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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仙能有几多愁 上——by龙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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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千穿万穿,脸皮不穿。 神道不归路, 非心非身,非想非非想。 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来去谁可阻, 非生非灭,非空非非空。 问仙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内容标签: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苍魇,诀尘衣,倪戬┃配角:各种路人,各种精怪┃其它:师徒年下,1V1 1.修真四秀都是浮云 从今天开始你已经彻底新生,过去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不!我不想忘记……不能忘记…… 脚下的土地仿佛变成了动荡起伏的水面,无数只仅剩下白骨或者仍沾着些许腐肉的手臂自地下伸出,用诡异的姿势拼命向外屈伸,像无数骷髅之花摇曳着缓缓绽放。 过不了多久,地下的骷髅和腐尸都钻出了地面,那种奇异的姿势恰似破壳而出的蛇,齐齐仰头发出令人心惊的咆哮时它们口中喷出的绿气立时凝结在雾中,将雾也变成了深暗的绿色。 这样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忘记? 眼前的迷雾渐渐消散,眼前赫然是不计其数的活骷髅。 一顶华丽的艳红步辇停在半空,四面的纱帷在风里呼啦啦的招展,就像一团烈焰在艳阳之下肆意的燃烧。 步辇四角坠着古怪的灰白色铃铛,随风摇晃时发出骨头相击的低沉声响,两根横杆之下分明没有人托举,那顶步辇却就那么轻飘飘的浮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 风不断掀动着艳红纱帷上超度亡者的经文,像亡者不甘的怨念。 阳光如此炽烈,眼前静默的尸群却恍然不觉。 像一个梦,一个最真实最疯狂的噩梦。 步辇的门帘被微微掀开的瞬间露出一双雪白丰腴的光脚,脚背光洁细腻的皮肤下面隐隐浮着浅青色的经络。 那个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只是语声轻灵恍若少年,在猛烈咳嗽后的轻轻喘息间吐出了最冷酷的字眼:“杀了他。” 尸群似乎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声,一齐扭动着身子涌了过来。 它们的身体和残肢互相摩擦着,发出吱吱嘎嘎令人肉酸的尖细声响。不时有不能再依附在活动的尸身上的肢体坠落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诡异响声。 空荡眼窝里怵人的红色妖光汇成铺天盖地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一切。 “苍魇!醒醒!臭小子你醒醒!” “啊!”苍魇惊呼的一声挣脱梦魇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像条离了水的鱼似的贪婪呼吸着真实的空气。 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 冷汗浸透衣衫,浑身上下散架似的疼痛。 空荡荡的屋子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夕阳透过雕花的小窗将外面桃树缤纷的花影揉成了一团迷离,靠窗的小桌上摆着一盆碧幽幽的青萝。 “臭小子,干嘛不回答我?做噩梦了?”夕阳的红焰与黑暗的交界处放着一块巨大的镜子,说话的声音正是从镜子里面传出来的。 “噩梦?没有啊,明明白白是一场春梦了无痕。”苍魇抹去了额头的汗珠,提起嘴角坏笑。 “十七八岁的孩子也该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况且你修为尚浅,梦到女孩子也很平常。” “我不太一样。”苍魇正色,做出深思纠结状,“我梦到的是个男人……很好看的男人。” 如果水镜能够拥有实体,大概已经愤怒的把窗口的青萝扣在他头上了。 “你不听师父教诲去藏书洞面壁思过,活该被噩梦魇住!还不快去梳洗整理?” “知道了,水镜你成天唧唧歪歪个没完,你有没有做镜子的自觉?师父在闭关,我面壁思过他也不知道啊。”苍魇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嘀咕,“如果有朝一日你得道化为人形,也肯定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我没有五感六识,感知外物全靠波动。你说话再小声我也知道。” 苍魇没有一丝窘迫,反而得意万分:“知道又怎样?你咬我啊!” “从小到大若不是我看着你,真不知道你要惹出多少祸端!”镜面泛着涟漪不断,叮咚水响不止,除了镜框之外便全是由水组成。 “难道你还要我每天早晚对你三叩九拜叩谢督导之恩啊?早知道去老桃翁那边睡也比在这里清静。”苍魇翻身下床朝镜子前面一站,镜面立时凝成光洁平滑的模样。 “把头发绑好戴上道冠,你已年过十八,成天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知道了,罗嗦。”苍魇凑近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个鬼脸,外带香吻一个,“没治了,一个字,帅!” 镜面一阵晃荡:“臭小子,你能不这么自恋吗?” “我走了,别跟师父告状!”苍魇吹了一声口哨,“不然,哼哼!” “臭小子,绑头发!” “世道这么乱,绑发给谁看!”苍魇一脚横踹把门踢上,把水镜的唠叨完全抛到脑后。 青萝山水月洞天位列修真六大派之一,与昆仑、极乐宫、须弥山、梵真派齐名,剩下一派鬼王宗虽然颇具规模,走的却是为道中人不齿的阴邪路子。 说起修真四秀,排名第一乃是昆仑大师兄十锋,其二昆仑何欢,其三极乐宫罗曼,其四就是他苍魇。其实这个称呼是自正道六大派女弟子之间私底下流传起来的,说什么道中新秀师门荣耀都是糊弄人的,他们被拿出来津津乐道的真正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四个人仪表出众罢了。这少女怀春式浅薄传言也不知到底是谁开了头,居然莫名其妙的一发不可收拾。 知道此事的时候,苍魇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 除却青锋光寒十九州的十锋算是个厉害角色,雅风何欢胜在温文儒雅六艺绝伦,昙香罗曼则是出了名人过留香的主儿,说白了不就是小白脸加娘娘腔! 想他苍魇顶天立地好男儿一只居然和这么俩个货色放在一起,简直是愧对整个水月洞天! 不过帅嘛,他当然是乐于承认的。更何况自从上次随师父到须弥山参加完听道会之后,各派知名不知名的女弟子隔三岔五就会让灵鹤带些糕饼香包之类的小物件过来倾诉衷肠。 要知道,青萝山水月洞天这种荒山野岭的小旮旯里实在不会有什么精致的食物,尤其是师父辟谷的日子,他也跟着连米汤都喝不上。在这种时候若是能吃上一两口芙蓉糕桂花糕之类的精致小食,简直比得道成仙还开心。 苍魇是个孤儿,自小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水月洞天长大。 师父诀尘衣很少真心罚他,半山腰老桃翁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整个水月洞天简直就是苍魇的天下,他想怎么胡闹都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当然,水镜除外。 也就是说,这里只有三个活人外加一块会说话的镜子。 沿着山道一路下行,半山腰的桃花远山顶更盛许多。 无尽芳菲叠若重云,山间飘渺虚迷的雾气都被染做粉红。 远山一岱,恰似水墨图卷当中点睛一笔,浓墨淡彩绘尽了出离尘世之外的无尽悠然。 花落如雨,不知何处是归途。 绕到桃林深处,有一泓浅水耀着天穹的亮蓝。 一间茅庐,三四只白鹅,屋后小院篱笆上绕着几只翠色嫩葫芦。 “老桃翁!老桃翁我来了!” 苍魇没等茅屋主人招呼便堂而皇之的进了院子。 “哟,苍魇啊,今天不是被罚在后山面壁思过吗?”粗布衣衫的老翁正坐在院里纳凉,手中烟管里烟气袅袅,雪白胡子长到腰间,苍苍白发用一根老桃枝挽在脑后。 苍魇一边上看下看一边不住摇头。 老桃翁不入道门不修仙法却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没天理啊没天理。 “我又没错,何必思过。”苍魇毫不客气的坐在台阶上四仰八叉的摊开:“老桃翁,不是我说你,好东西得拿出来大家分享,吃独食是要口舌生疮的!” “吃独食就要口舌生疮,你这些年在我这里白吃白拿早该手板烂穿了。”别看老桃翁外表讲究,一开口就和外面的老农没个两样。 总结为四个字,那就是——虚有其表。 老桃翁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在鞋底磕掉烟灰,扭头从屋里端出一个瓦罐递给苍魇。 苍魇抢到手里啪一声拍开罐口,桃花清气随着清冽酒香直往鼻子里钻,忙不迭的灌下一口,只觉得通身舒泰,五脏六腑都说不出的畅快,忍不住狠狠一跺脚:“痛快!” “这东西名字叫桃花露,里面可是如假包换的烈酒,别光顾着贪嘴。”老桃翁挑了一撮烟丝塞进烟斗,刹那间又是烟气缭绕,“要是被你师父发现,就连老翁我也得跟着受牵连。” “师父师父,十八年来水月洞天除了师父就是你老桃翁,难得随师父出去一趟也是站在一旁干看着,真是好没意思。”苍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好歹我苍魇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修真四秀之一,难道就那么不可靠?” “老桃翁我可是看着你师父把你拉扯大的,他那是心疼你。” “别派的弟子到我这年纪早就出去游历了,谁见过我这么无所事事满山闲晃的!”提起来苍魇就是一肚子的火气。 “你什么时候无所事事过?山上山下哪地方没遭你祸害过?上上个月你研究雷火术烧焦了小半片林子,上个月你炼制消渴丸掀翻了整座丹房,这个月你练气凝术连后山狍子窝都炸平了,我看你忙得很。” “我真有这么忙啊?哈哈……老桃翁我上次看到你地窖里头好像腌了一缸酱菜,不如我搬上山去改善改善生活?那院子外面的葫芦也都熟了大半,不如我摘去做俩瓢使使?放心,我不是那种白吃白拿的人,看你园子里很久没有松土了,前几天在后山无聊刨地的时候找到十几根大蚯蚓,正好放到园里,一劳永逸啊!” 苍魇笑得阳光灿烂,眉梢和眼梢都翘得很高,怎么看都是狡黠得意的神色。 “我的小祖宗,这是蚯蚓吗!明明是赤焰血蛇!”老桃翁看清楚那些在他手上乱七八糟扭动的褐红色无眼蛇之后脸都绿了,“算我求求你了,我这独门小院经不起折腾,换个地儿祸害成吗?” “老桃翁你过谦了,这山前山后除了水月洞天就只有你这一家,谁的庄院还能大得过你啊?”苍魇无比诚恳,“当然,如果你愿意给我三坛桃花露,我也不妨每个月过来亲自给你松土,哈哈……” “成,三坛就三坛!”老桃翁叹气,“松土就不必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下山帮我办件事情吧。” “下山?好啊,什么事你尽管说,降妖还是捉怪,保证快准狠!”难得捞到下山大展拳脚的机会,就算没有桃花露苍魇也是一百零一个愿意啊。 “降妖捉怪自有人去干,你也别去添乱了。”老桃翁吧嗒着烟袋,从夹袄里掏出一封信,“我有个亲戚夏大婶住在凤凰山东村头,前些日子她来信说儿子要娶亲,后来就断了音讯。你替我把信送去,顺便替我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回来之后我再把桃花露给你。” “就这点小事啊,放心。”苍魇无趣的咂咂嘴,把信揣到怀里站起来就走。 师父闭关至少还要五六天才能出关,凤凰山就在水月洞天之外不过一百里地,往返三天连吃带玩也绰绰有余。 这么点小事就能换三坛桃花露,稳赚不亏。 “要走可以,桃花露给我留下。”老桃翁拈着胡子招呼,“配咸酱小菜够喝上大半年了。” “抠门可是要夭寿的!”苍魇扭头一个难看的鬼脸,随手把瓦罐搭到肩头扬长而去。 老桃翁又在鞋底磕了磕烟灰:“青天白日抢人财物不夭寿吗?” 苍魇悄悄潜回屋子将从未派上过用场的炎龙剑牢牢绑在背后,腰里揣上几块碎银子便出发了。 “臭小子你要去哪儿?你这吃货连晚饭都不吃就要出门,上哪儿偷鸡摸狗去!”水镜的镜面上刚刚映出苍魇的模样便开始动荡不止,仿佛掀起了骇然巨浪,“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放心吧,我就去近处送个信,两三天就回。”苍魇飞快的转身回来从抽屉里翻出几块芙蓉糕塞进包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送信就送信,你拿剑做什么?” “人不惹是非,是非自惹人,现在世道险恶你不懂啊?”苍魇大步出门,挑眉朝远处眺望一眼,立刻笑成了秋风里的烂柿子。 2.我看见的那是人妖 凤凰山这地方绝对的人杰地灵,从山头东村到山脚凤凰镇不过方圆几十里,可自有史以来这里就很有名气。 其一多出美人,年年皇帝招选秀女进宫都不肯放过凤凰山这地方,其二多出妖孽,这里地气阴湿灵气汇聚,就连蛇虫鼠蚁都是异乎寻常的尺寸。 要说这两点还真不冲突,皇帝老儿看上凤凰山的美人,那也是因为她们不是妖精却个个长得比妖精还美艳。 诀尘衣时常带苍魇出门长见识,苍魇自己有事没事也总爱朝山下跑,外面的事物他不觉得稀罕,可食物这东西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一碗牛肉面下肚,趁热又来了两个锅贴,走到街角看见糖画面人葫芦串,忍不住又买上一大把。 兜兜转转日头偏西,夕阳的影子才上瓦,临街的店铺一水儿的收了摊,就连里里外外的住户也是早早的关门闭户,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街上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小二!你们这是干嘛?”沿街最大一家“东来客栈”门面太大一时间关不了,几个伙计都慌里慌张的里外忙活着推紧门板。 “小哥,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吧?”跑堂小二眨着豆大的眼睛四下张望一遍,然后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啊,最近凤凰山上又闹妖怪了。” 果然是“又”闹妖怪了啊。 对了,凤凰山的妖怪还有一个特点,都是不上道的小妖小怪。 从二十几年前的赤发山鬼到十年前的飞头蛮再到前几年的吃人鲤鱼精,哪次不是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也都被游方道士轻松收了去到处张扬表功。 苍魇甩掉竹签子又抓出另外一串糖葫芦继续咬:“哦,这次是什么妖怪啊?” “我们哪里晓得这些,最早是官家盐铺查验账册发现东村那边已经二十几天没人过来运盐,开始还以为东村那边有人贩卖私盐,第二天就派了一队官军过去,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一个人都没回来?”苍魇顿时没了兴致,就算官府的兵卒再不济好歹也是浩浩荡荡一整队,就凭凤凰山原产那种十几二十年道行的小妖怪哪能连个活口都不剩下,“我看没准真是有人贩私盐,先下手在路上悄悄伏击才搞得他们全军覆没吧。” “是啊,县衙里最初也这么说。可后来上县衙里报告走失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说到东村行商的送货的走亲戚的连同路过的都一个也没回来。你说这贩私盐的还能这么胆大包天,连过路的苍蝇都给吞了?” “东村里闹妖怪,凤凰镇怎么也弄得这么人心惶惶?” “哟,这不是离得近吗?现在连县太爷和衙差们都天天窝在县衙里不敢出来,咱们平头老百姓能不信邪吗?”小二猛然缩回了头,“小哥,我劝你也赶紧找个地儿安顿下,明天天亮再赶路也不迟。” “谢了,我皮糙肉厚,妖怪来了也啃我不动,哇哈哈哈。”苍魇甩掉下一根竹签径直朝东村方向大步而去。 苍魇生平有一个遗憾。 也是唯一一个缺憾。 那就是十八载修道到如今还没收服一只妖魔。 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反正这信铁定得送去,东村就算有妖怪也顶多是小妖一只,肯定没多少道行,拿来练手岂不是正好? 那小二说得还真没错,东村和凤凰镇还真是很近,相距不过常人两个时辰的路程,换成苍魇这样自小修道身强体健的,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东村外面。 按理说现在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农忙行商的人们也早该回家拾掇晚饭了。 而现在,整个村子就这么静静的立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就连鸡犬闹腾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了。 微凉的夜风掠过村口牌坊下的铃铛,摇出叮叮当当冷清孤寂的脆响。 “喂!有人没有!喂!” 初生牛犊不怕虎,苍魇从村口栅栏上劈出根大木棍粘上松油权当火把一路朝村里走去。 沿途许多屋子都大敞着窗门,屋子里的陈设多半都乱七八糟散落一地,就像是急慌慌忙着逃命似的,甚至有些商铺掌柜和富庶人家的银钱箱子都开着,珠宝玉器乃至白花花的银两就散在旁边居然也没人去收拾。屋子内外已经有了积尘,屋檐台阶四周居然都长出了乱七八糟的茅草。 唯独有一簇簇没有叶子的红色野花在房檐下小道旁开得如火如荼,仿佛斑驳的血迹洒了一路,毫无遮掩的透出直白浓烈的香气。 苍魇四处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了村口,只觉得冷汗涔涔。 以往随师父收妖除魔也见了不少世面,惯常血腥诡怪画面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这次的情形实在是太古怪了。 如果真是私盐贩子或者是野盗,为什么不把那些财宝带走? 如果这里经历了一场屠杀,为什么见不到一具尸体一滩血液? 如果是妖怪所为,为什么又觉察不出半点妖气? 这村子里已经没了活物,就连只牲畜也没剩下。 红色野花馥郁甜腻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郁积,浓厚到仿佛可以看得见化为实质的浓烈颜色。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透着浓厚的死亡气息,凄艳的展示着完美外表无法掩饰的惨淡灵魂…… 噌噌,花丛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声,像是什么小动物飞快的从浓密的叶子下面钻过,然后又归于平静。 “谁!”苍魇厉喝一声,拔出炎龙剑直指花丛,“出来!” 嗡!炎龙之上焰光暴涨,炽如艳阳高照,将面前那片花丛照了个通透,就连他手上火把发出的光芒都在一瞬之间泯灭于无形。 炎龙剑是自师祖不老尊手里传下来的宝剑,虽然昔年用途不甚威武,到底也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器,后来被诀尘衣加了天道符语之后给了苍魇。 如今炎龙通身炽光,能伤妖魔元神,一般的小妖小怪见了多半躲闪还来不及。 “哪里来的小妖,还不出来受死!”炎龙在手,苍魇立刻多了几分胆气。他缓缓上前拨开草丛,借着炎龙的光芒依稀看到下面确实伏着一只动物,看样子像只秃了毛的小狗,细看却没有尾巴。 噌噌,花丛又是一阵轻轻的摇晃,那只动物本能的朝草丛深处躲了些许。 这东西虽然躲避炎龙,但靠近之后仍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妖气。 难不成它真的只是只长相古怪的癞皮狗? “呜……”刚想靠近细看,那东西发出一阵婴儿般呜咽的声音,居然不知死活的飞扑过来。 苍魇脸色一变,闪电般急速退开,举起炎龙横胸一挡。 只听见一声闷响,那东西重重撞上剑锋然后飞速跃上屋顶不知所踪。 苍魇双手都震得发麻,错愕中低头看向手上的炎龙。 炎龙剑峰上只染了些古怪的黏液却不见一丝鲜血,反倒是染了黏液之后的剑峰隐隐有黑气流转,炽烈的焰光随之减弱了不少。 刚才那一照面虽然没有看仔细,可他确定那半哭半笑的复杂表情不可能出自任何动物的脸,甚至也不是妖魔。 那东西遁去之后空气里馥郁的香气立刻淡了不少,虽然仍旧是花香,但味道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厚重得令人窒息。 苍魇慢慢拨开深草去看那东西先前呆过的地方,只看见一个官兵模样男人的尸骨横在里面,身上的衣服被撕烂得稀烂,里面露出了白骨和黑洞洞的腹腔,骨头上都带着噬咬的痕迹,野花在凌乱的尸骨之间蔓生,纠结成极其诡异的景象。他那双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绝望,拼命的向外凸出来,而那令人发怵的表情就那样永远的定格在脸上。 这是他所见的第一具尸骨,也是唯一一具尸骨。 照尸骨的模样看来一定是上山稽查私盐的官兵。 那个小妖的牙口还真了得,如果任它再吃下去,不多时只怕也该连渣都找不到了。 可是情况还是不对。 苍魇跪在地上在尸骨周围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蹊跷。 就算是那只怪东西作祟,它伤人杀人总得留下血迹吧? 可这具尸骨偏偏就是那么奇怪,明明是成人,却很明显的皱缩佝偻起来,身上看不到致命的伤痕,却偏偏失去了所有的血液,活像是死前就已经被彻底吸干了似的。 没有血,和村子里所见的情景一模一样。 空气里的香味又开始变得浓郁,只是与那东西出没时的味道有些不同,没那么甜腻却更加灿烂缠绵。 难道除了那怪东西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妖物? 苍魇立刻警觉起来,握紧炎龙蓄势待发。 不料刚钻出草丛,苍魇就听到了令他起满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惜音你看,我只当是妖物作祟,却不想是个妖道。” 面前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一色的峨眉深目金莲道冠,一色的炭笔描眉绯染双唇,就连道袍都是上好的丝光缎子,从腰带到剑穗也都是繁复的白色花朵,砗磲琉璃黑曜玄光猫眼华丽丽的佩了一身,有钱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苍魇被珠宝的华光照得眼花缭乱,愣是找不到说话的人在哪。 “是,香主。我看这小子目光呆滞,不像妖道,倒像个傻子。”最前边那个道装少女扑哧一声笑起来,旁边几个少女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 苍魇无语望苍天,这阵势到底是降妖除魔还是春游踏青啊? “小子,你看哪儿?”声音的主人好像对苍魇东张西望的态度非常不满。 苍魇朝人堆里重新看了一遍,终于看到在一堆女人当中还掺着个深紫长袍的少年。要说他是男人还真是艰难,柳眉凤目就不说了,衣角腰带连同襟边也都是大朵大朵的暗花,袖口鞋尖皆镶着成色上佳的古玉,头发更是分作四五十股盘在脑后绾成发髻,肩头散落的每束发尾都系着一颗亮晃晃的明珠,冷笑起来的模样比他身边那群女子还妖娆三分。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苍魇真想问他一声,你这头梳着不累顶着不重吗? “怎么不说话?”少年微微挑眉,本来就秀气的桃花丹凤眼立刻媚气横生。 作为男子,真是…… 非常令人悲痛的长相! 苍魇直接打了个冷颤,无比诚实的回答:“我也只当是妖物作祟,没想到……出来的居然是个人妖。” 3.千穿万穿脸皮不穿 “好啊!这小子居然出言侮辱咱们香主,罪无可恕!”“咱们今天要为香主讨回公道!”“就是!姐妹们,咱们上!”少年还没来得及发飙,他手底下那群华丽的珠宝女道已经纷纷拔出拂尘围了上来。 “讲点道理行不行!刚才他骂我妖道的时候你们怎么就当没听见了?”苦笑不得的苍魇迅速收了炎龙步步后退,“喂,我不和女人打架的,别逼我啊!” “哼,要不是香主刚才骂了你,我们早就直接拿剑捅你了!知足吧!上!” 什么逻辑! 苍魇来不及辩解就被团团围住,劈头盖脸一顿粉拳加拂尘伺候,直打得他胸闷气短外带郁卒。 水月洞天十八载只有他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儿! “啊!”苍魇怒吼一声冲天飞起,半空旋身直朝那个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少年扑过去。 少年反应倒是很快,衣衫飞旋移若花落翩若惊鸿,每个动作每个招式都飞天舞般舒展华丽,只见他稍稍倒退半步避开苍魇的来势,将一把羊角灰胎的古琴放到膝头,冲着苍魇微微一笑:“好啊,很久没人敢跟我动手了,倒不如陪你玩玩。” “天魔音?”苍魇看他拿琴的阵势就猜到他是极乐宫的弟子,只是正在气头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才一落地立刻抡圆了拳头照准他的脸直砸过去:“谁要玩你,我要揍你!” 少年听到这话嘴角猛的一抽,手指微滑弹出一个破音,后面那群女道全都立刻捂着脑袋瘫倒在地哀叫不已:“哎哟喂呀……香主啊,你找准敌手再弹好不好……” “哇哈哈哈……”苍魇的拳头在半空里停下来,捧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就你这半吊子的功夫……你师父怎么放心让你出来丢人现眼的?” “妖道!我杀了你!”少年额上崩出青筋两条,纤细十指崩雷一般拼命拨动琴弦,无数金光自弦上横飞而出,四周的花草树木墙壁屋舍无一幸免,一时间沙石乱飞花草殒命,墙壁上愣是生生被打出一片渔网般纵横纠结的痕迹。 苍魇见势不妙,立刻与女道们齐齐匍匐在地上躲避。 “臭道士,都怪你!”刚才最前面那个道装少女惜音扯着破口的袖子照苍魇腰上狠狠一脚,“谁让你惹怒香主,这下可好,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啊。” “准你们极乐宫揍人,还不准我自卫啊?”苍魇稍稍抬头,“他就是修真四秀里面那个罗曼吗?他内息倒是不错,一曲断金弦错完了还那么精神。” “哟,游方小道居然还知道极乐宫和我们香主的名号?低头!”惜音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回地上,“现在这曲叫乱云枪破,就算香主功力还不够,被打到也跟被铁枪扎了似的,可疼了!” 苍魇努力喷出嘴里的灰泥:“我不是游方小道,我是水月洞天的弟子!” “水月洞天?”惜音瞪大双眼,“苍魇?” 苍魇郁卒,喂,你那怀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就许那娘娘腔是罗曼,不准道爷我是苍魇?” “苍魇?”“啊,是水月洞天的苍魇啊!”“哎呀让开,我要好好看看!”“都闪开!挡着你姐姐了!”女道们登时沸腾了,纷纷蠕动着朝他爬过来。 “别!你们别过来!”难道加上苍魇这个名字人就会帅点?那些在黑暗目露红光口水泛滥蠕动不止的真是叫女人的生物吗!惊悚! 噗!一记琴音重重的打在他屁股上,立时疼得眼泪直彪。 还有没有天理了!躺着也中枪啊! “罗曼,你这是在做什么?”屋顶上忽然传来人声,苍魇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峨冠剑眉手执玉箫的少年正站在屋顶,一轮明月照在背后,白衣当风微摆,活像刚刚吊丧回来的模样。 “何欢。”罗曼手上一记流水般的滑音之后停了下来,刚才还有几分狰狞的脸立刻恢复成之前那付极乐宫标志性笑容,“深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当然是降妖除魔啊。” “啊!何欢唉!好帅!”“何欢怎么也来了?”“今天真是太幸福了,修真四秀一口气见了仨!”“早上卜卦之时见红鸾星动,果然是不虚此行啊!”“不知道十锋会不会来啊?十锋……” 苍魇一脸黑线,你们确定是来降妖除魔不是春游踏青赏美人的么? “你来了就打草惊蛇,妖魔哪还敢出来?”何欢轻轻在屋顶一点,惊电一般从屋顶上飞落而下,姿势没有极乐宫那样舒展漂亮却绝对的干净利落,果然是昆仑那派只求结果不计过程的直白犀利。 “谁说妖魔不敢出来,我们来时恰好碰见这妖道在草丛里啃食尸骨……”罗曼本着脑补的想象继续发挥。 苍魇立即插话:“腐烂成那样,让你啃你愿意啊?” 何欢打量苍魇片刻:“罗曼你误会了,他是水月洞天的苍魇,刚刚多半是在查看残骸吧。” 苍魇不解:“你认识我?” “炎龙在手,当然是水月洞天的人。”何欢答得滴水不漏,“虽然从没见过你们,但诀尘衣应该不会那么年轻。” 苍魇干笑两声,这个何欢虽然摆谱得厉害,好歹是个讲道理的主,比是非不分的罗曼总好那么一丁点。 罗曼眉峰一挑:“何欢,你该不是专程拆我台来的吧?” “我没那个闲工夫。”何欢横他一眼,“掌门师尊日前听说凤凰山的怪事,卜算得知凤凰山附近又妖物为祸,所以派我前来收服。” “巧了,我师父也这么说,缘分啊!”不知道是这两人相熟还是何欢修养太好,罗曼乐呵呵贴上去的时候何欢居然没有一巴掌把他糊到地上。 “苍兄也是奉师父之命前来收妖的吧?”何欢抬手作揖,不动声色的让企图抓住他胳膊的罗曼扑了个空。 苍魇默默的点头。 这种群情激奋斩妖除魔的时刻他要怎么诚实的回答自己其实就是来送信的——这么单纯的动机? “苍兄既然查验过遗骸,心里应该已经有数了吧?何欢修为尚浅,还请苍兄指教是什么妖物作祟,去向何方,我们又该如何收服它?” 你丫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 苍魇笑得面部肌肉阵阵抽搐:“我刚才和那东西交手数回合,它身手敏捷且力大无穷,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它打伤……你看,我自己也受了点伤。它窜上屋顶之后立刻化烟消失,只怕难寻踪迹。既然它爱吃尸体,那咱们就驻守在这里,它饿了总会回来的。等它来了,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 “啊!这么厉害!”女道们集体星星眼,完全忘了苍魇那一身灰尘和脸上乱七八糟的瘀伤是她们自己的手笔。 苍魇努力挺胸朝四周微笑。 说谎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雷打不穿的脸皮。 反正信是送不到了,那妖怪倒是很有点意思。 无论它是什么东西,和东村现在的境况必定有联系。 如果能抓住它,回到水月洞天对老桃翁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守株待兔之计订下,一行三男九女在靠近残骸的地方选了两间挨在一起的屋子分别住下,中间只隔了十几步距离。 苍魇闻不惯罗曼身上的香气,干脆飞身上了屋顶对着星星发呆。 这村里人消失的蹊跷,苍魇也不愿去想他们到底是逃散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这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就算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只是万一拖到师父出关,回到水月洞天难免又要面壁思过了。 “苍兄,现在已过三更,你还是下来休息会儿吧。” “我不累,你们睡吧。”不是不累,只是无论罗曼在哪,那股要命的香气立刻就会充满整间屋子,简直能把人熏死过去。 死在妖怪手里好歹算个烈士,死在人妖手里只能算笑话。 嗖!何欢居然飞上来了。 “我可以坐下吗?” “不可以。” 夜风一阵阵揉着发梢卷过去,何欢就静静站在一边陪着苍魇发呆。 “我说不可以你就真站着,我说让你们先睡你怎么不睡?”苍魇懒洋洋的双手枕在脑后,只用眼神给他指了个地方,“坐。” 何欢微笑着坐了下来,好像一点也不心疼那身雪白雪白的精细衣裳。 “苍兄,凤凰山上灵气丰厚,日夜交替的时候尤其浓烈,那些被灵气催开的曼珠沙华就是证明。” “别兄来弟去的套近乎,叫我苍魇就行。”苍魇这会儿还真是困了,“你说的曼珠沙华就是那些有花没叶子的怪花吧。” “极乐宫逐香而生,门下弟子修炼之后也是遍体生香,罗曼身为香主,功力更深味道也更浓,这并非他自己所愿,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就算他不乐意自己比女人还香,当年拜入极乐宫门下总是他自己愿意的吧?自作孽不可活,我还是不同情他。”苍魇斜眼看何欢一眼,大妈你是特地上来唠嗑聊家常的吗? “你刚才说的是假话。” 苍魇心虚的瞪大眼睛翻身坐起来:“啊?哈哈……你说什……什么假话?” “这里没有一丝妖气。” “哦?那你的意思是妖物根本就不存在?”苍魇不忿的朝外面草丛那边望了一眼,“我可是和它交过手的!” “没有妖气不代表没有妖物。第一种可能,那东西的妖力已经超越了我们所知的范围以至于完全无法感知,但那种程度的妖物只怕已经飞升为魔,更不会做出吞噬尸体这种低等妖魔才做的事情,第二种可能……”何欢跟着朝那边望,“你和它交过手,所以你知道,它根本就不是妖物。” 4.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如果不是妖物,那又会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以往我随大师兄或者师父出门降妖都只不过在旁边帮帮忙,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何欢回答得十分诚实,“我的阅历和经验都太少,让我猜也猜不出来。” 搞了半天都是第一次上阵的半吊子啊? 苍魇额上开始冒冷汗:“那个娘娘腔小子该不会也是……” “极乐宫向来都是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信条,除魔卫道这种事情更是从来都不管不问,极乐宫主又怎么会派他来收服妖魔?”何欢无奈,“罗曼多半是偷偷跑出来游玩时听到消息才来看热闹的。” 老天啊,娘娘腔小子果然是春游踏青来的! 苍魇无语凝噎,从剑鞘里慢慢抽出炎龙。 染在炎龙剑峰上的黏液已经被擦去了,但那股黑气仍在在流转甚至扩散开来,炎龙的火红焰光居然也化成了要滴出血来那样诡异的暗红。原先笼罩在剑身上炽烈的阳炎火气全部消失,倒像是柄凝聚了万千冤魂的嗜血魔剑。 何欢先倒抽一口凉气:“典籍上记载炎龙之光炽若艳阳,为何会是这种模样?” “我那炎龙砍过那东西之后就成了这种德行。那东西确实不好形容,它身上没半点妖气,长得跟只没尾巴的狗似的,表情又跟人差不多。往日我在水月洞天也讨厌读典籍,横竖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玩意儿。” “居然能用恶念污染炎龙,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妖怪……”何欢皱起眉头,“除此之外它还有什么古怪?” “没有……”苍魇仔细回想了片刻,“不对,我在这里从未见过一丝血迹,就连剩下来那具尸骸周围也没有,好像死前就已经被吸干了。” “吸血的妖怪不在少数,可没有哪种还会惦记着回来处理尸首。”何欢摇摇头,“除非……那只妖物只是被驱使回来处理尸首,想让整件事情变成无头悬案。” “就是说……是吸血那只在驱使它?” “对,他能驱使其他的妖怪,还能完美的掩盖掉自己的妖气,只怕已经不是寻常的妖怪了。” “是魔?” 夜风掠过,风中曼珠沙华的花香氤氲不去,气氛越来越诡异。 “我们是不是该先退走再作打算?”话说大丈夫能打能逃,两个初出茅庐的加一群春游踏青的,没露面的那个敌人已经飞升为魔,脑子进水才会在这里坐着等死。 “好,我下去叫醒罗曼,你去招呼极乐宫门人一起下山。”何欢咻一声飞下屋檐消失。 苍魇站在屋顶嘴角抽搐。 为什么不是你去招呼那群珠宝女道? 苍魇郁闷的收好炎龙打算从屋顶上跳下去,一道极其细微的异响自他背后飞窜而过,待他飞速转身却什么也没看到。空气中曼珠沙华的香味确实越来越浓,看来那东西果然去而复返了。 它的行动迅捷无比,若不是因为它逆着风产生了轻微的声响,苍魇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 何欢好像也感觉到了它的靠近,在檐下低声问:“苍魇,是不是有什么……” “别上来!回屋子里去!”重新抽出炎龙全心戒备,空气都像凝固了一样。 苍魇不是不想逃而是不敢逃,那不知名的东西就藏身在附近随时准备扑出来,万一在他扭头逃跑的时候出来袭击可就亏大了。 月明星稀,下面藏在尸首的花丛里也是一片死寂,静默的村落构筑出无数黑暗的角落。苍魇霎时间又出了一身冷汗,凭什么他就认定那只小东西一定会回来啃噬剩下的尸首?这里十几号大活人对它和驱使它的魔来说不是更好的猎物吗? “它来了?”这次何欢的声音居然响在耳边。 “道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苍魇扭头看到何欢与罗曼都站在他身后,立刻皱紧眉头,“又不是八月十五赏月,都跑出来干嘛?” “人多了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外面。” “要不是何欢唠叨说什么大家分属同道不能让你枉死什么的,哈……我还真懒得理你。”罗曼打着呵欠一付慵懒的模样,“你这次看真切了吗?是那个妖物?” “不知道。”苍魇连个影子都没看到,确实不能分辨是不是那东西。 “那我们就在这里干杵着吹冷风?万一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瞎掰,那咱们还要跟着他犯傻?”罗曼无奈摊手。 “不想杵着你也可以躺着,反正你的脸比较容易引起妖怪的仇恨。”苍魇跟罗曼简直是天生八字犯冲,见了面就吵到没法消停。 吱……对面女道们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然后缓缓朝内拉开,大概是刚才屋顶上的吵闹把她们吵醒了。三人一同扭转视线,眼睁睁看着那道缝隙慢慢变大,只开到巴掌宽就停了下来,里面漆黑一片,也看不清楚到底是谁起来开的门。 啊!一阵尖叫随着法术引发的雷火爆燃声从屋子里烧了起来,女道们狂奔乱跑施法的身影被投射到窗上,其间还有一个古怪佝偻的事物也在不住的来回飞窜,不时发出婴儿高兴时欢欣无比的笑声,听起来格外诡异惊悚。 “惜音!惜音!快出来!带大家跑出来!”罗曼这回也变了脸色,率先跳下屋顶朝那边飞奔过去,“刚才明明只看见门被拉开,它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门不是被拉开,而是从外面被推开的!那只妖怪会隐形法!”何欢大声喊道,“罗曼,不要进去!” 话音未落,屋内的火光忽然亮起,一股鲜血如同喷涌的血泉猛喷到了黄麻的窗纸上,淋漓成触目惊心的图案。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香主!救救她们……救……”惜音带着一身的血和灼伤从屋子里飞奔出来猛扑到罗曼怀里,话还没说完就直接晕了过去。 苍魇来不及多想,一低头就要朝屋子里冲,半途被何欢生生拉了回来:“这是法术燃起无法扑灭的三昧真火,屋子里都是身负修为的女道,如果还有人活着绝不会待到现在还不逃出来!” “可是……”苍魇的可是还没说完,一具着火的尸体压着门板朝外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从这个距离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具有秃毛狗一样的东西正紧贴在尸身背后撕裂的伤口,身上四处都凸现着森森的白骨,黏附在它身上的皮肉看上去却如同婴儿一般白嫩柔软,只是每个破口露出新鲜的嫩肉之间没有一点血液流出来。它仰起头,脸上浮现出半是嘲弄半是贪婪的神情,仿佛是在看着一堆注定会成为丰盛美餐的猎物。 “凤凰山怎么会出现……”何欢难以置信的皱紧了眉头,“罗曼,快退回来!”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罗曼居然愿意听从何欢的指示,二话不说抱起惜音就朝后面退了一段。 苍魇站得稍近,看得也更加仔细。 那只妖物虽然用四爪牢牢扣入伤口附近的皮肉却没有直接低头吸血,而是将一颗黑色宝石般的珠子放在伤口外,血液立刻如同被强大吸力牵引一般凝成一股飞快的进入珠内,尸身也随之快速干瘪不复人形。 炎龙染了邪气,可那要滴出血来的暗红色诡异光芒在苍魇掌中慢慢流转,反而为炎龙助长了几分嚣张霸气。 妖物停在原处全神贯注的望着炎龙,似乎不敢随意靠近,苍魇觉察到掌心微微灼痛,明知是邪气开始内侵,偏偏也不敢轻举妄动。 形势开始陷入对峙胶着状态,只有着火的屋子正在噼噼啪啪疯狂的燃烧着。 “岂有此理,就这么对耗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苍魇挥起炎龙结了个起手式,“拼了!” “不要和它硬拼!”何欢拦住跃跃欲试的苍魇,“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东西,炎龙也只拖得一时而已。” 话音才落,妖物忽然松开已经被吸干了血液的尸身,嗖一声朝罗曼飞扑过去。 极乐宫天魔音绝对是软伤害的典范,可这种危急时刻哪能容他悠悠闲闲弹琴应对? “我说了你还不信!你的脸果然比较容易吸引妖怪的仇恨!”那只妖物已经扑到了罗曼脸前面,电光石火间苍魇横起炎龙一剑直朝罗曼劈过去,那妖物明明正在半空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急速回退落到一丈开外。 剑锋擦着罗曼的脸滑过,连带着削断了他一根小辫,华丽的发型立刻彻底崩塌,珠宝哗啦啦散了一地。 “妖道!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罗曼愣是被他的剑锋吓出一身冷汗。 “我可是真心诚意在救你啊!”望着罗曼的发型,苍魇努力硬撑着板起脸,“少唧唧歪歪,你们快走,我断后。” 嘿嘿……还是那种欢欣无比的笑声,妖物爪子里的黑色珠子光影游移潋滟,仿佛是一只联通异界的恶魔之眼,有种诡怪的唯美。 “小心!” 嗖!妖物一个纵跃直冲苍魇面门而来,苍魇连忙运剑回挡,只觉得妖物和上次一样撞上剑锋,双手发麻的感觉还未退却,手上炎龙猛然一沉,它居然用四个爪子抱紧了剑锋照着当中第四个花纹狠狠啃了下去。 炎龙发出一声轻响,竟然自当中断做了两截! 炎龙当中被灌注了法力,妖物强行啃断炎龙自己也讨不了好,瞬间惨叫着被弹飞到地上。 苍魇顾不上发呆,趁它被法力击伤落地的瞬间狠狠一脚将它踹飞出去跌进草丛里,跟着仰天长啸:“师祖老头!你这炎龙是赝品吧!” “问题不在炎龙,只因为它手里那颗珠子是全视之眼。”何欢脸色剧变,匆忙间运起护身法诀结成金色球形法印将大家护在当中,“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快走。” 金色法印如同铜墙铁壁将全身上下牢牢围护,就连脚底踩到的地面都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气,《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的经文浮在法印表面按顺序飞快明暗变幻,就像正在一遍遍念诵经文一般。 “全视之眼是什么东西?咦?你用的是护神诀?”苍魇虽然不爱钻研典籍,对各家的偏门法术和歪门邪道的小把戏倒是很有兴趣。 护神诀与梵真派不动明王壁并称当世最顶尖的防御法术,不过施法过程太过烦琐且有副作用,昆仑弟子都不会轻易动用它。 啧啧,想不到何欢竟然那么快就能结成护神诀法印。 “还看什么?”罗曼狠狠扯了他一把,“何欢脑子里记下的典籍比昆仑整个丹书室还多,他说赢不了就一定赢不了,快走!” “好吧……”苍魇望着地上炎龙的碎片忍不住心疼,那么多年放着当摆设也是会有感情的啊! 5.我是苍魇不是苍狗 “快走!”何欢见苍魇还在犹豫,立刻上去拉住他一齐向后退去,“我修为尚浅,大家尽量靠在一起,法印越大内力损耗越快。” 罗曼边走边朝四边张望:“那东西又没影了,该不是逃了吧?” 苍魇吸吸鼻子:“花香还在,它肯定还藏在附近。” 话音才落,浓密的草丛被看不到的事物哗啦一声压低再弹起来,跟着就是一阵烧灼皮肉的滋滋声,妖物畸变的躯体忽然显形之后被弹得横飞出去。 光球的颜色略微变浅了一瞬之后再次恢复了原状。 妖物才一着地马上就翻身起来绕着法印爬行,好像根本觉察不到从前脸到后背那块巨大灼伤带来的痛楚,何欢却跟着脸色苍白身形微晃,有些站立不稳。 苍魇连忙扶住何欢:“那鬼东西果真那么厉害?” “全视之眼原是昆仑的秘宝……自被盗起已消失了十多年……”何欢苦笑点头:“它能够吸纳天地万物看透生死轮回,当然可以轻松找出每一种法术每一件法器……最薄弱的地方。” 护神诀是施法者用自己的元神凝结成光壁保护肉身,修为越深厚护神诀的强度就越高。 护神诀虽然强韧无比,但每逢遇到外来攻击都是直接对元神造成损耗,轻则虚脱重则昏迷,如果攻击太强把光壁打破,施法者的元神甚至会被逼出肉身而魂飞魄散。更何况护神诀向来只是用来保护自身,照何欢这样擅自把护神诀法印展开一口气罩住四个人的做法更是闻所未闻。 何欢能做到这一点已是惊世之才,但终究修为不足,法力与元神的损耗也是寻常用法的数倍之多,何况妖物凭借全视之眼可以很轻松的找到元神上的破绽,他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嘭!正说间那只妖物又朝法印上狠狠撞了一下,何欢立刻脸色煞白瘫倒在苍魇怀里。 “何欢,你想魂飞魄散啊?”罗曼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头,“把护神诀收回去!收回去!你这么硬撑根本没有意义,就算你魂飞魄散也撑不到凤凰镇啊!” 何欢牵起嘴角勉强一笑,默然摇头,似乎已经说不出话。 苍魇眉头一皱:“我们不能回凤凰镇,万一它跟在背后,那整个镇子的人不是正好给它送菜?” “那我们该怎么办?看着何欢和惜音死,然后坐以待毙?”罗曼低吼一声,“我管其他人死不死!去凤凰镇!” “慢!听我的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苍魇朝村子的方向一抬下巴,“咱们回去。” “你疯了!那村子是妖物的巢穴,而且还在着火!”罗曼全拿看疯子的表情瞅着苍魇,“好不容易跑出来,你居然又要回去!” “相信我!村口那里有间值夜人住的石屋,那屋子一定不会着火。”苍魇也急了,“你信我啊!” “我凭什么要信你!” “你凭什么不信我!”苍魇正在着急上火,手背上忽的一凉,是何欢将手放在他手背上无力的握了一握。他心头微微一颤,竟然有一种颇为感激的感觉,“你是信我的,对不对?” “信你?信你带我们去送命?”罗曼根本不理会他说些什么,上去就要抢过何欢:“你想找死大可以自己去!别拽上我们一起!啊?喂!你给我把人放下!” “想走你就走啊!”苍魇背起何欢扭头就跑,瞬间把法印拉成了狭长的一道,头也不回的大叫:“反正法印扯破何欢就没命了!” “你算个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啊!你知不知道极乐宫从来不管他人死活的?你居然用何欢的性命来威胁我!你敢再无耻点吗!嗷!”罗曼大概这辈子都没发出过那么爷们儿的嚎叫,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跟了过去。 苍魇飞步冲到石屋里,等到罗曼进门立刻一脚踹上门,就在这一瞬间护神诀的法印幽幽的闪了几下,砰然破裂泯灭于无形。 门外噼里啪啦的被撞得山响,险些门拴就要被撞开,苍魇连忙冲上去米缸顶门桌子堵窗,掏出一堆符咒贴满石墙结下法印,里里外外忙活完才冲罗曼撂下一句:“罗曼,守门!我结下了天雷网,它触碰到就会遭遇雷击,就算看到破绽也暂时不敢靠近。妖物越有灵性就越容易受到无形无质之物的伤害,弄不死它也折腾它!有什么折磨人的曲子就拼命弹吧!” 外面撞击的声息已经趋于平静,但罗曼还是不敢怠慢,迅速把琴掏出来放在膝头:“为什么是我?你闲着看戏啊?” “我现在没战斗力,保护我吧。” 罗曼表情复杂,无言以对。 苍魇把昏迷的何欢放到床上,扭头又把惜音也抱了上去。 “喂!男女授受不亲吧!”罗曼一面弹琴一面对床上的境况表示了极大的不满,“虽然昆仑和极乐宫都不禁绝门下弟子成婚,但是……” “这种时候还吃醋?得了,惜音跟你那么多年,他俩才在一个榻上躺几个时辰,抢不走你的!别那么小心眼!”苍魇抹了一把汗,坐在床边大喘粗气,“没事了,何欢虚脱,惜音只是惊吓过度,很快他俩都会恢复的。你看这屋子里里外外全是石头,只要看好门窗,就算妖物会隐形也讨不了便宜。只要撑过了晨昏交替的时间,天亮之后阳气大盛之时我们就安全了。” 罗曼瞪了他片刻才说:“我没有吃醋。” “什么?”苍魇已经叽里呱啦说了大半天,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居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搭的哪一茬。 “我没有吃醋!”罗曼差不多已经是在咆哮了。 “拉倒吧,你带着那么大一帮女子,出事的时候你唯独只喊惜音,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苍魇朝他挤挤眼睛,“我闲着没事也常下山听说书看画本,这个我懂。” 罗曼愣了愣,奔腾怒火瞬息之间完全熄灭,一语不发的拨动琴弦。 这次没有形如刀剑般峥嵘化形的琴音,只有简单而纯粹的超然心境如涟漪般层层扩散,似可超越浮尘和人世的杂乱无绪的情结。 天地间事物的变化,延伸,可在这一动一静中展现,升华,直变得宁和。 前半夜的奔逃与血腥场面好像忽然淡成了梦里的氤氲,碎成不可捉摸的梦境。 苍魇听得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强打精神问,“这曲子听得那么舒服……你确定这是驱逐妖物不是召唤妖物?” “当然是驱逐。”罗曼横他一眼。 “其实你还是会关心人的,说什么从来不管他人死活啊?”苍魇指了指何欢。 “极乐宫不是不关心人,只是不愿与别人有太多交集。有了交集就会产生感情,自然又会多出些不必要的负累牵挂。”罗曼重新把视线转向门口,“我欠何欢一条命,他从来不给我机会报答他。我可不想来世还得满天下找他还债……所以我不能让他死。” “那还不是关心吗?” “不是。” 罗曼绝对是死鸭子嘴硬。 “好吧,你弹的到底是什么曲子?” “安魂咒。” “干什么用的?” “驱蚊。” “……” 驱蚊曲弹了大半夜,外面彻底没了声息。不知过了多久,被桌子堵住的窗户里才慢慢透出了几丝天光。 “天亮了,醒醒!”罗曼收了琴过去一脚把趴在床边睡得四脚朝天的苍魇踹了下来,“你赶快闻闻那东西还在不在附近?” “我是苍魇,不是苍狗。”苍魇揉揉鼻子,狠狠一个喷嚏,“更何况现在鼻子里全是你的味儿,哪还闻得见其他?” “鬼降有一半属于阴间,白天它的力量一定会大打折扣。”何欢侧过身子朝他俩微笑,“全视之眼如果没有助力,最多算是件天下无敌的法器吧……” “醒了就好,鬼降不鬼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罗曼松了一口气,“你还走得动吧?咱们一口气冲出去。” “我没事……”何欢翻身起来,精神确实好了许多,“护神诀虽然有副作用,可也没你想的那么凶险。” “等等,鬼降?你是说它根本就不是妖物,而是被饲养的鬼降?”苗疆一带向来盛行巫蛊之术,传说各个苗寨的祭司几乎都会饲养鬼降来为自己执行任务,但几乎没人见过鬼降的真实模样,苍魇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血鬼降需要用一千个在母腹中成形的婴儿炼化身躯,一千个被无辜虐杀怨气冲天的生魂结成魂珠,还要用一千灵魂未离体的尸骸来喂养才能成熟。那只血鬼降已经血透全身还能自我复生,只怕已经被悄悄饲养了五六十年,寻常苗寨祭司不可能炼出这样的鬼降。只怕……” “只怕什么?” “……果然如此,你们都退开!”何欢扭头看见身边躺的惜音,脸色忽然一变,飞身跳下床自腰间抽出玉萧,一闪之间化成一柄青剑直朝惜音脸上劈下去。 “别!”罗曼一声惊呼冲到床边护住惜音,“你睡傻了还是被撞坏了元神?” 苍魇眼疾手快赶忙扑上去死死抱住他,“人家不嫌你玷污她清白就该偷笑了,你居然还杀人灭口!” “它已经不是惜音了。”何欢皱紧眉头,“你们自己看。” 6.以何颜面面对师父 惜音安稳的躺在床上,除却那一身的血污之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异状。 “道爷祖宗啊,这是个啥!”苍魇定睛看了半响,忽然吓得几乎血液都凝固了。 惜音虽然睡着,但在背光的右眼框里却像镶嵌了一只宝石做的假眼,全不受身体控制的滴溜溜乱转,漆黑的瞳孔里暗金的光影游移潋滟,妖光毕现。 那只眼睛不像是用法力与原来的眼睛契合,而是活像硬生生嵌进去将原来的部分吞噬了一样。 “全视之眼把她当做了寄居体,只是现在惜音原本的修为在极力与它对抗所以身体才暂时无法行动。等到全视之眼吞噬了她的元神,身体也会被全视之眼所控制。” “全视之眼!它……它怎么镶嵌进惜音眼里的!”罗曼惊骇道,“何欢!想办法!快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不如我们趁现在把它挖出来?”苍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毁容总好过连命都没了吧!” “挖出来也没用,全视之眼的根系已经深入脑中,即使强行挖出来惜音的肉身也已经毁了。你们还只看到了全视之眼一小部分的力量,如果它利用人的肉身获得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当然会被当做神灵来对待,到时候无论它想做什么都再也没人拦得住了!”何欢缓缓举起剑,“杀了她,反而是令她解脱最好的方法。” 罗曼脸色惨白浑身发颤着将头扭开,苍魇却忽然打掉何欢手中的剑将半截断掉的炎龙指在他咽喉前面:“别乱动!就算只是半截炎龙也足够要你小命了!” “你疯了?”罗曼抓住他的胳膊难以置信的问,“你不对付全视之眼,指着何欢干什么!” “我们最后一次见全视之眼明明在血鬼降手里,而且我们一直都被罩在护神诀的法印里,它到底是怎么到惜音眼睛里去的?最接近惜音的不就是何欢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欢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那只妖物可以利用恶念污染炎龙,何欢用自己的元神结成护神诀,全视之眼又能轻易找到破绽,那么用邪气控制何欢当然也很容易。没有意志的全视之眼只是工具,让惜音无法醒来的,不是全视之眼而是你吧。”苍魇眉峰一挑,“我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在控制何欢。是被恶念歪曲的何欢自己的意识,还是你这只饲养着全视之眼和血鬼降的恶魔?” 何欢唇角勾出半月般的弧线,脸上的表情全是不属于他自己的邪魅:“你觉得呢?” “嘿嘿嘿,很得意是吧?我管你是谁,把全视之眼拿走,离开何欢的肉身!”苍魇眯起眼睛跟着笑,炎龙直接触到了他脖颈上的肌肤,“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自己也说杀了他反而是解脱的最好方法。没了肉身你什么也做不了,我回头就戳爆那个眼睛,大家一拍两散,都没得玩喽!” “若我现在离开这个肉身,全视之眼还是会落在你手上,我也不见得就有得玩啊。要杀要剐听凭你高兴,不过每一分每一寸的痛,身体的主人全部都感受得到。”何欢忽然挺直身子朝剑锋上撞,苍魇发愣的瞬间炎龙已经在何欢颈上勒出一道渗血的伤口。 “妖道你小心点!”罗曼急道,“别真弄坏了何欢的肉身!” “哈哈哈……”何欢前仰后合笑得无比欢畅。 “不怕讨债的是英雄,就怕欠债的是真穷!他都把死当成乐趣,要死你哪能拖得住他!”苍魇瞪着何欢的脸无奈的运气,“就算是魔,你也是只低级趣味的魔!哼,附在肉身里算什么,就算你是叮在元神里我也把你拽出来!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哈哈哈……”那边厢何欢真笑崩了。 “笑是吧?”苍魇额头崩出青筋,重新把他按倒在床上,三下五除二开始撕衣服。何欢挣扎了两下,忽然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不用白费力气反抗了,你虽然控制了何欢的肉身却没办法使用他所学的昆仑法术,不然哪还能跟我瞎扯到现在,早上来把我们杀了。没事,反正这不是你的肉身,你就当是看场好戏吧!” “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罗曼懵了片刻之后忽然明白过来,上去一把揪住苍魇的头发,“你不能做这种事情!” “闪边看着!我不做难道你做啊!”苍魇一声怒吼,踹开罗曼双手搂住何欢飞快俯下身去。 “住手!”罗曼拖长尾音的惊呼还没完,苍魇已经飞快的将何欢的后背翻过来朝向阳光。 那血鬼降果然用尖利的四肢钩爪胎儿似的牢牢憩伏在他肩胛之间的位置。 白天的血鬼降看来慵懒无力,像是处于半沉睡状态。 才照到了几丝阳光,血鬼降本能的松了松爪子想躲避,苍魇趁机一把将它扯离,抛向墙角的瞬间旋身把半截炎龙飞踢过去,噌一声将它钉在了天雷网阵中央。 阵阵雷电崩离的声音伴着血鬼降凄厉的惨叫和血肉焦糊的浓烈臭味充斥整个屋子。 “啊……”一个黑红色的暗影自何欢身上飞快的扑出来化为虚无,他猛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整个瘫倒在床边拼命喘息起来,“罗曼!快……快捉住全视之眼!” 苍魇回头,只见全视之眼就像一颗璀璨的黑宝石自惜音眼眶里骤然脱出,闪动着火红色的妖光如同蜗牛一般缓缓朝床边一侧的石缝里钻去。 罗曼愣了半晌,听见何欢吩咐才忽然回神,抄起桌上的茶壶把它关了进去。 “嘿嘿,我管你是妖是魔还是人妖!跟我斗,你还差得远!”苍魇指着被钉在墙壁上的血鬼降摆出茶壶造型边哭边笑,“你还道爷的炎龙啊,呜呜……回去得被师父罚面壁思过一年啊,呜呜……我的三坛桃花露啊,呜呜……” 罗曼对着他的背影抽搐着嘴角:“你……你刚才要做的就是这个?”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苍魇看看罗曼又看看何欢,眼神闪动着单纯无邪的光芒,转身又抱起惜音,“哎哟喂,快点止血!惜音眼眶里开始流血了!” “你……你也喜欢惜音?”罗曼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问。 “惜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谁不喜欢?”苍魇摆摆手,“放心放心,我不跟你抢,水月洞天不准弟子成婚,我就是看看,哈,看看。” 何欢望了一眼依然在墙壁上挣扎的血鬼降,重重叹了一口气:“苍魇……我欠你一条命。今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哈哈,何必那么麻烦,这三角债就让罗曼直接还我好了。”苍魇眯起眼睛笑得阳光灿烂,眼眸中满是狡黠逗弄的神色,“罗曼你放心,我会可劲儿使唤你的!你跟我回水月洞天去做饭洗衣裳抄写经文还有替我面壁思过,十年就够了,啊哈哈哈哈!” 罗曼极力忍了一会儿,十几年潜心修行的结果一夕之间化为灰烬:“滚!” “吱吱!”罗曼的话音才落,血鬼降忽然尖叫着硬把自己从天雷网当中拔了出来,带着半截炎龙噗通一声直坠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看这德行……应该死了吧?”虽然血鬼降已经浑身焦糊面目全非,可初次上阵就遇上了这种档次的货色,苍魇也不敢再有丝毫轻视。 “小心!”何欢一声惊呼,苍魇便觉得有一道浓重的血腥味合着凌厉的杀气直朝面门而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迅速侧身躲避。 血鬼降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转换方向迅速扑向关着全视之眼的茶壶。 苍魇傻了眼,此时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若是赤手空拳冒冒然冲上去,凡人肉身又怎么能和力大无穷爪利牙尖的血鬼降抗衡! “妖道接住!”罗曼掩住鼻子遮蔽血鬼降身上的焦臭,却义气的把怀中羊角灰胎的古琴扔给了苍魇。 “多谢道友!”苍魇把古琴稳稳的接到怀里,照准血鬼降劈头砸下。 “娘啊!”罗曼一声惨叫,“住手~” 古琴正砸在血鬼降头顶,琴身四分五裂,琴弦刹时崩断,连带着被砸烂了的茶壶碎片和血鬼降的血肉四散纷飞。 “堂堂水月洞天大弟子居然做出此等焚琴煮鹤之事!蠢材!无耻!卑鄙!莽夫!你知不知道这把古琴乃是天下第一铸琴师江华胥传世十琴之一!”罗曼含着怨恨的热泪碎碎念,可面对满地沾了血肉的碎片他又忍不了恶心去把它们捡回来和师父交差。 “喂,是你自己把琴扔给我的。”苍魇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行为有何过错。 “我是让你拔剑!琴中剑你没听说过吗!” “哦?”苍魇看了一眼那把古琴的尸首,在琴腹当中果然藏着一把两尺多长的利剑。 这回果然闯祸了。 “你要我以何颜面去面对师父!”罗曼哭丧着脸痛不欲生。 “来,把剑拿好。”苍魇本着诚挚友好的认罪态度把剑捡了回来放在罗曼手里,“回去你就这么告诉师父,好消息是那把琴生了个剑儿子,坏消息是,剑他娘亲难产死了。” 7.鬼王神宫祭品少年 何欢与罗曼打算先把全视之眼送到昆仑,而苍魇毁了罗曼的古琴,当然不敢再和他们同行,从东村出来之后便收拾着炎龙碎片与二人分道扬镳。 回到凤凰镇东来客栈,昨天遇见的小二早上刚开门就见苍魇一身血水半身腥臭的站在门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妖物已被诛灭,东村的神秘失踪事件也算是水落石出。衙门忙着写折子跟朝廷表功,苍魇怕误了回水月洞天的时间,赶紧把自己洗刷干净之后就踏上了归途。 苍魇沿着来时的方向前行整整一天,按理来说早应该看到可以可以歇脚的村落了,可这一路走来越走越偏僻,非但不见村落,就连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路边火红的曼珠沙华开得格外绚烂,掩不住那一丛丛青石堆砌的坟头,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透着浓厚的死亡气息,蜿蜒其中的羊肠小道就像是一条用鲜血和火焰铺出来的道路。 水月洞天是灵气汇聚的仙山福地,自然见不到这种花,但苍魇也听过曼珠沙华的大名。 曼珠沙华是一种很古怪的花,它往往盛开在墓地之类极其阴邪潮湿的地方。 有花无叶,有叶无花。 传说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鬼打墙不过是个小小的迷阵,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已经能让人吓得半死,可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不过是小小伎俩。 苍魇探着头左看右看,道路尽头还是一团朦胧的迷雾。 可这明明是笔直的一条路,无论怎么走都没法迷路吧? 一开始苍魇并不在意,直到日头渐渐偏西,苍魇也忍不住开始冷汗涔涔了。 在幻境当中走了一天还没能转出去,那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 曼珠沙华极盛之地往往阴气冲天,也会被一些邪门外道用作施法的媒介。 曼珠沙华馥郁甜腻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郁积,浓厚到仿佛可以看得见化为实质的浓烈颜色,好像一缕缕惨淡的灵魂正蛰伏在花间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噌噌。 花丛之下一阵细微的动静惹得苍魇汗毛倒竖。 一片静谧。 苍魇只听得到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和被放大了的心跳。 不可能,不可能。血鬼降明明已经被自己砸成了碎片。 但是那个味道……就连曼珠沙华也盖不住的味道,分明就是血鬼降身上的浓香! 难不成这血鬼降还有一公一母两只! 手里提着炎龙的碎片,苍魇忍不住有些腿软。 蹭蹭,花丛又是一阵摇晃。 花香的气味已经哽住了他的呼吸。 “道爷祖宗啊,你这是玩我吧!”苍魇欲哭无泪,把炎龙猛的甩到背上,用尽全力朝道路尽头狂奔而去。 四周一片朦胧的粉红色迷雾,眼前除了红的花黑的土之外什么也分辨不清。 一阵阵狂乱的嘶叫和邪恶的轻笑仿佛就在脑后,苍魇屏住一口气拼命狂奔,丝毫不敢回头望上一眼。 嚓!背后传出利爪撕破包袱的脆响,接着就是炎龙碎片坠地和血鬼降的血肉被烫到焦糊的味道。苍魇只觉得后背被人重重一推,忽然间四仰八叉的跌出了迷雾之外。 眼前的豁然开朗。 面前有谷,谷中有湖。 天空的明月与湖心中那一轮明晃晃的月影遥遥相对。 昏黄的月色溶化在深碧色的湖水中,漫山遍野的樱花重重堆积着,和溶成了一片甜美绮丽的虚迷梦境。 二十个云纹大理石雕铸而成的巨大火柱沿着上山的路径整齐的排作两行,上面雕刻的兽面花纹随着火光的幻变不断的显现出各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表情,时而狂喜时而震怒,每一个表情后面都隐藏着疯狂的意味。 火柱映照当中,那些水晶雕砌而成的台阶上到山口都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像是一条黑色的河流。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比的虔诚,竭力的屏住呼吸默默的仰望着水晶阶梯的顶端。 “时辰已到,恭请鬼王!”一声叱令仿佛是令田野中秋熟的稻子低头的凉风,在它随着微凉的夜风弥散开来的时候,那群虔诚的人们便飞快的低下头,朝地上重重的跪拜下去。站在数百丈开外的人已经听不到这一声标志着神降临人间的叱令,可他们还是跟着前面的人源源不绝的跪了下去,就像是那条黑色的河流中滚过了一道诡异的江潮。 水晶台阶的顶端祭坛上正绑着一个穿着白袍披头散发的人,正在所有人疯狂的叩拜下惊恐的朝每个方向挣扎奔逃,却一次次被铁链拽倒。 因为离得太远,苍魇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却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我不想死!你们放了我!放了我……” 哇咧!这是什么?邪教奉献活人作为供品?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祭坛上头戴古怪面具的神官按下了一个机关,整个祭坛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石板渐渐倾斜,被用作供品的人也跟着慢慢失去了平缓,瞬间滚进了祭坛下面那个黑漆漆的深穴。 “呼!呼!呼!”叩拜的人群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一面叩拜一面模仿着野兽愤怒的喉音,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发颤。 “请鬼灵使者!” 浓烈的花香再次哽住了苍魇的呼吸。 十几只血鬼降飞快的沿着水晶阶梯爬上了祭坛,然后争先恐后的跳进了祭坛下面的深穴。 “鬼王佑我!鬼王佑我!”祈告的声浪在整个深谷中轰然响起,如同巨浪般翻涌不止,慢慢的沿着陡峻的山壁朝上回荡,变幻成一阵仿佛被压在喉中的邪恶诅咒,如泣如诉的归于沉寂。 苍魇彻底惊呆了。 眼前这些血鬼降身上只是斑斑点点的红,虽然明显不及先前在东村出现的那只,却都是饲养了十多二十年小鬼。 每只血鬼降的炼制都一场人间浩劫,而这里出现的不是一两只,而是十几只! 这些人一定是疯了! 苍魇立刻扭头想沿着原路离开,忽然间背后传来了血肉被撕裂的痛楚。 “天罡入法……法华?法云?法定!风聚灵动!不对!风聚雷动!万剑归宗!嗷!那是万剑诀!”苍魇原本只想靠着炎龙之利,最多再学一两个结印法门就足够了,现在他可算知道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还没来得及躲避,一直跟着背后的血鬼降忽然间又从浓雾中冲出,重重的一头撞上苍魇的胸口。他脚下一滑,立刻前滚翻后滚翻侧空翻的滚下了山坡。 “有外人!” “有外人!神官大人,有外人!” “杀了他!” “杀!” 幸亏多年修道小有成效,苍魇虽然摔得不轻,神智却还清醒。 眼前这些满脸绘满图腾的教民乃至戴着面具的神官全部都是普通人,别说是法力,就连驾驭鬼降的精神力也没有分毫! “你身上有符器,应该是个游方小道士吧。”神官的表情藏在木头的面具后面,双眼的视线比山间的野狼还要冰冷残酷,“你打断了万鬼之王的祭典,冒犯了神的威严。” “你见过吃人的神吗?你们拜的不是神……明明就是妖魔!”苍崖压着嗓子挤出这么一句话,却马上挨了神官重重一杖。 “闭嘴!我们对鬼王献上生灵,他就会赐予我们风调雨顺和保卫家园的鬼灵使者!” “鬼灵使者……是不是也要吃人?”苍魇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 木头面具后面那双眼睛露出了一丝畏惧,立刻扯直了声音怒吼:“把这个冒犯鬼王的人扔进地下神宫!” “说实话也有错啊!放手!放手!你们不会是来真的吧!”苍魇瞪大双眼,他不过是纯粹路过一下,居然就被安上了莫名其妙的罪名扔去喂妖魔! 这些人果然疯了! 居然相信吃人的妖魔是神灵! “放手!别以为你们是人我就不会跟你们动手!放开我!”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越来越近,想到刚刚蜂拥而入的那堆血鬼降,苍魇胸口升起一种难以压抑的恶心,忽然间拼命挣脱出来,指天画地怒吼一声,“云成龙!风成虎!非心非身,万物魇来!” 狂风骤起,天空中的烟云慢慢的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那个金黄色的圆月在众人的注视下逐渐变红,只是片刻便已经红得如同要滴下血来一般。碧绿的湖水中沁出一丝丝血红,继而浸染了整个湖面,最后变成了一个只在关于地狱的传说里才存在的深红血池,连氤氲在湖面上的水雾也改变了色彩。整个深谷都被浓重的血色包围着,空气凝重得几乎叫人无法喘息。 魇来并不是水月洞天的法术,甚至根本不是任何流派的法术。 苍魇根本不知道魇来到底有什么用处,更不知道招出魇之后又会有什么后果。 但这个危机时刻,他能想起的法术居然只有魇来。 所有人都惊恐万状的注视着这一切,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仿佛空气都被凝结成冰。 苍魇不敢再发愣,也顾不上给这里善后,扭头就朝祭坛下面跑。 “抓住他!是他让鬼王震怒,所以月亮和湖才会变成红色!”神官反应倒挺快。 “这你都能瞎掰!魇来是我的法术!不是你们的老妖怪!”在他的大喊声中,一群人齐齐冲上来抓苍魇,一时间就像是陷入了万手地狱,让苍魇来来回回都无法挣脱。 更多的人则齐齐拜伏在地祈求鬼王平息怒气。 所有的脸都写着两个字。 疯狂。 “放开我!魇来!魇来!住手啊!住手!”苍魇真的不知道在招来魇之后还能做什么,胡乱挣扎喊叫的间隙就举了起来,重重的投进了那个黑漆漆的地穴。 “你们这群疯子!”苍魇好歹还练过气,半空里忽然凝聚真气猛然朝上冲去,却看见目所能及的那片血红的天空正在迅速变小。 轰隆。 所有的光线都被关在了厚重的祭坛石板之外。 苍魇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再一次重重的摔了下来。 出不去了。 再也出不去了。 “混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苍魇气急败坏的吼了几声,忽然间又颓丧的一屁股坐了下来。 头顶上的石板足有几千斤,就算是他撞到头破血流也未必出得去。 墙壁的缝隙里有微微的荧光,虽然起不到照明的效果,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至少还能勉强分清楚地宫里的陈设。 苍魇摸了摸背后的包袱,炎龙的碎片早就七零八落散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剑柄带着小半截断剑。 用来自尽倒是足够了。 背后火辣辣的疼,幸好伤口不算很深,血已经止住了。 爬起来丈量了一遍,南北是六十四步,东西是四十九步。 这个地宫并不是很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那十几只血鬼降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里面没有尸体,没有花香,没有邪气。 当然,也没有出口。 苍魇决定再沿着墙壁把四个角转个遍。 摸着墙壁从东北转到东南,忽然一脚踹倒了什么东西,吭一声倒了下去。 “道爷祖宗!指头断了!断了!”苍魇抱着脚趾闷哼,前面的角落里也冒出了一声呻吟,“嗯……” “谁!是谁!”苍魇浑身汗毛倒竖,噌的一声跳出好几尺。 那个人佝偻着身子缩在角落,就像一团破旧的棉絮,声音极其疲惫微弱而嘶哑:“原来被烛台砸中是这种感觉……你是谁?” “你先回答我!”苍魇厉声喝问,那人好半天没搭腔。 苍魇趴到地上四处摸索半天,终于找到那个被踢翻了的烛台,摸出了腰间的打火石,噌噌了半天,终于引燃了烛台上那根半短不长的蜡烛。 “喂,你是不是死了?回答我一声……”地宫和上方有空气流通,烛火被拉伸成一条线,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摇曳的烛光当中,苍魇勉强能看清楚那个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约摸是个年纪略比自己大些的少年,一直扭着头把脸藏在黑暗里。 “我想起来了,你是刚才被推下来那个人是吧?用来当供品那个倒霉鬼?”苍魇总算从记忆里挖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你是谁?”少年依旧把脸朝向黑暗,气流从喉管里溢出的声音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听起来让人觉得浑身发麻。 “我……”苍魇认真的想了想,“我是加菜。” 少年的肩头很明显的一颤,却没有发出笑声。 “你看着我说话行不?又不是大姑娘跟人相亲,这么扭着头你不难受啊?喂!”苍魇忽然伸手把他拽了起来。 那张脸出现在烛光当中的时候,苍魇霎时间如坠冰窟。 左半边是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右半边被血鬼降啃噬得只剩下了一片烂肉,恰似堕入阎罗轮回之外最深沉的噩梦,黑洞洞的眼窝里一团脓血,甚至已经分不出眼睛的轮廓。 他望着苍魇,左边完好的黑瞳深邃如许,映着烛火显现出奇异的幽蓝水色。 那样的眼神,正好是只滑掠过肤血却不要骨肉的冰凉。 一眼之间,有一种万劫不复的味道。 8.救与不救一念之间 那人的面目已经够可怕了,可他的眼神更可怕。 好像见鬼的不是苍魇,而是他。 “你……你赶紧瞑目了行么?”苍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这样你还苟延馋喘个什么劲,早点投胎重造还能少受些罪。” “小兄弟,那你帮我个忙吧……” “说吧,要我怎么帮忙?”他连说句话都那么艰难,苍魇随时都觉得他下一句话说完没准就直接魂归西天去了。 “杀了我。” 苍魇掏出炎龙断剑在手里抛了抛之后反手递给他:“拿着,别客气。出世修道之人不沾杀孽,你自行了断解脱吧。” “助人西登极乐也是大功一件,何谈杀孽?”少年把炎龙接到手里,却虚弱到连拿都拿不稳,剑柄咚一声落在地上。 苍魇也不上去捡,干脆把衣摆撩开静静蹲在一边。 少年也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苍魇诚实的回答,“我在等你死了之后好把断剑拿回来……自尽。” 少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想着自尽,还不如想办法出去。” 苍魇的心嘭嘭狂跳。 一半是惊的,一半是吓的。 “得,办法我来想,你撑着别死就算对得起我了。”苍魇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上面厚重的石板开始运气。 “上面的石板有几千斤,硬来是不行的。” “所以才要来更硬的!躲着点!”苍魇忽然将全身凝聚的真气汇成一股,径直朝顶棚轰去,“物化随心转,万境自由!三花聚顶!” 轰隆隆,地宫一阵剧烈的摇晃,几块巨大的碎石从顶上崩落。 “三花聚顶!” 轰隆隆! “聚顶!” 轰隆隆! “我顶!” 轰隆隆! “我再顶!” 轰隆隆! “顶~算了……休息会儿再顶……” 真气已经彻底耗尽,苍魇跟只落水狗一样满身大汗的瘫倒在地上大喘粗气。 “幸亏你的真气耗尽了。”少年把身边堆积成山的大小石块稍微推开,“不然我俩会被你亲手活埋。” “……”苍魇猛喘了几口气,“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死人住的地方。” “说正经的。” “鬼王神宫,鬼王宗的地宫。” 鬼王宗? 身为修真六大派之一的鬼王宗走的是为道中人不齿的阴邪路子不假,可苍魇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干以人献祭饲养妖魔的勾当。难怪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着鬼王,原来他们疯狂膜拜的果然就是鬼王倪戬。 “你为什么会被抓来献祭?” “我是西边白鹤岭自在翁的弟子,昨天采药误入了鬼王谷。” “自在翁?没听过。那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年一愣,好像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没道理。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万一你半路死了,我在墓碑上写什么?” 少年缓缓低下头,一眼黑如朔夜一眼水色滟潋:“玄清,我叫玄清。你呢?” “我啊,我叫苍魇。”苍魇揉了揉被碎石铬痛的后脑,撑着身子慢慢爬了起来,“你肯定没听过这名号,但是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很厉害就行了!” 玄清并没有看他,只是一字一句的缓缓说来:“修真四秀,水月苍魇。你是诀尘衣的徒弟。” “我这么有名气?”苍魇有点飘飘然了。 “青峰光寒十九州,十锋名在一柄青峰十丈寒光;何欢温文儒雅如青花淡墨,故名雅风;罗曼遍体生香,犹爱紫衣,得名紫昙。”玄清顿了顿,“唯独苍魇顽劣不教,只能以山名为号。” “顽……顽劣不教?”苍魇嘴角抽搐。 “你是水月洞天的弟子,为什么不用本门的法术,却要用须弥山的三花聚顶?” “因为……因为……” “因为水月洞天的术法都以深厚内息为基础,而且偈语法咒都艰深难记。” “……” “顽劣不教四个字没说错吧?” 苍魇恶狠狠的盯了他半晌:“玄清,你知道的太多了。” “那我不说了。”玄清很合作的闭上了嘴,“最后提醒你一句,刚才的三花聚顶已经震松了地宫石顶,那群鬼降和鬼王宗的人应该都已经被惊动了,你最好能想到对策。” “你怎么不早说!” “我看你顶得开心,实在不好拦你。” “……”苍魇无语泪千行。 哗啦啦,地宫西北角一阵土石崩落,瞬间出现了一个豁口。 血红色的月光自天顶落下,将地宫墙壁上雕工细腻的青绿色鬼面花纹照得更加狰狞。 “魇来?”玄清微微蹙眉,“你招来的?” “谁招来的都不重要,关键是咱们不用死了!”苍魇一阵狂喜,迅速转身回来背玄清。 玄清轻轻摇着头,又望了一眼渗进来的血红色天光:“带着我……你飞不出去。” “谁说我飞不出去!别磨蹭了!”苍魇用力把玄清背到背上,原地蹦了蹦,“道爷祖宗,你是猪啊,这么沉!” “你我萍水相逢,没必要救我。” “我带上你……不是救你……万一出去之后妖魔再追来……我就把你扔下,扭头就跑……”苍魇把染血的包袱皮解下来,绕过他后背紧紧拴在自己身上打了个死结,“成了!” 玄清在背后不咸不淡的提醒:“若要丢下我,系成死结当心一会儿解不开。” “关你什么事!”谎话立刻就被拆穿,苍魇的面子挂不住了,“抓紧!” 凝聚真气飞跃起来的瞬间,玄清的双手圈住了他的颈项。 微微沁凉的温度。 药草清苦,血气腥甜。 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 呼!外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习惯了地宫里沉滞的空气之后,风里流动的味道瞬间刺痛了喉咙。红月当空,血湖沉寂,外面连个守卫都没有。也对,这会儿正值半夜,这里又出没着吃人的血鬼降,谁来了都是送死,还要守卫做甚。 “出来了。”玄清的声音还是波澜不惊那种,听不出有丝毫脱险之后欢呼雀跃的味道。 “就这样?” “嗯,出来了。”玄清又淡定的重复了一遍。 “我拜托你谢谢我行不?”这什么世道,救了人还得救命恩人自己去讨谢。 玄清淡淡的回答:“谢谢。” 冲他这态度,苍魇真想把他扔回地宫让他自己爬出来算了。 玄清忽然开口:“不高兴就把我扔回去吧。我没求过你救我。” 苍魇一颤,没敢搭腔。 好家伙,难道这人会读心术? 刚才最后一跃,苍魇已经是油尽灯枯,只能背着玄清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水晶阶梯上朝下磨蹭。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呼吸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透过背部的伤口,能察觉到玄清细微的心跳。 心跳撞着伤口。 一跳一痛。 “玄清,你离我远点,压着伤口了。”苍魇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 “你栓得这么结实,我动不了。”玄清很诚实的回答。 苍魇扯了扯包袱皮上的死结,果然已经被彻底扯紧解不开了。他的心情瞬间更加沉重:“玄清大爷,难道小的还得负责背着你回白鹤岭?” “我也不想让你背着。把包袱皮割了,我自己能走。” 那些被撕裂的伤痕不止在玄清脸上,还从颈项里一直蔓延了大半个身子。他这样的臭脾气,如果能站起来早就站起来了,绝不会任年纪比自己还小的苍魇背着他。 苍魇咬了咬牙:“算了,这笔账你给我记着,早晚我会来讨的!” “苍魇。” “什么事?” “有邪气过来了,上面。” 苍魇猛然抬起头,红色的身影如同云彩一般掠过平静无波的湖面,轻轻的飞落在了水晶台阶顶端。落满山谷的樱花瓣忽然被一阵骤然而起的凉风卷上半空,如雪一般纷纷扬扬的散落到水晶阶梯上面,全部化作吸饱了血一样的深红。 女人,身段极美的女人。 “小哥,你急慌慌跑什么?陪姐姐坐一会儿再走啊。”她笑起来的声音就像热化了的麦芽糖。 甜到极致。 腻到酥骨。 “时间不早了,姐姐你也早点睡吧。大半夜的到处乱跑老得快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女人肯定不是善茬。 “这孩子真不会说话,姐姐可不喜欢。”女人一步步的顺着阶梯走了下来,光着的脚丫踩着花瓣,点点花汁如血般在她优雅的步伐下蜿蜒。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很可怕的邪气。 凌驾于妖魔之上的邪气。 “你就是鬼王?”苍魇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 “鬼王?我像么?”女子猩红的唇缓缓琢磨着即将出口的字眼,“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记住,姐姐叫做姽婳。” 她的声音是无法抗拒的蛊惑,苍魇下意识的望向她的眼睛。 那一刹,苍魇的魂魄就像被吸了去,只能傻傻的望着她的笑靥。 最初那一眼她的脸好像非常平凡,不过山野农妇般粗陋的模样,下一瞬却仿佛漫山遍野的血桃都开成荼靡,美得叫人喘不过气。夏苍穹揉了揉眼睛,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不断动荡,一眼绝美,一眼却又变得平常。 失神之间,姽婳已经走到了苍魇面前。 用花汁涂作血色的长指甲慢慢勾勒着苍魇的眉眼,有些刺痛。 一场解不开甩不掉醒不来……美丽到极致的噩梦。 她笑起来,邪气暴涨。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把它借我好吗?” 9.自在仙翁何苏无叶 苍魇猛然甩开姽婳的手,力气大得让他自己都打了个趔趄,差点背着玄清一起从阶梯上翻下去。 “小哥,你躲来躲去姐姐怎么亲近你?”姽婳的身形凭空消失,然后鬼魅一般重新出现在苍魇面前,血红色的指甲疾电般刺向他的喉咙。 “笑话!那换我刺你,你躲不躲!”苍魇艰难的一个侧身,顺势从腰上抽出那半截断掉的炎龙飞快的刺向她的脸。 只听得咯的一声轻响,炎龙就像撞上了坚硬的石块,震得手心发麻。 断刃斜着滑过,拖曳出一道火花,苍魇惊诧之下还来不及换招就被姽婳扣住了脖子。 这一剑虽然没能伤到姽婳分毫,却已经破了她的幻术。 “妖怪!”苍魇终于看清姽婳上半边脸覆盖着一个蛋壳似的面具,恰如镜面一般映着他自己的惊诧表情。 “哎呀,人家怎么会是妖怪呢?这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一不小心要毁容的。”姽婳小心翼翼的抚摸着自己脸上光溜溜的面具,阴测测的语气加上怀春般的怨怼直惹得人鸡皮疙瘩乱冒。 “你怎么不说我的剑都卷了边儿了呢?嘿嘿嘿,我是看你脸皮太厚,借来磨磨刀。喂喂喂……想干嘛你?”炎龙通身炽光能伤妖魔元神,可如今它先是被血鬼降啃断,然后又在姽婳脸上卷了边,自不老尊手上传下来,今天恐怕就是它剑生最狼狈的日子。 “别乱动哦,你的脖子那么细……”姽婳纤细的手指滑过夏苍穹的颈项,如初露滑过叶片一般温柔,激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万一碰坏了,放在架子上会不好看的。” 苍魇被她摸得汗毛倒竖,陡然瞪大双眼:“那个……美女姐姐,你的喜好真特别。” “好好,你就一直瞪眼好了,架子上什么表情都有,就没有这么逗趣的!”女子惊喜万分的捏他颈骨。 只听得咔啦咔啦几声脆响,苍魇疼得翻白眼,直接去鬼门关走了一圈。 “姽婳,时辰到了,为何还不去给鬼王开道?”斜里飘出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行动完全相同,就连语气和神态也是一模一样,飞到跟前的瞬间忽然重合在一起,居然有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苍魇又是白眼一翻,今天是地府妖魔相约回乡省亲吗? “黑白骨你说话客气点!居然敢用鬼王来唬我!”姽婳不悦的驳了一句,“左右护法权位平等,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呼来喝去!” “错过了接引之时,无论是谁都得死。” “你!”姽婳怒了,顺手把苍魇朝地上一摔,他立刻摔了个四仰八叉,半天才艰难的坐了起来。 “蛰神于中,藏气于内,以如来空空之心,合真人深深之息。心息相依,息调心静……” “什么?”苍魇忽然听到背上的玄清在耳边低声的念着口诀一样的东西。 “照我的口诀做。”玄清的脸埋在苍魇后颈披散的头发之侧,每一句话都会有一阵暖气吹拂过他的颈项,“照顾不离,自然旋转,真息一升一降,水火木金相为进退……” “玄清……”苍魇的嘴唇微微发颤,“我听不懂……” “这是水月洞天的心法,你居然听不懂!”玄清的身子忽的一坠,好像是传说中的崩溃。 水月洞天的藏书洞内书籍堆积如山,除了本门的术法典籍之外各大门派和分支的术法以及心法都不少,巫蛊降头赶尸乃至房中术之类旁门左道也有涉猎,苍魇曾经不止一次的怀疑师祖不老尊有收藏癖。 诀尘衣抚养苍魇长大,对他一向纵容。偶尔被罚到藏书库抄写典籍的时候苍魇多半都对本门艰深难记的偈语法咒扔在一边,专门去找那些短小精悍又有趣的。反正诀尘衣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真心要罚他,他也乐得少写些字句。 这么做的直接危害就是——苍魇连本门的心法都记不住。 “物化随心转,万境自由。太虚源无端,不灭千秋。大道非凡志,俗情莫修。习我法门者,天资神授。” “什么?” “你用过须弥山的三花聚顶,那就再用一次。” “不对啊,三花聚顶的口诀不是这么念……”玄清说的确实是三花聚顶的诀要,语句的顺序却是正好相反的。 玄清用腿在他腰上猛磕一记:“跟着念。” “念……我念……你轻点行吧?”苍魇咕哝了两句,跟着开始念,“物化随心转,万境自由。太虚源无端,不灭千秋……” 最初还不怎么样,才念了第三句,苍魇就开始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之前即便是真气枯竭也不过是觉得浑身乏力,体内元丹总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现在他五脏六腑之间却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可以运行的真气,好像有一个黑洞正自丹田里缓缓蔓延衍生,将所有新生的真气全部吸收殆尽。 他已经和普通人一样了。 不,应该说他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了。 这哪是在帮他,分明是在害他! 苍魇立刻惊骇的停下了口诀:“玄清!你!” “抓住她!”玄清忽然大喝一声。都打草惊蛇到了这个地步,苍魇不及再行思考就扑上去抓住了姽婳的胳膊。 强烈的真气和如墨般深黑的邪气排山倒海般顺着肌肤接触的地方飞快的倾泻到苍魇体内。 “啊!放了我!放了我!”姽婳陡然惨叫起来,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发红,然后变得干裂,虽然那个面具彻底的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还是有泪水自面具下沿点点滴滴的渗下来,“疼啊!疼!你放了我!” “不要了!不要了!停下!快停下!”苍魇拼命的甩着胳膊试图把她甩开,而肌肤相接的位置就像是溃决了的堤坝,姽婳的真元与邪气纠缠在一起汹涌而来,无法遏制,无从抗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鬼王佑我!”姽婳的身体像是正在飞速燃烧的蜡烛一般渐渐变形坍塌,艰难的超前挪了两步之后便整个瘫了下去。 “啊!”苍魇一声大喝,终于把手从已经变成枯尸的姽婳身上收了回来,然后瘫在地上拼命的喘气。 “此地不宜久留,走。”玄清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好,走……”苍魇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就像猛兽被困进了一个新的牢笼,强大的真元和邪气正在苍魇体内狂暴的相互冲撞着,企图撕破脆弱的肉体彻底获得自由。 苍魇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满眼的黑白。 那个叫黑白骨的家伙一直静静的看着,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分毫。 “我杀了姽婳,你要杀了我们么?” “鬼王没吩咐过。” “那……你为什么不走?” “鬼王没吩咐过。” “那鬼王没说不让我们走,所以你也不会拦我们的是吧?” “不会。” 苍魇瞪着他没有表情的脸:“鬼王让你干嘛就干嘛,鬼王让你死,你也去死么?” 黑白骨毫不迟疑的回答:“是。” 你狠! 苍魇赶紧背着玄清迅速脚底抹油开溜。 黑白骨这人没有一分一毫属于自己的情绪,更不会多做半件命令之外的事情。 这真的是个活人么? 转出山谷,前面就是那片浓雾。 粉红色的浓雾。 苍魇一头就扎了进去。 雾里一片迷蒙,闻不到曼珠沙华的气味,却有青草清冷的露气。 没有青石堆砌的坟头,没有血色的花,没有血色的道路。 苍魇有些发懵。 背上的玄清不言不语,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只能沿着脚下这条不拐弯的道路径直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畔一声鸡叫,浓雾好像忽然间就消散了,体内的邪气骤然消失,痛苦难当的撕裂感也归于沉寂。 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大地,照得人身上有些发烫。 苍魇难以置信的仰头望着天顶正中的太阳。 不是清晨,而是正午。 在鬼王谷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脚下一滑,玄清的身体又在他背上的伤口上撞了一下,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玄清耳畔的发丝自他肩头垂到前面来。 苍魇无奈的又给他顺了回去。 对了,唯一真实的就是玄清。 只有玄清。 风悠悠的吹拂着山间的花草树木,已经随着气候变得浓密的叶片翻飞着,透下丝丝缕缕的阳光,在以往年月落下的腐叶堆积而成的地面上交织出一片片奇异而瑰丽的光影。 溪水淙淙的流动,欢快的冲击着浅浅的石岸,溅起一串串水晶一般的白色水花。 那清明透亮的击水声像是串串顽皮的笑语,随着山风在林木间迂回,最后却化成淡淡的呜咽声,如泣如诉的消失。 溪边有个砍柴少年正在捆扎柴垛。 苍魇努力摆出纯洁无害和蔼可亲的表情:“这位小哥,你知道自在翁住在……” “闹鬼啊!杀人啦!”少年撂下柴垛,提着斧头绝尘而去。 玄清摇着头一直在重复:“第七个,第七个……” “我知道是第七个!但为什么你连自己的师父都找不到?”他俩这一头一脸的血和土,那是人见人掉渣鬼见鬼吓趴,驱邪效果和门神差不多。 “因为他喜欢搬家,通常两三天就会搬一次。”玄清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过一定在这个山头上。” “徒弟都失踪了也可以搬家的么!” “丢的是他徒弟,又不是他的鸡,为什么不能搬?”玄清回答得理直气壮。 苍魇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逻辑:“鸡比徒弟还重要?” “徒弟要吃他的喝他的,鸡能给他生鸡蛋填饱肚子。养徒弟蚀本,养鸡有赚。”玄清自从被救出来之后精神恢复得很快,底气是越来越足——也越来越欠揍。 “你师父果真非凡人也!竟能发现如此惊人的道理!”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 咯咯咯。 鸡叫声。 非常宏大的鸡叫声。 苍魇朝发出鸡叫的地方望过去。 一个穿着青蓝袍子的男人一手执柳条一手挎着竹篮,赶着一群鸡悠闲的从他们面前走过。 他在放鸡。 对,放鸡。 几百只鸡。 他走过的地方蚂蚱蜗牛蝌蚪蚯蚓乃至新生的草芽全部都被一扫而空。 很形象的寸草不生。 嚓,玄清自己抢了断剑割开包袱皮,扶着苍魇的肩膀勉强站稳:“何苏叶,装没看见我么?” 男子站住,转身,眉开眼笑:“现在看见了。” “何苏叶,我师父。”玄清依旧云淡风轻。 “哎呀,我的徒儿,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快让为师看看!啧啧,这伤……非常独特,非常独特。”何苏叶的表情装得非常沉痛。 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双鬓各有一束雪白的头发,绕到脑后系住。 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绝对不超过四十。 “自在翁?他?就这模样?”所谓翁,起码也得六十岁吧! 苍魇觉得自己被这两人合伙消遣了。 “自在仙翁,何苏无叶。”玄清没坏的那半边脸笑得很好看,“就是他,没错。” 10.过河拆桥云淡风轻 一个山洞,墙角两三个药罐,侧边那堆稻草应该就是卧榻。 还有门外排山倒海般的一群母鸡。 这就是何苏叶的全副身家。 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他已经简朴到了自虐的程度,就是在逃难。 “这是病,得治。”何苏叶在玄清脸上倒腾了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 苍魇很负责任的提醒道:“这不是病,是伤!是在鬼王谷地宫里被血鬼降啃的……” “我是医师还是你是医师?”何苏叶把手一扬,三根金针自指尖飞出。 飞到篱笆上准备越墙而走的那只芦花鸡摆着振翅欲飞的姿态不动了。 好像变成了一尊石雕。 苍魇目瞪口呆。 “去,把它洗剥干净,煮了。” “修道之人也可以吃荤的么?”苍魇瞪大双眼。 “和尚可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道的为什么不能吃荤?和尚不吃肉,那是借外物修心,修道的不吃肉,那是寄望早日脱离五谷轮回得道成仙。成仙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无拘无束自在随性。那和我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何苏叶振振有词,“但得我心凭自在,不戒凡尘不成仙。” 苍魇想了想,居然也找不到话来辩驳,只能点头赞同:“此歪理甚是有理。” “没空跟你闲谈讲道,去煮鸡!” 金光乍现,苍魇急忙闪避着自耳边嗖嗖飞过的金针蹦出石洞之外。 杀鸡、洗剥、烧煮一气呵成。 不多时,那口黑漆漆的老药炉里冒出了带着清甜药味的鸡汤浓香。 身后几百只鸡一起全程围观这道山泉煮鸡的制作过程。 苍魇感到压力很大。 等着鸡汤出锅的无聊时间,苍魇忽然发现四下无盐,把用作汤勺的竹片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石洞:“何苏叶,有盐没有……” 玄清裸着上身,袍子挂在胳膊肘上,头发全部从耳畔挽过来。 半边身子的皮肤光洁似玉。 半边身子布满了撕裂的痕迹……还有烧伤一样焦黑斑驳的创伤。 何苏叶手上拿着一大把针,几百根,看这阵势是打算把玄清扎成刺猬。 “你进来干什么?”玄清发现他在看自己身上的创伤,很明显的皱起眉头,把衣服扯起来笼住肩头,“出去。” 苍魇愣住。 何苏叶用下巴指出了盐所在的方向:“盐在最左边黑色的药罐里。” 苍魇还在发愣。 玄清伤成这样居然还能撑到现在,光凭这忍耐力也足以让人钦佩了。 “非礼勿视。这是病,得治。”何苏叶又举起了金针。 “我出去了出去了!”苍魇抱着盐罐忙不迭的冲出洞外,然后绕了个圈子又转回了洞口,“这……还能治好么?” 洞里传来何苏叶的声音:“我手下有不能治的病人么?” “哦。”苍魇悻悻的把脑袋缩了回来,找了个合适的盐块扔进鸡汤罐子,然后拿竹片慢慢搅拌等它融化。 洞里又传来何苏叶的声音:“治不好的都被我杀了。” 咚。苍魇手一抖,竹片捅穿了药罐的底子,鸡汤哗啦啦的倾泻下来,火焰沾了油星之后忽然爆燃,然后熄灭成一缕浓香扑鼻的黑烟。 “天然的鸡汤醇香之外多了一丝炭火激昂,炙烤的浓烈之外又有一丝山泉清气,这味道真是特别,令人食指大动啊……”何苏叶在洞里吸鼻子,“苍魇,你做的这是什么菜色?” 苍魇望着孤零零躺在罐底的鸡,又看看熄灭的炭火,然后悲怆的望向天空:“黯然销魂鸡。” 三个人各自黯然销魂,默默的吃完手中的鸡。 山间的夜晚天寒露重,用简陋的篱笆围好了那群鸡之后,何苏叶早早的钻进了稻草堆。 这几天出生入死经历得太多,苍魇也很想早点入睡,可一阵阵狂暴的热流与寒气交替着在身体胡乱冲撞,企图撕裂肉体获得释放。 无法入睡。 体内的猛兽又趁着夜色降临苏醒过来了。 得想个办法平息这两股力量的争斗才行。 苍魇撑起身子朝玄清那边看。 玄清大半个身子都涂满了味道诡异的药膏,背对着苍魇躺在最靠里面的地方,好像早已经睡熟了。 话说回来,自从把玄清送回来之后他就没怎么搭理苍魇。 标准的过河拆桥啊。 苍魇悄悄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出洞外。 外面月色清明,星光错落。 皎洁月光与氤氲云霞交缠在云和山的彼端。 清冷的空气冰寒刺骨,却能令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一点。 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似乎有什么马上就要突破肉身和元神冲出来了。 苍魇勉强走了两步便满头大汗,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挪不动分毫。他只能咬紧牙关,用双臂搂紧自己,拼命压抑着即将出口的惨叫。 冲撞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嚣张狂暴。 到底是他吸收了姽婳的真元,还是姽婳即将反过来吞噬他的元神? “缩在这里干什么?你很累么?”玄清站在不远处,用的是揶揄的口气,“平白吸取了这么丰厚的真元,怎么还会觉得累?” “我不……不是累,是……是痛!”苍魇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 “你会痛,那是你因为你抢来了别人的东西。” “废话……是你……你让我这么干的!” “那种情况下,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如果不死,就是你死。”玄清的嘴角带着冷酷的笑意,“你想死么?” 苍魇咬着牙不住的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真元和邪气都是姽婳的,为什么要在你体内反冲?”玄清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以?” “你没必要困住它们,放出来。” “你逗我玩是吧!放出来?放出来……让这两股力量把我炸得粉碎是吧!” “力量是外来的,你自己什么都没有。它们不在你的元神里,便是外物。”玄清的眼睫慢慢闭阖,“它们相互搏杀,你只是容器。” “容器?” “对,试着把你的五感六识收归元神,你不需要感知外物对你的影响。”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明心即见性,万法统自然。 苍魇闭上了双眼,慢慢进入冥想状态,气息也渐渐归于平息。 真元很快平伏下来,顺着身体内息流动的方向开始循环运转,而那道强大的邪气却一点点的在丹田消失殆尽。 “不行啊!万一我灵魂出窍了,谁来帮我归位?”过不了多时,苍魇忽然间又清醒了过来。 “放心吧,你若还能想到这一点,就证明你对尘世的皮囊还有眷恋,一两百年之内大概还到不了元神出窍的空冥阶段。” “玄清!”苍魇牙咬切齿,噌一下跳了起来。 “现在你体内的邪气并不是消失,而是蛰伏。气的运行与七情六欲相系相成……”玄清扭头便走,“你若还是这种火爆急躁的性子,很容易入魔。” “到底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我若成魔,也要拖着你!”苍魇冲着他的背影低声咕哝。 “你这样名山正宗的弟子要是入了魔,你师父三百年之内在众家道门之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个我知道,别用师父的面子压我。”苍魇顿觉憋屈,上前一步抓住了玄清的袖子,“喂,虽然何苏叶那手针法玩得漂亮,可他本身的修为并不太高。” “他又不想飞升成仙,要那么高的修为来作甚?” “好吧,就当他无聊透顶,只爱养鸡的时候顺便赚几个诊费……”苍魇盯着他一灰一黑的眼睛,“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旁门左道的法子?” “我看的典籍比你多了不知几倍,偶尔灵活变通一下试试罢了。反正万一失败,会被反噬的人是你不是我。” 苍魇无语凝噎。 何欢是移动丹书室,玄清除了能记背丹书典籍之外还能搞点小发明小创造。 “那么你呢?明明有能对付鬼王门人的办法,你为什么不先逃出来?” “你怎么不和外面那些献祭的门人动手?” “嗨,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啊,哪经得住打……”苍魇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得,自问自答了。 “还有一种人,天生就丹元空虚,无法产生真气,也无法周天运转。”玄清微笑,“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我逃不出来。” 苍魇又愣住了。 无法产生真气,无法周天运转。 连开光筑基都不行,何谈修仙。 玄清还在继续往下说:“我是昆仑弃徒,后来无依无靠才又投奔了何苏叶。” 籍籍无名,半身尽毁,还差点变成了血鬼降的腹中食。 以他能自创术法的聪明才智,本不该落得这么狼狈落魄。 ……原来是这样。 “现在可以放开我的袖子了么?”玄清看着苍魇,半张脸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 “哦,好……”苍魇慢慢的放了手。 “咱们邂逅一场也算缘分,如今已经缘尽了,今后你便好自为之少惹是非吧。”玄清转身朝石洞走去。 “玄清!”苍魇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玄清头也不回:“什么事?” “如果又弄丢了师父,就来水月洞天找我。” 玄清忽然停下了脚步。 “反正我一两百年之内还没法元神出窍羽化登仙,一个人呆着也怪没劲的。” 玄清没有搭话。 “水月洞天的景致那是数一数二的美,来玩两天也不错。” 玄清还是没搭话。 “喂喂!站着睡着了啊!岂有此理,我这是看在大家同生共死一场才给你面子,你别得寸进尺……” “好。” “什么?” “我说……好。”玄清把身子侧过来了一点,正好只能看到好看的那半边。 那一眼,玄清披了一身的月光,深邃的双瞳润着湿冷的孤寂。 11.何言诀尘不染之衣 算算今天该是师父诀尘衣出关的时间,苍魇不敢贪睡,起了个大早背着断掉的炎龙提前上路。挥别何苏叶和那一大群鸡的时候,玄清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出了白鹤岭,苍魇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太阳落山时分才终于到了青萝山下。 离开水月洞天才不过几天时间,漫山遍野的桃花已经谢得三三两两,腐坏的花瓣掺着泥慢慢发酵,整个山间都弥漫着一股桃花露的酒香。 苍魇怕回去吓着师父,半途先去了老桃翁的茅屋。 茅屋的门开着,屋顶升着袅袅炊烟。 有一种回家的亲切感。 “老桃翁,老桃翁我回来了……老……唉哟!道爷祖宗!”苍魇大呼小叫的冲进门去,却在门槛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然后扭头就跑。 “你还要跑去哪里?”屋里人叹气的声音仿佛定身法,让苍魇愣在院子里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师……师父,我没……没去哪里。”苍魇满脸堆笑的转过身来。 彩霞褪尽,夜幕降临,苍穹已经变幻成了漆黑的帷幕,漠漠无声之间笼罩天地,渐渐的,只剩下星光错落。 “为师闭关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诀尘衣已经迈出了门外。 碧空遥遥,云河渺渺,月池星海,璀璨疏离。 缘生缘死,一嗟一叹,天地轮回,一轮一老。 月光如许,不染诀尘之衣。 仿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自苍魇有记忆开始,师父诀尘衣就一直是这般青葱少年的模样,从来未曾改变过。 “我去……我去送信。” “送信?一去就是十三天。” “十三天!”明明只去了五六天,怎么就变成了十三天! 苍魇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难道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苍魇。”诀尘衣的语气略微严厉。 “师父,不信你可以问老桃翁啊!我真是去送信的!我对天发誓!”苍魇白眼望天,反正一开始确实是去送信的,老天应该不会真那么不开眼要对他天打雷劈吧。 老桃翁跟在诀尘衣后面叹了口气。 “送信路上遇到妖魔了?”诀尘衣永远都是这付温和的模样,苍魇根本无法从他身上察觉出喜怒哀乐的影子,“在凤凰山替人平息血鬼降的是不是你?” 若说玄清性子冷淡,怎么看都只冷在面皮上。 诀尘衣才是真正的心淡。 淡到对尘世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无所牵挂。 苍魇不止一次的觉得他大概哪次喝个茶或者打个盹的功夫就直接羽化飞升去了。 “嗯,是我。”苍魇乖乖的把半截炎龙拿了出来,“炎龙断了。” “这倒无妨。你的伤势如何?” “我……被挠了一下,已经好了。”血鬼降只在苍魇背上挠出一道血口,随后就已经结痂了。在吸取了姽婳的真元之后,那道伤痕也开始迅速愈合,现在只剩下了浅浅的疤痕。 “苍魇……”润凉的手指抚上额头,细腻柔软,丝丝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痒。 这也是回家的感觉。 “师父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苍魇笑眯眯的拍着胸脯,“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没事就好。”诀尘衣的嘴角带着微笑,“从今天开始,到后山去面壁七七四十九天,没有我的吮许,不可踏出门外半步。” 苍魇一愣:“啊!师父,我降妖除魔乃是为民除害,为什么要罚我?” “六十四天。” “师父!” “你想面壁八十一天?” “……好!面壁就面壁!”苍魇愤愤的把断剑一摔扭头就走,“但是师父你不讲理!我不服!” 苍魇上后山把自己身上的血污狠狠洗刷了一通才爬回了藏书洞,然后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下,很专心的生闷气。 发梢凌乱,滴滴答答的坠着水珠。 后山的藏书洞一直是老桃翁在打扫。 从小每次被罚到藏书洞面壁思过,苍魇多半都在无聊之余拿木炭朝洞壁上涂涂画画,老桃翁只好跟着在后边擦擦洗洗。尽管已经花了不少心思,这些年来藏书洞的石壁上还是留下了不少木炭画擦不干净歪斜纵横的痕迹。 太阳,花,树,鸡鸭猫狗。 靠下面的地方用最稚嫩的笔画画了两个小人,大一点的坐在蒲团上,小一点的在地上乱爬。 这大概是苍魇刚被诀尘衣带回水月洞天的时候画的吧。 苍魇侧过身子望着那幅画。 从他记事以来,身边就只有诀尘衣和老桃翁两个人。 老桃翁只管做饭洒扫,督导教化乃至于小时候喂饭和哄他睡觉之类的杂事都全落在的诀尘衣身上。 这么多年的抚养和相互陪伴,苍魇觉得师父在他心里的位置早就超过了那对任他想破头也记不起模样的爹娘。 他一直都想能早日独立行游天下,也让师父以他为傲,不然这番拼死拼活到底是图个什么? 别人可以不懂他,为什么连师父也要责怪他? 苍魇气恼的把蒲团抱起来砸到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画躺下。 “苍魇,出来。”天才蒙蒙亮,苍魇就听见诀尘衣在洞口轻声唤他。 “现在还不到六十四天,徒儿不敢出来。”苍魇赌气不肯起来。 “今天是每年祭拜洒扫的日子,不能耽误。”诀尘衣的容貌一直没改变过,声音也是如此。纵使现在苍魇的声音也开始有了几分男人的低沉,他的声音还是被酿在喉间辗转一般的温润。 就像桃花露。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 苍魇又来回翻了好几下。 然后爬起来,出门,从诀尘衣手上接过竹篮。 诀尘衣冲他微微一笑:“苍魇,别使性子。” 苍魇不答话,从路边拽了根带露的小草叼着,挽着竹篮抢到了前面。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 后面的诀尘衣一身玄黄,峨冠高束,也就显得前面黑衣散发的苍魇更加放浪不羁。 绕着桃林里的小路径直前行,前面很快出现了三座青冢。 三块青石碑,没有称谓,没有立碑者的署名,没有生卒年月,只有简单的三个名字:夏青城、方琦、夏云染。 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 也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如今只能在九泉之下共聚天伦。 水月洞天的列位先师都一个个羽化登仙,别说是皮囊,就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即使想祭拜都不知道该祭拜谁去。 所以,这是整个水月洞天唯一的例外。 苍魇放下竹篮,先在每一座青冢之前献了三柱香,然后才回来把竹篮里的黄纸、米酒和饭食拿出来分别摆放好。 “青城,如今一切安好,你可以不必再挂念了。”虽然每年三次祭拜的时候都在打扫,时隔三四个月,坟头又冒出了不少杂草,诀尘衣取了小铲子就要去除草。 “师父,我来我来。”苍魇赶忙抢了铲子过去忙活。 道家讲求万物有灵,干这种斩草除根的事情是要折杀修为和福缘的。 所以这种事情苍魇一般都抢着干。 “这坟里埋的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个问题苍魇早就想问了,可每次拜祭的时候表情甚少的诀尘衣居然都会露出哀伤的模样,吓得他也不敢再多说多问了。 “青城是我的师弟。” “哦,是师叔啊。那这两位就是……” “他的夫人和女儿。” 这个解释非常正常,正常到完全不正常! 苍魇瞪大双眼。 水月洞天不是禁止门下弟子成婚的吗?那这个师叔又从哪来的老婆孩子! 诀尘衣像是已经猜到了他的疑问,轻声道:“他三岁入门,十八岁被逐出师门。因为他喜欢上了极乐宫门人方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书的和画本里都是这个调调。 “哦,原来如此。”苍魇一边焚烧黄纸一边嘟囔,“咱们修道的不都讲求因果轮回,生死不灭吗?他们的魂魄不是早就该投胎转世去了,咱们为什么还要成天拜祭他们?” “因为他们被一个极厉害的邪魔杀死,魂飞魄散。”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已经是残酷到极点的结局,诀尘衣讲得轻描淡写,实际上的情形不知道该有多惨烈。 苍魇赶紧又抓了两把黄纸扔进火里:“那是挺惨的……多烧点,多烧点。” 诀尘衣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洒扫忙活。 “师父,累了吧?坐着歇歇,坐啊。”苍魇最看不得他那付黯然神伤的模样,洒扫完毕就赶紧上去拉他坐在一边,狗腿的开始捏肩捶腿。 “你忙活了这半天,不必侍候了。” “师父啊,你总也不见老,过几年我看起来只怕比你年纪还大了。到时候就该换你给我捏肩捶腿了。” 苍魇插科打诨,换来诀尘衣淡然一笑:“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说吧。” 果然是师徒连心,瞒也瞒不过他。 “师父,你看我今天这么勤快,面壁的时间能不能稍微短点?”苍魇立刻恬着脸开始讨价还价加求饶。 “走吧。”诀尘衣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落花。 “师父,师父!”苍魇赶忙收拾了零碎杂物跟在他身后。 诀尘衣衣袂飘飘信步而行,脚步轻盈飘忽得仿佛踩着云彩:“你知错了吗?” “我……我到底错在哪?我就去奔着信去的。”说到底苍魇还是不服气,“你一直都教我要以天下苍生为念,降妖杀怪除魔卫道是我们的本分,我到底哪里不对了?” “送信没错。错在你连封书信都不留就私自下山。错在你发现危险却不知难而退。错在……你对师父撒谎。” “撒谎?我没有!”苍魇嗖一声窜了起来,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身上除了从血鬼降那儿沾染来的杀气和血气之外,还有带着怨念的强烈死气。”诀尘衣皱起眉头,“一般的苗民玩弄巫蛊绝不会郁积如此强烈的死气,除了鬼王宗,我想不到还会有第二个地方能有这样的气息。” “师父,我……” “你去了鬼王宗,为何不告诉师父?” “我想说啊,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苍魇立刻反驳道,“我是误打误撞进去的,而且还救了一个差点被鬼降吃掉的臭小子,这也是在做好事啊!” 他确实不知该如何说起。 全视之眼?被鬼降追杀?玄清?还是他用玄清发明的小把戏把一个绝顶高手活生生吸成了枯尸? 诀尘衣也不再和他争辩,只是慢慢皱起眉头。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大道即是自然。你若横加干涉逾越了本分,那就是错。” “难道我应该什么都不干,提着炎龙一路撒丫子逃跑回来?”苍魇望着诀尘衣的眼睛运气,“太不仗义了!我做不到!” “那就继续面壁思过,直到你想通为止。” “好好好!面壁就面壁,但是我没错!” 谈判破裂,苍魇抛下竹篮扭头冲回了藏书洞。 难道救人是错,除魔卫道更是错! 还有没有天理了! 12.此间有路神锋问仙 憋着闷气回到藏书洞,想睡却又睡不着,躺在席上来回翻了半天,明明还没到天黑,体内的邪气却又开始翻沸。 玄清说的果然没错。 那些来自姽婳的邪气并不是消失,而是蛰伏。 气的运行与七情六欲相系相成,如果再这么冲动急躁,保不准哪天就入魔了。 “苍魇,天还没黑你小子就睡觉啊?”老桃翁扛着扫帚簸箕进来了。 苍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看不出我正在很专心的生气?” “这些年你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老爷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俩横眉竖眼的。有什么破事至于你气到脸色发青?” “……你管不着。”想不到邪气竟然这么厉害,在体内升腾的时候居然能让没什么道行的老桃翁都能看出来。 “成,不管就不管。”背后响起扫帚刮过地面的声音。 苍魇听着那声音心里乱作一团,不由烦躁的蹙眉:“老桃翁,天都快黑了,你怎么想起来要扫地了?明天再打扫不成吗?” “明天我要去凤凰山奔丧,没空侍候你。” “奔丧?哦……”东村里没了一个活口,老桃翁的亲戚夏大婶自然也没能逃过一劫。 “你师父明日又要闭关,水月洞天就剩你一人主持大局了。” “又要闭关?”刚刚出关又要闭关,再怎么潜心修道也不能有这么离谱的狂热吧。 诀尘衣心淡如水,这么多年过来也从不曾真的责备过苍魇。 他俩还是第一次闹成这样,想必诀尘衣心里也不能释然。 “你好自为之,少生事端。”老桃翁掏出个小罐朝案几上一放,“这是你师父昨夜调制的九龙祛伤膏,闲着没事自己拿去涂了。” “……知道了。”苍魇心里满不是滋味,忍不住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这里是后山,诀尘衣的住所和闭关的璇玑洞都在山前。 能看得到才是有鬼了。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大道即是自然。你若横加干涉逾越了本分,那就是错。 错错错!我做什么都是错! 苍魇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倒头睡下,五感六识收归元神,慢慢开始消化那些翻沸的邪气,飘飘忽忽之间就睡熟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整个水月洞天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活气。 苍魇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苍魇,你醒了。”水镜没有感情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你身上有股细微的邪气,去洗漱回来就研读《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吧。” “谁把你搬来的!”苍魇大吼一声。 水镜的镜面微微动荡,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师父……他让你监视我,是不是?” 水镜缓缓发出声音:“是为了照顾你。” “好,很好!” 冲到后山那个被炸平的狍子窝一阵乱刨,裹着新泥的酒坛子很快露了出来。 苍魇三下五除二爬上路口最大的古桃树,就着那根粗壮的横枝躺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起桃花露朝嘴里不住的灌,美酒入口愁上心头,正所谓借酒消愁愁更愁。 嗖!一只小小的红色纸鹤自树下飞掠而过,苍魇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到手里。 道中通信灵鹤按紧急程度分白蓝红三色,红色纸鹤多半只有门主之间紧急通讯才会使用。 诀尘衣正在闭关,料想是灵鹤到不了他手里才会在青萝山上来回瞎转。 苍魇好奇心起,飞速拆开纸鹤,只见上面写道:近来听闻缁阳有吸血妖怪出没,乡民已有死伤,吾已派门下弟子赶往,只是昆仑远在西北难免路途耽搁,盼先行代为查探。 下面是代表昆仑的雪莲纹印鉴。 到底是什么妖怪闹得这么凶,连远在西北的昆仑掌门灵虚子都被惊动了。 苍魇咕嘟咕嘟两口喝完了坛里的酒,顺手把坛子摔了。 缁阳是座大城,历来都是朝廷的封地,屯有重兵。 现在缁阳封给了谨王,这位王爷不爱政务唯好寻欢作乐,于是缁阳内外商铺酒肆林立,风月场所也是格外的多,看上去倒也一派繁华。 谨王在缁阳中央建立了一座谪仙楼,每逢初一十五就在城内大张旗鼓的选美人,让那女子在台上展示兀自琴技,然后命人把美人的姿态画到画上,取庄周晓梦迷蝴蝶之意,美其名曰“迷蝶集”。 虽然入选迷蝶集的美人会得到不菲的奖赏,但在老百姓眼里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舞抚琴都是下三流人等才做的事,正经女儿家是不会去征选美人的,于是入了《迷蝶集》的就多半都是青楼女子和常需要在外行走的穷家女孩。 初时并没人发觉,但凤栖楼的花魁雪沫在入画当夜莫名失踪之后,立刻有人察觉但凡入了《迷蝶集》的美人,过不了多久竟然都一个个的不知所踪了。等查起来才发现她们每个人都消失得很蹊跷,人证物证皆无,不见血迹,也没人听见过求救,好像都是一夕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也拿这事没辙。 不多时城里就开始盛传这是妖怪作祟,城内少女人人自危,更没人敢去征选,谨王爷迫于无奈,也只好停了《迷蝶集》。 美人不选了,集子不画了。 但美人凭空消失的事情还在继续。 不但是王爷脸上无光,就连当朝皇上也不淡定了。 因为缁阳也是有名的美女出产地。 要是妖怪把美女都给霸占了,他今年的秀女要上哪去打发? 淄阳是个好地方。 商肆林立,花重全城。 空气里都流动着各种纷繁复杂的饭菜香、酒香、花香,还有……女人香。 苍魇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站在淄阳街头,颇有种找不着北的感觉。 他总算知道修道的为什么要选择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修炼了。 车水马龙之间有夹杂着各色人等的强烈欲念,贪嗔痴妄形成了足以和妖魔的气息相媲美的的漩涡,从长居清静地的修道人眼里看来,好像遍地都是妖魔鬼怪。 十八岁正是从孩子长成大人之前最叛逆的年纪,怀着满腔怨气跟着灵鹤一路到了淄阳,他才想起炎龙已经断了。 即使真的遭遇妖魔,他也再无可以倚仗的法器。 空气里多了一股香气。 灿烂缠绵的昙花香气。 能让他瞬间联想到不男不女满身珠宝紫色衣服骄傲自大无礼欠揍等词汇的不详香气。 “妖道!果然是你!” 一阵冷风当头砸下,苍魇手忙脚乱的飞出三丈开外站稳,才一回头瞬间就被满眼珠光宝气晃花了双眼:“我说今天怎么眼皮乱跳心烦气躁的,原来是要遇见人妖。” “哎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几天不见,苍兄别来无恙?”罗曼一身华丽的紫衣站在当街,小扇子插在腰间,一把古琴抱在怀里,刚才那一下绝对是拿琴砸的。 “罗兄这招呼打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莫非是对在下恨之入骨?”苍魇瞪着他怀里的琴笑得额上青筋乱冒,“挨上一下……可能会半身不遂。” “哟,看你这话多见外。你我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我又怎会恨你?”罗曼笑得咬牙切齿:“不是我想打你,是这把古琴想为姐姐报仇。” “琴也会想报仇?!” “琴都能生儿子了,为什么就不能想报仇?!” “你们俩真是八字犯冲,见面就吵。”何欢摇着头从后面慢悠悠的走过来,敢情是故意让他俩吵个够才出现吗? 果然有罗曼的地方就会有何欢。 不对,何欢才是被派来降妖除魔的,罗曼只是来游山玩水的。 果然有何欢的地方就会有罗曼。 何欢朝他欠身作揖:“苍魇,有礼了。” “有礼。”苍魇虽然也不喜欢何欢文绉绉的腔调,不过和罗曼比起来总是舒服多了。 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偷眼看着他们,且不说别的,光罗曼那身暴发户的行头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何欢叹了口气:“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个人从路边换到了不远处的酒肆里。 何欢捧着清茶拿捏着每个字的轻重,罗曼闲极无聊就着清甜的梅酒耍扇子,苍魇干脆托着腮帮看对街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铸造铁器。 “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苍魇生怕说少了,故意把到达的时间多加了半天。 “真巧,我们是昨天早上到的。”何欢依旧微笑着,“我们三人真是有缘,每次都能遇见。” “……”苍魇无力的捂脸。 你故意的吧! 灵虚子的信上明明说了“吾已派门下弟子赶往,只是昆仑远在西北难免路途耽搁”,为什么何欢却比相距近了许多的苍魇到得还早!耽搁啊!你到底耽搁了没有! “掌门师尊听说炎龙断了,特地差我把这柄剑送来。”怪不得今天苍魇看见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是文质彬彬的他背上交叉背了两把剑,跟个螃蟹似的,怎么看怎么违和。 “剑?什么剑?”其实苍魇的内心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不管是什么剑,只要能救命就是好剑啊…… “此剑名曰问仙,据传是昆仑不出世的神锋。”何欢拆开背后的袋子,取出一柄通体黝黑剑身极长的剑。 “这种好东西……送给我?”苍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掌门师尊嘱咐过了,确实是送给你的。” 苍魇接过来一看,只觉得那把剑异常沉重,剑柄上有横放的枣核状纹饰。 如此神锋,若不是玄铁天陨所铸,至少也是精金秘银吧! 可这把剑上感觉不到灵气,也感觉不到任何可以被真元引导的波动。 此剑十分普通。 黑乎乎的像块废铁。 此剑又十分特异。 特异到根本没有开锋! 13.谪仙之楼夕阳入画 三人相视无语。 苍魇很想直接掀桌。 “若是将来你被水月洞天扫地出门,此剑可做打狗棒;若是被降作洒扫翁,此剑亦可直接用作烧火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甚好甚好。”罗曼很开心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掌门师尊嘱咐过,若是神锋不肯为你苏醒,那就是你们无缘,我只能把它带回去了。”何欢苦笑一声。 “这种破铜烂铁,赶紧拿走。”苍魇反手把剑递出,就在何欢快触摸到剑柄的瞬间,那把平凡无奇的剑忽然泛出眩目的华彩,剑柄上的纹饰也发生了变化,从细长的枣核状变圆了很多,纹饰中心显露出一颗绚烂夺目幽深通透的深黑色宝石。 眼睛。 那分明是一只眼睛。 原先它是紧闭着的,现在却是睁开的状态。 中间的宝石像是眼中的瞳孔,定睛去看的时候会有被吸进去的感觉。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 “很像……全视之眼。”极乐宫的人都喜欢珠宝,看见类似珠宝的东西更是挪不开眼,罗曼看得都快摔进那眼睛里去了。 “不是很像……它就是全视之眼。你们看,外面的剑身就是一座囚牢,把全视之眼困在里面。”何欢点点头,又摇摇头,“对,问仙本身就是两件法器,吸纳天地万物看透生死轮回的全视之眼,还有大巧若拙……这世间唯一没有破绽的黑玉拙铁。” “全视之眼……这么邪门……不,我是说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要送给我?”苍魇还没忘记血鬼降为了全视之眼不惜粉身碎骨的模样,拿着问仙根本就是在找死。 “问仙为你而醒,它自然属于你。”何欢轻描淡写道,“别怕,全视之眼被黑玉拙铁困住了,没办法半夜爬出来吞噬你眼睛和元神的。” “……”苍魇捂脸。 你说了还不如不说! 罗曼幸灾乐祸道:“你这表情什么意思,昆仑把无价之宝托付给你,你应该偷笑才对吧。” “我现在就转送给你,拿走,不谢。” “是你送我的,可别反悔。”罗曼真的伸手过来取问仙,忽然间瞪大双眼不动了。 苍魇伸手在他脸前面乱晃:“拿走啊,发什么呆?喂喂,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这么重你怎么拿!”罗曼没好气的甩开手,“何欢你真是神力啊,从昆仑背着这么重的剑到淄阳来!” “重吗?”何欢微微皱眉,也跟着伸手去取问仙。 问仙安稳的放在桌面上纹丝不动。 就像被牢牢钉在了桌面上。 不,是天生就和桌面长在了一起。 “变重了。”何欢面色微变,“来的时候只是沉重,可也不至于搬不动分毫。” 苍魇用正常的姿势把问仙挪了个位置,然后轻轻点头:“我终于发现它的好处了。” 罗曼追问道:“是什么?” “绝对不会丢。” 罗曼:…… 苍魇又把问仙拿起来挥了两下,因为它没开锋,所以整个清洁溜溜,连剑鞘都没做。 若只是为了困住全视之眼,何必做成一柄剑? 若要倚仗全视之眼的力量,又何必用黑玉拙铁封锁它的力量?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还是没参透这剑中的玄机。 何欢微微皱眉:“你又在想什么?” “哦,此物又平又硬,又黑又直,即使不开锋也可以用它练就一手好棍法。”苍魇没有调动丝毫的真气,只是顺手将剑抡起来往酒肆外面的树隔空一挥。 剑锋未至,剑上爆涨的气芒划过,无辜的大树无声无息的倒了下来。 “这……确实不需要再开锋了。”何欢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即使还未开锋,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剑鞘能容得下它了。” “神锋!果然神锋!”苍魇又得意忘形的去砍石头,“嗷!” 剑锋未至,问仙忽然自行向后猛然一坠,扯着苍魇连同凳子仰天跌倒。 “这是作甚?即使感谢也用不着行此大礼。”罗曼望着在桌子下面摆山呼万岁状的苍魇十分不解。 苍魇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爬起来,气恼的又朝桌子上砍:“这玩意到底要怎么用!” 问仙又是自行向后猛然一坠,苍魇再次山呼万岁。 罗曼不耐烦了:“借问妖道你到底在干嘛?” “我也想知道我在干嘛!嗷!” 问仙像有了生命,直接拖着苍魇在酒肆之内横冲直撞,然后径直朝外面冲去。 “苍魇,你要走到哪儿去?”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在走啊!” 苍魇被问仙拖着飞速在街上快速前进,一路撞翻摊贩行人无数。 “救命啊~” 何欢罗曼二人相视一眼,迅速跟在了后面。 问仙终于停在了一座七层琉璃塔外面。 这座塔的模样十分古怪,顶端没有封顶,只有一个金碧辉煌雕饰华丽的平台,塔门顶上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谪仙楼。 塔原是佛家供奉或收藏佛舍利、佛像、佛经、僧人遗体之用,此塔如此奇形怪状,似塔非塔似楼非楼,塔形不全原本已经犯了大忌,如今还被用作吟风弄月之物,弄得整个缁阳的风水都跟着变得凶险异常,难怪会惹来妖魔。 但这会儿苍魇根本没空管这个。 鞋底已经被磨破了,衣衫下摆烂得一塌糊涂,满身菜叶杂物。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 “这位小哥,你在看什么?” 苍魇一回头,只见一个少女自外面走过,眉目间隐着一点略有轻佻的笑容,恰如三月里桃花薄红浅白的颜色。 是个美人。 但和姽婳面具上幻化出的那张脸比还是差远了。 “我就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苍魇心虚的眯起眼睛笑。 “这里不吉利,你最好离远点。”此时既不是阴天也没有日头,这少女偏偏打了把大花伞,摆明了是出来吸引客人的妓子。 “谢谢姑娘提醒。”少女的衣衫系得很松,肩颈里露着肚兜的系带,苍魇也不敢多看,视线才对上就匆忙移开了。 “害羞了?看你这一身的糟污……长得倒也不赖。”少女扑哧一笑,“我叫灵湘,小哥你要做我的恩客么?” “不……不用……”第一回遇到这种事,苍魇窘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纵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苍魇平常也就是看看,绝不会生出亲近的念头。 “公子,是外地人吧?”灵湘也没有再靠过来,笑容里多了一分忧戚,“你若有心,就当救灵湘一命,赶紧娶了我,带我离开缁阳吧。我是头两届的小花魁,之前入了迷蝶集的姐姐们都一个个不知所踪,只怕下一个就是我了。” “这……” “这什么这啊!你倒是娶不娶?” “你看不出我是道士么?” “看得出来。” “姑娘你没听过道士不能成婚的么?” “谁说道士不能成婚!你看那满大街算命的和要饭的都能成婚呢!” “……这是什么道理?”任苍魇这么能插科打诨的人都没弄明白她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灵湘也不和他腻歪,扭头就走:“你若不娶,我再找别人。” 苍魇也不好拦她,只能尴尬的笑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苍魇,你没事吧。”何欢和罗曼总算是追上来了。 “没事……最多是败了半件衣裳一双布鞋。”苍魇也不知道问仙究竟何为拖着他到这里来,不过这里确实是邪气最为强盛之处,若要抓住作恶《迷蝶集》的妖怪,必然要从这里查起。 “妖道,何欢……你们看那边。”罗曼忽然开口。 两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灰袍男子蹲坐在谪仙楼第三层的房檐下面,一手毛笔一手抚着宣纸,似是正在作画。 自从迷蝶集妖怪闹出了名堂,过往的人都会远远的绕开谪仙楼,周围商肆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更显萧条。此时正值日落时分,更是没有人会在这里停留。 既无景色又无佳人,到底有什么可以入画? “妖道,那人好像在画你。”罗曼掩口轻笑,“你到底有何等诱人的风韵,引得一个大男人眼巴巴的把你画到画上?” “滚!”苍魇提起问仙就要砍。 “慢。”何欢蹙眉,“他画的不止是苍魇,是我们……” 那人已经察觉到三人在看他,悠悠闲闲的停了笔,还朝他们招手一笑。 眉目之间轻灵俊秀,恰如工笔白描。 本该是如玉君子,可一眼望去恰似见其骨而不见其形,看过之后却很难记住他的模样。 “邪门。”三人异口同声。 那人像是发现了他们的不悦,歉意的点点头,卷了画纸笔墨爬回塔里去了。 苍魇把问仙缠好背到背上:“此人定有古怪,咱们上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只蓝色灵鹤扑着翅膀自半空里旋转飞落下来,稳稳的停在何欢肩上。 “是先行勘察的师兄们捎来的消息,咱们估计得先去城外看看。”何欢面色凝重,“城西乱葬岗出现了许多被吸尽了血的枯尸。” 枯尸二字一出,苍魇先变了脸色。 能跟枯尸扯上关系的,鬼王宗、血鬼降、全视之眼必有一项与之牵连。 但每一项都和他有牵连。 人怎么可以这么衰! 14.我想做的是得到你 城西,乱葬岗。 曼珠沙华蔓生如织,像一片地火自炼狱里奔腾而起。 三人点着火把在高出花朵之外的乱坟之间穿行,腐臭气息浓得让人掩鼻,衣衫下摆不时还会被胡乱丢弃之后腐朽的骨肢和乱石挂住。 先行过来的昆仑弟子已经走了。 这种鬼地方,别说是在清净地修道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会觉得难受。 “这地方……果然……很不详……”罗曼捂着鼻子直翻白眼。 那身缀满珠宝的华丽紫衣来这里走上一遭,明天就再也不能穿了。 这地方充满了邪气,何欢的剑和罗曼的琴弦一路走来都在发颤,不断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活像个移动的草台班子,边走边唱。 苍魇也掩着鼻子,但背上的问仙就跟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块破铜烂铁。 “找到了,在这。”何欢捧着罗盘站定了,静静的望着前面那从妖冶的曼珠沙华。 苍魇很是无奈:“这么明显,不用看罗盘也找得到吧。” 花丛里叠着几具女子的尸身,身体皱缩成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松松的罩在身上,就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样滑稽可笑。 一样的血液尽失。 和当初在凤凰山东村遇见的情景一模一样。 罗曼亦是不解:“这不正是全视之眼吸血之后的样貌么?” 苍魇把问仙拿出来查验了一遍,全视之眼还在那里,完好无缺。 “莫非……世上竟然有两颗全视之眼?” “天地阴阳,尽归一眼。全视之眼是独一无二的,又何来第二颗。”何欢的回答很坚决。 四周越来越暗,墓地中惯常的虫豸之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莫名其妙的归于沉寂。 方才天空里还有一弯月牙,现在却已经只剩了隐隐一圈。 “天狗食月,今夜是极阴之相,百鬼横行。”何欢把罗盘收回袋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城里再做打算。” 道门中人都知道这是阴盛阳衰最不宜施法的日子,无论是哪门哪派都有此顾忌。 三人立刻踏上了归途。 天色越发黑暗,此时本是月亮上中天最亮的时刻,那最后一线月色却已经要消失了。 下山的羊肠小道边遍植白杨,有风吹过,所有的白杨树叶一时皆响。 白杨又称“鬼拍手”,向为葬树。 汉诗有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这极阴之夜,除了白杨叶的婆娑和两人法器的轻微作响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一阵风过,那一阵沙沙声真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让人身上更增寒意。 苍魇低头前行,眼看着前面已经到了缁阳的城门,心头一松,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门口的卫士没有盘查就让他进了城门,眼前已经是熟悉的街市,只是此刻已是深夜,路上早已没有了人烟。 “道爷祖宗,总算是回来了。”苍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回望城门。 城门消失了。 何欢和罗曼也消失了。 背后的破铜烂铁毫无反应。 想起此刻早已经过了缁阳关门的时间,又怎会有灯火通明的城楼和不盘查就放人入城的卫士! 苍魇瞬间汗毛倒竖。 他到底是走到了什么地方,进了什么城门! 哎呀! 前面忽然传出低呼,有个人摔倒在苍魇面前约十几步远的地方。 听声音是个女子。 苍魇仔细看去,只见她一身红色衣裙,摔在地上时,衣衫的领子也跟着滑下了些许,露出了雪白的肩头。 雪一般的肌肤衬着鲜红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的泼上了血,红得兴高采烈,红得妩媚妖冶。 这很明显是故意摔给他看的。 苍魇看画本和听书的时候也曾听过,这是妓子们勾引客人惯常的手段。 但现在,他绝不会认为自己眼前跌倒的这个是妓子,甚至…… 根本不是人。 红衣的明艳,在诡异的夜色之下显得格外凶险。 苍魇不敢搭理她,立刻绕开朝着原本进来的方向径直走出去。 “小道长,你好狠的心,看见奴家摔了也不知道扶一下……”苍魇眼前一花,不知怎的那女子竟然已经柔若无骨般扑在他怀里,不住的喘息着靠向他肩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看来今天苍魇是注定躲不过了。 “我不是迷路了急着回家吗?若早点看到是个这么美貌的姑娘,我怎么舍得抛下你走开呢?”苍魇反手一抄搂住她的腰肢。 果然是纤腰一握。 就算她不是人,至少也是很上道很漂亮的魑魅魍魉。 苍魇重重的把她朝自己胸口紧了紧:“这深更半夜还在外面乱逛,姑娘你是打哪儿来要上哪儿去?” 怀中的身躯触手冰冷,若是活人,那倒是个冰肌玉骨的尤物。 “小道长,你抱得奴家好紧,奴家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轻点……”女子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被苍魇这一抱更是白得渗人,“讨厌,不要这么急色……” 苍魇揽着她的腰肢,却已经觉察到她的手指在身后化作了尖利的指甲,隔着衣服都能扎着肉。 猎物还没骗进圈套就急慌慌的现了原形,到底是谁比谁急? 那长长的指甲在苍魇背上游移,力气也越来越大。 就在那指甲刚刚掐破皮肉的瞬间,女子整个人被弹了出去。 凭空里嗤的一声轻响,恰似撕破了一张纸,那女子的身体立刻失去了活气,轻飘飘落到地上。 “山下那个说书人和我说,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别人一定会对你掉以轻心,果然没错。”苍魇手里捏了个诀,得意的笑着,“这等道行也想困住道爷我,简直是痴心妄想!这……” 靠到近处细细查看,那不是什么魑魅魍魉,而是被撕破了的美人图。 果然和《迷蝶集》有所牵联。 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画师有所牵连。 这年头果然是流年不利,就连画画的都能兴妖作怪,闹得满城风雨。 苍魇拿起美人图看了看,纵然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异在哪,只好把画卷起来收在腋下。 “原来你不喜欢女人。”才一转身,忽然间就听到了一阵男人的笑声。 苍魇赶紧退开两步,正好看见在谪仙楼见过那个画师捧着三四个画轴自长街尽头走来。 原本他离得极远,才一眨眼,居然已经近在咫尺。 如同鬼魅。 苍魇刚还没问,画师反而先开了口:“我是莫砚,瑾王的画师。” 莫砚? 此人真是人如其名。 整个人就如同工笔白描,躯壳长得很精细,但笑起来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没有感情,“你不喜欢女人,难道是喜欢男人么?” “无论男女,道爷对妖怪都没兴趣。”苍魇戒备的又退了一步,本想伸手取炎龙,摸到全视之眼纹饰的时候才想起来——炎龙已经被这破铜烂铁替代了。 “是吗?我对你倒是很有兴趣呢。”莫砚的笑容让苍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道爷向来只对降妖除魔有兴趣。”不管破铜烂铁到底有多不济,总是好过空手对敌,苍魇无奈的把问仙拿到手里权作安慰,先挽了个剑花摆好阵势。 莫砚冷笑起来:“这里是我的世界,我的城池。在这里,你斗不过我。” 满街的华灯骤然熄灭。 阴风扑面。 四周好像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走动,却又看不真切。 “道可道,非常道!呼一息,动海底之轮拙火。三昧定热,焚七万二千气脉醒灵蛇!”失却了炎龙,即便是遇上小妖小怪苍魇都不敢怠慢,立刻把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把鲜血往剑身上一抹。 血色在剑身古拙的花纹之上红得耀眼,瞬间涌出火焰,将问仙映如烈炬。 道教有十二天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贵人、腾蛇、六合、勾陈、天空、太常、太阴、天后。其中腾蛇是二十二星,禀南方火,为虚诈之神。 此剑本身并不是可燃之物,又不能像炎龙一样内蕴火气自然生光,苍魇所行的“腾蛇焰灵”是召唤腾蛇元魂以借三昧真火的法咒,所生之火乃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 腾蛇焰灵是樊真派极霸道的法术,即便是有些修为的精怪遇到这股真火多半都要闪避。 苍魇将全身真气集中在手上,高举问仙一剑斩下,剑上的火焰呼的一声暴涨三尺,只听得几声哀嚎和纸被引燃后噼啪作响的声音,那些莫名其妙到处转悠的东西都立刻都飞快的退却到了黑暗当中。 苍魇很是得意:“一群纸妖怪,看见火就怕了吧!” “小道士,纸确是怕火。但你困在这里出不去,若一直以自己的血引燃三昧真火,又能撑多久?”莫砚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出来。 只有那一张脸。 苍魇脸色一变。 你在明处疲于奔命,人家在暗处以逸待劳,岂止是不划算,简直是亏大了。 “喂喂,妖怪,你杀我我杀你的多没意思,不如出来咱俩聊聊。”问仙不愧是破铜烂铁,就是拿把桃木剑那火也得燃上小半柱香的时间,可这一会儿它上面的火就已经濒临熄灭了。 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一个字:衰! 若要自救,只有依靠雷打不穿的脸皮了。 他这一喊,莫砚居然真的出来了。 还是那样心平气和的模样,捧着三四个画轴站在苍魇面前。 此等好机会,放过了是要夭寿的! 苍魇大喜,挺剑直朝他当胸刺去。 这一剑去如雷霆万钧,直接刺进了莫砚前胸。 没有撕纸的声音。 莫砚还在原地微笑着看他。 “死妖怪臭妖怪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苍魇微微一愣,手劲稍松,问仙立刻被一阵大力卷飞。霎时间一声巨响,莫砚的身体忽然间四分五裂,黑色的汁液喷溅开来,恰如洒了满街的墨汁。 墨!莫砚的本体原来是墨! 苍魇总算弄明白了,可惜问仙脱手,他已经没有了唯一的傍身助力,那些墨汁更加嚣狂,立刻化作团团的黑胶将他缠得动弹不得。 “别靠得那么近!道爷不想跟你亲热……要杀就杀!呕……”苍魇就快被熏得晕过去了,莫砚的本体紧紧的缠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很浓郁的……墨香。 “杀你?”那团黑胶里幻化出了莫砚的脸,“我不会杀你。” 苍魇用力的挣扎了两下,企图离他那张表情虚假的脸远一点:“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得到你。” 唇上一凉,属于妖怪那种特殊的温度。 邪气充沛而单纯的波动,属于妖怪那种特殊的气息。 凑到面前的脸……不用说了,妖怪的长相很少有对不起观众的。 但这妖怪在吻他。 但这妖怪是男的。 ……这妖怪还是墨汁化成的。 一肚子墨水,满颊生墨香。 苍魇脑中一直回响着两个词。 杀了他。 自尽。 15.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旦萌生了杀意,体内蛰伏的那些属于姽婳的邪气都自血脉中骤然醒来。 苍魇怒吼一声:“玉帝降命,炼度雷霆。威震霹雳,邪鬼灭形。天雷地火!” 鲜血自他指尖爆开,点点滴滴坠落在地,迅速燃成大火,飞快的蔓延开来。 黑胶被火灼烧了一阵,终于还是扑哧一声化作浓雾退回了黑暗当中。 同样都是三昧真火,腾蛇焰灵只是借用腾蛇的力量,天火却是燃烧自身修为之举,是樊真派仗着强横体魄才能练就的刚猛法术。 说白了,就是拼着一身骨血跟别人死磕。 若强过敌手,自然是攻无不克。 若弱于敌手,就是两败俱伤。 所以樊真派内弟子多半体魄强健,硬功也都练得很扎实,身上皮肉坚实到可以当砧板,随便挨上几棍捅上两刀连眉都不皱。 但遇上苍魇这种半调子……最多只能是同归于尽。 火球自虚空里团团坠下,爆裂成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炽烈火光如同实体般膨胀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撑破这个空间。因为苍魇血脉中的邪气,那火红得格外明艳,火苗顶上始终罩着一层黑气。 可供躲藏的黑暗越来越少,无所遁形的小妖小怪齐齐胡乱吼叫着寻找逃逸的方向,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美貌男女正在四散奔逃,仔细看去竟都如纸片一般薄薄一张,每逢转身便有一刻如同隐形般只能看到一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线。 看着那种诡怪的场面,苍魇有点想吐。 “原来你想和我同归于尽……这样不好。”莫砚的脸再次浮现,“你若死了,岂不是浪费了一付好皮囊。” “不想我死?行!”苍魇又捏了个手诀,纵起一道火龙直朝他刺去,“你要是乖乖受死,道爷我就不用死了!” 火龙还没冲到他面前,黑色的空间当中忽然有一道白隙自天顶正中裂开,白昼明亮的光线自上而下,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此时应该已经是白天了,无论什么妖物力量都会大打折扣。 “哈哈哈……”莫砚一阵大笑,忽然间化成黑雾朝那道裂缝冲过去。 “现在跑,晚了!”苍魇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那道狭长的白光迅速渗开,慢慢化成一张大网,仿佛变成了实质的东西。 苍魇越走越慢,白色的光线化作了丝线一样的物质,飞快的缠上了他的手脚,身体越来越沉重,他又动弹不得了。 莫砚化成的黑雾消失了。 苍魇被困在了那道白光当中,眼前忽然出现了简陋的画舍,贴了满屋的《迷蝶集》美人图,拈着画笔站在自己面前的莫砚,那块标准的破铜烂铁问仙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 苍魇愣了。 莫砚在外面,他自己却在画里。 “放道爷出去!喂!怎……怎么……”苍魇实在怎么不出来了,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穿着黑色道装,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变出一身恶俗的镶金边黑袍。 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自行做出动作。 手肘支在桌边,酒壶高举,衣衫柔顺的滑下手腕,肩背露出了一大片,一派慵懒闲适。 胡琴卧膝,醇酒滴滴自唇角坠下,都是放浪不羁的味道。 “你背上有伤?可惜可惜……你若不入道门,大可青菊载酒快意人生,即使入了道门,安心避居世外做个酒中仙亦甚快哉。”莫砚摇摇头,“本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奈何要抛头露面多管闲事,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行当?” 如果此时能动,苍魇想做的事情只有三件:掀桌!杀了他!烧了这身衣服! “别生气,你再生气也无法挪动分毫,只是白白损耗真元罢了。” 与其一直被困在画里,顶着这脑残的发型、恶心的衣服和惊悚的姿势被人“欣赏”,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 “你不用急,你们三人入了画,我自会将你们一个个收入囊中。”莫砚笑道,“你不会孤单太久的。” 苍魇心念一动。 他这么说,即是证明何欢和罗曼还没被他抓住。 那么事情还有转机。 “三个人当中,我最喜欢你。”莫砚的手指隔着画纸慢慢的勾勒着他脸颊的弧线,“你的元神偏向黑暗,你身上……有和我们类似的味道。” 类似的味道? 是指姽婳的邪气么? “请问瑾王画师莫先生在么?”门扉豁然洞开,罗曼耍着扇子一步三摇的进来了。 他开门开得太凶残,门扇咣当一声撞上了墙,震起一片蒙蒙的细灰。 阳光来得太突然,苍魇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上居然滋滋的冒气,有种被火烧似的疼痛,就像是水分被蒸发出来了一样。 死人妖!你是进门还是拆屋! “正是在下。”莫砚上前一步,替苍魇挡住了阳光。 虽然他已修成人形,不再畏惧阳光,但邪气所聚之物在阳光下终究还是略有不适。 苍魇看到他的背影略微一颤。 “哟,果然是你。”罗曼走到面前躬身作揖,满身珠宝在阳光下灼然眩目,“在下也是喜好佳物之人,听闻淄阳有集美之事,特来一睹盛况,却想不到妖物作祟,竟然失之交臂。此去江南千里迢迢,必成在下一生之憾。听说莫先生替王爷收管编制《迷蝶集》,不知可否让罗某观瞻品鉴一番,以了心愿。” “公子言重了。你说这天下哪有这么多的怪力乱神,不过是市井传言,竟然闹得这么大阵仗。早先的《迷蝶集》美人图已经损毁了许多,最后那两三个月的倒还留着,公子可以慢慢欣赏。”莫砚跟着一揖,“公子先坐,莫砚且去沏茶。” 罗曼点点头,大咧咧的坐了:“有劳先生。” 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底细了,还绕来绕去打什么太极!直接上去一剑撂倒才是王道! 莫砚关上门转身进后堂去了,用脚丫子想也知道他没安好心。 罗曼也不着急,悠悠闲闲的站起来一幅幅的仔细欣赏墙上的画,小扇子扑扑的扇着,鬓边两束头发轻轻飞扬,说什么救人,他根本就是来看美人图的吧! 罗曼慢慢转身过来,眼神掠过苍魇所在的这幅画时忽然停了下来。 对对对,就是这! 罗曼果然走过来了。 靠近点,多看两眼!我在这! “这就是他那天画的妖道?”罗曼伸出手指在画面上触了两下:“栩栩如生恰如真人,神乎其技,妙哉妙哉。” 非礼勿动知道吗!这是病,得治! “妖道若真能有这番风韵,比现在不知好了多少。”罗曼拿着小扇子敲敲前额,不厚道的笑了,“选个花魁肯定不成问题。” 死人妖,我要把你轰杀至渣! “公子,为何不坐?”莫砚已经端着茶水和一个画轴出来了。 “被先生的画吸引了,实在是情不自禁。”罗曼华丽的一转身,头发上穿缀的明珠相击,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如此神作,当世罕见,先生确是画中真仙。” “公子如此看重拙作,莫砚甚是欣喜。”莫砚把茶水和画轴放下,欠身坐到桌边,“请。” “清香馥郁,不愠不骄。”罗曼清抿一口,怡然笑道,“恰如其人。” 莫砚跟着一笑:“若公子不弃,愿相引为知己。” 喂喂,你们四目相对脉脉含情是在闹哪样! “这个画轴是……” “是在下毕生心血所在,亦是在下今生所见最美的人。” “哦,先生笔下所绘美人无数,竟也如此惊艳,不知罗某可否有幸一观?” 看什么看,好奇心害死人知道不!不要看画里面!千万别看! “请。”难得他自己入套,莫砚乐得嘴都要咧到耳根后面去了。 罗曼缓缓绽开画轴,面色渐渐凝重:“这画……怎会是漆黑一片?” “那是因为……最美的人还未入画啊。”莫砚将画轴一展,画面就跟苍魇走进城门时一样,出现了一道耀目的光,恰似一闪门扉缓缓开启。 “早就料到,皮相好看又能甜言蜜语的多半都是妖怪。”罗曼手中寒光一闪,琴中剑已然在手,返身一剑恰如惊鸿,自莫砚喉头重重划过。 莫砚如同破烂的人偶原地转了两圈,噗一声倒在地上,马上又爬了起来,把几乎断裂的脑袋扶回颈子上。 伤口上连一滴血都没流。 “公子此言差矣,皮相好看又能甜言蜜语的多半都是妖怪,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背信弃义的却都是人呐。” 罗曼立刻退开了一步,横剑当胸变攻为守,然而莫砚的速度远在他之上,电光石火间扑到他身后。待罗曼急速转身之时,便被吻了个正着。 画面再次发光,罗曼已然托琴于膝,坐在檐下拈着栀子花怡然而笑。 只是表情略微惊悚了点。 那是当然。 哪个男人被同性亲吻了都得是这种五雷轰顶瞬间元神出窍的表情吧。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莫砚恢复原貌,开始给那幅画勾勒背景晕染颜色。 就这么一只小小的墨妖也闹得他们这么狼狈,等他再抓了何欢,他们三个都够开一画展了! 苍魇欲哭无泪,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师父救我! 16.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时间好像都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没有寒暑冷热,没有日升月落。 太累的时候就睡过去,恍惚之间又会忽然醒来。 体内的邪气似乎消失了,自进入画中那天开始就再没有翻沸过。 令他最不满意的是莫砚闲着没事就喜欢对着每幅画里的人絮絮叨叨,对他说的尤其多,还喜欢边说边抚摸着画中的人物,好像企图让人爱上他的手指似的。 这明显是病,得治。 令他最满意的是莫砚也很喜欢对着罗曼絮叨,边说边摸,摸了又摸。 这些天来苍魇早就学会了在莫砚絮叨的时候自然入睡,而罗曼却总是清醒着,露出五雷轰顶瞬间元神出窍的表情。 这也是病,得治。 黄昏,水月洞天,有风。 桃花坠得一天一地。 “师父,不动根本印是不是这样?” “不对。双手内缚,两食指竖合,以两拇指压无名指之甲,亦称为针印。两食指为剑,两拇指、两无名指为索之义,或是把两无名指、中指为四魔,而以两拇指倾压为降伏四魔之义。” 幼小的苍魇挠着脑袋苦笑:“师父,苍魇听不懂啊……” “是这样,拇指压在无名指上。”诀尘衣耐心的握着他小小的手掌合成手印。 他弯下腰的时候,长发总是从肩头缓缓滑落,如同星河流泻。 “哦,知道了。”苍魇得意的挥着手,口齿不清的喊道,“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 噗!一道小小的火柱自他指尖冒出来,然后瞬间陨灭无形。 “啊?”苍魇满脸失望,全不知自己的法咒出了什么问题。 诀尘衣淡然道:“还没学会走路,如何能跑?九字真言只是基础,不练好这个,其余的法术更无法施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长风过后,花落如雨。 一弯清浅,一回颦蹙。 桃花雨中的诀尘衣,眉宇间云淡风轻。 苍魇松了架势,扭头扑到诀尘衣怀里:“不练了不练了!苍魇累了,师父抱抱!” 九字真言,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此九字真言正是所有法咒的基础,也是所有繁复法咒之根本。 正因为它是基础,所以枯燥乏味。 正因为它是根本,所以特别难练。 既然枯燥乏味又难练,不如不练。 “你才练了一个时辰,怎么又喊累?”诀尘衣长身而立,年幼的苍魇不过刚到他腰间。 “整个时辰都在摆姿势结手印,无聊死了!”诀尘衣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檀香清气,所以苍魇自小就很喜欢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对他来说,这就是家的味道。 诀尘衣倒也好说话:“好好,不练就不练吧。” “师父最好了!苍魇最喜欢师父!” “不练九字真言手印也行,习字临帖还是抚琴吹箫,任选其一。” “……那我还是练九字真言算了。”苍魇最恨那些文绉绉的东西,相比之下还不如在外面练习结手印呢。 诀尘衣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他。 “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苍魇心里很是不耐烦,不死心的又发出一道火柱,呼啦啦一下子点着的旁边的一株古桃树。 看着古树的枝叶在火中噼噼啪啪的爆燃,苍魇有一种很解气的感觉。 “万物有灵,切不可因为心中不快将愤怒转嫁它物。”诀尘衣微微皱眉,“这棵古桃树灵气汇聚,只怕已经有了数百年修为,你这么做,岂不是让它的修为毁于一旦。”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害他?”苍魇扭头对着他挤眉弄眼,“人要飞升需要经历天劫,成精化怪就不需要天劫?既然我无心烧了它,没准我就是它命里的缘法。” 诀尘衣摇头苦笑,举手之间引了天降甘霖把古桃树浇了个透:“胡闹。缘法怎么是这个解法。” “怎么不是这个解法了?”苍魇得意的提起眉毛,“孽缘也是缘,若它真的不幸被烧了个死透透,至少还能拿去当个烧柴做块墨汁嘛。” “苍魇!” “知道了,知道了,我练我练。”苍魇愤愤的走开三四步脚踩天罡手结不动根本印开始发呆。 神智忽然回归,苍魇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其实他时常都在想,诀尘衣对他如此宠溺,妥协退让得简直都离谱了。 换成寻常父子也不过如此吧。 若此刻还有什么放不下,那便只是师父一个人而已。 “金光交射,五炁腾腾。行事既毕,随吸归心!” 大火烧得整个屋子一片金红耀眼。 睁开眼睛,何欢正手持长剑和莫砚打斗,每一步踏下脚下都有火焰爆燃升腾,然后自行连成一气,化成了天罡七星的阵位。 屋里的火越来越旺,屋内的刚正之气慢慢盖过了莫砚的邪气,挂得比较低的画轴已经纷纷开始燃烧。 莫砚被困在天罡七星之内,几次想硬生生突开火焰冲出来,却都被逼了回去。纵然不惧刀剑,随着画轴越烧越多,他似乎越来越着急。 昆仑法术直白犀利,很少有什么花哨,昆仑弟子打架也都很直接,要打就打,不打就撤,绝不腻歪。 这一点光看昆仑法术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护神诀之类还算是比较正常的名字,水月洞天的雷系法术好歹也叫雷火术吧,昆仑更简单,引天火当空劈下的叫做“天雷”,引地气自成雷暴的叫做“地雷”;水月洞天的冰系法术好歹也叫凝冰术吧,昆仑的冰系法术就按强弱程度叫做:小雪,中雪,大雪,暴雪! 其实这才是昆仑弟子从来都不喊法术名称就开打的原因。 其一:即使不喊法术名称,应该也不会有人误把法术的起手势当作某某欢迎你; 其二:大概不会有人傻缺到在打架之前来一场激情澎湃的天气预报。 苍魇眼睁睁看着脚下那个舞着团扇扑蝴蝶的女子在火里化成灰烬,忽然意识到事情大条了。他非常欣赏何欢上来就打的态度,但是当自己也是纸人的时候,这就是一场巨大的悲剧! 能不能先放我们出来再烧屋啊! 救命啊! 一直躺在墙角毫无反应的问仙忽然间金光大盛,腾云驾雾一般慢慢漂浮起来。 你丫的,装死千日,用贱一时! 不是,用剑一时! “来自无夷,去自无域。出为风雷,动为霹雳!”不知道是不是莫砚的邪气受到限制,画里的世界不再像先前那样动弹不得,苍魇迅速站起来伸手挽了个剑诀,“剑来!” 嗖!问仙果然呼啸而来,剑尖一荡,径直刺进了画面中央! 苍魇的胸口! 整个画面剧烈的震荡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颠倒翻覆。 清新的空气忽然灌入胸腔,剧烈的疼痛忽如其来的撕裂了神经。 “我是想出来……不是想自尽啊……”苍魇胸口插着问仙,血如泉涌。 这世上有没有这么衰的人,居然被自己的剑给玩死! 正在打斗的两人皆是错愕表情。 莫砚:“你这是何苦?” 何欢:“……苍魇,你何必如此?” 何必,何苦,我也想知道何必何苦啊! 苍魇还未开口,一口血就先喷了出来,脚步虚浮了两下,像踩在棉花里。 满眼都是火光,炙炙旋流绕身而燃,却恍然不觉疼痛。 因为胸口的伤实在是太痛了。 每一次呼吸都会有血涌进肺里,然后再汹涌着喷溅出来。 听说羽化登仙的感觉和濒临死亡差不多,如果是这样,尝过死亡的滋味之后,还有谁会想成仙! 轰!一声巨响自天罡七星内部炸开,莫砚拼着全身修为自阵内冲了出来。 经历了七劫火炼,他身上已经是遍身焦臭,所有的皮肤都皲裂翘起,下面全部是鼓起的黑色脓包,早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 数百年的修为就此毁于一旦。 即使不死,他百年之内亦无法再次修成人形。 眼看着这么一团诡异的东西用同归于尽的姿态朝自己冲过来,苍魇吓得一个激灵:“你别过来!” 何欢手中祭起灵符朝莫砚背心一指,灵符化作一道火箭在他身后炸开,瞬间把他燃成了一整团炽热的火球,空气中除了墨汁的味道,还多了一层古怪的桃香。 火球中央的黑色墨团不断的变幻着形状凄厉的呼号,仍然在一步步朝苍魇靠近。 “我到底是欠了你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我呀!”苍魇已经被逼到了墙边,退无可退。 “你先走!我随后带着罗曼出来!”何欢抢上前来重重一掌,苍魇登时被震得从窗户飞了出去。 这里不在缁阳城内,而是城外一个荒村。 村里平常所住的人家不过也就十多户,家家都是茅舍,不知道是莫砚在这闹妖吓跑了村民还是被他尽数杀了,整个村子里没有鸡鸣狗吠,更没有半点人声。 屋内三昧真火烧得沸反盈天,屋外却是一场瓢泼大雨。 苍魇跌在屋檐下,只觉得血自胸口和嘴角不住的外涌,连从水洼里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苍魇忽然明白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为什么莫砚被焚烧的时候会发出桃香,为什么莫砚不肯放过他。 孽缘也是缘。 那棵即将成精的老桃树真的烧成了炭研成了墨。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大雨遮蔽一切,山峦、茅屋、静默的树,都在雨中融成了黑白的写意山水。 只有面前的水洼,被他的血染成了浓重的嫣红。 水墨圈点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移动的白。 由远及近。 一把纸扇,面上绘着半面芙蓉,用的却是雪白的颜色。 素白的纱衣溶浸在氤氲的山气水雾里。 一步一步,和着心跳的拍子,不快不慢。 伞下少年的面容月牙般的幽白,眉头上的水雾都能清晰可辨。 被雾气沾湿的发丝沉沉的坠着,风雨飘摇。 凌乱的雨点被隔绝在伞外面。 少年慢慢弯腰,伸出手轻轻托起苍魇的脸:“死了没有?” “你是……谁?” “这种死法,真不适合你。” 少年笑起来,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玄清?” 雨点落在纸伞上,啪啪作响。 17.扶醉天香是男儿郎 铺天盖地的鸡。 这是苍魇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桌上有一只烧熟的叫化鸡,盘子底下还撒这些不知名的药材,皮色金黄,浓香四溢。 但那只鸡上面插满了金针。 这是苍魇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二个画面。 那不像鸡,更像刺猬。 何苏叶还坐在桌边很起劲的扎扎扎。 这才是病吧? “你醒了?醒了就能活。”何苏叶忘了一眼窗外高悬的太阳,“时间正好,吃饭。” “吃……吃饭?嘶……疼……”苍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整个人头重脚轻,一照到阳光就发晕,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何苏叶悠闲的拿金针扎着一块鸡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他的态度非常明确。 反正你摔不摔死不死跟我都没关系。 胸口依然疼得厉害,不过比起刚刚被问仙扎个对穿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这里是……白鹤岭?”苍魇低头看了一眼集群围观他睡姿的母鸡,顿时感到压力很大。 “白鹤岭到淄阳那么远,谁有那个闲工夫背着你千里迢迢上白鹤岭。” “那这里是……淄阳?” “当然是淄阳。” 天可怜见的,守城的护卫到底是眼瞎了还是脑子被砖砸了才会放这排山倒海的一群鸡进城! “那个……何……何……”苍魇对着何苏叶过于年轻的脸思考了半天,无论怎么称呼好像都很别扭。 自在仙翁,何苏无叶。 没有道号,不入法门。 你敢不敢对必须招呼你的人负责点? 何苏叶拈着金针继续在鸡身上扎来扎去:“不必讲究这么多,叫我何医师就好。” “好,我也不喜欢那套掉书包的玩意儿,就叫你何医师。”苍魇艰难的捂着胸口的伤从床上把腿挪下来,“好心提醒你一句,再扎就没法吃了。” “哦,习惯了。不扎总觉得缺点什么。” 苍魇正色道:“这是病,得治。” “这不是病,这是厨艺。看见没有,这样比较入味。”何苏叶又捏了一小撮盐朝鸡上洒,然后又顿了顿,“有些毒药只存在局部,这样可以顺便查查上面有没有毒。” 苍魇跟见鬼似的瞪了他半晌:“好吧,你赢了。” “拿去,吃吧。”何苏叶拽了一个鸡腿递给他,递了一半又收了回来,换成了一个鸡翅膀。 苍魇接过来啃了一口,那鸡肉上布满了针孔,岂止是入味,简直是入骨。 胸口疼的感觉,也入骨。 “谢……谢谢你救了我。” “得,救你回来的人是玄清,要谢就谢他吧。” “哦,是玄清。” 原来在雨里邂逅那段不是梦啊。 “当然是玄清。”何苏叶道,“你断了好几根骨头,又流着血在雨里躺了这么久,来的时候都没气了。我说你死了,玄清非要救。” “没气了还能救,果真是神医啊!” “别拍马屁,我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没那个闲工夫救人。” “是啊,要不是我拦着,他早把你扔到乱葬岗上去了。”玄清掀开门帘,端着一碗黑色的糊糊走了进来。 苍魇瞪大了眼睛,重新望向何苏叶:“他的脸……治好了?” “你的表情怎么跟见鬼似的?”何苏叶不以为然,“早就说过了,在我手下没有治不好的人。” “你伤得有那么重么?连我也认不出来。”玄清转过身来望着他,唇角微微一勾。 双瞳都映着幽蓝水色。 仿佛罂粟花瞬间开满阡陌。 不留余地的浓烈。 致人死命万劫不复的剧毒。 苍魇彻底愣了。 除了师父之外,玄清真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师父好看,那是仙风道骨,玄清好看,却更像蛊惑人心的妖魔。 但是话说回来,男人为什么要长成这个德行? 苍魇还想盯着玄清的脸看,可惜有一股辛辣与清苦融合后的刺鼻臭气正在往他脑子里钻,不断的把他飞到天外的魂魄给扯回来,只好忍无可忍的捏住鼻子:“嗷,这什么味儿!你踩到狗屎了?” “你才踩到屎。这是你的药。”玄清在脸上蒙起一块薄薄的白纱用来过滤那些烟气。 “药?”想到要把这种非常人可以忍受的东西喝下肚,苍魇彻底绝望了。 “药里面有糖虱、九叶蝮蛇果、血泉黄连、墨公胆、赤叶尖椒和龙蒜汁,味道是不太好闻,但这能救你的命。” “药什么的我是不懂。”苍魇欲哭无泪,“但是你确定真的不是踩到狗屎?” “你们俩的话题太低级了,失陪。”何苏叶捂着鼻子端着鸡自己奔外面享受去了。 “不用你喝,这是外敷。” “幸好是外敷……”苍魇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不然还不如死了干净是吧?”玄清立刻站起来,“行,那我拿去倒了。” “拿回来!拿回来!”苍魇急道,“你这是对病人的态度吗!” “你不是病人,你是死人。”玄清坐到他身边,慢慢解开他的衣衫,“转过身去。” “你轻轻……轻点。”绷带掀开的时候,苍魇才看到自己胸口的伤。问仙透胸而过,直接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血痂层层叠叠,也不知道里面肋骨到底折了几根。 “玄清,我睡了多久?” “四五天。” “莫砚,就是那个墨汁妖怪怎么了?” “被收伏了。” “困在哪儿?” “魂飞魄散。” 又是魂飞魄散。 苍魇轻轻的叹了口气,有了人形就要遵照人间的规矩,与其修成了精怪之后再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岂不如做一棵山间古桃来得快活自在。 “你的同伴都安全逃出来了,不用担心。” “他们两个祸害,老天都懒得收他们,我担心什么。”苍魇嘴上不答应,却还是悄悄的松了口气。 这药味天怒人怨,涂上去倒有种血液流动骨血融合般的暖意,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玄清的声音也恢复了,是那种含着磁性的低沉。 “背上的伤?就是在鬼王谷被血鬼降抓的……” “不是,是旁边这个,像一块很久之前的烫伤。” “烫伤?我不记得了。小时候弄的吧。”苍魇诚实的回答,“小时候我很调皮,到处惹是生非,受伤那是常事。” “行了,没空管你的闲事。转过来。” “……是你先问的。”苍魇无奈的跟着转了回来。 绷带展开,玄清把浓稠的药汁在中间抹匀成圆圆的一块,绕着身子给他裹伤。 苍魇虽然不是魁梧彪悍的武将身材,随着年纪增长这些日子也壮实了很多。绷带卷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玄清总要有一瞬好像要和他拥抱在一起,然后再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心跳和体温的位置重新拉开距离。 心跳凌乱。 靠得太近的时候,玄清的发丝不时的拂到他胸口。 凉凉的。柔滑细腻。 轻柔温和的呼吸轻轻的拂过颈项。 心头开始发痒,脑袋里热血乱冲,脸越来越烫。 根据画本和说书先生所说的症状来看,这搞不好是传说中的初恋。 初恋吗? 但为什么他是个男人! “伤口没有愈合之前不要乱动,很容易再次撕裂。”玄清把绷带系好才发现他一付魂飞天外老神不在的样子,忍不住问,“现在什么感觉?” 苍魇耸耸眉毛,笑得异常猥琐:“感觉好像要干你……” “滚!” 啪!响亮的一个巴掌拍在背上。 苍魇直接疼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鸡不见了,何苏叶和玄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摆设的物件来看这里应该是客栈。 何欢和罗曼各种占了一个角落打坐吐纳归元。 昆仑走的是阳刚路子,极乐宫的内息却是极阴。 两个人的气流属性完全相反。 在黑暗中看来,何欢身边撑开的光球一般的护身力场是淡淡的金色,而罗曼身边的光球却是青银色的。极乐宫的琴音是软伤害的典范,自然也更注重内息的修炼,所以一眼望上去青银色的光球要比金色的更亮一些。 两种力量在互相排斥激荡,光焰明灭,看来奇异万分。 “喂,何欢,人妖小子……我怎么会在这里?” 罗曼完全不吭声,明摆着懒得搭理他。 何欢答道:“有个少年把你送回来的,说是自在仙翁的弟子,也不知是哪门哪派。” 说到玄清,罗曼忽然开了口:“妖道,你从哪认识这么一位绝世佳人?” “绝世佳人?你说玄清啊?你看不出他是男人吗?” “身若飞纵花雨姿,笑有扶醉天香态。好看到这个地步,无论男女都是绝世佳人。”罗曼明显的花痴了。 苍魇望着罗曼那张也没好到哪里去的脸,两相凑合再脑补一个成亲画面,瞬间不厚道的笑了。 这是俩女人成亲么? “妖物已除,我们也算功德一件。”何欢没有睁开眼睛,却已经开始摆准备结束吐纳归元的手诀,“你先躺着休息,我让小二温了米粥端上来。” “半夜三更的,端什么端。我不饿。”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苍魇非但挺过来了,内息还变得更加丰沛。骤然醒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丝毫也不觉得饥饿倦怠。 “就是,明明是他自作孽,你何必这么照顾他。” 为什么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苍魇挠挠头。 这是错觉吗? 月过柳梢头,银光泄地,树影明晃晃的映在窗纸上。月光一亮,室内的光就显得暗淡了一些。 问仙安静的躺在苍魇身边,明明染了血又被大雨泡过,剑身上反而光亮了不少。 好一块百无一用的破铜烂铁。 苍魇笑得额上青筋暴突。 我是砸了你呢,还是砸了你呢,还是砸了你呢? 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下,暗金的光影在全视之眼当中游移潋滟,妖光毕现。 “救命啊!出人命啦!”外面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声。 如果是女子发出这样的叫声也就罢了,那偏偏正是男人的声音。 声嘶力竭,边哭边笑。 犹如刚刚自十臀阎罗之狱跑出来一般。 要不是吓傻了就是吓疯了。 “喂喂,你们俩等我……” 墙角坐着的两个人同时睁开眼睛,一齐破窗而出。 “算了,我还是走门吧。”苍魇拿问仙当拐杖拄着慢慢跟了出去。 一群人打着火把围在后街僻静的街角,罗曼的紫衣和何欢的月白在那堆人中尤为显眼。 “让让,让让!”苍魇从后面挤了进去。 左边是女子的枯尸,那一身金线绕边粉红牡丹裙衫加金银首饰,看了就知道是个妓子,而且还是身价不菲那种。 右边是哭哭笑笑缩在一边的更夫。 更夫和晚归的酒鬼嫖客堪称遭遇妖怪几率最高的三种人。 苍魇很纳闷,世上妖怪这么多,这三种人为什么还不绝种呢? 现在是大半夜,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枯尸旁边却落着一把花伞,分明是用来吸引恩客注意的道具。 苍魇愣了愣,上前把伞捡了起来。 伞面上大团大团的粉紫绣球似曾相识。 “灵湘,是凤栖楼的灵湘!”周遭终于有人认出来了。 你若有心,就当救灵湘一命,赶紧娶了我,带我离开缁阳吧。我是头两届的小花魁,之前入了迷蝶集的姐姐们都一个个不知所踪,只怕下一个就是我了。 苍魇慢慢握紧拳头。 几天前还巧笑嫣然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了一具干枯的皮囊。 围观群众神色惊恐,何欢和罗曼的脸色也是阴云密布。 他俩心知肚明,莫砚已经魂飞魄散,但仍有枯尸出现。 莫砚以画境捉美人观赏,却不曾见他吸取精气血液。 那就是说,真正的吸血妖魔根本毫发无伤。 18.如非必要万勿早起 “几位小道爷真是说笑了,青天白日什么妖怪不妖怪的,你们赶紧走吧,别耽误姑娘们的生意。”鸨母果然是生意人,休息一天流失的就是大把的银子。天知道妖魔什么时候才会被抓住,只要能赚钱,管他人命不人命呢。 “前有雪沫后有灵湘,吸血的妖魔还未诛灭,岂能把人命看作儿戏?”何欢的话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尸身都成了那种模样,我怎么分辨那是不是灵湘?再说了,雪沫和之前失踪的姑娘不是也没找到尸身吗?没准她们跟人私奔了呢。灵湘之前成天在街上晃悠,还不是图着找个人给她赎身吗?”鸨母摇着扇子,满身都是半世人海沉浮留下的市侩风尘。 “王妈妈这么说就不对了,先前《迷蝶集》的美人只是失踪,如今连枯尸都出现了,有妖怪的传言也算是坐实了。要是再死那么一两个,只怕都没有姑娘愿意再来做生意了。”罗曼又在耍扇子,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 极乐宫一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罗曼本就没必要卷进这件棘手的事情。他陪着把莫砚收伏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还蹲在这里不走只能是另有所图。 但是他到底图什么呢? 鸨母白眼一翻:“只要有银子,还愁没有女孩子来赚钱?” “妈妈说得没错。”苍魇直接盘腿朝桌子上一坐,“花魁没了可以再选,本地没有女孩子都跑了还能去外地买,但是银子没了……怎么办呢?” “你什么意思?”提到银子,鸨母立刻不淡定了。 “有银子的是谁?是嫖客啊!嫖客对青楼来说是啥?是爹啊!你想想,前一刻还搂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亲热,喝个茶的功夫回来就变成死人了,换成你,你怕不怕?何况还是没了血肉的活骷髅!”苍魇啪的朝桌上一拍,“想吓死爹啊!” 桌子一震一震的。 鸨母的脸一颤一颤的。 “那……那你们要怎的?关门闭户个四五天,只怕常客都不记得来了。” “尽管做你们的生意,花魁照选,然后这几晚上由我们来守着她。”苍魇眼睛一眯,“咱们来个引蛇出洞!” “小道爷你说笑呢?出那么多银子把花魁捧起来,不让赚钱,就放那看着?”提起银子鸨母就是一脸辛酸,“你是不知道啊,谨王爷的《迷蝶集》把咱们的生意捧红了,可花魁也跟着换得跟走马灯一样。放在那十天半月的,新花魁的名头早就把她盖过去了,这不是白贴银子吗?” “那我们可不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散碎银子还是供你们吃喝享乐的亲爹,自己选吧。” 鸨母瞪着苍魇运气半天,狠狠一跺脚,出去了。 罗曼唏嘘道:“妖道,你那句话果然有理。” “哪句?” “不怕讨债的是英雄,就怕欠债的是真穷。” 话才说完鸨母又风风火火的转回来了:“小道爷,这回不是王妈妈不帮你们。姑娘们说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们三个这般年纪,纵使真有本事也没有姑娘愿意拿命陪你们闹腾。三位能不能请师父出来呀?” 三人面面相觑。 诀尘衣在闭关,昆仑灵虚子是绝对请不来的,极乐宫玉香织从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何欢:“怎么办?” 苍魇把牙一咬:“何必找什么姑娘,花魁巡街的时候大家都站得那么远,到时候行头一穿,纱纬一罩,谁看得清楚到底是谁!找个小子扮上都看不出来。” “那谁来扮?”何欢一边问,一边情不自禁的把脸转向了罗曼。 罗曼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猜拳吧。” “就我们三个还用猜拳?”苍魇一巴掌拍在罗曼背上,“就是你了,王妈妈,拉去扮上!” “为什么是我!嗷!”罗曼怒吼了半声就被他一脚踹进了内室。 事实证明,让罗曼扮花魁确实没错。 一色红缎牡丹披纱裙,发顶鸾凤宝石冠,唇点朱砂,眉如远山。 浓黑柔顺的发丝由颈至肩顺背而下,正好把肩背修成一段优雅的曲线。 就这么一步步款款而来,已经是入画的风景。 就这身华丽的行头,和他平常那身华丽丽的珠宝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罗曼出身极乐宫,原本身姿仪态就秀气,柳眉凤目,冷笑起来的模样比在旁边给他梳头施妆的女子还妖娆三分,说是花魁,当之无愧。 巡游一圈回来,基本上全城的人都知道凤栖楼的新花魁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才进了屋子苍魇就仰头躺倒,顺脚踹飞了鞋子:“道爷祖宗!为什么连我们也要扮?” “花魁身边总不可能带俩男人吧?”罗曼得意的摇着扇子,他坐在步辇上被抬着走,自然感觉毫无压力。 何欢收着点步子,走得还算稳当,散漫惯了的苍魇只能是一路连滚带爬的让人看笑话。 “已经入夜了,为什么还没有恩客上门?”何欢很是担心。 他们三个正坐在凤栖楼最显眼的高台之上,就是在墙外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么明显的招揽生意要是还不奏效,那真是见鬼了。 “听说妖怪的事情被吓跑了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夜要是敢点花魁牌子的肯定有问题,要不……就是人妖小子有问题了。”苍魇扭头把罗曼的领子朝下拉:“没看见其他姐姐怎么穿的?低点,低点!” “少消遣我!喉结露在外面,你当人家是傻子还是瞎子?”罗曼倒是巴不得别被人看着自己这个德行,没好气的又把领子扯回去。 “戴上面巾挡住脸就行,放下来的时候正好挡住脖子,记住别取下来。”何欢有了主意,走上前去拿丝巾给他系上。 罗曼不做声了,双眼含笑静静等着他打理。 这种荡漾的神情就是苍魇在旁边看着都别扭,更别提被他紧紧盯着的何欢了。 “何欢,你这样……满好看的。” 何欢早就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此话一出犹如天雷灌顶,手指一颤,罗曼的脸颊上就多了一道可疑的抓痕。 两人同时愣住。 苍魇纳闷得脑袋上都快冒青烟了。 这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曼,对不起。”何欢率先回过神来,收了手歉然一揖:“我失礼了……” 罗曼微笑着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蹭着:“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让你挠几下也无妨。” “都是方外修道之人,别开这种不形不肖的玩笑。”何欢推开他的手,立刻表情淡然正襟危坐,丝毫不为所动。 罗曼又不说话了,只是没来由的一脸哀怨。 虽然在凤凰山上苍魇就看出罗曼对何欢有些不同,但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当着他的面调戏吧? “喂喂,你是被那个喜好男色的墨汁妖怪附身了吗!”苍魇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罗曼,“还是因为清白不保,干脆破罐破摔……” 罗曼脸色一沉:“闭嘴。” “什么叫清白不保?你们被莫砚抓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么?”何欢转过脸来。 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何欢蹙着眉瞪了他们半晌。 “真的什么也没有,奴家的清白还为你留着……你要相信我!”罗曼假意拽住何欢的袖子抹泪。 气氛又开始不正常了。 苍魇忍无可忍的冲上去握住罗曼的手:“美人啊美人,绝世佳人哉!” 罗曼把裙子一撩,抬脚就踹:“滚!” 夜色渐深,除了蚊子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造访过这座高台。 闹得全城沸沸扬扬的大花魁就这么被冷落了一夜。 啪!苍魇一巴掌拍扁了正在脖子上大快朵颐的蚊子,把自己也给拍醒了。 伤势未愈,今天又和裙摆打斗了一路,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罗曼躺在另一角睡得四脚朝天,披散的黑发落满锦衾,整条大腿伸在被子外面。到底还是男人,这种奔放的睡姿哪个女孩子摆得出来。桌上一炉熏香已经快燃尽了,应该是用来驱赶蚊子的。何欢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雕花栏杆边上朝远处眺望。 “都后半夜了,还不睡?”苍魇彻底服了。 “总要有一个人看着。”何欢微微一笑,“你继续睡吧,我把驱蚊的檀香添上。” “现在都半夜了,何必一直睡在外面喂蚊子。我出去转一圈,没情况咱们就回屋睡觉。”苍魇把裙摆踹开,一个纵越飞了出去。 啪!一声水响。 “呸呸,说什么不让女人习武,穿着这玩意儿怎么习!”此时正值盛夏,纵使从水里爬出来也不觉得寒冷。 夜风冲淡了酷暑,夜幕之下一片清冷月色。 水烟杨柳,妩媚生姿。 横塘白荷,缠绵悱恻。 一抬眼,忽然看到月光中飞舞着无数透明翅翼的蝴蝶。 蝴蝶扑动着双翅,月光在透明的翅翼边缘离合闪动,恍如漫天飞雪,翩然而至。 蝴蝶?大半夜的哪来的蝴蝶? 苍魇回头望了一眼,何欢罗曼竟然完全没被惊动。 蝴蝶好像只有他看得见。 “小哥,想姐姐了么?”那个笑声就像热化了的麦芽糖。 苍魇吓得一个激灵。 匆忙抬头,姽婳就背对着月亮站在墙头,红衣如同饱了血,那张脸就像水中的倒影不断动荡。 “你……你不是死了吗!”苍魇的声音有点发颤。虽然他不怕见鬼,但是见的若是姽婳前来复仇的怨魂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杀得死我吗?”姽婳吃吃的笑起来,恍若稚童,“鬼王的护法都是不死不灭的化身,你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才有鬼呢!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苍魇忽然急敕法咒,一道猛烈的火柱就径直朝姽婳扑去。 姽婳的身形凭空消失,然后鬼魅一般重新出现在苍魇面前,毫不留情当胸一掌。 想不到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出手的力道居然大得惊人,一击之下愣是将他打得向外横飞而去,径直撞上了墙壁。 按理说这么大的力气打去,这墙也该塌了。 但姽婳的这道劲力却诡怪至极,并没有伤及墙壁分毫,而是顺着墙壁再次反冲回来,就像背心里又挨了一掌,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颠倒翻覆。 苍魇一阵恶心,像是要吐,扑啦啦一口喷出来,却都是血。 上一次占着姽婳轻敌才让他占了便宜,如果正面对敌,他根本毫无胜算。 古语云:久走夜路必见鬼。 古语又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虫被鸟吃。 所以说,如非必要,万勿早起。 19.幽冥有龙无心而活 “臭小子,你真是非常……非常……调皮……”姽婳的身形一晃又到了苍魇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提到了半空,血立刻点点滴滴的顺着他的手脚蜿蜒滴落。 苍魇只觉得身体一轻,头发根里痛得厉害却哑着嗓子笑起来:“哈哈……” “臭小子你笑什么?” “你不是想要好看的头颅吗?我死得那么惨,放在架子上一定很煞风景。” “头颅倒不急,你上次使的什么招数居然把我的修为吸去了,害我白白损失几十年修炼来的真元。把真元先给我还回来,你若还了……姐姐可以考虑让你死得好看点。”姽婳媚笑着抚摸他的脸,“不是你的东西,你用着心安吗?” “那些脸都不是你的,你……你不也心安理得的用着?”姽婳若能把真元收回去早就动手了,何必还要跟他讨价还价。 姽婳光滑的面具上没有本来的表情,只听得出愠怒的声音:“臭小子,你找死!” 苍魇直接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明白,吸取真元的法门是玄清自创的,他即使想还都不知道怎么还。 “姽婳,住手。”旁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黑白骨。 姽婳身上一直有股凌驾于妖魔之上的可怕邪气。 但黑白骨没有。 他的存在就是彻底的无。 苍魇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救他的居然是僵尸一样无相无常没有丝毫感情的黑白骨。 有那么一瞬间苍魇真想去抱他大腿。 两张脸同时冒出这么一句话:“鬼王吩咐,要活的。” 这一瞬间,苍魇就想直接一剑劈了他。 “去!这不是还有气么!”姽婳没好气的把苍魇扔给黑白骨。 黑白骨顺手接过来,就跟扛麻袋一样甩到肩上。 “轻点!”苍魇一声惨叫,“大哥你手下留情啊……你再重点我就真的没气了……” 黑白骨还是一言不发,直接提气飞起来。 耳畔风声呼呼,恰似腾云驾雾。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走了多远。 风吹云动,月影一时昏暗一时清明。 半停着一顶华丽的艳红步辇,四面的纱帷在风里呼啦啦的招展,就像一团烈焰在月光下肆意的燃烧。 步辇四角坠着古怪的灰白色铃铛,随风摇晃时发出骨头相击的低沉声响,两根横杆之下分明没有人托举,那顶步辇却就那么轻飘飘的浮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 风不断掀动着艳红纱帷上超度亡者的经文,像亡者不甘的怨念。 苍魇喘不过气,五脏六腑之间的痛楚一时间好像都变得不再鲜明,一切都沉入梦里。 就像无数个夜里不断重复着的梦魇又出现了。 但这次却是噩梦成真。 “咳咳咳……”还没说话,步辇里的人先猛烈的咳了一阵,“你叫什么名字?”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只是语声轻灵恍若少年。 就是这个声音,在无数个惊惧恐怖的噩梦里,吐出最冷酷的字眼:“杀了他。” “鬼王在问你话!再装死,小心姐姐让你真死!”姽婳上前一把抓住苍魇的头发。 苍魇只好仰着头望着那顶步辇艰难的喘息:“你这么费神抓我来,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哈哈……咳咳……” 苍魇笑了两声,却被反涌回来的血呛住了。 鬼王。 这个人就是鬼王倪戬。 群鬼之王。 “说得好。”倪戬每一阵咳嗽声都带着轻轻的喘息,好像真的病得不轻,“水月洞天与鬼王宗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三番四次与鬼王宗作对?” 倪戬一问,苍魇立刻就想明白了。 血鬼降是鬼王宗饲养的,全视之眼失窃和东村的屠杀自然也出自鬼王宗的手笔。 “姽婳借脸,你就冲昆仑借眼,冲凤凰山东村借命,鬼王宗上下果然都是一般风气,上梁不正下梁歪。” “臭小子!你还敢胡说,不要命了!”姽婳手上一紧,苍魇只觉得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 “你们的目的不就是杀了我吗?要杀就杀,不必多言。” “若是要杀你,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哦,如果你不打算杀我,咳咳……不如让这位没脸姐姐放手,咱们慢慢……慢慢聊。” “好,这么说话确是不便。”步辇中的人轻轻笑出声来,“姽婳,放开他。” “是。”姽婳果然乖乖的放了手。 这个鬼王倪戬看起来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可姽婳和黑白骨都那么怕他,那他一定比这两个怪物更加可怕。 “你若不想说也无妨,料想诀尘衣也不想得罪鬼王宗。十七八岁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年少轻狂。”倪戬冷笑,“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下一个问题,我可以放过你。” “问题?你要问我什么?”苍魇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问仙就藏在裙子下面。 此时倪戬若和他要全视之眼,只怕不给也不行了。 “夏青城,他是不是还活着?” “夏……夏青城?”想不到这个问题跟全视之眼竟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苍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倪戬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对,诀尘衣的师弟夏青城。” “师叔当然是死了,师父说过,他们一家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每年都要为夏青城一家祭拜洒扫三回,这个名字苍魇当然不会陌生。 倪戬不说话了。 “这个夏青城……是你的仇人?”倪戬不问重要的全视之眼,却问一个早已经魂飞魄散连灰都找不到的死人,就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过如此吧。 “不,他是我的恩人。” “那你找他……难道是为了报恩?” “报恩?”倪戬斩钉截铁道:“不,他若没死,我就要杀了他。” 苍魇又被呛了一下:“恩人和杀了他……这两个词有一点关系没有?” “你没听说过恩将仇报么?” 苍魇瞪着那顶步辇开始运气。 果然是群鬼之王,成天和鬼打交道,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能把恩将仇报讲得这么理直气壮,做得这么天经地义,舍此人其谁! “你从哪学来的魇来血咒?” “你说只问一个问题的。这是第二个。”这个问题堪称苍魇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之首,魇来这个法咒好像植根于他的灵魂,自他有记忆开始,魇来便清晰的映在他脑海里。 不属于任何流派,找不到任何来源,甚至也不知道究竟是用来干嘛的。 它只是存在。 小时候不经意间使出来,每次都被诀尘衣重罚,不准吃饭跟着他辟谷什么的,饿得幼小的苍魇哭了又哭,从此便拼命逼着自己不再使用魇来了。 要不是那天情况危急,他也不会想到这个法咒。 “回答我,我不是总有耐心和孩子讨价还价。”倪戬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周围的温度都好像跟着变得深寒彻骨。 “我……我会就会了!有什么奇怪的!”苍魇忍不住退了一步。 “幽冥有龙,其名为昭。性恶,喜食人。魇来就是昭龙族独有的法咒。”倪戬轻声低笑,“小子,你会魇来血咒,难道你不是人么?” “你才不是人!” 笑话,如果真有昭龙的本事,早就轰了你的步辇,把你揍成猪头了! “想知道也很简单。”蓦的似有一股大力卷起了苍魇周身的空气,整个人都被扯得飞了起来,呼吸忽然间被颈间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掐断。 “昭龙无心而活。”另外一只手伸进了衣衫,在心脏跳动的位置停了下来,“我把你的心挖出来,若你不死,便是妖龙,你若死了,便是活人。是不是很有趣?” 苍魇大张着嘴无意义的挣扎。 我有让你帮我确认身份吗! 一时笑一时怒,动不动就要挖人心脏找乐子,这种货色还做什么人,早点变成鬼算了! “什么人!” 一声惊弦,声若霹雳。 金色的箭光自步辇右前方骤然穿入,又从另一面穿了出来。 倪戬的手颤了颤,立刻松开了苍魇。 苍魇重重的坠到地上,跟濒死的鱼似的拼命喘息着,喉咙干涩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步辇飞快的离去,被箭穿透的地方隐隐有血迹渗出来。 姽婳立刻跟着步辇飞离,黑白骨却站在原地多望了一眼。 第二道金色箭光已然追至,黑白骨晃身躲开之后骤然飞去,那身黑白迅速在月色下幻化成一片灰翳。 鬼王倪戬这么不可一世,却在这一箭之下匆忙退却了。 虽然退得蹊跷,但到底是退了。 马蹄声急速靠近。 有人把苍魇扶了起来。 眼前是一队骑着黑色战马身披黑色铠甲的军骑,整个队伍与夜一色,如同一柄潜藏在月色当中的利剑,肃杀而威严。 为首的将军身着虎贲银甲,背后红色大麾更衬得雄浑威武。 这身盔甲除了镇妖辟邪的用途之外,也是无可匹敌的骄傲。 因为那一点看似势单力薄的亮银,才是整队军骑当中最强大的存在。 他周身笼罩的金色光球灼然生光,显然承自昆仑一系。光从那光球的亮度来看,比何欢的修为自是高了不少。 难怪就连鬼王倪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是谨王府上英招将军。方才将军救了你的命,尔等小民还不上前叩谢!” 英招将军刘扬帆。 这人的名头苍魇是听过的。 据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英武不凡堪比关公秦琼,魑魅魍魉尽皆走避不敢近身。但说也奇怪,据说谨王爷对此人有恩,所以此人不肯入朝为官,偏要在缁阳这样的地方给谨王当个护城将军,简直是大材小用。 其实也不奇怪,这人现在都能当门神用了,若不是顾念谨王有恩于他,只怕早就羽化登仙去了。 “多……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苍魇赶紧把脸低下。 “缁阳最近不太平,天黑之后切记不要乱走。宁远,送这位姑娘回家。”这位刘将军果然好修为,就他这身惹眼的女装,居然也不看一眼。 “谢过将军。”幸亏他不看,不然现在这一身阴阳怪气的女装又是泥又是血的,让人看见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兵分两路,追!” 这位将军居然还敢追缉那个不人不鬼的倪戬! 英雄! 苍魇忍不住抬起脸用崇拜的眼神望向刘扬帆。 眼神相接的瞬间,刘扬帆忽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困惑而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来不及开口再问什么,黑色的马队已经从苍魇面前急速驰过。 20.蛹乙附身冰火炎天 凌晨正是平常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看门的龟公被捶门声吵醒骂骂咧咧来开门:“哪个兔崽子半夜来闹妖!出去陪了客不能天亮再回来?吵你爷爷睡觉……” 苍魇一身血,背后跟着四五骑隶属于谨王府的黑甲骠骑。 龟公彻底被吓醒了:“你这一身的血是……” “一言难尽,先让我进去。”小小的吸血妖魔居然能把鬼王宗牵扯出来,刘扬帆尚且不论,黑甲近卫都是凡人,苍魇实在不想再把他们也扯进来,赶紧谢过护送的卫士闪进了门。 “小道爷,你什么时候出去的?”龟公还没想明白。 “没事,睡到半夜摔下来了。”这会儿要是告诉他被妖怪掳去了,只怕明天整个缁阳城都要闹得人心惶惶了。 “摔……下来?”龟公困惑的望着他,又扭头望了望那座高台。 苍魇哪能给他时间想东想西,赶忙打岔:“他俩没事吧?” “哦,他俩从台子上下来了,这会儿正在西边空着的小厢房歇息。”龟公打了个呵欠,“不是妖怪就好,小道爷自己歇着去吧,小的不奉陪了。” “好,你自便……”话还没说完,那头的门都关上了。 睡个觉都能从那么大的台子上摔下来,换成谁不都得当你是蠢货啊? 晨昏交替,月光已经不再明亮,园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白蒙蒙潮湿的雾气。 一步一痛,体内血气翻涌得厉害,若不是还有姽婳的修为在体内圆转循环,只怕他这会儿已经一命呜呼了。这次得罪了鬼王宗算是闹大发了,捉不捉妖扬不扬名都无所谓,赶紧躲回水月洞天保住小命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西边的小厢房确实很小,也不知道空置了多久,这回全为了引妖出洞的大计才勉强收拾了出来。苍魇早就在屋子外面布下天雷网,何欢怕被妖怪察觉,又下了一道遁形咒来隐藏天雷网的煞气。 煞气是隐住了,可是蛾子蚊子一类身带邪煞的小东西一触之下还是会当场毙命,结果屋子四周便落了一层死去的各色小飞虫。 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屋子周围应该已经形成了一个几乎纯净的空间,邪气根本无法侵入。 但现在大门开着,邪气几乎汇成了漆黑的旋流,自屋子当中不断的倾泻。 苍魇飞快的从裙子下面扯出了问仙,刚想进屋,却被一个人猛的一把拽了进去,嚓一声撕了他的衣服。 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凌乱的吻落在胸膛和颈项,粗重的呼吸近在咫尺。 胸口滚烫的肌肤贴在一起,虽然肌肤细腻,但很明显不是女人。 满怀昙香直往脑子里钻。 浓重的邪气如同一条巨蟒,牢牢的将他困在其中。 脑子里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的乱跳。 “人妖小子,你是不是被附身了……邪气怎么会从你身上冒出来!你……”苍魇知道此时正对他上下其手的人是罗曼,当然是不能用问仙给他一剑的,才开了口却忽然被一阵深吻给憋住了。 罗曼的舌头像蛇一样的钻进口中,拼命扣着他的舌头亲吻着,明明他嘴里满是血的味道,却又被罗曼吸吮出了更多的血腥味。 “你……你够了啊!边儿去!”苍魇狠狠的一脚把他踹开,“何方妖物借尸还魂!” “你才是尸!我没有被附身……”罗曼被踹进了角落里,按着自己的胸口拼命喘息着,“妖道,你回来就好……给我,快给我。” “给……给你个头啊!”苍魇听得面红耳赤,狠狠的抹了抹嘴,“你再敢靠近道爷我就一剑劈了你!” “那只妖魔来了……他咬了我,不知怎的……就……就……” “妖魔?什么样的妖魔?”苍魇眉头一蹙,“不是血鬼降吗?还是一个红衣服的大婶?一黑一白两个身子的活死人?” “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不对,那应该只是躯壳。他只有开口说话的时候嘴里才会冒出邪气……我……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苍魇完全理不清头绪:“这什么怪物,咬一下就有催情效果?” “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必须找个人……”罗曼话还没说完就又扑上来了。 苍魇赶紧闪开:“这里是青楼,极乐宫不禁男女之事,银子又大把的,你找谁不好,找我干嘛!” “极乐宫的修炼法门很特别……初次修炼,会被分走一半的内息……”罗曼捧着胸口,喘息之间已是痛苦难当,“那些青楼女子得了……也是浪费……若是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了你。” “这么一来我好像还占便宜了?你安分点行不,道爷在给你想办法解咒!”苍魇又是一脚把他踹开,咬牙切齿的朝他身上砸了个清心咒。 “没办法……解不了……”罗曼坐到地上,拼命压抑着混乱的气息:“你的内息这么差……就是清心咒都不够火候,难道你……你就不想要?” “我当然不想啊!你就不能找何欢吗!”罗曼的内息在三人当中自然是最强的,若能得到他一半的内息,苍魇自然会瞬息之间强大很多。但若用这种方法,非但不仁不义,更违反了水月洞天的戒律。 诀尘衣很少管教苍魇,漫山遍野乱跑的放养模式加上藏书洞那堆乱七八糟的书籍熏陶,苍魇不但顽劣不教,想法也是离经叛道。 其实清规戒律他早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他心里只剩下了给自己立下的最后一条规矩,纵使对不起自己,也不能对不起师父。 “何欢不是追出去了吗!”罗曼狠狠咬着牙,“快!” “跟个男人卿卿我我,我觉得恶心啊!” “我管你恶心不恶心,我对你又没感情。给你一半的内息,就当还了你救何欢的恩情……”罗曼回答得理直气壮,“少废话,快点过来!” 真是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苍魇真想回水月洞天让师父给自己算一卦。 如果今年注定是百鬼夜行流年不利,那让他再去藏书洞憋个一年半载也都认了。 “快……你快点……一会儿何欢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罗曼伸手抱住他的腰,声音又软了下来,看来清心咒的法力已经完全褪去了。 苍魇白眼望天,一记清心咒只维持了不到几句话的时间,可见他的内息到底差到了如何令人发指的地步。 罗曼又开始啃他的脖子了。 “罗曼……苍魇回来没有!罗……”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话还没说完何欢就冲进来了。他身上罩着护神诀,法咒立场发出的金光足以照亮屋子里的情形。 何欢傻在了门口。 “何欢,你回来就好!赶紧……那个清心咒……人妖小子你别闹腾了!这是要哭还是要笑啊!嘶……你咬我干嘛!”被被何欢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纵使是苍魇的厚脸皮也顶不住。他本想推开罗曼,没曾想脖子上居然挨了一口,温热的血液瞬间漫了出来。 “妖道……哈哈哈……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了……”罗曼紧紧搂着他不肯撒手,抵在他颈项里低低呢喃,笑声听起来却有些凄怆。 “懂什么了你!撒手!快撒手!”苍魇甩开他站起来,恬着脸迅速整理衣服。 这德行……怎么看都像始乱终弃的嫖客。 “苍魇……罗曼……你们……”何欢靠近了一步,又退后了半步。 “罗曼被妖怪咬了,浑身邪气乱冒,你快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苍魇赶紧裹了衣服缩到边上去点亮了烛台。 何欢这才进去,托住罗曼的手腕查了脉象,又在颈边探过气息:“有什么感觉?” “浑身发烫……心痒难耐……就……就是想咬人。”这么明显的求欢反应,罗曼也说不下去了。 “难怪那人被我劈了之后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原来是魔蛹已经钻到罗曼体内了。”何欢也施了个清心咒,脸色越来越阴沉:“这妖怪应该是蛹乙。” 蛹乙是上古魔兽所产下的魔蛹,因埋藏在雪地中,缺乏精气的补充,历经多年不能孵化,逐渐受到体内魔物的影响发生异变,并通过吸收水之精华修炼成妖。 魔蛹多在人间出现,能够钻入人类身体中,吸取人类精气成为自己的养分,借以将体内的魔兽孵化。被它附身的人类会很快消瘦,失去力气,最终成为干尸。 因为身体精气被大量吸取了,人体自然会产生反应去吸取他人的精气作为补充。 如果要做这种事,青楼女子和嫖客自然是附身的最佳选择。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我又不会死。极乐宫有能唤出任何附身妖魔的引魂鼎,只要撑到回极乐宫就没事了。”罗曼自己反而很淡定。 “你知道自己被蛹乙附身了?怪不得你要找我!”苍魇猛的蹙紧眉头,又抹了抹脖颈上的残血,抽出问仙就要砍,“道爷砍死你!看剑!” “被蛹乙附身是事实,分走一半内息也是事实……这就是代价。”罗曼抬眼看他,不闪不避,“我只是借你的精气撑到回极乐宫找师父求救,你只要有一口气在,修为都会立刻成为平辈弟子中的顶尖人物。这不是很公平吗?” “若要自救,也不必牺牲他人。”何欢弯腰去背罗曼,“我马上带你回极乐宫……” 噗!罗曼在他背上轻轻点了两下,何欢忽然眼睛一闭倒在他怀里。 苍魇一愣:“你这是要干嘛?” “蛹乙已经濒临成熟,纵使神行千里也赶不到极乐宫。我要活下去,你不愿意,我就找何欢。”罗曼慢慢的解着何欢的衣带,嘴角勾起,微微一笑,“你还不出去?” 那一笑,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有自己的城府,有自己的圆滑世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放弃什么。 他也有着最直白最真实的坦诚。 对自己很坦诚。 “……何欢醒过来会恨你的。”苍魇干巴巴的说。 “由他恨去。我宁愿他恨我,也不想他对我视而不见。”罗曼抽掉了脑后的发簪,各色花钿步摇噗噗的坠下,所有的发丝瞬间披散下来。 “什……什么意思?” “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他。”罗曼微微眯起眼睛,浅绯的唇色衬着昙花般的笑容,“你想看着我死,还是我们俩都活?” 21.长梦君归花满天下 天快亮了,却忽然间暴雨倾盆。 苍魇静静在屋檐下坐着,雨水顺着瓦楞滑下,溃碎成幽暗灯火下的黑白。 雨势很大,破碎的雨滴被风揉成沫砸成粉,纷纷扬扬的落在他身上。 尽管宏大的雨声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但屋子里细细的低吟却还是不时飘到他耳里。 一阵无法舒解的心乱,苍魇忽然间站起身来,又焦躁的坐下。 那种暗暗的,隐忍着……却仿佛又是在求救的低吟。 好像在控诉这场荒唐,也嘲笑他的冷酷放任。 苍魇惶惑的捂住耳朵。 就算他不愿意承认,几番出生入死,何欢与罗曼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但他现在只能静静的任由一切发生,什么也不能做。 要么罗曼一个人死,要么他们两人都活。 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很憋屈,很挫败。 还有对何欢的愧疚。 世间本没有他想得那么美好,即使他可以没心没肺潇洒快意,也要见证生死轮回,承担因果报应,还要做出无可奈何的抉择。 雨势渐小,浓厚的雨云后面开始露出的晨曦。 深呼吸的时候,带着泥土气息的湿冷空气涌进胸膛。 脖子上的伤口不痛,反而发痒。 苍魇摸了摸,手上立刻染满了淋漓的鲜血。他怔怔的看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把伤口撕裂了。 细雨斜织,门口花圃里墨绿的大片茎叶间露出两个昙花的花苞。 红萼似血,包裹着紧闭成椎的白瓣。 像即将滴血的心脏。 像期待着鲜血的恶魔。 胸口一痛,那些蛰伏在血脉中的邪气忽然被鲜血的味道唤醒。苍魇蓦的朝雨里冲了几步,雨水洒在脸上,又顺着脖颈灌进领子,那些寒意和疼痛没有带来丝毫的清醒,反而又引发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反冲。 不能成魔,绝对不能成魔! 苍魇狠狠的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一头栽在水洼里。 每一次呼吸都有雨水灌进嘴里,然后变成猩红的血水呛出来。 视线开始慢慢涣散。 细雨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移动的白。 只是一瞬,那个白衣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一步一步,和着心跳的拍子,不快不慢。 雨丝被伞挡住,激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伞下的少年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玄清……玄清?你……你来了?”苍魇忽然间奋力爬起把他按进怀里,心中焚烧的嗜血欲念稍稍褪却,“你果然来了……哈哈……” 伞轻轻的坠在水洼里。 金丝楠竹的伞柄,坠着杏黄色的结。 水洼里躺着在暴雨中零落的花瓣。 玄清就像是他命中的福星,也是注定无法摆脱的魔咒。 每次落难好像都会有玄清出现,而每次玄清出现,无论多大的劫难好像都会烟消云散。 雨水和体温一起渗入对方的衣服。 没有往常那种蛊惑的温热。 只剩下凉薄。 “玄清是谁?”怀中人的声音如同被酿在喉间辗转一般的温润。 就像桃花露。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 苍魇猛的一颤,放开手踉跄着退开重重跪下:“师……师父!”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诀尘衣蹙眉看他,雨过天青色的道袍外面罩着的素纱垂到脚面,登云履上溅透了泥污和雨水,显然是没用道法,就这么一步步走来的。他平日里总是衣袂飘飘信步而行,脚步轻盈飘忽得仿佛踩着云彩,但在世间要是这么走路搞不好会被当成妖怪。 诀尘衣已经远离尘世多年,要不是为了找他,根本不用再来走这一趟。 月光不染诀尘之衣,如今却为他沾满了泥污。 “师父……我……我……”苍魇想笑,眼角却有眼泪合着雨水流下来,“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我错了,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你所做的,都已经报应过了。”决尘衣的发丝沾染了雨水,有些凌乱的憩伏在肩头,“苍魇,随师父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苍魇巴不得赶紧回水月洞天,再也不要理会这些令人心烦的纷纷扰扰。爬起来朝着诀尘衣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不行,师父我还不能走……何欢和罗曼他们……我……” 一口鲜血喷出,天旋地转之后就是天昏地暗。 面前的不是黑暗,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的翻沸。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不住的发烫,脑子也像灌进了浆糊。 “师父!我疼!我疼!我……我难受!” 无法思考,甚至分不清那种实际上并不属于痛楚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苍魇只能和儿时一样不住哭喊着师父。 体内属于姽婳的内息正潜藏在灵魂深处不断躁动着,不断的将他扯向那个可怕的黑洞。那种越来越接近的恐惧感远比身体本身精气被抽离至枯竭痛楚还要真切。 他开始照着玄清的法子把五感六识收归元神,把那些令他烦躁的痛苦的悲伤的通通排除在外。周天运转,灵台却不见清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他前进。 来不及了。 那片混沌里找不到任何可以助他解脱的力量,就像许多个噩梦里那样,脚下一空,人便落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醒来,只是一直朝下坠。 黑洞,无底深渊,跌下去自然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 炽热而腥臭的风穿越他的衣袍,将衣角鼓起来,恍若即将被撕碎的蝴蝶。蒸腾的热气掠过脸庞,明明是在梦里,竟然令人觉得面颊阵阵灼痛。在彼端那些翻沸的金红色血海里不断传来火焰爆裂的轰鸣和层叠起伏的哀号哭诉,源源不绝,振聋发聩。 一切都是如此可怕的真实。 这里就是地狱吗? “越天地之外成就之巅与太虚合,风雷水火万物生折全都应我喜怒哀乐。此界神毁之象,苍魇!神归!” 苍魇下坠的势头猛然止住了。 这是诀尘衣的声音,却在这血色空间之外。 苍魇总算明白了,自己是因为太过痛苦,于是魂魄离体开始神游了。 但别人游的都是蓬莱仙岛九天仙宫,为什么他会落入这九泉十地的亡魂领域? 果然是被罗曼带衰吗! 他刚想着,却觉后领一紧,有股大力从脚下涌来,身体一轻,如同腾云驾雾般朝上飞了出去。脚下的血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离去,顿时追着迅速蔓延上来,头上却多了一层金雾,看似稀薄若尘烟,实则质同坚石,他无论如何都穿不过去。 “虚无自然,包含万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一声唱喏,正是先天神目咒。 苍魇猛然一抬头,正看见雾气当中伸出来一只手。 指节匀称,白皙修长,正是诀尘衣的手掌。 他大喜过望,赶紧伸手拉稳,整个身子忽然腾起一层金光,自那实质的金雾当中穿了过去。就在他即将彻底穿过去的瞬间,血海中忽然腾起张天邪焰,耳畔的诵读声瞬间盖过了先天神目咒的法力:“苦海大河,六道众生,轮回五趣,无能间断。悭贪在心,常受饥馑。出生入死,堕于地狱,无有绝期。” “苍魇,勿听勿信,只管一心向上!” 这话正是教人放弃轮回因果,若是听信半句,估计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苍魇,我逃不出去……救救我……带我走……”听到这个声音,苍魇忽然间低下了头,只见玄清站在血海之中,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只是走神了一瞬,金色的雾再次围拢过来,仿佛又要形成实物。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火海中的玄清忽然间狂笑起来,整个身子四分五裂,重新变成了翻沸的红色血浆。 苍魇又开始下坠了,就连上面诀尘衣的手臂都在跟着下坠。他追悔莫及,只能尽力甩手试图挣脱诀尘衣的紧握:“师父,你放手吧!会把你也拖下来的!师……” 话音未落,诀尘衣忽然自金雾当中出现。 “师父!”苍魇欲哭无泪,自己一时心旌神摇,居然把师父也给牵连进来了。这世上不形不肖没事带衰的徒弟多了一个,无端被徒弟带衰倒霉透顶的师父也多了一枚。 “苍魇,上去!变化无方,去来无碍。清净则存,浊躁则亡!” “我不能一个人……不!不!师父!”诀尘衣兀自沉了下去,在苍魇脚底一托,又有一股大力从脚下涌来,他拼命伸手想拽住师父,却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苍魇大喊一声猛然坐起来,脑门咚一声撞上了马车厢里的小茶桌,顿时金星乱冒差点又晕了过去。 方外之人在外行走很少有带大把银子的,这马车不知是租的还是买的,车厢挤得很。马儿走得稳当,车厢也跟着轻轻摇晃,看天光应该正是晌午。诀尘衣紧贴着车厢壁打坐,苍魇此前似乎正枕在他腿上。苍魇小时候倒是很喜欢在师父膝头午睡,只是在他八九岁可以自行睡觉之后就把这个习惯给戒了。 诀尘衣的神色很平静,好像也在打盹。 窗外,纷繁的花朵开出了最灿烂的颜色。 那刚才经历的到底是什么?一场梦魇? 苍魇调匀气息,身体好像已经开始复原了,痛楚也罢焦躁也罢好像都随着那场梦魇而飞快的远离。 他抬头看着诀尘衣的脸。 幸亏只是一场梦。 幸亏师父还在身边,一切安好。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他还是那么完美,如同冰雕玉砌。就像是神灵或者飞仙,最不济的情况下也该是人间的花仙吧。 “师父,师父?”苍魇抓住诀尘衣的手轻轻摇晃,触手冰凉,没有丝毫温度。他吓了一跳,连忙探手去试诀尘衣的呼吸。 手上一冷一暖,但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出来了。 “师父!你醒醒!醒醒!”苍魇又凶猛的摇晃了几下,诀尘衣的身子陡然一颤,扑啦啦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尽是黑红的颜色。 这是苍魇第一次看到诀尘衣受伤。 虽然是修道之人,诀尘衣却一直身体羸弱,血瘀气滞脸色苍白肢体无力什么的都是常事,但他从没受过伤。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糟到了极点,眼神已经不复清明,发紫的双唇不住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吐不出一个字,身子摇摇欲坠。 “师父你没事吧!师父!”苍魇慌了神,连忙把他扶在怀里,扯了袖子去擦拭他唇边的黑血。 “苍……苍魇……”诀尘衣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眼神一阵动荡,“你出来了……” “师父!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受伤!师父!师……”诀尘衣身子一歪又晕了过去,苍魇赶紧把他接了个满怀。 诀尘衣虚弱的气息在他颈边虚弱的蔓延。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邪气。 苍魇从未发现,在他眼里强大到足以超脱凡尘睥睨天下的师父,竟然也会如此脆弱。 22.这个疑似医疗事故 诀尘衣的气息一直很微弱,好像那最后一线温度也马上就会消散。苍魇不敢放开他,只能这么紧紧的抱着。 “车夫,咱们这是要去哪?”苍魇掀开门帘急急追问,那车夫却充耳不闻,连头也没回一下。 “我问你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嗷!”苍魇不耐烦的去拽那人的袖子,却撞痛了手指。 那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被施了障眼法的一块巨石。 也对,这荒山野岭的也就罢了,要是在闹市坊间竟然有一架无人驱赶的马车在横冲直撞,有几个爹都被吓死了。 马车仍然在前进,不紧不慢,肯定是诀尘衣施过法咒才能一直这么朝目的地走下去。 但是它到底要去哪? 苍魇探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这显然不是回水月洞天的路。 树林越来越密,林间雾气弥漫,飞快的围拢过来。 粉红色的雾。 它们如同有实质的东西,自叶面滑过的时候发出细雨击打树叶般的沙沙声,绵延不绝。 林间鸟兽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诀尘衣的心脏每次跳动的感觉都会变得更加纤细,而且……那种细微的砰砰声叠在一起,好像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苍魇低头在他胸口听了一阵。 不是好像,真的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师父,徒儿冒犯了。”苍魇急忙扒开他的衣衫。 诀尘衣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脏的位置略微偏上的地方,有一个黑红相间的东西正蛰伏在皮肤之下,一头大一头小的梭子形,恰似一个丑恶的蛹。 它正和着诀尘衣心脏搏动的频率微微颤动。 血液正在它体内如同周天运转般运行不止,慢慢汇入身体变成黑色。它体内化成实质的黑色越来越多,形体也越来越凸出,越来越真切。 “这是什么?蛹乙?为什么……为什么……”苍魇百思不得其解,蛹乙本来附在罗曼身上,现在怎么会到了诀尘衣那里? “因为他把你身上的蛹乙引到了自己身上。”水镜的声音陡然想起,吓了苍魇一跳。 “水镜?你也来了?你在哪?”这会儿只要能有个能出主意的人都好,是人是镜子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你师父腰上的锦囊里。” 苍魇赶紧翻出了那个杏黄色的锦囊,里面一汪水色,却没有半滴水渗出来。这应该只是水镜的一部分,它的本体还留在水月洞天的镜框里。 “水镜,你说师父把我身上的蛹乙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我什么时候被蛹乙附身的?” “你察觉不到吗?上一个蛹乙的宿主把它给了你。”水镜的声音很平静,“你被谁咬了吧。” 苍魇一愣。 难道被罗曼咬的时候,蛹乙就到了他身上? 臭小子,这简直就是借刀杀人!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苍魇嘭一声站了起来,又狠狠的撞上了车厢的顶棚。 一瞬间的金星乱冒之后,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的疑问。 如果蛹乙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再对何欢…… “小子,你撞傻了?” “没……没有。”苍魇又慢慢的坐了下来,“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有空东想西想,还不如好好侍奉师父。你师父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苍魇又是一愣:“什么叫时候已经不多了?” “蛹乙马上就要成熟了,等它吞噬了心脏就会破蛹而出。值得庆幸的是,用你师父的修为作为养料长成的魔蛹,至少不会是作恶的魔兽吧。” “你说得轻巧!蛹乙不是可以解吗!极乐宫的引魂鼎不是可以把它唤出来吗!” “谁告诉你极乐宫有引魂鼎?那东西已经自世间消失了近百年了。” “又是消失百年?”苍魇马上就想起来爱借东西从不归还的鬼王宗。 窗外粉红色的迷雾已经遮蔽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他总算知道这架马车到底是在往哪儿走了。 “那群半人半鬼的家伙会那么慷慨借鼎给我们吗?” 水镜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苍魇很想直接掀桌:“那咱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吧。” 苍魇也跟着沉默。 “苍魇,你师父待你是极好的。他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有很重的伤,每到晚上就痛得直哭,于是他把你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几乎替你分担了所有的伤痛。” “我……我知道他待我好。”苍魇按了按胸口,难怪就连被姽婳震伤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再疼痛了。难怪自小师父就经常脸色苍白的蹙着眉,苍魇的伤势并没有减少分毫,但痛,总是师父在替他承受。 心里被针扎了似的痛。 “没良心的臭小子,你不记得了吧。有那么一次,你师父已经坐化登仙去了,你却死死抱着他哭喊要他回来。修道之人清修几百年为的就是飞升登仙,而他却为你回来了。你扪心自问,可曾有一天不给他惹是生非,可曾有一天的侍奉孝敬。” “我不记得……不,我记得。”在这世上苍魇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他又怎能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抱着师父冰冷的身体又哭又叫。 水镜沉吟片刻:“小子,若你师父不在了,这辈子都别忘了他。” 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诀尘衣…… 握紧拳头,十个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痛彻心扉。 水镜没有实体,也没有感情,虽然他说话能模仿出人类的喜怒哀乐抑扬顿挫,但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旁观者。 所以它的话,往往都是最真实最深沉也最令人恐惧的。 苍魇脱了上衣,以指为刀,在自己胸口划了一道血口,又将诀尘衣胸口划开。 魔蛹感觉到包裹自己的皮肤被破开,立刻蠕动着慢慢离开,更加牢固的附着在心脏上。 若硬要把它弄出来,估计只能连心脏一起挖出来。 “师父,苍魇再也没机会孝敬你了。”苍魇重新把他抱起来,让两道血口紧紧贴在一起。 胸口越来越痛,有异物硬挤入胸膛的感觉。 整个身体忽然间冷了下来。 “苍魇……你做什么?”到底是修为深厚的仙师,诀尘衣几乎是在蛹乙离体的瞬间就苏醒过来。 两道血口都在流血,交错着刻骨的疼痛。 “往后的时间师父要是寂寞了就再收个徒弟吧,千万别再找我这样顽劣不教的。”蛹乙已经比上次附身的时候成熟了许多,尖利的钩爪刺入心脏的感觉也变得格外刺痛,“像玄清那样就好,虽然脾气不好,也总会人前人后的贴心侍候你……不会到处……到处惹是生非……” 诀尘衣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肩头。 “师父,别再把这东西抢回去了……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承担……”苍魇把他推开,扯好衣服猛然跃下马车。 “苍魇!苍魇!” 背后的呼唤越来越小,苍魇不敢慢下脚步更不敢回头望一眼,径直冲向浓雾中间。 这些日子的伤痛折磨,这具皮囊早已经自内里腐朽,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再重要了。 浓雾当中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是什么鬼地方!想找个地方死也这么难!哇哈……”脚下一空,苍魇忽然开始了前滚翻后滚沸侧滚翻各种角度翻。 他忽然从浓雾间穿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前面是一道悬崖,身下是斜到连苍蝇都很难站住脚的陡坡。 没路了。 没有小树,没有杂草,地上的石块都小得让人悲愤。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没路我也刹不住啊! “我是想死,可没想死无全尸啊!救命啊啊啊啊啊!”苍魇一声怪叫,划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下了悬崖。 酒香饭香鸡汤香。 风声水声鸡叫声。 苍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一群鸡,而且是绝对的居高临下。身下担着两根树枝,一根卡着胸口,一根担着大腿,跟晒衣服似的。 挪挪身子,他整个人都跟散架了一样。 胸口本来憩伏着蛹乙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上面插满了金针。 肩头,大腿,肚子,头顶,脸,也插满了金针。 这绝对属于过度治疗,或者是医疗事故。 “救~命~啊~”苍魇一喊,所有的鸡全部抬头看他,俨然是训练有素。 “晒干了么?”玄清闻声转了出来,手上居然抱着一个饭桶。 “干……干了吧……”苍魇咬牙切齿,见过晒衣服晒肉干晒豆腐干的,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晒人的。 “我这么费力才把你从水潭里捞回来,不谢谢我吗?”玄清仰脸笑着,两眼水色滟潋。 妖魔一样的玄清,他是可触可摸的,带着万劫不复的味道。那种眼神总是只滑掠过肤血不要骨肉的冰凉,却是一种无解之毒,你无法站在里面,却更不愿站在外面。 “谢谢……谢你八辈祖宗……晒归晒,你好歹也翻个面吧?”照这种晒法,不死也脱层皮了。 “有力气拌嘴了?想翻面就翻面吧。”玄清从旁边拿了根竹竿一桶,苍魇直接咚一声掉在鸡群中间。幸亏是面朝上,不然这一下保准能要了他的命。 “哎呀,手滑了没翻好。”苍魇听见玄清喃喃自语的时候气得差点直接西奔极乐。 “你还有什么要求?”玄清的脸部特写从上方出现。 “有,杀了我。”被摔得这么狠,没散的骨头都散了。 玄清很严肃的说:“行,用饭勺还是用饭桶?” 苍魇死了,胸口插着把饭勺。 苍魇死了,头上扣着个饭桶。 好吧,都死得很难看。 “免了……把这些针拔掉行吧?”满脸都是针,皮肤紧得连笑都笑不出来。 “行。”玄清把袖子一卷。 “哎呀!哇!嗷!唔!啊!嘶!” 何苏叶坐在树下面,一边品着酒一边吧嗒着嘴:“徒儿下手稳准狠,将来定是我辈中数一数二的针术高手,啧啧。” 23.有花有酒还有奸情 难得今天有花有酒,有鸡有饭。 苍魇站在饭桶前面拼命添饭,然后用勺子把饭按紧实。走开两步,意犹未尽,又转回去添了一勺。 玄清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不要再进去踩踩?” 苍魇遗憾的放弃了那桶白花花的饭,转回来坐在那块用来当桌子的石头边上:“玄清,你实在太不可爱了。” 玄清直接埋头吃饭懒得理他。 “玄清,为什么每次我落难都会遇见你们?”“何医师,你是怎么把蛹乙弄死的?”“玄清,你从哪把我捞出来的?”“何医师,为什么我身上完全不痛了?” 玄清继续保持沉默。 何苏叶趁机大吃特吃。 横竖是没人回答问题。 “你俩说句话再吃行不?我真的很好奇啊!” “你的话还真多……”玄清把竹筷捏得咯咯作响,“要是你真的摔死了,咱们这儿一定会清净许多。麻烦你别这么话痨行吗?” “话痨?”何苏叶条件反射似的掏出了三根金针,“这是病,得治。” 苍魇抱着饭碗迅速撤离。 酒足饭饱,何苏叶又早早的钻进稻草睡了。玄清爽快的把锅碗用具全部扔进泉水,等着水流自然把它们冲干净。苍魇在一边大大的赞扬了他这种划时代的创新理念,然后被理所当然的无视了。 他俩显然都不怎么想跟他叙旧。 苍魇只好无奈的钻进了稻草。 被救一次是奇缘,被救两次是善缘,被救三次……是孽缘吧。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幼小的苍魇抱着诀尘衣痛哭失声,“老桃翁!水镜!师父……师父他没气了!” “不必难过,你师父已经坐化登仙了。”水镜的镜面平静无波,“修行百年,为了就是这一刻,你该为他开心才对。” “坐化登仙?”苍魇的哭声戛然而止,“坐化登仙是什么意思?” “从今往后你就是水月洞天的主人。别哭了,往后你要一个人过日子,必须自己担起光耀门楣的大任。” 苍魇脸色都吓得惨白:“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日子!师父……是不是我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对,坐化三天之内,就连躯壳也会化作灰粉彻底消逝。” “不行!我要师父回来!我要师父回来!”苍魇搂着诀尘衣冰冷的身子重新大哭起来。 “苍魇,听话。你师父已经走了,再哭闹也是于事无补。” “我不管!我要师父回来!回来!” 是夜,无风。水月洞天一片静谧。 苍魇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山间迂回,听起来格外凄厉。 “师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苍魇会很乖的!你要我学的我都学,要我做的我都做!师父你回来……回来!” “师父!”苍魇睁开眼睛,嘭一下坐起来。 身上的稻草哗啦啦的滑下来,明明山间风寒露重,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最近他好像特别容易做噩梦。 这是诀尘衣羽化登仙那次的情景。 他哭喊了一两个时辰,最后连喉咙都哭出了血丝,诀尘衣到底还是睁开眼睛了。 “大半夜的闹腾什么!”何苏叶跟着坐起来,蓬头垢面发插稻草,显然不是很清醒,“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滚,另一个是立刻滚。” “何医师,外面很冷。”苍魇摆出无辜的表情,“我保证不闹腾了行吗?” 何苏叶把头顶的稻草拔下来掏了掏耳朵:“当然你还可以选择立刻马上滚。” 苍魇悲伤的爬起来,乖乖的爬到了洞外面,远远的一眼就看见玄清一个人坐在大石头顶上。 “你怎么这么喜欢看星星?星星很好看?”苍魇跟着翻上了大石头,坐在玄清身边。 好消息是他不是一个人。 坏消息是坐在石头上仰望星河的玄清仍然当他不存在。 头顶的苍穹早已经幻变成了漆黑的帷幕,漠漠无声,笼罩天地,渐渐的,只剩下星光错落。 “弱水一瓢惹尘埃,寂寞九重染秋风。三千红尘负明月,袖染余香过江东。”玄清的吟哦声恬淡中含着隐隐的哀伤,遥遥的笼罩这四周静默的花树和山峦。 玄清的脸看起来很寂寞。 其实他俩很像,苍魇的生活只有师父、老桃翁和水镜,玄清只有何苏叶和鸡。 师父从来都宠溺他,而何苏叶却明知道玄清失踪了也始终不闻不问。 苍魇同情的看着他:“玄清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过得特憋屈特没劲特窝心?” 玄清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你自己么?” 苍魇无语了半晌。 师父冷漠,玄清刻薄,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得有点讨人嫌的毛病? 玄清仰头望着浩渺无尽的夜空,水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璀璨星光,白衣舞成一只翩跹的蝶。 夜风深寒,他却浑然不觉。 苍魇好心的提醒道:“玄清啊,你要是一直这么仰着头,可能会得扭伤颈子或者腰哟。” 玄清皱着眉转过脸:“苍魇,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啰嗦?” “玄清啊~”苍魇把话尾拉得极长,唱戏似的说,“你要是话多一倍,人也会可爱一倍。” “你要是话少一半,会可爱十倍。”玄清不咸不淡的顶了回来。 苍魇又被堵得没话可说了:“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继续回去睡觉。” “等何苏叶睡熟了再去,不然你会被扎成马蜂窝。” 苍魇原地打了个转,无奈的坐了下来。 幸好玄清还挺有看头的,冷点无聊点也都能忍了。 “拿着!”玄清扔过来一个小小的酒葫芦。 塞子拔开,浓香四溢。苍魇端起来朝喉咙里灌了一口,只觉得酒气比老桃翁的桃花露更加甘香浓烈,酒入喉,恰似猫儿抓挠心头。 怪不得他跟丝毫察觉不出冷似的在这吹风,原来是美酒在手万事无忧啊。 “暴殄天物,美酒不是这么喝的。”玄清仰脖,也跟着咕咕的灌了好几口。 “你有资格说我吗?我是喝,你是灌。”苍魇把胳膊枕在脑后仰面躺下,“只要喝得开心,你管得着吗?” “呵,说得也是。”玄清也跟着仰躺在大石头上,双眼却始终没离开过天顶那些错综复杂的星斗。 玄清的侧脸很好看,就和他们当初邂逅时一样。只是那会儿有一半可以吓死人,现在两半边都像狐狸精。 “玄清,酒已经喝完了,你还打算坐多久?什么时候睡觉啊?”再美的东西看多了也腻,苍魇故意把头扭开,免得自己提前审美疲劳。 “怎么,你要和我一起睡么?”手指微微沁凉的温度顺着他的脸慢慢描摹勾画。 苍魇赶紧坐起身来,玄清立刻半眯着眼睛凑到他怀里。 发丝相互纠结,玄清眼梢带着邪魅的笑意。 药草清苦,血气腥甜。 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 一会儿冷得像万年冰窟,一会儿热得像烈火熔情,这种变脸速度,这样喜怒无常,不是被附身就是脑子有问题。 “你你你……别开玩笑啊!你该不会是被蛹乙附身了吧!”苍魇刚想推开他,却被他推在巨石面上。 “附身?你以为只有被附身才能欢好亲热吗?”玄清附下身,鼻息自他耳边氤氲不散,“苍魇,你总缠着我,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谁……谁喜欢你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喜欢你?我……我一直都当你是哥们儿!”对,原本都拿他当哥儿们,但在他这么大肆勾引之后就难说了。 “你心跳这么快,不是喜欢我么?”玄清把脸贴在他胸口,像是仔细听着他心跳的声音。 苍魇立刻屏住呼吸。 “用龟息法也没用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若敢要,我就让你尝尝人间最美的滋味。”玄清拱起身子,用大腿内侧轻轻蹭着他下面某个蛰伏着的部位。 心痒难耐。 一种的陌生冲动如野火般瞬间点燃了他的身体。 和被罗曼抱着亲着那会儿的感觉不一样。 和抱着师父的感觉也不一样。 那个部位忽然硬了,好像期盼着这个主人能做点什么。 十八年清修一夕之间彻底化成了泡沫。 六派当中昆仑和须弥山都吮许门下弟子成婚,极乐宫和鬼王宗更是精于此道,甚至以欢好来作为修行的一部分,梵真派与水月洞天则是绝对禁止门下弟子娶妻婚配的。 在苍魇看来,那个叫夏青城的师叔之所以死得那么惨,肯定是因为被踢出山门失了靠山。 但无论如何,总没有一个门派会开开心心的把俩男弟子送作堆吧! “你敢要我么?”玄清俯下身子作势要吻。 “啊!”苍魇一把推开他落荒而逃。 玄清在背后得意的放声大笑。 被捉弄之后的愤慨与不甘油然而生。 想他苍魇横行水月洞天方圆几十里未遇敌手,玄清这小子好死不死居然捉弄他! 救命之恩,当用力相抱不是! 苍魇本来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忽然间绕了个圈子又转了回去。 “哟,你还敢回来?”玄清斜倚在石头上探头看他,依旧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回来,怎么要你?”苍魇忽然间一伸手把他拽进了怀里,就着月色不容分说吻了下去。 玄清愣了好一会儿才惊醒,挣扎了两下,苍魇发觉他抗拒,反而揽着他的腰吻得更用力。苍魇吻的生涩,玄清避得更是尴尬,不期然间牙齿总撞在一起。 不过,这一半报复一半享受的滋味好像不差。 “放开,不然……我杀了你!” 金针从背后透入的冰凉感觉不是开玩笑的,苍魇不敢再闹,直接一个翻身飞纵着躲进了头顶大树繁盛的枝叶里。金针跟着飞上来,准确的扎进了他肩头和膝盖的穴位。 苍魇立刻动惮不得。 “玄清啊,清啊,跟你开个玩笑嘛,至于发火吗?明明是你先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对你表示极大兴趣的应该只有蚊子。”玄清嫌恶的蹭着嘴唇,直接消失在洞口。 更深露重,蚊子飞舞。 苍魇站在树上咬牙切齿的想,好吧,从今往后恶梦的内容又多了一种! 24.若不成仙泪流满面 在树梢上罚站罚到了后半夜,全身僵硬的感觉终于褪去了,苍魇像只壁虎似的糊到了树上,手脚和后腰都酸痛麻木,连赶蚊子的力气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虽然被蚊子叮了一身的大包,身体里那些仍然淤滞着的血脉竟然运转自如,心头烦闷的感觉也彻底消失了。 等到麻木感稍却,苍魇沿着树干滑了下来,悄悄的走进了石洞。 何苏叶和玄清都睡得很熟,丝毫没有被惊动的迹象。 “何医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过这次死里逃生师父还不知道,没准在哪替我难过呢。这么多年我都没好好孝敬师父,养育大恩无以为报,总不能再让他担心吧。若将来有任何需要,苍魇任你差遣决不食言。”苍魇对着何苏叶叩了三个头,又对着玄清叩了一个,“虽然你对我挺凶残,好歹也是你把我救回来的。叩首为谢,我可是仁至义尽了啊,好好保重,后会有期。” 苍魇站起来悄悄的朝洞外退。 “臭小子,半夜起来撒尿也要弄出动静,你肾虚么?”何苏叶头也不抬,手中几根金针飞出,直扎他后腰,“这是病,得治!” “哎呀!”苍魇一声惨叫,后腰和双腿疼得剜心,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何医师你要杀人啊!我就是想回去而已……你何至于对我下此毒手!” 玄清也爬起来看他:“回去?回水月洞天么?” 之前跟他开玩笑的时候哪顾得了这么多,亲了也就亲了。这会儿斜眼瞥见玄清嘴边还有被咬破的痕迹,苍魇直接没敢抬头看他,心里砰砰砰擂鼓似得跳。 “回去?我准你走了?”何苏叶拿根稻草挠了挠脑门,“我救了你这么多次,你还没报答我就想走?” 苍魇疼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你这么恬着脸要人报答你的吗……” “我不是悬壶济世的医师,也从没说过要不求回报的救你吧。世道这么乱,欠债的是大爷,讨债的是孙子。你要是一去不回,我找谁叫屈?” “好……好吧……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啊?先……先把针拔了!” 何苏叶不紧不慢的问:“先别急,我让你做什么事都行?” 苍魇拍着地板,眼泪都快出来了:“行行行!快快快!” “从明天起你就给我去放鸡。” “放……放鸡?”闲着没事干什么不好,放鸡算哪门子的报答啊! “不答应就算,你就趴在这里当个桌子凳子什么的也满好。”何苏叶倒头又要睡了。 “别,我没有不答应啊!我那是怕你连唯一的养生娱乐都没了,会提早爆发老年病啊。”苍魇斩钉截铁的答应了,“要给你放多久?” 何苏叶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十年八年太久,到时候我看你也看烦了,三年应该够了。” “三年!”苍魇在地上跟快死的鱼一样蹦跶了一下。 “三年嫌短?那五年。”何苏叶摆出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慷慨模样。 “三年就三年!”苍魇赶紧答应,“不过我这回死里逃生,我师父还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这会儿肯定担心着呢。我托人捎个信回去总行吧?” “这荒山野岭的哪找人给你捎信去。” “我放只灵鹤出去总行吧?” “灵鹤?这里四处都是桃花瘴,不知道你的法力能撑着它绕几天?” “你这是变相圈禁啊,非法用工啊,虐待童工啊……”听何苏叶一席话,苍魇彻底绝望了。 “拿着。”何苏叶扔出来一个篮子,准确的摔在苍魇脸面前,“我养不起吃闲饭的,记得把鸡蛋捡回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捡……我捡……”苍魇只能含泪求饶,“现在可以把针拔掉了吧?” 天亮之后,苍魇早早的被赶出来追着那铺天盖地的鸡漫山疯跑。玄清现在是绝对的奉行三不政策,不管不问不理,更不会管他放鸡的闲事。 何苏叶说得没错,这座山到处都笼罩着那种有实质似的粉红色桃花瘴。它们流过叶面的时候有时如同细雨淅沥,有时候又像蛇溜过光滑的石面,听得人毛骨悚然。若硬要钻进去,大概只能像那天一样迷失方向,搞不好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山岭不止是大,简直大得离谱。白鹤岭这地方他上回明明送玄清来过,那会儿阳光明媚满壑松风,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天色换了个住处,居然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同一座山岭上。 要说那些鸡倒真是训练有素。 赶它们往东绝对朝西,赶它们集合绝对散伙,超时代超水平发挥了敌追我跑,敌驻我扰,敌疲我飞,敌怒我散的伟大战略思想。 千里追鸡就算了,找蛋更是个技术活。 没有哪只鸡会把蛋生在一眼就看得见的地方,苍魇只能朝一个个草窝树丛里去钻去找,等他装满了半个篮子,前面的鸡群早就跑散了。 “你们不要逼我!”苍魇把问仙一亮,准备来个敲山震虎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咯咯……”前面一声凄厉的鸡叫。 敢情是他这付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造型如此震撼,还没出手就有罪鸡主动自裁伏法? 苍魇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面前的桃花瘴像水面翻涌一般卷向了两边,好像是打开了一条两丈宽的路径,正好能容他钻过去。 桃花瘴外面还是桃花瘴。 两骑黑色战马顶着金色光球立在瘴气中央,左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银甲红麾的将军,右边的黑甲副将挺着一杆轻钢沥血枪,枪尖上挑着一只死鸡。 英招将军刘扬帆,副将宁远。 这俩人到底是掉队还是路痴才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啊。 每次落难都会遇见他们,这算不算孽缘的一种? “呵,怎么会是你。”刘扬帆那天虽然只多看了他一眼,却已经记住了他的容貌长相,装傻也是白搭。 苍魇厚着脸皮上去作揖:“刘将军,又见面了。” “果然,你就是在城里降妖捉怪的小英雄。”刘扬帆抱了抱拳,骄傲之外仍进退有节谦逊有礼,颇能让人产生亲切感。 “英雄?不敢当不敢当,降妖捉怪乃是修道人的本分。我叫苍魇,苍穹的苍,梦魇的魇。”苍魇嘴上推脱,心里的得意早已经被他明显夸张了的笑容彻底出卖。 “苍魇……”刘扬帆笑了笑,“这名字五行不畅,魇更是极恶,这是爹妈寄望你好养活吗?” “不知道啊,没准是呢。”连苍魇都不知道自己这名字到底是爹妈一时想不开还是师父突发奇想。 “这位小兄弟,这是你家的鸡么?”宁远显然还没弄明白他的身份,光看他挎着一篮子鸡蛋才凑上来问。 苍魇一见之下就傻眼了。 这位鸡大哥八成是被马踩了个正着,整个变形得厉害,堪称鸡中英烈。 看样子今晚有加菜了。 “这是你家的鸡么?”宁远看他一副目瞪口呆魂飞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呃,一切都很像……”苍魇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只是我家的鸡没有那么扁……” 宁远身形一晃,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如此真是对不住了。宁远,找些银子赔给这位小兄弟。”刘扬帆才一招呼,宁远立刻大大方方的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苍魇。 好家伙,这将军真是好大手笔,这块碎银子别说买一只,就是买个十只也绰绰有余。 “别,我就是替人放鸡收蛋而已,鸡的主人不是我。”苍魇上去从枪尖上取下死鸡,“我拿回去洗剥干净加个菜就行了,犯不着赔我这么多银子。” “你不收银子,要是害你挨骂,我们就更过意不去了。这样吧,能不能带我们去鸡的主人那里登门赔罪?” “他家连门都没有,犯不着赔罪那么大阵仗。”苍魇赶紧谢绝。 “要的要的,这是礼数。”宁远又打了个太极把话推了回来。 “不用不用,他要是发现有加菜指不定多高兴呢。” “一定要一定要,我们犯错在前,怎可一走了之?” 来回推了几圈,苍魇终于毫无悬念的从了。 “何医师,我回来了。”三个人的天罗地网果然比一个人满山乱窜来得省力,终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把鸡送了回来。 “上哪磨洋工去了?放鸡居然到现在才回来!哎哟,怎么还弄死了一只!”发现那只死鸡的时候,何苏叶的表情立刻从怨气冲天变成了喜气洋洋。 “那只鸡是……”想不到视鸡如命的何苏叶根本不问鸡是怎么死的,苍魇大觉意外。 “趁还新鲜,赶紧去洗剥。”何苏叶欢天喜地的从他手上接过死鸡:“是红烧呢水煮呢还是清炖呢?” “何苏叶,好久不见。”刘扬帆和宁远出现在门口。 何苏叶的背影很夸张的僵硬了。 “何医师……你怎么回事?喂喂,说话!”苍魇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居然也没能把他的神智拉回来,这种状态好像是传说中的石化。 何苏叶转身的瞬间,神色和动作已经恢复如初,拱手一揖:“将军,别来无恙。” “在白鹤岭上放鸡的怪人果然是你。”虽然刘扬帆脸上时常都带着笑,但是这种带着某些复杂含义的微笑……任何人都会瞬间想歪。 “是吗,哈哈,哈哈。”何医师干巴巴的笑着,“多年不见,想不到将军还记得何某人。” 刘扬帆提起嘴角:“我一直在找你。” 我一直在找你……找你?找你! 滋滋~苍魇听到了诡异的放电声,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围着桃花瘴的缘故,夕阳的余晖似乎也笼着一层粉红色的雾气。 揉揉眼睛,粉色未褪。 好像不是错觉。 “我却不怎么想见你。”何苏叶笑得很到位,反应却出奇的冷淡,“天色已晚,山野茅庐无法款待贵客,请将军回去吧。我这就差小徒玄清送你们下山。” “将军,请吧。”玄清这会儿倒强悍起来了,逐客逐得非常专业。 “不请自来确是失礼,那我明天一早再来拜访。我们认识下山的路,不劳远送,请留步。”既然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何苏叶,刘扬帆居然就跟找邻居串门似的,说走就走毫不腻歪。 “将军慢走。”何苏叶摆出难得的谦卑姿势望着两骑黑色骠骑消失在浓浓的桃花瘴里。 “何医师,他们走了。你是怎么认识刘将军的?”苍魇好奇的追问道。 这个刘将军真不厚道,明明就是冲着何苏叶来的,还说什么要上门赔罪。何苏叶也是,这么频繁的到处搬家该不会就是为了躲避这个刘将军吧! “喂喂,何医师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他们……走了?”一向四平八稳慵懒不正经到恨不得随时趴下装死的何苏叶居然很正在很认真的——失魂落魄。 苍魇点点头:“走了。” “搬家!玄清,苍魇!赶紧收拾东西!搬家!立刻搬家!” “搬家?” “不对!他一定在这里的什么东西上做了法咒标记,不管怎么走都能找到我!桃花瘴已经没用了!” “啊?” “啊什么啊!离开白鹤岭比较保险!走得远远的!不行!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既然来找我,黑甲骠骑肯定早就把所有下山的路包围了!” “何医师你冷静点……”苍魇看他跟只没头苍蝇似得满地乱撞,头发都快直起来了。 这个刘扬帆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让他怕到这种地步? “不行!只能兵行险招了!”何医师直接掏出金针指着天空,一脸视死如归。 苍魇不解:“你这是要干嘛?” “成仙!”何医师的表情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有成仙才能躲开他!我要马上成仙!” 苍魇鼻歪眼斜当场失去意识。 平常根本不屑修炼,现在你说成仙就成仙? 如果成仙也能速成,九天十地大罗金仙全部泪流满面! 25.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事实证明,何苏叶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在天气一片晴朗万里无云而且确定十天之内也未必会下雨之后,何苏叶自撰良方熬了一晚黑糊糊的药汁来喝。熬药的瓦罐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就算不用银针也知道那药汁其毒无比。就算不能强制成仙,起码也能保证一命归西。 苍魇好不容易把药汁倒了,何苏叶立刻把七孔流血的中毒升级到了尸骨无存的跳崖。 “何医师,你不要冲动啊啊啊啊啊啊!玄清,你看什么看!帮忙啊!”苍魇用尽全力扯着何医师不让他进行这种不理智的自残行为。 “他打定主意求死,你又怎么拉得住他。”玄清在一边优哉游哉的看星星,任你天翻地覆,我自岿然不动。 “我呸!就算不雪中送炭也犯不着火上浇油!”苍魇无奈,“何医师啊,你跟那个刘将军到底有什么仇怨,至于这么寻死觅活吗?” “仇怨,没有。”何苏叶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就是不想见他!” “不见就不见,他能吃了你啊!” “能!”何苏叶一声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我升仙,这是病,得治!” 苍魇赶紧条件反射似的放了手。 “哇啊啊啊~”一直奋力向前的何苏叶失去了平衡,乘着腾起的黄烟前滚翻后滚翻各种滚翻一路滚下了山坡,久许之后坠落的噗通声才伴随着凄厉的嚎叫传了回来,“你……真……的……放……手……啊!” 栅栏里的鸡群情激奋,集体扑着翅膀企图飞出来第一时间围观此等盛况。 幸亏这边是山坡不是悬崖,最多也就摔个手断腿折半身不遂。苍魇撅着屁股趴在山边大喊:“何~医~师~你滚到哪里去啦~” “现在还挂在树上。”何苏叶的声音带着哭腔。 “喂,需要我下去救你么?” “别……就让我挂这儿算了……”何苏叶颤抖着回答,“明天他来了,直接说我死了。” “你狠。”苍魇爬起来拍拍衣服,“既然你要装死,那我们就不管你了,好自为之吧。” “等等!”何苏叶一声长叹,“我还没吃晚饭呢。” 苍魇端着三四样小菜爬下陡坡的时候,何苏叶果然挂在一棵古松枝头默默的发愣。 “望天求仙也没法平地飞升的,下来吧。”苍魇把他从树上拽下来,顺手塞给他一双筷子,“吃。” “这菜色何解?”何苏叶刨了刨面前的红辣椒炒青辣椒。 苍魇得意的挤挤眼睛:“绝代双骄。” “那这个?”何苏叶从竹筒盛放的汤里挑出一根大葱,“葱花汤我喝过,这一根整葱又是何意?” “猛龙过江。” 何苏叶颓然放下竹筷:“算了,还是让我死吧。” “别呀,这里还有红烧鸡块,虽然鸡被刘将军踩扁了,味道还是……”好吧,不说这话还好,提到刘扬帆之后何苏叶的表情更是了无生趣了一心求死了。 “小子,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想听……是不可能滴。”何苏叶的脸明明白白的写着‘敢说不听你就死定了’,苍魇赶紧把话头转了回来。 “小甲小乙两个人拜入昆仑学艺,半年之后师父又收了个师妹进门。这个师妹花容月貌天资聪颖,深得师父宠爱。小甲和师妹练功勤快进境神速,小乙却成天偷懒贪睡一无所成,师父心里难免就有了偏悖。朝夕相处总难免日久生情,师门中人私下皆传言小甲小乙都喜欢师妹,偏偏师妹只对小甲情深一片,从不肯看小乙一眼。有一天师父派小甲下山办事,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师妹衣衫凌乱坐在小乙床上……” “果然按捺不住了!”苍魇一拍地板。 何苏叶面色铁青的死瞪着他。 “说书的不都这么讲的么……”苍魇咕嘟一声咽下一口汤,“我不打岔了,继续继续。” “师妹一口咬定小乙意图侮辱她,多亏她法术也不弱才能保住清白。师父勃然大怒,不由分说就把小乙逐出了师门。其实那天小乙正躲着偷炼昆仑禁止炼化的仙药,可不管哪一项罪名的惩罚都是逐出师门,他只能是三缄其口,乖乖的背着包袱走人。” “好……小乙好冤。”幸亏苍魇没把好蠢俩字说出来。既然都是逐出师门,与其背着那种名声让人唾骂,还不如堂堂正正走人。 “小乙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能知道他必然无法反驳又能因此得利的人,只有小甲。” “那后来呢?小甲和师妹成婚了?” “不,多年之后师妹不知怎地居然嫁给了一位王爷做侧室,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庇佑,那孩子明明喜好风月不问政事,几年之内他的几个哥哥却一一病故,他也莫名其妙的做了王爷。不知道他俩之间有什么约定,在师妹百年之后,小甲还留在王府一直照顾他。” 什么小甲小乙,明明就是刘扬帆和他自己吧。 算算年纪,现在的谨王爷四十不到,如果他是师妹的孩子,这两个老妖怪岂不是统统都超过六十岁? “小乙在被逐出师门之后过上了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日子……但是小甲还是没放过他,这么多次的迫害,追杀……”何苏叶的拳头攥得发白,肩头微微发颤。 恨吗? 失去了心爱的人,又背着骂名被不依不饶的追杀迫害了这么多年,必然是恨的。 怕吗? 何苏叶的修为差了刘扬帆十万八千里,若然真的短兵相接,生死胜败简直毫无悬念。 如果要逃命,中原大地无数灵山福地可以去,何必偏要躲在离缁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白鹤岭。 如果要复仇,凭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加毒术,就算是潜入缁阳伺机动手也比他这些年闲逛放鸡来得实在吧? 苍魇彻底的想不通了。 这刘扬帆在外面口碑甚好,完全不像是这种卑鄙小人。 何苏叶对刘扬帆又恨又怕,却总在近处不舍不去,不说找死,起码也是找不痛快。 师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刘扬帆也没娶她,再有什么样的仇怨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必还要费劲周折的找他杀他? “何医师……”苍魇推了推何苏叶的肩头,“这些年辛苦的东躲西藏,如今还是被他找到了。横竖都是死,你就不想找他报仇吗?” 何苏叶的眼神直愣愣的定在苍魇脸上,早已忘了自己说的是小甲小乙而非自己:“他为何一定要杀我?” 好家伙,宁可死也不想找他报仇吗? “你别瞪着我行不行,又不是我想杀你。”苍魇被他瞪得鸡皮疙瘩乱冒,“菜都凉了,吃饭吃饭,吃饱了你就圆满了……” 何苏叶其实并没有瞪着他,只是他眼神呆滞望着山下的时候,苍魇很不幸的正好身处那个方向。 苍魇悄悄的从他的视线范围挪出来开始吃吃喝喝。 “苍魇。”何苏叶又是重重的一声长叹,山风掀着鬓角的两缕白色缓缓飞舞。 “什么事?”难得一向没个正形的何苏叶严肃了一回,不用他开口苍魇也知道自己如果拒绝他即将提出的请求就太不人道了。 “玄清给你了,带走吧。” 苍魇把汤喷了一地。 拒绝不人道,接受岂不是更不人道! “我仔细想过了,与其带着玄清到处吃苦受罪,还不如让他跟着你去。”从何苏叶的表情看来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苍魇抖着衣服边上沾到的汤水:“跟着我去干嘛?” “多一个人,偌大的水月洞天也养得起吧。玄清是没办法学道术法咒,就让他在水月洞天给你洒扫也行。” “洒扫?”苍魇忽然间天人合一,总算知道不入道门不修仙法的老桃翁当年到底是怎么混进水月洞天去的了,“行,玄清我可以先替你照顾,但是你自己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脱身法,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 月亮有一点露在云端,月光昏黄,似一滴被血色晕染的硕大眼泪。 但得我心凭自在,不戒凡尘不成仙。 身似风吹,却固执的守着专属于他自己的道。 何苏叶放下碗筷站起来朝前陡峭的悬崖那边走了几步,继而一笑:“这么高看下去还是挺怵人的。” 他对治病和食物都有着很可怕的执着,如今他居然饿着肚子放弃了眼前的食物,自然是已经再无留恋了! “何医师你要干什么?别跳!”苍魇扑上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何苏叶的身影自悬崖上朝着月光飞扑而出,疾速朝崖下坠去! 苍魇一声惊呼:“何医师!” 呼啦啦!何苏叶的身影如同长出了一双黑色的翅翼,乘着风在半空里迂回了两圈,头也不回的朝东方快速滑翔而去。 一只纸鸢!黑色水牛皮制作成的巨型纸鸢! 苍魇仰望天空彻底傻了:“你怎么可以逃得这么低俗这么没骨气!” “只要能活命,骄傲和骨气算得了什么!但得我心凭自在,不戒凡尘不成仙!”长风送着一句呼唤遥遥的传了回来:“照顾好玄清,我去也,哈哈哈哈哈……” 望着像只巨大蝙蝠般的黑影迅速飞离白鹤岭,苍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你一走了之,我们两个怎么脱身!” “哈哈哈,我去东边菩提镇吃腊味烧卤,剩下的菜你们都吃了吧,不用给我留了!” “太!无!耻!了!” 哗啦啦,一大群鸡全部跟着冲天飞起,遮天蔽日。不,遮天蔽月。 什么是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王道! 26.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苍魇本以为玄清早就睡了,没想到重新爬上崖顶,一眼就看见玄清坐在石头上晒月亮。 玄清连头也不回,淡定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何苏叶又临阵脱逃了么?” “何医师他经常抛下你临阵脱逃?”苍魇嘴角抽搐了两下,为什么要说又呢? “两个都是被抛弃的人,还能彼此抛弃么?”玄清回过头来冷冷的望他,“我们在一起生活,却未必是相依为命。” 苍魇爬上那块大石头坐下:“那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玄清的视线重新落在无尽星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何苏叶是不是让我跟你走?” “那你想去水月洞天吗?”苍魇心里莫名的有点惴惴不安,躺下又爬起来,爬起来有躺下。 “我没有家,去哪儿都是在流浪。” 这话就说得有点小哀怨了。 苍魇挠了挠脑后的乱发:“你得倒过来想啊,就因为没有家,所以无论在哪都是归处。” “刻意安慰人的话听起来很刺耳。”玄清简直刻薄到不知好歹。 “那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啊,有吃有住总胜过满山乱跑。”玄清只是提了提嘴角,就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不管什么时候都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可惜他不是女人,啧啧……就他这个长相,和尚见了都想还俗。 “玄清啊,你真是太不可爱了。就算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说声谢谢……” “有人来了。”玄清忽然扭头望向山下云海与瘴气交接的地方。 从兵器与铁甲相互擦刮的声音看来应该是官兵。 月出东山,倦鸟归巢。这种时候上门,必定没什么好事。 “怎么办?” 玄清利落的一个翻身藏到了巨石后面:“躲起来。” “躲在那种地方就想让人找不到你,你当别人是瞎子还是傻子?” “那就下去。” “去哪?嗷……”话音未落,他已经被玄清踹下了水。 之前光看见他在这淘洗,想不到小溪下面的水潭居然也有一人多深。沉在水下仰头朝上望,正好看到明亮的月华笼罩在水面上,把这水底的小小空间染成恰似厚重珐琅彩般的墨蓝。 虽然隔着一层粼粼波光没法看得很真切,但水面上人影憧憧,全是谨王府黑甲骠骑的卫士。不愧是同门师兄弟,刘扬帆对何苏叶的脾性了解得再透彻不过了。要不是何苏叶溜得够快,这一夜袭肯定能把他抓个正着。 这潭流动的溪水倒是好物,人藏在水下气息任何气息都能被完美的隐藏起来。 但也有个最大的缺憾——这种隐藏总是相互的。 上面的人影人声逐渐都消失了,但被水隔绝之后,上面的人察觉不出他们的存在,他们也没办法探知那些人到底走了没有。 苍魇自己倒无所谓,实在不行了还能暂时龟息,玄清跟他这么耗下去一定玩完。 “呜呜……”玄清按着自己的喉咙,看来已经支持不住了。 苍魇想拖着他朝上游,又被他坚决的拽了回来。 看来他是宁愿淹死也不愿意落在别人手里。 死在别人手里好歹还算烈士,莫名其妙淹死顶多算个白痴。 苍魇从水底拽了块石头,从背后给了他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玄清转过身来,用死不瞑目的表情望着他,脑袋顶上升起一道血线。 这个表情真不详。 苍魇从水里冒出头来,那些卫士果然已经去了另外一边搜索,他费劲的把玄清拽出来,嗖的一声蹿上了溪边的大树,靠着最粗壮的枝桠坐了下来。 刚才那一下砸得不重,但是玄清脑袋上血汩汩奔流得跟喷泉似的,脱下衣服按在那伤口上,血才算是渐渐止住了。 山间夜风冷得刺骨,玄清的体温很快变冷。 刘扬帆出身昆仑,如果周天运转来御寒,立刻就会被发现。 要是玄清真一命呜呼驾鹤西归,估计就是入了土都要诈尸出来找他报仇。 “对不住了,比你给你收尸,还是和你拌嘴来得痛快。” 解开被溪水沾湿的衣衫,玄清的身体展露无余。一身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白玉,但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细腻。和上次不小心撞见的一样,是病态的瘦削。 扶着他的头,揽在肩上。 停在指尖的脊背瘦弱得都能摸得出骨头清晰的痕迹。 把那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余温和令人心疼的骄傲就被团团抱在怀里,就好像有些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涌入了骨血。 “冷……好冷……”玄清主动搂着他,一直凭本能朝能获得温暖的躯体靠过去。 玄清是骄傲的。 即使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也从不曾有半分卑微的样子。 从不渴望得到什么,所以什么也不会失去。连灵魂都是这样只滑掠过肤血却不要骨肉的冰凉。 如今他的矜持和骄傲,都被苍魇一石块砸到了九霄云外。 “别……别靠过来,树枝要断了……嗷,别搂那么紧……”树枝嘎嘎作响,就是在万壑松风的环境下也显得太过剧烈了点。 玄清的气息太过靠近,就像是昨夜和他开玩笑时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距离。纵使心里觉得没什么,身体却记得他昨夜带来的亢奋和几乎拨乱理智的蛊惑,只能念着《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来抵御脑子里各种古怪的影像:“……以是故当熟自思此意,其神本自清净,无此欲望;但思念此意,诸欲便自然断止,断止便得垢浊尽索,垢浊尽索便为清净,便明见道,与道合,便能听视无方,变化无常……” “别念……别念了……”玄清虚弱的声音从怀里幽幽的冒出来,“会被发现……” “我……我是为了救你……你别想歪了……”苍魇低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在这种情况下以肌肤相亲的姿态相拥,玄清的反应应该是愤怒的当脸给他一拳才对。 可是他的双瞳水色滟潋,看不到真实活着的灵魂。 “我……” “别说话,潜心潜息,随心意降,身如虚无,脐中一点真息幽幽出入,移之不动。” “哪这么麻烦,直接喊我装死不就行了,犯不着龟息。”苍魇无奈。 玄清推了推他胸口:“你一直这么亢奋,怎么装?” 苍魇诚实的回答:“我……我这么抱着你,没法不亢奋。” “你就当我是个枕头吧。”玄清咬着下唇,又摸了摸脑后的伤口,脸上现出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伤了我?” 苍魇面不改色的回答:“也是为了救你。” 玄清不说话了。 那表情看起来就好像是发现了这世上最稀奇的东西。 “玄清,你发什么呆?玄……”越过玄清肩头的弧线,苍魇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静静望着他们的刘扬帆,下意识的重新把他搂回怀里。 他俩一种架各种吵,刘扬帆这样修为的高手要是还不能发现就可以自裁向师门谢罪了。 玄清没有动弹。 树下的刘扬帆倒提着银枪,血色大麾轻轻飞舞,已经是蓄势待发的出击姿态。 看得出来,有那么一瞬刘扬帆是真的动了杀意。 苍魇一手搂着玄清一手握紧了问仙,手心微微冒汗。 刘扬帆骤紧眉头望了他俩一阵,最后却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一声令下,黑甲骠骑的卫士立刻潮水般的自山顶撤离。 苍魇顺手把手心的汗在玄清的衣服上抹了抹:“他笑是什么意思?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玄清嫌恶的甩开他的手:“我怎么知道。” “那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何医师呢?它们师兄弟之前真有这么深的仇怨?”苍魇不死心的接着问。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也会恨不得杀了他的。” 同时入门又相伴学道那么多年,兄弟情谊总是有的。 “喜欢?像我对师父这种喜欢么?” “你很喜欢你师父么?” “当然喜欢啊。师父要是飞升去了,我岂不是连唯一的家人都没有了。”苍魇回答得理直气壮。 玄清披起湿衣服:“你说是就是吧。”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啊。喜欢就是喜欢,恨就是恨。怎么明明喜欢却又想杀了他?”苍魇摇摇头,又摇摇头。 “等你真的喜欢上什么人就会明白了。”玄清一脚把他踹下了树,“快走,虽然刘扬帆放过了咱们,难保他再改主意。” “你轻点踹行不!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苍魇在树下站住了脚,一脸怨气的回过头,湿答答的白衣呼啦啦的兜着风直接摔进他怀里,像一只逆着风翩跹的蝶。 他愣了一愣:“好歹说一声再跳啊!我不接住你没准就摔死了。” “我要是摔死了,那也是你的罪过。能让你一辈子不得心安,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了。”玄清大大咧咧的推开他,“何医师没什么家当可以收拾,换身干衣服立刻上路。” “喂,你这叫过河拆桥……” “我过河拆桥拆得非常利落,是吗?”玄清连头也没回。 “你……你狠!” 趟着草尖上的夜露一路下山,不知道是不是刘扬帆在沿路下了法咒,那条小小的盘山道四周都围着有毒的桃花瘴,偏偏道路中央一片清明直达天顶,半点雾气都没有。 一路无惊无险,恰似大道通途。 越往下走,气候也越来越热,刚才被溪水和夜风浸透的深寒早已消逝无踪,反而生出几丝燥热。 山下灯火数落,朗朗夜空繁星璀璨,夜风里绕着优柔缠绵的萧曲合着几声犬吠,也不知是那座青楼里通宵达旦的欢宴。 “玄清,咱们半夜没睡又困又乏,还是找个地方借宿熬到天亮吧?”苍魇有修为傍身,就是走上个一天一夜也不会太累,但背后跟着个修为全无的玄清,硬要连夜赶路未免就有点为难他了。 “走这几步你就累了?”玄清眉峰一扬,露出鄙夷的神色。 “玄清,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没错,玄清是他命中的福星,也是注定无法摆脱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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