专攻韩红,一个专攻张惠妹,谁敢插歌就和人拼命。崔浪正光着膀子和几个女模猜色盅,惩罚方式是输的人跑去走廊上装醉跳艳舞。宝山抱着个靠垫儿缩在角落,还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揪着靠垫上面的线头儿。杨水仙穿得花枝招展满场飞,和他的好姐妹们大聊着女性话题:“亲爱的我跟你说,我推荐那个牌子的乳晕霜效果可好了,保准粉粉嫩嫩……” 这些家伙各有各的节目,倒把乐维这个寿星佬给孤零零晒在了一边儿。当然啦,就算硬拉乐维去玩,他也没什么兴致。 特大号的奶油蛋糕就摆在桌上,香槟也买好了,只等齐老师一到,就可以吹蜡烛许愿了。据说生日可以许三个愿望,前两个要大声喊出来,最后一个只能许在心里,否则就不灵了。 自己最希望的是什么呢?首先要让大美赶快找到个第二春,看看人家齐妈妈和皮特先生那一对儿,虽然瞧着挺肉麻,但是黏黏糊糊的多甜蜜啊。再来呢,就是希望自己在二十五岁这一年能干出点成绩来,好好恶补设计方面的基础知识,好好学法语,等到明年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总要有些可圈可点的东西才好。还剩下一个不能说的愿望……希望齐老师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有朝一日能回到他身边吧…… 乐维像个绿头大苍蝇一样在包厢里嗡嗡嗡乱转着,终于,裤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正是齐习! 齐习说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延误了,他刚刚才落地,正准备打车赶过来,让乐维等等他。乐维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等,等,一定等!” 挂了电话,乐维更坐不住了,屁股上像装了弹簧,这蹭一下,那搭一会儿。好不容易熬到时间差不多了,他干脆借口出去透透气,专程跑到KTV门口去等人了。 他一蹿一蹿地吹着口哨往楼下跳,中间不留神和一个小瘦排骨男人撞了个满怀,他人高马大,肩膀一顶差点被人家直接顶到楼下去。 乐维赶紧伸手把对方扶住:“呦,不好意思啊……” 那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长没长眼睛啊?走路不会看着点?瞎啦?” 乐维此刻心情大好,懒得计较太多,再说还急着去接齐老师呢,没空啰嗦,所以只管陪着笑脸儿点头道歉说:“哥们儿真对不住,是我错了,抱歉!抱歉!” 等乐维转身下楼去了,那个瘦排骨依旧站在原地没动弹,他一直盯着乐维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神渐渐变得阴郁。 在楼下抽了差不多三四根儿烟,乐维远远看到齐老师的脸出现在了出租车窗口。 刚一下车就看见乐维,齐习很惊讶:“大维,你怎么在这?” 乐维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专门等在这的,只得扯谎道“刚多喝了几瓶,有点儿上头,出来缓缓酒劲儿。” 齐习观察着他的脸色,不算太红,又留意着眼神,也还算清醒,于是放下心来,笑眯眯指了指随身的手提箱:“我带了礼物回来,等会儿拿给你。” 乐维脸上笑出了一朵喇叭花,别说齐习带的是礼物,就算带的是狗屎,他也会撒着欢儿凑上闻闻,然后狠狠点头:“真香!真香!” 听齐习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乐维估计他是没倒过时差,再加上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给累坏了。乐维紧走两步,上前接过了齐习手里的箱子:“稍微坐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家吧,那天我可是跟齐阿姨拍胸脯保证过的,要照顾好你!” 齐习被他唠叨得烦了,笑着抬手推人:“走吧走吧,乐大妈,我是玻璃做的吗?” 乐维被齐习推着,身不由己往前挪,还不忘扭过头来捧屁道:“齐老师你哪能是玻璃做的呢,你得是翡翠做的,比玻璃贵多啦!” ****** 两人正有说有笑互相推搡着,忽然涌出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拦住了去路。他们礼貌地向旁边让了让,谁知那伙人也跟着移动几步,继续气势汹汹堵住跟前。 乐维直觉来者不善,他不动声色地用胳膊将齐习挡在身后,又和和气气地问道:“几位大哥,这是怎么个意思?认错人了吧,还是有什么误会?” “绝对没认错,找的就是你!妈逼的化成灰爷爷都认识!”说话的人正是刚才下楼时不小心撞到的那个瘦排骨,“好好看看你爷爷这张脸,想起来了吗?要不是你在大街上逞英雄,断老子财路,我他妈会被抓进去关那两个月?你不是胆儿大吗?今天就打到你怕为止!” 乐维盯着对方的脸,在脑子里搜罗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是那个在大街上偷钱包被他羞辱过的家伙。当时那小子被自己一脚蹬出个狗吃屎,丢光了面子,临被警察带走之前,还叫嚣说什么“知不知道我大哥是谁,有种就给我等着”之类的话。 想不到冤家路窄,给真叫他们在这里又碰上了,看来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瘦排骨扯开细尖嗓门:“收拾他!”那群人一拥而上朝乐维围攻而来。 乐维又哪会吃亏,他手里恰好还拎着齐习的行李箱,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朝人群抡了过去。他身高腿长力气又大,一时间还真没人能进得了他的身。 瘦排骨见迟迟无法得手,更加气急败坏,趁乐维转身不备,掏出腰间的匕首就朝他后心捅了过去。 乐维和那伙人刚动起手,齐习就赶紧招呼了店里的保安来帮忙,并第一时间打电话报了警。看到歹徒动了刀子,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嘴里惊呼着:“大维小心!”纵身一跃,人就已经挡在了乐维背后,他是拼了命地想护住乐维,已经顾不得自己会不会受伤了。 乐维听见动静一转身,吓得头皮都炸了,只见瘦排骨手里一道寒光直笔笔就朝齐习刺了过来。他来不及分辨清楚,只凭借着直觉一把拎起齐习丢到旁边,随即飞快一闪身,刀刃擦着他衣襟劈了下去,甚至削掉了一刻纽扣。 瘦排骨这下用力过猛,自己一个没收住向前冲了出去,乐维抓准时机,抬腿拦腰一扫,直接将人踹飞出去两三米,趴在那哼哼唧唧起不来了。 KTV员工认出乐维是楼上某间包厢的客人,撒腿跑去报了信儿,菲席的人听说乐维被别人围着打,都二话不说就冲出来帮忙。崔浪算是最有战斗力的,拎了两只空酒瓶出来,见人直接就往脑门儿上招呼。燕子则端着店里送餐用的特大号金属托盘,专往人脸上拍。杨水仙和娜娜、田晓星她们几个女模也不是吃素的,一两个负责薅头发,剩下的脱了高跟鞋拿鞋跟儿逮哪敲哪。宝山慢吞吞跟着大家,顶了只KTV沙发上的大靠垫护住头,远远看着,发现哪有漏网之鱼,冲过去补一脚又赶紧跑开,继续顶着大靠垫等待时机。 没多久,警察赶到。吹着哨子、拎着警棍迅速把混战成一团的两拨人马分开了。菲席这边儿人多势众,除了披头散发样子狼狈一点之外,没人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对方可就惨了,一个瘦排骨抱着肚子在地上挺尸不说,剩下五六个大都伤在了脸上,有被酒瓶砸的,有被指甲挠的,有被高跟鞋钉敲的,还有一个被麦克风杵到了鼻梁骨,淌得满嘴都是血。 警察现场简要地询问过几句,大致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这是一个流氓团伙打击报复捉贼英雄、却被我广大英勇人民群众齐心合力给惩治了的传奇故事嘛! 一名年纪较大的警察走到乐维身旁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身手不错,五六个人都没能把你怎么着,难怪大街上就敢抓小偷儿!” 乐维又来了精神:“对付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臭鱼烂虾,再来十个也不怕!”他得意洋洋地扭过头去朝齐老师显摆,结果齐老师根本不在身旁,乐维暗叫不好,怎么把这位神仙给忘了! 立马四周找了一圈儿,发现齐习正在花坛边坐着呢。乐维三两步跑过去,上上下下检查着:“怎么样,没伤着你吧?” 齐习有点为难地小声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是刚才……不小心把脚给扭了。” 乐维赶紧挽起他裤腿儿,一只脚腕明显比另一只脚腕粗,已经肿起来了。 回想起自己拎着齐习把人甩去那一下,乐维十分懊恼:“是不是我刚才太用力伤到你了?” 齐习声音更小了:“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那个……又摔了一下,所以才把脚崴了……” 乐维顺着他眼神儿看过去,旁边地面上糊着一块香蕉皮。见乐维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齐习自嘲地挥挥手:“行了,我知道我有多笨!” 菲席的人本来围在边上,不是哪个率先“噗嗤”笑出了声,随后众人都嘻嘻哈哈哄笑了起来。 齐习不满地抬起头:“别躲,我都看见了。你,你,还有你,谁让你们来喝酒的?马上要拍宣传照了不知道吗?还吃麻辣火锅,不怕长痘?别以为平光一打就万事大吉了,你们又不是明星,后期没人愿意一点点帮你们修图的!” 几个挨了训的模特互相吐着舌头,赶忙隐身到人群后边。齐老师这是出了丑心里有火没地方撒,抓着谁就算谁倒霉啦。 齐习眼神儿一扫,剩下的也别想跑:“浪哥你多大了?有没有一点儿自我保护意识?酒瓶子是随便飞的吗?万一闹出人命不怕把自己折进去?燕子在哪呢?我问你,包厢是你订的吧?我说过多少遍,别挑这种人多又复杂的地方,同公司有合作关系的私人会所不少,大家安安静静喝点酒聊聊天不行吗?还有宝山,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别人想打就打,想跑就跑,你呢?真挨了打求救你都跟不上节奏!” 所有人都被骂得低了头,齐老师却惟独放过了乐维。这代表什么意思,明眼人自然心里有数。 警察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现场,该抓的抓起来了,该送医院的送医院了,循例也要带乐维回去做个登记。齐习当然是跟着一起去的。分开之前,齐老师还不忘叮嘱男生负责把女生挨着个送回家。燕子负责送杨水仙。 ****** 录完口供离开警察局,乐维并没选择平常走的那条路,而是绕了一条人多、车多的远路。齐习正在纳闷,乐维忽然将车停在了路边,他自己跳下车一路小跑儿,冲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药店。 不一会儿,乐维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小袋子,里头是扶他林膏剂和不同牌子的镇痛贴。 “待会去你家,我帮你揉揉脚腕儿,不然明天肿得更大,路都走不了。”乐维把袋子放好,又屈起胳膊,拍了拍上头鼓鼓的肌肉,“看,肉不是白长的,饭也不是白吃的,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别二愣子似地往上冲。我肉厚,挨一下顶多是皮外伤,你挨那么一下,恐怕就是透心儿凉了。” “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是说我饭都白吃了啊?”齐习笑着瞪了乐维一眼,“不过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自参与打架呢。” 乐维朝他眨眨眼:“那感觉如何?” 齐习装模作样地咂吧咂吧嘴唇:“嗯,还挺刺激的!” ****** 到了家,乐维把齐习扶到浴室里去洗澡,他自己则钻进厨房,洗好杯子,又烧了一壶开水。自从上次把齐老师家里搞得水漫金山之后,他跟着王大美屁股后头恶补了好几天的家政知识,烧水这种小事,完全难不倒。 洗好了澡,齐习穿着件浴袍侧坐在沙发一头,乐维拿出药膏坐到另一头开始帮他揉脚。 齐习的脚很瘦,能清楚看到骨头的形状,趾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看得出是一双娇生惯养没走过多少路的脚。 像齐老师这样的人,平时缺乏运动,又不怎么晒太阳,一般都会缺钙,骨头脆,乐维不敢太用力,生怕再把哪儿给捏坏了。再说齐老师一看就是个不能吃疼的主儿,力道要控制好才行。 看着乐维全神贯注的样子,齐习的眼睛一下就模糊了。 上辈子大维也是这样,让自己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他就盘腿坐在床尾,把脚搁在他腿上,认真帮忙自己修剪着趾甲。剪好了往上套袜子的时候,还会在脚底板上轻轻拍一巴掌。 在自己临死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大维帮忙穿袜子的,每天重复,不厌其烦。直到那个早上,他变成一缕灵魂漂浮在空中,他的大维依旧很细心地帮他套着袜子。那是一双浅米色的厚棉袜,很柔软,很舒服。大维帮他穿好了,又在脚底轻轻拍了一下:“乖,咱们穿穿好,不然到了那边,脚会冷的……” 乐维一抬头,发现齐习眼圈儿红了,他吓了一跳:“齐老师,我只不过帮你揉揉药膏而已,不用感动成这样吧?还是你……”他试探着问道,“还是说你又想起那个人了,嗯……就是和我很像的那个朋友?” 齐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试着想要挤出了的笑容,却没成功。 “那……”乐维小心翼翼凝望着齐习的双眼,“我替他抱抱你吧……” 齐习定定看了乐维一会儿,嘴唇轻轻开启,却没发出声音。随后他慢慢翘起了嘴角,伸手揽过乐维,带着既苦涩又甜蜜的笑意,和他的大维紧紧抱在了一起。 乐维的怀里很温暖……就像从前一样。 28 齐习抱着乐维,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用两只手死死抓着乐维的衣服,这样他的大维就跑不掉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鼻腔酸酸的,眼泪就在眼眶儿里面打着转。他很想把上辈子两人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都告诉乐维,可是该怎么开口呢? 难道直接跟人家说,自己曾经死过一次,灵魂在半空中游荡了很久,又离奇重生在了二十几岁的身体里?这怎么听都像是聊斋故事的调调儿嘛。如果有个人跑来照这套路跟他说一遍,他肯定会把对方看成是精神错乱的。 当然啦,以乐维那颗异次元、单细胞的刺猬脑袋,说不定真会相信。可齐习想要的,是乐维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爱上自己,不参杂任何其他因素。这过程或许会很辛苦,等待或许会很漫长,不过他的大维终究是他的大维,起码现在这一刻,两人已经可以亲密地拥抱在一起了不是吗? 齐习的下巴架在乐维肩膀上,拼命瞪大眼睛看向半空,并强迫自己保持笑容,试图用这种方法把眼睛里的溢满水汽通通憋回去。 ****** 乐维没想到齐习就这样抱上来了,搞得他反而有点儿拘谨,上半身僵硬着,大气儿也不敢出。他的手从齐习腰部环绕了过去,却不知道落在哪个位置更加合适。 过了一会儿,他隐约感觉到齐习的身体在轻微抖动,似乎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迟疑片刻,乐维将自己的大手贴在了齐习后背上,哄小孩子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乖啦,乖啦…… 齐习的身体瘦瘦扁扁,没什么肉,有点儿硌人。但是抱在怀里,莫名地就会很安心。齐老师仿佛是颗人形的仙丹妙药,只是闻上一闻,立马就身心舒畅、百毒不侵了,这要是再吃上一口……那还不得长生不老啊! 乐维尝到甜头,手臂又紧了紧,把人整个儿嵌在怀里。俩人就跟俄罗斯套娃似的,扣在一起严丝合缝尺寸刚刚好。 齐习的下巴颏儿有点尖,硌得乐维肩窝痒痒麻麻的,他鼻子呼出的热气喷在乐维敏感的耳垂上,不亚于给乐维插上了电线,“滋滋滋”的小电流从脑瓜顶一下就通到了手指尖儿,那些个神经啊血管啊,全都乱成了一团,“哔哔啵啵”火花闪烁。 熟悉的冲动又出现了:先是体温开始升高,嗓子眼儿变干,然后内裤中央逐渐发生变化,有一架小帐篷被悄无声息顶了起来…… 乐维赶紧换个姿势夹住两腿,生怕这不可告人的生理反应会被齐习发现。他可不想被齐老师在心里打上一个“变态色狼”的标签儿。 ****** “咕噜咕噜……” 乐维的肚皮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让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原本盘踞在齐习心头的伤感情绪瞬间就烟消云散了,笑容想收都收不住,他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红着眼睛轻声感叹:“这才刚吃过晚饭多一会啊?怎么又饿了?乐先生、乐太太这些年能把你喂饱也太不容易了!” 乐维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嘿嘿。” 其实晚饭根本就没吃几口嘛,都怪齐老师有事没事要往美国跑,害得麻辣火锅都不是味儿了!喝茶都能烫舌头! “要不我去给你下碗面吧。”齐习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乐维。虽然他很想就这样一直一直抱下去,但是没办法,俩人又不是石像,总得要吃喝拉撒。 乐维可舍不得他再折腾:“得了得了,伤了脚就别乱动,小心等会儿更严重。就咱这脂肪储备量,饿个一天半天完全没问题。” 齐习随手捞起茶几上的表看了一眼,惊喜道:“呦,十一点半!大维你生日还没过呢,就当是长寿面了。”他跳下地单腿儿往厨房蹦过去,还不忘安抚乐维,“其实我也有点饿了,不光是为你,等会儿做好了咱们一起吃。” 他本想帮乐维好好过一次生日,也算是“辞旧迎新”吧——告别旧失意,迎接新希望,所以才会赶着飞去美国准备礼物,又拜托菲姐帮忙召集人搞聚会。结果呢,先是天气原因飞机不能准时抵达,等好不容易和大维见了面,又被几个小流氓儿给搅和黄了,真是一波三折。既然蛋糕没吃成,面总是要吃一下的。 上辈子大多是乐维在照顾他,而他就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回头想想,甚至都没亲手帮乐维做过一顿饭。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为大维去做。不过不怕,这辈子他会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把该补的全都补上。 在乐维心里,齐习是拥有绝对权威性的,无论专业领域还是非专业领域。齐老师决定的事,他不敢轻易反驳,只好跟在后头一起进了厨房。 面是冷冻面,做起来没什么技巧,无非是水烧开了,面饼丢下锅,再把各种配料按顺序加进去就算齐活了。齐习这头儿刚开了火,乐维就端着水送到了他手上,齐习将面下了锅,乐维又立刻递过双筷子去,两人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就能很快知道对方下一步想做什么,需要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共同生活很多年了一样,既默契又和谐。 面条煮得了盛在桌上,摆好碗筷,乐维把齐习扶到桌边坐着,自己则神秘兮兮地重新钻进了厨房,还不许齐习偷看。叮叮咚咚一通乱响之后,他得意洋洋端出个盘子,往齐习面前一送,里头摆着四只漂漂亮亮的太阳蛋。 鸡蛋煎得喷香焦黄,正中间的溏心儿还油汪汪闪着光,齐习惊讶地称赞道:“大维,手艺不赖啊!” “还好,还好。”乐维想假装谦逊,却装得不太像,无形中那条小尾巴尖儿又高高翘了起来,狠狠甩着。 做荷包蛋的手艺,是他跟着王大美奋战了多少日子苦练出来的,为此好几回把厨房搞得浓烟滚滚,连他家邻居张奶奶都没少跟着遭殃。虽然到目前为止,他的本事只限于荷包蛋这一项,但也不妨碍小小地骄傲自满一下。 齐习迫不及待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口,脸上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微微有点抽搐,还越嚼越慢。乐维纳闷:“怎么,不好吃?” “还……挺好吃的,只不过……”齐习一梗脖子把这口蛋吞了下去,“大维啊,你好像没放盐。” “呀!”乐维一拍脑门儿,“你吃那个应该是后来煎的,我一高兴就漏放盐了。要不你吃我这个,这个咸淡正好……” 他把自己筷子头儿上夹着的煎蛋递到齐习嘴边,却忘了先前已经咬过一口,蛋白上缺了老大一个豁儿。他很尴尬地想把筷子撤回来,谁知齐习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丝毫不介意吃了他的口水。 “嗯,好吃!”齐习舔舔嘴角上的小油花儿,张开嘴巴,拿眼神兴冲冲朝他瞄着。乐维立刻会意,把剩下半颗荷包蛋一并送了过去,全都喂给了齐习。 然后他们就闷头儿各自吃起了面,谁也不说话。 其实都是在借着面汤蒸起的热气,掩饰脸颊上现出的红晕。一个、两个明明心里乐开了花,还刻意装成很平静的样子,生怕给对方看穿自己的小心思。 ****** 吃完了面,乐维抢着去洗碗了。这次他表现得很成功,一个碗都没摔破。 洗好碗出来,齐习朝他招招手,让他到沙发上并排坐下,又拿出一支U盘递给他:“大维,生日快乐。” 乐维疑惑地接过U盘,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包装,没有塑封,外壳儿倒有轻微剐蹭的痕迹,应该不是新的。齐老师这是送了一个半旧U盘给他当礼物?乐维认定这U盘来历一定不简单,保不齐是什么名人、大师设计的纪念版或者限量版,背后一定有着什么惊心动魄的不寻常来历,说不定有钱都买不到!乐维用力把U盘握紧,嗯,一定要好好收藏它! 见乐维在那头研究了半天U盘,齐习问他:“AndrewLam,林常涛的名字听过吗?知名的华人服装设计师,专攻高级奢华定制服饰,擅长以绣花和针线细节进行创作的那个。” “啊?”乐维傻傻瞪着眼,“听倒是听说过,难道他也设计U盘?” 齐习完全不知道乐维之前做过了一大串毫不沾边儿的推测,一下被问住了:“和U盘有什么关系?” 乐维挠挠头:“那这U盘是……” “U盘不是你在路口文具店买的吗?”齐习有点儿猜出乐维的想法了,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朝乐维耳垂惩罚性地弹了一记,“U盘里装了与AndrewLam有关的全部资料,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看熟它们。” “然后呢?”乐维一头雾水。 “AndrewLam近期将要回到国内,为几个月后举办的中法文化交流活动设计一个系列的展示服装,是全公益性质的。他要在本地找一名助手……”齐习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悠悠笑道,“我向他推荐了你。接下来几个月,我会给你放假,全程跟着Andrew。至于他会不会中途不耐烦把你赶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AndrewLam是齐爸爸生前的好友,和齐妈妈关系也还不错。那天从妈妈口中得知Andrew会回国工作一段时间的消息,齐习当机立断飞去了美国,还带去了两柄爷爷亲手绘制的工笔金陵折扇。其实AndrewLam身边人手齐全,根本不需要再添个多余的助理,但是架不住他们母子拉下脸来软磨硬泡,AndrewLam只好勉为其难答应让乐维以助理的名义跟着打打下手,学点东西。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亲眼看看优秀的设计师如何工作,并亲自参与到这工作当中去。 齐习知道,如今的乐维已经鼓起了干劲儿,充满了自信,接下来,就是给他个机会动手试试水了。 乐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种小虾米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跟着遥不可及的大师AndrewLam一起工作,齐老师的这份礼物真是太意外、太惊人了!他激动得有些结巴:“齐、齐老师,你你你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齐习抿起嘴角,轻笑不语。他的神通恐怕也只有这么大了,再想往上冲,就只能靠乐维自己了。 无论如何,只要还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他都会竭尽全力,帮乐维把路铺好,让他的大维能走得轻松一些,平稳一些。 ****** 第二天,他们要帮一家知名的童装品牌选小模特,这是最让齐习头疼的工作之一。 齐老师的大名在模特圈儿里充满震慑力,却震慑不到这帮小鬼头。小孩子才不管他是什么秀导还是导秀呢,根本不买账。但凡有一个哇啦啦大叫,其余的就跟着一起哇啦啦大叫,要是哪个调皮捣蛋了,剩下的也立刻有样学样开始撒欢儿。 齐习本来说话的声音就不大,又扭了脚,只能站在一个地方不动,小孩子们叫起来又尖又吵,很快就把齐老师发出来的指令给淹没了。没多久,齐习脑门儿就冒了汗,彻底败下阵来。 不用齐习亲自朝乐维呼救,早就有好事儿的模特跑上楼去叫乐维了:“大维大维,你们齐老师在楼下挨欺负了,还不去管管!” 乐维三两步跑下楼,拐进了排练厅,正看见齐习和燕子被一群小孩儿闹得团团转。乐维嘻嘻笑着走到齐习身边,把人拦腰拎了起来,搬到台边椅子上坐好,又转身回到人群中拍了拍巴掌,把小孩子们集合起来,开始训话了。 齐习远远看着,只见乐维手舞足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些小孩子竟然都跳着脚拍起了手。紧接着,乐维在那摆起了各号卡通人物的经典动作,小豆丁儿们也纷纷跟着效仿,慢慢地,一个个变得安静又专注了。如果乐维问一句什么,大家就立刻争先恐后地举手,点到谁、谁才能发言,丝毫没有了刚才那种能把人气仰过去的闹腾劲儿。 不得不承认,在对付小孩子方面,还是乐维比较在行。那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还住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子吧…… 正看得入神,旁边的燕子冷不丁来了一句:“齐老师你谈恋爱了噢?” 齐习心虚地瞪了她一眼:“造谣就扣奖金!” “切!”燕子很不屑地撇撇嘴,“没谈恋爱你会从早到晚笑成那样儿?我跟你五年了吧?五年还看不懂你的表情,就是睁眼儿瞎了。” 等了一会,见齐习故意装听不着,也不肯说话,她又不知死活地吼道:“对嘛!你就需要个他那样的人嘛,没事帮你把脑子里绷太紧的弦儿给松松!” 齐习板起脸刚要训她两句,燕子立刻脚底下抹油,操起胸前挂着的两只手机借口接电话跑开了。走出老远,还不忘朝话筒瞎嚷嚷着:“喂喂,找谁?我们这没有齐老师,只有死鸭子,那嘴叫一个硬!” ****** 因为乐维小朋友和真正的小朋友们打成了一片,迅速将所有人治得服服帖帖,选小模特的工作得以很顺利地提早完成了。 一下班,几个人便约好一起去吃潮汕砂锅粥。出了公司,有人提议大家比赛往停车场跑,谁落在最后一个,今晚就由谁负责买单。不知哪个使坏地突然叫了声:“一二三,跑!” 所有人撒腿就冲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都不想让别人跑到自己前头。 齐习脚腕儿扭伤了,跑不了,这提议无疑是针对他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搁在平日手脚利索的时候,他也就只能跑得赢宝山而已。所以齐习只是无奈笑笑,由着其他人闹去,反正最后买单的都是他自己。 忽然,刚刚冲出去的乐维又折了回来,跑到他面前机灵地眨了眨眼,转过身,一猫腰蹲了下来:“齐老师,上车!” 齐习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也跟着玩性大发,一挺身趴在了乐维背上。乐维两手勾住他腿弯,将人搂稳当了,迈着大长腿“嗖”地就窜了出去,只几步,就轻松超过了你追我赶的那伙儿人。他把人家甩在身后,嘴里还不闲着:“滴滴,咱可是载了客的,你们这些空车、破车都边儿闪!” 看他背上驮了个人还能跑得那么快,后头几人都受了刺激,一个个卯足了劲儿撒腿猛追,还幼稚地大呼小叫着—— “肥燕儿你让开,占道了,不知道自己体重已经严重超载了嘛!” “杨水仙你个废物点心,让你臭美穿内增高,摔你个狗啃屎!” “浪哥,昨晚上和你媳妇儿没少浪吧,哈哈哈,腿都软了!” “兄弟们兄弟们,快回来,宝山掉下水道里啦!” 29 几周之后,送走田晓星,迎接AndrewLam。乐维的生活依旧忙忙碌碌,十分精彩。 先是菲席和国外的经纪公司达成了一项合作协议,大家互相托管对方旗下的模特,一来可以拓宽市场,再者也是给质素好的新人找机会出去闯闯,方便参加国际四大时装周或其他一些高端秀的面试。 第一批试水的人选,齐习就钦点了田晓星。他觉得田晓星外形条件好,肯吃苦,又是外国设计师喜欢的那种典型东方面孔,只要稍加历练,将来一定能成气候。 田晓星的家人依旧没能原谅她,所以临走的时候,只有乐维和三四个相熟的模特一起去送机。好在如今的田晓星心态很平和,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又在哪里。 家人的冷漠和误解或许会让她伤心难过,却阻碍不了她前进的脚步。人生是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只有自己尝得到,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齐习有工作,没能一起来送行,只是托乐维带了些话给田晓星。 转达的时候,乐维故意装成齐习那种懒散的腔调儿,学着齐习有气无力的声音,慢悠悠说道:“田晓星,记住,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战场,你要学会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活路儿都是人闯出来的,大胆地去吧!” 几句话被乐维模仿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把田晓星和几个女模逗得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登机之前,乐维给了田晓星一个大大的拥抱:“加油晓星!等你混出头了,在世界上能排上那么一号了,哥们儿也跟着沾沾光!” 田晓星也热情地拥抱了乐维,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加油大维!赶紧把齐老师那个魔头拿下,把他关在家里洗衣烧饭,好好治治他,省得跑出来欺压我们这些可怜的小模特!” 然后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笑,用力握起拳头彼此打气道:“嗯,一定成!” ****** 和田晓星冷冷清清踏上征途相比,知名华人服装设计师AndrewLam回国的声势就要大上许多了。 好几家杂志和媒体早早就预定了采访档期,还有一家艺术院校请他去担任客座教授。有些无足轻重的邀约,他直接就让助理挡掉了,可有些牵扯到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就没那么好推了。 在很多行业里,成功人士往往会遭人诟病,说他们一旦成名,作品反而出得少了,质量也大打折扣。外人以为这是江郎才尽,其实不然。名利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当一个人成了公众人物,成了业界代表,就开始要本末倒置地疲于应对各方干扰了。既要时刻维护自己的形象,又要顾及朋友同事的情面,一来二去,还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可以留给创作呢? 所以AndrewLam给人的感觉总是急匆匆的,说话、做事风风火火,面对任何人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和态度。 因为在纽约时曾约好的,AndrewLam一下飞机就立刻联系了齐习。而齐习则是提前好几天就订好了餐厅,一方面是想帮AndrewLam接风洗尘,尽尽地主之谊,另一方面,他也想预先在一个偏私下的场合把乐维介绍给对方,这样或许能接触得更容易些。 庄森不知从哪里收到的风声,也跑来插了一脚,想要拿到些第一手的新闻材料,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和AndrewLam合作,搞个专题或是一次独家专访。 席间聊到这次中法文化交流活动,AndrewLam表示有些无奈。活动虽然是半官方性质的,但是他提出的设计构思却要交给几个文化和宣传部门的领导最终拍板,这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条条框框画得太多,恐怕就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了。 庄森适时打探道:“那林先生这次有些什么具体的想法呢?” 涉及到专业问题,AndrewLam眼神儿活了起来,手势也渐渐增多了:“我有个很唯美的构想,做一钞动起来的古典’。以前一提到‘古典’两个字,大家都会尽量去表现端庄、高贵、沉稳、大气,那总会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没趣儿,没意思。我在想可不可以服装本身不要色彩,让色彩和图案流动起来,把衣服当成一个载体,就像……” “就像电影的屏幕一样!”乐维在旁边听得兴起,忍不出插了句嘴。话一出口,他立刻察觉到自己鲁莽了,赶忙偷着朝齐习讨好地笑了笑,又很有眼色地拎起酒瓶帮AndrewLam倒了酒,客客气气让道,“林老师,您慢用,慢用。” AndrewLam的目光顺着酒杯一路向上,最后移到了乐维身上。刚刚乐维只凭三言两语就猜到了他的创意,让他倍感惊讶。原本他以为,这个长相不太正经的家伙一定是齐习靠裙带关系硬塞给他的草包,现在看看,这小子肚子里倒是有点儿真材实料的。 等乐维重新坐好了,AndrewLam装作很随意地问他:“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之后,很多人并不看好,都觉得应该把心思放在服装本身,而不是搞些闹着玩儿一样的小把戏。大维,你怎么看?” 见AndrewLam指名道姓问自己,乐维也不客气:“我觉得什么艺术啊时尚啊,都是人发明出来取悦人的,干嘛要受那么多约束。就好像做游戏,制定一个大体的规则,大家就随心所欲去玩嘛,谁能玩出新花样,谁就玩得最开心。相反那些玩着玩着就太过认真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游戏的乐趣了。” “这不是你的想法,是‘席勒斯宾塞理论’,也就是西方的游戏起源说。”庄森不放过任何居高临下鄙视乐维的机会,“它把艺术看成是脱离了社会实践的纯娱乐性活动,且偏重从生物学意义上看待艺术的起因,过分强调了艺术与功利的对立,太绝对、太片面了。” 乐维装模作样地咂吧着嘴:“装主编,你心里八成在偷偷想着,‘这混球儿一定听不懂我说的话’对吧?”他很不要脸地嘿嘿一笑,“那你猜对了。不过你倒是很好地表演了一把我前面说的那种人,那种一直找不到游戏乐趣的人。” 庄森正想说句话反驳乐维,却被齐习亲手倒过来的一杯茶给堵住了:“嗓子眼儿不干吗?喝口茶润润。” 这摆明了就是不想给他机会说话嘛。庄森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端起杯子抿着。没办法,现在人家两个已经肩并肩一致对外了,更不巧的是,自己刚刚好就是那个“外”。 AndrewLam酒量极好,千杯不醉,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拉着乐维没完没了地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乐维开始大脑发热了,嘴上也没了把门儿的。在AndrewLam的引导下,他肆意胡侃着,把齐习出门前叮嘱他要低调、要稳重的那些话都给抛到了脑后:“古典,古典,顾名思义,不就是古人留下来的经典嘛。我们中华民族是个既好面子又爱玩儿的民族,发明了火药就拿来射烟花,有了指南针就拿来勘风水,可偏偏有人总爱把我们的老祖宗塑造成是又严肃、又刻板的一群人。古典为什么一定要是正襟危坐的,仪态万方的?为什么不能拿来玩儿玩儿?” AndrewLam敬了他一杯酒,他大咧咧干了,回头瞄一眼被齐习堵成了哑巴的庄森,得意洋洋接着说道:“最烦那种人,拾人牙慧还充大个儿,动辄西方如何如何,欧洲如何如何,非得喝咖啡品红酒才是上流人士吗?张口闭口的意大利歌剧,我就纳了闷了,老祖宗留下的京剧、昆曲都听得懂吗?要是我,就算想装小王八蛋,也要装个有中国特色的王八蛋。” 开始齐习还试图用眼神制止乐维说话,屡次无果之后,干脆就放弃了。他一个人扶着额坐在旁边翻白眼,只希望这顿饭赶紧吃完。 ****** 第二天睡醒觉,乐维傻乎乎打给了齐习:“齐老师,昨晚是你把我送回家的吧?我有点儿喝大了,饭桌上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齐习无声地叹了口气:“还好。”说了又怎么样?难道能当大米饭吃回去? 等到下午,倒好了时差的AndrewLam也打给了齐习:“小习,昨晚谢谢你们把我送回酒店。那个叫大维的家伙还挺有意思的,不错,让他尽快过来开工吧。”停顿一会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AndrewLam忽然忍不住“呵呵呵”笑出了声,“我等会儿有个访问,不多说了,这就要去装有中国特色的王八蛋了……” 一顿饭被乐维吃得歪打正着,不知道哪句话对了AndrewLam心思,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轻容易就从“爱理不理”变成“主动邀请”了。 ****** 不过AndrewLam交给乐维的第一项工作,就给了他个下马威。 这次AndrewLam的设计因为要把服装当成是色彩和光影的载体,所以款式都很简单,整体轮廓要追求灵动与飘逸,而那些所谓的深厚底蕴,就只能依靠细节来表达了。AndrewLam很想邀请一位盘扣大师牟老先生共同合作,帮他制作出一系列为服装量身打造的传统盘扣。 牟老年近古稀,是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听说从前有过不少人想请他出山,也有人登门拜师学艺,却都被他给一一拒绝了。 老先生孤身一人住在城郊的小四合院儿里,脾气古怪,行踪不定,手机啊电脑啊这些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一概没有。齐习辗转打探到的消息说,至今都没有哪个家伙能成功进了他的门儿,更别提搬动老先生了。 所以乐维接下的,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这是AndrewLam交代下的首个任务,总不能第一下就打了退堂鼓吧,就算有闭门羹,也得亲自去尝上几口啊。 起了个大早,齐习陪着乐维一起去拜访牟老先生了。城郊大大小小的胡同错综复杂,两人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地址一路找过去,花了好些时间,走了不少冤枉路,才总算摸到了目的地。谁知一个大锁头挂在门上,老先生不在。 乐维跟隔壁邻居打听了一下,那大妈说牟老爷子可能去公园遛鸟儿了,遛完了鸟很有可能再跟别人下一盘象棋,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乐维和齐习两人对视一眼,打定主意,等吧。来都来了,管事情能不能办成,人总要见上一面吧,索性就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等。 车子停在了胡同口,两人是长途跋涉走进来的,都出了一身汗,此刻各自脱掉外套吹着风,试图尽快凉爽下来。 吹了一会儿,乐维忽然想起什么,把齐习的外套拎起来给人披上了,还紧了紧衣襟:“出了汗别吹风,小心等会儿感冒。” 齐习正热得心烦,两只胳膊一撑,又把外套甩了下去:“我心里有数,等会儿再穿,现在正热着呢。” “你要有数儿就不是现在的豆芽菜了。”乐维不厌其烦地帮齐习把衣服披上。 齐习有点无奈地笑着瞪他:“好了,乐大妈顾好你自己吧。” 两个人就这样“穿上”,“不穿”地争论了好半天,脸上的笑容却一个赛一个的甜腻,从远处看,活脱脱就是一幅《打情骂俏图》。 忽然,小路拐角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乐维朝齐习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通报:“注意,老爷子可能回来了,等会儿我先上噢,我脸皮厚。” 齐习有点紧张:“别上去就跟人套近乎,看再把老爷子吓着。” “嗯嗯,擎好儿吧!”乐维一拍胸脯。 两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巷子口,有黑影儿从那里探了一下,又探了一下……结果却是只黄毛大狗,正优哉游哉地踱了过来。 那狗看了眼齐习,毫无兴趣地甩甩头,又看了眼乐维,慢慢凑过去,在乐维脚边绕着圈儿闻了一会,拿后爪象征性刨了两下地面,抬起一条后腿,旁若无人地撒起尿来…… 30 大黄狗抽动着鼻子闻了一会儿,似乎认准了地方,旋即舒展身形,翘起一条后腿儿,在乐维脚边旁若无人地尿了起来,有几滴水珠还很不雅观地溅到了乐维鞋面儿上。 尿毕,它又跟个领导人似的踱起了四方步,不远不近瞄着乐维和齐习,眼神儿里带着点儿警惕,带点儿好奇,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威胁的意思,好像在说:小子,别乱动啊,敢呛毛休怪老子咬人! 乐维整个都傻了,看看狗,又看看脚边那滩深色的尿渍,回头向齐习求助:“这、这、这什么情况?” 齐习被这离奇一幕逗得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大维,你大黄兄弟真向着你啊,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被齐习这么一说,乐维也憋不住笑了,他甩甩被弄脏的鞋子,一屁股坐在齐习旁边的台阶上,朝大黄狗招了招手:“嘿,兄弟,过来认识认识。” 大黄狗先是迷惑地站了一会,等到搞明白了乐维的意思,便晃晃悠悠凑到近前,试探着舔了一下乐维的手,抬眼看看乐维,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半空中摇来摇去。 乐维指指并肩坐着的齐习,一本正经地对大黄狗说:“来,黄弟,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齐老师,我大佬!想混时尚圈不?想混就找他。”又用手遮住半边嘴巴,假装对大黄狗说着悄悄话,“别看个头儿不起眼儿哈,可不好惹了,一开口全是道理,天天舌战群雄。” 大黄狗傻兮兮瞪着眼听乐维说话,又顺着乐维的手势望向了齐习,它懵懵懂懂地探头过去闻了几下,立刻很嫌弃地甩动脑袋打了个响鼻,一转身,又回到了乐维这边,低头去闻放在台阶上的一只空饮料瓶。 “好家伙,胆子不小,敢鄙视我们齐老师,回头齐老师就封杀你信不信?”乐维又把饮料瓶拿在手里问大黄狗,“想喝?叫声‘哥’就给你喝!” 齐习识趣儿地往旁边让了让:“我身上有香水味儿,可能刺激到了它的嗅觉,它不爱闻。我看它不是想喝饮料,八成它是想和你玩捡瓶子的游戏吧。” 乐维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大黄狗脑门:“呦呵,小样儿,还不爱闻!”真没欣赏水平,我就爱闻!可爱闻了! 他把饮料瓶握在手里上下掂了掂:“想玩儿吗?”等成功吸引到了大黄的注意力,他嘿嘿笑着把瓶子往远处一丢,“走着!” 大黄立刻撒着欢儿地追了出去,尾巴在屁股后头欢快地转动着,仿佛安了个黄色螺旋桨。它追上瓶子朝前一扑,不想爪子打了滑,饮料瓶被弹了出去,滴溜溜乱滚。这下它更来劲儿了,飞起四爪好一通扑腾,总算把瓶子成功叼在了嘴里,又急三火四赶回来,仰头把瓶子送还给乐维。 齐习抿着嘴,看得满脸笑意:“你兄弟这是求表扬呢,快给两句好听的吧。” 乐维依言伸手摸了摸狗头:“嗯,嗯,很好,身手很矫健,就是咱这口水能不能收敛点儿?” 见大黄狗满脸期待的样子,乐维也来了兴致,反正牟老先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干坐着也无聊,不如活动活动。他高高举起瓶子假装要往前丢,胳膊一挥,瓶子却没离手。大黄狗不知道这是假动作,还追着跑出了两步,结果没找着目标,它抻长脖子来回张望,心里纳闷,这瓶子怎么老半天了还不落地呢? 趁大黄愣神儿的功夫,乐维一转手,又把瓶子扔去了相反的方向。大黄听见声音,猛回头,还以为之前是自己判断失误了,赶紧调转方向往回追。 不等它够到瓶子的边儿,乐维已经先它一步把瓶子捡了起来。大黄绕着乐维直蹦高儿,试图把瓶子抢到手,无奈它再怎么窜,也够不到两米多的高度。急得它哼哼呜呜,口水飞溅。 等到吊足了大黄的胃口,乐维才一脸坏笑地重新抛出瓶子,然后一人一狗就在不太宽敞的小胡同里嬉闹了起来。 齐习远远看着,也笑得无忧无虑。他的大维就是有这种本事,能随时随地让人轻松开怀。那些别人眼里或苦闷、或麻烦、或绝望的事儿,只要搁在大维身上,总能想方设法找出乐子来。 ****** 乐维和大黄玩得疯了,起脚一个飞踢,谁知力道没控制好,一脚把饮料瓶踢到了胡同口修鞋、修雨伞的小摊子上,吓了那摊主老哥一激灵,小锤子差点没砸到手。 乐维见闯了祸,赶紧撒腿跑过去跟人道歉:“大哥,对不起啊,刚才没留神。您那手没事儿吧?砸着没有?” 对方见乐维态度不错,也没打算追究:“没事儿没事儿,干这行见天儿的磕磕碰碰,手头上有数儿。” 乐维一眼瞥见摊主老哥的手,见食指、中指的第二个关节都被熏黄了,知道是抽烟有些年头了,立马从裤袋里掏出烟盒,抽取一支来递给了对方:“大哥,来,抽根儿烟,刚才真挺不好意思的。” 摊主腼腆地笑笑,接过了烟叼在嘴上,又到处去翻打火机。乐维随手掏出打火机帮人点着了烟,顺道也给自己点上一根,俩人就这么抽着烟闲聊了起来。 “你们是来找牟大爷的吧?估计老头儿快回来了。”摊主老哥朝坐在远处的齐习瞄了一眼,“那是你朋友还是你弟啊?” 逮着了便宜,乐维绝不放过,他很自豪地大拇指向后一挑:“我弟。怎么,看着不像?” 摊主是个老实人,竟当了真:“那你这个大哥肯定把好的都抢吃了,看把你弟饿的。还在念书吧?念书费脑子,得多补补。” “可不是,我也让我妈没事儿给炖点儿鸡汤,就是长不胖,愁人啊!”乐维摇着头喷出一口烟气。 “别用市场上卖的肉鸡,都是饲料催出来的,没营养。有空儿跑郊区转转,有那个自家散养的老母鸡,最补人。”见乐维听得不住点头,摊主老哥感慨不已,“你这当哥的还不错,知道疼弟弟。不像如今那些个小年轻儿的,都是各顾各,有的连自己爹娘老子都不管呢!” 正聊得起劲儿,牟老先生家邻居家大妈由打对面推着辆小三轮儿车过来了。先前乐维去打听老先生行踪的时候,彼此都说过话,乐维也不见外:“大妈,回来啦。” 邻居大妈推了一车红皮大萝卜,累得气喘吁吁:“啊,回啦。还没等到牟大爷呐?老爷子今天够能遛的啊。” “买这老些萝卜,是打算腌酱菜吗?”乐维很自然地走了过去,从邻居大妈手里接过了车把,“来来来,我帮你推几步吧,看把你老累的,脸都抽抽出皱纹儿啦。” 知道他是好意,所以那位大妈即使被调侃了也全无半点不悦:“这几天市场的萝卜特别好,个顶个脆生,我琢磨着多买点,给它腌上。别看满满登登这一车,儿子女儿左邻右舍地分分也就差不多了。” “是啊,听这意思大妈你腌菜的手艺应该不错吧,大家都抢着要。”乐维帮忙把三轮车推进了小院儿,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随后隔壁院子里传出了大妈“嘎嘎嘎”的爽朗笑声。 ****** 齐习坐在台阶上,看乐维东一脚、西一脚地忙活着,心里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难怪公司里那些个模特和职员从早到晚都大维长、大维短的,大维还真是哪哪儿都离不了。这才蹲了半个多小时,就已经勾搭上三位胡同常驻人口了——如果大黄也算的话。 他正在这感叹着,余光忽然瞄到了一双老式千层底布鞋,鞋上头是靛青色的裤脚儿。齐习猛抬头,只见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已经拎着鸟笼走上了台阶,正一边掏钥匙一边疑惑地看着他。 大黄狗听见动静,从隔壁院子里奔了过来,跑到老者身边亲昵地蹭着裤脚,看样子老者应该就是它的主人了。 齐习尴尬地站起身来,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只顾看热闹,连此行的主要目的都给忘了。他朝老先生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笑着问道:“您好,请问您是牟华庚、牟老先生吗?” 对方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 齐习赶紧自我介绍:“我们是AndrewLam、林先生的助手,之前应该电话联系过了,今天亲自过来跟您聊聊中法文化节设计盘扣那件事儿。” 老头儿很干脆地摆了摆手:“不去!电话里不都说了嘛,岁数大了,没那个心力!” 齐习赶紧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牟老去路:“还请您再考虑考虑吧,这不是普通的商业活动,而是一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活动。这些手艺从老辈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不容易,相信您也很希望能将它发扬光大吧,现在正是好机会,不仅有个平台可以充分展示盘扣技艺的魅力,还能把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多地展示给世界看,何乐而不为呢?” 牟老头抬手把他扒拉到了旁边:“不去!说出花儿来也是不去!” 齐习说的这些话,对牟老先生不是没有吸引力。他年少学艺,大半辈子都搭在了这份行当里头,比谁都希望能有人来欣赏盘扣,了解盘扣,进而学习和发扬盘扣技艺。可是这些年里实在有太多心怀不轨的家伙跑来找他,有人想借他的身份赚钱,有人觊觎他的大量藏品,有人嘴上说想要跟着他潜心学艺,却根本吃不得苦,白白糟蹋了“牟老徒弟”这个名号。 老先生是彻底伤透了心,之后再有人来,他不问缘由一概回绝。 牟老推开齐习这一下刚好被乐维和送乐维出门的邻居大妈看见,乐维连忙跑过来把齐习拉到身后,跟老先生赔笑道:“牟老是吧?您看我们大老远带着诚意来的,能不能让我们进个门儿,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起码也没白跑一趟是不是?” “就是就是,俩孩子在这等你一上午了,总得让人进门喘喘气儿喝口水吧?”邻居大妈热情地帮着腔,又拎出两个大高罐头瓶塞给乐维,“拿着,大妈送你的,回去尝尝,看好吃的话再来要,管够。” 乐维大咧咧接到手:“那我就不客气啦。” 大妈假意翻着白眼:“看你说的,大萝卜能值几个钱!你觉得好吃,就多夸大妈两句,我听着高兴!” 大黄狗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也跟前跟后地“汪汪”了两声,又回头去找它的破饮料瓶了。 见一堆人围在牟老家门口,修鞋摊儿老哥也跑来凑起了热闹:“牟大爷,这兄弟俩不错,都是实在孩子,别难为人家啦。”又转头拍拍齐习的肩膀,“多吃点儿饭,别让你哥和家里人跟着操心。” 齐习被搞得一头雾水,越过鞋摊儿老哥肩膀看向乐维,乐维当即挠着头“嘿嘿”笑了起来,齐习就知道又是他闹出来的,只好冲着热心的摊主轻轻笑道:“谢谢您关心,我会的。” 大黄狗终于捡到了饮料瓶,呼哧呼哧叼着回到乐维身边,摇头晃脑地试图吸引乐维注意。乐维朝他眨眨眼:“黄弟,咱先办正事儿,完了再玩。” 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牟老身上,一个个充满期待。牟老先生却毫不理会大家,径直拧开门锁走了进去。齐习一见,心里凉了半截,觉得这事儿没指望了。谁知老先生进了门却没立即把门带上,而是站在那里,手握着门把儿看向他们,鼻子里还冷冷地“哼”了一声。 乐维不解地小声问邻居大妈:“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大妈乐呵呵往里头推他俩:“去吧去吧,牟大爷这是让你们进去呢。” 大黄也绕着他们欢蹦乱跳地“汪汪”叫着,又以主人的姿态率先冲进了院门。转了一圈儿见他们没跟上,等不及又出来了,满脸的兴奋。 乐维看看齐习,齐习看看乐维,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原来讨好牟老先生本人没用,讨好他的邻居和狗,倒是有点用处。 以前登门拜访的那些人,也都做足了功夫,在老先生面前表现得谦逊有礼、恭敬有加,结果怎么样呢?假的!求人的时候装孙子都装得出来,一旦利益到了手,或者得知利益永远都到不了手,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这次又有点儿不同,姓乐的大个子刚来没一会儿,却得到了老邻居、老街坊的一致夸奖,就连家里那条到处捣蛋的蠢狗大黄都对他另眼相待,说不定他真和别人不太一样吧。牟老先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最亲近的就数大黄了。别人的意见他可以忽略,大黄的却一定要考虑考虑。 ****** 进了院子,牟老先生完全没有要招呼人的意思,也不让座,也不倒水,只管把自己的鸟笼挂在房檐儿底下,又动手拌起了狗饭。 大黄目不转睛在旁边看着,馋得直吸溜口水。 小院里头有点儿乱,靠墙堆了几摞红砖,边上还零零散散摊着些木板条和水泥袋子。墙角那儿刚刚起了个底座,一米五见方,铁锹和抹泥板都横七竖八搁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好。 齐习轻轻扯动乐维的衣角,朝那堆东西摆了摆下巴,乐维会意地转头问道:“牟老,看您家这架势,是要搞什么工程吗?” 牟老先生把拌好的狗饭递给大黄,随口答道:“天儿快冷了,预备着给大黄归置个小窝儿。” 乐维一拍大腿:“原来是我黄弟的产业啊,要不这么着吧,我们帮您砌狗窝……”齐习在赞许地连连点头,哪成想乐维还有后半句,“砌完了您招待我们俩吃顿饭,不要好的,粗茶淡饭就行,菜我们都自备了。”说着,举起隔壁大妈送他的两罐酱菜晃了晃。 “大维!”齐习哭笑不得地瞟了他一眼,轻声喝止。 乐维伏在齐习耳边悄悄说道:“我主要是急着尝尝酱菜的味儿,你不知道,我在那大妈家里闻着的时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牟老先生虽然有些年纪了,耳力却一点儿不差,把乐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翻起眼皮看看俩人:“哼。” 乐维美滋滋指着老先生对齐习说:“看,这意思就是答应了。” 牟老先生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吐出半个字,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乐维给气走的。 齐习担心的倒不是老先生的态度。真不满意早就阻止了,既然不说话,那就代表可以试试。他担心的是乐维的水平,万一搞砸了,有些话就更不好说了。等牟老走远,他用气声问乐维:“你行不行啊?不行别逞能。” 乐维很有气势地一拍胸脯:“家传的手艺,从我姥爷那辈儿起就是瓦匠,八级!” 他先确认了水泥袋子上的标号,把水泥粉、沙子和水按比例参在一起,均匀搅拌着。齐习也脱掉外套,拎起铁锹和水桶帮他打着下手。直到水泥有了粘稠度,结块也都散开了,就算是基本可用了。 水泥和好,乐维操起红砖和抹泥板哼着歌往上砌,齐习负责给他送泥。乐维还似模似样地拉起了线轴,唯恐把墙给砌歪了,影响大黄的居住质量。 他们这头干得热火朝天,厨房里也适时传出了锅碗瓢盆清脆的撞击声。锅里的热油遇了水,烹得“滋滋”响。看来那一“哼”,也不是随便哼的。 齐习第一次做这种体力活儿,还没动多久,就已经满头大汗了。可乐维几次催他到旁边歇歇,他都摆手拒绝了。这种和大维一起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感觉很新鲜,要多享受享受才行。再说心情一舒畅起来,人就根本感觉不到累了,还越干越来劲儿呢。 一阵小风儿吹过,不知哪里来的绒毛沾到了齐习嘴边上,他抬手一抹,却忘了手指头根本就是脏的,结果抹了个大花脸,他张开两只手呆呆看着,上头没一块儿干净地方,人有点不知所措。 这一出正好给乐维瞧见了,他亮了亮尚算干净的手背:“我帮你吧。” 齐习乖乖把脸凑过去,眼睛眯了起来,嘴唇用力抿着,嘴角还不自觉歪向了一侧。乐维装成很认真的样子伸出手去,可在碰到齐习脸的那一刻,他忽然用沾满泥巴的手指尖儿在齐习脸颊两边各画了三道儿,嘿嘿,这下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花脸猫了。 没办法,齐老师难得露出傻兮兮的表情,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捉弄一下。 “诶,你……”齐习淬不及防睁大了眼睛,直到乐维逃走了才想起要反击。他抓了一坨泥巴试图去糊乐维的脸,可是手刚一靠近就被乐维挡开了,根本近不了身。闹了一阵,齐习累得直喘粗气,浑身也黏糊糊的,干脆就放弃了。 谁知他刚转身想到阴凉地方去缓缓神儿,乐维又从一边跳了过来,故技重施地伸手一抹,将泥巴涂在了他鼻尖儿上,然后灵活地窜到远处端详着:“嗯,这下作品够完整了。” 齐习被气得笑了起来,指指看热闹的大黄狗:“大维啊,在犬类面前,能不能给人类留点儿尊严,别让你大黄兄弟看了笑话。” 乐维嘻嘻哈哈蹲在地上摸着大黄的狗头:“黄弟,觉得哥是不是聪明伶俐风流倜傥还帅呆了啊?” 大黄被摸得很是惬意,主动趴在地上亮出了肚皮,让乐维顺便再帮它抓抓痒。乐维见状,朝齐习很骄傲地一仰头:“我黄弟这是在用行动表示说,它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31 等乐维和齐习这边工程接近尾声了,厨房里也适时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 牟老先生和大黄一前一后踱着四方步转悠过来,绕着两人做出的成果巡视了一圈儿,满意地点点头:“嗯,还凑合,先吃饭吧。” 乐维听了,当即把手里的抹泥板一丢:“牟老,您家饭菜真香,光闻着我都前胸贴后背了,怪不得我大黄兄弟这么肥呢!” 齐习帮着乐维把手边儿工具简单归拢到一处,又转身朝牟老先生彬彬有礼地笑道:“牟老,我们今天过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还要多谢您的招待啊。” 牟老先生抬起头,忽地一愣,眼睛直直盯着齐习的脸,表情十分古怪。他先是五官绷起,跟憋了口水在嘴里似的,紧闭的嘴角不自觉微微抽动着,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随即一连串“哈哈哈”的清朗笑声从老先生嘴里迸发出来,中气十足。 受了老先生的感染,乐维也跟着没心没肺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学猫叫逗弄齐习:“喵喵,齐老师,快看那边儿有个耗子洞!” 齐习疑惑地挑了挑眉,猛然想起被乐维画的“猫胡子”和“猫鼻子”还没擦下去,他脸孔飞快地红了一下,略有点儿难为情,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用手搓了搓干掉的泥印子,释然地笑了。 大黄虽然闹不懂大家在笑什么,却也并不妨碍它跟着上蹿下跳,还哼哼唧唧把口水甩得满天飞,看起来比谁都兴奋。 此时隔壁大妈正在案板前头切着萝卜条儿,听见牟老先生院子里传出的欢快笑声,她也满是欣慰。像这样的笑声,已经在牟老家里绝迹很多年了。 ****** 八仙桌子就摆在小厅中央,上头四个菜,独茄子、清炒莴笋、炖罗非鱼和糖醋里脊,两荤两素外加一盆热气腾腾的肉片儿蘑菇汤。菜都是家常菜色,用大盘子大碗儿装着,分量十足。 等乐维和齐习简单洗干净了手脸,坐到桌边,牟老先生又拎出一瓶老白干并三个口杯,一一斟满。 乐维见了,赶紧替齐习挡驾:“牟老牟老,他不能喝酒,我陪着您,咱爷俩喝几盅。” 牟老瞄了齐习一眼,把递到半截的酒杯收了回去,还不忘教训道:“大男人不能喝酒怎么行,往后混社会这都是用得着的本事。咱又不是酗酒,偶尔喝两杯,小酌怡情嘛。” 齐习也不多加辩解,只管笑眯眯点头:“是,牟老说得在理,我慢慢学。” 刚刚干活的时候,齐习和乐维说说笑笑完全不觉得累,现在一坐定,疲劳感瞬间就反上来了,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胳膊也抬不起来,手指头捏着筷子,一劲儿抖个不停。他想去夹菜,筷头儿探进盘子里,好不容易捡起一片莴笋,还没等离开盘子,又掉下去了。一定是莴笋切得太薄太滑,不好夹,他又把目标改换成了茄子块儿,这下更惨,茄子软唧唧的,根本连夹都夹不起来。 齐习叹了口气,默默把筷子放到桌面上,这才发现乐维和牟老先生早都停了手,正用看天外来客一样的眼神儿看着他。 齐习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自嘲道:“我这是……太缺乏锻炼了。” 牟老连连摇头:“你这可不行啊,年纪轻轻的,干点儿活就累趴下了,还没我身板儿壮实,真得要好好练练。” 乐维拿过一把汤勺塞进齐习手里,又帮他把合胃口的菜全都夹进饭碗,然后学着牟老的样子摇头叹气:“你这可不行啊,真得好好锻炼,回头我就帮你订个健身计划。” 谁知老先生不吃他这一套:“去健身房没用,别看这个机器那个机器,说得挺先进,练一身腱子肉出来,该虚照样虚。要我说啊,实实在在干点儿体力活,太阳底下出一身臭汗,百病全无。看那些个工地上的苦力,瘦归瘦,个顶个精干。”说着话他又夹了块鱼肚子上最肥嫩的肉到齐习碗里,“多吃点,别跟吃猫食似的,我们家可没耗子洞。” “谢谢牟老,我自己来吧。”齐习无奈地抿着嘴笑笑,看来自己那张大花猫一样的泥巴脸,是彻底在老先生心里扎下根儿了。 乐维故作高深地撇撇嘴:“牟老,我算听出来了,合着您的意思就是让我们隔三差五过来帮工吧?直说啊!”他又弯下腰对躲在桌子底下啃骨头的大黄说道,“黄弟,你加把劲儿,赶紧着找个女朋友,再生他一窝二黄、三黄、四五六七八黄,到时候哥帮你张罗个三室两厅的大套间儿!” 大黄摇摆着尾巴,口水淌了满地:“汪汪!” ****** 随便扒拉几口饭,齐习撑不住了,上身靠着椅背不断往下打滑,眼皮也黏糊糊的睁不开。这种累法和平时动脑子指挥人不一样,是透支体力的累,他有点儿吃不消了。 乐维在旁边看着他的可怜样儿,不禁后悔起来,暗暗责备自己没早点让齐老师去休息。就凭齐老师这副小身板儿,今天卖了一下午苦力,明天起来肯定是腰酸背痛的,还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缓过来呢。 牟老看着也有些不忍心,把齐习拉到旁边的沙发上:“你在这歪一会,好好歇歇。”见齐习还强撑着想要推辞,他不由分说把人往下一按,“让你歇着你就歇着,用不着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咱没那么多讲究。困了就睡一觉,好久没人陪我喝过酒了,我要和那小子痛痛快快多喝几杯。” 既然牟老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齐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乖乖点点头,窝在沙发里闭起眼睛不动弹了。等他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乐维又蹑手蹑脚凑到跟前,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又把他额头上的浮汗给擦了,免得吹风着凉。 老白干下去了大半瓶,牟老先生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聊起盘扣技艺来滔滔不绝:“别看小小一颗扣子,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我学徒那会儿,单单缲一根布条子,师傅就逼着练上了大半年。你看啊,一根布条儿就这么长,纽扣头打不好,盘多盘少都不漂亮,你还要做得挺立,宽窄一致,不能开裂。真想把扣子做好喽,花的力气不比你们做件整衣裳差,也是得从设计、画图样儿开始,什么裁剪、烫条、盘头、整形、熨烫、定型、塞芯、上胶,十好几道工序呢。” 乐维听得着迷:“怪不得都说细节决定成败呢,咱们中国人的美学观点里头有一条就是‘含蓄’,功夫都花在这些小地方了,力求打眼儿看过去没什么特别,可是越看越有味儿,越看越叹服。比直接把金银珠宝镶满身的那种高级多了。” “可惜啊,可惜啊。”牟老先生摇着头深感惋惜,“现在人都太浮躁了,喜欢这东西的有没有?有!可是跟着我学了一段时间,看着没什么进展,一时半刻又赚不到钱,就都打退堂鼓了。你看,咱也不是什么安德鲁林那样的,还能被封个服装设计大师,你跟着大师混还有得出头,跟着我混上半辈子,到最后无非就是一座小院儿一条狗罢了。” 乐维嘻嘻一笑:“牟老,您这是损我呢吧?我跟着AndrewLam是想看看大师怎么工作的,从中学习一些经验,可没想过攀着人家的关系出头。在我眼里,您老和AndrewLam大师一样,都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人。” 牟老先生很纳闷:“你这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干这行的。” “那像干哪行的?”乐维帮老先生把空了的酒杯满上,“小贩?混混儿?还是推销保险的?” 牟老点点头:“都像,都像,就是不像做服装行当的。” 乐维美滋滋抿了一口酒:“服装这个是家传……这个真是家传,跟瓦匠那个不一样。我老爸以前是服装厂的裁剪工,后来做过倒爷,他这辈子一直有个念想,就是搞个自己的服装品牌。可惜还没等实现就去世了。” 牟老听得满脸黯然:“我还以为凭你小子这脾气,家里应该是大富大贵呢,没想到也是苦孩子。” “嗐!”乐维大喇喇一挥手,“好赖还不是活着,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我总想着,要是人死了真有魂儿的话,我老爸一定舍不得我和老妈,说不定天天守在那盯着我们娘俩。要我们整天愁眉苦脸的,我老爸看着也难受。” “唉,你爸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很让人羡慕啊。”牟老先生有感而发,“可惜我是个孤独命,无儿无女。” 爷俩儿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乐维随口问道:“那您老伴儿呢?去世了吗?” 牟老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我二十出头喜欢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人长得漂亮,还有文化,对待我真是又细心、又体贴。可那女孩家里出身不好,爸爸是右派臭老九,妈妈是资本家小姐。所以交往到了谈婚论嫁一步,我家里人死活不同意。那时候我就跟她说,让她等我几年,等我学成了手艺混出了头,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看来这故事并没有一个好结局吧?”乐维听得有些伤感。 “是啊,我离开家不久,她就被逼着嫁给了一个瘸腿儿的退伍兵。那畜生一喝醉了酒就打她,她熬了两年熬不过去,跳河死了。后来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过对象,可是不管我对着谁,眼前总是晃着她那张脸。一来二去,年纪也大了,就干脆打消了讨老婆的念头。一过就是这么多年。”牟老先生拍拍乐维肩膀,“所以说啊,小子,要是找着了真心喜欢的,千万别错过。天反对、地反对、全世界都反对,也要铁了心追到底。鞋子穿在脚上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替不了。但凡犹豫一点儿,就可能会耽误一辈子了。” 乐维低着头闷了口酒,又朝沙发上睡着的齐习深深望了一眼,用力点头:“嗯,铁了心也要追到底!” ****** 一瓶白酒喝光,乐维帮牟老收拾了碗碟儿,看看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告辞了。 他走到沙发边轻轻叫道:“齐习。” 齐习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却没睁眼。乐维只好拍打了他两下:“醒醒,该起了。” “唔……”齐习眼睛撑开条缝儿,懒懒坐了起来,浑身软得面条儿一样,歪歪斜斜靠在那一动也不想动。 乐维等了一会,见齐习还是没缓过来,索性提着他两条胳膊往肩膀上一架,腰上一使劲儿,轻松就把人给背了起来:“行啦,外头黑灯瞎火的,别再把你老给摔着!接茬睡吧。” “嗯。”齐习还真敢答应。乐维的背又宽又厚,他上辈子不知道趴过多少回了,熟悉得很,比床还舒服。忽忽悠悠被背出了房门,冷风一吹,他有点儿醒了,皱着眉眼问,“去哪啊?” 乐维两手使力,把人往上颠了颠:“把你卖去地主老财家当放牛娃儿,天天捡牛粪。” 齐习闭上眼,心安理得地枕在乐维肩膀上:“好,带着你一起捡。” 他们小声斗着嘴,穿过院子往外走,大黄不知从哪儿找回了那个破饮料瓶,叼在嘴里围着脚边绕来绕去,狗眼晶亮,似乎有点依依不舍。 乐维安慰道:“放心,还来呢。等水泥干透了,哥过来给你刷油漆。喜欢什么颜色?咱就来个红的墙绿的窗,金色的屋顶亮堂堂,咋样?” “嗷呜……”大黄充满期待。 牟老先生带着大黄一路把他们送到胡同口,等乐维把齐习安顿上了车,老先生在后头幽幽问道:“做盘扣那件事儿……” “呦!”乐维猛一拍脑门,差点把正事忘了,“盘扣的事儿您老能再考虑考虑吗?我们确实是诚心请您出山的。” 牟老先生将手往后一背,姿态摆得特别足:“我不爱跟生人打交道,也闻不惯市区那股子汽油味儿,只在自己家工作。我做出来的东西别人不能改,安德鲁林也不例外。” 乐维惊喜地问:“那……这意思您是答应了?” 牟老一扭脸儿:“哼!” 乐维自己跟自己肯定地点点头:“嗯,这就代表答应了。”他开门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又从窗口探出头来,“老牟,回吧,早点儿歇着。明天遛完了鸟快回家,我在家等你,聊聊合作细节。要不你晚点出门儿,等我陪你一起遛鸟。” 老先生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 乐维的头刚缩回去,又伸了出来:“老牟啊,夜里出来进去当心,我在狗窝边搭了一圈木板,拦我黄弟用的,你可别绊着啦。” 老爷子转过身去咂么咂么滋味,觉得不对,原来还是“牟老”,怎么转眼又成“老牟”了呢?这个小混球!他回过头想要骂一嗓子,乐维已经及时开车飚出去了,只给他吃到一嘴的尾气。 一人一狗站在原地张望片刻,等乐维的车尾灯消失在路口,便双双迈着四方步向家踱回去了。 走出两步,牟老先生对大黄赞道:“哼哼,不错,你比我有眼光……” ****** 车子开到齐习家门口,乐维靠路边稳稳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齐习,齐习软绵绵靠在座椅里,头脸耷拉着,歪向他这一边儿,正闭着眼睡得香甜,他没舍得吵醒,只是默默看着,目光中透着暖暖的爱意。 忽然,他发现齐习下巴上多出颗米粒儿大小的痣,以前好像是没有的。他好奇地靠近了一些,哈,原来是个小泥点子。 乐维俯身过去,想帮忙擦掉,谁知手指尖儿还没碰上皮肤,齐习就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大维……” 乐维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等了半天,并没有下文,原来是梦话。乐维将手指肚轻轻揉在那颗泥点儿上头,齐习完全没有反应。他又将手缓缓向上抚去,温柔地蹭了蹭齐习脸颊,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乐维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上身又探过去一点儿,脸稍稍侧着,鼻尖让过齐习的鼻尖,翘起嘴唇在齐习嘴角湿漉漉印了一下,“啵”,然后迅速靠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心脏“砰砰砰”地乱跳,像一支非洲土着打猎时演奏的鼓曲…… 32 乐维就跟刚刚做了贼似的,心脏“噗通通”乱跳,整个人坐得笔直僵硬,活像只特大号的提线木偶。要是这功夫警察叔叔刚好驾驶着小车儿、闪着红灯儿“呜哇呜哇”开过去,他说不定就高举双手跑出去坦白从宽了。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齐习自己醒了。他闭着眼缓了缓神儿,迷迷糊糊问乐维:“到了?怎么不叫我?” “噢……”乐维俩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完全不敢侧一丁点儿头,后背都湿透了,“那个……看你睡得挺香,我就……嘿嘿嘿……” 齐习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看来牟老的话很有道理,没事儿干干体力活,太阳底下出一身汗,连睡眠质量都跟着提高了。”他又把手有意无意搭在了乐维肩膀上,“要是周末有空,天儿也好的话,咱们去西郊爬山吧,也不知道枫叶红了没有。” “爬山……啊,好……”肩膀上扛着块红烙铁,乐维有点儿魂不守舍。这算是发出邀请吗?邀我去约会?不管了,脑子太乱,转不过来! 齐习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那我先上去了。累了一下午,早点儿回家休息吧。看来这几天你都要往牟老家里跑,早上就不用来接我了,我可以自己叫车去公司。” “知道了。”乐维朝向他点了点头,又飞快把脸转了回去,死盯着挡风玻璃不放,有仇一样。 听着齐习慢慢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车门“嘭”地关起,乐维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隔了几秒,他小心翼翼从眼角儿偷瞄过去,直等到齐老师的身影走进了公寓大门,这才把外套脱下来往旁边一甩,手扯着T恤后襟大力扇着风。妈蛋的,紧张死了! 这会儿得了空儿,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刚才的那个吻来。吧嗒两下嘴,这滋味……好比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等品出味儿来,就吓得一屁股缩回去了,不但没捞着享受,还担惊受怕了老半天,简直亏大了。 乐维皱起眉来斜眼儿望天,手指一下一下搓着下巴,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对,回头一定要好好修炼修炼接吻技巧,等到下次卷土重来,绝不手软! ****** 当乐维坐在车上信誓旦旦要给自己制定学习计划的时候,齐习已经乘着电梯到达了公寓顶楼,正趴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他呢。 目送着乐维启动车子,歪歪扭扭开出去,直到消失在了路口,齐习伸出舌尖儿,探到被乐维吻过的嘴角,调皮地轻舔了一下,脸上渐渐绽开比春风还要和煦温暖的笑意。 其实车子刚一停下来的时候,齐习就有点儿醒了,他大脑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就是睁不开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 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从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总要比别人多花上很多时间,即便是完全清醒了,还要等待眩晕过去才敢起身。 就在这种浑沌的状态底下,他察觉到乐维的气息在渐渐靠近,紧接着,乐维略有点儿粗糙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下巴,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也清晰地喷到了他的脸上,然后……有什么东西润润的,软软的,轻点了一下他的嘴角……那是个吻!来自大维的吻! 虽然只是既浅且短暂的一小下,但那是大维发自内心的主动亲吻,他极力抑制激动的心情,差点儿就冲动着要去抱住乐维了。 没办法,在感情这条路上,他的大维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毛头,要慢慢来,不能急,急了会把人吓到。 仔细算来,这进展已经比齐习自己预计的要快上很多了。他本以为二十出头的乐维还不了解同性之爱,突然发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应该会纠结上好长一段时间,谁知竟这么自然地就接受了。 看来单细胞也有单细胞的好处,大维每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热血又欢脱,既不会被环境所左右,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只要心里有爱,就会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真好。 是啊,大维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冥冥中自有牵引。即便从爱人变回到了陌生人,也无非就是多转几个圈,多绕些弯路,最后总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 乐维进门的时候,王大美正捧着电脑在记账,闻见儿子一身酒气,她头也不抬地数落道:“又疯到哪儿去啦?一天到晚不着家,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有,也不知道愁得慌。人张大爷家晶晶可是处上男朋友了,还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呢,那俩人登登对对地小胳膊一挎,把你妈羡慕得眼都绿了!” “眼睛绿啦,那是月圆之夜现原形了吧。”乐维边调侃老妈边脱掉了外套和T恤,往脏衣篓里胡乱一丢,“不就是晶晶领了个男朋友回来嘛,看你那点儿出息,早晚我也给你领回一个来!” 王大美并没留意到“领回一个”这句是跟在“男朋友”后头的,只管嘴角一撇:“呦呦呦,看把你能耐的。告诉你啊,别再跟那姓白的小狐狸精有什么关系,像她那样的,来一对儿我挠一双儿,你妈我就是铁面无私!嫉恶如仇!” “行了大美,人家白清瑜在法国已经是金灿灿的大设计师了,就你儿子这样的,倒贴人都瞧不上。你啊,就当好咱们小区的舞坛一枝花得了,别操那份联合国秘书长的心!”见王大美撂下电脑站了起来,正打算把脏衣服拿去洗,他又一倾身牵起了王大美的手,搂着老妈水桶般的水蛇腰,饶有兴致地跳起了广场交谊舞,一二三,转个圈,一二三,再转个圈…… 一转两转地,就把王大美转悠得哈哈大笑了:“小混球,又耍你老妈!”她自己扭了几下,瘾头也被勾搭上来了,一路扭到阳台上,还对着洗衣机直晃屁股,“蹦擦擦,蹦擦擦,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诶呀最摇摆……” ****** 这头施展小花招儿哄乐了王大美,乐维转身走进浴室,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沐浴液是薄荷味儿的,清清凉凉涂满全身,连疲劳带酒意通通一扫光。 等把自己打理清爽了,乐维又光溜溜站到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真是怎么看怎么帅。就凭这张脸,这身硬邦邦的小肌肉,不信齐老师看不上!甭管“那个朋友”在齐老师心里留下了多重的阴影,只要自己这颗小太阳“咻”地往上一窜,保管他立马全都云开雾散。 回到卧室,乐维兴冲冲在自己的百宝架上搜罗了起来,先是翻出一副“V字仇杀队”的面具,两手端着举到了面前,深情凝望片刻,眯起眼睛撅着嘴巴凑了上去……不对,这个有胡子,而且颧大肌和口轮匝肌太突出了,跟素描课上画的“扒皮人”差不多,光是摸着就倒胃口。他又翻出一个“惊声尖笑”的骷髅面具,这个手感倒是柔软,不过嘴巴咧得实在太大了。再换个蜘蛛侠怎么样?蜘蛛侠面具上头根本就没有嘴巴! 乐维泄气地把手里东西一推,四仰八叉倒在了床上。原来那种想要亲一个人的冲动,只有对着喜欢的人才会出现。就好像看到食物会分泌唾液、受到惊吓会晕倒一样,都是人的一种本能。 当他和齐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去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听齐习说话,看齐习的表情,关心齐习会不会太累,有没有不舒服。甚至于,看到齐老师大口吃饭、放声大笑,他也会觉得无比满足。这种既甜蜜又兴奋的小情怀,就叫做喜欢吧? 乐维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和齐老师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根本不需要适应与磨合,就可以轻易地达成默契。 站在他的角度,与其说是对齐老师日久生情,不如说是一个失了忆的人,在慢慢寻找回往昔的美妙人生。 ****** 遗憾的是,周末的西郊登山之约并没有成行。 得知乐维只是跑到牟老家里帮忙砌了个狗窝,就成功搬动了老先生出山,AndrewLam在倍感惊讶之余,也开始对他有那么点儿刮目相看了。 而AndrewLam用来表达器重的方式很特别,就是给乐维增加大量的工作。 第一个任务是帮整个系列配辅料。因为AndrewLam的设计还没有最终定稿,辅料方面也只有一个大体概念,这就需要每个种类找出十几甚至几十款,用以给AndrewLam做为参考,进而确定最终的选择。 刚开始乐维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工作,无非是跑到城里几个大型的辅料市场转转就行了,他浑身都是力气,又不怕风吹日晒,还能开着齐老师的牧马人练车技,再轻松不过了。 慢慢地,乐维发现,辅料里头学问大着呢,没经验完全玩儿不转。不仅要准确地说出每种辅料的名称,还要熟悉它们的规格,比如各种厚度铺棉的克数,不同幅度裙摆需要多硬的裙撑,或者包边带的材质与幅宽分别对应衣服的哪个部位…… 总之这一个礼拜跑下来,除了把袜子穿到又脏又臭之外,他也学到了不少辅料方面的知识。 本以为从早到晚累得满头大汗,周末AndrewLam应该会给他放个假了,谁知别人都有得休息,唯独他这个菜鸟要留下来加班。这种时候乐维才真正体会到齐习对他到底有多照顾了。 AndrewLam临时租用的工作室距离艺术园区不远,守着湖边儿,环境十分清幽。乐维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埋头苦干的时候,还能听见窗外树杈儿上的鸟叫。眼睛酸了,抬头望望远处的湖光山色,顿时就神清气爽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大门一开,随之有脚步声渐行渐近。乐维听见声响,以为是做清洁的大妈来了,也懒得理会。直到那双一尘不染的白色休闲鞋停在桌边,他才不情不愿地翻起眼皮,霍地眼睛一亮,是齐习! 齐习提起手里的袋子,在乐维面前晃了晃:“就知道你没吃饭,来慰劳慰劳你。” 乐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五点,算算他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做事做得太专注,连饿都忘了,现在被食物的香味儿一勾,肚子里立刻发出了擂鼓般的巨响。 “快快快,快把餐盒打开,不然我能连盒儿一起吞喽!”乐维迫不及待扯破了包装袋,抽出支方便筷子,用牙咬着掰成两半,又接过齐习递来的米饭,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齐习帮他把饭菜摆好,纸巾搁在手边,又倒好了一杯热茶晾着,然后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他吃。有颗大白饭粒儿黏在了乐维嘴角,随着咀嚼的动作一跳一跳,喜感十足。齐习决定不告诉乐维,这样就可以多欣赏一会儿了。他的大维,总是看不够。 “你今天不用开工吗?”乐维嘴里塞满了饭,“呜噜呜噜”含糊地问。 齐习盯着那颗饭粒儿轻笑道:“刚刚跟浪哥去看了一处场地,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用不着再看别家,就提早结束了。”其实他是为了给乐维送饭,而逼着大家把行程用最短时间赶出来的。 “噢,怪不得呐。”乐维抽出纸巾,抹了把嘴角上的油渍,顺便把那颗饭粒儿也抿掉了,让齐老师好生失望。 齐习扭头扫了眼乐维的桌子:“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做得饭都顾不上吃了。” 乐维拿筷子头指指对面:“要把Andrew画的草稿修正出来,添加细节说明和工艺说明。不过他写备注都是中英文夹杂,而且字迹实在太草了,根本认不清,再说……”他左右看看,装作很神秘的样子悄悄说,“你知道的嘛,我是个半吊子,很多专业术语根本不懂,还要一边写一边上网去查。” “真勤奋啊大维!”齐习欣慰地抿抿嘴,有种自家孩子长大了的幸福感。 乐维塞了块红烧肉在嘴里,腮帮子鼓起老高:“那是啊,要是这点儿小事都做得一塌糊涂,给Andrew大师看了多丢脸。” 齐习不觉好笑:“你脸皮那么厚,丢一层还有多少层呢,也怕丢脸?” 乐维朝他眨眨眼:“我自己当然不怕丢脸,但我是齐老师你介绍的,我是怕把你的薄脸皮儿给丢光啦!” 齐习随手捡起一张乐维的画稿端详着:“嗯,很有功底,单论效果图这一项,比AndrewLam画得好。”他目光不经意瞥过垃圾桶,发现里面也塞了两张稿子,赶紧拎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乐维大喇喇一甩筷子:“那是画废掉的,没用了。” 齐习脸色立时就严肃了起来:“大维,你做设计也要有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这里预备了碎纸机,废弃手稿为什么不拿去碎掉?” 乐维很不以为然:“我又不是设计师,我的手稿也不值钱,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忘了以前……”齐习话说了半截,皱皱眉头又吞了下去,对于现在的乐维来说,并没有什么“以前”。 他帮乐维处理掉了那些废稿,又语重心长地劝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家伙表面上看起来很和善,可你永远都摸不透他们真正的心思,不要以为你对别人好,就能换来别人同样对你好。说不定他们在对你笑的时候,背后就藏着一把刀。” 上辈子,乐维就曾经在这上头吃过大亏,那时他还在霍百年的公司里做着一名小设计师,有人偷了他的手稿拿给对手,使得对方抢先上了和他们差不多的新品。霍百年把一切罪责都怪在了乐维头上,不但开除了他,还到处宣扬说乐维是为了钱出卖自己公司,使他在这一行彻底臭了名声,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后来乐维也曾经推测过是不是霍百年在故意整他,可是霍百年自己的公司也蒙受了损失,这种话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 所以打从齐习重生开始,就在霍百年的公司里安排了人手。不仅要调查乐爸爸的死因,也要监视霍百年,使他不能再偷偷算计乐维。 乐维只顾着往嘴里塞饭,并没太在意齐习的话:“齐老师你太小心了吧,这又不是玩儿商战,就算有人处心积虑,也对付不到我头上吧,搞我能捞着什么好处?” 齐习眉毛一蹙:“大维你……”他不想像训斥下属那样训乐维,于是将脸扭向旁边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抓起那些碎纸条默默揉搓着。 沉默一阵,乐维发觉事态严重了,他赶紧放下饭盒跑到齐习面前,俯身问道:“齐老师你不是生气了吧?我听还不行嘛,以后保准记得清清楚楚,出门都带着碎纸机!”等了一会儿,见齐习依旧没有反应,他又小心翼翼侧过头,把耳朵亮给了齐习,“要不给你弹一下,弹完了就不生气了啊。” 面对这样的乐维,齐习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都消了,他盯着乐维的耳垂看了一会儿,那里肉肉的,很饱满,还有点微微泛红,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咬上一口! 想着想着,他头颈就微微前倾了一点,嘴唇靠近乐维的耳垂儿,几乎就要触碰到了。 谁知乐维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好奇地转过头来:“齐老……” 齐习躲闪不及,两人的嘴唇刚刚好撞在了一起,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两人的神态、表情都清清楚楚呈现在了对方眼前,忽闪的睫毛,睁大的双眼,高挑的眉毛,脸颊上细小汗毛甚至还在夕阳的照射下闪出了一圈儿金色光晕,这简直就是所有恶俗青春片里必备的暧昧桥段啊! 可事实上呢,整个过程连半秒都不到,只是交错着蹭过,之后立刻分开了。两人就这样被定格在了空旷的办公室里,窗外湖光山色,幽幽鸟鸣,齐习手里抓着两坨碎纸条,乐维手里捏着一双方便筷子。 乐维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还很热,大脑断了片儿,只希望能一头扎进饭盒里,被水煮鱼淹死算了。 齐习的脸也很红,不过是辣的,乐维嘴唇上沾着的油汁都擦到了他唇上,一条红印子直直拖出去,仿佛是个毛笔字朱批的“一”,而且是泡椒味的,重辣! 33 AndrewLam工作室里那个泡椒味儿的“小意外”,让乐维既尴尬又挫败。 他原本还打算要修炼好技巧卷土重来呢,让齐老师领略一下他充满激情的性感热辣之吻,谁知没等上阵,就马失了前蹄,什么激情啊、性感啊通通丢得精光,只剩下“辣”了。 一部爱情片,莫名其妙就演成了无厘头喜剧。每每想到擦在齐老师嘴唇上的红印子,他就有种把自己头发全部揪掉的冲动。以至于第二天早晨开车去接齐习上班的时候,还因为太郁闷而差点儿开错了路口。 不过乐维一向都没心没肺惯了,任何负面情绪在那颗单细胞大脑里都储存不了多久。他坐在车上郁闷着,郁闷着,等到齐习从公寓大门走出来那一瞬间,忽然就心情舒畅了。再等到齐习轻盈地跳上车,他又立刻恢复成平时打了鸡血的模样,对着安全带还没扣好的齐老师“哇啦哇啦”胡侃起来了。 虽然齐习什么都没有问,乐维依旧主动交代起了自己的行程。AndrewLam临时飞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面料展,要离开两天,因此设计进度暂时停滞了。走之前他将一些同媒体进行联络的工作交给了乐维,余下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了。 乐维本可以躺在被窝里美美睡个懒觉,但他经受不住诱惑,还是跑来接齐习上班了。因为这样的话,就能陪齐老师一起办公,能喝上两杯齐老师亲手泡的茶,还能共进个午餐或者晚餐……总之对于情窦初开的大龄少男乐维来说,能多见齐老师几面,无论干什么都是开心的。 仰仗着一流的驾驶技术,乐维把车子开得飞快,在早高峰的车流里穿梭自如。齐习则舒服地坐在旁边,争分夺秒翻看着当天的日程安排,并随口问道:“听说《风尚》那个AndrewLam的专题交给Moon负责了,她和你联系过吗?Moon姐资格比我还老,对人家尊敬着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放心吧齐老师,我们昨晚刚联系过。”乐维又不怕羞地讲起了自己闹出的乌龙,“原来Moon姐是香港人噢,怪不得呢,昨晚她发邮件给我确认拍摄清单,说有一组‘干湿褛’还没到位,我当时还纳闷,什么‘干湿褛’,难道Andrew还设计雨衣的吗?闹半天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风衣,幸好我没一时手快反问过去。” 齐习望了他一眼,温和地笑笑:“Moon人不错,做事认真归认真,对新人还是挺关照的,经验也丰富。看得出《风尚》对于AndrewLam的专题非常重视,连篇幅都是近年来最大的。到时候不光Andrew本人,连你们这些身边的助手也有机会进棚接受访问。Andrew跟你说过了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乐维回答,齐习疑惑地转过头,目光在乐维脸上扫来扫去:“怎么?他还没跟你说吗?” 车子又开出了好一段,乐维才挠着后脑勺小声回答:“说倒是说了……不过我给推了……” 正如他所料,齐习的眉头立刻微微皱了起来:“推了?大维你在想什么呢?” “我这个助理和其他的助理不同,属于编外人士,说白了,根本就不够格。”乐维腮帮子里憋住一口气,又慢慢放掉,“要是跟在AndrewLam身边,连点真格儿的贡献都没有,就开始想方设法去消费人家的名气,那也未免太龌龊了一点吧。” 他虽然整天傻乐傻乐的,脑子却不笨。单凭着日常的察颜观色也能推断出,AndrewLam这次回国根本不需要增加助理名额,他的位置,纯粹是齐习通过私人关系硬塞进去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想要做好本分,用心跟着AndrewLam学本事,不辜负齐习的一番苦心。至于攀关系、占便宜这种事,他实在做不来。 “太龌蹉?”齐习眉峰一挑,轻轻叹了口气,“跟你明说了吧大维,不管你够不够格,这事儿是我出面拜托Jon和Andrew的,你觉得我很龌龊吗?” 齐习有齐习的想法。像乐维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没背景、二没后台,想靠自己的努力从最底层往上爬,真的太难了。而“AndrewLam助理”这个头衔,不管成色如何,说出去总可以唬住几个外行人。AndrewLam在国内待上几个月就要走了,如果在此期间借由媒体把乐维这个“助理”身份宣扬出去,起码能在履历表上增添漂亮的一笔。 听了齐习的话,乐维赶紧解释:“不是不是,齐老师,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你会这么替我着想,一点儿也不龌龊。但我要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我就龌龊了。我是这么想的:该咱拿的,就问心无愧去拿,不该咱拿的,绝不贪心。就算被吹成一朵花儿,我乐维不还是乐维吗?该有多大能耐就有多大能耐。” 再说还有庄森参与在里头,乐维更加不能答应了。在“装主编”面前,一定要死撑,输人也不输阵! “大维啊,英雄不问出处。再优秀的电影,上映前也需要做几轮宣传,多知名的歌手,出新专辑钱总会炒炒新闻。这不是歪门邪道,是必要的营销手段。”齐习竭力压着火气,循循善诱道,“做设计,就是表达自己的理念和想法,既然是表达,当然需要有受众啦。如果你相信自己的实力,就更应该找到一个平台,站上去,站高一点儿,让更多的人看到你,了解你,这样你才能把实力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 见乐维闷头不说话,齐习直接掏出了手机:“反正面子都赔进去了,要也要不会来,我去跟AndrewLam说……”他刚按了一个键,就被乐维把手给扣住了。 乐维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倔强:“我知道宣传很重要,我也乐意站上高台去展示自己。可我不想宣传一个徒有其表的头衔,而且这头衔还是齐老师你帮我求回来的!” 两人手上僵持一会儿,齐习默默将手机揣回了口袋,再不多话了。车内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而压抑。 齐习的内心其实很矛盾。 他完全能理解乐维身上的那股子傲气,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一样不喜欢被来自外界的力量所吹捧,作为一个男人,那简直是种耻辱。 可他又想让乐维能走得轻松一点儿,平稳一点儿,不再像上辈子吃那么多的苦,绕那么多的冤枉路。毕竟他能为乐维做的,也就仅此而已。 他知道乐维认准的事,谁都无法改变。可他又害怕他的时间不允许,不能慢悠悠等待着乐维成功的那一天了…… ****** 齐老师心里憋着火儿,不能发泄在乐维身上,其他人可就倒霉了。 上午的安排是和一家内衣公司开碰头会,齐习那张本来就没多少表情的脸今天更是蒙了层阴云,从始至终没放过晴。 对方派来的几个设计师都很年轻,没什么经验,资料也全是网络上扒下来的。其中一个调出某国外知名品牌的秀展示给齐习,说那个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齐习瞄过一眼,当即驳了回去:“单纯的‘复制’我不做,也没必要找菲席这种档次的公司做。你所选择的水准,随便找个草台班子就能胜任,还能省一大笔钱。” 那名小设计师不满地嘟囔道:“这水准怎么了?这是纽约时装周的秀!” 齐习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不觉得纽约时装周上的秀有什么可取之处。都是商业化的东西,相同的场地,相同的布置,相同的灯光,每天租给四五个品牌走秀,毫无变化可言,也就只能纯粹看衣服罢了。”他又用笔头儿轻敲了几下桌面,脸上现出不耐烦,“而且这是内衣秀吗?内衣是要展示性感,不是卖弄性感。走T台还要跳劳军舞和红磨坊吗?这景象只会让我联想到低俗的站街女……” 菲姐从会议室门口经过,听见齐习不紧不慢的声音由打里头传出来,她一边用手扇着风儿一边转着圈子念叨:“完了完了,这笔生意铁定要泡汤了,连模特费再加上策划费,不知白白流掉多少,年底奖金是彻底没了!又是谁把他给惹着了?一大早跟吃了枪药似的。” 结果出乎菲姐预料,这门生意还真谈成了。因为齐老师表现得太强势,成功把对方几个小设计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开完了会刚要上楼,正碰上一群去厂家试装的模特从外面回来。模特们三三两两互相抱怨着,说那个牌子的衣服实在太瘦,穿上之后连呼吸都困难,设计师还非得给小码,根本套不上。 这话给齐习听见了,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数落:“都抱怨什么呢?你们是模特,你们的工作就是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要展现出它最完美的一面。别抱怨设计师为什么给你小码的衣服,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穿不进小码!” 模特们苦着脸望向旁边的乐维,等齐习一走,他们纷纷向乐维求助道:“大维大维,是谁惹着齐老师了?你赶紧给哄哄,不然大家都跟着遭殃。” 没想到齐习走出没两步又转回来了,淡淡撩起眼皮:“找乐维哄哄?乐维是我家长吗?” 乐维本来捧着水正要喝,被齐习吓得一缩脖子。虽然齐习对他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但他知道,齐习这浑身长了毒刺的情形,都是因他而起的。 ****** 眼看着齐习一气就气了大半天,乐维坐不住了。他随便找个借口溜进齐老师办公室,干脆既赖在里边儿不出来了,还搓动两只大手围着齐习不断说软话:“齐老师,还生气呐,早上那事儿没跟你商量就拒绝了AndrewLam,确实是我的不对,下次我……” 齐习握住拳头揉了揉眉心:“别转悠了大维,你这样脚步窸窸窣窣的,吵得我心烦。” 等了一会,齐习以为乐维可以老老实实出去做事了,谁知一抬头,看到乐维把鞋子给脱了。嗯,光脚打转,果然再没声音了,可是一米九的家伙,人高马大,手里提着两只鞋,还躬着腰,受气包儿一样缩在角落,实在搞笑。 齐习几乎就要被逗乐了,他嘴巴要抿不抿的,赶紧低下头去,把笑容给藏了起来。 乐维见道歉无果,又试探着问道:“那……要不……这次我写个五千字的检讨书怎么样?手写的,不许涂改。能弥补我犯的错误吗?” 齐习的嘴角憋也憋不住,差点儿乐出声来。他站起身,想借着去倒水逃掉,无奈起得太急了,脚尖绊到了桌子腿儿,差点直接啃地上,幸亏被乐维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来。 乐维用手掌扶着齐习,手指头上还勾着鞋子不放。齐习嫌弃地扫了鞋子一眼,皱了皱鼻子。 这小动作被乐维发现了,他嘻嘻笑着将鞋往齐习鼻孔底下一凑:“新买的,第一天穿,不臭,不信你闻闻。” 齐习哭笑不得地挡开他手腕:“大维,你进来到底是干嘛的?” “当然是来道歉的!”乐维瞪大眼珠,眨巴了一会,又故技重施,低着头把耳朵送到齐习面前,“要不给你拧一下,两下也行!” 齐习懒得理他,想把人推开往外走,结果推了一下没推动。乐维坏笑着威胁道:“快快快,快说不生气了,说不生气就放你出去。” “乐大维!”齐习真有种要咬人的冲动了,还没见哪个道歉道得这么死皮赖脸呢。 他放弃了倒水的念头,转身想坐回位置上,却被乐维另一只手及时揽住,像打篮球一样,愣是把他给严密控制在了手臂之间,还越收越紧。 齐习被压得腰部靠着桌沿儿,上身向后倾斜。从远处看,就简直就是个富有侵略性的拥抱,按照正常步骤,接着就该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热烈亲吻了。 齐习盯着乐维近在咫尺的眼睛看了一会,终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大维,你对我是不是……你喜欢我吗?” 34 “大维,你对我是不是……你喜欢我吗?” 齐习脱口而出这一句话,给乐维按下了暂停键,定格三五秒之后,他的大眼珠像猫头鹰挂钟一样左右摇摆着,目光从天花板到桌面到文件柜一溜扫过去,就是不敢沾齐习的边儿,脸上表情也煞是精彩。 喉咙口“咕噜咕噜”咽了半天吐沫,大鸭子乐维红着脸干笑道:“哈哈哈,我当然喜欢齐老师啦,在菲席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齐老师,其次是我表姑,还有燕子姐和浪哥、宝山,还有我哥们儿晓星,还有……” 他掰着手指头,恨不得把菲席公司的全体职员名单挨着个背一遍。 聪明人装傻通常能装得很傻,可平时就傻乎乎的家伙装起傻来,一眼就能看出是装的。齐习盯着乐维的眼睛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怪自己到底还是太心急了。他想要的答案其实早就摆在那了,再逼大维,就是欺负人了。 两人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看起来貌似乐维占了上风,其实他已经被齐习压得抬不起头来了。 这档口,燕子一阵风似地从门口刮了进来:“齐老师,你要的报价表财务已经做出来了。”瞧见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她见怪不怪地问道,“呦,打情骂俏呢?要我回避吗?”说归说,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乐维逮着机会,赶紧撤身:“有正事啊?那齐老师、燕子姐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了。” 他慌慌张张跑到门口,伸手去推门,竟没推开,加大力气又推了两下,还是没推开。乐维急得满头大汗,难道锁坏了?连门锁也跟着合起伙儿来整他? 直到齐习在位置上轻咳了一声,他才受到提醒反应过来,这扇门原来是往里拉的。他回头朝那两人讪笑了一下,然后飞快拉开门,“咻”地溜掉了。 “大维这是怎么了,神神叨叨的。撞鬼啦?”燕子一头雾水地嘟囔着。 齐习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你看我像不像鬼?”办公室里除了乐维,只有他一个人。 燕子赶紧虔诚地拍起老板马屁:“您哪能是鬼,您是仙儿啊,美貌与智慧并重,侠义的化身……” 可惜齐习完全不吃她这一套,只管拿着笔头儿敲了敲桌面:“说正事。” ****** 还没等到下班时间,乐维就接到了王大美的电话:“大维,妈跟朋友在咱家附近的那间私房菜馆儿吃饭呢,刚发现钱包儿忘带了,你赶紧着帮妈送过来,快!” 乐维无奈,只好跟齐习说明情况,早退去营救他老妈了。谁知刚一走进餐厅,就看到王大美和个年轻女孩面对面聊得正欢,完全没有半点儿电话里的着急样子。 王大美一见儿子,不由分说就把人揪了过去:“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心心,楼下赵婶儿她侄女。心心呐,这就是我儿子大维,在模特公司上班,怎么样,帅吧?阿姨不忽悠人!” 那名被称作心心的女孩低下头娇羞一笑,手指抠着茶杯不肯说话。王大美又撺掇道:“我家大维啊,是天秤座的,紫龙他师傅那个星座,你是白羊座的吧,阿姨在家都算过啦,你俩特别配!” 乐维听得额头冒汗,真后悔教给老妈用电脑,看都上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网站?不用问,这是又着了王大美的道儿了,所谓忘带钱包,看来只是个把他诓过来的借口而已。 心心却笑得欢快:“阿姨您也信星座啊?我最喜欢研究这个了。您真可爱,还知道《圣斗士星矢》呐!” “可不嘛!”王大美骄傲地抻长了脖子,“不了解年轻人的话题,怎么跟年轻人交流?心心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给谁当了婆婆,保准能跟儿媳妇打成一片,我的爱好和习惯都年轻着呢。平时没事儿就喜欢上个网,玩个QQ游戏,我还有自己的空间呢,来,把号儿写给你。” 乐维闷头只管喝茶,恨不得把脸埋到茶杯里去。 心心连忙拿出手机,记录着王大美的QQ号:“好嘞,阿姨,我现在就加你,这个‘甜心小公主’就是我。” 乐维默默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偷偷向他老妈递眼神儿:听听,又是“甜心”又是“公主”的,大美你相中的这是媳妇吗?你是想把公主娶回家由咱娘俩儿一起伺候吧? 哪成想王大美正跟心心聊得火热,根本没工夫搭理他:“嗯,好,我的QQ名叫‘埃及太后’,别加错喽。” “噗——”乐维端起茶杯刚喝进去一大口,又都喷了出来,差点没呛着。 王大美毫不介意儿子的反应,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念叨着:“人家心心可能干了,刚刚大学毕业,正打算考研究生呢。” 心心点头小声说:“嗯,我爸说了,现在社会太复杂,坏人多,让我只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念书就好。” “那以后打算做点儿什么工作啊?”王大美就是改不掉爱八卦的毛病。 心心想了想:“我都听我爸妈的,到时候他们就帮我安排好了。我爸已经帮我买好了房子,说要是不爱工作就不去,反正他们俩养得起我。” 乐维朝王大美翻了个白眼,看来这还是位没断奶的公主。趁着老妈找借口离开之前,他率先起身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下洗手间。” 他从卫生间门口绕了个圈儿,跑去前台先结了账,接着就一溜烟儿跑回家了。 他现在是越想越明白了,就像老牟说的那样,鞋子穿在脚上,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不管谈恋爱还是结婚,他要找的都是个要跟他共同生活一辈子的人,而不是个展示出来的漂亮摆设。 和齐老师在一起,他开心,比跟旁的任何人在一起都开心,这就够了。至于齐老师是男是女,两人在一起外人又会怎么看,统统随他们去! ****** 半个多小时之后,王大美也回家了。 她前脚刚迈进家门儿,就冲乐维使出了超高分贝的必杀绝技“大美狮子吼”,同时撩起拖鞋底:“你个小兔崽子混球儿王八蛋!跟你妈玩儿尿遁!看我不把你屁股拍个稀巴烂!” “大美,我有话要对你说。”乐维早有准备,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认准了,不想再勾搭别的了。” 王大美即刻又展示了一招川剧的大变脸儿,前一秒怒目而视,后一秒满面春风:“真的啊?宝贝儿子,快跟妈说说,你喜欢了个啥样儿人?” 乐维神秘兮兮抿起嘴:“别高兴太早了,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王大美盘腿坐到沙发上,顺手从茶几底层小抽屉里翻出一包地瓜干儿,摆足了看肥皂剧的架势:“八字儿总共就一撇一捺两划,想写还不快?妈就想问问,你看上这个和姓白的狐狸精比咋样!” 乐维翻愣着眼皮,有点儿为难:“这……完全不是一路人啊,不好比。” “先说长相,谁长得好看点儿?”王大美往嘴里塞了块地瓜干儿。 齐老师的脸和白清瑜的脸从乐维脑海中依次飘过:“只能说各有千秋吧。” “那个头儿是高是矮?腰条儿是胖是瘦?”王大美不甘心。 乐维暗暗拿齐老师的身高和自己比了比,推测道:“差不多一米七四、七五的样子吧,有点儿瘦。” 王大美连连点头:“嗯嗯,般配般配,差个十几厘米那叫情侣个儿。而且还比姓白的高,好!”她穷追不舍着,“学问是个啥水平?工作怎么样?” 乐维言辞之间充满了骄傲:“可有学问了,人人见了都得尊称一声‘老师’,光外语就会好几门呢。在公司里头上上下下全都听他管。” 王大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太好了太好了,这么好的条件不赶紧放开手脚追,你还等什么呢!老妈做你坚强的后盾,听我的,赶紧把她拿下,生米煮成熟饭,让她跑也跑不了!”说着话又指了指墙上的遗像,“当初你老爸向我求婚就用的这招儿,灵着呢!好家伙,你老爸脱了衣服把腱子肉往出一亮,我当时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你也说了,条件这么好,凭什么看上我?”乐维苦闷地搓着下巴。 “我儿子差什么?”王大美自信满满地掰扯道,“看这眼睛多大,看这鼻梁多高,看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福气相儿……” 乐维比划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打住打住,数来数去就只有长相嘛,大美你这摆明说我是花瓶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都说是你姥爷刨猪圈刨出来的了!”王大美嘎嘎嘎大笑道,“不管怎么说,儿子,咱一定要找个比姓白的强百倍的,让老妈跟着出一口恶气。她不是瞧不上你吗,就给她看看,没她你过得更好,眼馋死她!哼!” 嘴皮子占够了便宜,王大美喜滋滋朝厨房走去,边走边扭着轻快的广场交际舞:“蹦恰恰,蹦恰恰,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换回来……” 等老妈离开了客厅,乐维赶紧拈过几柱清香插在老爸遗像前:“老乐啊,对不住啦,我可不是故意骗你老婆的。谁让她问了一大气,就是不问我喜欢的人到底是男是女呢,我也没办法啊。” ****** 第二天早上,乐维难得睡个懒觉,可惜梦还没做完,就被王大美给粗鲁地拽出了被窝。 洗漱完毕,乐维强撑着眼皮坐到了餐桌旁。早饭是粥和包子,今天的粥只有一小碗,和平时吃的不大一样,有点儿甜,还加了口感奇怪的配料。 乐维吧嗒吧嗒嘴,问王大美:“这什么玩意儿?又脆又滑的,粥里干嘛放银耳啊?” 王大美鄙夷地剜了他一眼:“什么银耳?那是燕窝!你二舅妈从香港带回来的,可金贵了,我都没舍得吃!” 乐维瞪大眼睛看看粥碗,又看看老妈:“这东西不是给女人吃的吗?我又不用美容养颜。” “唉……”王大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妈昨晚上想了一宿,你啊,浑身上下还就这张脸能拿得出手。但是咱不怕,咱就算只有一个优点,也要保持住,先把燕窝粥喝了,晚上妈帮你敷面膜。我儿子好不容易有个意中人,老妈豁出去也要帮你把她抢到手!” 母子俩四目相对,满脸悲壮。 ****** 这戏码没等演完,另一位主人公齐习的电话就来了。 齐习在电话里告诉乐维,因为《风尚》旗下的二线杂志已经筹备妥当,元旦即将面世发行,所以皮特先生会在圣诞节前夕飞过来,以私人名义举办一场小型party,届时将邀请许多媒体及时尚圈儿里和《风尚》有过合作的人士参加,说是对大家长期以来的支持表达谢意,其实就是为新杂志造势。 以前遇到这样的场面,齐习是能推就推的,可现在身边有个乐维,就要常常带着他去媒体人扎堆的地方转转了,一来可以混个脸儿熟,二来可以积累些人脉,但凡是个机会,就不容错过。 齐习介绍了一大通,乐维都没什么反应。等到听见齐习说party是在西山的度假别墅里举行,大家喝酒、玩乐过后还能在那儿住上一夜,他瞬间就来了精神,表示非常愿意和齐习一起去参加。 又是美景,又是美酒,还要住一夜,真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对,就按老妈的套路来,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人拿下再说!至于谈情说爱那种小事,放着以后慢慢补。 只是这么想一想,乐维就已经浑身热血沸腾了,连初上战场的“小乐同志”都跟着蠢蠢欲动起来……齐老师,等着我! 35 在乐维的殷殷期待之下,时间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嗖嗖嗖”窜得飞快。 转眼圣诞节临近,乐维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随同齐习一起出席皮特先生的度假派对去了。 因为party带有私人性质,所以对来宾的服装并没做特别要求。乐维穿了一身驼金色的休闲西装,里面真空上阵,深V领口底下随意袒露着一片紧实、壮硕的胸肌。健美曲线和古铜色皮肤成为了他最好的装饰品,除此之外再无累赘。 当然,这形象也是经过齐习精心打理的。作为齐习心目中未来时装界的璀璨新星,乐维在人前的穿戴绝对马虎不得。好马配了好鞍,牵出去遛的时候才够神气。而这一整套打扮和乐维本身阳光之中带着点儿小邪性的气质也很相得益彰,站在那些靠奢侈品堆砌出来的时尚人士们当中,一举手一投足,分分钟就成了视觉焦点。 没办法,时尚圈儿就是个既势力又浮夸的世界,最忌讳平庸和重复,你可以丑得腔调十足,却不能美得毫无创意。 至于齐习自己,则是一件修身的白色小立领衬衫,黑色工装牛仔裤,衬衫是暗门襟设计的,表面不见一颗扣子,也没有佩戴领结或领带,唯一的饰物,就只有袖口处若隐若现的那支古董手表了。 和熠熠生辉的乐维刚好相反,他收敛了所有光芒,甘愿退在乐维身后,成为一个低调的陪衬。 ****** 既然派对和《风尚》有关,那《风尚》的主编庄森先生铁定是要作为主人出来招呼大家的。 齐习和乐维到场的时候,庄森正和几名电视台的制作人聊得火热,言谈间尽情展现着他的成熟与睿智。等到一眼瞄见齐习,他便匆匆结束了那边儿的话题,先从侍者手里取过一杯新鲜果汁,然后穿越人群,微笑着朝齐习走了过来。 看到庄森靠近,乐维立刻自动进入了战备状态,他抢先一步扯住齐习的胳膊:“齐老师,我领口里侧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了,不太服帖。” 齐习不疑有他,当即转身帮忙整理了起来,他双手绕到乐维脖子后头,脸颊贴近脸颊细细翻弄着,直到确认了没有任何异物与皱褶,这才帮乐维将领边儿一寸寸温柔地折好。 而乐维则微微弯下一点儿膝盖,很享受地抻长脖颈,还全程斜眼瞟着庄森,满脸炫耀。 直到他们两人的暧昧动作告一段落,庄森才把果汁递到齐习手上,并附到齐习耳边小声问道:“你这位小朋友是属狗的吗?” 齐习接过果汁,不解地挑了挑眉:“怎么?” 庄森优雅地开着玩笑:“和某种动物一样,都喜欢靠留气味儿的方式宣告领地控制权。” 齐习望了乐维一眼,轻声反驳庄森:“是吗?我只知道这种动物忠诚,护主,警觉,还不知疲倦,几乎全是优点。” 乐维站在旁边,看庄森和齐习窃窃私语咬着耳朵,冲那副神情,谈论的内容八成还和他有关,心里顿时老大不舒服,正想要找个由头反击回去,却被忽然出现的问候声给打断了。 “嗨,齐表弟,嗨,Jon,还有大维,好久不见了。”邵医生和一名陌生男人肩并肩站到了他们面前,还十指紧扣。 庄森同他熟稔地开着玩笑:“我们可不想太常见到你,除非你转做整形科医生。” 齐习拉了一下紧盯着人家手不错眼珠儿的乐维,简短介绍道:“大维,邵医生你认识了,那个是陆孝慈,华扬国际的老板,我远房表哥。” 陆孝慈率先伸出手:“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大维啊?”仿佛乐维多有名一样。 礼节性地握过了手,邵医生又提议道:“一起到吧台边坐坐吧,喝几杯。”说完也不等众人作出回应,就直接拉起陆表哥的手,大摇大摆转身走了。两人边走边聊,说到兴头儿上,还很有默契地轻碰嘴唇亲吻一下,让人光是看着都脸红心跳。 可乐维发现,对于这两个大男人之间柔情蜜意的亲昵行为,周遭并没人会给予格外关注,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圈子充斥着太多异类吧,相比之下,同性恋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存在了。 邵医生和陆表哥的举动令乐维羡慕不已,心向往之,看着齐习正要迈脚,他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儿,假装不经意地从齐习身边走过,手底下顺势一捉,就把齐习的手捞在了手心儿里,同时语气装得非常自然:“走,我们也过去吧。” 乐维拖着齐习大步朝前走,脸颊泛红,心跳急促,可手却越收越紧,念头也越来越坚定。渐渐地,他进入了状态,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了。对,就是喜欢齐老师,能他奶奶的怎么样! 齐习淬不及防被人牵了就走,起初感到很惊讶,慢慢转为了欣慰,最后他望着乐维高大、可靠的背影,美滋滋笑了起来。 ****** 几人到吧台各自点了酒水,就开始围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了。 不时有女性从旁边经过,视线无一例外地首先落到了乐维身上,其次才轮到庄森。和上次在酒吧里的遭遇截然不同,酒吧里都是年轻女孩儿,相较之下会喜欢成熟多金的庄森多一些。而这里的女性自己本身就足够成熟多金了,对庄森自然没有兴趣,反而是乐维这种阳光健康型的更合她们胃口。虽说这样一来倒验证了王大美关于他只能靠外表忽悠人的评断,但乐维依旧偷偷感到很骄傲。 不一会儿,音乐节奏欢快起来,人们喝到微醺,三三两两滑入了舞池,乐维也被一位彩妆界的天后级人物给邀去跳舞了。乐维本来不想去跳的,但那名女士即将在下一场服装秀中与菲席有合作,为了能让齐老师工作得更舒心些,多少也要应付一下。谁知乐维一出场,立刻被那些热情的姐姐们团团围住,根本脱不开身了。 陆表哥望着远处颇受欢迎的乐维,对齐习撇了撇嘴:“那个就是你找到的真命天子?也看不出比Jon好在哪里嘛。” “那说明你眼光不够好,只看得见明晃晃的金子,看不见藏在石头里的璞玉。”齐习慢悠悠顶了回去。 庄森干咳一声,这过于直白的话题令他有些尴尬。 邵医生却忍不住替爱人出头:“齐老先生,你眼光就很好吗?” 齐习抿抿嘴,自嘲地笑道:“起码到目前为止,还看得见。” 邵医生会意地跟着笑了笑,又关切地问道:“说认真的齐习,关于手术的问题,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齐习点点头,“但不是现在。我还需要时间去完成一些事。” 陆表哥和邵医生对视一眼,又拍着齐习肩膀感叹:“你能做出这样的选择,真让人高兴。毕竟你还有妈妈,奶奶,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做人不能太自私。起码不该让席雨姑姑和田教授再一次失去亲人。” 说到齐妈妈,庄森也顺势称赞道:“上次给你妈妈做的专访看到了吗?效果棒极了,不得不说,你妈妈保养得比许多一线女星还有好。” “像这种恭维的话,还是留到你们再见面的时候跟她本人说吧,我是不会帮你转达的。”齐习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了庄森本质。 庄森无奈叹气:“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 齐习挑起眉梢反问:“难道你不是?” 眼见即将上演一场诉衷肠的戏码了,邵医生饶有兴致地坐等看好戏,结果还没看成,就被热心的陆表哥揽着腰给推走了。 乐维人虽然周旋在一群花痴姐姐当中,目光可始终没离开过齐习。发现吧台边就剩下庄森和齐习两个人,他着急了,明明想尽快返回来看好他的齐老师,不想却反被灌了更多的酒。 庄森似乎很委屈:“要我解释多少遍才行呢?当初我打算追你的时候,确实还不知道你和皮特先生之间的特殊关系。我并不是为了取得皮特先生的信任才接近你的。” 齐习轻巧一笑:“是或不是,都不重要。我们是工作关系,我只看你的能力,不在乎你的人品。”沉默片刻,他又正色道,“上次你不是说想找几个新面孔吗?菲席进来一批平模,有两个我觉得潜质不错,形象也符合《风尚》的定位,下周她们集体进棚拍宣传照,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你真乏味!”庄森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吧,既然你要谈工作,那就谈工作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想借由《风尚》来推新人嘛。我电脑里有新一季的选题,你来看看吧,有合适的我可以先帮你预留下来,但最后能不能启用你的人,还要看她们本身的实力。” 庄森把空酒杯放下,又忍不住苦笑道:“唉,你一定又会觉得,我是为了捧大老板马屁才主动给你开后门的吧?我无论怎么做,终归没有好果子吃。但就算这样,我依然不会放弃。在我眼里,你比工作更具有挑战性,也更加吸引人。” 谁知齐习根本就没留意听他的表白:“我们公司的田晓星刚刚签了维密天使,明年身价恐怕要翻几番了,Abby和丁萌的势头也很劲,丁萌第一年参加大赛,就拿了个总冠军。什么时候这仨凑到一起拍个大片,也算是比较有纪念意义了……” ****** 看到齐习和庄森站起身,一前一后朝电梯走过去,乐维脸都酸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脱掉众人,几步追上齐习一把拉住:“齐老师,要去休息吗?我陪你吧。” 齐习笑着指指庄森:“我去Jon那里看点资料,大维你慢慢玩吧,等会儿我下来找你。要是你累了,就到房间去歇着好了。” 乐维被灌了不知多少酒,身上热汗淋漓,他虽然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却很想借着醉酒的名义耍耍无赖:“不要,不许去!走,我们上楼去休息。”他像个抢玩具的任性小孩儿一样,双手握住齐习的肩膀,把人限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动也不给动。 庄森刚要开口,乐维就警惕地把齐习往后挪了挪,距离庄森更远一点儿,生怕被抢走了。齐老师是他一个的,别人绝对不许碰! 齐习轻拍了拍乐维的手背,笑着哄他:“要不然我们一起过去?” 乐维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 齐习拿他毫无办法,只好朝庄森抱歉地笑道:“Jon,要不然你……” 庄森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好,你们尽请自便,我去招呼别人,不敢打扰了。” 目送庄森走远了,乐维兴致勃勃抓住齐习的手,拉着人就进了电梯。到三楼“叮咚”门一开,他又大踏步地拖着齐习回了房间。 走进卧室,乐维扶着两条胳膊把齐习放在了沙发上,瞪眼想想,觉得位置不对,又不由分说把人熊抱到了床上。 齐习看他一个人在那瞎忙活着,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便体贴地劝道:“大维,看你热得一头汗,快去把衣服和拖鞋换了吧,我帮你放水,洗个澡会舒服一些。” 乐维绷着脸站了一会儿,默默蹬掉鞋子,光了脚,又开始解起了衣扣。齐习见状刚要站起身,就被乐维大声喝住了:“你干什么?不许动!” 齐习莫名其妙地定格在那:“我去帮你放洗澡水啊?怎么了?” “不许去!”乐维双手扣着齐习的腰,把他往上一举,轻松放回了床上,还摆摆端正,“哪儿也别想跑,快说,说我比庄森帅!” “大维你果然是喝多了。”齐习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好吧,你比庄森帅!满意了吧,那现在我可以去帮你放水洗澡了吗?” 乐维鼓起包子脸想了半天:“不行,不够满意,说我比庄森帅要说三遍!”谁让你和姓“装”的眉来眼去还咬耳朵议论我来着!哼! 面对乐维的无理取闹,齐习显露出了平日难得一见的宽容大度:“大维啊,你真是……好吧,你比庄森帅,你比庄森帅,你比……” 话没说完,他就断电不出声了,在他对面,乐维正一件件把身上衣服脱个精光!齐习当然不知道,那是乐维遵照着王大美传授的经验,在展示他一身扎扎实实、泛着金属光泽的优质腱子肉呢。 齐习眼睁睁看着乐维脱掉了长裤,又去脱内裤。全棉布料的四角短裤往下一扯,胯间的“庞然大物”就整个弹了出来,还随脚步一跳一跳的,慢慢向他靠近,然后衬衫就被解开了…… 36 乐维不光手长脚长,就连胯下的“小兄弟”也是出奇巨大,直笔笔挂在两腿间,像只肉造的大榔头。现在那位红彤彤的“榔头兄弟”正毫无遮挡地耸在齐习眼前,还随着乐维的脚步一跳一跳颤悠着,看得齐习整个人都呆掉了。 回想起上辈子,像这样一丝不挂在房间里窜来窜去也算是乐维的常态了,他对自己的身材向来很有信心,毫不介意当着齐习的面公然“遛鸟儿”。甚至两人在浴室里一起泡澡的时候,他还会饶有兴致地握住彼此下体把玩一番,然后幽幽感叹:“齐老师,咱现在这就叫做‘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了吧?真是天仙都没咱这么配的!” 所以齐习跟“小乐同志”,应当说是老相识了,在无数个被乐维胡搅蛮缠的夜里,那家伙的尺寸和持久度总让他又爱又恨。现在久别重逢,本该格外熟悉才对,可不知因为什么,这一遭儿只盯着看了几眼,齐习竟开始脸红心跳、羞涩难当起来。 齐习这头儿愣愣的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衣服就已经被扒掉了。他的衬衫是暗门襟款式,扣子都订在了里侧,一颗颗小不起眼的,跟毛豆粒儿似的。乐维的大手剥起来十分笨拙,耗得他不耐烦,干脆手头上一较劲儿,“呲啦”就给撕开了,扣子四面八方崩溅出去,通通失去了踪影。 齐习本想说放着他自己解的,愣是没赶上趟儿。 乐维的表情又认真又严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在参加什么重量级的赛跑,扒光了上衣转手又争分夺秒地扯起了裤子。 看着乐维半蹲在地上费劲巴拉地掰着皮带扣,齐习坐不住了,他握住乐维的手,暂时制止住对方的动作,正色问道:“大维,你确定你想好了吗?做到这一步的话,以后你就是大众眼里饱受非议的同性恋了,别人会说……” 乐维借着酒意一把甩开他的手:“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让他们都滚一边玩儿蛋去!” 齐习嘴巴动动,没等出声就让乐维直接给放倒了,人被压在柔软的大床上,裤子、鞋袜飞得到处都是,手机砸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咚”一声闷响。 两人终于彻底地坦诚相见了,然后就一个直直躺在床上,一个傻傻站在上,大眼儿瞪小眼儿,谁也不动弹了。 齐习平躺着,小腿耷拉在床沿儿底下,定定望着乐维,眼神儿很复杂。他平时抱着感觉挺瘦,骨头硌人,但真脱光了倒没那么可怜,起码四肢、胸腹都很匀称,该有肉的地方也不会太干瘪,虽说肌肉线条不明显,但也绝不是松松垮垮的。 乐维紧张地咽了口吐沫,攥住齐习脚腕儿朝两边一撩,就把大腿给分开了,随之齐习最私密的部位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这是乐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其他男人的屁股,从前他以为屁股缝儿是最丑最羞耻的部位,可齐老师那里颜色淡淡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体毛,感觉上柔软又干净。 一个限制级影像从乐维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开始幻想着自己如何刺入那个细嫩的部位,又如何不断移动寻找快感,想着想着,下体就隐隐胀痛起来,积聚了太久的欲望和冲动持续膨大,快把他给憋爆了。 可这人生中的第一次来得太快,太匆忙,也太不合常规。他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谁知紧要关头还是卡壳了。坐牢那些年,三教九流的人物乐维也认识了一大堆,虽然没吃过肥猪肉,却也没少见着肥猪跑,男人和男人应当怎么个搞法儿,他基本知道了大概。问题是想象与实践完全是两码事儿,真轮到自己,他就整个蒙圈了。 乐维就像只被饿毛了的大熊崽子,两眼烁烁冒着绿光,现在有一盘儿香喷喷、油汪汪还涂了蜂蜜的大玉米棒子摆在他跟前,他倒闹不清该从哪儿下嘴去啃了,直把他急得恨不能捶打着胸脯“嗷嗷”嚎两嗓子。 齐习等了半天,见乐维不知所措地定格在原地,并没有进一步举动,他想要先坐起来,无奈脚腕儿还握在乐维手里,这边儿刚抽了一下小腿,就被乐维给大力扯平放回了原位:“老实躺着,不许动!” 齐习只好由着乐维,真躺在那静止不动了。 又站了一会,乐维恍然想起了什么,他丢下齐习,转身到自己的裤袋里翻找起来,片刻之后,拿着一沓安全套回到床边,双膝岔开跪在齐习上方自己摆弄起来。或许是心太急,或许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第一支安全套撸到小半截就卡住了,随即慢慢滑脱了出去。乐维赶紧又拆开一支,结果还没等套上,就被他“啪”一下扯破了。 眼看着乐维越急越乱,齐习慢慢撑起上身,从乐维手里接过安全套:“我来帮你吧。” 乐维的性器滚烫,涨得通红,指尖儿刚碰到,顶端就渗出了晶亮的透明液体,沾了齐习满手,滑滑腻腻的,有种奇特的触感。 齐习的手指太凉,激得乐维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小兄弟”也猛地一蹦,颤颤巍巍摇晃着,没等做什么,那种酥麻麻的滋味儿已经被触发了,他体内某根神经连带着痉挛起来。乐维极力忍耐着,虽然此刻他的大脑已经被洋酒和精虫儿搅合得一团乱,但他还记得不能就这么射了,要是没进去就射了,那自己后半辈子的男性尊严只能拿去扫扫地了。 乐维“饥”不择路,一挺身就胡乱往里捅,可齐习那里还是干涩一片,闭得紧紧的,完全没一丁点儿多余的缝隙留给他钻。两人忙活了老半天,一个累得气喘吁吁,一个疼得额头冒汗,却没任何实质性进展。 齐习忍着疼揽住了乐维的脖子:“大维,亲亲我吧。” 乐维听话地埋下头去,却亲得毫无章法,与其说是在亲,不如说是在咬,他的思维器官已经被下半身接管了,此刻脸色潮红,眼睛也是红的,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粗暴地大肆侵略着,尖锐的牙齿磕破了齐习嘴唇,一阵刺痛,淡淡的血腥味儿在两人口腔里弥漫开来。 齐习的舌尖趁机探人乐维齿间,耐心引导着乐维,让他感受到舌头与舌头缠绕在一起时那种激荡不已的快感。乐维渐渐尝到了甜头儿,也学着用舌尖一点点去探索和吮吸,原来齐老师是那么柔软,暖呼呼、甜丝丝的,太招人喜欢,太招人疼了,简直喜欢到没办法用语言形容的地步,让他迫不及待想把人立刻生吞下肚子去。 乐维一边儿亲吻着,一边儿紧紧抱住齐习,紧到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到这一刻,他依旧没弄明白自己的冲动到底是发呼于爱情,还是仅仅为了生米煮成熟饭。但那种想要去占有和征服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想让齐老师成为他的猎物和俘虏,并且只是他一个人的,别人不能碰,想也不能想。 从小到大,他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少,但还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去独占某一样东西。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齐老师,这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齐老师,现在齐老师即将属于他了! 望着乐维眼中熊熊灼烧的火苗,齐习主动架起双腿,摸到了乐维的两只手,挪向自己腰间:“大维,扶在这里,慢慢来。”又抓住乐维的性器,轻轻揉弄着,辅助他一点点侵入自己的身体。 两个人总要有第一次,既然大维想要,他就愿意倾尽所有全都交给大维——无论身体,心灵,金钱,事业,亦或是从今往后的几十年人生。 在齐习的指引下,乐维总算找准了门路,憋闷许久的情绪一经得到痛快发泄的渠道,也来不及多想了,几乎依靠着身体本能来了个长驱直入,一捅到底。 尽管齐习对疼痛早已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但当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仍然是眼前发黑,金星闪烁,咬着牙关差点儿窒息。一瞬间耳朵里嗡嗡作响,满世界飘荡着大维的气息,香烟,古龙水,挥洒的汗液,和淡淡的血腥味儿。 乐维的家伙又粗又长,一味蛮干着,没有任何技巧,每一下都是拼尽全力地深插进去。如果不是腰固定在乐维的手里,齐习就要被顶得飞出去了。他的后穴被强行涨满着,边缘火烧一样,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快感,可是心里却一片光明。 这只是个开始,他和他的大维会走到一起,他们互相斗嘴,配合默契,共同向理想进发,无论在公司,在秀场,在床上,都出双入对,他们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像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相比之下,这短暂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齐习痴痴凝视着乐维,无数往昔的画面从脑海里飞快闪过。说起来,他的性欲并不旺盛,起码不如乐维的需要那么频繁。更多的时候,他是被乐维强行“绑架”到床上去,在床上乐维也总是处于主导地位,会花样儿百出地撩拨他,诱惑他。 他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一边被乐维压在身下操弄,一边静静观察着他的大维。 乐维粗重喘息着,在齐习身下奋力抽插。一大颗汗珠从乐维额头上滑落,顺着鬓角一路淌到了下颚。齐习见了,小心地伸出手,轻轻一划,帮他抹掉了。 如此专注而笨拙的大维让齐习一阵心疼,如果他可以早点儿出现有多好?在乐维尚未含冤入狱的时候出现,或是在乐爸爸还没意外去世的时候出现,可能他的大维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了。 像大维那种欢脱又自在的性格,被关在大牢里头整整三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和作息时间,吃清汤寡水的饭菜,远离他心爱的模型和艺术世界,该有多辛苦?齐习不敢想象。 但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乐维从来没有一次在家人、朋友面前谈起过自己所遭受的艰辛。 那些难熬的铁窗岁月,都被他当成了茶余饭后逗人发笑的谈资,比如挨罚时被拷在门框上,憋急了求人拿着小盆儿来接尿,比如每天坐在硬板凳上学条例,屁股磨出了两大块黑老茧,又比如集体看电视的时候总能看到某家快餐店的广告,馋得他夜里做梦吃牛排,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盘子,结果盘子没舔够,天就亮了…… 齐习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潮气,说不清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回忆。他蜷起身体,把腰弯到极限,调整方向尽力迎合着乐维,以使乐维动作更加自如一些。 毕竟是第一次,乐维年轻的身体并没坚持多久,就汹涌地释放了出来。那个浮躁的家伙终于老实了,蔫蔫地瘪了下去,自动从齐习身后滑下来了。 乐维随手撸掉了鼓囊囊的安全套,胡乱甩到旁边,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齐习滚到了大床中央。他胳膊环绕过齐习的腰,脸就埋在齐习颈窝儿里,像是抱着一件最心爱、最宝贝的玩具,完全舍不得放手。一件光荣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虽然过程曲折了一点儿,身心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齐习也反手抱住了乐维,帮他擦拭着背上的浮汗,又饱含深情地一下一下摩挲着。不知过去多久,乐维在精疲力尽中沉沉睡去,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齐习也很累,腰像断了似的,每动一下都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至于后穴的疼痛,早已经麻木了,血和分泌物黏在皮肤上,不透气,糊得难受。他想去简单清洗一下,谁知胳膊撑着刚爬出去几寸,就被乐维囫囵个儿地给圈住扯回了怀里,乐维还半睡半醒地在他耳边嘟囔着:“别动,不许走……” 齐习扬起眉毛,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抚摸着乐维后背哄他入睡。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两人身上的汗都被蒸发掉了,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冷飕飕的。 齐习想帮乐维盖上被子,以免着凉,谁知刚刚扭动了一下肩膀,就又被乐维两条胳膊一扣,死死锁住了。最后只能把身下的毯子卷起来,包春卷似的将两人勉强包裹住。 西山清澈的月色从窗口泻进来,铺洒了满地,水波纹儿一样。齐习闭上眼,依偎在乐维温暖厚实胸膛上。他感觉到阵阵天旋地转,身下这张床仿佛变成了一艘小船,在水面上漂啊,漂啊,不知最终会漂去什么地方……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此刻在他身边,睡着他的大维! 37 酒精沉醉了乐维的神经,放纵的性爱迷醉了乐维的心,这沉醉和迷醉加起来,让乐维一觉睡得浑身舒爽,连小呼噜都美滋滋地透着精气神儿。 仿佛只是一闭眼的功夫,就天光大亮了。 阳光穿过窗帘缝儿,打在乐维的脸上,眼皮里头是一片暖呼呼的橙黄色,再没有比赖床更惬意的差事了。王大美竟然也没跑来拧着耳朵叫起床,乐维侥幸地在心里偷笑。他把怀中抱着的棉被卷儿收了收,撩开一条腿骑了上去,身下的垫子又松又软,果然舒服啊…… 等等!不对!被子卷儿为什么是硬邦邦的,还有温度?他伸手向上摸了摸,清晰的锁骨,微尖的下巴,还有细细碎碎的头发,他又朝下探了探,纤瘦的身材,平坦的小肚皮,还有两腿之间垂着的……这是个大活人!而且是个男人! 乐维顿时睡意全消,一扑棱弹了起来,转头一看,他怀里抱着的人竟然是齐老师!乐维大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为什么会睡在齐老师床上?难道说是昨晚送了齐老师回家,就赖在人家里没走?还很不客气地蹭上了人家的床?这样一想,脑门儿上汗就冒出来了。 乐维费力定了定神儿,再环顾一圈儿四周围,这显然不是齐老师家,看布置倒更像是酒店。 慢慢地,他有点儿记起来了,昨晚是来参加派对的,还遇见了不少人,又不怎么莫名其妙的,他就被一群珠光宝气的女色狼们给包围了,这个灌一杯,那个忽悠几口,一来二去就彻底歇了菜。 后来……齐老师和“装”主编俩人勾勾搭搭不说,还打算撇下他一起上楼去整幺蛾子,怄得他七窍冒酸水儿,一气之下,直接把人抢回了房间。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掀开毯子看看,他是光溜溜的,齐老师也是光溜溜的,衣服、裤子飞得满哪儿都是,皮鞋撅到了梳妆台上,袜子耷拉在电视机屏顶端,他自己的内裤则临时客串了床头桌上的个性灯罩。床边儿地毯上晾着齐老师的手机,不知还能不能用。旁边还有一支用完了的安全套,从安全套的体积来看昨晚上绝对生猛,外皮还残留着淡淡的褐色痕迹…… 这简直就是个案发现场啊——无耻禽兽强暴良家处男,罪孽滔天令人发指!乐维低头看了眼自己蔫耷耷的“小兄弟”,心里一阵阵发毛,感觉下一刻他们兄弟俩就要被拖出去当街正法了。 完了完了,这下哪还有脸面对齐老师?在家明明是设想好了的啊,先表个白,再亲个嘴儿,接着搂搂抱抱倒在床上打个滚儿,结果呢?真是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这么点事儿,愣给搞砸了! ****** 他狠狠挠着头皮,动作太大,连带着床垫儿也颤了几下,倒把齐习给颠醒了。 “大维,”齐老师的声音像用锯子拉出来的,干涩嘶哑,“你睡醒啦?” 乐维赶紧小鸡啄米似地猛点头,可余光偷偷瞄过去,齐老师根本没睁眼,他只好又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喔……醒了。” 齐习从毯子底下抽出了一条胳膊,小臂横在额头上,嘴角微微抿了起来:“那我可以动了吗?” “啊?”乐维不解地翻着大眼珠儿,隐约想起自己昨晚曾经很霸道地一直不许人动弹,连挪下地方也不行,他当即窘迫得口条儿都不利索了,“我、我、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对你……” “是啊,凶巴巴的,快把我吓死了。我本想哭着逃跑的,被你给抓回来了。”齐习一本正经地瞎掰着,又撑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记。 乐维跪坐在一边,脑子已经不会转个儿了,对齐习的鬼扯竟也信以为真,只管闷下头不吭声,心里既内疚又惭愧,感觉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齐习欣赏了一会儿乐维的精彩表现,实在忍不住,将毯子扯起来盖住脸,躲在底下“噗呲”笑出了声。 听见齐习的笑声,乐维更懵了,别别扭扭跟个小媳妇儿一样用手指头搅着床单:“齐老师,我、我我、我昨晚上真喝多了,细、细节有点儿记不清了……这么大的事儿,咱能别开玩笑吗?”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逼你负责吗?”齐习实在忍不住又要去逗他,“好吧,大维,你要对我负责。” 乐维抖抖索索下了床,绕到齐习那边可怜巴巴蹲下,两手扒在床沿儿上,信誓旦旦地用力点头:“齐老师,我会负责的,以后我都对你好,让干嘛干嘛,指哪儿打哪儿,反正一门心思,除了大美就是你了,谁也甭想欺负你。”见齐习挑起半边眉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又加大力气更严肃地点着头,“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齐习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疲倦地闭上眼睛,嘴角含着笑意,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不见有下文,乐维急了:“那你呢?你呢?” 齐习睁开涩涩的眼睑,眼神儿有点发飘:“还有我的台词?那我要说什么?”思索片刻,他认真答道,“大维……我是男的,不能跟你结婚,也不能生孩子,所以你……” 不等他说完,乐维就“腾”一下站起身来,跟受了多大侮辱一样,腮帮子鼓成了个超级大肉包儿:“谁问你这个了!我想问的是……”紧要关头,他又结巴了起来,“我想……我想……齐老师,你别喜欢‘那个人’了,你喜欢我吧!我一定不会比他差!” 那个人?齐习哑然失笑:“怎么大维,你觉得我还不够喜欢你吗?” 乐维两条粗眉头疑惑地皱成了小蝌蚪,不断眨动着眼睛,好半天,忽然睁大了双眼高挑起眉毛:“那、那、那意思就是……你也喜欢我喽?” 不等齐习回答,他就兴奋地原地窜起老高,欢天喜地挥舞着拳头,连胯间的“肉锤兄弟”都跟着精神百倍,上下摇动。光是看着,都看得齐习身后生疼。 像这样蹦跶也不足以表达乐维内心的喜悦了,他双手向下一捞,将齐习轻松揽进了怀里,抱着人撒欢儿地揉弄着。美梦成真啊,齐老师真成他的了! 打从清醒之后齐习就一直没敢动,腰已经僵硬了,根本不听使唤,下身又有伤,动了很可能会疼。结果忍了好久,还是让不知情的乐维给害惨了。 猝不及防被拎起来那一下,像有把锋利的剪刀从下面刺进去,将身体整个儿豁开了似的,疼痛犹如电流般迅猛地冲击着中枢神经,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官瞬间就扭曲了,硬是咬着牙才没呻吟出来。 乐维察觉到不对劲儿,赶紧把人放回床上,齐习手指紧紧抓着床单,把脸埋进枕头里,极力忍耐着不发出半点儿声响,身体蜷曲成一团,无法抑制地微微战栗起来。 翻卷起的毯子从齐习身上滑落,乐维看到床单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血渍,齐习夹起的大腿间也依稀可见风干了的血迹,在齐习的腰上,还有两块醒目的淤青,正好容他手掌一样的大小。 乐维被看到的情形给惊住了,他无论如何不敢想象,这些伤害竟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他本来是想把齐老师当成宝贝一样疼,可怎么这件宝贝才刚刚交到他手里,就被他给摆弄坏了呢。 乐维真恨不得能够代替齐老师受伤,代替齐老师把疼痛扛下来。他直笔笔杵在那儿,手足无措,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只知道难受,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好比是拿着一把钝刀,把他心尖儿上最嫩的肉一片一片剃下来,真心疼啊。 等到疼劲儿过去了,齐习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精神,伸手拉住乐维的手,轻轻捏着指尖儿:“没事儿,第一次嘛,吃点点苦头在所难免。也是我比较娇气,受不住疼。咱们慢慢来,以后会好的。”说着,他还朝乐维活泼地眨了眨眼。 但是乐维一丁点儿也笑不出来,不管齐习嘴上怎么说,那都是在安慰他,光是看看齐习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也知道,所谓的“苦头”绝不止一点点。再看到齐习强装笑脸地对他眨眼睛,乐维眼圈儿霎时就红了,他紧抿着嘴唇,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对齐习百倍、千倍的好,每天都要让齐习笑,要竭尽所能,让齐习幸福! 乐维跪在床边,试探着用粗糙的指腹帮齐习抹掉冷汗,又轻轻捋顺了额前的碎发:“我怎么做能让你舒服点儿?不然我现在去买药吧?”他把手停在齐习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探上了自己的额头,眉毛又拧到了一处,“这么烫,齐习你是不是发烧了?”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回头多喝点儿热水发发汗就好了。”齐习把他的手拿了下来,依旧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先去帮我放点水洗洗吧,我都臭了。还有就是……帮我找件衣服,那件衬衫扣子烂了。” 都不用问,乐维就知道衬衫扣子一定也是自己的杰作。他先帮齐习倒了杯热水,细心地吹凉了几分,然后把水交给齐习慢慢喝着,转身又去浴室放水。 等洗澡水放好了,齐习那一杯热水也喝光了。他笑眯眯趴在床上朝乐维招手:“Taxi,能不能搭我一程?” 乐维愣了一下,脸上终于也有了笑模样儿:“当然没问题,以后这辆私家车就是你一人专属的了,随叫随到。” 他一手揽住肩膀,一手兜着腿弯,毫不费力就把齐习给抱了起来,稳稳当当走进浴室,又小心翼翼放进浴缸里,摆成个相对舒服些的姿势。不等齐习动手,他就已经俯身帮忙擦洗了起来,先是上身,手臂,搓到腰和屁股的时候动作格外轻柔,之后是大腿、小腿还有脚。 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轻松不少,情绪一舒畅,连发烧带来的眩晕感都减弱了。齐习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交了出去,由着乐维帮忙穿衣服,套袜子,系鞋带儿。他被伺候得开心,乐维伺候人伺候得更开心。 酒店里进进出出很容易碰见熟人,齐习打算自己慢慢挪出去,只要速度慢点儿,步幅小点儿,应该挺得住,但是乐维没答应。乐维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着,逮住个没人的空档,抱起齐习几步冲进了安全通道,又沿着消防楼梯转了下去,直到底层才把人放下,还好沿途都没人看见。 他蹑手蹑脚的样子十足像个贼,一个偷了齐老师、准备带回家收藏的小贼。 ****** 乐维取来车子,停在大堂门口,又半搂半抱着把齐习弄上了车,然后以一种太极拳的架势慢悠悠开了出去。他怕提速了会颠到齐习。 从西山的度假风景区出来,没多远就看见一家药店。乐维依旧是慢悠悠将车靠路边儿停稳,自己跳下去小跑着进了药店。不一会儿,他提着大包小包出来了,上车之后立刻把一包成人退热贴给拆开了,帮着齐习贴到额头上,贴完了端详一阵,觉着美得不得了,忍不住凑到脸蛋儿上“吧唧”亲了一口。 亲完了他才想起不好意思来,挠着后脑勺儿朝齐习嘿嘿笑。齐习侧过脸,把没被亲到的那一边儿朝向他,顺便丢了个鼓励的眼神儿,乐维顿时就欢实了,扑上去“吭哧”就是一大口,把半边脸都被给糊湿了。 齐习哭笑不得:“大维啊……” “怎么还是大维大维的!”乐维不满地表达着意见,“人人都管我叫大维,太没新意了。既然你都答应要喜欢我了,是不是该来点儿腻腻歪歪的小爱称啥的,比如宝贝啊,维维啊,乐乐啊……” “乐乐,快来……”车窗敞开了一点缝儿,可以清楚听到外界的声音,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性牵着一条白色小哈巴狗儿沿街走来,停在他们车子附近的一根电线杆底下,女人又对小狗说,“乐乐,快嘘嘘,完了好回家。” 哈巴狗儿撅着屁股翘着尾巴蹲了一会,留下一小滩淡黄色的尿液,然后跟在主人身后扭扭哒哒走扬长而去。 齐习看看乐维,眉眼都笑弯了:“乐乐,要不你也就手儿去嘘嘘个吧,完了咱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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