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肘腋之患+番外篇——by芥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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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养成,年下,狗血,HE 汉字听写大会看到这个词时突发的脑洞…… 裴先生防火防盗防基佬,结果被肘腋之患浮小舟吃掉的故事。 第一章 浮舟叩响裴绪的房门时,已是戌时一刻。 二更敲过了,寒山里渐渐没了人声。裴绪的住处离着寒山派正殿太远,更是悄寂,只偶尔几声鸮泣,合着初春里料峭的风送来窸窣叶响,冷清一如此间主人。 天色太晚,裴绪自年初起心情都很是不佳,难得有心思深夜静思,偏又被这叩门的响动吵嚷了,更烦躁些。寒山里能找到他门前的都是有资历的子弟了,他着实不能失了风度,只冷着声问门外何人。 浮舟并不明白他心里计较。他此时也是紧张,一时竟忘了规矩,随手便似从前独自跟在裴绪身边一般推门而入了。 门扉尚未全启,迎面便是一股劲风,浮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护着手里的水盆不敢妄动,于是险险被裴绪一根簪子钉散了发髻。 “裴、裴先生……” 浮舟不明白这无妄之灾从何而来,不知所措地唤着裴绪,声音紧张得都沙了。 “小舟?” 裴绪卧在内间榻上,原是气恼这门中子弟如此不懂规矩,却在听见浮舟声音的刹那便放松下来。 他如今形销骨立,几成废人,与从前风光对比太过鲜明,也因此,最不耐的便是不知礼数进他房里窥得他惨象的子弟。然而他厌恶的这群不知礼数的人里,却从不包括浮舟。 浮舟跟了他七年,不曾稍离,直到上个月才忽然被掌门遣走,裴绪因一直病着,也不知他何时回来的,才一时闹了如此大的动静。 他向来最宠这个被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徒弟,只是这时候身上心里都不舒服,又兼着接连大半个月都不见人了,也不是没有怨气的,见着人安然归来了,心里先放了一半,却拿捏着余下一半的姿态,冷声嘲他:“接根簪子也乱成这样,才躲懒几天便剩了这么点儿水平?” 浮舟小心扣好房门,又放下了白日里被人打开换气的窗牖,不让寒风灌入,这才端着水盆进了内间。他把久卧病榻的人抱起来,一手执了沾着热水的毛巾熟练地给裴绪擦脸,动作轻柔细腻。他一边干活,一边认认真真服罪:“是我疏懒了,下个月加练。” 见浮舟如此,裴绪倒是不好发作了——不仅不好发作,甚至歉疚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迁怒,恼的是浮舟不声不响便擅离了这大半个月。而浮舟向来是最勤恳苦练的那个,这回怕也是在师门里有事儿才暂离的。 想通这节,裴绪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并非责备你,只是长久不见你来看我,心里有点烦。” 这示弱似的委婉道歉惊得浮舟手上一颤,一滴温水便淌在了裴绪的鼻翼上,沿着面部轮廓慢慢流到了嘴角。他小心翼翼伸手拭去那滴泪也似的水,动作温柔得令裴绪有些不自在。然而他早已经习惯浮舟这样的贴身服侍,只当是浮舟的习惯,并不多说,弯了眉眼朝浮舟微微露出个笑容来。 裴绪样貌本来极俊朗,只是如今身体不好,唇是乌的,鬓是灰的,连面容都泛着白。于是这明明为了宽慰人而做出的笑容,竟似强颜欢笑般令人难受。 浮舟看着那笑容,心上便是一疼,拧干毛巾的手上加了几分劲儿,差点要把帕子给撕了。裴绪在他背后,看不见他动作,也约莫猜到这孩子是在为自己的病难受。 他心里很欢喜浮舟对他的体贴,心里默默思忖着,虽则他的病是好不了了,至少能把浮舟教得更好些,不至于落了自己这样的下场。 而这时候浮舟已经回过头来,仍旧是平静的表情,只在看着裴绪时露出些温柔的神色。 他已经长大了。 十七岁的年纪,在寒山派里,已经是时候跟着师兄们出去历练一圈了。代任掌门的大师伯陆离跟浮舟提过两次,均被他拒绝了。陆掌门总以为年轻人都爱玩儿,笑着打趣是不是裴绪拘着他,自己在江湖上吃了亏,于是非得把浮舟教得举世无匹才能出山。 浮舟摇头,说是自己想留下来照顾裴绪。 陆掌门心里也怜惜裴绪早失了怙恃,自己在江湖闯荡,不慎惹上了人,落了这么一身沉疴蛊病的经历。他虽然为了裴绪的名声,不愿意讲他当年在江湖上遇见的事儿,难得浮舟如此固执,权衡之间,便松了口风,给了浮舟信物去见当年为裴绪诊病的鬼医不栉子。 于是浮舟知道了那件事。 净完面,浮舟又伸手去解裴绪的衣襟,却被床上的人按住了手:“昨儿小七帮我擦过身了,你就别麻烦了,且上榻来陪我聊聊天吧。” 浮舟的眼神沉了沉,又恢复如常,随手将裴绪散在被面的长发捋回枕上,自己和衣侧身躺下来,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裴绪。他早知道这回出门要跟裴绪分开一段时间,万分的不舍得,只是想着是为了治好裴绪才走了这么一趟,实在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离开。 却原来,回来发现别人碰过裴绪了,他心里还是会有点难受。 裴绪看着他动作无奈地笑:“小舟,你总也不愿意跟我睡,这可跟你小时候不一样了。” 浮舟想了想,身子更躺下去一些,将头枕在裴绪肩窝里,左手隔了被子搭在裴绪腰上,依偎姿势,一如当年。 裴绪见他如此贴心的动作,也没话说了,将手从他胸前揽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浮舟的头发。 “说说看,这是你这两年间头一趟出山门吧?可见识了些什么?” 裴绪闲着无事,又有些在意浮舟到底去干了什么,随口起了个话头。 浮舟极刻苦,他教得也分外用心,如今浮舟的武功,放在江湖上,恐怕只有前辈人才堪为敌手,是故他也不担心浮舟打架吃亏。 然而江湖上的事,可不只是以武会友那么简单。 浮舟听他问话便是一怔。 他极少对裴绪说谎,寡言木讷的性子对着裴绪时,简直成了透明的。然而此行的目的与裴绪本人相关甚多,断断不能向他表明。 浮舟犹豫了一会儿,捡了些路上的见闻讲了。他讲故事没什么技巧,只是因为刻意逗裴绪开心,绞尽脑汁思索着有趣的轶事与八卦,倒也精彩。 裴绪听着听着便觉出不对来。他瞟了一眼浮舟无意识蜷曲起来的左手小指,明白这是小孩儿不乐意与他聊的意思,心里倒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当年他捡到浮舟的时候,九岁的少年可是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后来却渐渐地有了要瞒着他的事,只是这个说谎的小动作始终改不掉。 裴绪也尊重浮舟自己的空间,只是还有些失落。他不欲逼迫浮舟讲他瞒下来的事,因此也并不把失落表现出来,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浮舟搭着话。 裴绪自幼失恃。这事儿说来也是桩陈年旧案,大抵与寒山派有关,总之他幼年一直跟着父亲学武,却是从没回过寒山派的。他修习八年,天分渐现,偏偏父亲为奸人所害。寒山派为裴父报了仇,却始终没找到这个下落不明的遗孤。而裴绪,其实是入了江湖。 他一路摸爬滚打混到成年,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誉满天下,却偏生命途多舛,又因了些孽缘,不得不隐居下来。便是在这段时间,他在路上一眼瞧见了这酷似当年自己的小孩儿,觉得甚合眼缘便捡了回去。那就是时年九岁的浮舟。 再之后,寒山派有难,裴绪此生虽是从未踏入过山门,却也知道是父亲的师承,感念着这群食古不化的大侠们好歹是替父亲报了仇,兼着想让浮舟更有些历练的心思,便去助拳,如此,又多生了业障,把身体里的病根都引了出来,这颓圮身体于是再没有元转余地。 他至今这未完的人生跌宕起伏,端地是一出好戏,江湖经验无论如何也是值得称道的。可如今,他明知道小孩儿心里有事儿,偏偏小孩儿自个儿又不说,他便也无处给他出主意。 也是他的太自大。裴绪想着,早不该提当年勇了。 裴绪这样想着,到底对小孩儿还是有了点怨气,兼着身子又不好,说不了几句便有些气闷,昏昏地入眠了。 第二章 浮舟听得裴绪睡熟了,呼吸都平稳下来,这才轻呼一口气放下心来,止了边撰边讲的苦差,起身坐在榻边,低头看他。 裴绪虽是病容,脸上却还留着当年的狠戾之气,眉峰入鬓,一脸凛然。浮舟看着喜欢,情不自禁伸手去抚触他的脸。入手是刺骨的冰寒,那便是裴绪身上的病的作用——却也不是病。浮舟这一趟出访问下来,才晓得那是一种蛊。 浮舟心里疼得更厉害。他攥拳的手心早被自己的指甲划出了血,那一点血随着动作沾上了裴绪清白的脸,倒有些桃花颜色了。 他握着裴绪的手,拿到唇边轻轻一吻。那动作近乎膜拜。裴绪无知无觉,浮舟于是更大胆些,自衣襟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取出其中的药丸,以嘴渡进了裴绪口里。 药是他从不栉子处讨来的,药效催情,会令裴绪好受些,且药性温和,不至伤身。 虽然他很明白,当裴绪醒来,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的时候,伤心会更甚于伤身。 “浮舟无能,除此之外,再觅不得他法。” 浮舟靠在裴绪耳侧,低声告罪。 事成之后,不待裴绪动手,他自会去寻死,再不教裴绪想起这即将发生的龌龊事儿。 而他对此,甘之若饴。 浮舟起身燃了暖炉,待室内暖和起来才又上榻,揭了被子,伸手去解裴绪的衣襟。 裴绪久病,原先扎实的外功底子练出来的肌肉都消减下去,褪去内衫,常年不见天日养出来的惨白肌肤显露出来,看着煞是瘆人。 浮舟知晓裴绪本来的模样,又亲手服侍着他这两年来受蛊虫所害的身体,对害裴绪如此的奸人着实恨之入骨。然而那人早在两年前便被裴绪所杀,现在留了桩有头无尾的公案,与裴绪这么身沉疴。 浮舟犹豫一会儿,跨跪在裴绪身上。他久久看着裴绪有些发乌、却因为那枚药丸而渐渐有些粉红颜色的唇,心里翻腾了多少回,面上却仍是止水模样,忍住了不去亲吻,也不碰裴绪的皮肤,径自去褪他亵裤。 亵裤褪去,裴绪左腰处的异象便露了出来。那里本是一道剑疤,浮舟自幼就见过,裴绪曾轻描淡写讲是为奸人所害,好在无大碍。然而两年前,那奸人王侯商催动了早已对裴绪下的蛊之后,那里的剑疤便渐渐浮现出嫣红与乌青交织的颜色,日复一日向上蔓延,如今那嫣红的枝条已经接近了裴绪的左胸。 待到红色漫至心口,裴绪便会失了神志,再数个时辰,乌青随上,裴绪必死无疑。 不栉子挑着桃花眼看跪在他小屋前整一日的浮舟,轻描淡写讲了裴绪的病症,又问:你要救他?你可知救他要用何法? 浮舟抬头:不惜代价。 不栉子于是笑:被他所恨呢? 浮舟沉默着磕了个头,自怀里拿出信物,呈递上去。 若是为了救他,爱恨何妨? 却原来,那蛊只能通过交欢解开。 不栉子似有感慨,一双眼悠悠看着户前桃林:也是孽缘。当年王侯商对裴绪穷追不舍,竟下了这样的东西。裴家小子宁死不愿受制于人,当场一剑杀了王侯商。如今,怕也只剩下等死一途。 浮舟沉默地听着旧闻轶事,自己在小炉前煽火,嗅着药钵里的异香。 那便是蛊的药引。 服下药引,与裴绪交欢,方可解了这蛊。 不栉子神色似嘲似悲:裴绪定会恨死你的。 浮舟不语,翻手径自把盅内翻腾的药液灌了下去。 许是受到药引的刺激,裴绪左胸上的嫣红更胜了些,繁繁茂茂地开在他心口下不过数寸的位置,岌岌可危。浮舟心中一惊,摒去妄念,探手向下,分别握住裴绪的脚踝,小心把他的双腿分开。 药物作用下,裴绪的呼吸已经渐渐重了起来,身子不似最初那样冰冷,下体也有抬头的迹象。浮舟爱慕裴绪已久,却从不曾见过他此等艳色,不由得一怔。 裴绪却仍旧无知无觉,平素狠戾严苛的面容柔软下来,自蛊被催动起便被一丝一缕抽去了精力的身体软软地瘫在榻上,似将任人为所欲为。 浮舟紧紧攥着拳,忍下这一阵冲动,仍没有触碰裴绪的身体,只是俯下身,张嘴含住了裴绪的下体。 浮舟一手扶住裴绪的下体,协助口里吞吐着,一手从衣襟里掏出另一个小木盒搁在身边,手指自其中沾了许多膏状物体,探向裴绪的后茓。 他从不栉子那里拿到这催情的药丸与润滑的膏体,一并许多春宫画册。弄清楚这些物件用途之后,他将药丸与膏体好生收藏好,春宫画却只读了最普通的那一本,连着余下的,又还给了鬼医。 为给裴绪解蛊,了解这些是必须的,从其中获得更多趣味,却大可不必。 服侍裴绪时他向来细心,当下也是如此。 浮舟本着自画册上看来的扩张一定要做到充分的要点,直忍到三根手指在其中抽插翻搅出暧昧的水声时,他才吐出口中的硬物,把自己被冷落多时的性器也仔细涂抹上一层膏体,扶到裴绪后茓前。 被手指撑大的部位翕动着摩挲性器的前端,浮舟屏息挨过这一阵快感,小心翼翼往裴绪体内挺进。他生怕弄疼了裴绪,却并不在意自己受的情欲煎熬,动作极其轻缓地进入,直到完全埋入裴绪体内才松了口气。 裴绪的体内温暖柔软,与这个人冷硬的外表并不相称,只恰合了浮舟眼里裴绪的样子。 他为裴绪所救、所养、所教。这个对人对己都狠戾得不留余地的男人,对浮舟却那样温柔,即算怒意上头凶了浮舟几句罚了他几次,一旦省察并非浮舟的问题,虽是拉不下面子,最终却也都会服软认错。 对浮舟平辈以待,从未不仗着恩人身份施威,看似独夫,裴绪却是浮舟平生仅见的好人。 他深爱着的人。 默念着裴绪的名字,情到浓时,浮舟忽生了一种渴求。 腰上的动作缓了一缓,他俯下身,想去亲吻裴绪在药物作用下泛着水润颜色的唇。那里,他自首次在梦中想着裴绪的脸出精以来,一直都幻想着能够触碰…… 然而只堪堪留着一寸距离时,浮舟忍住了。 他不能。 他不能在裴绪身上一逞私欲。 他做出这样折辱裴绪的行为,只为了裴绪能好起来、活下去。他自己那点心思,冇说与裴绪生死相提并论,便是相对于裴绪的愤恨情绪而言,也是不值一提的。 不论如何,他不能从这种行为中获得任何乐趣,这是浮舟为自己立定的惩罚。 欲液将出未出之际,裴绪情动的神态已经很明显了。 他仰着头,神智仍是不清的,面上泛着薄红,额上鼻尖均缀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微张着口,若有若无地呻吟着,喘息着,一脸被快感煎熬的姿态,下体也高高地立起来,随着浮舟的动作耸动着。 浮舟看得无以自持,终于也是忍不住了,一手握着裴绪的性器捋动着,一手掐着裴绪的腰,下体大幅度抽插起来。 裴绪高朝时性器喷出的白液洒到了浮舟腹上,更多的又落回了自己的胸口。他后茓颤动的触感让浮舟在身体上如临仙境,意志却沉入地狱,在这种扭曲错位的情感中也跟着到达了高朝。 他谨记着不栉子的叮嘱,狠狠捣进裴绪身体深处才开始射经。裴绪被他糙得脸色酡红,嘴里断断续续地吟叫着,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目无神地看着骑在自己身上驰骋的少年,然后被快感逼出的泪水沁晕得迷蒙了视线,又缓缓阖上了眼帘。 射出之后,浮舟也有了一瞬间的迷蒙。他并不抽出性器,抱着裴绪翻了身两人相对侧卧,手指描摹着裴绪胸口下堪堪退了一寸的嫣红枝条,心中滋味,不知甘苦。 是庆幸,与更加深沉的绝望。 第三章 浮舟心知这夜一过,恐怕裴绪是要恨死他的,他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救裴绪性命,兼且一次交欢并不足以将蛊虫全部引出,只能下了些迷药,带着裴绪夤夜同代掌门告了辞,当没看见代掌门那惊疑不定又带着怜悯的神色。 浮舟原以为裴绪服了迷药,需得睡上一个白天,那就足够他带着裴绪离开寒山派了。岂料裴绪虽然病弱,却不曾失了真气,途中车马又颠簸,竟在第二天早晨便醒来了,冷眼看着端着羹汤钻进马车的他。 那目光先是对自己处境的茫然,在看见浮舟的一刹有了些安心与惊讶,然后,便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那震惊却又渐渐冰成了刺骨的寒,与被至信之人背叛的苦痛。 浮舟几乎灰飞烟灭在裴绪的目光中。 “浮舟……”裴绪眼里是寒冰似的怒意,却又尚存余了一线奢念,只怕这是误会,耐着性子用昨夜叫得沙哑的嗓子开口,“解释一下。” 浮舟不答,骈指点了裴绪的穴道,用的,正是他月前从裴绪那里学来的招数。 裴绪本就浑身乏力,被点了穴道,也无甚反应,只是脸上残留的那点希冀也全都破灭了,颜色灰败得厉害。 浮舟心痛如刀绞,却不能辩白。他必须做出强制的姿态,才能罔顾裴绪的意思继续这屈辱恶心的解蛊方式。只要稍稍露出渴慕的神色——不,甚至只要他稍稍服软,裴绪定能看出究竟。 那时候,以裴绪的性格,肯定是宁死不从的。 浮舟将手里的汤药和菜羹给裴绪灌了下去。裴绪似是受了太大打击,也不抵抗,木木地吞咽着,并不朝浮舟看一眼。浮舟拿帕子拭净裴绪唇边的汤羹,又从马车里找出一个软垫垫在裴绪身后,让他靠着车壁坐着,这才解了裴绪的穴道。 “我在外面,再无旁人,裴先生有事就叫我。” 浮舟低声叮嘱一句,也不敢看裴绪的神色,匆匆收拾好东西便退到了车辕上,且不忘把车厢的帘子掖好。 尚是初春,天气仍寒着。浮舟身有内力,驾车也并不觉得冷,只是想着裴绪刚刚的眼神,心里先冻成了冰,一层一层的,削凿着血肉。 然而他早有预料。 浮舟驾着马车,露出个苦笑来。 他早有预料被裴绪憎恨,本以为自己不会为此介怀,却原来,他连裴绪一个冷淡的眼神都无法忍受。 他,怕是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了。 然而不论他强大弱小,他都必须把裴绪救回来。 裴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日头西斜,暗金色的阳光斜斜铺进屋子里,流转出熟悉的色调。 裴绪浑身乏力,隐秘处更是酸疼难当,醒来时本是满腹怨气,却在见着如此一幕时,暂忘掉了身上遭的罪。 这是当年,他与浮舟二人隐居的那幢山间小屋。 裴绪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按着胸口在榻上坐起来,果然在左手边小几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木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边小几上摩挲着,渐渐回想着这件小玩意儿的来历。 那是浮舟赠予他的第一件礼物。 刚领回家的野孩子,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他爱上集市买些雕工精致的木器,就暗自记在了心里,趁着训练间隙偷偷刻着,还被自己错当成躲懒训了一通,直到那年中秋,浮舟略有些羞赧地将成品摆在他面前,他才明白小孩儿手上时时出现的那些细小的伤口从何而来。 他那时就想着,这样的一个孩子,值得他一直带在身边,好生教养着,一辈子也不嫌久。 裴绪想起这些旧事,四下顾盼着,有些怀念,更多的是怨愤,与难以置信。 他怎能料想到浮舟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在马车上已想了许多,首先弄明白的便是浮舟为何如此待他。 而答案的指向太过明显。 浮舟,一定是从谁那里知道了蛊毒的事情。 裴绪掀开被子,先是对身上着的那件崭新的白亵衣惊讶地一挑眉,然后便恼怒地红了脸。他隔着衣襟按上左腰的那一道剑疤,目光沉了下来。 他不会因为浮舟想要救他而责备浮舟,然而浮舟不顾他意愿做下这事,却着实令他愤怒。 裴绪原以为浮舟最懂他,明白他宁死也不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意气,现实却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而他,竟然没办法义正辞严地呵斥浮舟,就因为浮舟是为了救他。他再明白不过,浮舟在得知他将死的消息时的绝望与不惜一切挽救的心理,如何能因此苛责浮舟? 真是……荒谬。 裴绪面上绽开了一个嘲讽的笑意。怕是笑意中的狠戾太过鲜明,他只听得哐当一声,抬眼去看,是刚推门进来的浮舟,手里端着一盅药。那药盅的盖子已碎在地上,而浮舟不知缘何,竟似是痴傻了,只懂得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惶然。 裴绪心里有气,并不去理他,又想着手里还把玩着浮舟赠的木船,登时面上便下不来了,握着木船便向浮舟砸过去。 木船甫一离手裴绪便后悔了。他再如何对如今的浮舟生气,也不该殃及当年的浮舟耗费心血赠他的物事。他抿着唇看那木船在浮舟面前即将摔在地上,只想着浮舟去接住它,而浮舟顾着手里的药盅,竟下意识躲开了半步,一点没分神在那触地便四分五裂的的器物上。 “裴先生,喝药吧。” 浮舟表情木然,沉静地端着药盅走到裴绪榻前,故技重施点了他穴道,欲将药灌下去。 裴绪此时却不同于在马车上了。他早就反应过来事态进展,本就存了抵抗的心思,又暗恼着刚才浮舟不去接那木船,咬紧牙关,便是不喝。 浮舟见他如此,并不费神去劝,反而伸手捏开他下颌,又将药汁灌入自己口中,尽数渡进了裴绪嘴里。他以舌头搅着裴绪的舌,不令他有机会堵住食道,确信每一滴药汁都被裴绪喝下肚里,这才松口。 裴绪未曾料到他这一招,被他吻得面色酡红,险些窒息,眼角也泌出生理性的泪来。浮舟甫一松口,裴绪便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 浮舟从背后抱住裴绪,一手轻轻在他背上拍打着,一手执了帕子擦去他面上因灌药举动而溢出的口涎,动作温柔缱绻,一点不似方才的强硬。 裴绪咳得够了,渐渐喘匀了气,被浮舟在背后抚弄着,气氛实在暧昧。他受不了这般情状,自己又动弹不得,只能压低着嗓子斥责:“孽障,还不给我解了穴道?” 浮舟骤然听裴绪开口,心内悲喜交加,却并不如马车上一般依言解开裴绪穴道,反而翻了个身将他面朝下推倒在卧榻上。 “须得上点药……先生勿忧。” 浮舟轻声解释着。他知道裴绪不会配合,并不待裴绪答应,手便已经探入了身下人的亵裤之中。 昨夜他已是尽力温柔,奈何裴绪是初次,且身子两年来一直不大好,那样做下来,虽未出血,却也还是很磨人的。他记得那春宫画册里以小字誊录了善后的方子,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如今他手上用来抹那里的药膏,因此即算裴绪恼他,他也必得把药上了。 更何况,到如今的境地,裴绪对他的印象,大概不会更差了。 浮舟想着刚才直直朝自己砸来的木船,胸口闷闷地疼,却不能吭声,也不能如以前一般,看着裴绪,看着他平淡中盈满怜爱的眼神。 他早不配了,从他对裴绪产生非分之想那一刻起。 裴绪却并不知道浮舟此刻满腹的愁思。 他面朝下趴在榻上,也幸好如此,才能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至被浮舟看了笑话去。 裴绪不算达观恣肆的人,经了那许多风雨,仍好面子,不喜被人看低。当年他能干脆利落杀了王侯商,如今虽则浮舟于他,与那奸人大有不同,毕竟是被人操弄了,他的恨意,与自尊被摔碎的绝望,丝毫不减。 只是裴绪没想到,竟还有比被糙更叫他羞恼之事。 浮舟沾着药膏的手指已经探入了他的后茓。 白日里那部位便有些不便言明的难受,这时候被浮舟伸了手指进来,不论心理还是身体,裴绪都处于煎熬中,一时恨不得斩了浮舟脑袋,深山里埋好了,老来与自己作伴;一时又恨不得自己先去死了,好从这无尽的病痛与屈辱中解脱,虽留不得清白在人间,却也该有玉碎的气势。 然而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趴在榻上,由着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浮舟在自己后茓戳弄着。被温度融化的药膏顺着股沟淌在大腿内侧,端地是颓靡风景,粘稠的触感让裴绪几乎咬碎了牙。 好在浮舟很快就上完了药。 他将流出的药膏尽数拭净了,又给裴绪套上了长裤,整好衣衫,动作细致谨慎一如两年前裴绪体内蛊虫刚被催动时,两人的心境却已经大不如前。 裴绪不愿同他讲话,他也不强求,翻身躺下,从背后抱上了裴绪的腰。 裴绪被他这个动作一惊,虽无力挣扎,却也暗中警惕起来。 浮舟并无异动,只是抱他抱得更紧些,几乎令他感到疼痛了,才缓缓开口。 “先生……” 浮舟的声音硬如刀刃,却又微微颤抖着,在裴绪耳边,讲出了他所能设想的最残酷的威胁,“先生莫要寻死,否则,浮舟将令您往生亦不得安宁。” 说话间,他暗示性地握住了裴绪的腰,清楚表明那不得安宁究竟是怎样龌龊的意思。 裴绪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意识到浮舟的意思,原先满腔的怨愤,倒是消减了几分,啼笑皆非地开口:“痴蠢,你即算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那死后的事,又与我何干?” 他以为浮舟至少会讲出将他尸身辱没示众的法子,又或者以寒山派安危相要挟,那兴许会让他心上难受一阵子,却原来浮舟连这口上的亵渎都认不得。枉他将如今的浮舟设想得如何奸佞,这紧紧抱着自己的还是当年他身边那么个孩子。这样的落差让裴绪不知是安心还是忧心。 身后箍着自己腰间的手臂又是一紧,然后慢慢松开了。裴绪感觉到浮舟的额头抵在自己后颈,说话的气息烫着后背的织物:“那我便随着先生去,将我二人尸身一并焚了,再分不出你我来,要先生下辈子投胎,也带着我一魂一魄。” 裴绪听他此言,心头一跳。浮舟说这句话的语音再无颤抖,像下了什么定论似的。这种按捺着的疯癫最是可怖,裴绪早在王侯商那里见识过了。 然而浮舟不是王侯商,裴绪当下虽有那么一丝心惊,却并不为浮舟此言担忧,只是压着嗓子嗤笑一声,再不理会浮舟。 第四章 浮舟听不到裴绪的保证,犹豫片刻,怕气血不畅让裴绪身子更差,还是解开了裴绪的穴道。 他从背后抱着裴绪的腰,额头紧紧抵着裴绪的后背。这动作与少年时如出一辙,只是他长高了,能将裴绪抱进怀里了;而裴绪,太瘦削,太憔悴,这两年的病蛊从根上消磨了裴绪的精神,如今,正应了鬼医那句谶—— 被那蛊拘束至此,裴绪活着,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思及此,浮舟眼色一黯,又想起了裴绪打趣也似地笑说起的那些鲜衣怒马少年时光。 当年,裴绪因着王侯商的缘故被迫隐居山野,遇上了浮舟,这才多了个伴儿;寒山派那次大祸,裴绪历尽辛苦杀了王侯商,本该能再回江湖,却因着这该死的蛊而落得如今的境地。 裴绪虽是不说,心里大概也是怀念的吧,怀念江湖中的意气恣肆。江湖是暂时回不去了,而浮舟自己,也因着这解蛊之事站在了裴绪的对立面……如今,须得给裴绪一点念想。 而这念想,最好的,便是辱他叛他一至此的,浮舟的性命。 想通此节,浮舟咬着唇,伸手探向怀里,摸到了一柄匕首。 那匕首不甚精致,鞘上却镌了个“习”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匠习不思的手笔。匕首显然是用得太久,柄上花纹都被磨得模糊了,却仍是锃亮,显然主人十分爱惜。 “先生……”浮舟低声唤裴绪。 裴绪并不理他,浮舟也未曾指望裴绪答他,犹豫一会儿,调转匕首将刀柄塞在了裴绪手里:“先生若要死,倒不如先把我这个罪魁祸首杀了。” 若是杀不了,便是给裴绪留了个念想,不至绝望;若是杀了…… 死便死了吧,至少能走在裴绪前面。 有那么一瞬,浮舟心里冒出这么个悲观的念头,但旋即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要救回裴绪,要看着裴绪好起来,断不可在这种时候就死去,必要将这条命留到裴绪安然无恙为止。 浮舟抱着这个念头,死死盯着裴绪的面容,只盼他受这激将法,将求死的念头收了,全权报到他身上去。 裴绪握着匕首拔出鞘,表情却沉静得很。他撑起身靠在榻上瞥了一眼浮舟,又低头打量着手里的匕首,眼神明暗不定。 “这匕首……你要我拿来杀你?”裴绪忽然开口。 浮舟见他神色,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却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那匕首当然也是他与裴绪间的旧物——他与裴绪朝夕不离,彼此身上物事乃至这屋子里器具摆设,件件都留着两人的回忆,这匕首却称不上奇了。 浮舟心里惶恐着,身手并不曾因此迟钝,裴绪手腕方动他便察觉了,反手去夺裴绪手上匕首,岂料裴绪忽然展眉一笑,手上一抖,那匕首已从右手交到了左手上,被浮舟扣着脉门,也并不惊慌,只将刃锋更迫近一丝,凉意恰恰触着浮舟的脖颈。 “罪魁?”裴绪凉凉地笑,“若你这般水平都做得昔日迫我至此的罪魁,我的江湖名号,也算白叫了。” 裴绪内力受阻,招式却还在,浮舟青出于蓝,毕竟年纪尚幼,御敌经验有不足,轻易便失了优势。裴绪也不敢大意,反手挣开浮舟扣在自己脉门上的手,左手仍持着匕首逼在浮舟脖颈,右手技巧性地按住浮舟的气管,意图令他窒息。 浮舟被匕首压得仰起头来,迎着裴绪的右手,拼着受伤,以手为刀劈在裴绪所持的匕首柄上,借着巧劲儿将匕首夺回来,还进了鞘,又递给裴绪,并不在意自己胸口被拉出一道长长伤口。 刚刚那场面也算不上死局。 裴绪不直接一刀割下去,明显是没存着杀意,意图只在逃跑,浮舟若由着他动作,大概结局是昏迷一会儿。只是当真如此,待他醒来,裴绪却肯定是不在了——他不能接受这个,拼着朝刀锋上撞也得将裴绪拦下来。 只是…… “谢先生留手。” 浮舟将匕首放回裴绪手边,低声道谢。方才裴绪若不收手,那匕首尖所划过的,恐怕不是胸口,而是咽喉了。他晓得裴绪留手只是一时心软,并不意味着什么,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为此一暖。 裴绪失了一城,却像方才只是玩闹似的,并不在意,只懒懒倚在榻上,也不理他,捡起匕首兀自翻看着。 浮舟静静看他,不期然便想起了关于那匕首的旧事。 那是裴绪给浮舟的第一件武器。 彼时浮舟的功夫还没练出来,对付街头游手好闲的偷儿尚可,对上正经的武林人,却是分毫没有赢面的。好在裴绪选的这隐居之所偏僻得紧,慢说高人,便是寻常江湖人来往也少,山下村镇里多是庄稼汉与走商的。 可偏偏那一回,浮舟替他去镇里村上采买,路上银财露了白,被恰巧路过此地,见浮舟一个少年只身行走而起了歹意的剑客撞上了。浮舟与对方对了十来招便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却因不愿令裴绪失望而坚持缠斗着,差点儿没被对方了结了性命,还是裴绪忧心寻来才罢了。 回家之后裴绪将浮舟好一通教训,上好药了便把人丢进柴房里关了三天禁闭。在浮舟的记忆里,那是裴绪唯一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火。 事后,裴绪便送了他这柄匕首防身。 裴绪此刻对这匕首如此在意,想来也是为了自己。 浮舟想着,心里头愈加难受了。 先生信他至此,他却得为了先生性命而背叛。 ……虽然早在此前,他的心,便已经叛了这止于教习的情分。 裴绪握着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想也是看不出花儿来,随手将匕首掖在枕下,自己躺进了被子里。 “先生可是困了?” 浮舟时时看着裴绪,这时候立刻反应过来,起身替裴绪掖好被角,收起床上的药盒与小几上的药盅,灭了油灯,便向房外走去。这些事都是这两年他做惯了的,因此动作十分利索。裴绪也不以为意,侧躺在榻上任他动作,直到见他要走,才终于有些诧异: “你去哪儿?” 这山上的木屋原是一猎户所有,被裴绪买下之后加固了些,却仍只这一间屋子可住人。浮舟幼时,裴绪是在榻边给他加了个小床睡着;至他十三四岁,浮舟身高抽条儿似的长,小床再也睡不下了,两人便挤在一处。裴绪那阵子寻思着再加盖间屋子加打张床,还没实行,寒山派便出了事。 也因此,现下这屋子里只有他所卧的这一张床。 浮舟闻言驻足回头。月色太黯淡,他看不清裴绪的脸上神色,只平静地解释:“我去房外守夜。” 裴绪似是没料到他这回答,隔了半响才嗤笑一声,也不知在笑些什么。浮舟原地留了半晌,见裴绪没有再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往外走。 他刚推开门,裴绪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也不怕我自己了断了?” 浮舟脚下一顿,哑着嗓子开口:“先生不会的。” 先生骄傲至此,又有了手段——要杀,也是先杀了他。 裴绪冷笑:“你便知道我不会了?” 他知道。 浮舟这样想着,却没法子确信。他越想越怕,几乎迈不动要跨出门槛的腿。裴绪也不催他,岑寂中只有呼吸声延续着,几至永久。 第五章 最后浮舟实在放心不下,收拾好东西,转身又折回了房间。 裴绪对他此举倒没有冷言冷语挤兑什么,只是在浮舟辗转反侧不得眠时嗤之以鼻,两人也算是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一夜。 接下来的日子里浮舟时时提心吊胆,既得防着裴绪——不论他是想跑还是想杀人,又得应对自己太过沉重的负疚感,日里时时随侍裴绪身侧,夜里寤寐不得清净,几日下来便消瘦了许多,与自那一回之后便日益好起来的裴绪站在一道,倒分不出来谁是病人。 裴绪面上仍是自在得很,并未有琢磨着逃亡的试探举动,单只是不给浮舟好脸色看而已。换做别人,大概就要对裴绪这种反应掉以轻心了,而浮舟伴着裴绪这许多年,知他甚深,晓得这面子上的功夫裴绪早已修炼到家,从他表情上,当然是看不出他心境的。 纵使看不出,浮舟也猜得到裴绪将逃离计划在了什么时候。 裴绪体内的蛊须以经验为饵,每十日饲喂一宿,终年不改,方可保其平安。这件事,鬼医知道,浮舟知道,裴绪自然也知道。 而今日,便是一旬之期。 “裴先生,该沐浴了。” 浮舟将盛了大半热水的木桶抬至裴绪房中,垂手在裴绪床前道。 他二人隐居时,原是在山涧中洗浴的。裴绪身负内力,并不觉得如何,浮舟时年九岁,虽是自小餐风露宿,没那么娇惯,毕竟受不了天天洗冷水澡的待遇,在那个深秋害了伤风,小半个月才好。 裴绪不擅长照顾孩子,见浮舟病得面色嫣红,说话都带喘的,慌得抱着孩子用上了轻功半夜去敲大夫的门。待浮舟好了,裴绪头一件事儿就是去集市上买了个大木桶回来。 回来路上,裴绪心疼病刚痊愈的浮舟,心血来潮,竟将当时身材瘦小的浮舟放在木桶里,将木桶抗在肩上,去看了一场耍把戏的。他只当孩子们都喜欢这新鲜玩意儿,见浮舟平素沉稳过头,便一门心思想逗浮舟开心。 现下想起来,浮舟早不记得那耍把戏的戏法了,只记得自己坐在裴绪肩头的木桶里,脑袋挨着裴先生的发髻,嗅到的皂角的香味。 如今浮舟一身内力,便是去寒冰里走个来回也不惧什么;裴绪却是气血不畅,下不得地,连沐浴,都得用上这木桶了。 浮舟如此感慨,裴绪自然也是想到了此节,不由得面色一黑。 浮舟这十日来未曾见过裴绪好脸色,这时候也不以为意,兀自恭谨躬身替裴绪宽了衣带。 他这动作做过了许多次,娴熟不说,眼里瞧着,手里抚着,都是裴绪的裸体,倒也没生出什么臆想——便是有那么一丝一缕情难自禁的意动,也被他强行按捺下去,沉心静气,古井不波,平稳地抱起裴绪放进了热水中。 裴绪自蛊虫发作起便由浮舟贴身伺候,奈何浮舟犯下那等龌龊之事,再来服侍他,裴绪怕是觉得别扭的,也因此沐浴时心情格外坏些。浮舟明白他心事,这十日来并不随身侍奉他沐浴,只是在门口守着。 毕竟,以裴绪目前的体力,自行走出房间也是不能够的。 浮舟这样想着,仰头靠在门扉上看清寒的月色,耳里又不经意捕捉着听房里的水声。 裴绪喜净,少年时候受制于形势,没条件拘泥,如今却必得隔日沐浴,且要将皂荚磨成粉,掺进胰子里,比山下的富商还精细些。后来上了寒山,不好再那么讲究,也必得让浮舟取新鲜的皂荚才作数。 在寒山时,裴绪行动不便,都由浮舟擦身。浮舟尤其喜欢打理裴绪那一头乌发,却见不得这两年来那乌发蒙尘缀上的灰白。 说到底,裴绪也才二十九,不到而立的年纪啊。 房里水声渐弱,浮舟猜测是裴绪洗完了。他又等了半晌才推门进房,便见着裴绪懒散地窝在木桶里,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挑着眼看他这不速之客。 浮舟没来由地心虚起来,眼神几乎黏在裴绪露在水面的半截胸膛上,却还是靠着意志力移开,垂下眼帘温声问裴绪:“先生可是洗好了?” 裴绪并不回答,只朝着浮舟招了招手:“替我浣发。” 浮舟闻言,蓦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裴绪,后者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语。这样的姿态已然暌违,显然裴绪此时心里定是有所算计的。 而且他竟还算计到,浮舟即使心中警惕,也不可能拒绝他。 浮舟屈膝跪坐在木桶外,一手握着裴绪的长发,一手取了皂角熬的汁液抹在裴绪发上。这两年的病痛让裴绪发里生出了几根白丝,发质也枯槁了。浮舟看着心疼,情不自禁低头亲上了裴绪的发尾。 这动作他原先也常做。偷偷地,在裴绪看不见的时候,隐秘而谨慎地亲昵着,便已是他所追求的一切了。谁料他这次刚吻上裴绪的发梢,背对他坐着人忽然转过头来,恰恰便撞着了这一幕。 “……” 裴绪半张着口,原似是有话要说,却因着这意料之外的一幕,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愤懑,眉一皱,又把话咽了下去,冷眼盯着浮舟。 浮舟咬咬嘴唇,被撞破了绮思,半是羞愧,半是畏惧,生怕裴绪因此而不快。他惴惴不安抬眼窥看裴绪的脸色,只见裴绪轻蹙着眉,似有所虑,却并非是个责问的姿态,心下稍定,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裴绪全程一言不发,由着浮舟摆弄,直到被浮舟擦干了身子,以毯子裹着送到床上,这才骤然反应过来似的,挥开了浮舟试图替他换上亵衣的手。 “浮舟。”裴绪沉着声音唤浮舟名字。 自浮舟对他行了那等事之后,他再不曾唤过一声“小舟”,浮舟虽是失落,却也明白自己是自作自受,他并没有资格介怀,于是摒去旁的自伤心思,专注看着裴绪。 裴绪却似是心里头艰难得很,蹙着眉顿了半晌才开口。 “收手,”裴绪直直盯着浮舟,“浮舟,你今日收手,便再不计前事,你仍随我回寒山,可好?” 可好? 浮舟骤然觉得呼吸都沉重起来,一个“好”字堪堪哽在喉间,吞不下送不得。 当然好。这才十日,他便已被不安压垮,再禁不得裴绪的恨了。如今裴绪给了他机会,不计较前事,如何不好? 然而却是……当真不好。 浮舟摇了摇头,一双眼近乎悲怆地看着裴绪。他有苦衷说不得,他有绮思露不得,这许多许多的情绪压在他心上,直要把这个年方十七的少年压垮。 然而他不能垮。他得将裴绪带往生路,半途不废。 裴绪见他摇头,眉头蹙得更紧些,却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侧身抬起右手,似要同往日一般伸手去拍浮舟的头,忽而又顿住,低声唤浮舟的名字,尾音悠长似叹息。 “浮舟……” 浮舟惶然地抬头,恰恰对上裴绪眼里难得的悲悯神色。他被这表情惊得心头一沉,再回过神来,裴绪的手已经抬到了他太阳穴的位置,而那只手里,正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浮舟一惊,下意识仰头避开这一击,揉身扑上,反手去夺裴绪的兵刃,不料裴绪不躲不闪,手上只是把匕首倒转过来,以匕首柄迎向浮舟腰间大穴。兔起鹘落之间,浮舟已来不及变招,空中狠狠一拧腰,侧开半寸,却仍是撞了上去,再动弹不得。 裴绪这一来也是破费气力,靠在床上喘息着,平复了呼吸,才撑起身,又给浮舟补了一指。 他气血运行受阻,内力难发,虽则手法刁钻,这一指威胁也不大,浮舟运功相抗,半个时辰便能解开。他自己明白这一点,却不急着逃亡,反而握着匕首在浮舟身上来回比划着,眼神狠厉,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浮舟安静地躺在原处,再不能动作,却有种微妙的解脱感。他身上穴道被点,却未被封上哑穴,只是自己不愿说话而已。裴绪也不说话,狠狠瞪着浮舟,似是怨愤,又似是观察。 裴绪手上匕首几次比到了浮舟要害位置,却不刺下,只看着浮舟神色。浮舟并无反应,一双眼里是难得露骨的温柔缱绻,与更多的忧虑。 在这样的眼神里,裴绪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最后放弃似的摇摇头,又将匕首还入鞘中,自己撑起身下了床。 裴绪气血淤塞,四肢无力,又兼着长期卧床,肌肉萎缩,这下才要站起来,腿上便是一软,险险跌坐在床上。 浮舟原是无话,看见裴绪这般情状,不由得失声惊呼。裴绪回头瞧他一眼,却不理他,兀自扶着床柱又站起来。 “先生!” 浮舟眼见裴绪又一次跌倒在房间里,心里疼得更厉害,一边运气试图冲开穴道,一边急急唤着裴绪,试图劝阻他:“先生待如何,浮舟一应答应,先生!” 裴绪委顿在地上,并不回头,只低笑两声,也不知是笑谁。他借着椅子的力支起身子,却再无力依靠双脚站着,于是跪在地上,胼手胝足着,犹自向门外爬去。 “先生!” 浮舟红了眼,心里突突地疼。他疯狂地冲击着阻塞的穴道,一点不介意体内已紊乱到近乎走火入魔的气息。他再见不得裴绪如此姿态;他再受不起裴绪离开的代价;他再不敢想裴绪以这样的身体出去,会遇到怎样的情景。 而那些情景,在裴绪的眼里,竟都胜过在他身下,受他折辱。 门外马车有了动静,想来裴绪是意图依靠马车逃走。 与此同时,浮舟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呕了出来,终于冲开了穴道。 第六章 裴绪恍惚间听到了浮舟的哭声。 这是很不寻常的。 自他捡到浮舟以来这许多日子,不论练武多苦,不论下山受了什么委屈,浮舟都没哭过,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裴绪从浓雾中踏进面前的竹林里,耳中充斥着浮舟压抑的抽噎声,眼前却只看得到一步之内翠绿欲滴的竹叶。他的心里几乎要急出火来,穿梭良久,始终找不到哭泣的少年。 他原本是因为屋前竹林清幽而买下这屋子的,现在却已经想不起竹林月色的美,甚至恨不得一把火烧出一条路来,去找浮舟。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能够说话的,他应该唤浮舟的名字才对。每次他叫浮舟,那孩子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第一时间奔过来,面上神情稳重,青涩的眉宇间却按捺不住那一点点欣喜的情绪。 他应该叫叫浮舟,让浮舟自己过来,来到他身边。不论有什么事,他都会替浮舟扛着的。他那么疼爱浮舟,而浮舟那么值得他疼惜。 更何况如今,浮舟已被逼入了这样近乎崩溃甚至哭泣出声的境地? “小舟……” 裴绪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那声音嘶哑秾丽,带着浓郁的情色味道,自己几乎都辨认不出。 浮舟的哭泣声忽然中止了,有冰凉的液体溅在脖颈后。身体再往下的部分温暖而麻木,裴绪来不及分辨自己的处境,便又被拖入了浓雾之中。光影渐渐消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裴绪再次从梦魇中悠悠醒转,头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摸脖颈后那萦绕梦中的泪痕,入手的却是温热的人体肌肤。 裴绪皱着眉扭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腰被身后人箍得紧紧的,分毫腾挪不开。那人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肩胛上,轻轻软软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存味道。 是浮舟。 裴绪怔了怔才完全从梦里清醒过来。 他原是想借着马车逃走,却被拼死冲开穴道的浮舟截住了。那时候,浮舟一把抱住从车辕上跌下来的他,嘴角还有乌黑的血痕,眼神在月色下却极温柔缱绻。 他不记得浮舟说了什么,只知道浮舟给他用了药,然后他便沉入了黑甜乡。 裴绪眼神空蒙地落在一缕不属于自己的黑发上。那黑发缠在他耳边,旖旎着滑到胸前,又恰恰衔上了左腰上那艳丽盛开的红黑二色花瓣。 比昨日更褪了一寸。 裴绪并不为自己生命的延长感到欣喜,如果那代价是雌伏在他人身下接受禁锢的话。 他咬着牙不去感受体内仍旧埋着的某个勃发的器物。浮舟如今不比他矮多少了,身量长开后发育得也十分不错。裴绪亲手将浮舟由个小孩儿带到成人,心里自然诸多感慨。只是他再感慨也从未曾想到,这结果,竟是要自己来承担的。 身后的人呼吸不稳,显然也睡得不深。饶是裴绪尽力控制着身体的反应,毕竟那里并不适合容纳外来的物事,难以遏制的肌肉颤动还是惊醒了浮舟。 “……先生?” 浮舟抱着裴绪的腰无意识地呢喃一声,然后骤然清醒似的往后退了几寸。下体连接的部分也因此而分开了,被灌满粘液的部位依依不舍地发出黏腻的水声,听得裴绪羞愤不已。 他很累,很难受。 神智逐渐清醒,身上肌肉的酸疼也愈发明显起来,尤其是酸软无力的腰胯部位,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浮舟从他体内拔出去之后那里有种微妙的空虚感,黏液渐渐淌到大腿之间,龌龊的触感让裴绪死死攥起拳,抵抗心里那逐渐蔓延上来的恶心感。 身后有了些动静。 浮舟起身了,空缺出的位置令裴绪裸在空气的肩背感到了寒意。然而那少年又很快回来了。他掀开裴绪身上的被子,用湿巾将裴绪身上拭净了,连软绵地搭在腿上的性器也一点不落下,却偏偏不去碰男人身后那个溢满银液的部位。 裴绪心里头烦闷,随手抢过来湿巾,也不管骤然坐起给酸软的腰带来的一阵骤痛,又自暴自弃想着反正浮舟什么都做过了,竟在浮舟面前清理起下体来。 然而却被浮舟拦住了。 “先生……那里,须得含着的。” 浮舟握着裴绪虚软无力的手腕,低声解释了一句,从裴绪手里拿回帕子,又投入了温水中,自己也匆匆洗了一遍,再上了榻,从正面按住了裴绪的腰。 裴绪被他一碰便浑身一僵。他倒不是觉得浮舟会在此时对他做出那等事,只是下体仍含着东西的感觉太难受,始作俑者又来碰他,他下意识便有些不自在。 然而这不自在落在浮舟眼里,显然有了别的含义。 裴绪瞥一眼浮舟,少年的动作一顿,犹豫着几乎要缩回手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面上表情僵硬起来,嘴角抿成一条线,手上依然是按到了裴绪腰上。他动作却不如表情生硬,只是带了些力度按揉着裴绪酸痛的肌肉,不一会儿便令裴绪好受了很多。 一顿按摩下来,裴绪不主动开口,浮舟便也不说话。肌肤相触的沉默显得分外熬人,浮舟的脸色灰败,眼圈微红,却再没像前几天一般露出寂寞的神情——他不知道,裴绪看见他那般模样,总是想着去安慰他,差一点便按捺不住了。 裴绪看出来浮舟意图将昨天的事掩盖过去,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浮舟本无恶意,纯粹是想为他解蛊,他当然没有立场对浮舟苛责。偏偏自己力有不逮,逃出去的行动未曾成功。他狠不下心来伤浮舟,自然也做不出进一步的反抗。 那么,真的要在浮舟面前雌伏一生? 裴绪无法忍受。 “浮舟,”裴绪按住浮舟在他肩上揉动的手,用微微嘶哑的嗓音开口,“我们得谈谈。” 浮舟动作一顿,依言放开了手,沉默地下了榻,垂手站在一边,恭听裴绪的话。 浮舟自小便乖巧,从不抗拒裴绪的话,便是心里不从,也只是沉默。裴绪见他动作,知道他是不愿听这段话,却又因着裴绪而不得不听。他低低叹口气:“你,真打算这辈子都拘着我?” 浮舟不说话。 裴绪的语气更严厉些:“打算把我困到死?” 浮舟惶恐地抬头看裴绪,眼里光芒明明灭灭,不知来由,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裴绪被他的沉默刺得心头渐凉。 他不介意折辱,他不介意失败,他裴绪,有强者的骄傲,从来不是懦弱到输不起的人。 但同样是出于骄傲,裴绪不能接受已知限期的死亡,更不能接受直至死前永远蛰伏他人身下,做那泄欲的工具,倒错着为人所掌控。他还记得王侯商处境凄凉却狂妄地朝着他笑,指着他的鼻子讲这蛊,一旦被激发,只有经验能让它慢下生长速度,直褪到原有的疤痕处,却永世不能尽除。 裴绪知道,那个偏执而狂傲的男人,是要他在屈辱与绝望中死去。 他怎么可能趁了他的意? 然而浮舟却忽然开口了。 “先生勿忧,”浮舟垂着脸,并不去看裴绪脸色,声音平平稳稳的,不露一点波折,“此事无关蛊虫。” 裴绪眉心一跳,不明其意。 “此事只是浮舟一己私念,对先生起了畜生不如的意头……先生勿忧,半月为期,定放先生离开。” 浮舟讲得笃定,如同背书般一字一句说清楚了,裴绪还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心里先对他这副做派产生了些不安。 他蹙起眉伸手抬起浮舟的下巴,后者措手不及,一时间被迫将诸多心绪全部暴露在裴绪面前。 那双眼里,是浓郁而深沉的绝望。 第七章 自那夜之后,浮舟明显地消沉下去,日常时候对裴绪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自己身体却日益消瘦,兼着拘束裴绪的行为也更加离谱了。寻常日子里整日半步不离裴绪身侧不说,偶尔出门买菜,都会点上裴绪的穴道,还拿绳子缚在他脚腕上,也不想想裴绪如今这样差的身体怎么还能出门。 裴绪虽然不满他的行径,却也怒不起来。 连绑根绳子都要找软帕子垫好了,生怕箍出淤血来让他血脉不畅,这等贴心,怎么叫他恼怒?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浮舟那天的话,与他绝望的神态。 浮舟却并不知道裴绪的心思。 他自那番算不得真意的表白后,整个人都冷了下来,面上不敢显现出来,只在裴绪面前勉强装出了强硬的姿态。原先失魂落魄终日惶惶的状态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与被绝望银润下错位的解脱感。 他再没有做饭时想着裴绪的喜怒而失手将糖认作盐,也没有夤夜躺在地板上惴惴裴绪的心绪不得眠。他吃好睡好活好,照顾裴绪温柔体贴,却似行尸走肉一般,心冰冻到觉察不出痛意来。 浮舟看着裴绪,觉得这样很好,心上也很平静。 反正一切都只剩下半个月了。 这日里,浮舟须得出门买些食材。 虽则裴绪近两天安静许多,偶尔发发脾气讥讽两句也如同旧时,浮舟仍不敢放心。近日出门,他都会制住裴绪腿上的穴道。裴绪本就失了大半武力,被他如此禁锢,更是再无反手之力,浮舟怕山上野兽惊扰,因而每回都会在院外竹林布下陷阱,且必是快去快回。 裴绪难得有了空闲独处,自己侧卧在榻上没人陪着,也并不觉得寂寞拘束。反正浮舟回来得很快,解穴也很快,大不了就睡上这半晌。 只是这回,没等裴绪入睡,室外就传来了奇异的声响。 起初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时,裴绪还以为是野兽,并不以为意。 这间木屋筑在山腰,山上鸟兽类繁多,偶尔亦有野兽误闯小院。浮舟幼时,裴绪教他头一件事,便是对付那些凶狠的畜生。待浮舟能借着些工具应付野猪了,裴绪又常领着他上山捉鸟,一来饱饱口福,二来也练练浮舟的轻功。 有一回正是空山新雨之后,浮舟跟着裴绪上山,自己拿石子儿击中了一只个头挺大的鸟,以轻功撵上受伤的鸟儿,追了小一炷香才捉住了,献宝似的呈到裴绪面前。那鸟儿灰不喇唧的,羽毛被雨水洇成了一大团,好不窝囊。裴绪就着浮舟的手仔细观察着那落魄鸟儿,勉强从鸟喙上看出来,竟是头没长开的鹰。浮舟没见过鹰,将那奄奄一息的鸟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依依不舍问裴绪,能不能留下两人一块儿养着。 当时裴绪说,不成。要么现在杀了吃掉,要么放了。 那可是鹰。 裴绪拍拍小心掩藏好失落的少年沾了些雨露的发顶,说,由人养着的鹰,生不如死,你要狠得下心就自己养,我不管你。 浮舟最后还是把鹰放生了。 裴绪不知鹰最后的下落,只是猜测,受了那样重的伤,大概没几日就死了吧。 待到那声响盘桓到一刻钟外,裴绪渐渐觉察到不对。 浮舟在院落里新排的阵势跟当年一样,也算不得什么奇门遁甲——他甚至没学过这个,只是裴绪当年闲来无事把自己不耐烦念的机关暗器之类的书都丢给了浮舟,他才照着书上的阵势排了一个出来,又加了许多自己做的捕兽夹子,确保两人栖居的这小小木屋免受野兽的破坏。也正是浮舟这点用心,他们两年前便离开了的这木屋,到如今还未被牲畜染指。 一般野兽,进不得墙便该回了,偶尔耐心地会挠挠院墙吼几声,再不然过了院门那关被捕兽夹子夹住——当年他们便是用这个法子捉了好几头果子狸打牙祭的。却而今,门口这玩意儿,动静并不像野兽。 裴绪蹙起眉,听着窗外的声响越来越近。 远的时候不觉察,近门口了,就是出了阵法了,对方不再隐藏脚步声,听在裴绪耳里,便知道那是个女子。 裴绪于是愈发疑心起来。 这木屋在山腰,周围荒野得很,慢说姑娘,就是猎户也终年见不到一个。当年他隐居于此只有那已死在他剑下的王侯商查出,如今就不该能有人能追过来。浮舟将他带到此地,定也是走得隐蔽的。以浮舟的表现,此事除却代掌门,恐怕整个寒山派都无人知晓。 那么如今…… 裴绪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 吱呀一声,门开了。 裴绪眯着眼看门口一袭黑衣的女子。 她长得极美,形容尚幼,似恰到及笄,却已盘起了螺髻。许是刚刚阵法中一番动作,那墨一般的黑发中有几缕从发髻里散出来,软软地垂在肩上,配着她明眸皓齿,煞是好看。 这样的美人,放在江湖上,是要掀起腥风血雨的。 这样的美人,放在谁面前,也定会令男人把持不住。 只是裴绪并不为这似是投怀送抱的女子美貌所惑,冷着语气淡淡道:“你竟找到了这里。” “是呀,”那女子捻着一缕恰飘到胸前的发丝侧着头开口,声音温软娇柔,一如她花样容貌,那语调里却藏着些咬牙切齿的狠戾味道,令人心惊,“我可是一路嗅着哥哥的味道来的。他当年找你,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呢。” 闻言,裴绪眉心一跳,讽刺地朝女子笑笑。 他原对这女子略有些欣赏与同情,却没想到她时至今日仍纠缠不休,现下又拿这样的言语挤兑他。 只能说,情之一字,害了多少聪明人。 裴绪不欲回话,女子也不逼他开口,娉娉婷婷地步进房里,随手掀开他身上锦被,一点不在意男女大防。 裴绪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身上着的是浮舟新给他换上的白亵衣,绣工精致,也不知浮舟攒了多久零用才凑足给自己购置这么几身的。女子美目流盼,上下一打量,看不出什么究竟,竟动手撕了他衣襟。 裴绪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咬着牙任女子动作,心里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羞辱。 果然。 女子见到裴绪身上褪去两寸的青红二色痕迹,表情骤然变了。 她先是一愣,檀口微张,然后便就着揪住裴绪衣襟的动作癫狂地笑了出声:“没想到……没想到!裴绪!你竟会为了活命而甘愿挨操!哈!哈哈……这滋味可好?你那姘头可有我哥哥干得你开心?装什么清高,哈哈哈!” 她笑得痴癫,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泌出泪来,划过那象牙似的细腻肌肤。这时候,她眉眼里的气质早不复方才的温润恬静,狠戾绝望一如当年那个人。 裴绪极轻极轻地叹口气:“你终也是疯了,商小穗。” 他藏在背后的右手,僵硬地曲张一回合,慢慢在被子里探到了浮舟的那柄匕首。 浮舟拎着菜篮走在集市里,篮子里鱼肉菜菌一应俱全,额外还有若干包药材。 镇上半旬一回小集,浮舟便半旬下山采购一回,混在来往人流里,他这陌生面孔也不算突兀。只是他生得好,又做了这么个持家打扮,来往少女多有看着他嬉笑的,显然是春心萌动了。浮舟从人群中走过,只当未闻,心里头充斥着别的事。 该采办的都做完了,他仍是有些莫名的心慌。 这并非他头一回将裴绪留在木屋里等他回去,偏偏今日,他心上特别不安,有种极坏的预感。 这预感只在两年前,裴绪带着自己回寒山派时出现过。 浮舟买好最后一捆药,拎着菜篮往山上走。他心急如焚,那心头火却又始终找不到来源,只烧得他胸闷难当,甫一离开众人视线便用上了轻功,迅速向木屋返回。 他的惊惧是对的。 在山脚下,浮舟便在渐渐披上郁郁葱葱颜色的山林里瞥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红色。他扔下菜篮急速赶到木屋,险险在火舌穿过浮舟此前布置在院子里的石障舐上木屋之前。他心惊之下纵身扑进屋去,裴绪已经不在了。 第八章 “你有什么好呢?” 商小穗盘腿坐在软垫上,未盘入发髻的几缕长发随着马车的颠簸甩动着,娇俏美艳,不可方物。 还是那辆马车,还是那匹老马,一切与月前相似,裴绪的待遇却调了个个儿。 虽然对他本人来说,还是目前的待遇更合意些,至少不必念旧,干脆利落。 裴绪被反缚了双手捆在地上,倦怠得很,懒去理会容颜明媚的绑匪。春渐深了,原先被浮舟塞满棉布一丝风也不透的这马车里头并不怎么冷,就是这地上太硬了些,他一宿睡得难受,没什么精神。 “脸不如我好看,身材硬邦邦的,咬一口都硌牙,性格也冷,一点都不会说话。” 商小穗托着下巴垂下美目看他:“你到底有什么好?” 裴绪眼皮也不掀一下,翻了个身,找到个合适的睡姿,接着睡。 商小穗被忽略个彻底。她心头愤懑,又不知如何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只能跺跺脚,恨道:“你就装吧,反正回苗疆找到轮回草了,我就把你烧了寄给哥哥!” 裴绪向来少眠,虽是恹恹情态,这时候本也没睡着,听到这一句,低垂的眼帘颤了颤。 原来商小穗存的是这个心思。 烧了。 裴绪记得,王侯商的尸体,也是给她烧了。 寒山派一役,因着有裴绪出手调停,端地是雷声大雨点小。寒山派上下原先做好背水一战、以血涤义的准备了,寒山子弟上下百来条人,最后却竟只收了一条尸。 那尸体,便是王侯商的。 他在江湖声名显赫,武艺其实并不出众,原是靠着入南疆走商博出的名声,对敌时多使的些鬼蜮伎俩,一时叫人摸不清底细,才令他在江湖谱上排到高顺位了。若是寒山别的子弟甚至代掌门,倒有可能力有未逮,裴绪却与他相熟甚久,兼且彼时早已看破这金玉外皮下败絮心思,防备颇多,怎可能再着道? 这样下来,这场一边倒的战斗很快便结束了。 只是谁也想不到,王侯商被裴绪擒住之后,不去求饶,反而侧头凑在背跨他身后以绳索缚他的裴绪耳边,讲出四年前两人尚未撕破面子时他便给裴绪下了那龌龊东西的事来。 裴绪还记得那人临终癫狂又凄绝的形容。 他说,他原打算让裴绪活到与自己齐寿,不叫裴绪死在自己后头难受,未想到竟没能得手,没得委屈了裴绪。 那样满怀臆想与癫狂的话语听得裴绪浑身发冷。他早明白这当年的知交已变为如今的死敌,也猜到那人是以那般不堪的目光窥伺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卑鄙龌龊的手段,一时间又是恶心又是愤懑,无端生出悲哀来。 王侯商讲完了,一翻身拄着剑站起来,伸出右手去够裴绪的肩膀。 裴绪被他羞辱至此,心绪翻涌,给对方留了可乘之机,险些被那人袖里不知何时钻出的偌大白虫咬上一口。幸好裴绪警觉尚存,电光火石之际心念回转,肩膀一矮避开虫子探头那一口,剑势上扬利落斩断了那人的右手,回剑又挽了个剑花,直直从背后刺入转身欲逃的王侯商的左胸。 至此,下蛊者身死,裴绪性命开始为期两年的倒计时。 他头一回看见商小穗,是在那日之后七天。 那一日,被王侯商邀上山的江湖人泰半被裴绪和他手里头的证据点透唏嘘离开,剩下若干试图趁着混乱场面蹚水摸鱼见识了裴绪对付王侯商的手段,再不敢惹事,也陆续下山去了,只有王侯商十来个死士,同寒山弟子斗成一团,最后寡不敌众纷纷受擒。这其中,浮舟小小年纪,武功却着实练得不错,颇得了一番嘉奖。 裴绪也欣喜这孩子进步迅速,应敌机巧,奈何自己性命如风中之烛,摇摇欲熄,实在腾不出心思来照看他,只令他同寒山派去忙收拾场面与庆贺劫后余生的活计,自己退居幕后,借着代掌门的面子延请鬼医不栉子瞧病。 大抵是从这一节引起了那孩子的疑心,又算后话了。 此事说来裴绪着实丢人,但王侯商对着裴绪这股子执拗,闹得当年江湖上沸沸扬扬,已是桩公案,裴绪掐头去尾将故事讲给代掌门与鬼医时,倒也没生出事端,只惹来了许多叹息。 然而到底,那蛊,还是没法用药解开的。 代掌门犹不死心,许裴绪寻天下名医防治,裴绪婉辞了。他当年隐约知道自己中了王侯商的招,退隐前也去访过天下名医,只是那其中连个能判别蛊虫真身的都没有,请来何用?他确是惜命,而意气,尤重于命。 便在这时节,寒山派山脚下突然来了个女子,跪在寒山派山门前,整日不起。 裴绪听代掌门说起这么回事儿,便知道,那就是王侯商时时讲起的妹妹商小穗了。 商小穗本不是王侯商嫡亲妹子,是他在苗疆行商时候捡着的。王侯商手上大半本事都学自他这妹子,用蛊也是其中一项,只是商小穗用蛊从不解蛊,王侯商又没有她百毒不侵的本领,只是机缘巧合下随她去了趟苗疆腹地,在某个不知名的寨子里很是学了一手,由是闯出了江湖名声。 裴绪这时候的确是对王侯商厌恶至极,却也不至于殃及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他虽然没有生来就怜香惜玉的性子,常年混迹市井,行事举止乖张,到底也称得上个侠字,对弱者的恻隐之心并不缺。更何况,商小穗武功低微,却硬扛着在寒山派山脚淋着大雨跪了三天三夜,滴米未沾,那般坚持,直叫人后背发凉,也令人敬佩不已。 如此情景,裴绪与代掌门一合计,终于是让商小穗求得了那贼子的尸体。 事后,裴绪听被他派下山送尸体的弟子讲,那姑娘抱着王侯商已长出蛆虫来的尸体,竟在雨中生出了绿色的火,将王侯商焚了,取了骨灰收入贴身的香囊中;又站起来,要他转告裴绪,她会替哥哥报仇。 那弟子说,姑娘美则美矣,可惜不识好歹。裴绪不予置评。 美不美倒其次,至情至性确实是好的。 可惜眼光太差。 裴绪回忆至此,轻轻咋舌。 却原来,这姑娘打算用那绿色的鬼火将自己给活活烧死? 他似是不知而今处境般悠闲玩味地勾起嘴角。 他其实挺想见识绿色的鬼火的,但这鬼火还不值得他把命送上。 现在就看是商小穗请的这位马车夫快,还是浮舟那呆子快。 浮舟的确很快。 他自那蹊跷林火中救下了木屋,察觉到裴绪不在,先是心绪大乱,待不多时冷静下来,便看到了木屋之中裴绪在木床栏上浅浅刻下的三道划痕。 一左一中,皆是直线,末道却是个歪歪扭扭的曲线,由上而下。 那是裴绪教他识字的时候用的。 浮舟与裴绪不同。裴绪少时跟着父亲,尚是世家子弟,舞文弄墨水平倒还过得去,后来沦落市井消磨了些,在一片草莽江湖人中也算得上翩翩贵公子了;浮舟自小被家人所弃,却是目不识丁的。裴绪有回心血来潮想着听浮舟念段书来,这才明白如此合自己心意的小孩儿竟不识字,平素上街按自己吩咐去买点儿什么也都是连蒙带猜,一时也不知该感慨浮舟聪敏,还是遗憾这沧海遗珠了。 教学龄的孩子与教十来岁的长成了的孩子,方法上有不同;教骈散文与教日常用语,这法子又有不同。裴绪琢磨出这么一套代号系统,是用来让浮舟记下当日的事件的。浮舟写了好几本册子,日常记事才终于从符号换到了文字。 这其中,曲线便是代表姑娘的辫子,左边的直线代表有本领,中间的直线代表大道。 浮舟摩挲着裴绪刻下的三道划痕,心上更是不安。裴绪若是自己要走,至少浮舟还能知道他暂时安好,而如今裴绪被人带走了…… 不论如何,要把人救出来。 浮舟的目光隔着窗子落在了院子外。 虽然扑火时心情太急切没注意到,但此刻院子外的余烬里显然没有属于马车的部分;若说是火势惊走了马儿,那来路上马蹄印痕未免太整齐了些。 如此,就好找了。 第九章 赶马车的姑娘的确很好找,尤其是她还带着个不能动的男人时。 浮舟给镇外唯一能走马车的官道上那破落茶寮里的茶博士塞了几枚铜板,便轻易问出了那行人的去向。 若是裴绪见了他此时熟练的姿态与演技,恐怕是要吃惊的。 浮舟如是想着,翻身上了刚在集市买的快马,轻夹马腹朝马车的方向追去。 他并不总如在裴绪面前表现出的那般软弱无害。 自跟了裴绪,除了去找鬼医那一遭,浮舟的确再不曾下山过,却并不缺乏阅历。 一个自小在最底层挣扎着独自生活的孩子,早该看惯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也摸索出了如何利用周围的人给予自己最好的机遇——不论是活下去的机遇,还是达成目的的机遇。 没能摸索出的,早在那连绵灾年之中,死去了。 其实浮舟也曾几乎死去。 那一回,幼年的他,连着十来个样貌齐整些的孩子,被镇上大户为了给老太太贺寿积德而收养了。那早离了职的官老爷只将他们当家奴使唤,浮舟依旧感激他给了一口热饭吃。只是好景不长,那府上老太太病重去了,他们也就再无用处了。 浮舟原以为最坏不过是再次流落街头,被他帮过几次忙的厨娘却偷偷告诉他,这些孩子,老爷本就是打算暗地里编入贱籍卖出去的。私鬻平民是犯法的事,于大老爷这些人却司空见惯。入了贱籍,为奴为婢还算好的,为倌为娼,才最是可怕。浮舟明白其中利害,急忙知会了同伴,十来个孩子,趁夜都逃了。 出逃那回,隆冬腊月的,又恰逢灾年,短衣少食的孩子们有几个染了疫病。一行人都是孩子,没什么主见,吓得都散了,只浮舟仗着自己身体好些,执意留下来照顾他们。 那个月里头,病了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殁了,浮舟左支右绌,劳累兼着日复一日的绝望,终于也是病倒了。高热中,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他一个,在破了窟窿的山神庙里,看最后一抔雪压塌枝头的梅苞。 然而他终于是挺过来了。 从病中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浮舟所见的头一个人,就是恰巧路过的裴绪。 时至今日,浮舟还记得那天的裴绪。 他闲庭漫步似的随意走进了这破败的山神庙,身上只着了一件文人的青衫,衣角还溅了雪化的泥,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并未有倦怠的面色。他没束冠,那如瀑长发披散下来,沾了一路落雪如白头,像是极老,面容又极年轻。 他向浮舟伸出一只手来,微笑道:“你可想活下去?” 而他给浮舟的,远不止活下去。 在裴绪身边,浮舟才真切地有了生而为人的自觉。 他可以吃饱,可以穿暖,可以学文,可以习武,可以在冬夜有一个安稳的住处,可以在病中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人一样活着。 对这一切,裴绪从不居功,对浮舟的选择,裴绪亦不强求。 浮舟不知道这是裴绪对少年时代自我的另类补偿,也不在乎这些。 裴绪对他这样好,他如何能不爱他? 他也要对裴绪好。 一辈子。 只是怕,他这一辈子,不长了。 “没想到你竟愿意雌伏于那么个少年身下。” 商小穗捻着一缕垂到胸前的长发,婉转美目流盼,轻瞟一眼被牢牢捆缚着弃置于地板上的男人。 裴绪身上难受得紧,本来不打算理会她,闻言却不禁心头一滞,疑是商小穗除那马夫外尚有帮手,竟留下监视了浮舟。他心里忧心自己小徒弟的安危,面上却并不显,只嘲也似的哼一声,意在刺激商小穗。 这么个反应亦有讲究。一日接触下来,裴绪看出来商小穗直以王侯商为天,忍不下他贬低王侯商的哪怕是一声嗤笑。虽然行事算得上老练,就王侯商的事上,这女子的心思,着实是挺浅的,裴绪乐得利用。 商小穗果然受了激,眼神蓦地沉下来,反唇相讥:“受个孩子操干感觉如何?被金屋藏娇很是享受,吃穿用度有人代劳,昔日裴大侠也宁肯躺下挨操啊。我可是瞧见了。” 裴绪听得此言,不仅不怒,心头反松了口气。他性不喜拘束,听得无稽毁谤远比这多了去了,并不以此为意。这话里透露出商小穗此前监视他们,倒解释了她如何知道浮舟的,想来这女子并没有足够人手。 没能惹得裴绪失态,商小穗反倒恼怒起来。原先在木屋中,她也未能刺得裴绪羞愤,着实令她不甘心。明明沦落到以色换命的地步的是这个男人,为何对话中落得下风的反而是自己,这个人仍如此淡定从容?她原不是汉人,自然不讲汉家这诸多礼法,口无遮拦,愈讲愈直白了:“娈童一个,倒比我哥哥还合意了?怕是尺寸尚幼,不能满足你吧。那虫子也可怜,这么些日子,总是饿着的。” 裴绪听得实在不堪入耳,无奈叹口气,有意带开话题,出口反驳:“他不是娈童。” “不是娈童?”商小穗终于从裴绪那里得了回应,眉目愈发阴狠起来,“自小在身边养着,你这么好心?想必小时候是你操他,如今换成被他糙了……呵,汉人竟能荒银到如此地步——” 裴绪蹙起眉,这回是当真动了气:“他不是娈童。” 商小穗弯起眼睛,眸子里却丝毫没有笑意:“他不是娈童,又是什么?” 裴绪哂然:“你于王侯商,也是娈童?” 商小穗顿时变了面色。 裴绪不知商小穗与王侯商的渊源,只是当年听王侯商有意无意讲起这个妹子,言语里多是回护,大概两人关系也是亲密的。后来王侯商真面目被揭露,他震惊之余,也为商小穗惋惜过,但如今从商小穗态度来看,两人确实不止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只是踩这女人痛脚,也是有代价的。商小穗怒得极了,终于想起来她最得力的武器,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竟令裴绪浑身一麻,腰间旧伤如虫噬般疼痛。 “你最好听话。” 商小穗冷声吩咐,干脆利落起了身出门,留着裴绪一个人受那煎熬。 裴绪得了闲,终于松懈下来。他其实惧疼,但这样的疼痛,与那抽丝剥茧般长年缠绕他身的蛊虫引起的病痛相较,倒也算不了什么。虽然那病痛自浮舟对他做过那般事后再不曾发过。 想至此节,裴绪轻皱起眉。 他待浮舟,同王侯商待商小穗,确实是不同的,然而浮舟待他,却恰似商小穗待王侯商。念及浮舟对他的那番不知来龙去脉的话语,难道商小穗竟…… 疼痛渐渐侵袭了裴绪的思维,他来不及捉到那一点灵思,只能懊恼地为忽然想起的浮舟那番表白而羞愤。浮舟与他,纵然算是同辈之谊,总也不该,亦不能是情爱。 总不该的。 只是那些,在两人安危之前,却算不得重了。 裴绪念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愁思,在扰人的痛楚中,低声叹了口气。 第十章 裴绪自睡梦中悠悠醒转时,便听到了窗外熟悉的哨声。那声响在旁人听来不过是鸟鸣,三长一短,似鹧鸪之声,裴绪却知道,那是浮舟给他的信号。 他就是因此从梦中醒来的。 鹧鸪之声,常发于傍晚而非午夜,此时声不应时,显然是人为。裴绪稍一琢磨,便明白浮舟这做法的确道地。以内力发出的这轻微鹧鸪鸣声,那显然来自寻常粗野人家的车夫听不到;而商小穗虽负内力得闻此声,却并不谙熟此地鸟兽习性;只有裴绪,懂得这二人间常用的山上捉鸟兽的法门。 而且,他能想到这种法子,足以证明他已经调查清楚商小穗一行人员构成,这也是得从客栈处探听到的。 不过数日就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浮舟这孩子,确实是长进了。 裴绪念及代掌门言及浮舟时那几句美言,心里颇有些感慨。他原以为那只是客套,却原来浮舟能干至此,不由得生起些吾家小儿初长成的感触,却在潜意识中又并不觉得意外——他向来,信极这亲手带大的少年。 裴绪怕要惊动商小穗,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联络之法。他不能发声,匕首也被商小穗收去了,此时被捆在窗下,没有动作余力,只能蘸着些茶水,勉力抬起身子,在窗纸上胡乱涂了两笔。浮舟夜中视物能力惊人,想来是看到了,不一会儿便止了鸣声。 裴绪朝床上窥去,见商小穗并未被惊醒,心上放松下来。 他此时身体状况,想要自行逃脱实在太难,的确需要浮舟相助,他也知道浮舟会来。 然而裴绪,却并不愿意他来。 原因就在商小穗。 那女子使毒,而于此一门,浮舟从未接触过,再加上自己被擒,投鼠忌器,救不出人不说,恐怕浮舟自己也会招致危险。 裴绪不能忍受这个。 他向来不拘世俗也不拘礼法,生于世上,第一要的就是快意江湖。如今江湖快意这头回事因着诸多原因成不了了,恰是有缘,让他遇着了浮舟,有这么个合心意的孩子伴着老去,似乎也不错,纵然浮舟总会长大,入江湖,再不留他身边…… 思及此,裴绪有些惆怅。他原没打算让这么个捡来的孩子陪自己这么久,只是浮舟太合他心意,他竟像是离不开他了。 然而到底是要离开的,不管是他原先设想的浮舟的成长,还是如今两人之间的孽债。只是,他所设想的浮舟的离开,终会有再会之日;若浮舟真的为人所害了…… 月色隔着窗朦胧照在裴绪脸上,依稀是个孤戾狠绝的姿态。 他裴绪,也是会护短的。 商小穗确实无所察觉。次日醒来时,她照例唤来车夫将裴绪扛进了马车,又与他研究路线去了。 许是接近目的地了,商小穗的警觉性下降不少,裴绪倚在车内,将车辕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却原来,再有两日行程,便能到了商小穗欲去的所在。 裴绪得了新消息,心里头掂量盘算着知会浮舟的途径。那孩子约莫是纵马跟着他们的,一路行在官道,倒也好认,只是听商小穗口气,明日里车夫便结账走人了,她是要驾着马车自己上路的,怕就有岔路了。 正思量间,商小穗挑帘子进了马车。 “前些日子我便觉得不对……你本该形同废人,原来竟还是能动的嘛。”商小穗瞧着裴绪从被车夫扔进来的别扭姿势换成半坐的姿势,眉梢一挑,曼声嘲道。 裴绪想着给浮舟创造动手的机会,虽是好奇商小穗如何能不懂她自己蛊的效力,却仍只是随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商小穗却是若有所思,自己停口半晌,忽然笑起来,自己扯开了话题:“还讲不是娈童。”她格格笑着,快活得很,“都狠心让那孩子以命替你解蛊了,哪里会不是娈童?” 裴绪为她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骤然唤回了心思,心头划过一缕阴霾,蹙起眉看她:“什么意思?” “还装正人君子?”商小穗轻哼一声,“若不是你们寒山派,谁能驱动鬼医给出那以命解蛊的药方来?” 裴绪被她话里的意思惊得呼吸一滞,面色都白了。 商小穗极厌恶裴绪,此时见他失态至此,不由得笑:“我当你是大侠,不会做这种雌伏人下的卑劣事儿,却没想到,你宁受糙不说,竟还想着这种狐狸精也似的以命代命的法子,亏得那孩子还愿意跟来救你。” 然而又想想,自家哥哥竟也是被这么个卑劣的男人给吸引,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死得那么凄凉,商小穗顿时又愤恨起来,捻捻手上的药引,重又激发了裴绪体内的蛊毒。 这一回虫噬的苦难并没有唤起裴绪的注意力。 因着商小穗那惊人的揭露之举,他全心沉浸在对浮舟那些往日开来信口胡诌不知所云的句子的回忆里头,惶惶然垂下了眼。 那孩子,竟是……竟是当真的么? 当真只拘他半月,当真不愿侵扰,当真……对他有那种心思么? 竟当真那般傻……以自身性命换他周全么? 浮舟却不知裴绪此刻的震惊。 他骑着那匹在驿站换过的枣红马,遥遥缀在那辆马车后三里开外,心里渐渐拟定了对付那两人的法子。只是他没算到,次日一早,那车夫便离开了,独有那女子赶着马车,不向官道,反入了岔路。待他再度寻到对方行踪,已是一日之后,堪堪追到了瘴疠之地边缘的潭州。 浮舟心里不祥的预感逐渐扩大。 这种地方,总让他想起裴绪身上的蛊毒。当年他虽然没亲眼见得商小穗焚去王侯商的尸体,却也知道那个女子的存在,如今她捉走了裴绪,显然是有杀心的。 浮舟急速策马,沿着商小穗半个时辰前启程的路追了上去。 南疆之地,地势虽不险,却很是诡谲,浮舟追至一处山坳,细细听来,果然有马嘶之声。他将自己马匹拴好,只身潜进了那山林之中,不消半柱香功夫,便见到了他所追踪的目标。 那辆他租来的马车正停在密林中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空地中,紧邻着一株参天大树。商小穗立于树旁,背对浮舟,手上似在研磨着什么。马车帘子未打下来,浮舟一眼便瞧见其中的裴绪,心里不由得一颤,却仍得屏息等待机会。 商小穗研完手中物事,转过身来,浮舟看出来那是些草屑,并不解其意。然而他知道那女子擅使蛊毒,不敢大意,趁着她稍走出两步将草屑装入腰间香囊的功夫,迅速跳将出来,以剑鞘击在她脖颈位置,打昏了她,又掠走了那个装着草屑的香囊。 浮舟正要附身确认商小穗情况,便被马车里听到动静的裴绪喝止了:“浮舟停下!” 乍听到裴绪声音,浮舟心绪浮动,立刻依言止了动作。他没有直接杀掉商小穗,也是顾忌裴绪的意见,这时候裴绪让他停,他当然不会反对。 然而裴绪这回叫停,并不是为了商小穗。他倚在车壁上,扬声吩咐浮舟:“那女子擅使蛊毒,身上必然也带着毒,小心些,别亲手碰了她。” 浮舟听得裴绪关心的话语,心上一暖,却也知道这只是因为目前生死攸关的时候,裴绪不同他计较而已,按捺了心思,以剑鞘将商小穗委顿在地的身子翻过来,点上了穴道。 裴绪见得这般情况,也轻舒了口气,略安下心来。他们这趟也是赶巧,浮舟在商小穗来得及动手前便下了手,才不至于中了招。裴绪朝面前少年露出个笑容来,眼见他难以置信的欣喜表情,这才想起两人之间,本该仍为着那些龌龊的情事矛盾着的。然而此时浮舟神色太脆弱,裴绪怎么忍心伤他?唇上笑意终是没有冷下来。 而这抹笑意,忽然被身上古早便有的旧伤处传来的剧痛打断了。 第十一章 那伤口痛如虫噬,裴绪熟悉得很,知道这是商小穗醒来了做的手脚,急声唤道:“浮舟小心!” 浮舟原本解开了裴绪身上的绳索,正要去商小穗周身搜查,被裴绪一喝,顿时止住脚步急急后退去,却还是不及商小穗腰间黄雾蔓延的速度,吸入了些许那雾气,浑身一麻,竟觉得真气涣散。 原来商小穗虽是穴道仍未解,意识却已经清醒过来,周身也布下了毒瘴,旁人再近身不得。 裴绪见这般情景,不由得扼腕,局势瞬时逆转。 现下两边三个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反倒是裴绪这么个废人最可能掌控局势。裴绪猜不到商小穗使的那毒物效力,虽然知道浮舟点穴定是极狠,却仍是无法放心。若那商小穗能够自由行动,使得她周身药蛊之物,事情便着实不好解决了。 恐怕他,也得付出些代价。 裴绪瞧了一眼浮舟调息的神情,慢慢稳下被伤口痛楚扰乱的呼吸,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儿受惊,带着马车轱辘转着向前小跑了几步,恰恰停在退于密林中的浮舟身边,正够他触到浮舟手边落地的那个商小穗的香囊。 裴绪明白,那就是影响局势的关键之物。 “裴绪!” 商小穗果然急了,大声唤起裴绪名字。裴绪不为她所动,弯腰拾起香囊才起身,静待她回话。 商小穗原先是个焦躁做派,见他已经拾起那香囊,眼神一转,忽然放柔了语气:“你现在就驾着马车走吧,我不杀你了。” 裴绪为这个句子挑起了眉。 他若不走,可能被商小穗的毒所攻击;若走……浮舟必死无疑。 是个挑拨离间的招数啊。 近在咫尺,裴绪明显感觉到浮舟为着这句话呼吸一滞。然而失去行动能力的少年并没有发言阻止,只是平淡地提醒道:“先生小心,她怕是会骗你。” 裴绪扶着马车坐直了身体,心上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低头看着浮舟的发顶,半晌,低声道:“就算不是骗我,我也不可能把你留下。” 他知道浮舟离不开他。他不也一样么。 他不想说这句话,说了就等于认了哉,但……他确实割舍不下。 裴绪不比浮舟,他知道商小穗这一路等的是什么,自然也知道,手里这个香囊,藏的是能燃起那绿色鬼火的物事。他朝着商小穗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威胁道:“解了他的毒。” 商小穗见裴绪不上当,心里不悦,奈何失势,只能回道:“我动弹不得,如何解毒?” 浮舟见状,原先被裴绪那句话搅得一团糟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急声提醒裴绪:“先生,她这是要骗你解穴,别去!” “不去,你就等死?”裴绪瞪了少年一眼,心里倒是一阵庆幸。刚刚是关心则乱,被他这话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商小穗确实是有名声下蛊却从不习解蛊的。看来这条路子也走不通。 浮舟不知他已想到此节了,急切道:“我无碍的,先生自己小心!” 裴绪觑他一眼,并不怎么相信。他知道这孩子若是为了自己安危着想,就算那毒阴狠,也不会说实话的。他暂不答浮舟的话,思索一会儿,忽然朝浮舟凝声问:“浮舟,你可信我?” 浮舟不明其意,下意识点头。 裴绪于是肃了面色:“那你告诉我,你身上中的那毒,当真无碍?” “当真无碍。”浮舟垂首道。 他不明白裴绪这问话是为什么,但既然裴绪要知道,他就说出来。方才他运功调息片刻便察觉这毒似乎不过是化功散,除了令他动弹不得之外,并不妨事。 裴绪瞧了他半晌,确认他说的是实话,表情终于松动些。他低低笑出声:“也怪我把你害到这境地……不知她接下来还会下些什么玩意儿,总得除了她的。” 说至此句,裴绪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眼里涌起了杀意。浮舟心头一冷,刚想出声阻止,裴绪便已驱着马车向商小穗走去。 裴绪本就气血瘀滞,也不受化功散的影响,马儿小跑两步,便停在了商小穗面前。他原以为商小穗会反抗,提前屏了息,又借着马车车壁做个阻挡,不料她并没有动手,只在脸上涌起了绝望与不甘:“用轮回草要我死,你以为你能独活?” 商小穗浑身是毒,除了烧死,还有什么法子能确保她不留下什么害人的玩意儿?裴绪留了个心思,仍旧屏着呼吸,并不回答,只朝着商小穗身周把火折子扔了过去。 也是奇怪,这里气候潮湿,那火折子却烧得异常快,瞬息间火光便蔓延到了一丈见方处,像个火圈似的。裴绪心里一凛,知道情况有异,迅速一抖手将那香囊里的物事尽数倾倒在商小穗身上。 商小穗身上沾了轮回草,离那火海又近得很,不一会儿那艳红火焰中便燃起绿色的光,如蝶般扑闪着。看着都觉得惨烈的情景,商小穗却并没有呼痛,脸上露出狠绝的表情,渐渐被绿火吞噬,不过片刻便化为了灰烬再不见踪迹。 裴绪却难以安心。 那火势蔓得汹涌,不一会儿便舔到马车边了,受惊的马儿扬起蹶子刨了刨地,不知这四面火海该往哪儿跑。 这便是商小穗那句话里的意思了。 恐怕她选的这地方有些古怪。 也难怪她不动手,这烧死,可是远痛苦于旁的死法的。 裴绪坐在火海之中,心头倒是一片澄明。 他并没有拿命换这魔女的命这样不值当的打算,但若真的死于此,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不必再有那尴尬交缠。 他想起商小穗原本打算在这里用那叫轮回草的物事将自己烧成灰烬,知道这火势大抵是不会朝外蔓延的,对浮舟的安危也放了心。 一切了结,本该毫无牵挂从容赴死。 裴绪这样想着,手里举动却是求生的。 他取下发上的簪子猛力击上马臀,由着那马儿受惊,随意找方向撒蹄子奔了出去。眼见着到了那诡异火海周围,马儿似是恐惧,要为火所阻了,裴绪又给了那马儿一下。那马匹原是浮舟所购,算得神骏,竟当真冲入了火海。 烟熏雾绕的,裴绪不慎被呛了一下,原先就颓败得很的身子这时候更是难受极了,几欲昏过去。他咬牙保持着意识清明。他知道自己不能昏迷在这里。 那意味着死亡。 而他不能死在浮舟面前。 他不忍心。 火势蔓延得比裴绪想象中更快。 马儿拖着车辕在火海里奔腾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屈膝跪了下来。这样一番颠簸,竟让裴绪从马车上跌了下去,火立刻燎上他的衣角发梢。 裴绪心知不好,勉强撑起身子逃出了倾覆的马车之下,试图继续突围。然而四周八方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堵死了每一条出路。他犹不死心,借着凄凄哀嚎的马儿残躯挡开烈焰,胼手胝足着,任由那火舌炙烤着皮肉,舔舐着衣鬓。 如此潜行了数尺,裴绪内息支撑不住,寸步也再难行了。他于熊熊火海中勾了勾嘴角,倒没想起先后殒身在火焰中的那对兄妹的惨状,只有些遗憾与愧疚。 他终于还是要死在浮舟面前。 那孩子,该多伤心? 裴绪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前挪了寸许,失力栽倒之际,却意外地并没有堕入火海,反而坠入了一双同样燃着高热的臂膀。 “还好你赶上了……” 裴绪靠在浮舟怀里喃喃。他吸入太多烟气,头脑仍不甚清醒,被抱着脱离了那人间地狱,仍精疲力竭地望着那金红中泛着一抹诡异绿色的景象,甚至下意识向那方向伸出手去。 然后他的手被浮舟握住了。 少年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揽着他的腰,手上动作稳如磐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先生……” 裴绪累得厉害,慢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懒散应了一声,终于恢复些气力,伸手拭去面上不知何时溅到的水痕。 原来是浮舟哭了。 裴绪在心底叹了口气,手上却忍不住转而去触碰了浮舟的脸颊。少年被他一碰便是浑身一抖,仍止不住泪水,甚至覆了只手在裴绪眼上,不让他瞧见这一幕。 裴绪被他这难得孩子气的动作逗得有了些兴致,就着被烟火熏哑的嗓子低低笑出声起来:“浮舟,出生入死的是我,你倒如何先哭起来了?” 浮舟不答他,将他抱得更紧些,几乎要拗进怀里去。 裴绪被他勒得隐隐作痛,却也体谅他心情,歇了一会儿才轻轻推了推他:“难受。” 浮舟似是被他安慰得止住了泪,手上也放松了力度,却仍旧把他拘在怀里,一个彻底的保护姿态。 裴绪缓过劲儿来,瞧见浮舟这做派,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拘着我?” 他原是说的如今这拥抱的姿势,没料想浮舟似是想错了,顿了顿,面色更黯淡些,低声开口:“还剩一旬。” 刚刚哭过,少年声音还有些颤抖,语气却极坚定,裴绪不由得联想到了此前两人僵持的局势。然而愤怒还来不及袭击,裴绪先为他这句话里的内容联想起来了商小穗的话,果断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心里满满是后怕:“混账!你从鬼医那里拿了什么!” 这是他这些年来头一回对浮舟动粗,少年却并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将头埋在裴绪肩窝,并不回答,只反反复复念叨着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 裴绪知道,那是道歉。 第十二章 自郢州至潭州七百里路,来时被那商小穗赶得急切,统共只花了四天;归时,浮舟顾念着裴绪的伤势,无论如何不肯加快行程,两人在路上费了整整七天,才回到此前隐居的镇子。 商小穗走前放的那一把火没能烧进屋子,院落却被烧得狼狈不堪了。浮舟将室内整理出来,抱着裴绪进了房间,便在院子里头忙活开来了,意欲早日把地方清理出来。 明明不是什么迫切的需求,浮舟偏偏整日收拾着,恨不能一日便将当年他们亲手布置的院垣还原回来。裴绪有次着实看不过眼,倚着门扉唤他进来,浮舟低头应了一声,进房陪着裴绪吃过了晚饭,又趁着月色开了工,也不知在着急些什么。 反倒是裴绪,自从潭州回来起,心态就平和了许多,对待浮舟,也温和得令少年受宠若惊。然而那惊喜之下,又汹涌着愈发多的愧疚,更兼着不能长久的痛苦。 裴绪将浮舟这些纠结一一看在眼里,却不如这一遭前那么在意了,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几句。这样的转变令浮舟无所适从,原来一心替裴绪赴死的念头,竟渐渐被这温柔梦境所蚕食。 然而该做的还是得做,哪怕裴绪从那样鲜明的厌恶逐渐软化到如今的态度,他浮舟,仍不可能因着惜命,而自私地拘囿着裴绪一辈子。 那么,至少该在死前把与裴绪共处过那么久的家还原回来。 浮舟这样想着,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裴绪对浮舟这样焦躁而无意义的行为忍耐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失去耐性爆发出来。 这一日里,少年如同前两天一样,在裴绪醒来之前就打理好了一切出门去了。裴绪此时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浮舟便不再亲手替他擦脸喂食,转而将需要的物事井井有条地摆放在床边,确保裴绪能照顾好自己。 浮舟知道裴绪已对自己的体贴行为习以为常,并暗地里猜测这也许是先生最近态度软化的原因,但这样的温柔,他并不需要。 人之将死,这些可能在自己身后惹得裴绪伤感的小事,是真的不需要了。 就算他那么喜欢做这些小事。 然而裴绪显然不这么想。 朝阳从山尖洒下碎金般的阳光时,浮舟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动静。那动静太过剧烈,似乎不止是洗漱与早餐。浮舟有些担心,但念及自己的计划,又不得不按捺下心思留在原地,只分神去听房里的响动。 那动静没过多久便止息了。浮舟还未能放下心来,便看见裴绪推开了房门,倚着门框站在门口,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浮舟呆呆地看着裴绪。 这样的裴绪,与两年前殊无二致,甚至更早——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卧在死尸堆中,病得迷迷糊糊的,抬眼看到那一袭青衫,与那个神只般的男人。 “……裴先生?” 裴绪不答话,面上笑意更明显些,冲浮舟招了招手。 浮舟似脚踩在云团上一般,轻飘飘地一步步朝裴绪走过去,胸腔里心跳声渐渐响过了周遭的风声。 这是大半个月来头一次,他看到裴绪笑得如此明朗。 这是两年来头一次,他看到裴绪有了康复的迹象。 ——而这就是他两年来最大的希望。 浮舟下意识伸手按住左胸,觉得幸福的感觉几乎要满溢出来,其中的星点苦涩,也几乎要消融在这样的幸福中。 这一切,虽然起因在于那件龌龊的、徒惹裴绪愤恨的事,但只要能拯救裴绪,便该是好的。 就是好的。 浮舟在裴绪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了脚步。 若是一个月前,他不会停在这个距离;但如今,他早已知晓裴绪厌恶两人的肢体接触,怎会继续惹裴绪不快。这距离虽令他难受,但只要是令裴绪安心的,他都愿意去做。 裴绪似是对他停住脚步的做法不解,眉头稍稍一蹙,然而又很快舒展开了,甚至面上笑意更开朗了些。 浮舟着迷地看了一眼裴绪的笑容,却又不敢太显眼地表现出眷恋,只能挪开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又不知如何打破,只能开口低声问:“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低着头看不见裴绪的表情,浮舟听着裴绪难得的爽朗声线,想来是因为能够行走的喜悦:“自然好些了,走起来膝上还有些淤塞,倒也不严重。” 浮舟闻言欣喜,不禁抬头微笑:“恭喜先生了。” 裴绪表情十分柔和,向着浮舟颔首,却并不应答。 浮舟稍稍觉得奇怪。 这样的矜持做派裴绪并不常对浮舟做,他猜到裴绪是不愿在他面前隔阂出辈分的疏离感来,也因此更爱慕这人几分。就算是在两人关系那般尴尬的境况下,裴绪也没端过师长的架子,现在更不该突然如此。 浮舟知他甚久,也晓得这人有多好面子,察觉不对,便索性明目张胆去打量裴绪面色。裴绪原本还强撑着,瞧见浮舟这般目光,似也知道他看破了,不再勉强,面色自然而然显出些白来。浮舟知道这是他的腿难以久站,也顾不上自己设想好的疏离举动,下意识就将人揽入了怀里。 如今他已与裴绪身高相仿了。裴绪久卧床,饶是丰衣足食地养着,也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当初浮舟每每抱起他都觉得心疼;如今那蛊的力量渐消,这人被他养回来一些,倒是不那么硌人了。 裴绪被浮舟揽住,也不挣扎,反而从善如流地卸了身上的力道,将体重全部依靠在浮舟的怀里。浮舟起得早,身上带了春末的晨露,有些凉意,这时候被怀里温热的躯体所覆盖,一霎间不禁有些意乱神迷。 两人间于是有了那么一小段的沉默。然后裴绪带着些自嘲开了口:“还是不中用啊。” 浮舟为着他这几乎是示弱的话语惊了一瞬,急急开口争辩:“并非如此,先生这是好转了,假以时日,定会痊愈的,先生莫要妄自菲薄!” 他颠三倒四说了片刻,忽然住了口。裴绪那般人物,如何会自卑乃至自弃了?浮舟惴惴不安低头去看,怀里人嘴角仍噙着那缕似有还无的笑意,挑着眉听他絮叨,眼里隐约透着满意的神色。 ……先生如此,简直像是故意惹他关怀,故意去打破他下好的赴死决心一般了。 有那么一刻,浮舟脑海里浮现出这般想法,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打消,并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而感到惭愧。他拥着裴绪的身体,低声询问裴绪:“先生,先回房吧。” 裴绪略显惊讶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陡然止住了话头。浮舟不明所以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便凝在不远处的竹林边。 那是一头鹰。 那头鹰似是残了,左翼委屈地蜷在身下,右侧翅膀扑腾的时候会稍稍带起来,瞧着也能飞,却飞得跌跌撞撞的。 它此时在捉一只田鼠。那田鼠显然已被它啄伤,跑得并不快,但眼见着就要进竹林了。 ——进了竹林,就再不是鹰的天地了。 便在这时候,那鹰一个俯冲,精确地叼住了田鼠的后颈,狠狠啄下。到底是猛禽,两三下之后那猎物便再不动弹。只是此时,那鹰也已然是精疲力竭,难得挪动分毫了。 浮舟心存不忍。他知道如此情况下,过不多时那鹰与田鼠一道,都会被山里的兽类所捕食。这原是山林里的规矩,他无意打破,但如今瞧着,裴绪却似是对这头鹰有些在意的。 便在他思量之时,竹林边又来了一头鹰。 浮舟以为那鹰该去叼走田鼠,却没料到,那鹰抓着田鼠并不遁走,反朝着之前残鹰靠过去,爪子一张,除了那田鼠,还落下一只未长成的野兔来。 残鹰尚未恢复体力,新来的鹰便在一边警惕地四周看着,不时低头以喙和爪子将猎物撕成小块,自己却并不先吃,反都堆在了残鹰面前。 那残鹰歇得片刻,似是能飞了,两头鹰在一处囫囵一顿,落下些支离破碎的血肉块儿,先后展翅飞走了。 “原来当年那头鹰还活着。” 裴绪忽然低声感慨。浮舟听着这句话,初时不解其意,渐渐也想起了当年那头被自己伤了左翼的鹰。 原来它还活着。 与它的同伴一起。 裴绪看了那头鹰很久,眼神里残留的些许阴霾渐渐褪去,晃眼间,又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了。浮舟悄悄抬眼看着裴绪,觉得胸腔里满溢着那熟悉悸动,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还是裴绪先回过神来。 他垂目瞥一眼浮舟,浮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两人此时动作实在太暧昧,立刻放开了还搭在裴绪腰间的手臂,正要撤回握着裴绪左手的手掌时,却忽然止住了动作。 裴绪,竟反手牵住了他的手。 第十三章 浮舟自早晨起来便一直心神不宁。 按日子数过来,上次解蛊之事距今日正是十五天,半个月的时间。所以今儿,是又到日子了。 他与裴绪最后一遭的日子。 这天清晨,尚是蒙蒙亮的时候,浮舟便起了。 打理好自己,又准备好裴绪床头的物事,浮舟坐在门槛上,一手按着放在怀里的那包草药,有些出神。 因着裴绪的抗议与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举动,浮舟不再整日去院子里修葺。他虽然初衷是想逃避,毕竟还是对此地有着怀念的,因此并不乐见这院子荒掉。好在那两天的努力也不是白费,如今这院子,除了尚未完工的院墙,其他倒也与从前别无二致了。 浮舟眼瞧着这栽了新株的院子,其实无心赏自己前两日布下的阵图风水,一心倒都想着怀里头那包药。 他并不畏死,只是有些惆怅而已。原来这时光至此要结束了,而他本以为自己满足了,却为着裴绪这几日的温和情态而动摇起来。 浮舟觉得自己开始憎恨王侯商了。 从鬼医那里听得事情始末时,他只是为裴绪感到遗憾、怜惜、与痛苦。便是轻易决定以身相殉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怨恨,仅仅忧虑着裴绪可能的憎恶之情。 而现在,他倒开始憎恨起王侯商,那个害他与裴绪走至这死地的男人。 也许是死前忽然怯懦起来了吧。 浮舟这样想着,咬着唇止了思绪,从怀里掏出那包药剂,往灶房走过去。 他却是不肯承认,那点憎恨,只因为他终于从这段早已有之的绝望恋情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便如同盲人,只有在知晓光明的存在之后,才会懂得憎恨黑暗。 收拾停当,灶上药也煎上了,浮舟心不在焉地煽着火,嗅着这些日子来渐渐熟悉的药香味。 这份药系着他的命,也系着裴绪的命。他下了决定以命易命之后,竟在其中感到了一种牺牲的快慰,之前饮那苦涩味道也甘之若饴;现如今,虽然心头有些来由不明的眷恋,终究不肯半途而废,誓要救了裴绪才行。 其实裴绪救他,也不止一两回了,他却并没生出过报恩的念头,究其原因,大概是裴绪从不居功吧。如今这一遭,也不是报深恩。 他只是,想救裴绪,如此而已。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动静,浮舟循声回头,便看见了一身白衫的裴绪。 自从能下地行走起,裴绪再不耐烦呆在房间里,时不时就出来转悠一圈。浮舟知他不喜依靠他物,也没有准备拐杖,只是时时警惕着呆在裴绪身边,小心看顾着他。这样一来,两人共处的时间倒是大大增多了。裴绪最近对待浮舟又格外和颜悦色,两人关系倒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然而一想到这进步也只限于今天了,浮舟心中满溢的欣喜,便被冲淡不少。 裴绪不知是没注意或是佯作不知,并不论及此事。他打量一番长久没来过的灶房,目光停留在灶上新添的药盅,眉梢一挑:“煎药?” 浮舟点点头。 裴绪缓步从灶房门口走到灶台前,似想近些看看那药。他行走已然稳当许多,浮舟并不太担心,只是下意识注意着裴绪的脚步——却没想到,裴绪当真在那药盅前跌倒了,拂出的衣袖甚至带倒了灶上的药盅。 浮舟连忙迎上去,一手揽住裴绪在怀中,一手扬起衣襟去挡那倾泻而出的药汁,不令它溅到裴绪身上。 若是往常,恐怕裴绪早就推开浮舟叫他顾及那药汁去了,此刻,倚在浮舟怀里的裴绪却干脆反手拥住了浮舟的腰,竟像是想禁锢着他、不欲他去救那倾倒的药盅似的,待得那盅里头药流光大半,才扶着浮舟的肩站稳了,平平道了声歉。 浮舟被他这一句提醒,才意识到刚煎到一半的药被打翻了,神色随之一僵,却并不着慌的样子,愣了愣,又微笑着应道:“没事的,先生,我这里还有备份。”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一模一样的草药来。 浮舟对鬼医说想要以命易命换裴绪生路时,那人似乎并不怎么信得过他的决心,特地嘱咐他,在服这最后一剂药之前,浮舟都有反悔的机会。当时他果真是犹豫了,生怕这药半路有个遗失,竟又在临走时偷偷去配了几剂,一并带了回来——现在果然是派上用场了。 浮舟怕裴绪对自己行动上的不便造成的后果耿耿于怀,努力措辞意图宽慰裴绪几句。没料到他解释到一半,裴绪脸色已经越来越黑,到后来听着听着,竟兀自甩袖子走了,留浮舟一个愣在灶房里。 明明他有备份的药,事情并不严重,为什么裴绪这么在意? 浮舟也不太明白了。 发生了那么段小插曲之后,浮舟又换了一包药在灶上煎着。时至正午,本该煎好的药还占着灶头,浮舟犹豫着是不是推迟午饭时间,便听到裴绪在房里唤他。 “我想吃山下赵氏酒家的八鲜豆腐羹。” 裴绪噙着笑意倚在案边,提出了这么个古怪的要求。 赵氏的八鲜豆腐羹,两人可谓熟悉得很。 浮舟幼时,每每武学上精进了,或是学识上进步了,裴绪都会奖赏他,带他去吃那八鲜豆腐羹。浮舟初时因那八鲜豆腐羹价格颇为昂贵,推辞了几次,后来见着裴绪被拒绝之后略带失望的神情,渐渐明白过来那道菜其实是裴绪爱吃,自此再不拒绝,习文练武是愈发专心了。 裴绪这些颇为幼稚的、只对他展露的小习惯,总让他心里头有种窃喜的甜意。 他那么喜欢。 说在山下,赵氏的酒家却并非在山下他们惯去的村落,而是位于几里外的小镇里。虽则以轻功下山不必花多少时间,到了镇上,大庭广众下规规矩矩走这么一个来回,也是耗时颇多的。浮舟护着怀里以内力温着的豆腐羹回到木屋时,都快过午时了。 裴绪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并不在房间里,浮舟进得灶房,才找到人。他歉意冲裴绪笑笑,摆好碗盘杯盏,又瞧瞧日头,取下灶上已熬至时辰的药腾出灶头来,简单做了一顿饭。 平时两人用饭是在裴绪房中,这会儿浮舟见裴绪没有出灶房的意思,倒是有些为难。在哪吃饭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不愿意当着裴绪的面喝下那药剂——万一裴绪问起,他怕此事会在裴绪心里留个疙瘩。 浮舟犹疑地端起药盅,一口灌了下去。裴绪并未对此发问,浮舟心里有些庆幸,却又无端起了疑虑——这药味道,似与平时不同。 “愣着做什么,吃饭。” 裴绪忽然启声。他悠悠然坐在桌边,心情瞧着十分不错。浮舟猜想,那约莫是为了豆腐羹的缘故。他不愿耽误,匆匆洗过陶盅便上了桌,也不再去细想那别扭如竹叶的味道。 大概最后一帖药,总归是与众不同的? 第十四章 入夜之后,浮舟端着刚沏好的茶水,稳下心神推开了裴绪的房门。 从下午起他心里就忐忑得很,虽有对自己性命的一丝忧虑,更多却还是怕裴绪反感。 若最后记住的是裴绪厌恶自己的表情,饶是心志坚定如浮舟,也会难过的。 然而裴绪一定会反感。 那么厌恶束缚、厌恶屈居人下的人,浮舟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自己特别?因此,他只能做这样一件懦弱似逃避、却又合情合理的举动以抹去裴绪可能的反抗:下药。 这回茶水里并没有助兴的药物,单纯是让裴绪睡着而已。 浮舟没再费心遮掩自己的表情,自然地将茶壶放在床边小几上。裴绪太了解他,自己怕是随便一言一行,都会落在裴绪眼里被解读得毫无错差的,更何况现下他心绪起伏不定?瞒,是瞒不住的。 只是以裴绪这段日子粉饰太平的温和态度来看,大概……他也是默许的吧。 浮舟凭着这样的奢望,小心斟了一杯茶,递给裴绪。 然而这样的奢望也破碎了。 裴绪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在他面上打量一刻,并没有去喝。他随手将茶杯放回了几上,再抬头瞧见浮舟如临大敌的神情,只是若无其事地平和一笑。 然后他从床上坐直了,倾身揽住了浮舟的肩。 “不必那么麻烦。” 裴绪声线温柔如水,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趁着浮舟不防备,骈指点了他的穴道;环在他肩上的手一用力,又将人压在了床上。 在浮舟反应过来之前,裴绪已然控制住了局面。他施施然跪坐在浮舟身侧,唇边噙着那抹近几日来常出现的怡然微笑,话语太轻柔,宛若叹息: “小舟……你可真是个傻子。” 浮舟听着此句,来不及考虑现下处境,心头便是一跳。 他从没想过竟还能在裴绪这里听到这个称呼。 裴绪却似乎并不把这个称呼看得多重,也不去回应浮舟震惊的神色,换个姿势坐下来,自顾自地宽了外衣。浮舟眼见着那白衫被裴绪随手抛在床尾,再不管它,心中念头千回百转,渐渐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只是那想法太惊人,他竟是不敢深思。 裴绪褪了白衫,将手放在亵衣的带子上,动作顿了一顿。他似仍有顾虑,蹙着眉犹豫一会儿,忽然又将眼神投到浮舟身上,眉宇间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神情。浮舟此时正木讷地盯着裴绪的一举一动,这异常的行为冲击太大,他竟是反应不过来了,只有那瞳孔深处不熄的暗色火焰,与其中暗蕴着的惶恐,昭示着他对面前这一切的关注。 裴绪看着他,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按在浮舟面上,遮住了他的目光:“别看。” 裴绪的手温暖结实,原先使剑磨出来的茧子在这久旷的两年里头柔软下来,掌心粗糙的纹路也柔和许多。浮舟感觉到自己的眼睫毛刮到了裴绪掌心,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了些酸涩心思来。 他目不能视,因而听力更加敏锐了。他听到山间飒飒晚风,听到竹林簌簌叶响,听到兽嚎、听到鸟鸣,甚至听到了室内油灯噼啪崩裂的细小声音。 在这之上,是浮舟最熟悉的呼吸声,绵长永续,又随着主人的心绪而不易为人察觉地颤抖着。 然后他听到了衣带与衣料摩挲的声音。 浮舟想象着裴绪的身体渐渐从衣衫中显露出来。 那样清癯的身体,皮肤因长期卧病室内而透着病态的白皙,原是没什么看头的,浮舟却格外喜欢。他回忆着最初那一夜里他触碰到的裴绪的锁骨与肩胛,那时候的裴绪毫无意识地任他触碰,甚至在半梦半醒中因着那药物的效力主动靠近他,汲取温暖。 他不敢去亲吻、吮咬,不敢按他所愿的留下吻痕、彰显所有权——那些都不行——妨害裴绪的,会令裴绪厌恶的,都是不行的。 也只有在死亡濒临的时候,浮舟才能允许自己这种在臆想中亵渎裴绪的裴绪。 他要死了,再不会惹裴绪不快了。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停了下来。 浮舟感觉到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被拿走了。烛光透过眼帘,在他脑海里升起幽幽的冥火,引诱他睁眼一窥究竟。 他想起裴绪腰侧那朵艳丽而致命的双色花蔓。上一回,他亲眼见着那朱红颜色褪到了肋骨以下,再没有停留在令他心都揪起来的位置。这是很令人舒心的,然而浮舟的心绪又骤然飘散到裴绪心口的位置上。那里,他一直想亲吻一次,用嘴唇感受裴绪心脏的跳动,像是这样,就可以让他想说的,直接飘到裴绪心脏里去似的。 然而裴绪不乐意,他便不做。 正如裴绪不让他看,他便不看。 身边被褥陷下去一些,有温热的肌肤贴在自己腰侧。浮舟在裴绪的手探进自己怀里时颤了一颤。那只手在自己衣襟内摸索一番,拿走了备份的几包草药,和他早就备好的小瓶子。 那几包草药被泄愤也似地掷入了浮舟放在床脚的水盆中,溅起一片水声。浮舟久候着,却并没有听到那小瓷瓶与铜水盆撞击的声响。 轻轻一声,是裴绪拔出了那小瓷瓶的塞子。 浮舟感觉到身边人换了个姿势,呼吸也骤然乱了起来,显然心绪浮动得厉害,半晌,方平稳下来。此后一切声息都渐渐沉寂下去,而这沉寂之中,却突兀地响起了水润的声响。 那却又不同于草药在水盆中激起的清越声音,反而是带了些黏腻的感觉,稠密地、缠绵地萦绕在浮舟耳边。裴绪呼吸声低了许多,似是故意抑制着,浮舟仍从中听出了类似喘息的短促声响。 自黏腻水声中,浮舟渐渐又察觉了些肌肤摩擦的动静,而裴绪的喘息声也渐渐控制不住,鲜明地响在浮舟耳边。那涌动着的情感,像是极痛苦极尴尬,又像是极绝望极欢愉。 在这样的声音刺激中,浮舟勃起了。他任由自己的身躯袒露在裴绪的视线中,想象着裴绪看到自己这样龌龊反应时的厌恶表情,试图压下情欲,却再做不到。 食髓知味,他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 再不能了。 忽然,裴绪从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呻吟的惊喘,那声音中的痛苦太过明晰,浮舟下意识睁开眼想去帮他一把,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无法开口。 裴绪浑身赤裸着坐在他身边,身上白得病态的肌肤早被羞耻染成嫣红。他一只手掰开自己的大腿,另一只手从身前抵在双腿之间。他的目光垂得很低,似在钻研自己的手指,而那细长有力的、握剑的手指此时正插在他股间。那里颜色水润,手指的抽插带起粘稠的水声来,分外羞人。 大概是扩张得难受,裴绪并没有勃起,连脚尖也痛苦地蜷缩着。他随着手上的动作痛苦地喘息着,直到塞进了第三根手指,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草草扩张一回便抽出了股间的手指。 这晌平息下来,裴绪调匀了气息,起身跨坐在浮舟大腿上,这才察觉了浮舟的视线。他一时尴尬地面色都红了,却似也不指望着浮舟当真不理会他这厢明显是痛苦的响动,并没有恼怒的意思。他神色无奈地瞥了浮舟,移开了目光:“别看了。” 浮舟被点上穴道不能言语,一心痴痴地看着裴绪。他并非有意违抗裴绪的意思,只是此时这景象太令他震惊,他尚不能反应过来。 裴绪现在下身狼藉,下体蔫蔫地搭着,股间被自己粗暴的动作揉得泛红,若隐若现的小穴漫着水润的光泽,似有药膏化的液体从其中流下来,淌到了浮舟大腿上。他浑身皮肤都透出些红色,眉宇不堪承受般蹙着,眼角亦泛红,本是极英气又极戾气的面容,此刻竟显得艳丽。 所谓活色生香。 此后的一切都如梦似的。 裴绪解开了浮舟的衣襟,将剩下的药膏涂在他那物上,又握着那物,自己跪坐着抬起腰来,往后茓吞了进去。过程中他一直低着头,浮舟也看不见他面色,只知道抚触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不曾稍歇的颤抖。 那物毕竟比裴绪手指更粗大,入进穴里也艰难得很。裴绪堪堪吞下硅头部分,便已经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哽咽似的声响,喘息愈发急促了。他尚未康复,腰上力气毕竟是有限,做到这里,腰肢都颤抖起来,极难维持的样子,只能忍着羞耻腾出一只手来自己按揉着后茓,一手继续捋动着浮舟那物,随着身体内压迫感的上升而扬起脖颈,姿态脆弱,眼角都要被逼出泪来。 至最后,裴绪完全脱力了,呜咽着将浮舟那物整个吞入体内。他被自身体重和体内那物跳动的脉搏逼得要发疯,后仰着双手撑在浮舟大腿上,整个人都被填满了,竟似再做不了其他的。 浮舟在裴绪将自己下体纳入体内的一刻就完全清醒过来。一边是高涨的情欲,一边是对裴绪的爱慕与对他此时姿态的怜惜,这两种情绪撕扯着他,几乎令他精疲力竭,哑着声音开口:“先生……放开我,让我来吧。” 裴绪还没缓过劲儿来,仰着头大口呼吸着,并不理他,专心缓解体内那太过可怖的压迫感。 浮舟那物埋在裴绪体内,身体与心理双重的满足。那处被裴绪体内软嫩的肉壁包裹着,一个劲儿突突跳动着,竟有了爆发的迹象。浮舟心里一动,提了声又劝了一句:“先生……放开我吧。” 裴绪这会儿终于习惯了一些,撑起身体坐直了,被体内那物角度的改变又顶得倒抽一口气,缓缓才有功夫应付浮舟。刚才动作太过刺激,他眼角已然泌出泪来,衬着嫣红的面色,竟有种媚意。 然而这般好颜色的主人却并不打算依了浮舟的话。他挑着眉瞪了浮舟一眼:“你做得,我做不得?” 说着,裴绪深深吸了口气,不理会浮舟还待说些什么的表情,俯身撑着浮舟的小腹,就着这样跪坐的姿势将体内那物抽出来少许,犹豫一瞬,咬牙松开手跌坐下去,由着自身体重将自己狠狠楔在少年的身体上。 第十五章 一场性事下来,裴绪一直占据着主动。他心志坚定,即使被自己动作操弄得泣不成声,也不曾停下在浮舟身上悍然起伏的节奏。 浮舟本就动情之至,原想自己主动以让裴绪更轻松些,不料裴绪不愿,于是再不忍耐,不多时便在裴绪体内泄了出来,了解了这场情事。 泄身之时,浮舟才注意到,裴绪早就把自己操弄得勃起了。仅仅被他内射得彻底失神之际手指不经意间颤抖着触碰到下体,便发出一声绵长的呻吟,瘫在浮舟身上也射了出来,黏腻的经验淌在两人小腹上,格外银靡。 裴绪疲累之极,无力地伏在浮舟身上喘息着,不经意间形成了个胸膛相依的姿势,两人默默无言,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浮舟被高朝冲击得有些头晕目眩,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仍埋在裴绪体内。裴绪累得失神,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体内那处不时抽动一下,按揉得浮舟极舒服,又有些内疚。 这样的温存气氛维持良久,裴绪才渐渐恢复些力气,只手撑在浮舟胸膛上,想把身下那物拔出来。浮舟注意到他动作,连忙叫停:“先生!那里须得含着的。” 浮舟刚发泄完,低哑的声音明显含着情欲,自己听着都不自在。裴绪似乎也注意到了,很有些尴尬的样子。他知道浮舟指的是那欲液,因此并不骤然退出,兀自将腿缠上了浮舟的腰。这动作很是不方便,裴绪也不愿意再靠在浮舟胸膛上,索性使了个巧劲儿翻身,令两人相向而卧着,却不料那处随着动作在自己体内一搅,险些令他从浮舟身上跌下去,不禁又是一声惊喘。 怕也是觉得羞耻,裴绪低头不给浮舟见着他神色,自己伸手触碰到那处穴口,小心挪腰将浮舟那物退了出来。退出穴口时肉体与欲液粘缠发出响亮的水声,惊得裴绪捉在浮舟衣襟上的手一紧。 事毕之后,裴绪表情颇耐人寻味,似有些苦闷,却有些提心吊胆之后终于能放下思虑的安心。浮舟见裴绪似仍不打算替他解开穴道,心里渐渐焦急起来,然而这焦急之中,又生出了些庆幸。 他既是抱着必死的心情来这一遭,便已经谋定了事后自己离开的方式。他想他应该死在裴绪看不见的地方。 然而现下,一切设想都是白搭——他穴道未解,动弹不得。 也因此得以在裴绪身边多留一刻。 浮舟规规矩矩侧睡在裴绪身边,眼神沉凝地看着他。裴绪此刻疲累得很,面上红润色泽尚未褪完,神色却已然是恹恹的,替浮舟掖好了被子便不再理他,背朝着浮舟,似是睡了。 浮舟从背后只看得着他的肩胛,便一直注视着那里,心里渐渐升起个大胆的愿望来。 人之将死,胆气也似是足了。浮舟又候得半晌,竟按捺不住渴望,低声唤着裴绪:“先生可是睡了?” “嗯?”裴绪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浮舟只觉得心头酥酥麻麻的,又是疼痛,又是温暖。他所求不多,想着素来裴绪待他的好,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能亲亲我吗?” 裴绪累得要死,本是要睡了,怕他有什么后遗症才应了那一句,这会儿闻言,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意思。他原也不介意理会浮舟这点心思,只是此时情事刚过,莫名的羞赧加上无法抗拒的疲累让他整个人都颓懒了,模模糊糊念出来一句“别闹”,反手握住浮舟的手拥在自己腰际,不知不觉间便睡熟了。 浮舟并不敢去索要那个吻,只是彻夜看着他。 已然无憾。 裴绪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本以为洁癖如他,身上脏污兼着酸痛,定是难眠的,不料竟是一夜酣眠,直到次日晌午才醒来。 乍一醒来,他便被面前与自己靠得极近的浮舟的脸吓了一跳。 浮舟穴道经过一夜已经自己解开了。他眼底泛着熬夜而出的血丝,以手肘撑在裴绪枕侧,极近地看着裴绪,表情很是困惑不解地喃喃:“我是在阴间吗?为什么裴先生也……” 裴绪初时没听懂,等到明白过来,是又怜又气,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他没好气敲了浮舟一个爆栗子,看着少年吃痛却不敢稍瞬眼的忐忑样子,心里又蓦地软了。不欲多言,裴绪只能叹口气,软下神色,伸手推了推浮舟的肩,随口岔开话题道:“饿了,做饭去吧。” 浮舟怔怔地起身,却没有依言走出去。他咬唇思索一会儿,似是有了结论,忽然跪在了裴绪榻前。 这突兀的行为唬得裴绪一惊,阴鸷地瞪着他:“这是作甚么?” 浮舟神色坚定:“求先生赐一死。” 他本是为了裴绪那看得比生死更重的、对禁锢与约束的憎恶,才毫不迟疑践行了这般以命易命的法子。却如今情状,仍将裴绪牢牢困在他身畔,终究是辱没那人的。那人若不愿,仍是个身死的结局,不过延了两年而已,又有何意义? 既是没有意义,他浮舟这许多折辱裴绪的行为,自然……该以死抵罪。 “求死?”裴绪眉梢一挑便猜到浮舟意思,不知该气该笑。他侧头瞥了跪在床边的少年一眼,冷声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浮舟咬了咬唇:“浮舟生死,本是无碍的——既然先生不愿与浮舟……” “你怎知我不愿?” 裴绪忽然截断浮舟的话头。他此时心头烦躁稍起,颇有些羞恼的意思。原先他本不欲言明此事,奈何这傻孩子偏要钻牛角尖,他也只能直白以对,免得浮舟自己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寻死了。 他得心疼死。 虽然浮舟起后似已替自己擦了身,昨日情事仍令裴绪身上不适。他讲完此句,索性缩进了被子里,也不管浮舟此时作何反应,只丢出闷闷一句:“做饭去吧。” 这顿午饭浮舟做得丢三落四的,忘了放盐不说,炒菜时竟还一时失神,差点走了水。裴绪在屋里候得不耐烦,着好衣衫出来寻浮舟,见得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笑出了声,更令浮舟慌乱。 如此一来待到这顿饭准备就绪,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你记得那头鹰?” 席上裴绪忽然发话。 浮舟一直垂着头不敢看他,这时候听到裴绪开口便点了点头,却仍是不敢开口,埋头只顾吃饭。 裴绪见他张皇的样子,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免得这重要事情还未开讲,先逼得另一位当事人落荒而逃。 “我以为它早死了,前些天却忽然又看见了。当年说它不能活了,其实不对,”裴绪说着,目光悠悠投向窗外,“这个理,我想了这么久,终于是想明白了。” 他并不讲那理究竟是什么,浮舟心中却通透了几分,骤然停了箸去听裴绪的话。 裴绪见他如此,唇边溢出些笑意,从容换了个话头:“我不解蛊不是矫情,而是不愿这辈子都跟解蛊的人困在一起,想必你也知道,不然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 浮舟怔怔地点头。 “然而浮舟,我元也就是想着靠你养老的,如今要跟你困在一处,倒也不是多么不能接受。至于……那龌龊事儿,昨日一过,便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罪过。” 说到这里,裴绪瞥了一眼浮舟,少年脸热得耳根都红起来,却仍毕恭毕敬地听着。裴绪于是如同当年两人初遇般向他伸出一只手,温声问: “那么浮舟,你可想好了,这辈子都做我的药引子?” ——正文完—— 番外一:鬼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住的,却不一定是桃花仙。 裴绪瞧着这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颇感到新奇,勒了马四下打量起来。浮舟同他并驾齐驱,这时见裴绪兴起,也缓下马儿的步子,随他将这般风景又看一番。 个中心思,与两个月前的,却已大是不同了。 他两人自从那日里裴绪将话说开后,颇过了几天悠闲日子。裴绪不提这话,浮舟乐得掩耳盗铃,扮出一番温良恭俭的姿态,按捺下情爱的心思随侍在裴绪身边。这本是他做惯的事,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一下便被裴绪看穿了,每每见他如此便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浮舟被裴绪那笑容勾得心头烧起一点明火,又不敢多想,苦苦压抑着收回心思,便想起了自己一直放心不下的另一件事——裴绪体内的蛊。虽则如今,裴绪身上那青红两色只盘桓于腰际再不变化,浮舟仍对此有忧虑,小心措好辞便去劝裴绪往鬼医住处走一番。 裴绪对他这一说有些意外,挑着眉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近期在他面前都隐约有一丝尴尬的少年,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就他与鬼医打交道的境况来看,那人虽与代掌门同龄,却远没有那般一板一眼,性格完全不能以常理揣度——这恰对了裴绪的性子。兼且鬼医两年前替他诊断,算是有恩于己,本也是该去看看的。 除此之外,两年前那一役,他还听闻了些令人介意的秘辛。这两年间他形似废人,一直卧床不起,没什么功夫去担忧这个,但如今有了由头,以裴绪的性格,自然要去闹个水落石出。 两人虽是思虑不同,却也一拍即合,当下决定启程。 浮舟念着裴绪的身体,想再去租驾马车,被裴绪坚决反对了。他此时已好了大半,纵使不能动用内力,至少骑马是没问题了,当然再不乐意妇人似的被困于马车中。 浮舟始终是拗不过他的,犹豫着答应了,却仍不敢去买那性子桀骜的枣红马,只挑了两匹温顺的良马。原是想着这一路不必赶时间,更在意裴绪安危的,没料到倒是方便了裴绪游玩的心思。 裴绪许久不曾如此快意地打马出游,对这陌生地界分外有兴趣,一路谈兴大起,竟显露出些少年恣肆之态来。浮舟跟在身边,隐约感觉自己似终于入驻了裴绪生命中他缺席的那段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日子,不由得心中大慰。 他两人走走停停这数日间,也做下了几件寻常义事。耳听得那道遇劫匪的商队同一众镖客扭着匪徒向恰路经此地解了这一围的二人道谢,浮舟也只是笑笑,下意识便回头去寻裴绪,而后者也于同时心有灵犀似的恰侧过头来看他。两人对视这一眼十分寻常,却不知为何令浮舟面上一红,只觉胸中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待他稳下心神再去看裴绪时,那人已经兀自牵了马候在道旁,见他回过神,便戏谑地笑笑,一手揽上了浮舟的肩,对待小孩子一般捏了捏他红得通透的耳垂。 郢州离桃花坞不过三日路程,两人这一路来行行停停,游山玩水,却用去了数倍的时间。这其中,裴绪是天生恣肆性子,数年不曾出行被拘囿得慌了;浮舟自幼时颠沛流离为裴绪所救后也是少有出远门的经验,虽走过这一路,却仍觉得新鲜。 即算不新鲜了,有裴绪在身边,浮舟也断不会坏他兴致。 待到两人终于进了这桃花坞,已是三月中旬了。一路上他处桃花都凋了,唯有此地,桃花开得正妍。浮舟上回来只见着枯枝,这回看到如此风物,心下大奇,与裴绪揣度起了这奇诡风景的来由。 两人边聊边行,分花拂柳,悠闲得很,不料那桃花林看着不知深浅,竟穿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鬼医的居所。 说是居所,不过数间破落屋子,偏巧建在了桃林尽处,依山傍水的,虽是陋室,却也令人羡煞。裴绪一眼瞧见屋前木榻上沐浴着日光半倚半躺的鬼医,面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 不栉子这鬼医之名,除了称他医术奇诡之外,说的便是他那阴沉可怖的面容了。他与裴绪诊治时,便是看了寒山派的面子,仍不耐得紧,只在日后二人忘年而交、投了脾气,表情才渐渐和煦起来。然而现如今,这漫山桃花林子里头,一手擎着一本医术,一手散漫地拍在卧榻上,合节而歌的自在散人,非他其谁? 察觉到裴绪来了,鬼医口中歌亦不绝,只抛了那册医书坐起来,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二人近前。裴绪不以为意,浮舟也本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对着鬼医那逐渐笑得邪佞的目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红了脸。 他还活着,裴绪也恢复了,这意味着什么,在鬼医眼里,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裴绪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此时兴致极好,谈及此事也不恼怒,翻身下了马将绳子牵到浮舟手中,自己先缓步朝鬼医走过去,边走边笑道:“你若笑我,我定将你这十里桃花悉数毁了,瞧你再做个劳什子的桃花仙。” 鬼医止了歌,眼神在自己身周这桃花洞府一转,哂然道:“也不怕你毁。”说着,自身边案上举起一盏茶泼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个原理,不稍时,原先开得正妍的桃花便从里而外渐渐凋下来,一时间三人所处之处桃花纷飞,美不胜收。 饶是浮舟知道不栉子鬼斧神工的医技,见到这情景也不由得一惊。裴绪初时亦是惊诧,随即笑起来,刚要侧头与浮舟对答便见他震慑于此迟迟不追上来,于是回头一笑,打趣道:“小舟,马儿累了,放它们歇歇吧。” 浮舟自瓣瓣桃花中见着那人回眸一笑,心上登时漏了半拍,回过神来,才依言下马,拴好了马绳跟上去。 刚被鬼医看破了,浮舟很是赧然,兼着被刚刚那一幕激起的心悸未平,平素与裴绪并肩而行的人,这回便刻意落了半步跟在裴绪身后。裴绪与他相熟至此,哪里看不出来?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伸手握上浮舟的手,也不点破,手上轻轻往前一带,又回到比肩并行的姿态了。 鬼医见得他俩这般表现,兀自扭过头去,似是欣赏这落英缤纷的景色。裴绪已走到他案前,见四周再没有椅凳了,也不客气,随手将案上几卷书扫到地上,拉着浮舟径自在案上坐了,笑道:“旧友如何不敢看我?” “浓情蜜意,非礼勿视。” 鬼医板着脸答。 浮舟见鬼医沉下脸色批驳这么一句,心里略有不安,又见着地下被裴绪拂下的医书,想了想,便欲跳下桌案去拾。裴绪也听着这么一句,倒是不在意,握着浮舟的手拦住他行动,并不应和鬼医的话,反对着浮舟道:“鬼医大人早将这些书谙熟于心,哪需要再看?无非是闻闻书香罢了。” 说到这里,裴绪一顿,瞥眼看向鬼医,那人果然上了钩,不屑地冷哼一声:“谁记这些无用的东西了?卷帙浩繁,言之无物。” 裴绪得逞似的笑起来,终于还了鬼医那打趣的言语一句:“医术不佳,无怪乎我与浮舟落得眼下境地。” 鬼医回头瞪他一眼:“我早提供了万全之策,你不肯用。” “要浮舟死,算什么万全。”裴绪摇摇头,“老骥伏枥,尚能饭否?” 鬼医终于恼了:“不能饭了,你们另寻去处觅食吧。” 裴绪哈哈大笑。 浮舟原为着二人间怪异氛围而不明所以,见至此,终于意识到两人竟是至交好友的关系,不由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嫉妒。然而这些小心思他早就学会控制了,从不显露出来,也从不惹得裴绪不快,稍稍调整便稳了心态,又听着要准备午饭的事,便自告奋勇道:“我去吧,不劳烦前辈了。” 鬼医乜了浮舟一眼,眼神里褒贬难辨,口气却不怎么好:“小儿欲占雀巢?” 浮舟窘道:“并非如此……” 他刚要开口解释,裴绪便递来个安抚的延伸,打断他话头,大方地替他向鬼医告了罪,又劝道:“地主之谊有你那桃花酒就够了——况且,浮舟做的饭食着实不错,让他显显身手又如何碍着你了?” “这便是你托付终身的由头?” 鬼医沉声问道。他语调里似别有深意,扰得浮舟为着这句“托付终身”心中一悸。裴绪却似没听出其中意味,只侧头瞧了浮舟一眼,笑得温和:“何止。” 酒酣饭饱,裴绪将盘子里最末一个桃花糕挟上筷子,又挑起眼来看鬼医,眼里戏谑之意明显,嘴里却刻意朝着浮舟问道:“哎呀小舟,你做的这桃花糕太少了些,我竟只吃到这最后一个,想必之前的,都是你自己吃去了?” 裴绪这执拗得可爱的一面,浮舟幼年便见过许多次,只是裴绪病后便再没有过了。此刻他见裴绪如此,自然也不会唱反调扰他兴致,又怕惹得鬼医尴尬,耽误了裴绪的看诊,于是只憋着笑不答话。 鬼医倒是浑不介意:“小朋友桃花糕做得确实不错。” 浮舟笑答:“谢前辈谬赞。” 裴绪亦笑:“小舟这桃花糕,便算我借花献佛了——”说着,将桃花糕放入鬼医碗里,“只向你打听个事儿。” 似是言及之事颇为要紧,裴绪稍稍敛去了笑意:“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意吧。” 鬼医不为这骤改的氛围所动,从善如流挟起最末一个桃花糕吃下肚去,这才悠悠道:“当年便说了,你有命活到如今,我便告诉你。至于旁人——” 浮舟当然知道鬼医口里的旁人就是自己,闻言便站起来,随意找了个借口:“我先去收拾这些杯盘吧。” 裴绪毫不犹豫拦住他。浮舟觉得腕上被握住的力道较平时大了很多,心知有异,听裴绪说话,却仍是那不着意的语气:“你做了饭,杯盘自然由做东的去收拾,别忙。”言罢,裴绪又转头对了鬼医,微微一笑:“小舟是我家人,算不得旁人。” 鬼医似颇感诧异,抬眉瞧了浮舟一眼,嘲道:“你说是就是。” 浮舟当他对自己不满,正想着自己还是该找借口离开时,鬼医顿了顿,已然调了语气,说起了那段震动武林的旧事。 这事说来,竟是从裴绪之父裴千寻开始的。 裴千寻生时寒山派最是鼎盛时候。寒山派在江湖门派中地位仅次于少林武当。裴千寻生父是寒山派掌门,老来得子,分外疼爱,又兼裴千寻天分极高,更是满意。这般环境中,裴千寻自不会去藏拙,于是年未弱冠便锋芒毕露,武林大会上同辈无人能夺其缨,连同门几位长辈,都败于他手。 由是埋下了祸根。 其父时年五十有七,潜心武学,不耐心于俗物,隐隐流露出了传位于他的意思。裴千寻倒还没什么,早对掌门之位势在必得的寒山派大弟子却有了意见。他比裴千寻长了整整十五岁,虽于武学一道并不出色,却十分擅长经营,寒山派有目下盛况泰半是他的功绩,又如何愿意屈就裴千寻这么个小儿之下?他心思深沉,并不直接反对,先四方纵横说动了许多被裴千寻打压得不成样子的同辈子弟,直到传位当日才发动了哗变。 一呼百应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当日盛况。门内近百好手以叛出师门为要挟联袂反对,大师兄巧舌如簧,凭空扣下许多大帽子来,原是前来观礼的众人,有些不明情由的,便真当裴千寻是那等无长无少、欺师灭祖之人了。 裴千寻毕竟阅历还浅,年轻气盛之下当真遂了对方的意,不置口舌相辩不说,竟还做出了那个后悔终生的决定——他不理其父的劝导,亲手毁了象征着待继任掌门之位的玉狐,自请有过而退出了寒山门下。这样一来,裴千寻端地是坐实了这欺世罔祖的名声,那掌门之位,也顺理成章地归了他的大师兄。 此后裴千寻周游列国,十数载不曾重履中原,也因此一应不曾听说中原消息。他在西域识得了一女子而结下良缘,那即是裴绪生母了。奈何好景不长,裴母因着生裴绪而落下了病根,孩子尚未满月便去了。裴千寻哀恸非常,借西域琉璃火将爱妻焚了,携着骨灰与幼子,欲往她的故乡郢州去。 祸不单行,裴千寻方才重归故土,便听闻其父在他去后便大病一场,半年之后殁了,而寒山派,也由此式微。不孝不悌,当初只是个骂名,到如今竟都成真了。 裴千寻没有再回寒山派,兀自携着幼子归了郢州。他鬻卖了几件从西域带回来的珍贵器物,购了宅邸,专心习武教子,直至裴绪十三岁上。 而事情正坏在他卖出去的那些器物上。 西域与中原久不通商,寻常琉璃杯之类的物件也能卖出大价钱,裴千寻在西域凭着一身本领闯出了些成就,带回来的当然比那些好得多。这其中,就有一瓶秘药。 秘药为西域一小国国主所赠,可止一时之痛,见效奇快且药效奇佳。那国主再三叮嘱裴千寻不可多吃,裴千寻这一路并未遇着险境,因此也不曾用上,回到郢州后,更是随手就卖给了当地最大的药铺。 他原以为这药物会用在刮骨疗毒那些骇人听闻的治疗手段上,没想到秘药最后落入了达官贵人之手,又辗转献给了当时权倾天下的佞臣赵经手上。那药只有一小瓶,断了源头,上了瘾的赵经欲罢不能,派出诸多好手去找,终于找到了裴千寻头上。 也终于引来了那场祸事。 裴绪时年十三,已是明白事理的年纪了,被裴千寻带着连夜出逃,半路走散了,孤身一人流落街头。 好在裴千寻自逐师门后便恨透了那些张口闭口礼义尊卑的虚架子,教裴绪时亦强调当为则为、当断则断,莫受那些假仁假义的约束;也好在裴绪生来机敏,在这般人心险恶的环境中摸爬滚打至成年,不仅没有横死街头,反而风生水起,连带着武艺也在勤学苦练中日益精进了。 他始终记着裴千寻一次醉后同他讲起的那武林大会上少年意气的一幕。那是他父亲生命中最闪耀的、活得最恣肆的一刻,因而长到二十岁上,便提着一柄锈铁剑,向着登封去了。 一战成名。 裴绪便是在那时候与王侯商相识的。 “之后的事,你该猜到了。” 鬼医歇了歇,端起茶水润了润喉。 裴绪听得蹙起了眉。这些事他有些本就知道,有些则从当年父亲话语中推断出了,还有些则是江湖轶闻中流传的。他一直有个隐隐约约的感觉,却始终不成谱系,如今终于在鬼医处听了个全本,倒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正兀自出神,裴绪一抬头便对上了浮舟忧心的目光,心头一暖,随之沉下气来。他想了想,应声道:“恐怕他找上我,也是为着那药。” 鬼医翘了翘嘴角:“当初阿离先找着你,结果倒令那不知何处来的王侯商抢了先,他很是烦了一阵子啊。” 裴千寻的大师兄继任掌门之位后寒山派资产渐长,武学却式微了,唯有下一代子弟中出了个陆离,颇有天资,逐渐接过了掌门的担子,偏偏时任掌门又不愿让位于他,只能屈居了个代掌门的名声。 陆离少时受过裴千寻与其父的教导,很是感念此二人,亦憾于裴千寻之死。他心思缜密,知道裴千寻之死有蹊跷,兼且当年那佞臣赵经查裴千寻之事闹得声势浩大,他亦有所耳闻,多年暗自查访下,竟真给他拼凑出了真相。 那曾经权倾朝野的佞臣赵经,久不得秘药,时有狂躁之症,竟在上朝时一头撞死在了金殿里,引得朝廷大乱,是善恶终有报。陆离放下这头,又查到了他当年聘的那些诛杀裴千寻的江湖人头上。 那几位也算江湖中臭名昭着的人物,朝廷鹰犬什么的不提,光是打着朝廷名号烧杀银虐之事,便做了不少。陆离看不惯其作为已久,此时得一由头,按剑而起,连着派中三两好手,将其击杀于闹市中,大快人心同时,亦令得寒山派重振声名。 陆离听得裴千寻留下一子,四方寻访不得,偏巧在武林大会上得见了时年二十的裴绪那熟悉身法,立刻认了出来。他才要去说与裴绪这其中诸多变故,哪料想那声名不显的苗疆来客王侯商先找上了裴绪,使了些手段与裴绪结交上了,竟将他拐去了西域。 由是错过。 直到后来,王侯商在裴绪面前露了破绽,引起了裴绪疑心,机缘巧合下与陆离相遇,这才有机会解开了这一段故事。 鬼医亦是唏嘘得很,微眯了那双桃花眼,只看着裴绪,道:“阿绪,当年你父亲的事,你谁都能怪,却莫要怪阿离。他已做得极好了。” 他素来与陆离亲厚,性格虽有不和,却很能谈得来,说陆离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也不为过。而裴绪亦算他的忘年交,十分投契。他着实不愿见这两人交恶。 裴绪听了,微微一笑:“我并不是容易迁怒之人。且陆掌门于我有恩的。” 这恩,既是替他报了父仇,亦是替他广延名医,治得蛊毒。 鬼医闻言,满意地颔首。 浮舟听着二人打哑谜,心里滋生起了许多问题,它们如藤蔓般疯长着堵塞了喉咙,那么急迫,却又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问出来。 裴绪向来不喜欢提起这些事,他也因而不去打听,只以为裴绪的旧伤完全归咎于那个曾假惺惺与裴绪交好的卑劣者。便是偶尔从代掌门陆离的话中听到过几段。浮舟也从未想到,裴绪的过往竟有着这么多曲折。 这桃花坞里遍地落花如蜃景美妙,浮舟却渐渐觉得疼痛。他未能在裴绪坎坷曲折的岁月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未能陪着他,未能与他携手对敌,未能同他出塞入川…… 他那么遗憾。 裴绪也见着了浮舟的表情,不由得莞尔。 浮舟自小便乖巧得很,没有寻常孩童的情状,如今长开了的少年人面容上露出这般悲凉表情,倒有些错位了。他伸手抚平浮舟眉心的纹路,笑道:“托小舟的福,我还好端端活着呢,莫做出那般哭丧的表情。” 说着,又捏了捏浮舟的耳垂。 浮舟一怔,亦渐渐微笑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裴绪。 这个人还活着,还能与他一起,活上很久、很久。 之后的事情,裴绪已在寒山派一役中在江湖人面前讲得明白了。 王侯商编造了一个寻亲的故事,骗得裴绪替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保镖护航往西域去。只是他没想到,裴绪本人确实没有去过西域,一路上二人却是险象环生。 裴绪仗义,舍命救了王侯商数次,而王侯商心机深沉,也看破了一回借宿的商旅对他们起的谋财害命之心,与裴绪携手逃了,二人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只是王侯商无人指引,最后还是没找着那能产秘药的西域小国。 此路不通,王侯商又换了借口邀裴绪与他入苗疆寻他义妹,便是那商小穗了。这口风临时更换,便不同于那寻亲的故事,难免是不周密了。纵裴绪不愿疑心朋友,却仍是听着不对劲。他素来机敏,这回便亲身去查证了几条,不意外便发现了破绽。 裴绪愈深入此事愈是惊心,找借口离开王侯商之后更是彻查此人身世,阴差阳错之中与陆离搭上了关系。陆离自没能迎回裴绪来,也是动了心思在查王侯商,不意料竟又见着裴绪,心情激荡下将当年裴千寻之死叙与裴绪听了,又提点他千万注意王侯商。 两方情报交换之后,裴绪逐渐摸清了王侯商的意图。他原是前朝皇室血脉,其先祖国破时为人所救隐于南方,立志要复国。本朝至今一百余年,朝堂渐浑,明君不复有,人心正是动荡时候,王侯商因而起意,欲借那害人不留行的秘药之便,干一番大事业。裴绪彼时仍对这好友存着些旧情,将他收集到的证据一应留给了陆离,自己孤身对上了王侯商。 王侯商认罪倒也爽快,客客气气推了一杯茶到裴绪面前,言说自己身负祖训无可奈何,却是从未想过要害裴绪的。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裴绪在那西域一路也见识了王侯商对自己的维护,因此不疑有他,喝了这杯谢罪茶。江湖人向来没什么忠君报国的思想,裴绪对于王侯商的抱负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欲离开。 王侯商却仍不放他走,拖拖拉拉讲了许多大道理,此举于天下有益云云,言下之意在拉裴绪入伙。裴绪受裴千寻影响,对这等冠冕堂皇的句子向来是敬谢不敏的,听得不耐烦,斥了几句王侯商的私心,不意料竟惹怒了他。 裴绪自负武功,奈何王侯商诡计多端,又擅长使毒蛊之物,一时逃脱不得,被他在腰上砍了一刀,拼死才逃出生天。 裴绪原是真心与王侯商结交,便是不相为谋,也能做个闲散朋友,哪料到竟落入如此境地,渐渐对江湖事心灰意冷了。彼时王侯商势盛,裴绪不欲正面为敌,又因着父亲的事对寒山派仍有些芥蒂,虽感念陆离的作为,亦不愿回寒山,径自往故居郢州去了。 也是这么多巧合之下,裴绪才道遇了浮舟。两人隐居在半山腰的寻常木屋里,过了那样一段悠闲美好的日子。 直到王侯商领着一帮江湖人围攻寒山派,裴绪携浮舟回来救场,这故事才算是收尾。只是不知何时王侯商竟对他起了那种心思,害他与浮舟二人落入眼下境地。 裴绪每每想起来这些,便不得不叹惋世事无常。幸而天道未对他太严苛,至少令他遇着了陆离、不栉子这些友人。 至少令他遇见了浮舟。 话也叙完了,裴绪与鬼医又闲聊了几句,眼见着天色将晚才笑着领了浮舟告辞道:“老友这桃花坞虽好,深山老林子的,我怕再不走就得被那桃花精捉去吃了。” 鬼医嗤笑一声,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这动作做到一半,他又停下来,似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面上头一回出现了为难的神色。裴绪是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也不催他,老神在在地候着他开口。果然,踌躇了半晌,鬼医还是屈服了,闷声问道:“你在寒山时……阿离可有提起我?” 裴绪了然地一笑。 鬼医性情古怪,偏生陆离那么个正派君子乐意惯着他,其中的交友之道,也称得上怪异了。裴绪在寒山派两年间,鬼医就来过那么一回,其余时候皆是陆离每次寻了机会下山办事,再去寻他的。裴绪虽则感念陆离每每替他带回来的那些药物,却也明白陆离此举更多的是与鬼医叙旧的意思。以一个门派掌门的身份时时做这些事,想来陆离也是很看重这个朋友的。 只是几个月前,鬼医不知为何因由惹恼了陆离。代掌门再没去见他不说,连遣来的浮舟,亦是除了信物,一句话都没带。也无怪乎鬼医当下惴惴了。 鬼医不明就里,裴绪却从陆离那里听说了事情因由。他自己并不明说,先把浮舟推了出来:“陆掌门遣了浮舟来寻你,自然话都对浮舟讲了。” 鬼医恼怒瞪了裴绪一眼,又转头去瞧浮舟,只是那样严厉地看着他,并不开口。 浮舟初时还有些愣怔,被裴绪在掌心一掐,顿时明白过来,仔细回忆着代掌门关于鬼医的言语:“代掌门说,鬼医前辈若主动问起他,便邀请你去寒山派一叙——只是这回,须得从山门上去,不准进后山,更不准随便向后山弟子下药。” 鬼医闻言,颇为尴尬。 当初陆离找来鬼医上山,这人生性惫懒,其时与裴绪不相熟,磨磨蹭蹭着只管绕路,竟转到了后山,又不耐烦与当时守后山的几个初出茅庐的寒山弟子对答,随手就下了些药令他们惊厥了。他手段极高,那几个弟子未能识破,只当是白日里见鬼了,自此在寒山派传出了后山闹鬼的轶闻。 那阵子陆离为着善后和裴绪的病忙得焦头烂额的,没工夫核查这些,此事暂时揭过了。直到裴绪离开前两个月,后山有弟子大雪中迷了路,闹鬼之说再度甚嚣尘上,都传到陆离耳朵里了。陆代掌门何等人物,立刻便查证了那初起事件时日与与鬼医上山的时候对上了,心上自然恼怒。 “若是为这事,他早该明说,我敢作敢当,自然敢道歉——至于气这么久……” 鬼医低声抱怨,瞧着却是心虚的样子,惹得裴绪哈哈大笑。 浮舟亦微笑起来。 代掌门还有半句话,不让他传呢。 ——没主动问起的话,就别说了。过阵子我自去寻他。 浮舟记得代掌门这么说时,眼里头无奈的神色。 临走时,鬼医拉着浮舟进了那间颤颤巍巍看着不日便要垮的茅屋。裴绪猜得他这是不忿自己方才言行,要敲打敲打浮舟,心里也知道鬼医的分寸,由得两人折腾,只自己在房外赏着桃花。 浮舟倒是忐忑得很,他顾虑着裴绪的身体是否还需要治疗——鬼医当初给的那药与方子,他毕竟是没完成的。 不过这一回,鬼医拿给他的确实仍是药,只是并非他想的那种而已。 浮舟再出来的时候,表情颇为奇妙,神色间也有些慌张。裴绪见了,心里略感惊讶,朝鬼医抛去疑问的目光:“怎的欺负起他来了?” 鬼医但笑不语,一指浮舟,示意裴绪自去问他的好徒弟。裴绪于是又将目光转到少年身上。这回浮舟更是慌张到下意识躲开了裴绪的眼神。他藏在背后的手攥紧了掌心的青花小瓶,脸色涨得更红了。 裴绪初时仍是不解,忽然眉心一跳,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亦闪过尴尬,又瞬间消失了,绝不给鬼医抓着笑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头:“你这是要去寒山?” 鬼医果然给拉回来了注意力,愁眉苦脸道:“自然是要去的。只是……” 只是怕陆离没个好脸色啊。 裴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事不关己地笑起来:“代掌门大人大量,你去道个歉不就成了。早一步晚一步,迟早是一刀子上脖颈嘛。”说着,又朝自己的坐骑扬了扬下巴,“那可是良驹,送给你代步,抵药钱了。” 鬼医闻言,也不推辞,自去松了马缰翻身上马,在林子兜了一圈,回转道:“确是好马,可抵药钱——只是这诊金,怎么算?” 那马虽是良驹,却也不过十两银子,鬼医用药奇诡,万金难买也是有的,怎抵得了?裴绪也明白鬼医在顺着他口风与他说笑,便沿用了轻松的语调:“真是吃不得一点亏——你与陆掌门有难,裴某万死不辞。这可够了?” 鬼医故意做出市侩表情,道:“这倒不错,本利都抵了。只是你这身体,再养上一年半载才能恢复武功,莫贪快,害我丢了个活劳力去。” 裴绪笑道:“自然不敢。” 两人对答虽则语气轻佻,个中意思却十分严肃,自己心知肚明双方都不是锱铢必较的人,但言出必行,能得这么个允诺,也殊为可贵了。 鬼医将裴绪二人送出了桃花坞后,径自策马绝尘向寒山去了。这人谢罪如此痛快,倒叫浮舟对这骄纵跋扈的鬼医改观了些。 牵了仅剩的一匹马立在道旁,他回头来问裴绪:“先生,我们是随他回寒山派,还是——” 裴绪似是没想过他有此一问,扬了扬眉:“你想去哪儿?” 浮舟侧头想了想,为难地皱起眉:“没有特别想去的……但凭先生意思。” “——嗯,”裴绪似早猜到他这句,轻笑起来,“那不如,你陪我去游遍这天下吧。” 游遍少时为了种种原因没能到过的这大好河山。 番外二:债 故事发生在裴绪与浮舟启程去游遍这天下的第三年。 彼时,裴绪的身体已大好了,武功也恢复了八成。这人天生恣肆性子,浮舟的态度又是只要裴绪开心便好,两人于是轻易下了决定,去向了常人绝不敢去之地。 他二人自登封一路北上,随着猎队入了太白山,辗转半载又往东到了济阴,再归来郢州时倒有绝地重生之感。这一程二人互相照应着,关系倒更亲密些了,便是在那一旬一回的夜里,些许尴尬也能轻易化解。 在这样的亲密中,浮舟如愿见到了裴绪这些年始终压抑着的张扬恣肆的一面。他成为了裴绪最特别的人,甚至阴差阳错之下与这个人有了终身的责任。他所有的美好的肮脏的可叹的可鄙的梦,全都实现了。 他该知足的。 他的确是知足了。 只是这知足之中,却渐渐滋生了些许的不安。浮舟自己也说不清那不安从何而来——或者说,他不敢、亦不愿细想。能相守已足够,还盼什么呢?难道是贪心不足、对那人的渴望竟疯长到需要用那人一颗心来满足了? 这可不行。 一辈子就够了,不能奢求此外的心意。 浮舟这样告诫着自己,轻易抛舍了心头不知何时聚拢来的奢薄念头。 只是,那么好摒去的又岂配被称为杂念?纵使浮舟自认已将心态摆平了,仍有些忐忑,疑惑是否自己太过明显的贪欲惹得裴绪不快了。 因为这几日来,裴绪明显低落了的心情。 此事浮舟自然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却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缘由。他起初只当是因为二人刚从济阴归来,裴绪仍在怀念那片深渊也似的海的缘故,斟酌着提议两人再往广府走一遭。裴绪闻言,先有诧异,而后犹豫了片刻,似是意动,最终却仍是拒绝了。 浮舟倒也不意外。他们此前规划行程时便听人说起,广府之地合该秋日去往,柘枝红香药鲜,宝船流灯,极为繁荣;如今这春末夏初的,那处气候却是很不宜人的。 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能安心了。 裴绪虽尽量收敛了情绪,他亦轻易看出那朝夕相处之人若有若无的烦躁。那一点心火自裴绪心头燃起,渐渐燎原,竟亦焚在了他心头。 裴绪并不知道他此刻挣扎。他有更值得烦恼的事情,源头却不在浮舟。 这倒也算奇观——他裴绪向来只对在意的人与事上心:隐居郢州之时江湖上传言他与王侯商沆瀣一气狼子野心的,他只当未闻,唯有此事危害到于他有恩的寒山派时才按剑出手了,可见一斑。 然而此次却难免不例外。虽则事情不是浮舟惹起来的,毕竟与二人有关,又牵扯上了这郢州邻里的大户人家与千金,当然更得慎重些。 没错,裴绪的烦恼,是说亲。 话还得从二人刚回到郢州说起。 裴绪虽是自西域归来后便居于郢州,奈何那时候心灰意冷的,除了有少年时候的浮舟陪着聊感安慰,并不怎么接触旁的人,因而与邻里亦并不相熟。直至最近,天南海北这么走了一遭,见识了许多风土人情,裴绪终于渐渐察觉了人际交往的乐趣。他本就生得俊朗,以前因着眉目冷冽的缘故,交易买卖什么的,乡亲们并没有许多搭话,现如今裴绪自己主动开口了,这邻里关系便迅速融洽了起来。 他与浮舟均不是高调的个性,虽无刻意藏拙,也只叫人看出来两人身负功夫而已,并不知道是怎样的高手。但纵使就算是个庸手,在这平凡市镇里头也是个好噱头,何况两人确有真材实料,更是能从兽口里救人的。 这一救,救的正是那来说亲的大户人家一家子,当然也有其中那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 当时裴绪二人本是偶然路过,听说这山里寺庙香火鼎盛,斋菜尤其地道,便来尝尝鲜,接过却在进山途中竟听到了呼救。原来是这一家子来山里进香,不意料小姐看花迷了路,家人寻来的时候亦找不回大道,偏又不幸碰上了野猪。 这山离裴绪那小木屋所在的山头尚远,物种更是不同。裴绪头回见着野猪,对畜牲兴趣反比对人的来得大,叮嘱浮舟把人送下山,自己去与那几头野猪周旋去了。也不知经过如何,总之最后,等浮舟再上山时,山上只剩了裴绪与一头倒地的野猪。两人合力抬了条野猪腿回去打牙祭不提。 便是这般英雄救美的遭遇,让那小姐倾了心,也让那家长辈十分满意,竟差使媒婆送来了庚帖。 裴绪初闻此事,惊诧之下只觉得好笑,庚帖亦推脱着没收下。奈何对方来走了几遭,无非是男儿先成家、没个女子照料总归不好的说法,竟渐渐说动了裴绪。 倒不为别的,其实他心里也早存着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提起罢了。 裴绪不想那么早与浮舟分开。 听来自私,但裴绪并不是为着惜命的缘故才如此想,单纯是眷恋这种陪伴罢了。浮舟与他,缺一不可。他原以为浮舟愿意,他也不介意,事情便定了——偏偏这三年时光太逍遥太胜意,竟令他忘了,世上还有这等人伦之事…… 裴绪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之前问定了浮舟的想法便再不打算轻易更易了。只是这时,他心中却被那说媒的婆子种下了一点疑窦。 如此,对浮舟,是否太不公平? 他总是没有理由拘着浮舟在身边一辈子的。 裴绪又想起自己在中了这般蛊毒之前那平常的念头:教养浮舟,见证他成长,到他娶妻生子离开那一天。 缘分天长,终有尽时。 如此拖了小一旬去,这一日白日里媒婆又来了,叨了许久,见裴绪自始至终心不在焉的才告了辞。 客人一走,裴绪便进了灶房,倚在墙上看浮舟准备晚饭。他照例去帮浮舟摆好杯盘,满腹心思的,差点把碗给摔了,堪堪使了个轻功身法才接住跌落的餐具。浮舟忍不住忧虑地看他一眼,明显是欲说还休的神态,恐怕对于他的异常也在意很久了。 至此,裴绪也不藏着掖着了,蹙着眉牵着浮舟坐下,顿了一顿,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小舟,有人来说亲了。” 此话一出,他心里亦是忐忑,不知自己是盼着浮舟答应还是拒绝的——又因着这些忐忑,自己生出了些赌气的幼稚情绪来。若在平时,浮舟定是能察觉他这别扭心思的,然而此时裴绪的话冲击力太大,浮舟愕然一刻才缓过来,只茫然地看着裴绪,似是不明白他的话,低声重复:“说亲……” 裴绪抿了抿嘴,补充道:“便是日间来的那媒婆了,欲说的是那日咱们救下的赵家千金。” 浮舟渐渐领悟过来,回想起裴绪这些日子来的动摇,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可怕:“先生……” 裴绪烦躁地别开眼神:“并不一定就定着她了,只是这件事……毕竟是终身大事,”说着,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盯着菜肴里缓缓蒸腾的热气,终于讲完了这句话,“你是做个什么打算呢?” 浮舟神情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晃眼间似有回到了两人关系最紧绷的时候那谨小慎微的样子。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还是没能料到事情竟来得这么快、这么令他措手不及:“我……对不起。” 裴绪闻言,皱起眉看他。他曾设想过浮舟可能的诸般反应,却完全没意料到浮舟竟会如此答他:“什么意思?” “我……” 浮舟欲言又止。他知道裴绪最讨厌他提起当时的事情,除去那一旬一次的尴尬不提,连无意谈起了那段囚禁般的日子都会惹得裴绪不快。 他却不明白,裴绪讨厌的,只是他当时舍命的举动而已。 “我可以在先生婚后与先生保持关系的……” 浮舟低声回答,掌心几乎要给自己掐出血来:“悄悄的,不让先生的夫人发现……我可以住出去,都可以的……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裴绪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是浮舟理解错了。这错误的理解,与浮舟对于自己的歉意,令裴绪心里头五味杂陈。明明是浮舟救了他,为什么浮舟非得道歉不可——为什么浮舟会觉得他需要他的道歉?他们明明不该是需要用重逾生命的责任才能捆缚在一起的关系。 然而他们又该是怎样的关系呢? 裴绪回答不来。他只能按捺下烦躁的情绪,试图寻找浮舟话中的缺口:“我又不缺这几年日子,你自己好好活便是了——” ——你不必为我的生命负责。 浮舟却并没有听完裴绪的话。他仍不肯抬头,只是声音比方才更刚毅了些:“……我会活得很久。”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令裴绪心中一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浮舟在为他而活,在为着他的生命,而兢兢业业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不敢稍离。 为什么? 裴绪几乎要这被铺天盖地的疑问逼疯。他伸手抬起浮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想从他的表情中得出结论,却只看见少年眼里空空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裴绪最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 他平素除了那一旬一次的例行公事外并不曾与浮舟有逾矩的亲密动作,这时候却心疼得要命,鬼使神差地,就低头亲了上去。 浮舟茫然地微张着唇瓣,眼神空蒙,像是看着裴绪,却又像是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裴绪吻着吻着便发现浮舟根本不专心,威胁似的以牙在少年唇上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这才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名正言顺的亲吻。 裴绪还记得,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浮舟那近乎卑微的请求。 如果那就是浮舟要的,他……其实,也不是给不起的吧。 “咳,欠你的一条命,就这么抵了吧。” 一吻结束,裴绪错开目光,倒是没有平常亲密的尴尬,反而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他温声唤浮舟名字:“小舟,你也不欠我什么了……你从来不欠我什么,而我欠你的,也至此而止。我们两清。” 言至此,裴绪顿了顿,见着浮舟茫然中愈发不安的表情,微笑起来,伸手揽过了少年的肩,将他那惹人心疼的表情尽数按在自己怀抱里:“你再不要为过去任何事情道歉了,我受不起,也不愿意受。嗯?” 浮舟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虽是委屈,却依旧是温顺的姿态。 裴绪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又回到今日的话题上来:“白日里那媒婆替赵家千金来说亲,说的并不是我,其实是你。我没有替你答应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若答应……”他讲到这里,似忽然烦躁起来,语速也快了一分:“我本想着,你若答应,我就拿出全副家当替你备一份厚礼下聘。但如果你不答应——” 浮舟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整个误会了。他来不及为自己的误会自责,先被裴绪的假设一惊,揪着裴绪的衣襟急急仰起头插话道:“我自然不会答应。” 饶是裴绪并不意外这回答,也被他急切的表态逗得破了功,不禁笑出声来,眼见着浮舟脸都臊红了,眼神却还瞬也不瞬地迫切盯着自己,这才顿了顿,应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嗯,你不答应。” 裴绪一手揽着浮舟的肩,一手环在他腰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对上少年的眼神,语调也跟着温柔下来:“你若一辈子都不答应……我们二人,就一辈子这么过吧。我只有你,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你也只能有我——大概对你这样的少年人不公平,但我不愿意让步。” 言语似是强硬,目光却温柔如水,似是早料定少年的意志一般。裴绪笑了笑,拥紧了怀里的人,柔声问:“小舟,你可愿意?” 浮舟久久没有应声。 裴绪感觉到衣襟上渐渐弥漫的湿意,心里柔软得不成样子,怜惜地轻抚少年不住颤抖着的肩背,语调里似有笑意:“小舟,我怕是再也拒绝不了你啦,你也莫要拒绝我才是。” “不会拒绝的……怎么可能拒绝……”浮舟的声音里仍有哽咽,说着说着便又讲不出话来,只紧紧抱住裴绪,传递着自己的情绪。 裴绪被他箍得有些难受,却也不反抗,只俯身亲了亲少年的发顶。他记得当时浮舟曾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而他并不解其意。 现在,他却是明白了,那只是,压抑不住的爱怜而已。 番外三:吾幸 裴绪并不算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但他现在,确实在认真考虑与鬼医绝交的问题。 哦对,顺便还有跟浮舟这个不成器又不听话的孽徒断绝师徒关系——虽然他们早就不是单纯的师徒关系了。 一切麻烦都要从来访的鬼医说起。 “苗疆又出了些能人。” 鬼医坐在赵氏酒家二楼的雅座上,悠悠品着梅子酒,冷不丁就来了这么句。 六月梅熟,去年的乌酒亦酿到了好时候。鬼医早因着裴绪那三不五时发一封三两句的信里头提及而对这郢州山水与吃食上了心,这回借着复诊的名义来了郢州,游山玩水一番,好不快哉。 裴绪为尽地主之谊,早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只是鬼医生性懒散,日程一拖再拖,裴绪也只能就着他将自己与浮舟的江南之游的日子往后延。好友重逢自是开心,奈何有这么一出,裴绪自然也拿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此时他正懒懒倚在桌子上看楼下喧嚣景象,闻言亦只掀了掀眼皮:“怎么,要来砸你招牌?” 鬼医不屑地笑:“有能耐就来啊?苗疆商氏虽是声名鼎盛,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浮舟原先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抬头与鬼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绪并未见着这一幕,依旧拖长了声调懒洋洋开口问鬼医:“你莫不是怕被砸了场子,才来郢州避难的吧?” 鬼医当然不能认这般对他医术的污蔑,席上便与裴绪唇枪舌剑地辩了起来,好不热闹。 医术之说自然是调侃,但裴绪也着实想不到老友这回缘何要在郢州赖上这么久。 然而,他虽是不知,浮舟却已经知晓了。 宴席一过,鬼医见点透了浮舟,洒洒然便率先告辞了。裴绪惊讶得很,虽则扪心自问自己态度似乎不至于刺伤鬼医那钢盔铁甲的自尊,还是蹙眉向着他挽留了几句,惹来了对方好一阵子讥嘲他假仁假义不提。 送走了鬼医,裴绪与浮舟照例回了山间小屋。裴绪察觉浮舟情绪有些不稳,随口问起,被少年含糊带过了。 裴绪哪能看不出他心头有事?越是支吾,裴绪越是疑虑。只是他最近整日陪着鬼医游山玩水累着了,摆摆手示意此事没完,下次接着追究,便搂着少年沉沉睡过去。他对浮舟亦是安心过头了,只当他总也不会离开,此事推迟个一日再谈也无所谓。 然而他没料想到的是,当晚浮舟就夤夜离开了,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而且消失了整整一旬。 再回来的时候,亦是夜里。 浮舟立在仍旧燃着油灯的木屋外,按了按怀里的药丸,面上浮出了个满足的笑容,这才叩响了门扉。 已过了三更,屋里头的裴绪似是并未歇下,闻声便立即来应了门。浮舟微笑看着倚在门扉上蹙着眉瞪他的男人,心里溢满了欢喜。只是一旬不见,却如隔三秋,这九死一生的路途亦有了报偿。 裴绪却没他那么好的脾性。他见着少年那一身明月光下清晰可见血污衣裳,心头便是一颤,原是伸出手去想将人拥入怀中的,却又不敢碰触似的止住了动作。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像是要屏住怒气,又似意图平复心绪。待眼里噬人的火焰暂歇,他径自走到了少年面前,在一声短促的惊呼声中直接将浮舟打横抱了起来。 “……先生!” 浮舟不敢妄动,只乖乖靠在裴绪怀里,手指下意识抓紧裴绪的衣襟,抬头看他,面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又带着些委屈。 裴绪心里烦闷得很,懒得答他,搂在他肩上的手用了点力气,将少年的脸按在自己肩头,不欲他接着窥看自己的面色。这一系列动作都带着些蛮横的粗暴,少年却自始至终没有反抗。裴绪听着怀里人渐渐与自己同步的心跳,心中怒气亦渐渐沉凝下去。 然而这好容易沉凝下去的怒气,在见着浮舟那一身伤痕的时候,又高涨起来。 裴绪将人抱上了榻,伸手脱了少年的外衫,看着被血迹浸染了亵衣,眼神暗了几分。他亦在榻边坐下,抱着胸冷脸看着浮舟:“伤着哪儿了?自己说。” “左肩。”浮舟眨了眨眼,道。 “嗯,”裴绪不置可否应了一声,目光扫向他左肩包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却并不停留,继续沉声问,“还有呢?” 浮舟抿了抿嘴:“右膝上被刁竹青咬了一口——处理过了,不妨事的。” 裴绪听得眼皮一跳,俯身动手去解少年的亵衣。与脱去外衫时的粗暴动作不同,他似是害怕凝结在亵衣上的血块会扯动伤口,动作十分温柔小心。饶是如此,浮舟仍是闷哼一声。 痛的。 裴绪手上一顿,却不停下动作,仍旧解开了少年身上全部的衣物,只留下了肩头和膝盖上紧紧缠着的布条。 触目惊心。 裴绪向来将幼时浮舟照顾得极好,虽则教学严厉,却从不曾伤他,原先有的外伤也被他渐渐调养好了。浮舟长成后功夫很是到家,又兼着不曾江湖行走的缘故,也不曾受过伤。倒是近来,两人游历河山这些日子,还颇碰上了几处险境,伤也不曾少。 只是都与此次不同。 这一回,只有浮舟只身涉险,裴绪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不被允许参与。 浮舟安静地躺在榻上,感受着裴绪的动作。 裴绪因着蛊的原因体温偏凉,修长的手指在浮舟身上轻柔抚摸着,也于这燥热天气中带去了些凉意。他的手指从浮舟左肩上一直滑到左胸口,沿着那里一道浅浅的剑疤滑下来,又落到右腹,那里有蛇类鳞片划过的痕迹。在接下来是右膝,暗紫色的两个小口昭示着毒蛇的品行——幸好是刁竹青。若是旁的蛇类,恐怕是要剜肉疗毒的。 他这一路其实已经极幸运了。那苗疆新秀原是一男一女俩夫妻,他此去只碰上了那男子。对方功夫很是不错,又极善驭蛇。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制服了对方,却在拿解药的途中不慎中了招,险些命丧黄泉——好在他心思机巧,拿那商小穗的话来套此人,渐渐消弭了对方戒心,才得以逃生。 然而这都是值得的。 他拿到了裴绪所中的蛊的解药,因此这些都是值得的。 浮舟伸手盖住在自己身上轻抚的裴绪的手,将那人因着后怕而微微发着颤的手指纳入掌中,轻柔地握着,温声安抚道:“一切都过去了,别担心,我还好好的。” 裴绪没有答话,眼帘低低垂着,不肯看浮舟。油灯那微弱光亮中浮舟分辨出了他睫上闪动着的水光。纵使尚未被责骂,浮舟心里头已然愧疚起来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下意识握着裴绪的手指放在唇边,讨饶似的亲了亲。 裴绪垂着头任他动作,手上轻颤渐渐止住了,心绪也平复下来。俄顷,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用那只未被束缚的手在浮舟解下的衣物里摸索一番,找出了少年一直藏在内衫口袋里的药丸,径自便要扔出去。 浮舟见着他动作,初时不解其意,等到反应过来,不假思索便立即起身拦住了裴绪。这骤然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裴绪听到他呼痛,仍是冷着脸,并不露出心疼神色,只是手里动作立刻止住了,侧身过来照应浮舟。 便趁着这个时机,浮舟从裴绪手里夺回了那粒药丸,自己含在了嘴里,一手握着裴绪的手,另一手揽着裴绪脖子吻了下去,仗着自己的伤,知道裴绪不会反抗,竟以口渡入了他口中。 裴绪果然没有反抗。 浮舟以舌将药丸推入他口中,裴绪亦没有抗拒,顺从地咽了下去,只是那黑沉沉的眸子里全是赤裸的怒意。浮舟心知这回不得善了了,留恋似的在裴绪唇上多吻了片刻才撑起身。 他原想向裴绪道歉,但裴绪不喜欢自己流露出歉意来,他便也不知道该怎么消弭对方的怒气了。偏生自己又还有压抑不住的内心的欢喜浮现在面上——浮舟猜想,这回裴绪肯定气得厉害了。 他撒娇也似地捏了捏裴绪的手,低声辩解道:“我有分寸的,这一路也没有遇到危险。身上的伤只是因着不提防而已,并无大碍。”顿了顿,浮舟小心翼翼觑一眼裴绪神色,见他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上更是忐忑,语速也渐渐缓下来:“那解药在苗疆腹地,我逃出的时候一时大意才中了招,现下余毒已清,肩上的伤也快要愈合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裴绪无动于衷,垂目看着拥在自己胸前的少年,冷声问。 浮舟怔了怔,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点点头,续答道:“我的确——” “一时大意?”裴绪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反手将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屈膝骑坐在浮舟身上,拿出市井地痞斗殴的架势,狠狠一拳就揍了下去。 那一拳虽是没有灌注内力,毕竟也有个成年男子的气力,声势颇为吓人。浮舟听得劲风响动下意识想躲,又生生顿住了,拼着挨上这么一下也要消消裴绪的气。却不料这反倒令裴绪为难了。他对着个伤员,尤其这伤员还是浮舟,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便只能恨恨地停下了动作,犹自死瞪着身下的人。 浮舟见裴绪纠结神色,想了想,握着裴绪的手指搭在自己虎口处,宽慰道:“若是怕伤了我,就掐这里吧。不会有后遗症,但是很疼,也能教训我的。” 裴绪一挑眉,被他气笑了,恨声嘲道:“一点眼力价没有,难怪这么丢人。” 浮舟也笑起来。 他并不是没有眼力价,只是太喜欢裴绪了而已。少时练功,为了达到裴绪严苛的要求,他都会用这一招来激励自己。纵使后来,他发现裴绪不会为了进度而责罚他,也仍是如此。再之后,他更是靠着这一手,生生压抑下对裴绪的渴望,恪守师徒之别的本分,而不为自己本心所扰。 他伸手揽上裴绪的肩,对上那人因自己意外的动作而疑惑看过来的目光,犹豫一下,软声求恳道:“我有些累了……我们好好说话吧。” 这般直言并不似他平时做派,裴绪却很买账的样子,只恼怒瞪他一眼便依言翻身躺在了他身边,还小心腾出一只手扶在他腰上,不令他再压迫左肩。 浮舟闭上眼享受着暌违的温馨气氛,半晌,才张开眼,直直看向裴绪,轻声道:“浮舟驽钝,不知先生为什么生气?” 裴绪犹有余怒,闻言,伸手抚上浮舟左手虎口,当真狠狠掐了一下。那疼痛虽不持久却极其尖锐,浮舟浑身一颤,咬紧牙关没痛呼出声,仍旧专注地看着裴绪。 裴绪始终是心疼他的,瞧他这幅模样,之前的架子也摆不出来了,叹了口气,恨声训道:“当然是为你——小舟,你怎么就是不肯信我!”见着浮舟仍旧无措的目光,裴绪亦是无奈,潦草地吻了吻浮舟的额头以示安抚,又低声道:“我愿意在你身边……我亦是喜欢你的,你却偏不信,要去找那劳什子解药,还弄得一身伤回来。” 浮舟早知道裴绪关心自己,闻言更是愧疚,兼着难言的欣喜。他握着裴绪的手,急切地撑起身去逐他的唇瓣,边吻边含含糊糊道:“我信的,先生——阿绪,我相信你。我喜欢你——” 他起初从鬼医处听到这样对裴绪的称呼,就一直心动着这样的亲昵口吻,却因着诸般曲折而不愿叫出口。到如今,他终于有如此称呼裴绪的权利了。 “你不愿为人所缚,我也明白,当初我想着解了蛊,”一吻而终,浮舟顿了顿,决定拼着触裴绪霉头也要将此事解释清楚,“解了蛊我就不在世上了,也算你再不为人所缚,没想到你愿意为我……然而我却不愿你为我压抑的。你服了解药,以后便再不必迁就我了。” 裴绪没料到他当真直白讲了出来,亦是脸上一热。只是他担惊受怕这么久,听了浮舟这“迁就”的论调,仍是觉得愤懑,沉声道:“我若无意,岂会迁就于你?” 这话说着冠冕堂皇,细思却是缠绵得很。裴绪话甫一出口便羞恼起来,又是烦心浮舟的伤,又是庆幸这人平安归来,又是恼火自己完全被浮舟带动的情绪,诸番心情斗争下干脆逃也似的自顾自背着浮舟装睡了过去。 浮舟当然猜到裴绪没睡,静了半晌,试探性地探手揽上了裴绪的腰。裴绪没好气地拍开,他又再黏上去,如此反复数次,倒像是终于发作了迟来的小孩子心性。最后裴绪被他搅得气不起来了,主动转过身钻到了他怀里,紧紧揽着他的腰,在他耳边沉声道:“这样安心了吗?” 浮舟点头,笑得极开心。 “我不安心。” 裴绪低声抱怨:“你不知道我这十天有多难熬。” 这句话里的情感指向太过明显,惹得浮舟耳边泛起薄红,却仍是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阿绪。” “不准再这样,”裴绪的声音闷闷地压在他颈窝里,“不准离开我,永远不行。” 浮舟反手箍住裴绪的腰,认真地许下承诺:“好。” 得之吾幸,永不相离。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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