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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重楼之荒唐君主+番外篇——by浊河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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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自古盛世修史,现我兴朝君主神武,政事清明,值此修着前朝史书乃众心所向,休书以鉴后世乃圣上之功德,子孙之福祉。 文渊阁大学士、学士及各级编修查阅史料无数,遍访前朝旧臣历时三年着《燕史》,以记载前朝韩氏功过是非。 《燕史》三部:《锁重楼》以记帝王将相;《听雨伤》多为江湖恩怨;《辩无邪》收录民间散记。 中统三年 经年风雨不过数句道尽,多少故事都付笑谈。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景皖紫霄 ┃ 配角:齐远山韩骐曹国公公子渊长乐公主 ┃ 其它:满花湖桃林 楔子 锦阳府重华街新开了家酒楼,酒楼的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仅总是请舞娘琴师来助兴,而且兴致来了自己也会弹唱一首,但常唱的却总是那么一首悲凉的曲子: 你说我从不懂何为深情 故事里的我却彷徨不定 那一刻的犹豫 宫门外的身影 花影交叠再也藏不住你 犹记得生死相依 再对饮各怀情绪 觥筹交错间能否忆起年少语 一番猜疑一番算计 原来早已回不去 我以为从未倾心 不必分爱恋惯习 曾经的盟誓无一戏言 何时起你却不肯再信 多少诺言终究跨不过歪曲 满腔深情只能徘徊在原地 你从未怨过我的爱太轻 却决然放手不理 是我弄丢了你的心 然而你可知 满花湖边有你才是神仙居 我只怕找不到你 不愿信今生分离 青山原本无情是我太贪心 多少心机多少谋虑 用此生煎熬 换来生一世温情 所有誓言还郁结在心口 尚未实现便唯有消散 用此生煎熬 换来生一世温情 只求再许你一次不相离 再不要错过一言一语 第一章 皖紫霄,大同府邵通县人,其祖父为太子太傅皖槿。 ——《燕史》 “玄冥,你可知现在人间是何朝代?” “元尊老道,你几百年未问人间是是非非,忽然问起可是算到什么不测?” “天机不可泄露,你切直说便是。” “现下是韩氏燕朝。” “燕朝?可有一城镇名为大都?” “大都是燕朝的京城,那可是个好地方。在城东诗社、书院云集:冬有岁寒会友,四月咏春赛文,暑来荷花诗会,秋去品茶谈菊;城南住的可都是当朝显贵,左拐是亲王,右走几步就是皇后的亲弟弟,连永清公主的梳妆楼也设在那;若想买衣裳、吃小吃那去城北,在七条巷子里上至皇宫才能一见的锦衣玉食下至乡下人的粗布麻衣、窝头馒头没有你找不到的;但要说最热闹的呀,还要数城西的万花街。” “万花街?万花街做的是什么买卖?” “我说元尊老道你未免也太不懂风情了吧!” “赏花的?” “是是,俗话说人比花娇嘛。那到了晚上可真是琴声不断,歌舞不绝,脂粉香飘十里,走过路过的闻到了,听到的哪个不是软了一身骨头,散尽钱财只搏美人一笑。啧啧……真是……真是……” “呵呵……玄冥,道家讲究清心寡欲……” “老瘸子!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好心才讲与你听的!” “前些日子我倒看了场好戏。” “什么?” “春风楼的琯娘和安安带着琯娘的两个孩子跑了。春风嬷嬷带着仆役追了好几条街也就把琯娘给抓住了,气的跳脚大骂,围观的人把春风楼都给堵严实了。” “你?” “琯娘和安安都是老妓,不值钱了,嬷嬷就打算把琯娘的两个儿子给卖到小倌馆。早上压柳阁来看人,她俩一人抱一个孩子分头跑了。只是琯娘被抓了,那她带的孩子到哪去了?玄冥道人可知道?” “不知道啊,我又怎么会知道!” “琯娘抱着孩子跑到前朝门的时候,正赶上各位大人下早朝,忽然平地挂起一阵狂风,等春风嬷嬷他们冲过去拿人,可再一看孩子就没了。” “可能是叫朝廷哪位大人收养了吧!” “可能?” “我倒是听说见稀罕事。说是有一天下午外面刚下过大雨,俩娃娃正在后院门口玩,路过个跛脚老道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哈哈大笑,然后说这是未来的宰相。当时听到这话的人没有不笑的,后来还有个琯娘的恩客调笑她是状元他娘呢。” “那跛脚老道说错了?” “元尊道人道行高深又怎会不知道对错。” 轻轻拍着怀里受惊孩童柔软的后背,等到不安的颤抖稍稍减缓,当朝太子太傅皖槿柔声问道:“刚才那人是你的什么人”五六岁大的孩子这才抬起脸,认真打量抱着自己的人:鹤发白须,目光柔和,嘴角含笑,分明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皖槿身上特有的威严之气还是让怀里的小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孩子又低下头抿了抿小嘴,许久才低声嗫嚅道:“我娘。”老人摸着孩子的头说:“是你娘啊……那你叫什么啊?”小孩子声音更小地嘀咕:“小…小玉…”皖槿笑着说:“小玉吗?……嗯……真是好名字。”轿子在行进中有节奏地摇晃着,小玉渐渐开始低声啜泣,皖槿关切地问:“小玉怎么了?”孩子带着哭腔回答道:“娘她……她是不是不要小玉了……”皖槿轻笑一声,随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去小玉脸上的泪水后说:“怎么会呀?小玉这么乖……你娘是要出城找你爹爹,临走时她把你托付给我,你要乖乖听话,知道吗?”“嗯”,小玉认真的点点头,说:“那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皖槿拿起孩子脖子上的小玉牌,仔细地看了看,用手反复摩挲,然后喃喃地说:“等你长大了,可以造福天下百姓的时候。”小玉疑惑地眨眨眼,低头把小玉牌重新压回衣服里。 “老爷到府了”,轿夫一边落轿一边通报。皖槿抱起小玉下轿,指着眼前的一座大院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你叫皖紫霄。” 第二章 紫霄少敏而勉,九岁入宫为晋王侍读。 ——《燕史》 “元尊,我四处游历修行也有些时日了,有些感悟想与你说说。” “这个不急。近日我看了几本儒家着作有些困惑,想拜访京中大儒给予指点,不知您有何高见?” “你看儒家的书做什么?” “饱览群书有助于悟道。立场不同,但道理总是相通的。” “元尊道人数千年专心修行,现在关心起其他东西,还真是说不出的怪异。不过要说大儒,首选皖槿皖大人。” “皖槿?” “那个皖槿是当朝的太子太傅,不仅饱读儒家经典,而且刚毅清正。更重要的是不以门第论高低,实在是交流解惑的最佳人选。” “这个皖大人可算是肱骨之臣,国之幸也。” “国之幸,家未必幸。皖家的公子皖玉溪,那在七八年前也是京城有名的风流才俊,可惜年纪轻轻就死在押送赈灾粮草的路上,独留老父在朝堂风雨颠簸。” “……” “不过所幸,前年春天皖大人乡下的亲戚得了顽疾,把无人照看的幼子过继给皖大人,现在皖家也算有了后继之人。” “前年春天呀……前年春天,我还听说了件传闻。不知道玄冥你是否记得?” “哦?” “万花街的琯娘把逃出来的孩子塞进了刚下朝的哪位大人的轿子里躲过了一劫。” “还有这样的传闻?” “既然玄冥道人都不记得了,那可能是贫道我记错了吧!” “好你个老瘸子……” 皖槿素以刚正清廉着称,整间皖府的格调也与主人分外契合,简朴中透着庄严大气。此时的皖槿正端坐在大厅,拿起手边的龙井品了一口,说:“小玉,昨日所学的功课,你可还记得?”负手而立的孩童朗声道:“孙儿记下了,请祖父查考。”皖槿放下手中的茶盏,随手翻了几页书问:“可都懂了?” “尚有一处含糊”,紫霄轻皱眉头道:“孙儿不懂为何要劝君主以‘仁治’,又要反对君主有‘妇人之仁’。这两个‘仁’有何不同?”皖槿听到发问后深感吃惊,区区八岁小儿张口竟问治世之道,实乃可塑之才。紫霄见祖父长久未回答,不安地扯着腰上的挂饰,小声问:“祖父,孙儿可问错了?”皖槿笑而不答,仔细瞧着自己的孙儿,虽稚气未脱,但已显出相貌的清丽俊秀。待到成年即使比不得齐家的世代潘安之貌,可也算是翩翩佳公子。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问道:“小玉可愿进宫侍读?”紫霄稍一停顿问:“进宫学什么?”皖槿轻轻拍书道:“学帝王之学、治世之道。”紫霄咬了咬下唇,重重地点头应与。 宣正二十一年秋至,太子太傅皖槿之孙皖紫霄,年九岁入宫为四皇子韩景侍读。 四皇子今十一岁,乃当今圣上与宠妃曹端妃所生,在众皇子中虽最年幼却也最受宠。据曹端妃说,四皇子出生前夜她曾梦见一白首老道单手举一棵高达数十丈,要几人合抱的千年雪松向自己砸来,她惊慌躲闪却只见雪松忽化为一缕白光直射入腹,白首老道笑说天机不可泄露,然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四皇子出生后京城连下三天大雨,不少地方积水没过小腿,京中有相士道:“此子乃不祥之兆。”但是宣正皇帝大喜并坚信此乃天赠之子,圣人降世必生异兆,故取光明之意,以景命名该子。 话说这个四皇子韩景不仅生带异兆,而且的确聪明过人。宣正十七年除夕,宣正帝大宴群臣,大家正在兴头上时,一名言官突然发难,作诗曰: “怀东故土燕雀巢, 京都金銮凤鸟乡。 一梦落歇梧桐树, 还忆萧条旧时光。” 此诗一出,瞬间大殿鸦雀无声,这分明是在嘲笑曹端妃出身低微却还不知安分,竟然做起了皇后梦。宣正帝瞬间面带不悦,曹端妃更是恨得牙痒,正值此时,七岁的韩景从母亲身边站了起来,指着那名言官说: “雀鸟多舌莫相计, 东家媳妇西家妻。 一朝误入金銮殿, 难改乡下旧时习。” 听到儿子为自己辩驳,曹端妃的脸色也稍有缓和,皇上也龙颜大悦,直夸这个儿子聪慧过人,殿上大臣更是赞叹有加,一场可能的血案就如此蒙混过去。 一时间朝廷内外对四皇子的夸赞之词不绝于耳,相比之下他的三位哥哥就更显逊色:太子韩瞳急躁怯懦,二皇子韩心天生体弱多病,而三皇子韩骐虽也聪慧但是由婢女所生终究低人一等。这使得不少人提议要违反立长的古训而立韩景为太子,宣正帝虽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却也没过多的训责。一些胆大的政治投机者敏锐地闻到了宣正帝的犹豫,更有甚者推测四皇子才是宣正帝心中的理想继承人,只要多加劝说,要换太子也并非难事。 而此时京城却流传起了一首童谣: “章台赌棋艺平平,怒泼茶余茶碗香,岂知木石皆灵性,白首老道心慌慌。心慌慌,灵草长(zhang),谁家帝王谁家相,皇位兄弟轮流做,一十八天长(chang)不长(chang)?” 第三章 宣正二十五年八月,太子太傅皖槿直言进谏引圣怒,十月病死狱中,皖氏宗族均贬为官奴。 ——《燕史》 “元尊上仙家,不解释解释这童谣吗?” “同是仙家道友何必如此客气。” “老瘸子!你不要和我打哈哈!” “是玄冥道长,你太在意了!既然是天命难改,你又何必一再勉强。” “说得轻巧,要是真如幻境所示,玉帝怪罪下来就不是损失法力可以弥补的!” “皖槿学问品行都不错,只是这命差了些!” “此话怎讲?‘香庙道台拔地起,十万饿殍神州匐’难道不是事实吗?这两年宣正帝是越发迷信方士,整个国家文废武弃哪有一点生机。皖槿刚正,直言进谏是迟早的事……” “玄冥,你终究是害了他!” 皖紫霄跪在四皇子的书桌前已近两个时辰,来往的宫女、宦官平静地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韩景把看了一上午的古籍放到一旁,墨点的双眼重新审视着这个自己早已熟悉的人。略显凌乱的发髻,清白的脸色,微颤的身体,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不像……真的不像他。记忆里的皖紫霄是有些清傲的,有点把人不放在眼里,就算是对皇子,也能让人感受到谦卑表面下的倔强。尤其是对小山,这个出自美男世家的才子,太子的侍读,他们兄弟几个争相拉拢的对象,就更是不屑一顾,甚至显得有点过分,有点做作,更像是个在刻意攀比什么,还真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个侍读……思及此,韩景不由得撇了撇嘴:“来给你爷爷求情?”皖紫霄低头:“只求保祖父一条性命,皖氏全家老少平安,别的不敢多贪。祖父多年来为国操劳,纵言辞有偏激之处也是出自对皇上的赤诚之心。况且祖父曾是四殿下的老师,紫霄这些年伺候殿下尚算用心,求四殿下念些过往的情分。紫霄日后恐难见殿下,望殿下保重身体。” 皖紫霄其实已经连续在这跪了三天了,直到今日四皇子才开口问他。求四皇子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虽然皇上很欣赏这个儿子,但他终究也只有十五岁,说的话有几分分量谁也不能保证。可是除了四皇子,又能找谁? 韩景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吧,我与父皇说说,你且在这里等着。”站起身,让宫人收拾停当,便转身准备离去,走至皖紫霄身边时,对宫女道:“扶皖公子起来吧,再去准备些吃食。”然后径直向正和殿走去。 直到掌灯时分,韩景才回到自己的瀚清宫,一进书房就看见皖紫霄还跪在原地,许是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原本已经跪僵了的人动了动麻木的膝盖。“父皇答应饶了你家老小的性命,皖大人暂时也不会有生命之忧”,头上少年的声音响起,“张大人是新任的老师,你要早些休息,明日莫来迟了才好。”皖紫霄依旧跪在地上,盯着那双黑底金纹的靴子,良久才抬起头。眼前的人比初见时更加英挺了,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忽然想到了那个关于四皇子出生的传闻,一瞬间,皖紫霄觉得这位四皇子说不定还真是哪位仙人家的雪松,也如这般高不可及。韩景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拉起来,僵硬的身子明显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个踉跄扑进了韩景的怀里。韩景笑着责备道:“不是叫你起来了吗?怎么还跪到我回来。还是说你是……故意的……要这般谢谢我。”说最后一句话时,恶劣的四皇子几乎贴在了他的耳根上,皖紫霄当时就红了脸,低头谢完恩,便匆匆离去。 深夜韩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到下午同父王的谈话及晚上皖紫霄的表现,忽然有些不安心。 “父皇,儿臣以为直接处死皖槿怕有些不妥。皖槿毕竟是当朝大儒,且为儿臣之师,处置不当恐遗人诟病。” “依儿臣之见不如让他病故狱中,如此只能说是他自己年纪大、身体虚,与父皇无关。” “皖氏宗族只待皖槿死后充当官奴即可。” “景儿,果然办事周详。只是这个皖紫霄留下来着实有些闹心。” “依臣看,皖紫霄还是不杀为妙,不如留作四殿下的侍童。” “儿臣也正有此意!也好让那些个喋喋不休的谏臣闭嘴,所谓‘第一大儒’的称号也还不是咱皇家说赏便赏,说夺便夺的。” “皖紫霄”,韩景默默念了几遍,勾起嘴角:“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偏偏去招惹他的?” 翻身而起,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掌起灯,从床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副画,小心翼翼地打开。画上是一位青衣少年,眉眼精致至极,嘴角微微上扬,自成夺人心魄之美,然而画上美人却又不失男子之气,只怕潘安再世也要自叹弗如。韩景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美人,喃喃道:“小山,这回我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皖紫霄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仗着皖槿那老头,对你趾高气扬了。” 宣正二十五年的秋天对皖紫霄而言是一个难越的寒冬。 祖父病亡狱中的消息如一盆雪水兜头泼下,凉透了他仅仅十三年的生命。以至于皖氏全体充为官奴的诏令下来时,他没有一丝犹豫与反抗就跟着传旨的太监来到了自己熟悉的瀚清宫。再次跪在四皇子的面前,皖紫霄已从未来的国家栋梁降为一个供人玩弄的侍童,身份的巨大落差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严重的影响,平静地磕头谢恩,平静地跪在四皇子脚边等待着主子的指令。 韩景看着一脸平静的皖紫霄,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了?仅仅为给小山出口气,就……明明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要选择最差劲的一种?内疚像条蛇缠住了韩景的心肺,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蹲下身,紧紧地抱住脚边的人,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口。 “对不起”,韩景低声说,“紫霄,对不起。”怀里的身体开始颤抖,胸口的衣服也渐渐潮湿。“对不起”,他不断地重复着,即像是安慰一个悲痛难抑的灵魂,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是您的错”,皖紫霄尽力压制着哭腔:“是皇上的旨意,四殿下尽力劝过了不是吗?病死总比午门斩首好些……” “不是的……”,韩景本能地否定,一瞬间悔意像滔天的洪水冲击着心壁,皖紫霄不知道自己的作为,不知道自己才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人,暗自发誓:“我要好好待你,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一起看书,一起学习。” “还好有你在……”如同徘徊在严寒中的人发现了一眼温泉,皖紫霄放任自己沉陷于四皇子给予的温暖里不可自拔。也许从那刻起,他就把自己的命运与韩景牢牢拴在了一起,一如曾经祖父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第四章 齐远山,字清俊,京城人士,少多才,当时人赞‘大燕第一美人’。幼入宫为太子侍读,与皇子多交善。 ——《燕史》 “玄冥,昨日在书院莲池作画的少年您可认得?” “元尊,你又想怎么样?” “只是再见故人,不!应该称旧物,心生感慨而已。” “齐远山,人称小山公子……” “这名字起得好,和他的本性很相称。” “倒是个谪仙般的人。要不然几位皇子也不会为了他争风吃醋!” “还有这事……” “可这正是我愁的。太子和四皇子对这位小山公子都是十分上心,逢年过节送到齐府的礼物更是花样迭出,其他王孙公子也是争相追捧。” “……” “要说小山公子,也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便是一块顽石有了灵性,也终与凡人不同。” “哎……真是造孽……” 皖紫霄捡起被人故意丢在地上的书本,小心展平书角放回桌上。“哎,我说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后背被恨恨地推了一把,才捡起的书笔又被撞到了地上,再次俯下身准备去捡,一只脚牢牢地踩在了他的手上,嘲弄的声音再次在头上响起:“我说皖大少爷,这圣贤书可不你这种侍童应该碰的,四殿下不过是瞧你可怜才会让你来听听课,你可别太当真了!” “还请骆少爷高抬贵脚”,皖紫霄沉声:“圣贤授业尚不分贵贱,我又如何读不得。只怕有些人是自己读不懂,反而见不得别人。” “读了又如何,侍童就是侍童”,骆少恭不怒反笑:“难不成会舞文弄墨的侍童……睡起来格外有滋味?!” “你!”皖紫霄用力抽出手,站起身,怒视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 “还敢瞪我!”骆少恭伸手推了一把,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朝皖紫霄砸去,只可惜砚台还没抛出去,一只脚就先与他的裆部亲密接触了。 “哎呦”,骆少恭应声倒地,手捂j□j,蜷成一团,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砚台兄’也狼狈地‘躺’在骆大少的身旁,未干的墨汁甩了两个人满身。 “皖紫霄,你敢打人!”几个王孙公子进来看到这场面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让你来旁听已经是四殿下求皇上开的特例,你不知好歹,竟然还敢打人!”“教训他!”“对!教训他!”你一拳我一脚的车轮攻势向皖紫霄扑来。 “啪!”书本重重砸在桌子上,众人一惊,放缓了动作。“是小山公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马上停下手,换上一副笑脸,刚刚还在装熊的骆少恭,瞬间就恢复了活力,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皖紫霄说:“是他先打我的!” 齐远山瞥了一眼骆少恭:“要没记错的话,他比你小一岁多吧!”皖紫霄揉了揉眼睛,心中暗叹不好“啧,真疼……怕是肿了!”,然后微眯着眼看向了说话的人。怎么是他?! 皖紫霄与齐远山不和,在他还是四皇子侍读的时候就人尽皆知。一个是太子侍读,同时也是太子与四皇子追捧的对象,另一个是太子太傅的孙子,皇上点名的四皇子侍读,这二位哪个都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对象。 可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俗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嘛,任谁也就都有了那么点心思。倒不是说与皖紫霄本人有什么矛盾,只是借这个机会向小山公子、太子表一表追随之心也是好的。 齐远山皱了皱眉,扫视了一圈说:“我倒是此刻才发现,大伙儿原来还有这么团结的时候,以前真是小看各位了。”说完,便走过去,准备拉皖紫霄起来。可他并不予理会,低着头,勉强地爬起,捡过地上的一本《诗经》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真不知好歹!”骆少恭不满地撇撇嘴,周围也不断有人应和起来。齐远山尴尬地收回伸出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听小山说你今天和骆少恭打架了?”韩景坐在床上,一边让宫女洗脚,一边看着垂手立于身旁的皖紫霄:“这张脸可真是精彩!我不过随父皇去祭坛一日,你就给我惹是生非!” “……”皖紫霄低着头并不言语。 “所幸父皇最近参禅修道正入关键时期,没时间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韩景加重了口气:“要不然这次我怕也保不了你。” 沉默半晌,韩景才继续问:“为什么要拒绝小山的好意?” 皖紫霄转过头看着韩景说:“四殿下是气我打架招祸,还是气我扫了你的小山的颜面?” 韩景微皱眉头:“你怎么老和小山过不去?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身份,还有什么……” 不待韩景把话说完,皖紫霄忽然跪在了他面前道:“奴才知罪了。小山公子乃一代才俊,奴才不过小小侍童,有什么资格与之相比。拂了公子好意,奴才真真罪该万死。” 韩景“咣!”一声踹翻了洗脚盆,站起身,指着湿淋淋的皖紫霄大怒:“你这是存心气我!你以为你还是……” “我不是!”皖紫霄目光粼粼地盯着他,紧咬下唇的摸样让韩景一股火无处发泄,原地走了几圈待火气略下,才摆摆手:“你呀你!还不快下去换身衣服。” 只等皖紫霄走出,韩景恨恨地砸了下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五章 满花湖原名镜湖,位于京城南郊,曾因静如明镜而得名,又比邻皇家林园,贵胄多在此聚会游乐。 ——《燕史》 “春桃夏荷秋千菊,白雪压枝松更碧。” “元尊道长,在此一人吟诗,好不孤单啊!不如与我一同踏青去。” “这春光无限正好以文会友。” “元尊,可去过镜湖?” “嗯,可有奇特之处?” “奇特倒也不算,应是胜在娴静。今日我特地定了东来客的湘兰阁,从那里望去镜湖美色尽收眼底。” “如此甚好,玄冥真是费心了。” “同时道友,尽兴便好。” “镜湖风光真是好”,骆少恭摇头晃脑地吟出一句后,便开始抓耳挠腮,憋得满面通红也想不出下一句,只能求助地看向众人。 “新燕啄泥露湿草”,齐远山轻摇折扇从容道,一身月白长袍,更显出脱尘之姿。 “清俊好文采”,太子含笑称赞,“万物生机跃然入目。不如大家就此美景都作诗一首,也好不负这镜湖春光。” “这有何难,”骆少恭一怕胸脯: “镜湖风光真是好, 新燕啄泥露湿草。 人人作诗来一首, 清俊诗妙人更妙。” 众人听后会心一笑,齐远山连连摆手称谬赞了,太子笑说:“清俊又何必谦虚。少恭诗是浅白了些,话倒是没有错。” 皖紫霄不由冷笑一声,低声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韩景转过身,轻拂去落在皖紫霄肩头的花瓣,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看着慢慢红到耳根的脸,调笑道:“这又不满了!不如你也作一首,我也好来拍拍马屁。” 皖紫霄惊慌闪躲,哪知脚下打滑向后倒去,韩景一把挽起他的腰,用力一拉便将整个人扯进怀抱,然后贴着耳根笑道:“人比花娇春意满,你倒是有些新意。” 推开令人窒息的怀抱,整整衣衫,皖紫霄向众人拱拱手:“既然四殿下要我也为诸位助助兴,不才便献丑了。 春娘多姿爱花容, 笑弄月宫清冷幽。 满花湖边花意满, 神仙居此何来愁。” “满花湖是个什么东西!”骆少恭嚷嚷道:“我们在说的可是镜湖美景!”韩景伸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将桃花硬塞到皖紫霄的手掌中,拍手赞叹:“果然好诗,现下正是桃花烂漫,花瓣入湖的确是满花湖。应情,应景。”此言一出,马上有人应和:“‘春娘’‘嫦娥’有玄幻之色,镜湖美景果然更进一层。” “好是好”,太子韩瞳品一口香茗,缓缓道:“但色彩太过浓艳,倒不如‘新燕啄泥露湿草’来的清新自然。四弟意下如何?” “大哥说的极是”,韩景看向坐在太子身边的齐远山道:“清俊诗如其人清丽脱俗,又怎是凡夫俗子可比。”说着,便走过去,落座于同一石桌,独留皖紫霄一人立于桃树下。 韩景等三人从天下大事谈到江湖轶闻,直到随从太监低声提醒:“天色已晚,太子殿下,四殿下还请回宫歇下吧!”才发觉时间流逝,太阳的余晖照在镜湖上反射出妖艳的红光,“满花湖”三个字忽然跃然于韩景的脑海中,‘镜湖’又怎敌得上‘满花湖’来的生动艳美。 桃树下的少年抱臂而立,眺望着落日,脸颊在余晖中映出一抹桃色,眼眸中流动着异样的光芒。韩景不由地站起身,他恍然记起皖紫霄也不过十五岁,活力绚烂才是他应有的少年色彩,而不是紧咬下唇的苍白面孔。“色如春花艳若桃李”韩景暗自感叹:“虽不同于小山的脱俗气质,却也足够动人心魄。” 韩景快步走到皖紫霄身边,拉起他的手,将掌中早已残碎的桃花丢在地上,笑着说:“老拿着它做什么?这桃花都烂了,就莫要强求,要是真喜欢便叫下人采些好的带回去。” “‘烂桃花’?”皖紫霄挑起眉眼,带着几分嘲弄道:“不知四殿下指的是谁?” “紫霄,你又想哪去了”,韩景有些不悦拉过皖紫霄,径直向马车走去。 “怎么不开心?”韩景握紧了从上车开始就未曾松开的手,侧头说:“那首诗我很喜欢。” “不过庸俗之人所做的艳俗之诗”,皖紫霄冷声回答:“四殿下又怎么会真心喜欢。” 韩景一笑,贴在皖紫霄的耳边说:“他日我若成事,定将镜湖改名作满花湖。” 心中一惊,转过头对上一双墨点的眼眸,平静的表面下是滔天的野心。他要这天下!他要这天下!皖紫霄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声音尚带着些微颤:“你要……要……这天下?!” 韩景轻笑着说:“对!我要这天下!”漫不经心的口气,确是一个惊天的决定。 皖紫霄逐渐冷静下来,仔细一番琢磨后,回捏着韩景的手:“我帮你。” 韩景加深了笑容,伸手抱住他:“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皖紫霄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而不是告发你。” “我知道,你喜欢我”,韩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柔声道:“我知道的,紫霄。” 皖紫霄的脸不由一红,良久才木然:“原来你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马车还在缓缓地行进中,一个足够让天下一震的决定在这个小小的车厢中形成,在两个人心中逐渐生根发芽。 第六章 四皇子韩景,字邵阳,年十八封晋王,其府邸位于大都城南广华街。 ——《燕史》 “玄冥,可听说了广华街的晋王府?上个月全京城最轰动的怕就是此事了吧!同时封王的赵王、陈王都去了封地,只有这个晋王领了封地后,却在京城大摇大摆地住了下来。” “元尊,你近来真是越发关心凡间诸事了!” “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意思,现在看来还真是有意思的紧。” “有意思?元尊,你又算到什么了!” “这个晋王不仅皇上宠爱,还有曹端妃和曹氏一族做靠山,理应位高权重。但偏偏老皇上沉迷于丹药仙术不问天下,曹氏又野心勃勃,爪牙遍布朝廷内外。” “不知元尊此话是什么意思?” “玄冥,天命难违,有些事终究改不过来。” 韩景走到湖中小亭,拿起石桌上的茶具,为自己满了一杯清茶,缓声道:“‘满花湖边花意满,神仙居此何来愁。’”正靠在栏杆上的人转过身,笑着说:“王爷竟然还记得。” 韩景转头看着皖紫霄:“自是记得,所以才要在这湖边种上桃树。” “没有镜湖来的动人”,皖紫霄瞥了一眼稀疏的桃林,几片粉瓣调皮地随风打了个卷儿才缓缓落在小湖上。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上翘的嘴角与眼眸中流动的光彩,却完全出卖了说话人的心。 韩景伸手拉过皖紫霄,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一会儿大舅要来。” “曹国公?”皖紫霄收起刚才的温和,挑着眉毛:“他来做什么?一准没安好心。” 韩景笑着拍了拍皖紫霄的手:“这次能留在京城要多靠他们,我们势力太弱,只能暂时依赖曹氏宗亲,不是?再说现在首要的对象是太子,母亲家里的人容后再收拾也不迟。” 皖紫霄皱着眉头:“文有曹国公,武有曹大将军。只怕到时候他们联起手来,不把你这个外甥当曹家人。” “那就让他们没法联手呗”,韩景笑得一脸轻松:“曹裕正不过是个草包将军,全因母亲得宠才讨到的官衔。手下名义上有十万禁军,但实际肯听他调令的不足两万。至于曹裕章,此人睚眦必报,的确不好对付。” “但这些年,他经营的关系网实在复杂”,皖紫霄正色:“盘根错节,势力深入各个部门,不能轻易动他。” 韩景轻敲着石桌,含笑说:“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准备,不能怠慢啊!” “小翠”,韩景召唤随从的丫鬟:“把上次父皇赏的贡茶拿去招待曹国公吧!也一表我这个作侄儿的孝心。” 曹国公才进晋王府,便看到身着青绿色锦袍的晋王迎了出来。曹国公满意地撵着小胡子,向前走了几步:“晋王真是太客气,折煞老夫了。” “大舅”,韩景满面笑容:“咱是自家人,您是长辈,应该的。” 曹国公摆摆肥厚的大手:“您是晋王千岁,没有行礼已经是老夫失礼在先了。” 皖紫霄赶忙上前一步扶过曹国公,肥硕的身体猛然压下,犹如背上了佛祖的五指山,不由心中暗骂:“肥猪!终有一日送你下油锅。” 曹国公看到皖紫霄面有难色,心下横生不满,脸上却满是堆笑:“让皖公子做这种伺候人的活,老夫这心里真是不舒坦啊。皖槿皖大人当初与老夫也是莫逆之交,现在老夫也只能拜托晋王对你多加照顾。” 皖紫霄心里冷笑一声,祖父又怎会与你这种人成为莫逆之交。大白天说瞎话,也不嫌臊得慌。 “当年皖大人入狱”,曹国公见皖紫霄低头并不言语,便转头看向韩景,“晋王千岁,可是在皇上跟前说了不少好话。” 听到这话,韩景被惊出一身冷汗,真是险些忘了,当时这老东西也在场。 看到晋王脸色一变,曹国公又满意地捻了捻他的小胡子:“皇上当时险些迁罪于晋王,吓得端妃娘娘花容失色,跪地求饶。这事儿才给拖了下来,哪知道皖大人一走,皇上还是……” “当时还是我力求皇上保你一条性命”,曹国公挺着小山似的肚子越发得意地说,“只是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一代大儒的孙子竟然要做以色侍主的侍童,皖家也真是颜面扫地!” 皖紫霄忽然抽离扶着曹国公的手,转身跪下,高声道:“奴才谢曹国公救命之恩!” 那没了支撑的胖子瞬间就重重砸躺在青石地面上,五官扭曲地挤在一起,不断嚷嚷道:“大胆!你竟然敢摔我!” 韩景冷眼看了一会,才指挥下人将曹国公扶起来,笑着拍去对方身上的尘土,转头对皖紫霄道:“你看你哪有这样急着谢恩的!还不滚进去给曹国公敬茶谢罪。” 曹国公瞪起一双小眼睛,恨恨地说:“老夫再待下去,怕是没命喝茶了!走!走!回府!” 韩景面显难色:“侄儿招待不周,还望大舅海涵。紫霄性急,大舅舅不要见怪了。” 曹国公整好衣衫,怪笑道:“要是他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见怪。” 韩景笑而不答,保持着应有的礼节送曹国公出府,看着渐渐远去的轿子,脸色骤变,咬牙道:“老东西,总有一天收拾你。” 第七章 齐府乃京城大户,以容貌俊美闻名,长子齐远山尤甚。清俊生辰,王孙公子争相来贺,街道内车马相践,拥塞难行。 ——《燕史》 “玄冥,今日脸色不好啊!是不是没休息好?” “你还说呢!昨日门口的巷子里挤满了车马,到深夜都没有减少。他们就那么堵着,我走又不方便,只能在这小庙里凑活一晚。睡得我这是腰酸背痛!” “今早我驾雾而来,看见还有不少车马没有散去。这个生辰还真是奢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来我也有一份责任。” “哎,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如今我的法力大损,能做的实在有限,穷尽余力只盼幻境所示不会实现。” “玄冥,今日我便与你定下一个赌局。” “老瘸子!你少故弄玄虚!” “我赌你挽救不了这场灾难!” “你!好!赌就赌!齐远山虽是完人,但我的紫菱仙草也未必就是一败涂地!” “玄冥,世上万物皆有定数。你又怎知紫菱仙草入轮回不是命运中早已注定的一环。” 晋王韩景站在成堆的珍宝前已经犹豫了整整一个时辰:这块青玉的确是玉中精品,通体碧绿、润泽光滑,但不够特别,难以出彩;那枚深海石是临江府才进贡来的稀世珍品,黝黑发亮,能在阳光下显出七彩光环,但它沉重、单调,难免显得过于沉闷,不称小山的气质;再看看血玉,色泽鲜亮,雕工精巧,但这红的也太过于妖艳,媚俗至极! “王爷给齐大人的礼物挑好了?”皖紫霄一进厅堂便看见韩景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本就有些发热,这阵更是一股烦躁直冲心头:“车马已经备好,还请王爷早些挑好礼物,也好叫下人准备。” 韩景见进来的人是皖紫霄,便笑着走了过去,拉起他的手说:“紫霄,快过来帮我选选,我都要挑花眼了。” 皖紫霄冷声道:“王爷提前三个月就为齐公子全国搜集宝贝,到现在玉石成山、珍珠如砂,难免有些犹豫。” 韩景并不接话,只是随手拿起青玉说:“要是只一块青玉,实在单调的可怜。” 皖紫霄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嘶哑地说:“王爷对齐公子真是上心。既然齐公子喜欢美玉,那就送他个‘玉石宴’。” 韩景一愣:“‘玉石宴’?” 皖紫霄拿起血玉,放于手中仔细把玩,略一思索:“选玉石十八块,象征齐公子今年十八岁,每一块玉石根据色泽不同取一菜名,以应宴会之名。” 韩景闻言大喜,拉过皖紫霄抱于怀中:“我的紫霄果然是聪慧机敏。” 皖紫霄推开韩景,自嘲道:“紫霄本就是王爷的下人,为王爷分忧是应该的。”说罢,转身向门口走去。 看着皖紫霄的背影,韩景忽然感到一阵落寞。在记忆里从很久以前开始,皖紫霄就经常这样一个人离开,自己、太子好像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小山身上,没有人会关心他的存在,也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喜好。韩景原本喜悦的感情有些淡化,偏头问贴身侍卫薛青木:“你和紫霄关系好像不错,那你觉得紫霄这个人怎么样?” 薛青木老实地想了想说:“有点怪怪的,但是个好人。” “好人?”韩景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个好法?” 青木一愣,显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吭哧好久才勉强回答道:“皖公子虽然总是说一些气人的话,但能感觉到他没有恶意,是有个热心肠的好人。就像他总骂我‘傻’,有时我也挺不开心的,但仔细想来,他也是怕我以后吃亏才故意这么说的。” 这是韩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这个沉默木讷的男人,18、9岁的年纪,平淡无奇的五官,高大健壮的身躯更衬出几分笨拙,真是怀疑自己当时是怎么选他来当贴身侍卫的。韩景有些不喜欢这个薛青木,闭起眼睛捏了捏鼻梁道:“你比我更了解他。” 待下人告知一切准备停当,韩景登上马车离开王府,一队人缓缓向城东齐府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韩景挑开帘子问随行的下人:“紫霄在哪?让他到车上来坐着,风寒没好就多休息休息。” 丫鬟柔声道:“回王爷的话,皖公子说他身体不适就不去了。” 韩景一愣,几番犹豫后低声吩咐:“让薛青木回去照看,要是晚上又发热就传我的令招御医去瞧瞧。” 再回府已是深夜,韩景坐着车中,闭目回想今日宴会的情景,紫霄妙计果然抢眼,就连太子的‘水晶山河’也要逊上三分妙趣。“不错不错”,韩景笑着把玩着手里血玉,“紫霄,待本王回去定重重有赏。” 马车刚停稳,韩景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也不带随从便直奔皖紫霄的庭兰雅筑,推门而入竟发现屋里没人。韩景不由一阵紧张,莫不是病重送到宫里了?退出房间,准备找个下人问问情况,却发现平日里熙熙嚷嚷的王府,此时竟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我不在连巡夜的都偷懒”,韩景越发急躁,加快步伐赶往正厅,走过满花湖时,竟发现湖心小亭中烛光点点。韩景一转方向,朝湖心小亭走去。 第八章 开武元年春,太祖攻占前朝京城大都,初入韩氏皇宫,太祖惊叹曰:“此非韩氏之宫,实乃桃花之城。” ——《燕史》 “这晋王府还真是不消停,去年才搜集各种品种的桃树种上,现在又要全砍了。” “全砍了?玄冥,你不说韩景最爱桃花嘛!” “以前是这么说的,但现在他要砍树,也总应该有个理由。” “朝来时时盼新花,夕去谁人怜韶华。” “元尊,这你可就错了。韩景虽恶劣,倒也不是个花心滥情之人。” “玄冥道长何必动怒!我也不过随便说说。” “老瘸子,你就在这里说风凉话吧!” “话说回来,倒是有阵子没见着你的紫菱草了。” “元尊道长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还要问吗?” “算来算去,有些累了!问你不是更直接?” “病了……” “那玄冥道长可知是如何病的?” “老瘸子,早就料到你没安好心!” 不知是不是被风一吹酒有些上头,总之现在的韩景是全身发热,一股怒火烧净了所有的喜悦与理智,脱手便将血玉朝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砸去。 薛青木灵活一躲,血玉瞬间便与皖紫霄的额头亲密接触。青木“嚯”地站起身,有些愤怒看向来者,随即跪在地上。韩景上前拉起还有些发蒙的人冷声道:“怎么病着也不忘勾引人?” 皖紫霄借着微弱烛光看清对方后,带着几分薄怒道:“放手!你莫要侮辱我!” 韩景用力一推,皖紫霄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韩景怒极反笑:“侮辱?紫霄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你当你是什么身份,嗯?一个侍童罢了,不就是靠勾引男人营生的吗?” 皖紫霄盯着说话人,紧咬下唇,只觉彻骨冷意逐渐侵占全身,四肢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流血了!”跪在地上的青木惊呼,“王爷……” “闭嘴”,韩景愤怒的打断薛青木,“我要听他给我解释。” 看着血越流越多,薛青木不顾晋王还坐在对面,站起身,抱起瘫软在地上的皖紫霄便向外走去。韩景起身堵住,咬牙问:“想干什么?” 薛青木手臂一伸道:“王爷,您看是不是要先止血?” 韩景这才发现皖紫霄半张脸上都是血迹,连忙接过,抱于怀中吩咐:“去找大夫!然后让李管家过来!” 待大夫处理过伤口,韩景坐在床边,有些后悔地抚摸着皖紫霄苍白的面孔,低声问:“病着也不知道休息,大晚上跑到亭子里干什么?” 皖紫霄哑着声音:“王爷觉得是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吧!” 韩景有些不悦地说:“这大晚上被人抱着难道还是赏风景不成?” 皖紫霄苍白的脸上硬撤出一抹笑:“那就是偷欢吧!” 韩景闻言也是一笑,轻捏着皖紫霄的脸颊:“那就如你所愿,李管家!把湖边的桃树全砍了改种柳树,让薛青木到湖心亭里等我。”说罢,转身离去。 薛青木跪在韩景面前足足两个时辰了,但韩景并不看他,只是盯着下人们忙碌地砍树,等到又一棵桃树倒下时,才开口。没有疑问,也没有责备,更像是在自说自话:“紫霄他喜欢桃花,我也喜欢。这个湖叫满花湖,就是因为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水里是桃花的倒影,水面是粉红的花瓣。” 薛青木不敢接话,他对自己的感觉向来自信。从第一次见到晋王,他就觉得这位王爷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昨晚的冲撞势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韩景搓着冻的有些僵的手说:“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到现在连一个花苞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开花的了。” 韩景低头看了眼薛青木接着说:“可惜它们永远都不会在开花了。” 薛青木被这不着边际的话,弄的冷汗直冒,舔了舔嘴唇壮起胆说:“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皖公子坚持要来看桃花。我怕公子他病情加重,就带了毯子来……” “带毯子做什么”,韩景笑着打断:“你抱着不就挺暖和的。” 薛青木脸色一变,忙摆手说:“不是的!皖公子他的情绪很不好,一会儿笑,一会又快哭出来一样,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我只想安慰一下!王爷!皖公子他不是那种人……” 韩景皱起眉头:“那他说了什么?” 薛青木挠挠头,努力想了片刻:“王爷知道皖公子的生日吗?大概是在怀念皖槿大人在世的时候吧!” 韩景示意薛青木退下,被勾起的异样的情绪逐渐压过了心头怒火。“他的生辰?”韩景有些不安,紧了紧身上的外衫问身边的丫鬟:“那块血玉还在吗?” 丫鬟小翠柔声道:“回王爷,玉被摔成两半了。” 韩景略一思考:“让人把对玉的式样拿到我的书房去。” 听见熟悉的脚步,皖紫霄闭上眼,向床的内侧翻身,只留给来者一个背影。 韩景笑着坐到床上,看着微抖动的睫毛,更加深了笑意,将飞鱼造型的血玉配饰放在枕边,伏在他耳边说:“他日定将桃树种满皇宫,待到开花时节便是‘神仙居’。” 皖紫霄冷笑一声:“‘神仙居’里住的自然是圣人、仙子,怕是容不得我这种低贱的侍童。” 韩景毫不介意皖紫霄的顶撞,依旧笑着说:“你在才是‘神仙居’,不然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 皖紫霄扫了一眼血玉,翻过身直视着韩景嘲弄:“不过一个玩物,也就只配给主子添些乐趣。” 韩景并不与皖紫霄进一步纠结,拉起滑落的被子清唱: “春风暖 桃花满朝夕相对尤相挽 倾身问意欲何今夜醉花间 一生盟 安能忘尚笑生死命由天 倦怠时 情正浓恍若又少年 长相拥琴曲伴花落还与故人眠 湖光潋旧梦圆江山谈笑间” 皖紫霄苦笑道:“既然心里想的是别人,王爷何苦拿这些话哄我。” 韩景听后,满腔蜜意顿时消散,只余心中一片茫然,许久才站起身,拍了拍皖紫霄道:“那你早些休息吧!” 第九章 宣正二十九年正月,宣正帝携诸王及重臣于琼山狩猎,惊现一白鹿,宣正帝甚喜。 ——《燕史》 “白远仙童,白远仙童,你快醒醒!” “嗯——你是……元尊上仙!小仙长在休眠,有失礼节,还请上仙家不要怪罪。” “不怪不怪,此番打扰是有一事相求!” “上仙家但说无妨!” “过几天将有人上碧瑶山捉白鹿,委屈白远仙童化出真身随他们而去。” “谈何委屈,只是小仙不明白为什么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白远仙童只需在琼山狩猎时引诱宣正帝独自到幽径,原地转三圈后仰天长鸣。” “这是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白远仙童只需按此来做即可,到时自然会有人看得懂。” “即是天机便不应过问,小仙谨遵上仙家教诲。” “仙童何必拘谨,所谓天机就是时候未到,时候到时自然知道。我拜托白远老弟的事不要忘了。” “请上仙家放心,小仙记得了。” 一路追逐的小鹿忽然一跃消失在灌木中,宣正帝遗憾地放下弓箭,正在这时左侧的树丛里一阵抖动,宣正帝调转马头向树林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侍卫竟没有跟来,不由生出几分疑虑,正在犹豫是否继续前进时,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宣正帝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鹿站在路中央,心下大喜道:“神鹿可是受太上老君所托要为朕修仙指条明道?” 白鹿抬头看了看宣正帝身旁的大树,就地转了一圈,然后仰天鸣叫三声,又是一跃便不见踪影。 宣正帝大感迷惑,转身变向营地奔驰而去。 待宣正帝离开,一个白首老道从大树上跳了下来,整整衣衫,一转头竟发现身后立一白衣少年。面貌清秀的少年瞥了一眼老道的狼狈模样抱怨道:“玄冥道人都是你惹下的好事!我本在碧瑶山休眠,莫名被一票人给带来了这里。坏了我的修行,你倒是说说怎么赔我!” 白首老道一脸陪笑道:“你瞧你也说了,是休眠不是修行嘛!” 少年怒目道:“我若不是休眠又怎会被区区凡人抓住!” 白首老道抖抖衣袖道:“你刚才又蹦又叫的不是也戏耍了那个宣正帝一番嘛!不亏不亏!” 少年一笑,挑起眼睛看着老道说:“不是给那个笨皇帝看的,是给你玄冥道人看的!” 白首老道一惊:“是那老瘸子告诉你了些什么吗?” 少年笑得更欢:“元尊道人是算到了,只是不让告诉你!” 白首老道马上又摆出一副讨好相:“白远老弟,不妨直说。” 白衣少年一转身便没了踪影,只余一道声音:“小仙不敢与上仙家称兄道弟,是元尊道人让小仙如此做的,并说天命难改。” 白首老道无奈地咧咧嘴,想遁隐才记起自己如今法力大损,只得一步一步走向树林深处。 再说宣正帝一路疾奔返回营地,一见到被皮草裹得如同巨型肉球般的曹国公便马上说:“快让郭国师、皇儿们与诸位大臣过来,我有话问他们!” 曹国公领旨后,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向临时祭坛走去,一见到跪在神像前的郭国师,马上扯住袖子,低声道:“皇上面带喜色,应该是见到它了!” 郭国师面不改色,缓声应道:“灵物就是灵物。” 曹国公堆笑着说:“一会儿就看您的了!” 郭国师故作深沉的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来,又向太上老君的神像鞠了三个躬,才随曹国公向主营帐走去。 待到大家来齐,宣正帝激动地描述了自己的经历,然后说:“大家倒是给朕解解神鹿的意思。” 郭国师与曹国公顿时一愣,这与自己的原设想到底差的有点远,一时间被这灵物的举动搞慌了阵脚。还是曹国公更加老练,很快恢复了神色,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步,一下子跪扑在宣正帝脚边,高声道:“原地转圈是说皇上您功德圆满,向天鸣三声是向天汇报你的功德。我想不久后上天将会派仙人来为圣上降福了。” 宣正帝听闻不由一笑道:“嗯,若是如此那自是甚好。” 韩景跪在曹国公身边道:“儿臣以为,神鹿所报的三件功德里的第一件便是父皇的虔诚。父皇一心修道,怕是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比父皇对诸神更加敬仰。父皇的虔诚令儿等惭愧,令诸神动容。” 太子闻言也向前一步道:“儿臣以为,这第二件事应是父皇的政绩。父皇在位二十九年勤于政事,国泰民安,现天下早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父皇在位真乃天下第一福祉。” 众大臣闻言一怔,再看宣正帝一脸得意,也都闭上嘴,至于这第三件事谁也没有那心思去接。曹国公不断向郭国师使眼色,但郭国师只装傻充愣,急得趴在地上的胖子用脚去蹬,郭国师见躲不过,索性后退一步,把眼一闭。 在一片沉默中,宣正帝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我觉得这第三件事嘛!当属圣上于道学之传承。”众人闻言皆向说话人看去,只见门口立一身材高挑的紫衣青年,脸色略显苍白,尖下巴、狭长眼、高鼻薄唇,俊秀的长相里却含着几分刻薄。 皖紫霄略微一顿,继续道:“唐玄奘西去天竺取经,推动了佛教在中原的发展;鉴真和尚东渡,使佛教在东瀛传播。今圣上以身作则,使道教精髓广传于天下,使天下愚民开化。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皆因全民受道教感化,实乃圣上之大功德。圣上之功德,足可与古人圣贤相媲美。” 宣正帝大喜过望,仔细端详说话之人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皖紫霄跪答:“小人名叫皖紫霄。” 宣正帝恍然大悟,笑道:“你与你祖父不同,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皖紫霄低声道:“晋王爷每日感恩圣上恩德,紫霄不过耳濡目染罢了!” 宣正帝赞许地看向韩景道:“皖紫霄也算是个人才,作侍童到底有些屈才了。那便取消贱籍,以后留与你身边吧!” 第十章 宣正末年,朝廷内外由外戚曹氏把持,然二曹不和多生事端。 ——《燕史》 “张大人,今早上朝真是吓出一身冷汗!” “周大人,同朝为官谁不都是一样!曹国公和曹大将军一吵起来,咱们的心都得提到嗓子眼上。” “真不知道都是一家人到底吵个什么?” “这你都看不出来!真是白混了这十几年!” “那你说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 “哎!现在曹氏中曹国公一家独大,曹大将军处处受压制,曹大将军就想把晋王也拉进来,曹国公肯定不干。” “那倒是,要是晋王进了曹氏,人心多少会有变化,曹国公的地位难免不受影响。” “可不?晋王受到曹大将军的拉拢,日后必然要偏向他,曹国公的势力只会受损。” “曹国公现今态度如此强硬,若是将来宣正帝仙去,上位的无论是太子还是晋王只怕都会不利吧!” “曹大将军恐怕还打算将来依附晋王,曹国公怕是根本无此意吧!” “曹国公固然根基深厚,但若说……兵力还是有些问题。” “所以说曹国公也只是和曹大将军有些口角之争,并未真正撕破脸皮。” “晋王现在的处境还真满是玄机,一进一退都事关重大。” “曹大将军这步棋若是用得好,则是咱们大燕朝的一次转机!” 又是初春时节,去年才种的柳树已发了嫩芽,虽少了嫣红斑斓,却不失春日应有的生气。 晋王韩景正与皖紫霄在湖心亭中对弈。 韩景犹豫良久终将手中的黑子落下,皖紫霄几番揣摩棋局后道:“王爷这是要我做决定?” 韩景点点头,笑道:“紫霄觉得这下步棋如何?” 皖紫霄抓了几颗白棋放于手中:“万险!进要对付豺虎,退便是万丈深渊。” 韩景凝视湖岸上的柳树,闲闲道:“那紫霄就是要进喽!” 皖紫霄应道:“自然是要进,不过也要想好退路。万一豺虎凶狠,就只能暂避。” 韩景收回视线,看着棋盘道:“退也可以是一种进。” 皖紫霄皱了皱眉:“若我们远走,那他……” 韩景拉过皖紫霄的手将掌中的几颗白棋放回钵中:“紫霄,有些棋子当弃则弃吧!” 曹裕正没有想到晋王竟会来拜访自己,忙亲自到大将军府门口等候。 晋王一下轿便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尖嘴猴腮的面容实在让人难把大将军的名号与之相联系。韩景不由一笑,他这两个舅舅还真是有意思,要么胖的连走路都要人扶,要么瘦的就像长江水患逃出来的难民。 曹裕正见韩景面带笑容,赶忙迎了出来:“臣曹裕正在此恭候多时了!” 韩景连忙扶住:“舅舅真是多礼了。我们自家人何苦如此?许久未来拜访舅舅,应当是我这个作侄儿的不是。” 曹大将军笑着点头道:“对对!我们是自家人!皖公子也莫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就好!” 皖紫霄笑着还礼:“我不过一介布衣,能得曹大将军款待已是三生有幸。” 酒宴过半,曹裕正开始怒斥曹国公的种种劣迹,说道激动处竟然失声痛哭:“当年我与妹妹最为要好,妹妹得了恩宠也不忘我这个二哥。倒是曹裕章这家伙,开始仗势欺人,这些年我过的真叫憋屈。现在想来,倒不如在乡下的日子来的畅快。” 皖紫霄听后只微微一笑,接口道:“曹国公对我怕是也有些意见。” 韩景向曹裕正又敬了杯酒:“现下也就您还把我当做侄儿了!来这杯酒敬舅舅!” 皖紫霄也举起酒杯:“曹国公如此对待曹大将军实在过分,我看曹大将军倒是不必怕他!” 曹裕正又饮一杯:“皖公子也这么想?” 皖紫霄放下酒杯道:“曹大将军手握重兵,曹国公有的不过一朝文臣。曹国公为何要怕他!要我说曹国公能有今日之势力还要全仰仗您!” 曹裕正黯然道:“说是如此,但现今不少将领都叫曹国公拉拢走了,真正肯听我调派的局指可数。” 韩景冲皖紫霄举举杯,示意时机已到。皖紫霄有意犹豫后,沉声道:“那就大大的不妙了!兵马是大将军您的王牌,就是由于被消弱,曹国公才敢如此嚣张!” 曹裕正点点头:“皖公子可有妙计?” 皖紫霄面露难色:“有是有!但可能要委屈晋王了!” 韩景摆摆手:“但说无妨!舅舅有难,作侄儿的又怎能推脱!” 皖紫霄拱拱手:“大将军被打压就是因为朝中大臣都觉得曹国公备受皇上宠信才争相投靠所致。大将军只有曹端妃撑腰明显矮了一截,要想不再受人排挤,就要有人为曹大将军张势。现晋王千岁已成年,如若晋王能到大将军军中去,自然是长了大将军的脸面。” 韩景脸上一时满是尴尬:“这?难道本王也要靠舅舅提拔才行?” 曹裕正先是一喜,再看晋王有些不快道:“晋王莫要勉强才是!” 韩景犹豫:“倒也不是不可。如此曹国公的确要收敛一些,只是我若去了,舅舅不好安排吧!” 曹裕正见韩景有些松口,忙说:“晋王放心,我定将最好的兵力交予晋王调遣。” 韩景面带悔色道:“那就听舅舅的吧!”随后起身,瞪了一眼正在畅饮的皖紫霄:“紫霄,我们早些走吧!今日本王累了!” 晋王的马车一离开大将军府,韩景脸上的乌云便一扫而空,回头挑起帘子再看朱门金字,笑道:“这步棋走的真是妙极了。 第十一章 宣正三十年,曹端妃因巫蛊被打入冷宫,大将军曹裕正抄家处斩。 ——《燕史》 “玄冥,你又输了!怎么没有心情?” “什么心情不心情的!我以前不也总是输?!” “至少不会有如此低级的失误!是你分心了!” “真是——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一步,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早说过天命难改,错已铸成谈何挽回。玄冥,是你犯了痴妄!” “元尊,你又为何不肯放弃,苦苦相劝,这又如何不是痴妄?” “王爷”,小厮轻声唤:“京城来信了。” 躺在贵妃椅上浅寐的人睁开眼睛,接过纸条扫了一眼,清明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随后将纸条揉进手心,轻轻拨弄着身旁壶形的粉花道:“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明明在问却不等小厮回答,接着说:“它叫蛇眼石楠花,是上次那几个东瀛人送来的。他们说这花可以独自开满山岗,既孤独又刚强。” 小厮被自家王爷不着边际的话弄得满脑疑惑,再回神王爷已不再贵妃椅上,只留下黑色的身影与细不可闻的声音:“要变天了,把椅子收了吧!” 小厮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又多了几分疑惑:“明明是大好的天气,为什么王爷说要变天了呢?好像自从王爷认识了那什么郭道士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捉么了!” 曹国公冲进祭庙,推开一众小道士,一把扯住郭国师的道袍,摇晃着手中的木偶娃娃,涨红着脸吼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郭国师面不改色地撤出道袍,一边整理衣衫,一遍说:“这要问端妃娘娘,贫道怎么知晓。” 曹国公被周围小道士扶着坐在椅子上,颤抖着手指说:“端妃的衣袖里掉出这玩意时,你也在场,为什么不拦着皇上?” 郭国师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摸样:“曹国公以为我能说什么?说端妃娘娘四十好几的人了,随身带个木偶娃娃玩吗?” 曹国公被哽住,脸涨得更红,被小道士顺了半天气才道:“那你说怎么办?现在时机太不成熟,怎么也要等他走了才好有借口吧!” 郭国师点点头:“此事要冷静,受挫是难免的。我们只能将伤害降到最低,谁给娘娘求情谁就是找死。现在只能弃卒保帅了。” 曹国公闭上眼,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道:“妹子,对不住了!要是将来让我抓住是谁干的,定将他千刀万剐!” 郭国师含笑道:“曹国公会不这道是谁干的?” 曹国公咧嘴一笑:“你说太子?他没这胆略!” 郭国师撇撇嘴:“他身边不是还有个齐远山吗?” 曹国公微微睁开眼睛:“也不是没可能,但齐远山不像会用这种手段的人。” 郭国师摇头叹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皖紫霄伸手堵住韩景的去路,高声问:“不知王爷要去哪里?” 韩景带着几分焦急道:“紫霄让开!母后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我要与二舅一同面圣!” 皖紫霄冷笑道:“真是与草包混久了,连晋王的脑子也糊涂了!” 韩景瞬间阴下脸:“怎么儿子救母还是糊涂了?” 皖紫霄提高了声音:“若是能救得那是孝心,若是救不得还去送死那是愚。” 韩景眯起眼,咬牙道:“便是愚,也要试一试。” 皖紫霄声音放柔:“我也曾面对相似的情况,能理解晋王的心情。我也相信端妃娘娘是被人陷害的,但皇上不是听劝的主。况且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更是容不得任何人有异举。有人想借此一石多鸟,王爷千万不能中计!” 韩景略微冷静下来:“那就看着母亲受难无动于衷!” 皖紫霄跪在韩景脚边,低声道:“曹大将军不是先去了吗?我们再等等,有转机再进言不迟。” 韩景捏紧了拳头,盯着脚边的人,良久才颤声道:“他是我娘!明知道没用,我也想试一试。紫霄,你今日拦我,我怕我日后会恨你!” 宣正三十年五月,曾经宠惯六宫的曹端妃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为曹端妃求情的官员多被流放。大将军曹裕正涉嫌巫蛊处斩,抄家充为军饷,曹府上下男子充军,女子为奴。经多方考证,曹国公与晋王均与此案无关。时值蛮奴再犯南疆,曹国公愿自罚俸禄三年以充军饷,晋王领兵出战南疆以代母受过。 韩景放下书卷,看到皖紫霄正挑着帘子稀奇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笑着说:“这里景色的确与京城差别大,险峰断涧、绿藤倒悬我也是第一次瞧见。” 皖紫霄放下帘子道:“这山势崎岖极易设伏且早晚温差大还时有瘴气,蛮奴熟悉此处环境于我非常不利。” 韩景正色:“这次带来的兵马都是当时在曹裕正军中精心挑选训练的,此处虽有诸多不利,仍可一战。” 皖紫霄叹气道:“幸好当初留了这么一条后路,否则只怕永无翻身之日。” 韩景余光扫过简陋的马车、干硬的杂粮、粗劣的茶水冷声道:“待到他日回朝,定不是今日这番模样。” 第十二章 宣正三十年八月,燕朝与蛮奴战于南疆大庆坡,惨败。 ——《燕史》 “周大人,听到前方传来的战报了?” “哎!又败了!” “现在是夏末初秋,南疆雨水最多之时,我北方的将士难免不受天气的影响。” “话是如此,但这场战争已经足足僵持了三个月,再没有个结果,身为兵部尚书我不好给皇上交代啊!晋王固守宣华城是稳妥之计,但绝非长久之计。蛮奴擅长流动作战,我们总要主动出击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次不就主动出击了,还不是被打败。蛮奴熟悉南疆环境,要想主动出击谈何容易。” “那也不能坐着等打吧!我们不是有当地土司吗?” “土司?这些个土司追根溯源都与蛮奴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两方一打起来,他们就在看热闹,谁打赢了都喊好!” “这帮混账东西,每年享受着朝廷的接济,真正用到时,他们竟玩这手!” “可不!要不然南疆怎么会年年被侵犯!” 这么小的一个山崖,竟然会是如此大的障碍,这是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们爬到一半时,蛮奴就由上倒下了一桶雨水,使得他们如遇雪崩似的滑落了下来,人群如泥团子般的堆积成山。从山的上面又有箭不断飞出,造成很多人重伤。如此一来,晋王的军队被困在原地,根本无力再绕远路。 “王爷,撤军吧!”先锋统帅高拱一脸泥水地冲到韩景面前,“这地方太滑了,我们的将士根本冲不上去。” 韩景手拉马缰,绷着脸问:“伤亡多少?” 高拱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三成以上。” 皖紫霄紧皱眉头道:“这些人都是王爷的亲信,不能硬拼,保存实力要紧!” 韩景不甘心地咬牙道:“那就先撤军吧!” 晋王的军队陆续从大兴坡撤下,掉头向最近的泰远城赶去,才走了不到一公里,后方忽然一阵骚动,原来大兴坡上的蛮奴乘胜追来了。晋王军队一时被冲乱了阵脚,受惊的战马在泥泞的道路上横冲直闯,原来的几个向导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迹,本就不甚熟悉南疆地理的队伍,这时就更像是没头苍蝇忍人驱赶。等到队伍稳定下来,已是满眼湖光。 “中计了!”韩景怒喝:“那几个向导有意将我们逼到此处!” 皖紫霄怒极反笑:“晋王倒也可以学楚霸王破釜沉舟。” 韩景听到调侃,不悦地皱眉:“紫霄要是有闲心来调笑本王,不如想想如何突围出去。” 皖紫霄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烈日,附在晋王的耳边道:“下午太阳最烈时准备突围。” 韩景先是一愣,然后会心笑道:“嗯!下午的确是个好时间。” 随行的高拱疑惑道:“要突围一般都在晚上,为何这次要安排在下午?” 皖紫霄低声道:“南疆闷热,下午人多困倦,斗志最差。蛮奴本是胜者,警惕自然要低,我等困兽,突围是垂死一搏,不会受天热影响。” 高拱拱手:“皖公子果然才智过人!” 未时两刻一声令下,晋王军队如猛虎,瞬间就冲出了还在打哈欠的蛮奴的包围圈,疾行数十里,韩景忽然道:“紫霄呢?你们有谁看到紫霄了?” 大家这才发现皖紫霄竟不在军中,高拱一怕爱马:“皖公子本就不善齐射,怕是在突围时掉队了!” 韩景勒住马,扫视一圈:“谁去寻他回来?” 薛青木急忙策马向前:“王爷,我去找皖公子回来!” 韩景带着几分焦急道:“薛青木再带几个人走!务必要将紫霄安全带到泰远!” 韩景在泰远城主事邱茹与协理土司赫莫特意准备的房间中焦急的等待着。在母亲落难后,韩景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有些不敢想象,如果皖紫霄回不来或者奄奄一息,自己将会怎样。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羁绊变得深入骨髓不可代替,韩景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紫霄,原来我们两个人早就是一条命了。” 一夜无眠,终于在清晨等到皖紫霄到泰远的消息,韩景激动地迎出去,却看见皖紫霄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将晋王定在了原地。 皖紫霄见韩景有些呆滞的表情,笑着拉住他的胳膊:“我好着呢!这是青木救我时受伤的血,青木他刚去军医那包扎……” 不等皖紫霄话说完,韩景便伸手紧紧抱住,凝视着满是疲倦的面容,喃喃道:“我们一条命,紫霄,我们一条命。” 南疆的清晨是南疆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凉爽而清新的风将人们从闷热难熬中解救出来,当然对于补觉的两个人更是如此。韩景一手搭在皖紫霄的腰上,一手轻握还带着潮气的头发,下巴抵着怀中人的额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笑意。 梦里又是桃花开满枝头的季节,整座皇宫如同漂浮在粉色的花瓣中,交纵的道路上铺着鲜花做成的地毯,耳中萦绕着《桃花醉》的旋律: 春风暖 桃花满朝夕相对尤相挽 倾身问意欲何今夜醉花间 一生盟 安能忘尚笑生死命由天 倦怠时 情正浓恍若又少年 长相拥琴曲伴花落还与故人眠 湖光潋旧梦圆江山谈笑间 韩景笑着说:“紫霄,你看我送你一座‘神仙居’。”皖紫霄并不接话,微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反复嘟哝:“你骗我……你骗我……”韩景连连否定,焦急的询问:“怎么了?你怎么了,紫霄?”这时皖紫霄身上燃起大火一瞬间便没了踪迹。 韩景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的人睡得正沉才放下心,但隐隐的不安却始终难以消散。 第十三章 宣正三十年秋,燕朝与蛮奴战于南疆金水湾,大获全胜。蛮奴一族多被屠杀。 ——《燕史》 “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晋王将蛮奴彻底打败了!” “恭喜大燕!恭喜皇上!恭喜周大人!” “张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次不仅将蛮奴逐出了南疆,更是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怕是没个十年八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南疆这下可是安宁了!” “前一阵还总是传战败的消息,这一回可算大获全胜!晋王爷真乃天纵之才!” “‘八战七负,一战定江山’晋王倒真有了当年太祖皇帝的英姿。” “可不是?待到晋王归来,太子党们可有的忙了!” “这倒也不必担心,自从出了那些事,皇上明显是希望太子继位的。” “只是这继位后的日子怕不安心吧!前有曹国公居心叵测,后有晋王虎视眈眈,真是个油锅里的皇位!” 皖紫霄一面擦汗,一面摇着扇子,焦急地等待着前方传来的音信,这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土着少年,j□j着上身跑进破落的草棚,趴到皖紫霄的耳边用生涩的语音道:“他们就在金水湾,我们寨主正准备将酒肉献给他们!” 皖紫霄“啪”一声合上扇子,转头对薛青木道:“速去通知王爷,一切就绪,准备收网!” 快到正午,闷热开始不断加剧,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忽然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向地面,风势也渐渐高涨起来。 韩景率领一千名乔装打扮的将士在大雨中急急向无量山前进。 蛮奴将注意力集中在献供的礼物上,完全忽略了这些好似从临近城中逃出的难民与残存部队,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要向南边山道前进的燕朝精锐力量。加上突然之间天空乌云密布,使得附近一片昏暗,又有疾风、暴雨及不时闪现的雷电,这一切似乎都在为晋王军队掩护。 此时韩景却是愈发激动…… 整肃军队。 连络当地土司。 假装战败。 利用献礼。 一步步精密的计划到这里都成功了,只差一步就可以取得全胜,无论如何,对手实在是群难缠的野蛮人! 当他们终于抵达金水湾南方的无量山下时,早已过了正午时刻。抵达之后,韩景立刻下令全体将士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之中,然后命人到山丘上侦察,又抬头观察天气的变化。 这一战是决定命运的战役,成则立威朝堂,败则永不翻身,因此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此刻“天时”正是决定这场战争的关键。 雨势一度变小,但狂风却更加肆虐。满眼净是模糊的深灰色,紫色电光在头顶豁然劈下,好像要将这混沌的天空撕裂。此时在耳边依稀可听到夹在暴风雨中的歌声与小鼓声。 韩景牵着马站在山丘上,一动也不动的注意倾听着,他试着辨认小鼓声音由何处传来。小鼓声所发出的方向,正在蛮奴主阵之中,应该是没有错,但在这雷雨交加的吵杂声中,实在不易确认。 时间终于到了申时整。 这时突然吹起狂风,同时伴随着真真惊雷,就在此刻一道闪电直击在蛮奴主阵的上空。 韩景端正身体,坐在马上对众人喊道:“各位!就是现在!冲向这群愚蠢的野蛮人,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让我们的马蹄从他们的头颅上踏过,让他们永远记住血的滋味。” 兵士们没有回答,但是每个人都拿起刀枪,跟着先锋高拱的战马冲向驻扎在金水湾的蛮奴本营。 “啊”这一声却不是出自于攻入的晋王军队,而是对这次突来事件感到不住所措的蛮奴们所发出的狼狈之声。 在混乱当中,有人突然喊道:“是燕人呀!是燕人攻进来了!” 然而这声音混于杂乱的其他声音中,并未被人们采信。因为从与燕朝军队对战至今,只要战争便是蛮奴的胜利。而且现在又得到当地土着的献供,他们正享受着南疆难得的凉爽午后,盘算着他们的丰盛晚饭。但是死神就这么突然降临了!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两肩上的脑袋就再也没有机会想明白了。 一个时辰都不到,曾经的让晋王军队吃够苦头的蛮奴们就永远闭上了嘴,尸体与残肢交错在烂泥中,瓢泼的雨水怎么也冲洗不净鲜艳的血液,每一寸泥土都渗着红色,金水湾的河水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面目,妖艳的血光在阴沉昏暗的天色里透着无法言喻的诡异,不知道从哪儿飞出一群鸟,一声长过一声地悲鸣。 满手的鲜血,早已被雨水、汗水、血水浸透的衣衫,韩景没有预想当中的狂喜,反倒生出阵阵悲凉:“这就是惨败!这就是惨败的下场!这就是人间地狱!”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个声音在胸中怒吼:“我不要失败!我不能失败!” “他倒是有些本事”,赵王韩骐听到晋王大败蛮奴的消息后,微皱起修长的眉毛,垂下的一缕乌发堪堪挡住左眼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右手习惯性地反复摩擦着下巴,良久冷声道:“真没想到他还能翻身……真是太小瞧这个四弟了!”说罢又拨弄了几下蛇眼石楠花的叶片,转身回到书房,提笔写道: 严寒难渡多劳苦, 待春假寐隐冻土。 自古花开转瞬落, 从来松柏最长青。 将写好的诗封入信中,韩骐递给贴身小厮道:“快马送去京城,交给郭道长,说送他首咏松诗。” 第十四章 宣正三十年冬,宣正帝驾崩。太子韩瞳继位,年号嘉佑,正月起称嘉佑元年。 ——《燕史》 “玄冥,今年这雪可真大!” “是啊!很多地方都封路了。尤其是安西府,那的积雪能没膝盖! “韩景的军队被迫滞留在安西府,连宣正帝大塟都没有赶回来!有件事想必玄冥你也知道了吧,曹端妃被皇上赐死了。” “是啊!元尊,我还听说是郭国师算了一卦呢!” “郭国师?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你还记得五百年前,我曾因赌约给一个孤魂算过往生挂,千转轮回的孤寡天煞之命。可笑的是偏偏他不信命,不肯忘却过去重新历练,只能再入轮回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一个痴人!不过痴人作痴事也是预料之中!” “所以说天命难违!” “你来了”,郭国师端坐在炼丹炉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用方巾扎住,闭着眼睛道:“进来坐吧!” 赵王韩骐掀起竹帘,烟雾缭绕中的道士带上了几分仙气,不苟言笑的脸孔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衣着落魄却目光坚毅的访客。 韩骐思及此行的目的,不悦道:“不是叫你按兵不动,耐心等待时机吗?弄死一个曹端妃能有什么意义,万一败露了,这些年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就算没有败露身份,与晋王为敌也不是明智之举。” 郭国师脸上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依旧闭着眼道:“你都不想为你母亲报仇吗?” 韩骐冷笑一声道:“便是母亲在世,怕也不希望如此莽撞的行事。” 郭国师睁开眼,凝视着韩骐道:“莺莺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悲哀!除了相貌,你和她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反倒是和那个皇帝自私的如出一辙。” 韩骐习惯地用右手摩擦着下巴,反讽道:“郭子干,郭道长倒是个长情的人。母亲逝世都已经二十年了,你还能念念不忘。” 郭国师也不气恼,保持着一贯的语调道:“早就说过帮你是辅,为莺莺报仇才是主。” 韩骐语气中竟带上笑意:“那我是应该感谢郭道长为家母毒杀家父喽!” 郭国师也笑道:“无视杀母之仇、窃夺父兄江山、残害兄弟性命,你倒真是一个好儿子,好兄弟。” 被人狠戳伤疤后,韩骐收起伪装,直言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晋王不是曹国公那个只会阿谀谄媚的小人,得罪他我们日后就难办了!” 郭国师闻言一笑道:“赵王此言差矣,首先得罪他晋王的是我,是刚登基的嘉佑帝韩瞳,其次曹国公也不是只会阿谀谄媚的人,他混迹朝堂数十载,党羽众多绝不是泛泛之辈,如此不妨让皇上和曹国公先斗上一斗。关于晋王,那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韩骐点点头道:“丧事早已结束,新皇也已登基,我没有停留在京城的理由了。为了不引人注意,明天我就回封地去,京城有消息再联络。” 郭国师闭上眼睛,又开始他的悟道。韩骐也迅速穿上外袍,借着黑夜返回住地。 “哎!我说皖公子你可不能走”,先锋将军高拱一把拉住皖紫霄,将他按回座位上道:“你看今年除夕只能在这鬼地方过,大家就得热闹热闹!来来来……再喝一杯!” “就是啊!”不断有将士起哄道:“打了大胜仗,还没领赏呢!就被大雪拦在这儿过年!一定要好好喝一杯!”“皖公子再来一杯!” 见推脱不过,皖紫霄只能又坐下,心里暗暗盘算:“晋王在酒宴开场没多久就离开了,想必是不愿因为曹端妃的事扫了大家的兴致。”思及,心中难免有些焦躁,用手肘碰了碰正在兴头上的高拱,低声道:“我去看看王爷,你帮我拦一下。” 高拱涨红着脸,拍着大腿道:“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爱跑,喝酒就尽情喝嘛!推推挡挡的,还是不是男人!” 皖紫霄皱着眉头,起身离开,愤愤道:“醉鬼真是没法商量!” 出了设宴的大厅,透骨的寒气瞬间散尽了所有酒后余热,凛冽的寒风杂卷着雪花向人扑来。 推开虚掩着的门扉,皖紫霄径自走入韩景的房间,点燃桌上的蜡烛,笑着说:“这么黑,怎么也不掌灯?” 韩景斜坐在里屋的椅子上,手里竟还拿着本书。皖紫霄走过去,抽出他手中的书卷,调笑道:“晋王的夜视这么好!这可省了好些烛火钱。” 韩景听后也是微微一笑,轻声道:“酒宴结束了?” 皖紫霄的手附在韩景手上道:“我就来看看你……” 一阵沉默后,韩景环抱住皖紫霄,将头埋在他的腹间,闷声道:“紫霄,我没有娘了……” 皖紫霄轻拍着韩景的后背道:“你还有我呢!你说过的,我们一条命,以后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不好?” 韩景收紧了怀抱:“你说的我们再也不分开,所以你不可以自己走!不论以后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可以放弃我!” 皖紫霄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离开了呢?” 韩景有些孩子气道:“那我就去找你,一直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直到你再愿意和我在一起。” 皖紫霄带着一丝恶劣的语气问:“那要是找不到呢?” 韩景坚定地回答:“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一年寻不着,就寻一年;一世不能见,就下一世再见。时时刻刻天天,岁岁月月年年,有你就会有我。紫霄,有你就会有我。” 皖紫霄回抱着韩景低喃:“邵阳,我的晋王爷,紫霄会永远陪着您的,永远不离不弃。” 第十五章 嘉佑元年,晋王韩景因征战有功予留京城,先锋将军高拱封骠骑将军,布衣皖紫霄授予刑部主事一职。 ——《燕史》 “玄冥,贫道今日拜访是有一事始终难以参透,想来听听你的见解。” “哦?” “万物所生皆有其因,诸事顺逆必有根源。轮回之所以为轮回便是无人可逃,机关算尽是早已在命格之中,还是挣脱固有的束缚。” “元尊上仙,何必嘲笑贫道。” “玄冥,我并无嘲笑之意,只是有些事你也要看仔细了。韩景留京,先是安排亲信作京城守防,再是提拔皖紫霄任职刑部,其心可见啊!” “元尊,你总说万事自有天定,如此又何必劳心劝我。” “玄冥,你改变不了什么!” “啪!”一只茶盏被砸在地上,新皇韩瞳怒斥道:“你是想烫死朕吗?好呀!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朕,连一杯茶水都故意弄不好!” 匍匐在地上的宫女太监抖如筛糠,不断颤声道:“皇上饶命!皇上息怒!” 看到眼前一幕,齐远山脚步稍停,轻皱眉头道:“皇上心里有火,何苦牵连下人。” 韩瞳压下几分火气,来回踱步:“这曹家人真是欺人太甚!前有曹国公结党营私,现在韩景也跳出来给朕难看!” 齐远山轻叹口气:“皇上息怒,我倒是觉得晋王与曹国公各怀心思。如今晋王大军扎在郊外迟迟不肯进城,便是有求于圣上。圣上不妨先派人去与晋王交涉,再做定夺。” 韩瞳闻言笑道:“有求于我?清俊说话还真是好听。” 齐远山冷声问:“皇上以为晋王是何意?” 韩瞳陡然拔高声音:“他这根本就是在逼我!交涉,嗯?j□j裸地威胁才对吧!他和曹国公就是一丘之貉!他们都眼馋着朕的江山!朕……朕要……” 这时一名小太监闷头跑进来,哆哆嗦嗦地通报:“皇上,郭国师求见。” 韩瞳摆摆手道:“叫他进来!” 郭子干依旧端着那副老样子,发旧的道袍披在身上,手里捧着雪白的拂尘,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烛味。郭国师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后,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弧度:“贫道昨日夜观星象,见南方有一明星升起,与原来的双星争辉成犄角之势。贫道以为此异兆,可凶可吉。” 齐远山脸上露出些许不屑,冷眼瞅着故弄玄虚的郭子干,等待下文。 韩瞳却是真的来了兴致,忙问:“国师莫要卖关子,快说来与朕听听。” 郭子干抚弄着拂尘:“所谓凶乃指有人要与皇上争辉。” 韩瞳焦急道:“这我知道是谁,那吉又指什么?” 郭子干接道:“此人可挡另一人的威慑。” 韩瞳瞬间平静下来,缓声道:“也是,他若加进来,曹国公的势力必然要受影响,于我未必不利。郭国师这星象看得还真准!既然如此,那就找个人出城去问问吧!” 走出大殿,齐远山毫不客气道:“你倒是有些本事!难怪两代君主都对你信任有加。只是我不懂,你即不爱名,又不贪利。做这些究竟求什么?” 郭国师僵着一张脸:“求一代明主,求国泰民安。” 齐远山冷笑道:“引诱圣上迷恋丹药,你怕是求不来一代明主了!” 郭国师并不急着接话,抬头看看东方,转过身盯着齐远山道:“你道何为明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齐远山疑惑地摇头笑道:“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明白你。” 手里的书被人强行拿走,皖紫霄不悦地抬起眼,却正对上一双墨点的眸子,有些尴尬地微微偏开头问道:“怎么?来人走了?” 韩景笑道:“刚走,这点小要求应该没有问题才是。” 皖紫霄挑起眼睛带着玩味道:“皇上倒是比我们想象中来的大方些。” 韩景拖过一旁的椅子,坐到皖紫霄身边:“只怕不是皇上的意思,有人劝过他了。” “齐远山?”皖紫霄脱口道,“皇上倒是很听齐公子的话。” 韩景随手翻过几页书:“皇上就如先皇一般,都不是轻易听劝的主,能听得进去的不过是怪力乱神而已。” “你指郭子干”,皖紫霄略一疑虑,“先是宣正帝,后有曹国公,现在又得到皇上的宠信,这些年他倒真是如鱼得水。只是……我总觉得他不那么简单。” 韩景的眼中闪过丝丝阴毒,轻笑一声道:“母亲的那一卦,他算得真是好极了!” 一瞬间彼此皆陷入沉默。 皖紫霄故作轻松地站起身道:“王爷可想好了,今晚吃什么?” 韩景没有动,嘴角僵持着上翘,完全陷入了深思。 皖紫霄试探地推推,轻声问:“王爷饿了吗?我们去用晚膳吧!” 韩景抬眼盯着皖紫霄良久,忽然有些粗暴地抓起他的手,沉声道:“紫霄,我要你帮我!” “好”,皖紫霄毫不犹豫,“邵阳,我一定会帮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韩景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拉起皖紫霄向外走去。 此时皖紫霄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就要结束了,过往种种也正在飞速消失,眼前的人逐渐变得陌生,镜花水月的破碎就在一刹。 第十六章 嘉佑二年,燕朝政局混乱动荡,保皇派、曹氏一族、晋王党三股力量相互对立。 ——《燕史》 “张大人,你可收到皖大人的请贴了?” “收是收到了,可问题是我先接了曹大人的帖子。” “曹大人?哪位曹大人?” “礼部侍郎曹禾,曹大人。” “他可是曹国公的亲侄子,得罪不得哟!” “可不是嘛!但皖大人是晋王千岁的心腹,拒绝他也就是不给晋王面子,那我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这就要看张大人你的选择了,是要随曹氏还是拥护晋王。” “哎!想我混迹官场数十载,绞尽脑汁在各方势力的中苦苦周旋,到头来还是要面对这样的抉择。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自作聪明。” “张大人,这也是后话。我们为官一世不过求善始善终,既然难以独善其身,就只有寻一好的靠山。” “如今三方鼎力,势局微妙,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我只怕靠树树倒,倚山山崩。” “纵是如此,也没有办法。今晚我会去赴皖大人的宴席,张大人你呢?” “毕竟是老友一场,实在不忍他日争锋相对,那我便推了曹大人吧!晚些时候我们同去。” “好好!我也回去准备一番,你我今后都要仰仗晋王千岁了。” 酒宴设在东来客的湘兰阁,窗外是镜湖的粼粼水光,皖紫霄早早就到了,临窗而坐,盯着外面的景色出神。 这两年来,皖紫霄已经不记得如此的宴会摆过多少场,不同的官职,不同的目的,来来往往的身影却是相同的巴结讨好。一成不变的客套与假意推脱,还真是无聊呢! 日头西偏,各位大人们陆续赶来,佳肴满桌齐,丝竹琴声起。酒过三巡后,朝堂上威风八面的各部长官互相打量着对方已经红透的脸,小心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一沓银票或稀奇古玩,更有甚者拍拍手竟招进来七个美姬。 皖紫霄笑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工部侍郎张淮雨笑得一脸局促道:“皖大人不喜欢?” 皖紫霄仔细打量着几个美人,白皙的肌肤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魅惑之色,微微上挑的眼角是说不出的动人,轻薄的纱衣遮住了玉体,却遮不住满满的诱惑。更有意思的是,七个美人各具风情,只要近女色就必然会有所好之人。 皖紫霄心下一动:这个张淮雨做事还真是细心周到,如若忠心不二他日可以重用。表面却淡然道:“怎么会呢?在下不过区区六品小官,张大人的大礼让下官着实有些惊讶。” 张淮雨猛然察觉这是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话锋一转道:“这七个美姬皆受过专门j□j,下官特意让她们进来跳一段西域舞,来给各位助助兴。” 皖紫霄抿嘴笑道:“我还以为张大人是担心下官的私生活呢!原来是给各位的福利,今夜大家千万要尽兴而归。” 张淮雨抹了把冷汗,暗自感叹:“比起贪得无厌的曹国公,这位无一所好的皖大人,才是真正难缠的主。” “今日的酒宴如何?”晋王韩景放下看了一半的奏报,待皖紫霄进入书房后问:“可有什么收获?” 皖紫霄一面解斗篷,一面调笑:“王爷是问我收了多少银子,还是得了多少古董?” 韩景故作懊恼地说:“不是早就说过,没有外人在就不必称呼王爷,还是叫邵阳听着亲切些。来说说今晚的情况?” 皖紫霄自觉地坐在韩景书桌旁的椅子上,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后,道:“张淮雨做事倒是挺用心的。” 韩景接过皖紫霄手中的茶盏,放于一旁道:“哦?怎么个用心法?能令我的皖大人都称赞不已。” 皖紫霄一笑道:“王爷,你若是见了那几个美姬也会如此认为的。” 韩景身子向前微倾,笑道:“哦!你这是动心了,要是真喜欢何必要别人的,我也给你找几个如何?” 皖紫霄撇撇嘴:“我没有说笑的意思,张淮雨只是估错了我的喜好,就办事而言绝对超过了其他人。” 韩景也正色道:“张淮雨在工部也混了有年头了,就做事而言并没见的有多突出,但也从不会坏事,是个十足的滚水摸鱼的老油条。” 皖紫霄点点头:“他的心思的确是用偏了,若是他能真正为王爷所用,那带来的好处王爷自然知晓。” 韩景轻叹口气:“装备武器只靠兵部供给着实费力,要是工部能以土木建设为由征调大量铁器,那就可以用来长期补充物资。现在的关键是张淮雨这个人是否可靠。” 皖紫霄摇头道:“不好说,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好。” 话说张淮雨回到府上,一路直奔书房而去,把下人统统打发走,待周围没有脚步声后,小心展开一张黄纸,然后在地板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小盒,轻轻扭开,左手沾了沾透明的液体,在黄纸上迅速描画了几个字,待一切完成,将写过字的黄纸用蜡烛烤干。 张淮雨满意地看了看早没有字迹的黄纸,从香炉里捏了些香灰用黄纸包好,出了书房向卧房走去。 “夫人还没有睡?”张淮雨推门而入,走到床边道:“今日我有些不舒服,明天夫人帮我把这个带到贞元观,一定要亲手交给清风道长。” 张夫人紧张地问:“老爷,不如叫个大夫来瞧瞧吧!” 张淮雨看着鬓角斑白的结发之妻,笑着摆手:“不碍事的,不碍事。夫人别挂念了,清风道长为我求求福就好了。夫人记得要亲手交给清风道长才是!” 张夫人狐疑地看了眼黄纸包道:“老爷放心吧!明日一早我便去贞元观,只是身体不适还是多注意调养,不能只求求仙人啊!” 张淮雨脱下外袍,弯腰作揖道:“夫人教训的是!” 张夫人笑着佯怒道:“真是老不正经!” 第十七章 周铭,字明净,刚正清廉,人称“周青天”,又称明净先生,任武桐县县令,官职虽微,然以敢于直谏垂青史册。 ——《燕史》 “玄冥,我今日偶遇了一位故人。” “故人?如果没记错,老瘸子你上次结识凡人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五百年?就是五千年也难忘那个指天痛骂的狂徒!” “是他?兜兜转转千百回还是要遇到,只是不知这一世他命运又能如何。” “不过小小县令,先是上书弹劾曹裕章,再是痛骂韩景,玄冥,你以为他的命运又能如何?” “这?” “当地百姓都称呼他为‘周青天’,名声倒是好得不得了!” “果真如此,他反而很安全才是!名满天下的人最不好动,量谁也不愿因为几不中听的句话就背上残害忠良的黑锅,况且得罪百姓实在是不明智。” “若是有人不在乎呢?” “谁?” “皖紫霄!” 马车猛然一颠,皖紫霄从昏昏沉沉中拉回一丝理智,瞟了一眼窗外无边的干裂土地,烦躁地问:“还有多远才到武桐县?” 车夫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道:“回大人还有五里地就到了。” 皖紫霄抖抖身上的尘土:“这里有多久没下雨了?” 车夫揭起衣服的下摆抹了把汗:“从入夏到现在就下过一场雨,田里的庄稼好些都枯死了,我们平时喝水就用两口井,想要浇地就只能从临县借水。” 皖紫霄接过薛青木递过的茶水润润嗓子后道:“你们县令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 车夫忙道:“周大人是个好官,自从他来了,我们每年的赋税比起从前少了好几成;我们打井挖渠,周大人也都亲自帮忙;平时有空,周大人还要去县学亲自教书授课。我们整个武桐县虽然苦了些,但大家活的还是挺自在的。” 皖紫霄点点头,闭上眼睛反复做么着车夫的话。 “皖大人”,一名衙役出来迎接道:“我家大人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皖紫霄没有介意周铭未出门迎接有失礼节,反而在发现连衙役的衣服上都是补丁后,对这位周大人更加感兴趣了。 完全不是设想中的白面书生,皖紫霄对眼前的高大汉子有几分惊讶,随即调笑道:“周大人看起来倒更像是边关的武将!若是再配一匹宝马,只怕吕奉先也不过如此。” 周铭浓眉倒竖,瞪眼怒道:“吕布也不过是一反贼,我饱读圣贤书,又怎会如他那般!” 平日里满肚子弯弯绕绕的人见多了,如此直率之人反而让皖紫霄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无奈地笑道:“周大人何必动气,便有偏薄也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来,我代晋王向周大人一表敬意。” 周铭冷哼一声道:“皖大人即在朝廷任职,便应忠于皇上,代表晋王是什么意思?” 皖紫霄脸色不悦道:“周大人这般脾气,怕是要吃亏吧!” 周铭面不改色道:“好在我这副身子骨结实,也经得起上头各位折腾!” 皖紫霄笑道:“既然他们不赏识,周大人不如也换一换。良禽择木而息的道理周大人自是懂得。” 周铭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但求问心无愧!皖大人,武桐县荒凉艰苦,不是您能适应的,还是快些回京城吧!皇上还等着您回去分忧!” 皖紫霄闻言笑道:“周大人真是国之栋梁,今日拒绝的确是晋王没有福气。紫霄今生能识周大人,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临行,我还有一言要送给周大人。” 周铭停住脚步,疑惑道:“还请皖大人赐教!” 皖紫霄悠然道:“未经批请,私减赋税;放任乡里修建工事;教书蛊惑民心;这一条条可都是能进刑部大狱的重罪。” 周明瞬间楞在原地,由脚底发起的寒凉愣是挡住了武桐的燥热,随后仰天大笑道:“周铭啊!周铭!你刚正一世,一心为民,却终抵不过小人的算计!厉害真是厉害!” 皖紫霄脸色一僵,心中升起阵阵惶恐:“小人,原来已经是令人鄙夷的小人了,是祖父生前最恨的那类人!皖家的名誉叫自己挥霍一空!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了!祖父莫要怪!千万莫怪!” 周铭以滥用职权之罪被抓的消息一传开,上至朝堂下至城乡都炸开了锅,一时间喊冤的、怒骂的、作诗写词讽刺朝廷的充斥着整个大燕朝,各种版本的戏曲也在民间争相上映,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梨春园的《彻查风月误清明》。以周铭为原型的大清官周净因刚正不阿被奸臣所害,临行前那一句“只恨老天不分浊与明,若来生便做草木,再不管这人间风月”,更是惹来无数叹息。 “不喜欢就不要听了”,韩景轻揽住皖紫霄的肩膀道:“反正也都是些有的没的。” 皖紫霄惨白着张脸,冷声道:“我就是来听听他们是怎么骂我的?” 韩景不悦道:“真是没事做了!这是好日子过多了,又不痛快了?!” 皖紫霄盯着台上正渐入j□j的戏子道:“来提醒提醒自己,我怕自己丢了,再也回不来!” 第十八章 周铭含冤入狱,士大夫争相求情,齐远山怒斥晋王。嘉佑二年冬,历时三个月的周铭案以周铭被释,官复原职告结。 ——《燕史》 “皖家真是家门不幸!皖老先生若是知道,怕是在地下也难眠!” “贤弟,你我均是太学生,他日要效力朝廷,说话还是要注意些分寸!毕竟现在皖大人是晋王的心腹,就算官职只是刑部六品主事,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惊人。” “兄台真是说笑!既是太学生便应一心向着国家,直言议事是分内之职。况且我行得端坐得正,又怎么会怕那种小人!” “贤弟,你看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行得端坐得正又有什么用,周大人就行得不端坐得不正了吗?还不是一样被下大狱!正所谓小人难防!” “皖槿大人一世英名,皖家几代贤良算是被糟蹋尽了!” “说的也是,若说被贬为侍童是无奈被辱,现下就只能是自甘堕落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那是自然!皖紫霄一代奸佞,残害忠良必定遗臭万年,人人得而诛之!” 大都地处北方,气候偏于寒冷,才进冬便飘起了雪花。韩景踢了踢火盆,把玩着手中的一块血玉,神色凝重地盯着外面的细雪飞舞。 “紫霄”,韩景将目光移回默默坐在对面的人身上,略一迟钝:“周铭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王爷不知道?”皖紫霄浅笑道:“便是全天下都不清楚,王爷也应该明白不是?” 韩景右手有节奏地敲着旁边的案几道:“现在情况很棘手,如果周铭案处理不好,怕会惹来众怒。” 皖紫霄偏过头看着韩景骨节分明的手指笑道:“做之前不就想到了吗?反正名声已经够烂了,再烂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反倒若放了,那就更证实残害忠良的罪名。王爷不会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吧!” 韩景皱紧眉,加快了敲击的速度,脸上的不耐烦更加明显。 皖紫霄一副了然之姿,笑道:“王爷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坏了王爷的金体,紫霄可赔不起。” 韩景闷声说:“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本王说什么!” 皖紫霄笑得更灿:“齐大人真是好大的能耐,几句话就挽救了‘周青天’的命。我看这天上的神仙也未必能如此呼风唤雨!” 韩景不悦道:“紫霄,这份风凉话也说了,事也该去办了!” “哈哈哈”,皖紫霄笑地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道:“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古人诚不欺我!” 韩景一拍案几沉声道:“皖紫霄,你够了!你怎么可以拿妇人与小山相比!” 皖紫霄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冷声问道:“那王爷倒是说说,齐大人应与什么相比?” 韩景闭起眼,按压着太阳穴道:“紫霄,我们可以不谈小山,只说说周铭的事吗?” 皖紫霄冷笑道:“只说是我皖紫霄诬陷周大人,王爷将我交给刑部处理就可以了!” 韩景无奈地撇撇嘴道:“别闹情绪了!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没气度!” 皖紫霄语气轻佻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王爷要是看不惯,大可以换个人!” 韩景听后一笑:“你以为本王舍不得你?!” 皖紫霄低声道:“怎么会,王爷你教过我的每句话,我可都记得。棋子嘛,当弃则弃!” 韩景摇头道:“本王何时说过你是棋子?紫霄,你最坏的毛病便是喜欢胡思乱想。” “不是棋子?”皖紫霄反问道:“那又是什么?” “你又较真”,韩景显然不愿继续争辩,起身欲离开道:“过两天把周铭的案子结了,咱们去琼山狩猎!” 皖紫霄盯着韩景的背影,几番犹豫后,颤声问道:“王爷,你想要的究竟是天下,还是一人心。” 韩景停住脚步,语气间完全没有预期的恼怒,反倒揉进了几分轻松:“紫霄,你还是问出来了……” 韩景无所谓地笑道:“不管多少动听的谎言,聪明如你又怎会猜不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愿继续隐瞒。我要天下,更要一人心,要小山的眼中只有我,!我要他看着我,只看着我!” 皖紫霄脱力地坐回椅子上,紧咬下唇,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一滴滴落下。过往的欢笑、承诺,原来都是温柔的陷阱,使他逐渐沉沦其间不可自拔。明明是早已发觉的真相,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痛到窒息,依旧丢脸的失态。不是应该嘲笑回去,不是应该表示自己也是在做戏吗? 皖紫霄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挣扎,努力恢复了以往略带刻薄的语气:“王爷坦白相见,紫霄若还斤斤计较,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您放心,紫霄依旧会为您效犬马之劳。只是待王爷事成,莫要忘了我的好处!” 皖紫霄心思缜密,又够毒辣老练,若只是单纯的互相利用,简简单单的关系会使很多问题更容易解决也更好沟通。明明是自己最理想的局面,韩景却觉得这一言一语都分外刺耳,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异常烦躁。 韩景勉强保持着笑容道:“你要什么?” 皖紫霄深吸一口气:“第一,请您为我皖家雪冤正名;其二,封我为候,我要锦阳府、浐州及临近七处州县做封地;第三,免我封地三年徭役,五年赋税。” 韩景怒火难抑,冷笑道:“紫霄,你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淮南乃富庶之地,仅锦阳府、浐州两地就占了我燕朝近十分之一的粮食与赋税,更何况是临近七处州县!紫霄,你真是好的大胃口!” 皖紫霄一弯嘴角:“怎么许得王爷做戏骗我,就不予我也有些小盘算。还是说王爷觉得自己出亏了,要与我讨价还价?” 皖紫霄倔强地挺直脊梁,泛白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惨白的面孔挂着泪水,韩景心里竟忽然一酸,不由放轻语气:“那便依你,只是周铭的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妙。” 第十九章 周铭出狱亲访齐府,叹曰:真乃绝世佳公子。齐远山之名广传于天下,文人义士皆因相识为荣。更有甚者以一面之交,夸诩于乡里经年不绝。 ——《燕史》 “青木,你这是又发什么呆呢!莫不是看上了谁家小姐?” “皖……皖公子,你笑话我!” “是吗?不知道是谁对着一块帕子傻笑半天,连我站在身后都没察觉!” “哎!你……你又笑话我!” “脸红什么!一把岁数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不是?说说看上了谁家小姐,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去提亲!” “皖公子,你……你别说笑了!她……哪会看上我啊!” “这可不一定!你人心地纯良又忠厚可靠,喜欢谁便是谁的福分。” “我……不过是个侍卫,又怎么敢高攀。” “青木,你虽只是晋王安排给我的侍卫,但我却一直视你为亲兄弟。出身高低又不是你可以选的,何苦拿这些改变不了的为难自己?” “兄弟?!皖公子,我……” “这个晋王府冷冰冰的叫人心寒,行走其间的尽是阴暗与丑陋,我身边也就只有你是有温度的。青木,你现在这样很好,有情有义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皖公子,什么叫像个人一样地活着?我们本来就是人啊!” “可人应该是温暖的!” “我不懂!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好像也对……那你看上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你看你又……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原来还是在套我的话!” “哈哈哈……知道就说吧!” “皖公子,你又捉弄我!我不告诉你!反正是好人家的姑娘!” 说来说去的贺词总是那么几句,觥筹交错间韩景开始出神。小山的生日贺宴,紫霄总会找出接口推拒,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下午的那一幕,那现在他应该正与小山谈笑,而不是坐在这独自烦躁。那么轻松的谈笑算怎么回事,韩景万般不愿地回想起石阶上并肩而坐的两个人。 对于皖紫霄,韩景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聪明、冷静、刻薄、执着,就连那份曾经小心翼翼藏起的心思都被自己完全发现,甚至毫不怜惜地加以利用。可这些算什么?皖紫霄从不会放下戒备地与他说笑,从不谈自己的喜好与将来,永远谨慎地观察着他,随时准备立起浑身的刺保护自己。韩景又喝了一杯酒,他无法克制地想知道皖紫霄对那块木头说了什么。韩景再次确认了一点,他真的很不喜欢薛青木,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要不是当初想利用他笼络皖紫霄,韩景早就叫他滚出晋王府了。 酒后的燥热逼得韩景离开座位,移步花园准备吹吹凉风。月光下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不真实,韩景心情转好,笑着上前一步:“寿星君,不在前厅倒是在这偷闲。” 齐远山看向来人,抿嘴一笑道:“王爷不是也在此赏月吗?” 真是谪仙般的人,韩景心中暗暗比较,皖紫霄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有几分聪慧的歹毒小人。只有小山这般皎洁如月的人才配的上自己,他皖紫霄何德何能值得自己牵挂。 然而具体说了什么,甚至怎么离开齐府的,韩景都已不太记得了,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被齐远山狠狠推开的一瞬间。那鄙夷的目光让韩景寒到骨髓,他忽然很想皖紫霄,想他的怀抱,想他的承诺,他说:“邵阳,我的晋王爷,紫霄会永远陪着您的,永远不离不弃。”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皖紫霄恼火地睁开眼,盯着那双令自己无限痴迷的眼睛道:“王爷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韩景背光坐在床边,阴暗模糊了他的表情,皖紫霄翻过身,闭眼道:“要是没什么事,王爷就请回吧!” 韩景闻言倾身压下,收紧双手拥住略显单薄的身体,喃喃道:“紫霄,还好有你在。” 皖紫霄坐起身,冷笑着用力推开身上的醉鬼:“我在,我自然在。我还等着您给我封侯呢!” 韩景脸色大变,紧紧扯住皖紫霄的手腕,咬牙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推开本王!” 皖紫霄挣动着快要被捏碎的手腕,心里阵阵刺痛,却摆出一副刻薄嘴脸:“原来是在齐大人那里吃了闭门羹!谁得罪你你就找谁去,少来我跟前发疯!” 韩景闻言反倒恢复了几分清明,松开手,惨淡地笑道:“紫霄,你不应该推开我。我们说好的不离不弃。” 皖紫霄浑身一冷,积蓄的情绪喷薄而出:“王爷,做戏的话又怎么能当真!你我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所谓山盟海誓都不过骗傻瓜的谎言!现在大家目的明确,活的一身轻松不是最好不过?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什么‘满花湖边神仙居’吗?真是假的恶心……”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提前结束了皖紫霄的话,韩景凶狠地瞪着皖紫霄,双手不自觉地发抖。明明是自己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在做戏,但现在这种被人在心口狠狠踩了一脚的感觉又算什么? 韩景板正皖紫霄的脸,白皙的面孔上印着红色的痕迹,竟是出奇的诱惑!韩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甚至夹带着或多或少的报复。j□j被完全燃起就不会轻易熄灭,韩景肆意地蹂躏着单薄的双唇,双手不安分地四处游走。 剧烈的反抗在野兽一般的男人身下没有丝毫作用,皖紫霄全力压住喉头的声音,用最后一点力量勉强支撑着可怜的最严。 没有预想中糜烂的j□j,也没有甜腻的闺房情话,除了粗重的喘息与床摇动的吱呀声,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寂静。 在被粗暴进入的一瞬间,皖紫霄几乎咬烂了下唇,他那摇摇欲坠的天空终于塌了下来,耳边的低喃再也听不进去。 “紫霄,你瞧,我们又在一起了。” “紫霄,你说过的不离不弃。” “紫霄,……” 第二十章 骆城雪,宣正三年探花,少有才名,曾任临江府知府,后升任文渊阁大学士,多次主持科举考试。 ——《燕史》 “郑大人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啊?” “哎!出大事了!临江府的几个书生上血书状告今年科举有人徇私舞弊!” “啊!竟有这样的事!那郑大人可知是谁?” “张大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仅是因为闹事者是临江府的人就这么说,难免有失偏薄吧!” “关键是这风口上的人!” “嗯?” “这次的一甲第七名正是骆大人旧交的儿子,这小子一考完便大宴他的临江同乡,并声称自己此次肯定能中。” “被同乡告发,恐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真是人心险恶!” “区区几个书生成不了气候,事情能闹大,只怕这背后有人花了不少力气!” “有人要陷害骆大人?” “我看未必……” “张大人,这件事做的不错!”韩景悠闲地喝了口茶:“若是可以成功,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淮雨谦卑地摇手笑道:“能为王爷做事是下官的荣幸。王爷真是神机妙算,如此一来,骆城雪再如何狡猾,也难逃王爷的掌心。得到骆大人的支持,王爷定当如虎添翼。” 韩景满意笑道:“张大人果然心思清明,日后要与骆大人好好相处才是!” 张淮雨赶忙跪地叩首道:“谨遵王爷教诲。” 皖紫霄一边翻看血书,一边用余光观察堂下神态各异的书生们,闲闲道:“这字写的不错,但这话我看不懂!” 领头的书生上前一步,有些恼火道:“学生不知道皖大人是什么意思!” 皖紫霄将血书放于一边,笑道:“各位可知诬陷朝廷大员是何罪?” “学生自然知道”,领头的书生颇有些正气:“敢有今日之举,学生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连科举都不能公正,这天下还有什么公正可谈!” 皖紫霄听后指着头顶的牌匾,冷笑道:“公正?你还信‘公正清明’?” 领头的书生一抬胸膛道:“相信!” 看着眼前倔傲的书生,皖紫霄忽然想到了那位“周青天”,表情不由放柔:“你叫方新宇是吧!若是给了你要的‘公正’,结果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方新宇面不改色,镇定道:“若是如此,我亦不悔!” 皖紫霄缓声道:“那你要好好看着……” 方新宇点头言谢,皖紫霄却悠悠道:“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方公子。百姓还盼着下一方‘青天’。” 方新宇脚下一顿,毫不犹豫地带领众人离开刑部衙门。 从前堂回到书房,皖紫霄随手将血书甩到案几上,带着几分阴毒地眯起眼:“晋王爷,紫霄倒是要看看您打算怎么玩!” “松手!”尖利的女声划开了集市的喧哗,“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小姐!” “你不认识我?”摇着扇子的华衣公子笑着道:“郑小姐,我们见过的!” 受惊的郑小姐微微回神,这才注意到带人拦截自己的登徒子,周正清秀的长相也藏不住猥琐的气质,此人正是骆少恭。 “小女见过骆公子”,就算是别人有错在先,郑小姐也不愿失了礼数。 骆少恭倒是毫不客气,拉住郑小姐的手道:“今天难得见到郑小姐,不如一同去走走。” “我家小姐今天身子不舒服!”郑小姐的贴身丫鬟将郑小姐挡在身后,厉声道:“骆公子改日再约吧!” 骆少恭咧嘴一笑道:“郑小姐的丫鬟性子倒很辣嘛!不过今天我还就要和郑小姐叙叙旧了!” 郑小姐忙止住丫鬟,柔声道:“今日我身体的确不适,骆少爷莫要强人所难。” 骆少恭又向前一步,嘻笑着说:“我家倒是有些好药材,郑小姐到我家去瞧瞧怎么样?” 郑小姐吓白了脸色,正在惊恐中便听到有人一声大喝:“光天化日,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薛青木一把推开拦路的打手,从骆少恭手中解救出郑小姐。 骆少恭瞥了一眼薛青木冷笑道:“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你果然如你主子一般惹人厌!” 薛青木瞬间涨红脸:“你说什么?” 骆少恭摇着扇子,笑道:“想也知道皖紫霄能养出个什么好鸟!” 薛青木恍然大悟,指着骆少恭怒道:“我认得你!” 骆少恭向郑小姐微笑道:“今日被饶了雅兴,我们来日再续。”随后勾起一侧嘴角,嘲弄薛青木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目送着骆少恭一行人离去,薛青木解释:“郑小姐放心,我并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郑小姐微笑道:“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 薛青木的脸开始发热,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郑小姐面前,犹豫道:“嗯……上个月,在贞元观……小人帮小姐捡了一只镯子……” 郑小姐微红了脸低着头,手指绞着衣摆并不接过帕子。 薛青木紧张地看着郑小姐结巴:“干……干净着呢!真的!我……我洗过的,你放心。” 从刚才一看到薛青木,郑小姐便认出来了,然而现在却是窘的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贴身的丫鬟反应快,推了一把薛青木道:“不接便是送给你了!真是个呆子!” 看到薛青木与郑小姐的脸更红了,小丫鬟故意补充道:“这是小姐的心意,一定要好好藏着!” 郑小姐嗲怒道:“你莫要欺负老实人!” 小丫鬟嘻嘻一笑:“他老实?我看就是老实人才最不‘老实’!你看!老实人,我们小姐多护着你!” 薛青木想要辩解又找不出词,只得窘迫地看着小丫鬟挤兑自己。 郑小姐掩嘴笑道:“真是个呆子!别老小姐、小姐的叫了,我叫郑柔,要是喜欢也可以叫我小柔。” 薛青木挠挠头,憨笑道:“我叫薛青木,是皖大人的侍卫。” 小丫鬟冲郑柔挤挤眼,调笑道:“还真是块木头,连名字都是木头的。” 第二十一章 骆城雪因科举舞弊案入狱,晋王多次进谏求情,嘉佑帝被迫从轻判决,改流放为官降一级,罚俸两年。 ——《燕史》 “爹,今天有人当着郑柔的面给我难堪!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教训他!” “少恭,你是嫌你爹现在还不够烦吗?” “不就几个书生嘛!还能闹出个什么事!爹,你放宽心,实在不行,就派人把这群苍蝇赶回临江府去不就得了!” “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进,说话不经脑子。” “爹,你到底在怕什么呀!” “现在还说不好,我总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只怕是有人要爹爹我给他卖命!” “是谁啊!这么大胆!” “爹要是知道了,就不烦了。” “切!搞半天都是没影的事。爹,那个皖紫霄真是欺人太甚!就连他身边的狗都敢冲我叫!” “皖紫霄?” “就是他!这小子真是太猖狂了!以为晋王宠信就了不得了,连他的侍卫都敢跟我抢女人!” “爹爹我这次怕就要栽在他手里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儿子,若是此番爹爹没事,定帮你出口恶气!” “爹,你不能食言!” “放心,皖槿大人走得早,作为长辈理应教教他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真是委屈骆大人了”,韩景抱臂站在马车前笑道:“本王特意来接骆大人回府。” 骆城雪不见一丝慌乱,好似落难之人并非自己,一整衣冠徐徐道:“有劳王爷了!” 韩景轻轻点头,麻利地登上马车,转身冲骆城雪抿嘴一笑。骆城雪会意地跟上,待马车离开刑部大狱后,低声道:“王爷的大恩大德骆某人无以为报。” 韩景斜眼看着骆城雪道:“骆大人客气了!” 骆城雪脸色不变,直视前方:“只怕王爷要的骆某人给不起。” 韩景心中不悦,细一想却笑道:“骆大人有什么要求不防直说。” 骆城雪放下担忧,长舒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在狭小的车厢中,叩首道:“王爷,薛青木此人实在可恶,多次欺辱犬子,还请王爷为臣做主。” 韩景哑然失笑,骆少恭是个什么货色他再清楚不过,只有他欺辱别人的份,何时会有他被欺辱。就算进来骆城雪有难,下狱也不过七天,再怎么落井下石也不必如此着急吧!更何况对象还是老实巴交的薛青木。 韩景玩味地笑道:“薛青木不过是个小小侍卫,骆大人又何必与他计较!” 骆城雪硬是憋出几滴老泪:“王爷有所不知,犬子与郑大人的千金两情相悦,但是近来这个薛青木仗着皖大人的威名几次三番骚扰郑小姐,正值非常时期,老臣实在敢怒不敢言啊!” 韩景心下一阵冷笑,这个骆城雪演起来倒是卖力,比曹国公那老东西认真多了。反正自己对这个薛青木没什么好感,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佯装懊恼道:“紫霄定时太忙了,才疏忽管教下人。既然如此,就有劳骆大人了。” 骆城雪没想到韩景会如此爽利,连连叩首道:“骆某人愿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自从那日欢好后,韩景已有些时日没见皖紫霄了,不知是否因为薛青木的关系,今日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庭兰雅筑。韩景抬头看看天色,正在犹豫是否要想一个像样的借口,门却被打开了。皖紫霄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上,赤着脚,身上只穿了一件鹅黄的袍子:“王爷今晚又有何事?” 惨白的月光将门里的人镀上了一层清冷,周围的景物都虚幻起来,想来那晚也应是这样的明月。原以为已经冷却的激情忽然重现在脑中,韩景局促地笑道:“怎么不多穿几件,你身子不好要小心风寒才是。” 皖紫霄冷声道:“王爷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去!”说罢便准备关门。 韩景连忙用手去抵,低声道:“近来还好?” 皖紫霄由着他挡住门冷笑:“为何不好?” 韩景凝视着皖紫霄道:“紫霄,其实我们……” 话未说完,皖紫霄便开始轻解腰带,满是戏虐道:“怎么王爷倒是食髓知味了?” 韩景按住皖紫霄的手,惨然一笑:“你又想哪去了,怎么总是这么任性!好好休息!” 皖紫霄带着六分鄙夷四分嘲弄地扬扬嘴角,毫不客气地关上门,只留下韩景与一地月华相看两相寂。 “小姐,不好了!”小丫鬟惊叫着冲进屋:“小姐,大事不好了!” 郑柔拉住小丫鬟的手,轻声道:“别急别急,慢慢说,到底什么事不好了!” 小丫鬟深吸一口气,开始倒豆子:“就在刚才,我看见一伙人把‘楞木头’拖走了!他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好像会吃人一样,还有一个大块头说是‘楞木头’犯了什么法,有大人要好好审审。小姐你说就那么块木头能犯什么法呀!” 郑柔脚下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目光涣散道:“他那么块木头还能得罪谁?都是我不好!” 小丫鬟嚷嚷道:“小姐,你是说骆少恭!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呸呸呸!” 郑柔眼里顿时起了水雾,扭扯着手中的帕子,泪水一滴滴的滑下。 小丫鬟见状慌了神,忙说:“小姐,不然去求求老爷吧!” 郑柔呜咽道:“求父亲只会更糟。” 小丫鬟一屁股坐到床上,叹了口气:“那小姐你说给怎么办,总不能放着‘楞木头’不管吧!” 郑柔轻拭眼泪,想了想道:“你去趟晋王府找皖大人,再把你看到的再说一遍。” “皖大人?”小丫鬟不慢地撅撅嘴:“他可是有名的坏官,专诬陷好人。就算‘楞木头’是他的侍卫,他也不一定会管。” 郑柔摇摇头:“青木与我说过,皖大人并非如外界所传那样。你快去找他说青木有难,皖大人不会坐视不理的。”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站起来,看到自家小姐眼中的坚定后,用力地点点头向晋王府跑去。 第二十二章 郑岳秋,担任文渊阁编修一十三年,先后修着前史十余部,生性胆小怯懦,尤以惧内多为人耻笑。与前妻育有一女,名曰柔,秉性温良又谦和貌美,时值二八芳龄,来往提亲者终日不绝。 ——《燕史》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纵是玄冥如何费尽心机也难改天命!” “师傅!” “元尊,我早说过现今你我均位列仙班不必再以师徒相称,直呼名号便可!” “贫道谨记天禄圣君指教,可此事并非玄冥一人之失,细说起来我也难辞其咎!” “一切自有天命,何来过失?就算没有玄冥,也会有其他仙家去催成。劫数到,如何能躲?” “如此那乾坤石上的预言当真不可改?” “乾坤石上三生现,自有因果命由天。” “请圣君明示!” “元尊,你可知何为天命?” “这……” “元尊,你看得到乾坤石上的预言,却参不透其中寓意。五百年了,你还是没有长进!” “圣君!” “天命便是因果,因既已种下,便总有相应的果。天命因人而起,终以人结。” “天命可改?” “元尊你还是不明白。天命本不由天,人为之。既无天命,自然不可改!” “你说什么?”皖紫霄一把拉住小丫鬟的袖口,厉声道:“你说仔细些!” 小丫鬟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深吸一口气:“皖大人,‘楞木头’,不对是薛青木公子!昨天中午被一群人抓走了!他们说薛公子犯了什么法,要带回去审问呢!” “昨天?”皖紫霄听后眉头一皱,微眯起狭长的双眼仔细打量了眼前尚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一番后,接连问道:“你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现在才赶来通知我?” 小丫鬟听闻此话,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瞪大眼睛高声嚷嚷:“我是郑府郑柔小姐的贴身丫鬟!薛木头出了事自然是我家小姐派我来的!什么叫我现在才来!真是可笑了!我早来了!昨天下午我就来了!是他们拦着我!”边说边激动地用手指向王府大门画着圈。 皖紫霄略一思索,心下已然有了眉目,缓声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那你可记得来人说是哪位大人要审薛青木?” 小丫鬟轻歪着头,犹豫道:“当时我离得远听不真切,好像是什么罗大人?” “罗?”皖紫霄闻言冷笑一声,“京城还真有位罗大人,只可惜这位罗大人是个年逾古稀的学问家,他没事找个小侍卫的麻烦才真是稀奇事!” “不是罗大人?”小丫鬟一脸茫然道:“可我明明……” “你确定是罗大人?”皖紫霄反问:“是罗大人还是骆大人,小丫头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小丫鬟完全被搞晕乎了,不确定地点点头:“这样想来好像还真是骆大人!” 皖紫霄勾起一抹笑意,转身进入晋王府。 小丫鬟撅撅嘴低声咕哝:“切!什么人呀!话也不说清楚!什么罗大人骆大人的!” 距离薛青木被抓已有些时日,可官府依旧毫无消息。 迟迟没有传来期待的脚步声,郑柔轻叹一口气,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盯着窗外日渐萧条的景色低声轻唱:“人如落花几多寂寞飘零,可怜佳人泪,唯忆旧春光。一杯清茶叹息杳无音,鸟语声声,不见庙台起烟火。” “小姐小姐!”小丫鬟喘着粗气推门而入,郑柔恍然回神,急忙上前几步用手掩住小丫鬟的嘴,低声道:“莫要张扬!怎么样?皖大人可有消息带与我?” 小丫鬟紧咬着嘴用力地点点头,有意压低声音道:“皖大人说的确是骆城雪那老东西抓了‘楞木头’,但苦于没有证据实在不好直接插手,所以暂时您不能与薛公子见面了。皖大人还要我转告小姐,他让您放心,此事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郑柔紧皱眉头,叹息道:“到头来还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他又怎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小丫鬟咂咂嘴:“小姐你别这样!这事又不怪你!要我说就那个骆少恭最不是东西!明明就是他不对,他老子也是个不讲理的主!哼!老子连儿子一家王(八)蛋!” 郑柔闻言一愣,抬起一双秋水瞳,紧盯着小丫鬟尚显稚嫩的脸庞柔声道:“怎么还是这般莽撞!他日若是我不在了,你又该如何自保?” 小丫鬟显然被郑柔的话吓了一跳,良久才结结巴巴道:“小姐,您近来怎么总是这样!您……您不要瞎说,我就跟着您!小姐,小姐!您不能不要我啊!” 郑柔笑着摇摇头,拉过小丫鬟的手:“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莫要怕!我定会给你找个好归宿……”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拉着郑柔的裙摆抽噎:“我……我……哪也不去!小姐!我哪也不去!” 郑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轻拍着小丫鬟的头,柔声道:“只说如果,你慌什么?还不快起来,叫旁人瞧见了,又要到二娘那嚼舌根了!” 小丫鬟几番犹豫才揉着眼睛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挪出门准备张罗午膳。 郑柔看着逐渐消失在回廊的单薄身影,忽然抿嘴一笑,柔弱中竟带上了罕有的绝决。 第二十三章 嘉佑三年秋末,天现异象,北空启微星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东方一颗明星却生出星云且光华日盛。异象乍现数天后,寒气突袭而至,冻雨连绵多日不停。 ——《燕史》 “小翠姐,王爷要的参汤快熬好了!” “嗯,等一会儿你趁热端进去吧!” “可是……小翠姐……这不是你应该……” “怎么了?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可以伺候王爷是我们三辈子积来的福分!” “是……小翠姐,你别生气了!是我不懂事!” “知道便好,那还不快去!” “这……小翠姐,这是前些日子托人从南街买回来的新帕子。您瞧瞧……您要是喜欢就拿去随便用用吧!” “这帕子做工不错,你还真是有心!这样吧!我看你面色不好,怕是生了风寒,这要是染给了王爷就真成了大过错!如此我就麻烦一下,再找个机灵点的丫头把参汤送去。” “谢谢小翠姐!” “放下吧!”韩景扫了眼端着参汤战战兢兢地丫鬟,缓声问:“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 “回……回王爷的话”,丫鬟小心翼翼道:“奴婢名叫小玉,是今年秋天才入府的。” 韩景垂眼一笑,却带出三分戾气,指着跪在庭院中的人:“小玉?说来他乳名也唤作小玉。” 名叫小玉的丫鬟瞬间惨白了脸,身子抖得像秋风中叶子,气息微弱道:“王爷……奴婢……” 瞧着这副青白脸色,韩景摇头叹息:“怎么,新来被欺负了?让别人当挡箭牌推来伺候?” 婢女勉强扯出一个堪比哭容的笑脸,哆哆嗦嗦道:“是……是奴婢的福分……” 韩景转而一脸阴冷,双眼紧紧盯着大雨中消瘦单薄的淡青色身影:“福分?哼!你不乐意就说不乐意!换做是我也不愿伺候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主子!”话音稍一停顿,陡然放的轻柔:“小玉,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婢女吓得要死,匍匐在地上低声抽噎,韩景不由一阵烦躁,挥挥手道:“哭什么?!你退下吧!” 丢了一半魂的婢女闻言如得大赦,一边谢恩一遍连滚带爬的冲出厅堂。 连续跪了三天,冻雨早已穿透了身上的每一寸肌骨,皖紫霄疲惫至极,试图移动一下痛若针刺的膝盖,却因为这个小小的移动险些彻底趴倒在地上。“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他晋王的一条狗,他愿意你可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皖大人,他不愿意你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青木蒙冤,甚至让他和郑柔见一面都成了奢望”,入骨的阴寒麻木了思维,连面前纹金长靴的出现都被忽略,皖紫霄习惯地挑起嘴角,在心中毫不留情地嘲弄自己:“真是可怜!当年便如这般跪在他的面前为祖父求一条活路,时至如今,依旧只能如这般为这世上唯一可称为朋友的人求一道生门!皖紫霄啊皖紫霄,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你还笑得出来!”韩景三分嘲弄七分怒意:“皖大人的身子骨还真是好得不得了!看来是我多虑了!” 皖紫霄一愣,继而挺直脊梁,仰头紧盯韩景的下巴:“士为知己者死!为了至亲之人任谁都有一副硬骨!” “至亲?”韩景反复品嚼着这两个字,心中竟泛出几分酸楚,不觉提高声调:“不过是个下人,你竟将他视为至亲?!” 皖紫霄闻言冷笑一声:“我又何尝不是个下人?!” 低下头直视着皖紫霄,依旧上挑的眼角却没有半分往日的生气,就连那股子特有的刻薄劲儿都似乎被雨水冲散得一干二净。这样的皖紫霄是极其罕见的,韩景一阵心疼,怜爱中又杂了几分气结:“紫霄,我从没将你视为下人!薛青木不过是个侍卫,为他你不值得如此难为自己!骆城雪是当代文坛泰斗,能得他支持,便是为将来成事畅通了言路,其中利弊你又如何不知?” 皖紫霄脸色大变,冷声道:“若连亲近之人的性命都无法保全,那你的江山又与我何干?” 韩景忽然生出阵阵冷意:“紫霄,你又说笑了!我的江山又怎会与你无关?我的锦衣候。” 皖紫霄毫不领情,坦然道:“王爷!今日紫霄不妨与你直说,当日所提的要求,除了为皖家正名一事,其余均不过是挣一时颜面。紫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当什么侯爷。就算那天真的到来,您的江山只会是您一人的,谁也分不走一杯羹;齐公子眼中自然也只有您,不论是以什么角色。我要的不过一个安乐之所,三两的亲近之人,一段无忧的平淡日子。” 韩景细一思索,微偏过头,惨然笑道:“小玉,我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设计的将来里根本没有我,原来我们真的只是做了场戏,原来假戏真做的只有我一个人!” 皖紫霄并不辩解,低头叩首:“请王爷成全!” 韩景丢开手中的纸伞,任由冰冷的雨水袭向自己,俯下身抬起皖紫霄冻得发青的脸庞,轻轻落吻眉间,浅笑轻声道:“紫霄,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所以啊……我偏不如你愿……” 皖紫霄闻言浑身僵硬,身子一歪彻底失去了知觉。 韩景叹了口气,打横抱起皖紫霄,直奔庭兰雅筑而去。 第二十四章 郑氏之女郑柔于新婚之夜谋杀亲夫血染喜袍,经刑部主审判决冬至后三日斩首示众。行刑当日,大雪纷飞,雀鸟绕于尸前久久不散,百姓争相叹息。 ——《燕史》 “走走走!哪来的小丫头!” “我告诉你,你别推推搡搡的!我是来找皖大人的!” “皖大人他病了……现在不见客!” “我家小……公子是皖大人的挚友,找皖大人自是有要紧的事!倘若耽误了……你担待得起吗?” “呦呦呦!是啥哪家的小……公子?你说来听听?” “你……” “快回去吧!折腾一上午了,你不累我都累了!现在回去说不定还有口热饭呢!” “反正今天不见到皖大人我是不会走的!” …… “大哥,不如你行个方便?” “怎么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呀!不是我不讲情面是皖大人真的病了……” “他……” “皖大人为给薛青木求情在大雨里跪了整整三天,现下正发着高烧是真的见不了客人!” “这……可我家……也是真的等不得!我求求你,你就让我见皖大人一面吧!” “你还真是……好吧好吧!我进去试试……” “谢谢你……大哥,你真是好人!我谢谢你全家!” “嘿!你还真是会说话!” 皖紫霄虚弱地斜靠在软被上,手里紧紧捏着郑柔的书信,脸上却满是故作轻松地笑意:“原来你叫小云?我说你不如叫小辣椒来的更贴切!” 小丫鬟红着眼眶低声道:“皖大人就莫要取笑我了!明日就是婚期,还是快些想想小姐怎么办吧!我知道的,小姐她不愿嫁给骆少恭……我怕……我怕她想不开!” 皖紫霄收起笑容,点头叹息:“郑小姐一片情深,我定当竭力。小云,你去取来外褂,我随你去郑府一趟!” “这是准备去哪?”韩景笑着倚在门框,伸手拦住皖紫霄道:“才不发热就又准备出去折腾?” 皖紫霄斜跨一步,将小云挡于身后:“王爷,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韩景斜瞟一眼小云,抓住皖紫霄的手将人拉进怀中,贴在耳旁轻声道:“只要郑柔嫁给骆少恭,骆城雪自然会放了薛青木。紫霄,你改变不了郑柔的命运,别为难我,也别为难自己。” 皖紫霄推拒着韩景咬牙道:“是啊!一两个人的命运又怎么敌得了你的千秋万代!” 韩景紧了紧怀抱:“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办法!我以七个美姬换得郑柔的清白,只要再过些时日,我们就可送他们离开京城。” 皖紫霄紧皱眉头,犹豫道:“此话当真?” 韩景亲昵地蹭着皖紫霄的侧颈闷声道:“就算说再多狠话,我也还是舍不得你伤心。” 夜已过半,周围的声音已消退得无影无踪,好似白天的欢笑从未存在过。想来骆少恭不会再来,郑柔揭下喜帕,打量着身上的喜服与满床的桂圆莲子无奈苦笑:不是所愿之人,不过一场闹剧。 房间中精致的装饰昭显着主人身份,只余一半的喜烛还闪着昏黄暧昧的颜色。一日的繁琐礼节让习惯规矩的郑柔也有些吃不消,稍一安定困倦便涌了上来,正准备和衣小憩,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郑柔才欲起身就被来人狠狠压于身下,只见骆少恭衣衫凌乱,满脸潮红,嗤笑道:“娘子可想我了?” 郑柔羞愤难抑:“怎么七个美姬还不够骆少爷一展雄风吗?” 骆少恭呵呵一笑,舔舔下唇道:“郭国师果然是送来了好东西,一颗小药丸就能让人飘飘欲仙!我还从没像今夜这般尽兴过!” 郑柔一惊且听骆少恭毫无廉耻继续道:“想来大家闺秀的滋味定与那些个风尘女子不同,要好好尝尝才不枉今夜!” 郑柔脸色大变,使出浑身力气将骆少恭推倒在地上,翻身下床便朝屋外跑去。骆少恭不怒反笑,躺卧在地上,一把抓住郑柔的长裙将人拖住,边揉捏着小巧的脚踝,边银笑着念叨:“有脾气才有意思!难怪晋王会喜欢小山公子,果然这书卷里长大的与众不同!” 呼吸越发急促,手脚不自觉地发抖,从没有过的恐惧袭击了少女的内心,慌乱中郑柔随手抄起身边的花瓶朝骆少恭的头顶重重砸下…… 淡紫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石壁上摇曳的烛光映出一道道黑影平添监狱特有的阴沉。 郑柔艰难地抬起头:“辜负了皖大人的美意……”湿发已冻的发硬僵直地沾在颊边,纤细的身体上只裹着一件月白的夹衣。前一天还是一身大红,喜气洋洋的新娘子,如今却因受刑而狼狈不抗,脸上是一块块青紫的淤痕,肿起的嘴角还挂着丝丝血迹。 皖紫霄强压怒气:“他们用刑了?” “我当时是真的害怕……”郑柔伸出受过夹棍的手,幽幽道:“真是怕极了……骆少恭是个魔鬼……我恨他……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砸死他!一下又一下地砸下去……” 皖紫霄皱起眉头:“你不只害了自己……” 郑柔垂眸一笑浅浅的酒窝带出天生的柔美,眼睛中却透着阵阵死气,旁若无人地念叨:“恐怕这次又要连累青木了!总是我连累他……早知今日,那日又何必让他捡什么帕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说罢,郑柔歪着头紧盯牢房一角兀自清唱:“人如落花几多寂寞飘零,可怜佳人泪,唯忆旧春光。一杯清茶叹息杳无音,鸟语声声,不见庙台起烟火。” 皖紫霄紧紧握住拳头,沉默地看着一身伤痕的郑柔半是清醒半疯癫地自说自笑,直到寒气遍布四肢才转身往外走去。 “皖大人,替我照看好小云,别让她做傻事……”郑柔忽然在后边低声道,声音里倒显出难得的几分清明:“这辈子是我对不住青木,若来生愿做对平凡夫妻,只为他烧饭洗衣。” 皖紫霄脚下一顿,侧望着郑柔,挑嘴笑道:“郑小姐不必自责,两情相悦何错之有?既然王法不管狂徒,自有愿意管教之人。” 第二十五章 燕朝京城城郊有一罗夏山,相传燕朝开国初年有一罗生与夏丞相之女相恋,因门第之差夏丞相将其女另许他人,二人相约殉情于此。死后十余天尸体不腐,雀鸟相守使其免于豺狼虎豹之口。后夏丞相将二人葬于此山,百姓称其为罗夏山。 ——《燕史》 “你们放开我!” “小云,你冷静一下……” “我现在冷静的不得了!你们快松手!” “我们知道你和你们家小姐感情深厚,但……” “知道?你们知道什么?!小姐待我如同亲妹,她遭了天大的委屈,我却在这好吃好住!” “可……” “可什么可!都给我放手!我要……要……” …… “姐姐们,我求求你们……你们放过我吧!我给你们跪下了,今天是小姐行刑的日子,我想见见小姐最后一面,求求你们……” “小云,皖大人有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就饶了我们吧!”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点人性!我只想见小姐最后一面而已……” “还是没有消息?”皖紫霄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连日的劳碌使原本就没有痊愈的风寒又卷土重来。 韩景有些无措地敲击着案几,带着烦躁与怒气道:“骆城雪这只老狐狸,竟然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真是活腻味了……” 皖紫霄捧起一杯茶水放于膝盖上,拖着鼻音:“找到能怎么样?找不到又能怎么样?王爷觉得薛青木还有活路不成?” 韩景紧皱眉头并不言语,思索良久后才缓声道:“骆城雪该死,只是时候未到……” 皖紫霄无声一笑,看了眼来往忙碌的侍从:“今日是郑柔行刑的日子,想来小云那丫头又得吵闹一番……” 韩景反问:“当真不让她去?” 皖紫霄放下茶盏,直视着韩景:“除非是王爷自己想去看热闹,不然要她去做什么?徒增伤悲罢了!将来她要是怨,就怨我好了……” 韩景避开他的视线,轻叹:“你总是待自己最不好……” 纵是小巧如轩车在拥挤的人群中也只能缓缓前行,皖紫霄焦躁不安地捏了捏鼻梁,再次舒展手中的字条。 “要救薛青木,午时三刻城郊罗夏山下茅屋见。”重新琢磨这寥寥数字,皖紫霄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就因为一张被强塞入手的字条便如此莽撞地前去赴约,的确不是心思缜密、阴险老辣的皖大人应有的处事风格。若是骆城雪设下的陷阱该怎样,若是曹国公精心准备的阴谋又如何,皖紫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唯有一点不变——这也许就是薛青木的一线生机,他赌不起,更加输不起。 “皖大人,我们已经出城了”车夫轻敲门框低声道:“如此午时三刻定能赶到罗夏山。” 皖紫霄收了纸条,斜靠在软椅上闭起眼睛:“我有些倦,到了罗夏山再提醒我!” 韩景披着黑色貂绒斗篷,身穿杏黄棉服,腰间垂着一块上好的血玉,不见平日的威严倒满是一副商人扮相。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丫鬟,十五六的年岁,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透着无尽的伤痛,此人正是小云。 韩景掏出一块碎银丢给迎过来的小二:“要看得最清的位子。” 小二一愣,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大爷这边请……楼下人多眼杂怕污了大爷您的身份,您随我来楼上的雅间!” 皖紫霄跳下轩车,紧了紧身上的皮草:“你莫要跟来,就在此等我……”说罢,便独身一人向茅草屋走去。 破旧的柴门早已关不严留下一条四指宽的缝隙,皖紫霄微倾着身子扫视里面。显然来人也注意到了这点,除了一些杂物,其他均被侧翻的桌子挡了个严实,只是隐约中有一双脚。 皖紫霄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就没有理由后悔,如此犹豫不决还不如索性干脆利落些,思及此便伸手推开柴门。才进门还没有觉出异样,再走几步,一股血腥腐臭味便扑面而来,皖紫霄心中一凉,抬脚踹开了用于遮挡的桌子。 韩景一把拉住准备冲下楼的小云冷声道:“我私自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来送死的!你觉得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小云一边抹泪一边呜咽:“没用我也要去,我要陪着小姐!” 韩景将小云按回在位子上,低声道:“你要真是想为你家小姐报仇,我倒是有个办法。” 小云红着眼睛反问:“你要是有办法为什么不救我家小姐?人都不在了,报仇了又能怎样?” 韩景抿了口热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郑小姐谋杀亲夫证据确凿,我又怎么施以援手?倒是你,难道不打算报仇了?” 小云抬头咬牙道:“自然要报的!姓骆的不得好死!” 韩景摆摆手,盯着不远处的判官道:“以后你要好好伺候皖大人,待时机一到,骆城雪的账我定会一笔笔算回来。” 看着眼前的血人,皖紫霄忘记了呼吸,强烈的晕眩感让他跪坐在地上。破旧的棉被下是j□j裸的身子,或新或旧的刀痕纵横交错,周身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完整皮肤,粗大的铁钉穿透了四肢的关节,手脚的皮肉已所剩无几,露出森森白骨。 血人忽然一动,嘶哑道:“皖大人……” 皖紫霄闻声扑到薛青木身边,声音哆嗦:“青木……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叫人……” 薛青木艰难地换了口气:“小柔没事……骆城雪……说她……杀了……” “他骗你的!”皖紫霄情绪激动:“郑小姐好端端的,你要撑住!她还等着你回去娶她呢!” 薛青木咧咧嘴角,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液溅湿了一地白雪,三三两两的雀鸟却围了上来,任凭驱赶也不肯散去。 见此情景,小云扯开嗓子哭了起来:“这是……小姐生前在后院喂过的雀儿……” 就算是见惯了生死的韩景此时也生出几分不忍,轻拍着小云的后背道:“哭吧!哭过了,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皖紫霄紧紧地抱着薛青木的尸体,泪水淤积在眼眶中却不肯留下一滴,除了不断灌进屋内的风声,整间茅屋便只有这被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皖紫霄才注意到压于薛青木身体下的信封,匆匆瞥过几眼,忽然笑出声来:“青木,既然骆城雪要为你和郑小姐保阴媒,那我就送你身‘新衣’作贺礼,如何?” 两天后,晋王韩景便亲自登门劝说郑岳秋。新年前夕,薛青木与郑柔举行了冥婚,合葬于罗夏山。 第二十六章 嘉佑四年春,赣州大旱,流民十万,饿殍横街。贝县乡民刘氏揭竿而起自称太上老君坐前弟子,奉玉帝指令前来世间拯救万民,一时间应者云集,占领贝县及临近邾县县城。 ——《燕史》 “周大人,怎么又见你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哎!还不是流民作乱!” “我以为是什么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难不成他们比北疆的鞑子更能打,比南疆的蛮奴还凶残?” “张大人,这你就不懂了!鞑子也好,蛮奴也罢终是外族,两军对战尽情厮杀便好。而这流民确是我大燕的百姓,杀——是残害手足,就算平了叛乱也会动荡人心,着实不值得;不杀——难起威慑作用,更让他们觉得国家软弱可欺,流民之乱只会愈演愈烈!” “这……周大人,你这兵部尚书还真是做得不容易!” “对付这些流民要派出威名远扬的统帅,不战就能令他们胆寒,最好是狠狠挫败过鞑子或蛮奴的……” “那你有合适的人选了?” “有倒是有,只是此人实在不是我能调动得了的……” “你是说……晋王爷……” 清晨的薄雾使罗夏山更显得异常凄寂,既没有人家烟火,也没有猎户樵夫,连绵不绝的山林里只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守在半山腰。墓前无一杂草,精致的点心酒食还没有腐败,显然是有人常来打扫祭奠。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紫色锦袍的身影从白雾中缓缓走出,一个粉衣并髻的小丫鬟紧紧搂着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摆好酒菜,点燃锡箔纸叠的元宝,飞散的灰烬粘在衣襟上便不愿下来,好似表达着一份属于逝者的恋恋不舍。 带着檀香味的香烛不急不缓地燃着,小云柔声说:“小姐,这是皖大人特意从贞元观带回来的安乐香,您和薛公子好好享用……”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香火熏到,小云红了眼眶:“小姐,这里安安静静的正适合您的脾气……只是没有我陪着,多少也会有些寂寞吧!” 皖紫霄一只手搭在小云肩上,带着一丝笑意道:“想来夏小姐应与郑小姐聊得来才是。小云,郑小姐天生好静,没了你在一旁聒噪,日子应是更舒心。” 小云噌地变了脸色,回头瞪着皖紫霄:“那什么夏小姐哪能和我比!她怎么知道小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皖紫霄只是笑笑,将手里的元宝都扔进火苗中:“郑小姐莫怪,大婚至今,二位的贺礼还没有送到。好在老天有眼,用不了多少时日青木的‘新衣’就可取的。” “郑大人”皖紫霄摆弄着手里的白玉笑道:“此番可算卖我个人情?” 兵部尚书郑毅生的白面长脸,一副斯文长相却是半个粗人。三十年前还在书院念着之乎者也的郑小公子因为一道丧父的噩耗,硬是被逼丢下笔墨,在一帮精壮汉子的簇拥下登上了战马。从此再难见吟诗弄风月的书生,摸爬滚打的对象变成了铁血的将士,北疆的鞑子,南疆的蛮奴。靠着累累战功本可以封个什么将军,郑毅却难得的极有性格,仗着在军中自学的篇篇句句,不愿为武将偏要当个文臣,为防止边将权力过大,宣正帝也乐得封他为兵部尚书。 多年的官场沉浮使人不精明都难,郑毅堆笑着冲官职低微的皖紫霄连连作揖:“若非国家社稷所迫也不会劳烦皖大人……若是皖大人可以劝晋王出兵,他日皖大人有事我郑毅也定当全力以赴。” 皖紫霄摆摆手:“晋王那里我自会尽力,不让郑大人为难,只是郑大人也要记得今日这番话才好。” 郑毅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站起身,一脸严肃道:“皖大人尽管放心!行伍最重诚信,我郑毅边将出身,所说之话非死必践!” 皖紫霄放下白玉,踱步至郑毅面前,压低声音:“我曾也随军,自然懂得将言之重。郑大人,郑将军!他日山雨袭来还要将军冲锋陷阵。” 郑毅后心一凉,皖紫霄的便宜当真捡不得,他笃定这次自己是真的陷入了一场恶战。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是什么人。 满花湖畔的垂柳抽出了新枝,嫩绿的柳叶打着卷儿,就算冬日的萧条还未完全消退,春日的生机也已然占了上风。 一子落下,棋盘上胜负已分。韩景不见输棋的懊丧,笑着拿起一块浅粉色的糕点捧到皖紫霄面前:“芙蓉糕,御厨房新想出的花样。长乐那丫头很是喜欢,你也来尝尝看。” 皖紫霄低头浅笑,顺势咬了一小口,看着韩景眼中的急切,却不评说,只待苏滑全融于口中,才吐出两个字:“甜了。” 韩景收回手,面带失望之色,讪笑道:“到底是女子喜欢的东西……” 皖紫霄闻言摇摇头:“王爷今日就只是来与我下棋吃茶点的?” “这些年齐大人生辰,能送的贺礼也都送尽了,”皖紫霄见韩景沉默,接着说道:“要想再出新意,还真是困难。” 韩景脸色微变,似有所言又压回腹中,只等着皖紫霄的下句。 皖紫霄抖抖长袖,先前的一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王爷的不悦,却丝毫不为所动:“赣州民患,动荡朝廷,王爷若能此时出兵平定内乱,便是给齐公子最好的贺礼!” 韩景神色纠结,端起尚有余温的茶盏道:“的确是绝妙的主意,上可立德下可得民心,更是投了小山的喜好……”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韩景伸手捏住皖紫霄的下巴,凝视着他微微上挑的双眼,缓声道:“紫霄你可曾想过,若我今日本意就只是与你下棋吃茶点呢?” 皖紫霄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瞬间惊愕后挑唇一笑:“是吗?拂了王爷的好意,还请王爷勿怪紫霄才是。” 嘉佑四年清明,晋王韩景主动请缨,三日后统帅京军十万,以高拱为先锋,直奔赣州而去。 第二十七章 嘉佑四年,大学士骆城雪因贪赃枉法入狱,半月后横死狱中。尸体粉肉外露不见寸皮,血腥残暴之剧令人发指,此案一出震惊朝野。 ——《燕史》 “玄冥,枉你精心培育百年就养出这么个孽障!” “元尊!你事事算得精准又为何不出手相解?” “凡间事凡人了!你我本就不该多加关心,更修谈插手其中!” “笑话看够了,就请元尊上仙早些回去!仙草入了凡间便是凡人,既是凡人有了嗔悲痴怒怨也是正常。况且那个骆城雪纵子行凶,惨无人道,今天的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玄冥!你莫要执迷不悟!再纠缠于凡间只会误了你……轮回自有因果,你到底执着于什么?” “……我在等一个结局……” 封闭的阴暗密室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黄晕模糊了白昼与黑夜,没有刑审,也没有看守的狱卒,凭着渐渐模糊的知觉,骆城雪判断自己被吊在这里应该三天有余了。 整个密室忽然一振,对面的墙壁翻转过来,领头的人掌着白灯笼应该是个狱卒,皖紫霄未穿朝服依旧是寻常的青衣紫袍,倒是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很是惹眼。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个身高九尺有余,j□j上身,异常魁梧,只拎着一个小桶,手上却可见青筋显得有些费劲;另一个六尺不足,还佝偻着背,一身土黄色的粗布麻衣,腰间别着一把生了绿锈的弯刀。虽然穿着身材完全不同,但有一点骆城雪可以确认:两个人都是鞑子。 狱卒放下灯笼便离开了密室,墙面也再次完全合上。 皖紫霄冷笑着走到骆城雪面前,弯腰作揖道:“下官皖紫霄拜见骆大人。骆大人到访数日,紫霄今日才来,有失地主之谊还请骆大人不要计较。” 骆城雪一脸平静,不见一丝怒气:“客气了。皖大人还记得,骆某人就已经感激在心了。” 皖紫霄刻意压低声音:“记得!自然记得!骆大人的所作所为紫霄铭记在心。” 骆城雪咧嘴一笑:“骆某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平生最喜欢成人之美。皖大人,你觉得我保的这桩姻缘如何?” 皖紫霄收紧拳头,咬牙道:“极好!极好!” 骆城雪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声音轻柔:“你知道吗?那个薛青木真是一副好身骨,七百一十八刀,整整刮了两天,愣是没断气……我寻思着……既然这么不想死就放了吧!让他去看看郑柔是怎么砍头的也是一件乐事……可惜冬至刚过,街道里人太多,实在不方便,就只能提前把他送去‘洞房’了……” 皖紫霄嘴角僵硬,身体因为愤怒不自觉得发抖。 骆城雪的眼神开始发虚:“父母已逝,内人又去得早……恭儿是我唯一的牵挂,以前是有些宠过了,养成了他不成器的脾气,但他终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那天晚上,恭儿流了好多血,青花的地板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就那么趴着,一动都不动……” 骆城雪微低下头直视着皖紫霄,前一刻还是恍惚的神情,现下却满脸狰狞:“郑柔杀了恭儿,她该死!薛青木是诱因,所以他也该死!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皖紫霄,是你害了我们骆家!是你害了薛青木!是你害了郑柔!我要你痛苦!要你也尝尝失去的滋味!我恨你!我恨你!” 皖紫霄一把抓住骆城雪的衣襟,厉声道:“骆城雪!今天我要你把欠青木的通通还回来!” 骆城雪“呵呵”笑道:“也要来次刮刑?用不用我再给你介绍位手艺不错的师傅?” 皖紫霄摇摇头:“那倒不必,人我已经请来了。不过不是凌迟这种小把戏!骆大人可听过北疆鞑子间流传着一种手艺,只要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就能剥下整张兽皮……” 骆城雪神色一暗,歪头看向两个鞑子:“真是劳费心思了,皖大人请的自然好手,骆某人定要好好享受一番。” 皖紫霄难得的轻笑:“要送给青木的新婚贺礼,当然要请最好的手艺人。”说罢,冲二人招招手:“好好伺候这位大人,外露的皮上要没有伤口,弄好了赏钱少不了。” 驼背的鞑子抄着一口别扭的汉话:“这个放心!我和安木达都是顶呱呱的老手!剥只活鹿的皮也只要巴掌大的口子!半个时辰后……” 不等鞑子把话说完,皖紫霄已触动了隐秘的机关,消失在墙后。 驼背鞑子被大个子背在背上,抽出腰间的弯刀在骆城雪的头顶开了道十字口,接着挑起白花花的头皮,顺着撕开的缝隙将特制的药水灌入,闪着金属光泽的棕黄色液体很快渗入了皮肤下。 强烈的痛楚模糊了骆城雪的所有知觉,渐渐竟感觉不到疼痛,反而生出一种轻飘飘的错觉,恍惚间恭儿还是孩童的模样,一口一个爹爹,脆生生;发妻正坐在窗边梳头发,抬头看见自己是一低头的羞涩;父亲依旧古板,背着手要他背书,母亲坐在一旁,给他缝着新衣。如是这般最好,当年一心所求又为了什么。骆城雪忽然觉得他和皖紫霄都很可怜。 两个鞑子从密室中走出,手里多了个蓝布包,递到皖紫霄面前时,还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皖紫霄只匆匆扫了一眼,却没有打开,递过一块白玉:“剩下的钱在城外城隍庙里,你们到了把白玉给接应的人,就说事情办妥。” 驼背鞑子接过白玉,扯着大个子便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唤作安木达的大个子忽然转过身,紧盯着眉目清秀却满身戾气的青年,用生涩的语音道:“为什么……他说……可怜……他说……谁可怜……你还是……他自己……” 皖紫霄看着手里的蓝布包戾气减退,脸上竟多了几分莫名的悲凉:“不论我还是他,到头来都是可怜人。机关算尽又如何,害了自己也误了别人的性命。刑罚再厉,也不过皮肉之苦,内疚才是入骨的毒,万蚁噬心,却偏偏解不得,死不了。” 第二十八章 骆城雪一案延续数年,历经三朝君主,先后任命十余位朝廷大员主审此案,然线索少而矛盾多,佐证极为混乱,且上至王侯下至外藩均有牵涉,后立为悬案。野史、志怪多将其列为燕朝十大疑案之一。 ——《燕史》 “王爷,前方就是焦邑!” “此地距京城还有多久?” “回王爷的话,过了焦邑,还有三日路程就到京城了。” “快马加鞭,两日后到京城。” “王爷,您已经连续多日未好好休息,卑职只怕……” “哪来的废话!” “卑职多嘴,请王爷恕罪。” 紧闭的大门被粗暴地踹开,前一刻还在小云手中的瓷勺应声落回汤盆里。长途奔波的尘土还未散尽,立于万人之上的尊贵气质已昭示了来者的身份,周围的侍从纷纷跪地请安,唯有坐在餐桌旁一身白衣的青年依旧缓慢的进食。 皖紫霄并不转头看向来者,只如平时一般问:“王爷可用过膳了?” 韩景冷笑着反问:“紫霄近来睡得可还安好?” 皖紫霄抿嘴一笑:“自是安好,劳王爷挂念了!” 韩景微微皱眉,脸上怒气尽显,咬牙道:“这半个月我可是寝食难安!皖紫霄!你……” 皖紫霄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嘴,满不在意地笑着:“王爷要是来问罪的,那可问错人了!当日我与郑毅郑大人在东来客喝酒,直至日头偏西才回府,骆城雪的事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半是敌意半是嚣张的神情再配上死气沉沉的白衣,摆明就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韩景觉得此时的皖紫霄格外刺眼,不由怒火攻心:“来人!给我拿下!” 不待他人过来,皖紫霄便从小云手中拽出衣角,自己走了过去,行至韩景面前忽然回过身,幽幽道:“小云,你恨过我吗?” 晋王府的地下密室具有议事和私牢双重用途,对于此皖紫霄并不陌生。当年多少东窗计在此谋划,多少细作叛徒在此终结,一念注定大起大落,一言便是生生死死,如今轮到自己,皖紫霄反而出奇的冷静。 自古不论是大狱还是私牢,阴森似乎成了一种特色。如此想来那地府也必定如志怪集子里描述的那般:十万幽冥徘徊在忘川的彼岸,等待赎清前世的罪孽,幽幽地火衬着十殿阎王阴暗的面孔,黑衣墨冠的地府之主翻看着前世的因因果果,提笔一挥便决定你入拔舌地狱还下刀山油锅。 思及此皖紫霄不由一笑,摆正跪姿,挺直腰身看向紫杉木椅上怒气冲冲的贵胄:“王爷,你说像我这等恶人下到地狱,阎王会怎么判?” 韩景闻言一阵沉默,许久后才带着几分怒气道:“你既知后果,又为何如此残忍。当初我便说过‘骆城雪是该死,只是时候未到’。这一个月来,你可知有多少人……” 不待韩景把话说完,皖紫霄厉声打断:“皖紫霄罪该万死,却不是因为杀了一个惨无人道的骆城雪,而是随了你!我的晋王爷!” 韩景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皖紫霄的前襟,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意:“哦?我又如何?不妨说说看。” 皖紫霄发狠般地扯出衣服,满脸的嘲弄更甚:“既然王爷不知道,那紫霄就直言了! 第一,你意夺兄长江山,为臣是不忠! 第二,你陷害舅父性命,为幼是不孝! 第三,你征战纵部滥杀,为人是不仁! 第四,你因利见死不救,为主是不义! 最可笑,你竟痴情一名男子!男男相恋,伦理不容,真恶心!” 皖紫霄一言一句如根根钢针扎得韩景浑身发疼,若说前几条还能勉强忍受,最后一句就真是痛到了极致。 韩景俯下身,沉声道:“那你又如何,我的皖大人?” 皖紫霄挑起嘴角,直视着韩景道:“自是罪该万死!皖紫霄心思狠辣,手段残暴,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理当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再者他思慕男子,竟痴心妄想百年交好,为天理之大不容,死后定轮回入畜生道,世世掏心取肉以为惩戒。” 散落的缕缕青丝贴在惨白的脸颊,熟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嫌恶,瞧不得他嚣张,更看不得他这副自我厌弃的模样,一口闷气堵在韩景的胸口:“皖紫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怨我?恨我?”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皖紫霄起先还是低笑后来竟笑得浑身发颤,不管韩景的难色如何难看,直到笑够了才扬声道:“为什么要怨你?当初又不是你拿刀拿剑逼我的?我恨的、怨的只有自己,一片痴心,一条贱命!自以为至少是什么生死之交,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平时千好万好,一朝咬了主人还不是要被剥皮食肉!” 韩景怒火中烧,厉声道:“你以为刑部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若不是我派人横加干预,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气我!” 皖紫霄偏头一笑:“我求你了?你也为我还稀罕这条贱命?晋王爷原来也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韩景转念一想道:“既然皖紫霄你不求活路,当初又为何要找郑毅作伪证?说得这般那般,做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你口口声声说的痴情,又有几分出自真心?谁晓得你是不是也如此事,陪着我做戏,求得另有结果!” 原以为早已麻木的心此时依旧疼到窒息,皖紫霄脸色越发惨白,嘴唇不自觉得发抖:“本想着不牵连晋王千岁,没料到竟成了别有心机。活该是贱人!真是狗当惯了,改不了见到主子就摇尾巴的旧习!” 时间好似凝固搬,过往种种悉数在脑海中重映,韩景声音放柔:“皖紫霄,是你看轻了自己……” 说罢,韩景转身离开了密室,一刻也不停留在王府,急急上马向赣州方向奔去。 第二十九章 剥皮惨案发生一月后,晋王府遇袭,死伤众多,刑部主事皖紫霄重伤,自请离京修养。 ——《燕史》 “啧!此难来的玄机!” “玄冥,你这是又打算出手?” “此难不适宜我出手,但不可不点化一二。” “他倒是要听得进去?” “坝基已动,只差一指之力。” “玄冥,但愿此番你能化解,求一个好因果也不失为一种功德。” “呦!怎么元尊老道你想开了?” “你我道友多年,既然你一意执着,也只能盼你有个好结果。” “难得!真是难得!” 尘土飞扬的驿站门前摆着个简陋的挂摊,没有寻常的签筒、骨牌,只一副番挂摇摇欲坠地垂在桌旁,身穿着破旧布褂的白首老道也很是稀奇,既不招揽生意,也不与人闲聊,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直到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人跃下马,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高声道:“韩公子,老道在这等您多时了?” 两个时辰前,韩景快马离开京城城门时,曾看到过这个算命的白首老道,虽然只是一瞬,但他那看透尘俗的神情却异常熟悉,好像早在几百年前他就认得自己。 若说先前还可能是因为奔波劳累产生的错觉,那此刻在这个临时歇脚处的再次相遇就显得格外诡异。 韩景微皱眉头,不愿理会,便径直朝驿站里走去。 尽管不被理睬,老道士也不多加计较,依旧高声道:“韩公子,老道有一言相劝。” 韩景脚步放慢,斜扫了眼老道士,快马疾驰两个时辰才到此地,他又如何能早早等在这里,是邪魔妖术还是仙人指道?韩景心下疑惑更甚,既不敢莽撞相据,又不敢放任轻信。 似乎察觉到了韩景的疑虑,老道士咧嘴一笑:“韩公子莫要怪罪,今日老道是来向韩公子报祸的。” 韩景停下脚步,转身道:“哦?近来还真是祸事不断啊!是我燕朝之不幸!” “非也非也”,老道士若有所思:“韩公子觉得若是皖大人出事,于国是幸还是不幸?” 韩景一惊不再多问,快步回身上马。 “王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去?”随从的侍卫高展拉住马缰,急声问。 韩景有些不悦:“你们没有听到那道士所说吗?” 几名侍卫纷纷围了上来:“道士?”“哪来的道士?王爷你……”“王爷您刚才自言自语莫不是看到了什么?” 韩景惊愕地回头,简陋的驿站门口除了一个临时搭起的茶摊,又哪有什么老道士。 再回京城已是半夜时分,漆黑的天幕下不见一丝月色。韩景心里慌乱,直觉的那寂静的街道都比平时长了数倍,夹紧马腹挥鞭提速。西域进贡的宝马果然与众不同,速度耐力都不是中原的马匹可以匹敌的,疾行至王府门前时,韩景已不知甩下贴身侍卫几里地。 韩景飞身跳下马,正欲上前叩门,却发现朱红色的大门随夜风一晃——门是被虚掩着的,心悬瞬间绷紧,抽出长剑,推门而入。 守在门内的侍卫不见了踪迹,唯有影壁上残留着点点血迹,韩景伸手一摸竟还未干透,应是不久前留下的。韩景放轻脚步,收紧手中的长剑,转身至影壁后,连闪过几个岔口,便彻底消失在狭长的暗道内。 身穿黑衣的刺客谨慎地朝阴暗里的衣橱移动,一剑劈开柜门却未见到希望中的场景,不禁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皖紫霄紧紧贴墙而立,柜门被劈开的瞬间冷汗便湿了全身。小云还在身旁不断颤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惊恐地看向自己。 也许是杀手特有的直觉在发挥作用,有本已经离开的刺客又忽然回身,疾行几步准备再次搜查。 越来越近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短暂的几十秒停顿似乎是敌对者都在确认对方的存在。揣度着此番恐难避过,皖紫霄横下心,用力一推,高大的衣橱便朝黑衣人倒下。凭借着瞬间的慌乱,皖紫霄拉起小云便冲出了房门。 院里的刺客闻声便围了上来,皖紫霄用身体挡住小云,偏头道:“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走!” 小云瞪大眼睛,尖声道:“我不走!当初小姐让我走!现在你也让我走!我不走!我就跟着你!我哪也不去!” 恼怒之余,皖紫霄竟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恨我?” 看着逐渐靠近的黑衣人,小云抖得更甚:“不……公子你是好人!我不走!我不怕死……真的!公子!我让我陪着你!” 皖紫霄不顾刺客异样的眼神,仰头狂笑:“想不到啊!想不到!临死时才知道,原来也会有人愿意陪着我!如此看来,我这一生也算有个人挂念!真是不错!” 从身形看,领头的刺客似乎是个少年,瘦瘦弱弱的样子却是出奇的狠辣,只一招手几名黑衣刺客便扑了上来。 身体上却没有预期的疼痛,耳边充斥着铁器相碰的清脆声,皖紫霄单手扣住小云的肩旁,侧身回看。 韩景挽剑挑开刺向项皖紫霄的利器,转身横扫割开一名刺客的咽喉,飞溅起的鲜血染红了闪着寒光的剑刃,堪堪几招过后,刺客们的包围圈有了回缩的趋势。 韩景仗剑挡在皖紫霄身前,怒道:“谁派你们来的?” 带头的少年并不多言,身体一跃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了过去,手中的兵器既不似刀又不似剑,反而跟像是一块缠了布的薄铁片。周围的刺客像是有些忌惮这个少年,只围在一旁迟迟不肯上前。 少年的进攻看似直接却很难对付,没有漂亮的花架,招招都是直取性命。毕竟不是以武艺论高下的江湖人,亦不是眼前这群杀人为生的刺客,缠斗数十招后,韩景逐渐处于下风。 身上被划开的伤口不断渗着血,韩景难得显出狼狈之态,喘着粗气道:“紫霄莫慌,高展很快就能赶来!” 皖紫霄仿若未闻,冷着张脸,不多言语。 韩景稍有分心,身上便又多了一处刀伤,察觉到对手力量逐渐减弱,黑衣少年抿嘴一笑加快了进攻的力量。兵器冲撞的瞬间,韩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忽然间,天空一亮,银白色的光球直冲九霄。黑衣少年止住手上的动作,向后一跃,跳回刺客间吹起长长的口哨,刚刚还聚在一处的刺客,此时竟飞速散去。 少年走在最后,才出几步竟猛地回身,脱手一枚暗器便朝皖紫霄飞去。情急之下,韩景倾身挡在了皖紫霄的身前。 第三十章 赵地位于燕朝东方比邻汪洋,海上来往繁茂,赵王韩骐与东瀛人多有交集,曾数次曰弹丸小国亦多谋,不可不用,然尺蚓穿堤,能漂一邑,故不可不妨。 ——《燕史》 “赵王爷,我家主公等听闻您的寿辰将近,故特地准备一份大礼相送。” “呀!原来是东瀛来的使者,有失远迎。” “赵王爷客气了!我东瀛不过区区小国,以后还要仰仗您。” “你们仰仗的是我大燕的威望,而不是我一个王爷。” “王爷何出此言,将来的大燕还不是都要仰仗您的。” “哦?那你们是将我的兄长置于何地?” “这……” “这是我韩氏的家事,以后还请你们的主公少操心才是。” “王爷莫要误会,我家主公并非此意。这是我家主公专门为王爷准备的礼物——七宝烧梅花瓶,还请王爷过目。” “诸位有心了。” “这七宝烧是我们东瀛特有的技艺,一直以来只送给最尊贵的友人。它以金属为胎,表面装饰是以石英为主要原料,同时配合其他颜料烧制而成。” “梅花瓶很是精巧,果然不凡。只是这持瓶的少年为何要穿得如此……” “他叫七宝,是甲贺部的一名暗忍此番为护送花瓶而来,同时也是送给王爷您的另一份……” “你道我也好男风?” “不敢。若是王爷不喜欢,我们带他回去便是。若是扫了您的兴致,才是大过错。” “既然千里迢迢送来了,我也就不便拒绝。只是若有下一次,就不要怪本王不留情面了。” 天空忽然扎亮,曹国公的心猛地一收,难不成事情有变。片刻后,最先撤离的黑衣人已经聚到了曹府的后院,曹国公腆着肚子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摇摇晃晃,几步上前抓住一人肩膀急声道:“怎么样了?为何会有紧急信号?” 被抓的黑衣人一个哆嗦:“回爷爷的话,晋王……晋王他回来了。” “怎么会?”曹胖子松开手,撵着一小撮胡子道:“他不是在赣州平乱民吗?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是谁走漏了风声?” 黑衣的刺客纷纷跪下,叩首道:“不是小人,请曹国公爷爷明察。” 曹国公眯起一双鼠目,撇撇嘴:“瞧着你们这副德行就知道没成功喽!看来晋王这次带的应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对这个小相好还真是越来越上心了!” 跪在曹国公脚旁的杀手听着发愣,低声嘟哝:“分明是他一个人,哪来的什么高手。” 曹国公虽然长得笨拙,但这耳朵却是异常的灵光,随即瞪眼道:“你说来救皖紫霄的只有韩景一个人!”说罢见黑衣杀手们头埋的更低,便狠狠跺脚,一身肥膘愣是从脑门抖到脚后跟,伸出粗短的手指凭空猛戳:“一群废物!一群人再加上个叫‘七宝’的小怪物竟对付不了两个人,真是笑话!” 曹国公眼珠一转,沉下口气,咬紧牙,完全不似对眼前的杀手道:“竟然敢算计到我的头上了!气煞老夫!老夫这次算是叫人当刀使了!” 烟雾缭绕的炼丹室里就点了一只蜡烛,郭子干跪坐在丹炉前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斜对面的阴影了晃过一道黑影。 “怎么样?”郭子干轻声地问道,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焦虑:“把今晚的情况说来听听。” 听完七宝的描述,郭子干紧皱眉头:“你知道你那一飞镖……” “不是飞镖”,七宝解释的一板一眼:“是手里剑中的车剑。” 郭子干僵了僵嘴角:“好!是车剑。你知道你那一车剑若是将晋王杀了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唇红齿白的少年歪歪头,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为什么不可以杀?不是说你们王爷要得江山吗?他们迟早是要杀的?” 永远一副僵硬表情的木头脸上忽地生出几分异色,郭子干紧盯着七宝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知道自己失言的七宝抿紧嘴,笔直地站着不肯再多一句。 郭子干放柔声音:“你莫要听信外面的传言,也不要太关心你不该知道的,需要你做什么自然会告诉你。还有既然你已经被送给了赵王,便是赵王的人,以后不是‘你们王爷’而是‘我们王爷’。再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回去后不要多说,就当听不懂我们汉话。” 七宝弯弯身便消失在黑暗里。 原本行动最快的七宝,却是最后回到曹府大院。一进院子便看见曹胖子笑咪咪地坐在椅子上冲他招手。 曹国公带着几分悔恨的语气道:“我听他们说此次多亏了七宝你才能重创晋王府。我正啄么着怎么赏你呢!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说出来。” 七宝定定立住,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珠都动的缓慢,这个人呆滞的如木偶般。 被人利用,曹国公本就正在火头,此时再如何装腔也难免带着些不悦与烦躁:“七宝,你说说看那个郭子干又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曹府定能千倍百倍予你。” 七宝还是不答话,呆呆地看着曹国公,眼里不见一丝情绪。 眼看着曹国公就要发火,贴身伺候的总管曹乌赶忙贴上前,低声道:“这个七宝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他根本就是个杀人的凶器。要从他的嘴里问出郭子干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恐怕还真是不容易。” 曹国公斜眼瞅着七宝,觉得曹乌说的也有道理:“那你猜猜郭子干是想干什么?” 曹乌小心翼翼道:“难不成郭子干是受了皇上的……是皇上想挑起您与晋王……” 不用听完,曹国公便冷笑道:“曹乌啊!曹乌!你何时才能聪明些!若真是郭子干知道晋王要回来才特意联络我去袭击皖紫霄,而又只让那个七宝伤而不杀,就只能说明当初他所说什么共享江山是假话。他要挑起我和晋王的矛盾以帮皇上稳定皇位?可是晋王怎么知道是我和皇上谁派的人?这一步就激起了三方势力,看样子是有人想做渔翁啊!可……会是谁呢?” 曹乌听得云里雾里,只得在一旁赔笑:“曹国公爷爷英明!真是英明!” 第三十一章 韩景好男风,与其心腹皖紫霄多流言,当时人戏虐称其——入帐之宾。 ——《燕史》 “高展,高展!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干嘛?” “听说高拱将军曾随王爷和皖大人征战南疆?” “这哪里是听说!当年我家堂兄就是咱们王爷的先锋呢!” “那……那你可听高将军说起过那时候的事?嗯……我是指王爷和皖大人……” “你个大男人的打听这些事做什么?!” “以前是听说过些风言风语,但这些日子以来吧!我总觉得……还真就有那么点……” “你咋跟个娘们似得尽爱嚼舌根!我瞧着就正常的很!出生入死的关系懂不懂!” “懂个屁!我瞧着你就是缺心眼!” “你骂谁!你再说一遍!” “就你了!怎么着!小屁孩仗着你堂兄嚣张了啊!小心我削你!” “来啊!我还削你呢!” 韩景挑了挑案几上昏暗的油灯,草草翻看着前方传来的战报,如今的局势除了僵持一时还真是想不出办法,杀不得、退不得,十万张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吃饭而已。再想到赣州首邑培良的笙箫如旧,一口闷气使韩景觉得胸前的伤口又开始发痛。 “公子”,小云轻轻敲了敲门;“公子您要的夜宵准备好了。” 不是盼望的声音韩景难免有些失望,收起桌上散乱的文书,低声道:“进来吧!” 小云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低垂着头走到韩景身边,轻声道:“小云伺候王爷换药。” 韩景接过食盒并不打开,反而整了整衣袍:“你家公子还没有休息吧!” 小云先是摇摇头,接着急声道:“可……可公子他马上就要……” “要怎样?”韩景拎起食盒便向外走:“我去看看皖公子究竟还要些什么。” 小云小跑几步伸手横档住韩景的去路,弱弱道:“不用……还是让小云为王爷上药。公子他……怕是睡了……” 一贯傲气的王爷倒不嫌被冲撞,笑着戳了下小云的额头:“小小年纪倒是护主的厉害!他若是现下对我有对你一半在意,本王便是……”压在舌尖的话生生卡住,韩景脸色微沉,绕过小云向长廊另一头走去。 小县城的客栈难免来的简陋,年久失修的长廊踩上去如同行于朽木上不断吱吱作响。韩景此时心情一片复杂,从那日受伤至今,皖紫霄始终不冷不热,同意与自己去赣州也好,平日里同乘一车也罢,淡漠的态度尚不及结伴同行的路人,今日更是连客房都要分在长廊的两端。韩景低叹口气,他分明是有意躲着自己。 屋内的烛光晕出一片昏黄,清瘦的人影映在纸窗上,想来他应是在看书或是专心地想些什么。安逸的情景很是像贤惠的妻子在等晚归的丈夫,一句抱怨却是道不尽的万千挂念,思及此韩景不由浅笑,轻叩门扉:“皖公子可睡了?” “没有,韩公子有事?”皖紫霄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是微微侧过脸。 韩景忽然生出几分紧张与期许:“皖公子若是没睡,不如与愚兄共进夜宵如何?” 躲着不见或是装作不识终不是长久计,都是男子躲躲闪闪又算什么,该要面对的总要面对。皖紫霄稍有迟疑,放下手里的书卷,打开门:“韩公子请进。” 韩景倒是不客气,放下食盒,拉过一把椅子便坐下。皖紫霄关好门,回身就见不速之客大摇大摆地坐在方才自己坐过的椅子旁。倾身施礼后,皖紫霄站在韩景身旁:“王爷这次又是为何而来?紫霄不知这小镇子有什么美味,值得王爷深夜来邀紫霄共品?” 韩景顿时局促:“小云年纪尚小,将来终要嫁人,老让她深夜来为本王换药怕是会有不好的影响。” 听到这拙劣的借口,皖紫霄冷笑道:“这一路上夜里换药不都是以夜宵为借口?况且小云年纪虽幼,也终究是王爷的下人,为您换药也是正常的,谁又会说长道短?” 韩景一时无言,只得后起脸皮道:“人我已经打发走了,这次就有劳紫霄你了。” 皖紫霄脸色一变,紧抿双唇,带着几分薄怒瞪着韩景。 韩景也知自己提的过分,转头不看皖紫霄,低声道:“这伤是救你时留下的……我并非埋怨……只是你从没有看过……那厮用的暗器着实阴险,四面尖角且有利刃,割得极深,过了这些日子伤口才刚能结痂……现在想来还能惊出一身冷汗,要是当时受伤的是你……” 韩景说不下去,皖紫霄也不愿在听,两个人竟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便是再怎么试图撇清过去,韩景于皖紫霄终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听到韩景带着七分讨好的话语,皖紫霄心下一软:“王爷,只这一次。” 锯齿状的伤痕正在前胸,伤口不大却异常的很深,周围皮肉虽有了愈合的趋势,但内部还只是形成了薄薄的一层膜,外层浅粉色的新痂下还渗着深色的血迹。 皖紫霄很少给人上药,再加上心绪不稳,一失手竟将半瓶药粉倒在了伤口上,慌忙去擦又触动旧伤。许是没有料到,或是实在太疼,韩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啪”皖紫霄将药瓶重重放在桌上,转身向外走:“我本就笨手笨脚的,这等细致活就应该是女人去做!” 韩景猛然站起来,大跨几步从后面狠狠抱住皖紫霄,不管怀里的人如何挣动,也只是收紧手臂。待抵抗减小才微低下头紧贴向怀里人白皙的侧颈,没有一句甜言蜜语,韩景只是用脸颊轻轻地蹭着,任凭温热的气息喷向皖紫霄的颈窝,预料中的抖动也不过引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皖紫霄极力压制住内心最深处的焦虑不安,等待许久才听到抱住自己的高大男人嗫嚅道:“紫霄,我错了……紫霄,我错了……” 韩景细密地吻过皖紫霄的侧脸,然后低头轻咬一口白皙的脖颈,接着舌头在浅红的咬痕处灵活地打了个圈。怀里的人呼吸变得越发急促,韩景紧了紧手臂,身体却只是不着痕迹地缓慢摩擦。衣下的皮肤开始变得烫手,原本白净的面孔也染上了醉人的艳红,皖紫霄有些发软地靠在不怀好意的人怀里。韩景的手逐渐下移,快到小腹时,忽然停住手:“紫霄,让我抱你吧!” 番外辩无邪之玄冥道人 1 五百年前的玄冥不过是个刚刚得道飞升的云游散仙,就算满头银丝高冠白衣,端出一副看透世事的高深模样,但那尚未散尽的丝丝凡心,也使他比那姿颜俊秀的小小仙童更不像个仙人。 王母娘娘的桃园是万万去不得的,就算是粉花不败、绿树长青、果压枝头,除非你愿意听个老女人从盘古开天讲到月宫仙娥;天河岸边也要谨慎,涛涛天水奔流不息,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那永远闭着眼炼丹的太上老君偶尔说几句也是神神叨叨不知所云;四方天神不是攀比武力,就是炫耀曾经的辉煌,讲的人唾沫横飞,可听的人却是昏昏欲睡。 说是没有要好的仙友也不现实,元尊道人就是其中一个。说起元尊吧,玄冥觉得有些纠结。还在凡间时元尊就是玄冥的师兄,你来我往,争论了一辈子何为正道。飞升时,玄冥还曾因可能没机会再见他而感到可惜。转眼到了天庭,又看见那一瘸一拐的身影,玄冥忽然开始头疼,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阴魂不散。 终日里无所事事,玩心未泯的玄冥又起了下凡看热闹的心思,也不问元尊是否愿意,冲到宣化窟拉起正在打坐的人便驾着祥云到了凡间。 “私下凡间可是重罪”元尊拢拢袖子:“玄冥,你真是越来越胡来!你可还知道为老不尊几个字。” 玄冥撇撇嘴:“老?那天上的诸位哪个不是千儿百岁的,比起来我还远远着呢!再说咱们的师傅,当年在凡间也不是白发苍苍,怎么到了天上就又是一副青年样子。” 元尊故意摆出嫌弃的模样:“师傅本就是天禄圣君,来凡间世不过是历劫。地位尊贵着呢!哪是我们可以比及的!” 玄冥轻笑一声,指着不远处街道上的灯火道:“今夜正是中秋,凡间最热闹不过了!元尊可还记得当年的赌约。” 元尊明显一愣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玄冥若有所思:“当年道行实在不济,如今定要继续那未完的赌局。”说罢独自向街角的破屋走去。 周围是红砖绿瓦,门前是车水马龙,唯独一座孤零零的破屋立在繁华里,显得清冷异常。那是城里有名的鬼屋,不少人都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见过头缠方巾的青衣厉鬼反复吟诵着:“花开终有落,离人几时归。” “你果然还在这里”玄冥立于落满了灰尘的厅堂里笑道:“你等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书生打扮得厉鬼从裂着细口的墙壁里走下来,依旧是刻板的面目,岁月好似在这里永远静止:“她要是回来了,我又为何不走?你又来做什么?” “她不会回来了!”元尊歪靠在门框上,也不嫌这凡间的灰尘染了自己的衣袍:“她轮回了。” “那又如何?”厉鬼满是不在乎的模样:“我要等到她,该说的话总要告诉她。” 元尊叹气道:“当年我就给你算过往生挂,你是千转轮回的孤寡天煞之命。你们不会有结果的,不如忘记过往重塑命格……” “我从不信命!”厉鬼呲出青色的獠牙:“我会等到她回来的!你莫要再劝我!” 玄冥“哈哈”大笑:“元尊,你输了!果然天命也拗不过执念!” 元尊皱着眉头道:“天命便是天命!可改就不叫天命!执念又如何?不过世世轮回,世世相思,世世至死终难见。” 玄冥从怀中取出小瓶道:“你是地缚灵,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化为虚无。不如我送你再入轮回吧!也许你们还能相见。” 厉鬼一贯僵硬的脸色有些舒缓,低声道:“也好。这一世终究是我负了她!” 一缕青烟入瓶,元尊摇着头推开尘封多年的旧门:“来世还是你负她!千年万年终是这样,没人可以改变命格!执念?真是可笑的执念!” 玄冥收紧玉瓶,愤愤道:“既然如此!元尊,我就和你再赌一局。我相信终是有人可以改变命格的。” 2 要是早知道会闯出这么大的祸端,就是滔天的怒气玄冥也不会泼了那碗茶。 这出乌龙祸要从一个的棋局说起。 就算是神仙,在天庭待久了也难免会传些闲话,譬如玄冥道人是个正宗的臭棋篓子,还没事总喜欢在仙山章台设下个自以为无人可破的疑局,招来三五个道友炫耀炫耀。 那天玄冥道人的兴致极高,请了十余位仙家道友一同品这人间难得的雨前龙井,顺带嘚瑟一下最新想出来的“绝世棋局”。同是在这天庭混大家碍于颜面,就算是看出破绽,也会恭维两句,原本你吹我捧、和和气气,偏偏就有这么个人不吃那一套。元尊指着漏洞百出的“疑局”好一番嘲笑,弄得玄冥是面红耳赤愧怒难当。一失手,一碗仙茗就这么泼到了棋台旁的雪松与青石上。 原本谁也没当回事,哪知几天后,元尊一脸急色地拉住正与其他仙家同桌对饮玄冥道:“闯祸了!这下真是闯祸了!” 玄冥疑惑道:“怎么了?什么祸能让我这从容了几百年师兄如此惊慌?” 元尊压低声音道:“还记得章台的雪松和青石?那本就是灵物,如今又得了你的仙茗滋养,现下有了灵识化成人形……” 不待元尊说完,玄冥笑道:“我道什么大事!这也是他们的机缘,从物化仙的确是件稀奇事,但怎么能说是祸呢?” 元尊不悦,冷笑道:“只可惜那雪松起了凡心,他喜欢上了青石,现在正等着入凡间轮回呢!” “这……”玄冥不由一惊:“怎么会……” 元尊脸色更冷:“而且前些日子我从乾坤石上箴言算出此次雪松、青石入凡世定会带来一场大劫难。孽缘不解,动荡不休!” 玄冥瞬间浑身脱力。历来凡间大难,天上总要抓那么三五个倒霉鬼代玉帝受过。此事因他而起,责任难推,若是不追究也罢,一旦惊动上面,贬为下界地仙都是轻的,弄不好就是毁去数百年修为,就算是投入化仙池也不是没有先例。天庭便是这样,平日里你好我好,一朝出了变故,谁又愿冒着剔除仙骨的风险去为你求个情、说次理。 回到仙居,玄冥惴惴不安,思来想去索性心一横,走进自己的药园。仙家的药园总是要来的更奇异些,鲜红的渡血花泛着炫丽的色彩,花苞紧实的百合亦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极品,葱绿的勿念草下开满了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随梦兰。 要不妖不媚,更要坚韧不摧,反复斟酌后,玄冥摘下一株紫菱仙草至于手心:“你呀你!这次老道我能不能平安就看你的了。什么松石孽缘,我偏要你去人间上演出松草相伴,不死不休!” 转日玄冥偷偷将仙草带至轮回盘,投入凡间,他要赌一次这天命到底可不可改。 正所谓世事难料,谁知那仙草上竟沾了一滴打扫药园的小仙娥的泪水。 泪水轮回化人,小仙娥也被牵连着下凡历情劫。 正在玄冥为自己的不小心而懊丧时,随着微弱的哭泣声,春风楼里的琯娘生下了两个男孩子。 至于这两个孩子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三十二章 赣州位处燕朝南部属富庶之地,自古便雨水丰沛。然嘉佑四年连续半年有余未见雨水,溪流干涸,民田龟裂,贝县、邾县受灾最为严重。 ——《燕史》 “我真是不明白了,你说咱们赣州位属南方,就是要平乱也应该是封地在东方的赵王更方便吧!为什么要调晋王的京军过来?” “怎么知府大人担心晋王……” “其实也没有,我只是想不懂其中玄机。不如先生你替本官想一想。” “公子渊不过一个生意人,又怎么敢妄谈国事。大人莫要为难小人才是。” “先生才智过人,下官也是求教一二,先生但说无妨。” “失言之处还要大人多多包涵。皇上现有兄弟三人,陈王韩心常年缠绵病榻,赣州虽属于封地,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赵王韩骐位处在东方,若是莽撞请战,定会让皇上生疑其有异心,此举不当。晋王韩景常年居京,且封地恰在北方,皇上调晋王至此有两益:一,晋王在此地生,不必担心其生异变;二,调晋王离京可以借机削弱其实力。” “难怪晋王要带走这么多京兵,他是要……” “知府大人慎言!此乃一家之见,大人听过笑笑便是。” “先生非池鱼,绝非我小小赣州所能容。” 自一夜交好后,韩景与皖紫霄之间开始变得微妙,平日里威严的王爷竟会开些不温不火的玩笑,那总是惨白着脸的皖大人也会因一句戏言红了耳垂,杂着薄怒要去骑马。 “紫霄,前方便是赣州首邑培良”,韩景凑到皖紫霄身旁,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这培良月老庙前有一座桥,称作三生桥。当地人都说三生桥上走三遭,从此百世不相离。” 皖紫霄侧过脸,嘲弄道:“王爷这喜好恐怕月老管不了。若是这培良兔儿爷的庙前有座桥,紫霄倒愿意替王爷修书一封请小山公子过来。” 韩景挑挑眉,无奈一笑:“敢这么气我的,全天下也就紫霄你一个人。” 皖紫霄显得不甚在意,依旧紧盯着道路两旁,许久才道:“赣州旱情好像远不如描述中的厉害。这周围树木虽不繁茂却也不至于枯萎,泥土虽有龟裂却并不深,赣州地处南方地下水应不少。若是及时打井修渠,也不至于到流民满街的地步。” 韩景收起笑脸:“此非天灾,人祸也。” 皖紫霄微皱眉头:“怎么?” 韩景坐回皖紫霄对面,打开扇子轻摇:“赣州从去年秋便开始大旱,粮食减产开春的赋税却不减一厘。种田的交了税就没有粮食,没了开春的种子,但不交税就要被充为劳役,北修工事,南通河流。” “这赣州知府也不上报?”韩景有些气结:“他就不知道这是在逼民为乱?” 晋王韩景浅笑道:“紫霄,你在这官场也淌过浑水,又怎能不知?” 皖紫霄恍然顿悟,冷笑道:“太太平平是本职,治理得再好也是应该的,就算殚精竭虑也没功;乱了再治,却成了大业绩。这祸来了,便是升官的机会来了,换我也不治。” 韩景向皖紫霄移了移,低声道:“赣州知府叫何玉雕,是曹国公的远房亲戚,此人无甚才华却酷爱招揽宾客。他不足为惧,只怕其下有善谋之人,将来让曹国公钻了空子。我们到培良不宜打草惊蛇,等摸清情况再动手。” 皖紫霄眼眸微低道:“王爷是要杀鸡儆猴。” “对!”韩景“啪”一声合上扇子:“民之乱不过求生,若可生谁又愿以死相搏,故乱民不可惧,可怕的是别有居心之人。” “王爷,皖大人,我们到何府了。”马夫收紧缰绳,跳下马车恭顺地站在一旁。 高展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何府门前亮出玉令,高声道:“去通知你家何大人,我家王爷到访。” 还打着瞌睡的门卫一个机灵,凑近瞧了瞧玉令后,脸色大变:“请王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大人。”说罢拔腿就往府内跑去。 不多时就见何玉雕携一众宾客慌慌张张地从府里跑出来,喘着粗气道:“王……王爷……下官不知晋王爷到访……有失远迎请王爷赎罪。” 韩景这才挑起帘子,弯腰走出马车:“皖大人遇袭身负重伤,不便随本王去贝县,只能劳烦何大人代本王小心照看。” 何玉雕赶忙弯腰作揖:“请王爷放心,下官必当尽心而为。” 韩景微笑着点点头,借机一一扫过何玉雕的宾客们,有鹤发白须的老叟,亦有方巾白衫的年轻书生,其中更不乏衣着身形奇异的江湖术士,林林总总数十余位看着倒也挺排场,这个何玉雕还真当自己是大燕的孟尝君了。 “王爷,何大人。”一个身穿绿底金纹的年轻人忽然走出众人:“小人略通医术愿为皖大人诊治。” 韩景不悦地皱眉:“大夫自是有的,不劳这位公子。何大人要学孟尝君,宾客要学毛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何玉雕一脸难色,那位自荐者却不见丝毫窘迫:“小人并非何大人的宾客,而是这培良的一名普通商人。我家世代经营各种金银玉器,从小便随家父四处奔走营生,行程千里有余,见过不少奇人异士,自然习得些不为外人道的偏方巧法。” 自称为金店老板的年轻人言语间夹着难以掩盖的鼻音,想来应是在西北生活过较长的时间。高鼻薄唇,狭长的眼睛微微挑起,眉目间自带着三分倔傲,不见一般人的卑躬奴笑,那上好的翠湖缎子更衬着身姿挺拔,犹如山涧间多年生的青竹。细下观察,韩景忽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不禁道:“不知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听公子口音不像是这南方人。” 自荐者微弯腰,平淡道:“小人公子渊,字清溪。我确非南方人,然家中父母已故,我又常年在外,漂泊之人谈何家乡。” 韩景心思一动浅笑道:“既然公子渊你如此自信,那晚些时候,你就来瞧瞧皖大人的伤势吧!” 第三十三章 公子渊,字清溪,生卒年不详,嘉佑年间多涉足朝事,然终身不过一布衣。 ——《燕史》 “你刚才看见没,晋王爷可是抱着人进的内室。” “嘘……你小声些,我们这些个下人还是少说主子们的事!” “本来就是不清不楚的,还叫人说不得了!” “下人就是下人,老老实实地该干什么干什么,说不定哪天就叫人拔了你的长舌头。” “也是,人家可是王爷怎么样都有理。今晚不是还要渊公子去诊病嘛!” “渊公子,公子渊,这名字还真是有意思,人也长得俊,只是……你不觉得他有时候让人觉得怪怪的。” “嗯?哪里怪?” “看人的眼神吧!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一眼……就一眼他就能看透你似的。” 赣州的六月少了雨水的滋润,早已变得燥热难挡。窗边的藤叶没精打采地卷着边,艳丽的花朵也不再窈窕招摇,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损惯有的风姿。 皖紫霄慵懒地侧卧在美人榻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由叹气:“以前总说江南好,绿柳红花清水饶,肥鱼美酒佳人俏。想着盼着终于来了,还赶上这天气,真是活受罪!” 韩景坐于榻旁灌下一口凉茶,笑道:“我可从没听你说起过你想来江南。不过要是真喜欢,等哪年天气好了,我们再来一次赣州。到时候,我定要好好看看这绿柳红花与大都的有什么不同。” 皖紫霄微侧过身,调笑道:“到时候只怕王爷要忙着应付三卿六部,还哪有闲情记得这档子事!有机会自己再来看看不也是一样的。” 韩景放下茶盏,边为二人打扇,边低声道:“紫衣侯,速随朕去赣州私访。此番朕定要知晓那夜夜难寐,究竟是你深不可测,还是朕鞭长不及。” 皖紫霄红了耳垂,有意板起脸道:“昏君!你可对得起先皇!” 韩景弯腰抵住皖紫霄的额头笑道:“谁让你是佞臣!自古……” 韩景话未说完就被软榻上的人一把推开,刚刚还是柔情蜜意,一转眼的时间,皖紫霄就冷下了脸:“昏君要有像齐公子那样的贤臣相伴,国家才能昌盛不衰,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我这等奸佞小人您还是远离为妙。” 韩景无奈一笑,拉起皖紫霄的手道:“紫霄,你出身书香门第,皖家历代更是人才辈出,修书立着、教化子民才是你不变的理想,若非我,你也应是一代贤臣。紫霄,以后换我护你一世安好……” 皖紫霄抽出手,冷声道:“过些时候,那个公子渊就要来了吧!” 公子渊进来的时候,韩景正毫不避嫌地搂着榻上的美人,嘴角衔笑地轻声低语,反倒是素以阴狠着称的皖大人显得有些局促,推搡着坐直身子。 “晋王爷,皖大人”公子渊微低头,拱拱手,垂下的额发挡住眼睛,模糊了神情。 韩景并不看他,笑着捏了把皖紫霄的脸颊:“你看,你和他长得是不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哪里像了!”皖紫霄打开韩景的手,嫌恶地撇撇嘴:“你说这位仪表堂堂的公子长得像我这么个奸佞小人,小心人家拂袖而去,追都追不回来!” 公子渊笑着接话:“皖大人先征南疆,后平乱民,具是为国分忧,又何来奸佞小人之说?要我看,您也是当朝贤才。” “公子此话真是折煞我了!”皖紫霄不悦地皱皱眉:“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皖紫霄是什么名声自己清楚得很。” 公子渊摇摇头:“皖大人此言差矣。世人皆传皖大人贪赃枉法,可又有谁见过皖大人收玉纳宝,一掷千金;所谓的陷害忠良也不过一个小小的梧桐县令。周铭清廉也不过惠及一方百姓,平定南疆却是稳定河山的千古功业。” 皖紫霄挑起嘴角,讥笑道:“那平定南疆的可是晋王爷!公子渊,你拍马屁的功夫还要再练练。” 公子渊也不窘迫,反问道:“平定南疆绝非一人之功,难道皖大人就没有出生入死?公子渊所说句句肺腑,何来拍马屁一说?” 皖紫霄冷下脸:“今日请公子来是看病的,而不是听你说教的。” 公子渊向前一步,紧盯着韩景道:“王爷,皖大人,小人刚刚在皖大人说话间已看诊过了。皖大人的病不严重只要一副药就可治愈。” “哦?”韩景被挑起了兴致:“不用诊脉也不用问病史,说说话就能找到症结,公子渊你果然好本事。” 公子渊展开手中的纸扇,提起桌上的狼毫,不消片刻便写好药方呈给韩景。 韩景执扇细看,一脸凝重,皖大人却是瞥了几眼便彻底别过脸。 “青黛朱砂一点红,狼毒紫草九香虫。 防己莲心麦门冬,贯众当归白头翁。” 一般医家看来,这寒热混杂根本不能称为药方的药方却正中了症结。万里挑一的美人,阴毒平凡的紫草,痛苦的压抑与苦心……韩景心里发凉,若等满头华发再说当归,是不是太迟了。 皖紫霄微眯双眼,冷笑道:“写的倒是精准,这公子渊的心思不浅啊!” 韩景小心收起折扇,借着昏暗的烛光反复打量公子渊,许久才笑道:“本王这次是看走了眼,原来不是青竹是条青竹蛇。” ======================================= 明明是六月天,韩景恍惚中身上却穿着厚重的狐裘,陌生的空间里是一片寂静,黑暗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似乎没有尽头,忽然前方火星一闪,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韩景赶忙用衣袖掩住口鼻,火势不断扩大,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开始浮现出原本的面目——应该是处大牢,火蛇缠绕着粗壮的栅栏,各式的刑具在火光中失去了往日的威慑,渐渐地从远处走近了一个人,眉目清秀、青衫紫袍。 “是紫霄!”韩景大惊,顾不上滚滚浓烟,向前疾行。焦灼的热浪推得韩景难以靠近,迅速蔓延的火苗却已然烧到了皖紫霄的脚边。 “紫霄!紫霄!”韩景失控般放声大喊:“紫霄不要过来!走开!” 但那单薄的身影只是一晃便被汹汹的烈火彻底吞没…… 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刚才种种不过具是梦境,韩景擦去额上的汗水,起身下床狠灌几杯凉茶,稍稍安神后,自言自语道:“紫霄,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的。我护你一世安好,护你一世安好……” 第三十四章 陈王韩心,乃宣正帝次子,自幼身体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嘉佑四年六月酷暑难耐,引发旧疾,回天乏术,享年二十七岁。 ——《燕史》 “我这个二哥从小就身体不好,现在是时候可以去了。” “王爷是要……” “等了这么多年我倒是不急得这一时半刻,是有人要按耐不住了。” “难道是晋王?” “他没那么傻,又不是人人都愿效仿司马昭。何况他现在身处陈地,一旦发生冲突,就算有京兵威慑,恐怕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这……” “方新宇,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周铭再如何清正廉洁,他造福的也不过一县百姓,而我们要的是这天下昌盛,百姓安康。这方青天别人给不得,我们就要靠自己去争取。如今的天下是个会吃人的天下,以后多多学着机敏些吧!” “谢王爷教诲!” “他去了”韩景掰开一只脆桃,将其中一半递给皖紫霄:“这样的天气,真是难为他了。” 皖紫霄接过桃子咬了一小口,虽然样貌不怎么起眼,可这味道却是奇佳,薄皮后肉、脆甜可口。 韩景见皖紫霄并不接话便笑道:“我们现在也算是分桃?” 皖紫霄闻言从美人榻上坐起来,摆出一副庸散样:“王爷不再贝县督战,总是呆在培良也不怕底下人反了。” 韩景笑着叹气道:“还将着呢!再没个结果,就真不好交代了!” 皖紫霄歪头看着韩景:“王爷打算怎么交代?” 韩景笑着岔开话题:“紫霄,你知道吗?何玉雕府里真是奇人辈出,你看这桃子就是其中一个老汉自己种的,他种的桃子不仅甜脆而且果肉与果核自然分离。” “是吗?”皖紫霄又咬了口桃子道:“真的是离核的。” 韩景点点头:“紫霄,你说一个小小的赣州知府养这么多奇士是打算做什么?” 皖紫霄也学着韩景打岔:“桃子挺好吃的,等回去的时候移上几株吧!” 韩景又往皖紫霄身边靠了靠道:“好啊!将来我要把整个皇宫的路两旁都种满它,到了春天肯定特别好看。” ****** 陈王韩心的死讯传来时,赵王韩骐正摆弄着他的蛇眼石楠花,没有惊讶,更没有兄弟去世的悲痛,停了许久才笑着道:“去把方公子请来。” 从骆城雪因科举徇私舞弊案入狱到官复原职再到横死狱中,一连串的事故让当年坚信着“公正清明”的方新宇死了心。什么公正清明,什么廉洁刚正都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生死沉浮还不是当权者的一念之差,宣正帝昏庸,嘉佑帝无能,赵王宠信佞臣,那个曹国公更是心怀叵测。正当他感到燕朝无望时,郭子干找到了他,并将他引荐给赵王。半年来的接触,方新宇坚信就算赵王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方公子,可听到消息了。”方新宇一进书房就见赵王韩骐立在书桌前,习惯性的用右手摩擦着下巴。 方新宇弯腰施礼:“来的时候听说了。” 韩骐点点头,笑道:“上次猜错了,方公子这次觉得是谁。” 方新宇愤愤道:“这个曹国公真是胆大包天。” 韩骐加深笑意,摇头道:“大家都是凶手,不论是动手的曹国公,还是佯装不知道,等着好戏开场的我们。” 方新宇顿生彻骨寒意,攥紧双拳道:“这皇家真是凉薄,平日里看着熙熙嚷嚷,却谁和谁都可能是敌人。” 韩骐拍了拍方新宇的肩膀道:“告诉你不是让你来指责我,是教你认清事实,将来做事好掌握分寸。方新宇,你要记得这天下只会有一个主人。” 方新宇紧抿下唇,一脸严肃。韩骐也不再啰嗦,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道:“去趟京城,把这个交给贞元观清风道长。” ****** “旧疾复发?事情处理的不错!何玉雕手下还真有那么些有本事的人,这也不枉费每年花费大把的银两养着”,曹国公瘫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撵着小胡子道:“如此一来,这韩家的江山是又要收进囊中一块了。” 管家曹乌敬上一杯凉茶,一脸谄媚笑道:“曹国公爷爷真是英明,我看这江山迟早要改性曹。” 曹国公斜看着曹乌,撇撇嘴:“你呀!就会说些好听的,真本事屁都没有!还不如何玉雕一个外系的有用,守着赣州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 曹乌低下头,不甘心地咂咂嘴:“他……他……终究是外家的。” 曹国公抬腿就是一脚,睁大一双绿豆眼道:“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我也不至于把个外家安排在这么重要的地方,你去告诉何玉雕,赣州这块宝地我势在必得。” ****** 距曹府知道消息足足一周后,陈王韩心病逝的折子才程到皇上韩瞳的面前。 “哼!”韩瞳将奏折砸到桌子上,指着跪在台前的大臣道:“半个月!陈王去世半个月朕才知道,现下陈地的气候你们也晓得,等到朕的谕令下来,那还不……” 传令的官员战战兢兢道:“陈地酷暑难耐,陈王已经先行入殓了……” 韩瞳脸色一变,冷笑道:“先行入殓?我大燕律令白纸黑字写着王侯入殓要先得皇上谕令,赐封后才能举行大葬。你们好大的胆子!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说!” 眼看着情势控制不住,郭国师上前一步道:“陈地炎热,此举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况且皇上宅心仁厚定不忍兄弟尸骸腐烂而无人收敛。陈地离京城远,官员难免没什么见识,冲撞皇上的地方请皇上宽恕。” 韩瞳强忍下不悦,挥挥衣袖道:“既然国师求情,此次就算了。刚刚也是因为得知二弟突然离世倍受打击才情绪失控,你们也莫要惊慌了。” 陈地的官员连连叩头,高呼着皇帝仁慈快步退出大殿。 “皇上”郭子干板着脸,沉声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陈王已逝,曹国公对赣州虎视眈眈,晋王亦是狼子野心。皇上不可不防啊!” 韩瞳皱眉,苦笑道:“防?怎么防?国师真会说笑,京军大部分被晋王带走了,剩下的一大半还是曹国公的亲信在控制;文臣就更不必说,你算算这燕朝的朝堂上有多少大员姓曹,那些个门生的,外系就更不必说!只有你和小山还把朕当皇上看,其他人……” 郭子干依旧僵着脸,瞧不出丝毫异样,等韩瞳抱怨完道:“皇上,兄弟始终是兄弟,这天下也终究是你韩氏的天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您手里改了姓。” 韩瞳沉下脸,满是不悦,思索良久道:“这天下是要姓韩的,论谁也改不了!” 第三十五章 方新宇,字安平,临江府人,为人以刚毅清正着称,中年官至丞相,在位四十余载,先后辅佐三朝君主,平天下创盛世,与大将军高拱并称“燕中文武双杰”。 ——《燕史》 “茂桃老哥,你近来可看见蔡药师?” “蔡老头呀!还真是没有!可能又钻到哪里卖假药去了呗!怎么渊老弟是要找这家伙买药?” “我有一个朋友有顽疾想找蔡药师来看看,试试他那什么起死回生丸有没有用。” “我说你怎么信这个呀!什么起死回生丸都是些骗人的东西,蔡老头的嘴里哪有实话。我送你几个新品种的桃子,你回去尝尝鲜。要是好了,我就送去让王爷也尝尝。” “那茂桃老哥还记得最近一次看到蔡老头是什么时候吗?” “一个月前?大概一个月吧!” “果然……” “啊?什么?” 天空中一片云彩也没有,焦灼的阳光似乎要将那仅剩的水分烤干。皖紫霄烦躁地翻着书页,嘲弄道:“‘好江南,好江南,连天阴雨珠帘碧,莲到天边未肯歇’若是写这些的闲人还活着,我定要把他们全带到赣州来。” “带来做什么?”韩景摇着扇子:“人多了可不更热。” 说话间,小云走进书房低声道:“王爷、公子,门外有一方公子求见。” “方?”韩景疑惑地看向皖紫霄道:“紫霄,你认得什么方公子?” 皖紫霄先是一愣,蹙起眉头道:“方公子?若说起姓方的应是不少,只是他们怎么会来?他可给你什么信物了?” 小云点头道:“信物没有,但是那位方公子让我转告公子一句话。他说公子还欠他个‘公正清明’。” 皖紫霄恍然大悟,叹气道:“真是个执拗的人!‘公正清明’我已经给了,那是他自己瞧不上,现在倒怨起我来了。” 韩景听得云里雾里,一脸不解地盯着皖紫霄。 皖紫霄缓缓道:“王爷可还记得去年科举那几个闹事的临江书生?领头的便是这个方新宇。” 韩景略一停顿,一脸疑色道:“请他进来吧!我倒好奇他这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眼前的书生与一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五分正气三分倔强里透着两分天真,就算天气如此炎热也不见丝毫萎靡,还真是有些贤臣名相的风采。 “你要的‘公正清明’我给了”,皖紫霄笑道:“是方公子自己没看到,怨不得别人。” 方新宇严肃道:“‘公正清明’需以大燕律令为本,皖大人给的绝非是学生所求的‘公正清明’。” 皖紫霄挑唇一笑:“那方公子求的‘公正清明’又是什么样子?” 方新宇挺起胸膛,滔滔不绝:“所谓‘公’是以天下为重,以公律为准,公正地行使权利以维护万民利益;所谓‘正’即是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以身为准,平等对待万民,不因贫富异,不因贵贱移;所谓‘清’……” 韩景听得无趣,直言道:“方公子冒酷暑而来,不单单为此事吧!这书房周围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绕来绕去的也不嫌累的慌。” 方新宇正色不改,沉声问道:“王爷,您说这兄弟和舅舅孰轻孰重?” 韩景瞬间变脸,冷笑道:“方新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挑拨我皇氏宗亲的关系。” 方新宇不见胆怯之色,厉声道:“这天下是韩氏的天下,任谁也不能变!王爷,兄弟如肱骨,外戚为发甲,同生于体却轻重有别!” 韩景脸色稍缓道:“三哥让你来的?” 方新宇摇头道:“非也!晋王乃国家肱骨,有些话当讲则讲!” 韩景一副了然之姿,冲皖紫霄笑道:“你看,我就说我这个三哥不厚道吧。从小就是这样,要做什么总喜欢先找两三个愣头青去送死,等好事来了再冲到最前头。” 皖紫霄浅笑道:“赵王爷为人谨慎又没有什么错,况且你们兄弟又有哪个是厚道人?” 韩景笑意加深:“回去告诉三哥,韩家的东西就是碎了也是韩家的,怎么样也轮不到别人动手捡。” ****** 街角的金店只占了一间窄窄的铺面,推开做旧的大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金玉镶嵌的簪子发饰,造型精巧的瓶壶杯具,上至百鸟朝凤、双龙戏珠,下至鸳鸯戏水、蝴蝶白鹿,无一不全。金器间用于摆设的白玉花瓶,青玉如意亦是难得的上品。 韩景看见柜台后的公子渊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渊老板是个有心人。” 公子渊赶忙迎出来,推开一扇小门道:“韩公子定的簪子在楼上请随我来。” 韩景客气地拱手谢礼,随公子渊登上小阁楼。 “这次请王爷是有要事相告”,公子渊亲手为韩景满茶:“王爷肯来实在是公子渊三生有幸。” “王爷,您不觉得陈王去世的时机太巧合了吗?”公子渊轻声道:“您在培良而军队却被牵制在贝县,京中剩余的兵马多是听曹国公调遣。万一有变,赵王也是相救不及。” 韩景轻叹道:“二哥走的的确突然,下葬更是草草了事,其中原委难以道清。” 公子渊向前探身,有意压低声音道:“何玉雕的门客里有一药师人称蔡老头,虽称为药师可擅长的却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各种毒药。一个月前,也就是陈王去世前后,他彻底失踪了。陈王常年卧病在床,又加上百年不遇的酷暑,起初我也没有怀疑。直到前两天,我听张茂桃说一月前何玉雕曾派人送过一批早桃到陈王府,也就在那时蔡老头消失了。” 韩景神色凝重:“若是如你所猜,那么陈王就可能是何玉雕害死的。可现在蔡药师不见踪迹,陈王也已下葬查无对症。” 公子渊缓缓道:“蔡药师是个老滑头,十有j□j已经躲起来了;陈王已葬,但晋王爷您还健在。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拉何玉雕下马。” 韩景犹豫道:“公子渊你的意思是……” 公子渊“噗通”跪在韩景脚边低声道:“委屈王爷了。” 第三十六章 嘉佑四年,赣州州府何玉雕因意图不轨毒害晋王韩景入狱。 ——《燕史》 “紫霄,你说公子渊这般尽心尽力,他是图什么?” “这世上的人除了功名利禄,还能图什么?” “你不是也不图功名利禄嘛!” “王爷,难不成你是觉得公子渊也对您有意思?” “你吃味了?” “是您想多了!” “若是功名利禄也就好了,只怕他别有目的。” “那你就不用他了?因噎废食才是真荒唐!” “紫霄,我总觉得公子渊有点面熟。” “你还觉得我们长得像呢!”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之前就见过他?” “嗯?” “兴许是我记错了吧!” 贝县四面环山,高大的山峰既挡住了可能冒犯的乱民也挡住了微弱的小风,整个县镇如同至于烤炉上,连青色的城砖都似乎闪着红光。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贴身的战袍被晒得烫肉,哪怕是身经百战的铁血勇士此刻亦是一副脱力的模样。 先锋将军高拱独坐在主帐内,赤裸上身,只背上搭着一块湿淋淋的汗巾。他小心地拧开手中的毛笔,倒出其中的纸条,展开一看,不由笑出声来:“老子终于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 晋王忽然重病的消息迅速传开,何府寻访良方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皖大人更是悬赏千两黄金但求神医一诊。起初前来会诊的大夫,郎中络绎不绝,见到晋王爷明明病得厉害,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但任谁也找不出个缘由,除了开些下火安神的药,便再无他法。几天后,也就没什么人揭榜求见了。 “公子”小云匆匆忙忙跑进内室,趴在皖紫霄耳边道:“门外又来了个郎中,吵吵着要给王爷瞧病呢!” 皖紫霄坐在床沿,脸上无一忧色,笑道:“这次又是哪来的神医、药王?” 小云皱着眉头犹豫:“好像是什么药王谷的……还说什么嗯……老药王白白草的座下大弟子白吃……公子,这一听就知道是江湖骗子!什么白白草!您说哪有人叫白吃的,叫了这名儿今后还有哪间酒楼敢让他进门!” 皖紫霄笑得眯起眼:“你呀你!人家老药王是叫白柏草,那个大弟子也不叫白吃,而是叫白迟。你快去请他进来吧!” 小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子你就别嘲笑人家了!” 看着小云走出内室,皖紫霄转过头冲躺在床上的韩景道:“他可算来了,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演下去。” 韩景拉住皖紫霄的手,窃笑道:“能被紫霄你这般照看,就算躺出一身热疹我也心甘情愿。” 皖紫霄抽出手,嫌弃地擦去手汗:“真是想不到公子渊竟然认识如此多的江湖人士,先是易容的程潜,再是药王谷的白迟。” 与易容师程潜不同,白迟丝毫没有江湖中人的粗狂,就算容貌上远不及齐远山,但那一袭白衣衬出的脱尘气质却不差分毫。 白迟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递给皖紫霄道:“公子渊已经将事情告知与我,这瓶里的药混水服下,明日晋王爷就可恢复。” 皖紫霄接过药瓶,笑道:“公子渊与白兄的交情想来定是不错,要不然白兄也不会从药王谷千里迢迢赶来。” 白迟神色冷漠:“我药王谷从不与谷外人交往过密,此番到访不过是为清理门户。” 皖紫霄疑惑:“清理门户?” “正是!”白迟冷声道:“何府门客蔡药师乃药王谷弟子,十年前携带我谷禁书《毒经》出逃,直至前些日子,公子渊飞鸽传书给师傅,我们才晓得他又四处为害。” 闻言,依然受着药物影响的韩景虚弱地撑起半个身子,气息微弱道:“那就有劳白公子了。” ****** “老爷您别晃了,我眼睛都要花了!”何夫人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有什么等明天就不行吗?这么晚了,还是先睡吧!” 向来惧内的何玉雕此时急火攻心,冲何夫人吼道:“眼花就去找大夫!跟我说有什么用!你懂什么?睡睡睡就知道睡!也不怕哪天彻底不用醒了!” “你冲我吼什么吼!”何夫人盘腿坐在床上,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指剁着何玉雕道:“不想睡就出去!你不睡我还睡呢!” 何玉雕拽起已经退下的薄衫踹开大门便向书房走,回想起今日那个白迟的话,冷汗噌地冒了一后背。 “中毒?”何玉雕边走边嘟哝:“怎么会是中毒?明明没有做过手脚呀!难不成是蔡老头使得什么诡计?早知如此,当日就应早下手处理掉,现在让他跑了自己日日寝食难安。” 何玉雕站在回廊,冲黑暗里的花园招招手,一个黑色的身影闪到脚边。“速回京城请示曹国公”何玉雕一顿,压低语气道:“要不要让晋王和皖紫霄永远留在这里。” ****** 离培良三十里外的破庙是附近无家可归者的聚集地,就算是太平年每晚也有七八个乞丐在这过夜,更何况赶上这样的大旱。不足三十坪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号人。如果忽略那身破旧的棉袄,那么角落里蜷缩着的老乞丐还真是一点也不惹眼,可偏偏就是这件深蓝色的破袄吸引了门外人的注意。 面色青黄、满脸大胡子的高瘦汉子嘿嘿一笑,自言自语:“这药吃多了没想到还有避暑的作用,改明儿我也讨来试试。这天真是热煞老子了!” “长期服食箬颜的结果”汉子身边的白衣青年低声道:“最先是通体发冷,然后是浑身僵硬、关节失灵,最后肌肉僵直、痉挛至死。怎么‘千面程潜’你想试试?” 本就面带菜色的汉子一听连连摇手,堆起笑容道:“不敢不敢!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淡悠的檀香逐渐笼罩了整座破庙,前一刻还在不安翻身的人,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角落里的老乞丐却反常的睁开眼,颤抖的双手紧紧护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地僵在原地:“是他们来了!躲了十年还是要被抓回去,不甘心!真是不甘心!” 寒光一闪,蔡老头就地向旁边滚去,一根银针便钉在了刚刚他躺着的地方。眼看装不下去,蔡老头勾着背站起身,阴笑道:“好师侄,你可想师叔我了?” 白迟抽出长剑,厉声道:“白裘你私盗禁&&&&书,为害天下,今日我便替师傅清理门户。” 蔡老头一笑裂出一口黄牙:“禁&&&书?你们这些人都不懂《毒经》,它才是药王谷的精髓!就你这么个小子也妄想清理门户,今日就让师叔教教你。” 同门厮杀吗?程潜的恶趣味又被调动起来了,随手捡起一根杂草叼在嘴边,满心欢喜地坐在地上瞧热闹。 眼看着白迟就要落于下风,蔡老头忽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开始浑身抽搐,嘴里哆嗦道:“小子!你……你阴我……” 白迟难得一笑:“反正早晚是这个死法,师侄我就先帮您一把!” “那……那不是庭兰?”蔡老头脸色灰黄、眼珠突出,四肢不受控制般抖动。程潜撇撇嘴,心里捉摸着:果然药王谷没一个正常人! 白迟笑得满是得意:“当然是庭兰,只不过看见您深中箬颜就情不自禁的多加了些其他配料!” 蔡老头身体猛地抽了几下,张张嘴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白迟走进蔡老头的尸体,从他怀里拽出一本旧书,借着月光翻看几页,卷起捏在手中:“下面的就麻烦程兄了!”说罢跨上白马,扬尘而去。 看够了热闹的程潜站起身,怕怕屁股上的土,叹息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世上就没有轻松的活!” ****** 曹国公的密令还没有传来,另一条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何玉雕指使手下门客意图不轨,毒害晋王,现已被晋王拿下入狱,等待回京候审。 第三十七章 原赣州知府何玉雕因毒害亲王、贪赃枉法等诸项重罪入狱。嘉佑帝悯于百姓受灾,特调集赈灾粮草数十万担,赦免赣州三年赋税、两年徭役,所有乱民愿降者既往不咎,依旧为乱者杀无赦。 ——《燕史》 “高将军,城外又有乱民来降!” “这是第几波了?” “回将军,前前后后已经差不多有几十波了,光是昨天晚上就有百余人。” “这么算来,那些个乱民也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彻底不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再等下去也没意义。” “将军的意思是……” “今夜召集将士,准备杀入他们的老窝!” “是!” 何玉雕入狱,何府的老老少少j□j的j□j、驱逐的驱逐,失去生活来源的门客们赶忙收拾起包袱一夜间溜了个干净,偌大的家族转眼只有空壳,原本熙熙嚷嚷的府邸还剩下的就唯有这满地苍凉。 皖紫霄看着这空空荡荡的院子,调笑道:“区区几个人就住了这么大的院子,真是比在王府的时候还要奢华。” 韩景斜靠在窗台,含笑看着皖紫霄:“这算什么奢华?将来整个皇宫还不是我们几个人住。” 先是前方捷报频传,而后高温许久的培良竟迎来了溽暑的首次降温,皖紫霄的心情甚佳,难得主动地勾住韩景的腰带,轻笑道:“那是几个人呀!不妨说来听听……” 韩景有些晃神,早构思好的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怕他生气,怕他想不开,却又不愿再骗他。 眼看着韩景一脸纠结,皖紫霄便猜到了答案,松开手,轻描淡写道:“你想着、念着总是他,又为什么要花心思来骗我?王爷,人活着不能太贪心,否则什么也得不到。” 眼看人转身准备离开,韩景紧紧抓住皖紫霄的手腕,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好容易憋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句:“我没骗你!” 皖紫霄勾着嘴角,嘲笑道:“是啊!王爷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喜欢’!的确是我自己想多了,误会了王爷!紫霄在这里给王爷陪个不是!” 韩景顾不上许多,强行拉皖紫霄入怀,轻声低喃:“又说什么混账话……怎么会没有你……哪里会没有你……紫霄,我要护你一世安好!” 皖紫霄冷声道:“若是没有你,我这一生指不定会更好。” 不愿将情况搞得更糟,韩景勉强笑道:“那我不得看着才放心呀!以后我护着你……” 皖紫霄身体明显一僵,声音发虚:“我皖紫霄从来不用别人护着……” 就算不看,韩景也知道皖紫霄此刻定是红着眼眶却使劲睁大眼睛不让一滴眼泪流下,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难过,带点孩子气…… 韩景极尽温柔地拍着皖紫霄的后背:“紫霄,这生你要的‘一心一意’也许我给不了,但我想把我能给全给你。我想护着你,看你好好的……”韩景有些哽咽,沉默良久才开口:“明天会有求雨的仪式……等结束了,我们去趟三生桥吧!” 皖紫霄恢复冷硬的态度:“去那里做什么!我最讨厌那些有的没的、虚头巴脑的东西。” 韩景深吸一口气,捏着皖紫霄的脸颊:“就去试试月老管不管咱们这种的事。” 皖紫霄冷笑着用力推开韩景:“要去也不是我和王爷您去!” ****** 三生桥上走三遭,从此百世不相离。 三生桥是培良月老祠前一座通体洁白的石桥,可什么时候有的它,谁也说不清,只是有传言说它比那月老祠还要早一些。当地人相信只要和爱的人携手走上三遭,那便是许下了百世同心,哪怕相隔万里来世也总能找得到。 求雨的仪式虽已结束,但培良的百姓还是跪在祭坛前不愿离去,盼望着自己的真心可以感动上天,为赣州求来一场久别的甘露。 避过众人,韩景拉住皖紫霄便闪进了空旷的街道,七拐八转,还没转清方向,皖紫霄已经被带到了三生桥前。兴许是因为大家今天都去求雨了,培良的月老祠前竟见不到年轻貌美的小姐、文质彬彬的书生、浓妆艳抹的媒婆,就连解签看挂的云游方士都寥寥无几,偌大个祠堂空荡荡的看不见几个人影。 “就这么座几步到头的小桥?”皖紫霄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韩景无奈一笑:“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听当地人说是很灵的。既然来都来了,我们就上去走走,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皖紫霄心情极糟,负气道:“灵?你是听哪位转世高人告诉你的?改明儿回到大都,我也去月老祠前出钱捐座桥,看看会不会有人当成什么‘三生桥’来拜一拜!” 本来满怀欣喜,但被这冷水一浇,韩景也没了调笑的兴致,不问身边的人愿不愿意,拉起手就往桥上走。 “两位公子若只为过桥就不如再往前走走,那里还有座石桥。” 正准备踏上第一节台阶的脚收了回来,韩景转身竟发现身后站着个拄着拐杖的跛腿老道。老道士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无声无息宛若鬼魅。 皖紫霄一脸受惊后的警觉,上下打量后,沉声问道:“怎么这桥我们过不得?” 跛腿老道笑笑,撸着胡子:“就是怕你们上的去下不来,老道士我宅心仁厚从不诳人。” 皖紫霄回头看着短短的石桥,满心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韩景握紧他的手,回瞪着老道士:“下不来?怎么个下不来,你不如说清楚些。” 老道士并不回答,大笑几声,唱着曲调不清的歌转身离开:“三生桥呦!定百世……不相离呦!不相弃……自古君王最多情,凡人安得几痴心……风萧萧兮雨淋淋,路迢迢兮水漫漫……” 第三十八章 三生桥又名百世桥,取缘定三生百世不离之意。相传上古女娲娘娘造人,见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特点化一白鸟为桥缘系双方。后人争相效仿在月老祠前建此桥,以寄托美好愿望。 ——《燕史》 “元尊,你没事捣什么乱!” “捣乱?没有前生没有来世的人竟空盼着什么百世不离!老道我不过提前让他们有个准备。” “随便施个幻术而已,哪来的准备?我看你也不过就是借着风雨戏弄凡人罢了!” “玄冥,一颗雪松、一株紫菱草,你觉得他们能有什么样的将来?百世不离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笑话!” “老瘸子,你记住这天命终是有人可以改的!他们愿信百世不离,那么上天碧落下黄泉又有谁能分得开!” 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除了阵阵小风再没见到任何不同寻常,皖紫霄开始怀疑刚刚的老道士,难不成这又是韩景戏耍自己的花招?不甘不愿地走到桥头,皖紫霄从韩景手中挣脱出来:“王爷您看,这走也走过了,就不如早些回去,明日还要返京呢!” 韩景拦住皖紫霄,眉眼间尽是不悦:“怎么算走过了?不是还有一遍?” 皖紫霄冷笑道:“王爷当真了?三遍真是一遍都不能少!不过是玩玩,太认真就没意思了!” 韩景脸色又沉下几分,扯住皖紫霄,闷闷道:“我没和你玩!” 实在拗不过他,皖紫霄被拉扯着又走上三生桥,刚走几步,天空中就聚起了大片的乌云。皖紫霄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天边低声道:“王爷,要下雨了……” 韩景瞟了眼桥的另一头,把皖紫霄往身边拉了拉:“桥又不长,走过去再回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忽然天空中劈下一道紫色的闪电,隆隆地雷声从远处传来,狂风夹着雨水开始肆虐。原以为天气炎热,皖紫霄身上只着一件薄衫,现在天气大变,寒气升起不由打了个冷战。韩景伸过手刚要去搂,皖紫霄便闪开了:“下雨了,早些走完,免的得了风寒耽误路上的行程。” 韩景不好多言,攥紧皖紫霄的手,加快了脚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韩景觉得三生桥变长了,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到不了桥头。 雨越来愈大,不一会儿身上的衣衫就湿透了,皖紫霄开始不住地发抖,一来是因为身子本就虚弱畏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跛脚老道的话反反复复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向来很辣无所忌惮的皖大人从心底生出阵阵惧怕。说不清在怕些什么,但那种不安与对莫名的恐惧却时时折磨着他。没有推拒,皖紫霄乖巧地任由韩景拥住前进,紧紧相贴的体温让他慢慢安心。 终于走到桥头,韩景刚要折返,却被皖紫霄拉住:“别……别走了……我们从前面回……” 韩景擦了把皖紫霄脸上的雨水,笑道:“舍近求远!走回去就好了……” “我不走了!”皖紫霄情绪不稳,声音陡然拔高:“我们走不过去的!什么百世不离我们根本做不到!韩景,你为什么总要勉强这些不可能的?!” 韩景揽住皖紫霄的腰将他狠狠压在自己心口,声音颤抖:“凭什么别人可以,我们就不行?我不甘心!皖紫霄,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我定要陪你白首同床!我才不信那个老道士的鬼话!神佛魔妖三界众生,任谁也分不开我们!” 皖紫霄神情恍惚,脚下发软,也不知被韩景抱着走了多久,等再回神,雨已经停了。那乌云压地,电闪雷鸣的疯狂早已散尽,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为白色的三生桥添上了一抹别样的绚丽。 韩景疲惫地半抱着皖紫霄坐在石阶上,微眯起眼睛享受这风雨后的片刻安宁。 似乎是不愿破坏这份静谧,皖紫霄小心地动了动酸麻的腿,轻声问:“过来了?” “嗯!”韩景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让皖紫霄躺在他的怀里。 皖紫霄撩起韩景垂下的头发,绕在指间:“这么做能有什么意义?如果再见依旧是无休无止的争吵,来世不见也未必是坏事。” “其实我们除了争吵,还是有很多快乐的时候,但你非要把它们和那些不快乐的事联系在一起”平淡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埋怨,韩景微偏过头,看着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太阳:“紫霄,对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放在心上,只是你不肯信。” 皖紫霄没有接话,任由青丝划过指尖,等完全滑落,再锲而不舍地缠在食指,一遍又一遍地等到失去再重新开始。 “回去吧!天色晚了……”韩景扶皖紫霄站起来,整整衣襟。 一路上的十指相扣倒还适应,等快到何府,皖紫霄却局促起来,原本想松开手,但被身边的男人用力回握,难以挣脱。 发现了皖紫霄的异样,韩景扩大了一路上的笑容:“虽然条件艰苦,但在赣州和南疆的日子却是我过得最舒心的……” 昔日的繁华已经落尽,看着只挂了盏小灯笼的何府大门,皖紫霄停下脚步,慢慢道:“韩景,如果不回京城,我们是不是都会更开心……” 韩景向前走了几步,回过身蜻蜓点水般吻过皖紫霄的额头,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才推门进去就见小云飞扑过来:“王爷、公子,你们这是去哪了!今天下午下了好大的雨,真担心你们被淋坏了!呀!公子,你头发怎么还潮着?不会是真淋了雨吧!” “要是关心你家公子就快去准备衣物热水!”韩景拉开几乎趴在皖紫霄身上的小云:“瞧瞧你那护食儿的样子,你是觉得本王会欺负紫霄不成?” 小云撇撇嘴,低声嘟哝:“除了王爷你,谁还能欺负公子。” 韩景举起手,摆出满脸凶相:“大胆!” 小云缩了缩脖子,身子一闪躲得老远,回头吐吐舌头。 “她陪着你,我也放心”韩景揽住皖紫霄的腰,笑得满是轻松:“原以为她会因郑小姐的事情记恨你,现在看来这个小丫头才算真正活的明白。” 第三十九章 嘉佑四年九月,刑部主事皖紫霄调任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诏书下发数日后,晋王韩景帅平乱京军十余万人抵京。 ——《燕史》 “舅舅,侄儿不明白晋王将皖紫霄调到我礼部算怎么回事?虽然仪制清吏司主事比刑部主事高一级,但说回来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况且仪制清吏司根本没有实权……” “禾儿,你觉得韩景是个怎么样的人?” “晋王?他……心思深沉、善于谋略……” “啧啧……天下聪明人少吗?你看看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哪个不是人精?!早教过你的看人要看根儿!韩景他呀!别看着平时光鲜,骨子里就是条护食的狗,只要是他看上的,谁敢动就咬谁!” “那皖紫霄呢?” “他?禾儿,哀莫大于心死,人活一辈子总要给自己留张底牌。” “舅舅,您还是没有告诉侄儿晋王此举意在如何?” “笨!韩景是想让皖紫霄抽身……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秘密永远只是秘密?真是天真……” “舅舅?” 众所周知曹禾是曹国公的亲侄子,但绝少有人会提起曹禾的父母。 三十多年前的曹家没有权倾天下的曹国公,草包一样的大将军,宠惯后宫的曹端妃。那时贫困的村庄里只有郁郁不得志、喝凉水都长肉的胖书生,整日里游手好闲的阿正,胆小爱娇的曹小妹和做针线以维持全家生计的大姐——曹姑娘。 曹姑娘生得标志又做的一手好针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姑娘,无奈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使不少好人家都望而却步。转眼又到了科举年,可怜曹家家徒四壁实在没有多余的银两。曹姑娘拿上书生的文章开始四处借钱,平时讨喜的曹姑娘忽然间变身为瘟神,邻里邻居一见到她就躲得老远。看不得从来倔强的大姐向别人低声下气,胖书生一怒之下扔了所有书本,扬言再也不读什么之乎者也,这辈子就做个卖力气的庄稼汉。还在邻村借钱的曹家大姐听到传言便一路小跑地冲回自家田里,夺过书生手里的锄头,轮圆了耳光就抽,打累了抱着一双满是血泡的手哭着说自己已经凑到了足够的盘缠。 等胖书生取得功名再回到小村庄,那里哪还有温柔亲切的大姐,生满杂草的坟头断了他日日夜夜的牵挂。原本漂亮柔弱的小妹蹲在河边替人洗衣服,不争气的老三摊在木板床上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子趴在门缝一脸正惊恐的看着自己。 后来,胖书生成为朝廷新锐曹大人,曹小妹挽起高高的发髻被人一步一吆喝地抬进了深宫,连只会斗鸡压骰子的阿正都要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国舅爷的姿态。 后来的后来,世上再也没有了曹小妹只有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曹端妃,腆着肚子为人垢笑的曹大人被尊为曹国公,昔日的无赖阿正翻身做了曹大将军。 每年春天,曹禾都会陪着曹国公去看杏花,只有那时阴毒老辣的胖子才会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悲戚,絮絮叨叨地讲起曹禾他那酗酒赌博、输了钱就只会打老婆的流氓生父,温柔隐忍的生母和母亲生前最爱的杏花。 杏花杏花,何来幸啊? ****** “老道士看公子是有缘人特赠一言。” 公子渊点点头,大开房门请这位不速之客进入。 还有三日晋王就可抵京,逐渐繁华的城镇里各方势力也是蠢蠢欲动,正因为此来往之人须得加倍小心。 鬓发花白的老道士打量着装潢讲究的房间,笑道:“不愧是天字一号房,晋王爷待公子真是不错。” “深夜到访不会只为看看房子”,公子渊谨慎地站在门前,单手抽出折扇:“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瞧着公子渊一身杀气,老道士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笑,坐在桌旁兀自倒了碗茶水:“老道士我云游四方阅人无数,今日在客栈一见公子便觉得宛如清风拂面……” 看出公子渊的不耐烦,老道士停止了喋喋不休转而一脸严肃道:“人生而有欲,因欲而执。公子一不缺钱,二不求官,老道士想知道公子求什么?” 公子渊神色凝重,冷声道:“求我所好!若是道长要说的只是如此,那就请回吧!” 老道士摆摆手,又喝下一杯清茶:“公子一表人才,然所求不为苍天,不为百姓,只为自己,难免来的狭隘。听老道一句劝,公子实在该去贞元观一趟,听听清风道长授业启迪心智。” 公子渊敛起杀气,轻笑道:“狭隘又如何?世人皆言求而不得方为最苦,我看不求而舍才是。老道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哎!”老道士故作懊恼,拍着大腿:“可惜呀可惜!弟子无能不能挽救受苦受难的人们……” “还不走?”看清来头,公子渊不再跟他客气,退一步站在门外,冷笑道:“回去转告你家主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送着老道士灰溜溜地跑出客栈,公子渊轻敲隔壁的房门:“王爷,贞元观的道士来过了。” ****** 正所谓秋老虎热死人,大都的九月恍惚间又把人拉回到几个月前,就算同时有三个婢女打扇,躺卧在竹床上的曹国公依旧热得满头大汗。 礼部侍郎曹禾站在竹床,轻声道:“舅舅,何玉雕的案子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曹国公移了移硕大的身体,不满道:“才说能干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何玉雕这家伙真是不经夸!” 曹禾舔舔下唇:“可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毕竟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了。” 曹国公拿起汗巾抹去头上的汗珠,叹气道:“既然你都知道怎么办,还问我干什么?以后该怎么做就自己决定,禾儿,你是咱们曹家的希望。无论舅舅做什么也都是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也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大姐……” 曹禾弯弯嘴角,端过一份葡萄放于曹国公手边。 第四十章 何玉雕暗杀被救,谋害亲王一案被扩大处理,受牵连者与日俱增,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燕史》 “清风道长,贫道回来了。” “师兄,怎么样?那个公子渊到底什么来头?” “目前还不清楚,但座下弟子已四处打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什么普通商人……而且……” “什么?” “他似乎知道贞元观的事!” “怎么会?若是他都知道,那晋王爷也必然知道……如此一来,岂不……” “你也别着急,公子渊虽知道贞元观与上面有牵连,却未必知道我们背后的是赵王。静观其变,切勿自乱阵脚!” “师兄说的极是,是贫道修为不够……” “清风道长也别忙着说自责的话,与此相比我更想知道公子渊或晋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又哪会知道!” “师弟要装傻,那老道士我就只有直说了!我怀疑你这贞元观里有人不姓赵!” 在刑部大狱待了有些日子,除了例行的审问未见到什么不同,何玉雕开始惴惴不安。就算如何昏庸,好歹也在这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曹国公是个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何大人真是善心,我看大牢里的老鼠都得尊您一句恩公。”隔壁牢房里的“蔡药师”嬉笑道:“怎么样?今天的饭菜吃着可还安生?” 何玉雕颓废地蹲在墙角,捏着半个黑面馒头,紧张道:“你小声些!小心让别人听了去,他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蔡药师”挤挤眼睛,憋出一张苦相:“死?你毒害亲王,证据确凿,还想活到什么时候?” 何玉雕扔下馒头,一把抓住牢房的栅栏,脸色青紫地嘶吼:“你还好意思说!蔡老头你陷害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做!” “蔡药师”摆摆手,向后缩了缩,压着嗓子道:“哎呦!真是好害怕!何大人官威飒飒真是吓死小人了!”说罢,捂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 何玉雕松开手,脸色发白,低声嘟哝:“你不是蔡老头……你不是蔡老头!你是谁?是谁让你来陷害我!” 程潜闻言浑身一僵,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上的面皮,没有发现破绽随即扑到栅栏处,伸着头大叫:“何大人疯了!何大人疯了!” 此时的何玉雕却冷静下来,呆坐到地上盯着穿梭的老鼠念叨:“我懂了……他们是想把我如蔡老头那般毒疯……谁会信一个疯子的话!曹裕章你好毒的心!枉我这些年拼死拼活!咱们鱼死网破!鱼死网破!” ****** 人胖总有各种原因,其中贪吃永远占着首位。 众所周知,曹国公的胃口向来极好,不论面前是山珍海味、猪油拌饭还是窝头咸菜,只要能进嘴他就能嚼出七分美味。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午饭终于结束,曹国公酒足饭饱斜靠在椅子上,这才揉着肚子对候在门外的官吏道:“何玉雕那边怎么样了?” 青衣小吏赶忙向前几步,跪在曹国公脚边:“卑职无能,那个……那个何玉雕实在谨慎,每餐前都要分一半食物给老鼠试毒,我们丝毫没有机会……” 曹国公拍拍肚子,眯起小眼睛:“老夫把你们一个个从底层提拔起来,就是来听一句‘卑职无能’的?没有机会就再想办法,何玉雕不死谁都不好过!” 青衣小吏又向前爬了几步,抬起头颤声道:“夜子时防范最松,我们不如派人……连同蔡药师一起做掉,以绝后患……” 曹国公接过婢女送来的饭后消食汤一饮而尽,撵着一撮小胡子道:“那你就去安排……再听见一句‘卑职无能’你就下去陪何玉雕吧!” 青衣小吏叩首谢恩,提起官袍逃出了曹国公的视线。 ****** 例行的三次巡查结束时已经是午夜子时,何玉雕摸摸脖子坐了起来,紧紧盯着一跃一跃的烛火,良久叹了口气,轻声哼起培良的小调:“红荷绿柳映清池……青牛白马胡不归……同行谁道我心安……我知伊人心中事……” 忽然黑影闪过,只是一瞬刑部大牢里的烛台纷纷翻滚到地上,何玉雕浑身战栗,紧紧缩在墙角,抱头呢喃:“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与何玉雕的惶恐不同,隔壁的“蔡药师”程潜此时裂开嘴角,兴奋地绷紧浑身肌肉,从袖筒里抽出一把成年男子手掌长的蝴蝶刀扣于掌心,随时准备一场大战。 没了烛火的照明牢房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几个杀手轻车熟路地找到何玉雕的牢房。拉起链条,手还没有碰到牢锁,冲在最前的杀手便觉得颈间一凉血液喷涌而出。程潜哑着声音“呵呵”一笑,平日浑浊的眼珠里积满了杀气,一口黄牙咬的咯咯作响。不消一会儿,牢房里就只剩下几具死尸。程潜红着眼睛,踢着脚下的尸体怪笑:“没意思,真是没意思!被皖紫霄那小狐狸说得神乎其神的小怪物在哪?老子没打够!没打够!” 还没叫嚣够,程潜觉得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比常人来的更加警觉,迅速握住口鼻暗道:“妈的!老子竟然着了这帮孙子的道。” 不知隐藏在什么地方的杀手忽然出现,程潜脚下不稳,打起来明显不如刚才来得狠厉。领头的杀手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谁,今日就是你的……”话未说完,一把精致的蝴蝶刀已经穿过了他的喉咙。 程潜猛然抽出,舔了舔刀上的血,笑道:“哟!有意思……老子忽然发现和你们玩玩也挺有意思的……” 黑衣杀手完全没想到一个中了离未的人还能这般敏捷,但很快他们便认清形势将程潜围在中间,准备慢慢消耗对方的体力。 哪知程潜这疯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看到严密的排阵显得异常兴奋,左扑右杀根本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飞溅的鲜血反而使他更加激动。演练过千百遍的阵型早已被程疯子冲的七零八落,杀手果断决定放弃程潜,纷纷掏出暗器瞄准了何玉雕。 “噼噼啪啪”暗器悉数被挡下,何玉雕的牢房前晃过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杀手惊叫道:“是他!是怪物!快走!”众杀手闻言迅速散尽。 程潜甩甩刀上的血迹,红着眼睛怪笑道:“好玩!真好玩!小怪物你莫跑!等着老子!老子这就会会你!” 第四十一章 韩瑞乃宣正帝幼女,性情直率,帝甚宠之封为长乐公主,取长乐未央之意。长乐公主生母早逝,由曹端妃抚育长大,与晋王韩景最为亲近。 ——《燕史》 “长乐长乐……长乐未央?人啊就是这样,什么都想着未央,但又有什么真的能做到未央,凡间种种都不过一厢痴妄。” “元尊你……” “玄冥,天命有数,该遇到的便是隔了千山万水也总要相见。” “哎!当年怪我不小心,否则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他因情而生,再来寻她也是理所当然,只是……” “师傅曾说万事皆有因果,要发生的千百年前便注定要发生,这是她的劫任谁也帮不了,玄冥是你不肯相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元尊,五百年前故弄玄虚忽悠道友的把戏我比你熟稔!” 皖紫霄皱紧眉头,瞟了一眼监牢里浑身是血的程潜,薄怒道:“在哪找到他的?” 牢头疾步向前弓腰讨好:“回皖大人,犯人他还没逃出院墙就被我们拿下……” “你们?”皖紫霄冷笑,“是他自己倒下的吧!得了便宜再卖乖可不是好习惯!……他昏迷期间可说了些什么?” 牢头闻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赶忙从腰间取出两只飞镖呈上:“那蔡药师被发现时已经神志不清,直嚷嚷着要找什么小怪物……这是我们从何玉雕的牢房前找到的。” 皖紫霄接过飞镖,嘴边漫开一丝浅笑:“我已不再刑部任职,牢头不必如此拘礼。待蔡药师醒来,还劳烦你派人到礼部去通知我,王爷有些话要问他。” 牢头连连摆手,头埋的更低:“皖大人客气,卑职与皖大人尊微有别,能为晋王爷效力是小的三生有幸。” 懒得听这些奉承话,皖紫霄浅笑,随意地点点头算是还礼,心里反复琢磨起整件事的蹊跷之处。 是谁最初触动了命运的轮盘早不重要,故事里的主角们已然粉墨登场,一场好戏悄悄拉开了帷幕。 ****** “离未中的离药是提前混进灯油里的”,程潜靠卧在牢房一角,声音发虚,暗黄皱褶的假面挡住了原有的脸色,“这朝廷果然是吃人的地方……皖大人,咱们商量好的价格可得涨一涨!” 皖紫霄微皱眉头,反问:“离未?不是一味药?” 程潜撇撇嘴,叹气道:“离未分为离药和未药。两种药均是无色无味,分开时没有任何作用,可一旦相遇那就是强力的迷药。” “看样子是有人先将未药混在了牢饭里,等晚上巡夜结束后,再在换上有离药的灯油。如此谨慎,难怪会让你这个老江湖都着了道”,皖紫霄挑起嘴角玩味一笑,递给程潜两只飞镖:“你可认得它?” 程潜向上撑起身子将飞镖放到手中掂了掂,难得有了几分正色:“这种长的在江湖上很常见,随便哪个门派都有人会用。可这种四角的就不一样了,”程潜忽然停下,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半是兴奋半是神秘道:“我说他的招数怎么会那么怪,原来这小怪物是个东洋人!” “什么东洋人!”皖紫霄蹲下身,直视着程潜警觉道:“你说清楚些!” 程潜看着皖紫霄这么大的反应,亦是一脸疑惑:“你不知道他是东洋人?难道不是你们派他来保护何玉雕的?” 皖紫霄一口否决:“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个东洋人长什么样?” 程潜呵呵笑道:“黑灯瞎火的我怎么看的清,更何况我还中了离未。也是,当初你说起那个小怪物时,好像说他和曹国公的杀手们是一伙的,但这次看他又似乎是来保护何玉雕的。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皖紫霄冷下脸,低声道:“好好保护何玉雕,事成后晋王爷不会亏待你的。” 程潜咧开嘴龇出满一口黄牙,满是调笑的口气:“那小人这是先谢谢大人了!” ****** 在发生巫蛊案前,长乐公主可以说是宣正帝眼前最得宠的儿女,关爱有加却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已逝的生母,更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才智,这所有的“宠爱”都不过因为一个梦。 据说长乐公主出生前,宣正帝做了个怪梦。梦里只见一位粉衫白裙的仙女坐在奇花异木的园子里捧着本书,不知是不是因为因为书里的故事太动人,那位仙女看着看着竟然开始低声啜泣,一滴泪水落恰巧落在了脚边紫色的仙草上。后来园子里急匆匆地闯进一个白头发的老道士,他左翻右找犹豫良久,最后摘了那株紫草握紧掌心。 宣正帝满心疑惑,猛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了御花园,然而最令人惊讶的却是前一刻还在梦里的仙女,此刻就站于面前。正欲询问,便见仙女向前走去,宣正帝跟着她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后宫的一角。仙女神色冷淡地回望了眼一脸疑惑的帝王,一转身便穿墙而入房内,接着尖细的婴儿啼哭声划开了皇宫的肃穆。 宣正帝一惊发现自己还躺在午休的床榻上,刚才种种原来全是梦境。宣正帝信奉道教,对鬼神向来敬重,他坚信此梦必有寓意。巧的是长乐公主正生在那天正午,宣正帝笃定她就是那个仙女,为了一改梦中哭泣的样子,宣正帝特地封为长乐公主,希望她可以长乐未央。 作为宣正帝的幼女,又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出生。早年的长乐很是得宠,年少时与晋王韩景陪同宣正帝多次微服出游,性情爽直甚得君心,宣正帝曾多次感叹:“此女真豪杰,性情最似我,若为男儿身必传位与汝!”宣正三十年受曹端妃巫蛊一案牵连,被送到临江济安寺。名义上是为天下万民求福,实则是被软禁于此。 嘉佑四年秋,晋王韩景与众大臣多次劝说嘉佑帝,碍于兄妹之情,长乐公主终于得以重返京城。 第四十二章 长乐公主返京当日,嘉佑帝设宴于东华宫为其接风洗尘,王公大臣悉数到场,热闹空前。 ——《燕史》 “王爷,他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你叫七宝,对吗?” “是!” “这两天京城天气怎么样?” “这是郭道长带给王爷的!” “没有问郭子干,我是问你这两天京城天气怎么样?” “……走的时候挺热的,但这些天应该凉下来了。” “大都就是这样九月份还热得要死,一转眼到了十月就冷了。记得我还在京城的时候……七宝,你想家吗?” “……” “不说话就是想了!我也想回家,毕竟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想要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是暗刃生来就为了保护主人,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既然被送给了王爷,那您就是我的主人,不管明不明白七宝都会按照王爷的话去做!” “七宝,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谁都不能只为别人活着!你也一样!” 九月一过,对于大都来说就是一日冷过一日。不论天气如何变化,午后的阳光总是异常灿烂,照在厚实健壮的胸膛上衬得皮肤格外有光泽,可惜心口处一道深红色的狰狞伤痕毁了近于完美的身体。 “伤口已经愈合不好辨别,但从留下的痕迹上看应该属于此种暗器所伤”,公子渊反复查看过韩景胸前的疤痕,后退一步:“若真如程潜所说,那么袭击皖大人的刺客里也有这个东瀛人。” 皖紫霄抬眼扫过暗红色的伤口,犹豫道:“先是帮着曹国公,再是反过来坏他好事,两头不讨好的事谁会这么做?” “那就是有第三头了呗”,韩景整好衣衫、系紧身上的腰带,故作轻松:“有人想看鹬蚌相争的戏码!” 皖紫霄皱起眉头,右手揉捏着太阳穴:“不会是皇上!他更本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况且他又怎么会搭上东瀛人!” 韩景绕到皖紫霄身后,轻揽过消瘦的身体,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掌覆在微凉的指端:“怎么看都是他吧!我那‘温和谦恭’的好三哥!” 公子渊始终没有没有差言,直到韩景拉着皖紫霄要走出书房时,才猛地站起身,闷声道:“赵王可以如此详尽地知晓曹国公的举动,除了本身参与外,皇上或者是曹国公身边一定还有他的人!” 韩景顿住脚,轻声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是这朝堂不同于其他地方,大员王孙关系盘根错节,怎么查结局都不过是打草惊蛇,空惹一身骚……” “王爷莫要忘了我并非朝中人”,公子渊勾起嘴角,小小的得意之色显露无疑:“这件事还是我出面最方便。” ****** 城南广华街是从宣安门到东华宫的必经之路,听到传闻来看公主的百姓早早就候在街道两旁。斜挎包裹的小贩窜梭在人群间,端着各种小物件四处吆喝兜售,为了一个铜板你来我往争个不停;抱着孩子的大娘一脸笑意,与身旁年轻的夫妇啰嗦着家长里短;也不知谁家的马车忽然挤到已经成形的队伍里,引来一阵吵闹。 不管他处如何拥挤,晋王府门前还是无人敢停留喧哗,朱门高台保持着它应有的庄重。 “渊公子也在等着看长乐公主?”皖紫霄一身青衣,繁复的卷云纹绣在襟口,干净清丽的容貌好似圣人面前最虔诚的弟子。 公子渊回身笑道:“早听闻长乐公主甜美可爱,小人自然想趁此时机一睹芳容。” 皖紫霄上下打量,歪头浅笑:“传闻里的长乐公主可不是甜美可爱!渊公子,你对谁上心了?” 公子渊敛起笑容,微垂眼眸:“传闻就是传闻,什么上心不上心的?小人不知皖大人为何这么觉得。” 皖紫霄比肩站于公子渊身旁,带着几分不明深意调笑:“衣服是新做的,料子是缙欣庄最好的云锦,上面的卷云纹只有在大都才流行。额前的雕花金链与蛇形耳环也从来没见你带过,这么一副异域的打扮,渊公子你是想让谁看见?” 公子渊明显一愣,转而笑道:“自然是长乐公主,我还盼着公主她能惊鸿一瞥看上我,他日一步登天捞个驸马爷当当。” 皖紫霄沉下脸色,低声道:“开公主的玩笑,渊公子这可是大不敬!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公子渊侧身紧盯着皖紫霄道:“皖大人不就等着我说这话嘛!怎么说出来又是大不敬了!” 眼看着公子渊情绪波动,皖紫霄挑唇轻笑,拢拢袖口转身离开,空荡荡的晋王府门前只留下一道孤寂的身影,不远处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 拉过皖紫霄的手,韩景有些不悦道:“去哪了?刚刚找你半天……长乐那丫头才回来,做兄长的总要送些礼物表表心意。” 皖紫霄抽出手,不冷不淡:“你们兄妹的事还是你决定的好,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瞎参和的。” 韩景无奈地摇摇头:“你什么时候成外人的我怎么不知道?从前没少见你和长乐和着火的气我,现在不认账了,嗯?” 皖紫霄一双狭长的眼睛向上挑起,戏虐道:“王爷的意思是以前还是我欺负您了不成?” 韩景伸手戳了一下皖紫霄的额头:“好话非叫你当坏话听,一天不挑些事就过不去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长乐的礼物也一定要我们两个挑才有心意。” 皖紫霄撇撇嘴:“王爷,今日可见到公子渊了?” 韩景放下手里的礼盒:“怎么了?忽然提他做什么?” 皖紫霄嘴角边漫开浅笑:“王爷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你觉得公子渊求什么?今天我好像有些眉目了。” “嗯?”韩景来了兴趣:“你看到什么了?” 皖紫霄叹了口气:“他在等人,等一个人认出他。我不知道他要等的是不是长乐公主,但那个人应该就在今日迎接公主的队伍里。” “长乐?”韩景皱起眉头,“他怎么会认识长乐?除非……” “也许我们真的在许久以前就见过公子渊”,皖紫霄若有所思:“只是后来我们忘记了而已。” 第四十三章 长乐公主生活朴素,一支玉鸟衔花金簪终生不离。 ——《燕史》 “干什么呢?你别端着盘子傻愣愣地站着呀!王总管可催着要呢!” “快过来,你瞧见那位公子没有?” “哪个?” “就是跟在晋王爷身后绿衣服的那个!” “是他!就是咱们公主回来的时候在晋王府门前看见的那个?” “可不?当时公主还笑说他比自己穿衣服讲究呢!我看他呀,十有八九是咱们公主的钦慕者,这次是专门来讨好公主的!” “切!咱们公主喜欢的是高将军那样的,又怎么会看上那种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你小声些,舌头不想要啦?” “我又没说错!” 公主不同于皇子,除了祭祀祖先,求雨请神外皇家轻易不会允许她们踏出宫门,所以坊间对公主的了解多半停留在宫里老人们的一言半语。 离奇的身世,年少随先帝私访的经历使长乐成了最广为人知的公主,叫好的便是天女下凡,美艳无双;诋毁的偏说是狐妖转世,祸害万民。稀奇古怪的言论偏偏说起来有理有据使人信服,然而真正见过长乐本人的,再听种种传闻都只能付之一笑。 时隔多年再看到长乐公主时,皖紫霄不禁感叹比起什么清丽脱尘,什么妩媚动人,反倒是公子渊一句简单的“可爱”来得更贴切。明明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可一张白皙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硬是把人拉回到豆蔻芳华。 “丫头,可想为兄了?”韩景一跨进升平颠,便高声笑道:“昨日劳碌,今天一定要与你好好叙叙旧。” 长乐小跑几步拉过韩景身后的皖紫霄,抿嘴偷笑:“才不想你!要想也想玉哥哥,你说是不是?” 韩景扯住皖紫霄的衣袖,咧咧嘴:“还玉哥哥呢!也不嫌酸的慌!” “怎么酸了?从前不也这么叫?”长乐踮起脚尖,微抬起下巴,一脸狡黠:“难不成是你心里有鬼?这些年我尽在那个什么济安寺里吃斋念佛了,倒是皇兄你过得挺自在,怎么我回来你觉得碍眼了?” “怎么会?公主不在的日子王爷时常念叨您”皖紫霄笑得温和,全不见往日的刻薄嘲弄,狭长的眼睛里流露着化不开的关切:“公主在外多年一定吃了不少苦,这次回来要好好补补。” 韩景不露痕迹的将皖紫霄拽回身边,笑道:“长乐,那支玉鸟衔花金簪你可喜欢?” “嗯!”长乐点点头,满是兴奋的口气道:“那支簪子可真好看,做工精细不说,关键是样式巧妙!四哥,难得你还有这么有眼光的时候!” 韩景笑着后退一步,指指沉默地站在身后的公子渊:“那支簪子就出自这位公子之手。” 长乐这才注意到韩景身后还跟着一位容貌俊秀的公子,绿衫白鞋,青玉发冠。 仔细一番打量后,长乐惊呼:“我见过你!” 公子渊欠身施礼,低着头,额发半遮看不真切脸上的表情:“小人也见过公主。” 皖紫霄眉头轻皱,趁机问:“公主可是昨日晋王府门前见过他?” 长乐摇头,轻声道:“说不清,但总觉得应是更早之前见过。” 皖紫霄还欲再问,韩景却捏住他的手晃了晃,轻笑道:“什么见没见过,今日在这儿不都见过了吗?长乐,我可听说御膳房那刚送来了些新花样的点心,不如拿出来尝尝?” 长乐闻言嗲怒:“我道是来看我的,原来是蹭吃的!” ****** 温热的水汽腾起白茫茫地模糊了视线,诵经的道士一动不动地叨念着晦涩的词句,盘坐在圣水坛中央青石上的嘉佑帝缓缓睁开眼睛:“国师,今日朕的早课如何?” 跪坐在圣坛前的郭子干不急着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连念几串心诀,才缓缓道:“皇上散出的真气可谓一日胜过一日,只要勤加修炼他日必超过先帝。” 嘉佑帝喜色难抑,跳下青石,小心地淌过“圣水”,披上池边早备好的外褂:“没办法自古老子不如儿嘛……” 郭子干并不回头看嘉佑帝,闭着眼睛掐指一算:“皇上,今日早课时天君托一言让我转告您。” “天君有话告我?”嘉佑帝声音发抖,顾不得身上衣衫不整便朝圣坛方向连鞠三躬,轻声问:“天君说什么?” 郭子干抖抖道袍从蒲团上站起来:“南柯梦西心田足。” “什么意思?”嘉佑帝满面疑色,拉住郭子干的道袍急道:“国师快些解释与朕听!” 郭子干板着一张脸,不急不躁:“皇上可听说了近来民间流传甚广的打油诗《南柯梦》?” “这又是什么东西?”嘉佑帝语气不满,眉头紧皱:“国师还是少卖关子!” “终日疲劳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俱已足,又思娇柔貌美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 良田置得多广阔,出入又嫌少马骑, 槽头系的骡和马,空无官职被人欺, 七品县官还嫌小,又想朝中挂紫衣, 一品当朝为国舅,还想……” “还想什么?”嘉佑帝勃然大怒,咬牙恨恨:“想这想那也不想想没了脑袋怎么办!” “贫道惶恐”,嘴里说着“惶恐”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郭子干欠身请罪:“此诗最后一句便是‘要问世人心田足,除非南柯一梦西’,贫道以为天君是想借此提醒皇上。若有失言,还请皇上开恩。” 嘉佑帝冷哼一声,草草束起腰带:“国师的心意朕了解,曹国公的事朕也自有打算。” ****** “舅舅!”曹禾推了推沉睡在躺椅上的胖子,语气中满是不安:“都火烧眉毛了您老就别睡了!” 曹国公撇撇嘴甚是不满,待看清来人硬是把火气压下:“怎么了?丢魂了?” “哎!”曹禾叹气:“舅舅,何玉雕的事闹得现在朝廷内外人心惶惶,与我们非常不利。今天早上圣坛那边的探子报,郭子干也劝皇上对付我们呢!现在……现在可怎么好?” 曹国公沉下脸,闷声道:“你急,可急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人心惶惶与我们未必不利!” 曹禾疑虑更重:“这……侄儿愚钝,还请舅舅明示!” 曹国公勾勾嘴角,一双绿豆小眼紧盯着曹禾:“禾儿,我们什么也不做,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第四十四章 齐远山,少时以貌美闻名,后专心研习道法,自号青宣道人。 ——《燕史》 “玄冥,他倒真是清心寡欲,有些慧根!” “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位青宣道人。” “他在章台千年沾了仙气自然不同凡人,稍加点化能有所悟也是应当。” “玄冥此话有理,只是老道士我不明白,既然青石无心,那情劫又是为谁而设?” “元尊,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最恨你这样拐弯抹角!” “玄冥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命盘里早就将你的一举一动算了进去,要历情劫的本就应是那雪松与紫菱草!人间浩劫迟早会到,玄冥,你还是速与我回天庭请罪,看在大祸害未酿成,趁早了结才是!” “了结?元尊师兄是想怎么了结?降天谴将他们打到魂飞魄散?” “玄冥你!” “元尊,你不能只凭自己猜测就妄下结论,棋不下到最后又怎么能知道谁会赢。” “玄冥,这局你输不起!” 一念一天下这句话用在围棋上格外适合。 郭子干与齐远山在棋案前已经僵持了近一个时辰,屋内丹炉不断冒出的青烟已经浓到呛人发晕,黑白交错的棋子下掩饰着执棋人的百般算计。 齐远山轻咳一声:“郭国师,该你了。” 郭子干盯着棋盘琢磨良久,挥挥衣袖站起身:“齐公子,今日就此为止吧!” “为何?”齐远山不解,抬头看向郭子干:“此局未完,难道国师不想分出个胜负!” 郭子干移步至窗前伸手推开,待青烟稍散:“不出十步便是死局,下与不下还重要吗?” 齐远山打开折扇,在面前用力扇了几下驱散着浓烈的檀香味:“不走到最后又怎么会知道必是死局,说不定不到十步我就能赢你!” 不见喜怒,郭子干僵着一张脸:“你赢不了我,就像我也赢不了你!天下之事皆是如此,纠纠结结到头来不过是把自己逼入绝路。” “国师此言差矣”,齐远山收起纸扇,正色道:“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道至极则入新境,天地蹦而再和方成人间。” 郭子干难得皱眉,压低声道:“贫道以为齐公子会执着于一时一事,现在看是多心了。” “新旧交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齐远山神色微变:“天地自有定论非人力能左右,凡人蝼蚁顺其而生罢了!” 郭子干迅速恢复成那张刻板的脸:“齐公子还真是什么都看得开!” ****** 犹如饭梗喉头、话只言半,就算冷静似韩骐面对曹国公的反常举动,也是坐立不安。 “当真是没有任何消息”,韩骐语气平静,翻弄蛇眼石楠花土的手却停了下来:“贞元观那边还真是‘太平’呀!” 灰衣的小道士抖了抖,神色慌张:“王爷息怒……” “怒!我为什么怒?”韩骐笑了笑,声音微微上扬:“曹国公是条老狐狸,要是这么轻易就上套了,还有什么意思?况且现在最着急的也不应该是我,皇上、四弟哪个都比我难过!” “你去叫七宝过来”,韩骐止住话,提起案几上的狼毫沾饱墨水,几笔勾画出一片竹林。 “皇上”郭国师摇着手里的蒲扇,端坐在丹炉前,语气里听不出过多的情绪:“您要还是问那个问题就算了。反正您心里早有定论,任多少口舌也不过白费。” 嘉佑帝笑得苦涩,叹气道:“朕的处境国师又怎会不明白,只怕曹国公倒了却不是朕得好处……” 郭子干背对着皇上,冷笑一声:“皇上真是处处‘精明’,盘算着韩氏江山为自己谋利!” “郭子干你什么意思!”嘉佑帝加重语气:“你是也在嘲笑朕守不住祖宗的山河吗?” “贫道不敢”,郭子干放下蒲扇,蜡黄的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红得诡异:“皇上,若是这天下在您手里改了姓,他日您又如何面对先祖;可若是兄弟抢了属于您的东西,那他们便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孰轻孰重还望皇上您三思!” 嘉佑帝冷哼道:“郭国师真是好胆色!这般大不敬的话也说得出口!” 郭子干挺直后背,低声道:“皇上命我为国师,便是信任贫道。有些话皇上您可以不听,但我不可不说!” 嘉佑帝神色少缓:“再等等吧!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动静,想要出手也要先寻个源头。” 秋日的午后人总是懒洋洋的,一不小心就从午饭睡到了晚餐。听到脚步声,皖紫霄揉揉眼睛从床上做起来。白色的中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睡眼惺忪的迷糊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把他和声名狼藉的皖大人联系在一起。 “怎么吵到你了?”韩景端了一盘花生顺势坐到床边。 皖紫霄重新系紧衣带,有些警觉地向后挪了挪:“没有,这都什么时辰了!早该醒了……” “没有就好”韩景将花生盘放在膝盖上:“新落地的花生,你尝尝。” 皖紫霄捡起一颗花生仁丢进嘴里,简要地给出自己的评价:“很新鲜”。他不喜欢男人突然的体贴,这总让他想起不好的过去:“王爷又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韩景无奈笑道:“不过今天的确有事。紫霄,现在曹国公按兵不动,你觉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既然山不过来那我们就过去!”皖紫霄捏开一颗花生:“我们不能总被曹裕章牵着鼻子走!” 韩景挑出颗粒饱满的堆在手边,将剥好的花生推到皖紫霄面前:“就算主动也要找个像样的接口不是?” 皖紫霄看着面前越堆越多的花生,不由皱眉:“找借口易,可要找到真正能触动老东西筋骨的难!那些个什么贪赃枉法、织结党羽根本就没有作用!” 韩景点头轻笑:“我这个舅舅实在是铜皮铁骨!可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抓得精准不怕他不入瓮!” “他的弱点?”皖紫霄仔细思索后犹豫:“除了能吃爱胖,曹国公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韩景靠在床栏上,慢慢道:“他最喜欢什么在乎什么,什么就会是他的弱点。” 皖紫霄恍然大悟:“你是说曹禾!” 第四十五章 嘉佑四年十一月,嘉佑帝例行月初祭天,风起贡台倒,礼部侍郎曹禾因失职入狱。 ——《燕史》 “张大人,王爷让我把这幅画交给您!” “竹林?……王爷可有什么话转告?” “此画藏竹。” “藏竹,竹林……隐藏一棵竹子最好的办法是种下一片竹林,可是王爷究竟想告诉下官些什么……” “既然画已送到,七宝便先行离去。” “有劳了!” 曲折的回廊穿过飘散满檀香的白烟,面无表情的灰衣小道士端着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急匆匆地擦身而过。公子渊皱起眉头,不悦地用衣袖掩住口鼻:“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主殿。” “快了”,带路的道士微低下头,重复着一路上同样的话语:“渊公子莫要急。” 公子渊牵强地咧咧嘴:“道长的‘快了’还真是好长的跨度。” 一直闷着头走路的道士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青石路尽头道:“师傅在前方文轩阁等着渊公子。公子,请!” “你不过去?” “贫道还有功课未做就不陪公子了!” “借口”,公子渊轻笑反问:“一路上也不嫌耽搁,怎么这两步就影响你做功课了?” 不愿再与公子渊纠缠,青衣道士板起一张木头刻成的脸匆匆离去。 “是渊公子来了?”郭子干闭幕盘坐在蒲团上,一句问句却听不出半分询问。 “草民来晚了还望国师不要见怪”,公子渊手扶门框,一只脚还停留在文轩阁的门槛外。 郭子干岿然不动,只有嘴唇轻微张合:“今日请公子来是有一事相议。” “我一介布衣,国师能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公子渊说的随意,心里却腾起种种猜疑。 “事关国家,关乎生计”郭子干道:“渊公子要是有兴趣不妨听贫道一言。” “好大一顶帽子”公子渊冷笑:“看样子小人是不得不听国师的教诲了?” 一贯的僵硬脸色掩饰了被反讽的局促,郭子干平静道:“兄弟便是兄弟,始终是一家人。如果领头的人不愿做,做弟弟的不妨推上一把!” “推一把?”公子渊趁机问出长久压在心口的疑惑:“郭国师是想推谁一把?” 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郭子干神色更加阴沉:“贫道是国师要想帮也自然是帮皇上分忧,渊公子以为是谁?” 公子渊调笑加深:“曹国公在好歹政局稳定,况且现在曹家因何玉雕一案元气大伤,实在难以对江山社稷造成多少威胁。现在急着扳倒曹国公对皇上而言能有多少益处?郭国师,不会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吧!” 郭子干神色不稳,固化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纹:“渊公子所说有理,是贫道思虑不周。” 公子渊脸上笑意尽退,声音冷硬:“既然国师开口,小人也不便拒绝,这就回去劝劝晋王爷推兄弟一把!” ****** 所谓月初祭天就是皇上在月初当日到大都城南的纪云台去求四方神保佑天下太平。燕朝臣民多信奉道教,向来看中祭天仪式,从摆放果供、蜜供到三拜九叩、读祭文,其中任何一个不小心便是动摇了天下民心,所幸过往百年从未出现过大的纰漏。 月祭当天,京城刮起了大风,吹得一路上的锦旗猎猎作响。嘉佑帝的马车随着开路的御林军在最前面缓慢前进,后面黑压压地跟着一票亲王大臣的轻车软轿逆风“爬行”。 皖紫霄压紧卷帘,搓了搓手:“这风起得真是时候,不早不晚刚刚够把曹裕章送上路。” 韩景拉过皖紫霄的手扣于掌间,拇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手背:“连老天都不帮他,曹裕章这次气数已尽。当年我还说这个张淮雨没用,现在看来他还真有些本事。” 许是贪恋那一丝温暖,皖紫霄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等下好戏才开场。” 伴随着古乐《清明韵》,嘉佑帝点燃蜡烛香火,然后在郭子干的陪同下登上顶台准备三拜九叩。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嘉佑帝本能地回头去看,可还没转身就被郭子干强行拉住:“皇上,现在不能停!往前走!” 嘉佑帝深知此时一旦出了状况会是怎样的后果,心里一时没了主意,顺从地跟着郭子干一步步走到顶台,忐忑不安中完成了叩拜与读祭文。 台上的人一副全然不知的镇静模样,可台下已经炸开锅。 贡台倒了!蜜供、果供、蔬菜、香烛、烛台等等散了一地,随行的道士慌了手脚,这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叫得出名号的道长一个个面面相觑却谁也那不出主意,眼巴巴地等郭子干回来再去商议。 好再郭子干够冷静,祭天也算将将完满。嘉佑帝余惊未消,连续两天未上早朝。前有何玉雕一案未结,现下又发生这样的事,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恐怕一言之失触怒了濒临崩溃的皇帝,可偏偏就是有人要在这关节眼上凑热闹。 工部侍郎张淮雨的一份奏疏犹如向滚烫的油锅中扬进了一瓢冷水。 “是他果然是他!”嘉佑帝情绪激动,涨红着脸:“曹裕章这老贼竟然,竟然……” 郭子干平静地看着嘉佑帝暴跳如雷、几度气结,却并不急于开口,直到他叫骂累了歪靠在软榻上才缓缓道:“皇上现在知道并不晚,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嘉佑帝笑得惨淡:“老三、老四现在还不定怎么笑话我。我这算什么皇帝!外戚欺我,兄弟笑我,当初要早知是今日这番,还争着当什么皇帝!爱谁当谁当!” 郭子干上前几步一把拉起嘉佑帝,怒道:“皇上这算什么话!我等尽心而为,就换来这么几句抱怨?皇上,现在只需要您的一道圣旨,曹家就永无翻身之日!” 嘉佑帝面带怒色,沉默良久后低声道:“那按你说的去拟旨吧!” 郭子干领命离开御书房,行至门前听到嘉佑帝一声轻叹:“国师会陪着我吧!这天下就算都弃朕而去,国师也不会,对吗?” 郭子干心头一凉,木然地点点头。 由于张淮雨的“告密信”,嘉佑帝大怒下旨将礼部侍郎曹禾打入大牢,听候审理。 第四十六章 嘉佑四年十一月廿九,权倾天下的曹国公曹裕章因意图谋逆、结党营私等十余项罪名打入刑部大牢,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曹家天彻底垮台。燕朝政局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期,史称“嘉佑之变”。 ——《燕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曹国公曹裕章于祭天之日蓄意破坏,意图谋乱;指示原赣州知府何玉雕谋害晋王;曹氏在职期间结党营私,搜刮民脂,训练私兵,其心险恶。现收押刑部大牢。钦此。” “这是?!”随曹禾一同出来接旨的曹国公抬起头,努力睁大被肉挤在一处的小眼睛,声音微抖:“高公公这是皇上的意思?” 唤作高公公的传旨太监身着紫棠官服,笑眯眯伸手去扶曹裕章,张嘴便是一口花腔:“哎呀!曹国公何必这般着急。曹大人这还不就是被几个小子在皇上跟前磨了磨牙。就算进了刑部大牢,本公公也不信他们能拿曹大人怎么样,过不了几天一样要放人。曹国公千万别往心上去!” 曹国公被人扶着勉强站起来,一脸焦虑:“皇上就没说别的?” 高公公弯着眉眼,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压在官帽下,一双纤细白嫩堪比女子的手轻轻怕了拍曹禾肩膀:“皇上自是什么也没说,曹国公快把心放回去吧!只是可怜曹大人要在真么冷的天气去那鬼地方住几日,走的时候多带些衣物免得着凉!” 愣怔许久的曹禾这才缓过神,脸色苍白,下唇打颤:“承蒙高公公关心。” “这点小事而已”,高公公笑得自然:“以后还要仰仗曹大人。” 自打曹禾进了刑部大狱,曹国公就没有一天过得安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肥胖,正房偏室丫鬟妾侍谁也给他生不出一男半女,于曹裕章而言,曹禾不仅是大姐的遗子,更是自己乃至整个曹氏的继承人。 “禾儿,不能有任何闪失!”曹裕章腆着肚子坐在正厅的主座,半个屁股悬空在紫檀木椅外,滑稽的身形却是异常严肃的口气:“只怕这次皇上是真的打算动手了!我们要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 “不再等等?”太仆寺少卿林峯小心道:“皇上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这么急着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我也进去再动手?”曹国公一声冷笑:“等了这么多年,这也算是一个时机!” 林峯不弃不舍:“现在实在不是好时机,何玉雕出事在先,东南局势尚不稳定;现在曹大人也是身陷牢狱之灾,朝廷中人心难测;况且晋王的京军就屯在城外,我们的兵力未必可以控制得住,一旦……后果不堪设想呀!” 曹国公紧皱眉头:“那你说怎么办?” “这……”林峯一时语塞,支吾半天道:“好歹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曹国公打断林峯语气阴冷,笑着反问:“林大人是打算怎么样?” 林峯出身贫寒,为人又胆小多疑,能混到太仆寺少卿,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仔细揣摩曹裕章正的语气不由惊出一声冷汗,暗道不妙。 看林峯脸色转变,曹国公故作轻松:“随便说说,都是自己人林大人有什么好犹犹豫豫!” 林峯轻拭去额上的冷汗,讨好道:“小人多言有失还望曹国公不要一般计较。” 曹裕章翘翘嘴角,低声道:“无妨!无妨!” “老爷,你怎么了?”林夫人翻过身,略显粗糙的手搭在了林峯的手臂上,轻柔的声音里带着乡音:“一晚上就这么翻腾了。心里有啥事别自己闷着,会憋坏的。” 仅有的月光被挡在了窗外,黑暗的夜色勾起了重重心事。“吱呀”林峯转过身背对着林夫人闷闷道:“夫人,这些年辛苦你了。从前家贫,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灶前院里进进出出,家里家外全劳你一个人打理。” “说啥呢?老爷不嫌弃我,就是我的福分。” “操劳了十余年就享了这么几年福,夫人你不觉得亏吗?” “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今天也不知脑子怎么热了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太仆寺少卿说起是个四品的官,可在旁人看来也不过当个弼马温样的存在。明明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却要在那个场合说些动耶军心’的话!真是找死!” “老爷,你……” “夫人,恐怕这回我们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老爷,我听不懂,你说细些。” “曹国公今日找我们过去,就是想告诉大家随时做好‘起’的准备,他要和皇上拼个鱼死网破的意思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我个找死的脑子一热,竟然在‘誓师会’上说什么时机不合适,现下朝廷人心惶惶曹国公要聚人心就肯定会拿不长眼的开刀,这次我恐怕是真撞刀刃上了!” “老爷,那现在……” “好在孩子们不在京城,明日我便修书与他们。这几天你私底下多准备些财物,不行就只有……” 林夫人心生疑虑,小心问:“老爷,你的意思是我们可能要走?” 林峯此时心如油煎,紧抿着嘴唇不再搭腔。黑暗的卧房里静得让人不安,连林夫人都以为这晚就要这么僵持过去时,林峯忽然坚定道:“对!不是可能要走!是必须要走!就算曹裕章现在不杀我,待事成,他定容不下我;若是失败,皇上也好,晋王也罢,亦会将我划于曹氏一伙,到那时我还是死路一条!” “这样……那一切都听老爷的!” “夫人,连累你了!害你没过几天好日子!”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在哪不是过日子,再苦还能比原先的日子苦?老爷,你说钱多少是个够?在外面不用提心吊胆,谁也不用算计谁,家里人都好好的,这才算是好日子。” 十一月廿九那天,曹国公没有等来他预想中的火光冲天。 晋王的军队包围了曹国公的宅子,一排排冰冷的利刃散着寒光,身穿铁甲的将士更添加了冬日的肃杀,晋王笑着跟随手持皇帝诏书的高公公进入曹府。 “你来了”曹国公独自站在院子中央,平淡的语气像极了等着侄儿的好舅舅:“景儿真是好本事!小妹能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三生有幸。” 晋王挑挑嘴角:“不是我本事好,是舅舅你运气差!” “要不是那个胆小鬼”曹国公冷哼道:“晋王爷以为现在您还能和我在这对峙!” “你说林峯?”晋王反问:“你怎么会知道是他告的密?” 曹国公低声笑道:“昨天夜里的杀手回来传话说林府已经空了,这胆小鬼真是……” 晋王韩景若有所思:“人之常情嘛!别人的总归是别人的,千般好也抵不过自己手里现有的。” “早该杀了他!”曹国公语气恨恨:“当初真不该犹豫,竟叫这厮钻了空子。” 韩景皱起眉头道:“舅舅,你还不明白吗?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惦记我们韩家的江山!高公公,宣旨!” 曹裕章被拖走时,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景:“晋王爷,老朽的日子快尽了,可您的还长着呢!” 第四十七章 嘉佑四年腊月初七,曹裕章、曹禾等十四人以谋犯罪斩首于城北菜市口。 ——《燕史》 “韩景,你放了禾儿我就认罪!” “舅舅,你费尽心机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些?!你当你现在还有资格?” “老朽对旁人自然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但对你晋王还真有!” “你……” “晋王爷是贵人多忘事呀!皖槿死得好生冤枉,您都忘了?” “曹裕章!你休要多生是非!小心……” “小心?晋王爷,老朽我什么都没有了,您觉得我还能怕什么?该怕的是你!是你的皖大人!” “再多一言,你信不信曹禾连今日都活不出去!” “信,我当然信!只是禾儿一死,我的亲笔信就能交到皖大人的手里,晋王爷,你信不信?” “紫霄他不会信你的!” “这谁知道呢!不然王爷你试试?” 从天牢回来,晋王韩景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直到日头偏西也不肯露面。 皖紫霄端了晚膳轻敲房门:“王爷,开门吧!饭菜要凉了。” 听不到走动的脚步声,皖紫霄有些焦躁,不觉加大了力气敲门。许是听出了敲门人的不安,韩景沉闷的声音才传出:“紫霄,你信我吗?” 皖紫霄呼吸一顿,过往种种犹如缠蛇勒紧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信?还能信韩景吗?这次他又想利用自己做什么? “王爷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皖紫霄有意压低声音,掩饰过心里的万般情绪,“我终不过是王爷手边的利刃,钝了再磨磨依旧是杀伐随意。” “紫霄!”韩景闻言轻唤,敢忙起身打开房门。可惜门外除了失了热度的汤饭,就只有那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 “王爷,这是放虎归山!”公子渊加重语气,双拳紧握垂于身侧就连青筋都依稀可见,“曹禾必须死!” 韩景挑起眉,漫不经心道:“你是听了哪的传言?什么‘放虎归山’?” 被这么一问公子渊反倒糊涂了:“这……草民也是听说,王爷昨日问过刑部尚书关于曹禾的事……并且有意为曹禾开脱……” “曹禾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韩景顺着话茬,“况且此人胆小如鼠,就是放了也难成气候!” “放不得!”公子渊反应过来,几乎是开口吼出,“王爷您果然有此意!虽然草民不知王爷为何要如此,只是这个曹禾千万放不得!斩草不除根,他日定成大祸!” 韩景又非痴傻之人,其中利弊自然也是明了,只是…… 看着韩景不动声色,公子渊声音放缓:“王爷,现在不是讲私情的时候,错一步丢的不只是万里江山!” 韩景长叹口气,闭起眼睛,眉宇间是浓浓的无奈。 ****** 腊月清晨可以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就连呼出的雾气都好像能在一瞬间都成冰珠停在空中,然而就算是透骨的寒冷也驱不散早早聚在菜市口的人群。曹裕章等人行刑的日子正是腊月初七,距离腊八节只有一天。按理说这节前冲血是大煞,可竟然没人跳出来反对,更有甚者拍手称快。 “王爷不去刑场?”皖紫霄从床上坐起,闷闷不快中还留着困倦,“大清早的来我这做什么!” 韩景赶忙拉起滑落的被子,将皖紫霄压回床上:“还早得很你多睡会儿!我就在这陪着你。” 想到韩景可能已经在卧房坐了有段时候,皖紫霄开始不自然,翻身卷紧被子下逐客令:“没事就回去!我睡觉不喜欢别人在!” 韩景尴尬地站起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磨磨蹭蹭许久厚起脸皮道:“紫霄,你又犯脾气!你睡你的,我又不说话,怎么会碍着你?” 韩景何时会这么黏人,皖紫霄难免心生疑虑:“王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韩景说得发虚,心里暗想:在没有找到曹裕章的亲笔信前,我是一步也不会离开的。 “没事?”皖紫霄反问,“平时可没见你这样。” 韩景坐回床上,拍着皖紫霄的肩膀道:“马上就是腊八了,这次我想和你好好过个节,就像普通人家那样。我们一起去挑米选豆,也自己熬腊八粥,怎么样?” 虽然不知道韩景打的是什么算盘,但这个提议还是正中了皖紫霄的心意。他把自己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含糊地点点头。 城北算是大都最繁华的地段,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哪怕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血腥,也依旧无法影响人们节前的喜悦与忙碌。 下午太阳终于肯露脸了,寒气算是稍稍被抑住。换上常服韩景便拉住皖紫霄一路跑到城北,没想到他会把那句“一起去挑米选豆”当了真。 “你会?”皖紫霄看着眼前品种繁多的米、豆,头脑发胀:“早知道就多带个下人出来。” 韩景捧起一小把米凑到面前仔细观察一番后,冲守在店门外的高展道:“你会挑米吗?” 皖紫霄忍不住笑出声:“装模作样!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个行家,原来也是个充数的……” 手肘碰碰正准备继续毒舌的皖大人,韩景低声道:“要在下人跟前给我留点面子,懂不?” “好!”难得皖紫霄心情大好,有意拉长声音:“当家的,我们去下家看看怎么样?” 韩景猛地拦过皖紫霄的腰,冲着不明所以的掌柜笑道:“掌柜的,我家夫人说这缸米我们全要了!” 年近花甲的掌柜从柜台后站起来,睁大眼睛紧盯着皖紫霄,完全是一副惊呆的模样。 皖紫霄瞬间变脸,甩开韩景的手,快步出店往前走去。 韩景紧跟在皖紫霄的身后,嘴里默默嘟哝也不是冲谁解释:“我家娘子就这脾气,别扭的要命!” 忽然传出一阵骚乱,人群尖叫着分出条路,只见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手持尖刀直冲着他们就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韩景一把将皖紫霄护至身后。 距离韩景还有七八步的距离,随行的护卫高展就将准备行凶的乞丐狠狠压在了地上。蓬头垢面的乞丐努力抬起头,面容扭曲地嘶吼道:“韩景你要血债血偿!你害死皖槿大人!你会遭报应的!” 韩景浑身一震,回头正对上皖紫霄惊恐的双眸。 第四十八章 曹裕章、曹禾等人处斩后,何玉雕、蔡药师因揭发有功免除死罪,发配滇西充军,何氏一族永世不得入京。 ——《燕史》 “那个人到底是谁!” “王爷息怒,据巡城御史回报欲行刺王爷的是个早已沦为乞丐的落魄书生。” “你说那疯子是个书生!” “正是,此人多年前曾是皖槿的得意门生,自负才学甚高,夸口天下能为其师者唯皖槿一人。自从皖槿死后,他屡试不第并多次诽谤朝廷,后来被取消了贡生资格,逐出京城……” “逐出京城?” “依下官之见他当时应该没有完全离开京城,而是徘徊在城郊,等戒备松弛又偷偷溜了回来,盘缠花尽最终发了疯沦为乞丐。” “曹裕章可真是我的亲舅舅,临死也不忘拖我下水。说是什么亲笔信,原来是虚晃我一枪,你说他为了找这么个人花了多少心机。” “这……曹裕章本就狡诈!” “是我小看他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高展,你别跑!”小云将手里的汤罐放在回廊的长椅上,冲着刚一探头就赶忙躲闪的人大喊,提起笨拙的棉裙小跑地将高展堵在拐角:“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小云那副护食儿的样子,高展不快地梗着脖子嚷嚷:“能有什么事!就是你个女人瞎操心!” “怎么会呢?”小云放低语气,说着说着泪珠就滚出了眼眶:“昨个下午出去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怎么回来就变样了?今天一早公子就又出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高展哥哥昨天是你随王爷和公子出去的,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小云,没了小姐,公子就是最亲近的人了,我是真的怕他出事……我求求你,你就告诉我吧!” 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更何况是小云这种永远咋咋呼呼的“野丫头”,高展涨红着一张脸,吭哧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王爷不让说。” 等半天就是这么个结果,小云心里压了一天的火气噌地全冒起来:“既然是王爷不你让说,那我就直接去问他!” “不想活了!”高展紧紧捉住小云的胳膊:“王爷正在气头上,你这么不是找死嘛!” 挣了几下没挣开,小云绝望地蹲下身,呜呜地哭道:“以前是那个王八蛋后娘欺负小姐软弱,现在换成了有权有势的王爷欺负公子良善……你们都爱欺负人……挑到老实人就可着劲的欺负……” 觉着这么拉扯着实在不好看,高展松开手蹲在小云身边咕哝:“我觉得这事到底怪谁还不一定呢!况且你家公子也绝非良善之辈……” 此话一出小云当场炸毛,伸出葱白的手指直戳向高展:“我家公子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好得很!就是你们欺负人!” “我欺负谁了!”高展惊呼道:“小云,你别胡说!从来都是别人欺负我,嫌我笨,我何时欺负过别人!” 小云一抹脸上的泪水,高声道:“高展!你有意隐瞒我家公子的事让我难过,所以你欺负我了!” “不就是一个臭要饭的嘛!连一个刺客都算不上!你说王爷和皖大人又没有受伤”,高展也觉得自己冤枉:“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拿这事儿噎我!” “奸计”得逞,小云却顾不得丝毫得意,哀求道:“高展哥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搞不好我小云能帮你想通呢?”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的高展拉起小云,低声道:“我们去房里说,这人多眼杂……我说这事真是蹊跷,你说王爷和皖大人都是人尖里的人尖,怎么会那么在乎一个乞丐的疯言疯语?” ****** 小酒馆的老板弯下腰收拾起满桌的酒瓶,再摆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轻轻摇了摇已经醉倒的男子:“公子,这是我家那口子熬得腊八粥,你多少喝点……” “真是可怜人!”老板娘从老板手中接过空瓶放在柜台一角,嘴里嘟囔道:“挺俊的小伙子呀!看这身行头也当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这大过节的缩在咱们小店里买醉?” 小老板顾不得坐,捧起热粥“呼啦”就是一大口,任由老板娘一个人唠叨,直到喝得见了碗底,才粗声道:“大户人家的事咱们这种小民乱猜什么!有担心别人的功夫,不如想想咱们将来怎么办实在!” 老板娘放下筷子,笑道:“那你说说咱将来能咋样?” 老板伸了个懒腰,尚且年轻的脸上是满满的憧憬:“要我说等过两年再赞些钱,我们就回老家开家大点的酒店,到时候你生两个胖娃娃,逢年过节什么的就交给伙计们去看店,我们带上孩子和爹娘那儿好好过个节……” 老板娘算不上漂亮,笑起来两腮鼓鼓的,然而衬着柔和的烛光却分外温暖:“真好,当家的就听你的!再过两年我们就回家……” 皖紫霄算不上完全醉倒,一直半是清醒半是模糊的趴在桌子上,猛然听到“回家”二字,眼泪自己涌了出来。换了个姿势不着痕迹的擦去泪水,皖紫霄暗想:“真是没出息!涙(同泪)是给躲在家里的落水狗留的,我连家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哭。” 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几声,老板马上笑着迎了上去:“这么晚了,客官要不要先来壶热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说话人微点头,伸手指指趴在不远处的醉鬼,举手投足间尽压人的气势:“他欠你多少酒钱?” 一袭黑袍的高大男人也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带进店里的寒气让小老板打了个哆嗦:“那公子给过钱了……” 韩景走到桌边,捏捏皖紫霄的外衣,皱着眉头脱下外袍搭在了他身上,架起还不甚清明的人道:“既然如此,那人我就直接带走了,也不给老板你添麻烦。” 眼睛扫过着韩景腰间的玉牌——是条龙!小老板何时见过这般尊贵的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声音更是抖得厉害:“不——不——不敢……不——不敢!” “你放我下去……”皖紫霄推拒着身边的男人,声音含糊:“我不要回你的晋王府,你放我下去……” “不回王府,你打算回哪?”韩景找了皖紫霄整整一天,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躲在如此偏僻的小酒馆,好容易找到人,拉上马车又遇上这种态度,心里难免气闷:“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怎么总喜欢闹这种小孩子脾气!” “闹小孩子脾气?”皖紫霄恢复几分理智,冷笑道:“我皖紫霄面对皖氏家破人亡就只会闹孩子脾气,晋王爷你好天真!” 韩景故作镇定,用力搂住皖紫霄:“别听那疯子胡说!皖家的事的确是家父糊涂,子承父过你要怨我就怨吧!” 皖紫霄试图挣脱韩景箍在腰间的手:“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韩景,你害我家破人亡,我恨你!” 韩景还欲狡辩,但思及皖紫霄曾经在刑部时的作为,便已明了此时的皖紫霄定然已经知道了一切,长叹口气:“紫霄,我错了!但那时我毕竟还小……” “放我下去!”还是那么一句,皖紫霄恨恨道:“韩景,我不要回你的王府!” 实在拗不过他,韩景冲着马车外命令:“停下吧!我随皖大人走一走!” 第四十九章 曹氏一倒受牵连的官员不计其数,入狱的入狱、革职的革职,胆子小的速速告老还乡。一时间竟是朝中无人可用,嘉佑帝特下旨选拔新锐入阁。 ——《燕史》 “小云,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了,那我家公子呢?” “在王爷的卧寝……” “我去看看!” “千万别去!皖大人没事的,小云你放心……” “高展,你怎么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幅模样,不像个男人!” “你个死丫头!皖大人应是醉了,一路上被王爷背回卧寝……而且王爷和皖大人的情绪都挺不好的……反正这事就不是你我能参和的!你别跑过去添乱!” “那就等着看王爷又欺负我家公子!” “我看王爷待皖大人挺好的!一天到晚就是你爱嚼舌根!” “你才跟了王爷多久!你懂什么!啥都不懂就别来瞎教训人!” 马车才停稳也不等车夫放置塌板,皖紫霄便揭开帘子跳了下去,俩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韩景赶忙跃下马车,伸手扶住皖紫霄,轻声责备:“急什么?又不是不放你下来!火急火燎地往下跳,摔着了怎么办?” 皖紫霄甩开韩景,向前踉跄地走了几步,弯腰作揖:“有劳王爷深夜相送,下官就此别过。” 韩景佯装听不懂,笑道:“紫霄,你喝多了就别到处跑,这里离王府还远得很,等会你找不着回去的路。” 皖紫霄懒得和韩景多费唇舌,脱下强加于身的外袍随手扔了回去,凭借月光顺着一条小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韩景捡起脚边的袍子,抖落灰尘挂在臂弯,嘴唇绷成一线,离了几步的距离,紧紧跟在醉鬼的身后。 夜风一吹,自酿的散酒这才迟迟上头,皖紫霄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得东倒西歪,固守在心里的防线亦是不堪一击。实在抵不住浓浓的困意,皖紫霄扶着简陋的土墙便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准备小睡一会儿。 天上开始飘起雪花,一阵阵的北风更是冷得刺骨,韩景用手中的袍子将皖紫霄裹紧,回身想召唤马车才想起自己早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怜惜地抚过冻得清白的小脸,韩景将人背在背上,苦笑着自言自语:“知道你现在不愿我碰你,可是没办法,你也看见了的确没有车……紫霄,我不知道等你醒来,我们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这么亲密……这次就让我背着你好好走一段,全当过节了……” 风势没怎么变,雪花却越来越大,背上的人慢慢地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韩景停下脚步,柔声问:“怎么了?紫霄,你冷是不是?” “下雪了”,皖紫霄声音并不清明,意识还是模模糊糊:“你头发白了……你是老头子,头发都白了……” 韩景笑着把皖紫霄放下,拍去落在他身上,头发上的雪花,向上扯了扯袍子盖住皖紫霄的头部:“你的头发也白了,那你也是老头子?” 皖紫霄一副深思装,考虑起这个“天大”的难题,趁着这个当口韩景再度背起他:“紫霄,我们快到王府了。” 背上被狠狠锤了一下,韩景心里一惊生怕他又闹起来,却听皖紫霄道:“那你说,我们算不算也走到了白头?” 韩景呼吸停滞,瞬间红了眼睛,一贯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这算什么白头呀!紫霄,只要你愿意,我韩景愿意拿十万江山子民换‘与你白头到老’。” ****** 皖紫霄没有搬出去,倒不是韩景拦着不放,而是推开晋王府的大门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所,皖紫霄靠在朱红的大门上笑地凄惨,笑够了重回庭兰雅筑,依旧是吃饭、上朝、处理公务,正常的了不得。只是一句“王爷”一句“下官”,皖紫霄的客套与疏离生生拉开了韩景千百丈。 皇上选拔新锐的旨意才下,推举齐远山的折子就铺天盖地地砸向了内阁。众人以为齐远山要在内阁新秀的位子上坐定时,一个人又跳了出来。此人正是将曹氏推上断头台的第一功臣——此时已升任工部尚书的张淮雨,他义正言辞地上书皇上洋洋洒洒列举十余条反对齐远山入阁,同时推举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皖紫霄。谁都知道张淮雨背后是晋王,偏偏皖紫霄又与那人关心匪浅。正所谓人心难测,晋王爷打的什么算盘此时谁也摸不透,先前还是极力主张齐远山的各部官员慌了神。 就算知道皖紫霄不愿见自己,可面对这样的情况韩景终究是坐不住了。急匆匆赶到礼部挥退所有的官员,韩景站到正在认真校对文书的皖紫霄身边:“紫霄,你让他这么做的?” 皖紫霄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一笔一划地更正错字别句。 韩景用柔和的语气刻意隐去心里的担忧不快:“我知道你生在皖家,造福一方是不变的理想,你想入阁有番作为我可以理解。可是,紫霄,现在入阁绝不是好时机,多少人盯着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你要真是喜欢,再等几年就是首辅宰相也任你当,好不好?” “你哄孩子呢?”皖紫霄放下手里的书卷,面不改色地侧头看向韩景:“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就算吃了闭门羹,韩景也不愿放弃:“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紫霄,你莫不是听信了张淮雨……” 皖紫霄轻笑:“王爷,你就这么确定我和张大人是一伙的?下官并不痴傻,谁可以信,谁不足以信还能分清。” 韩景一时发蒙:“这么说来就是张淮雨自己这么干的?他想干什么?” 皖紫霄垂下眼帘,拿起校对半天的集子翻开新一章:“此事我并不知晓,但现在我忽然觉得真是这样了,也许还很不错。” “紫霄”,韩景声音拉长显得力不从心:“你不能因为和我闹脾气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王爷你高抬下官了”,皖紫霄说的平淡:“我皖紫霄不过礼部小吏不敢劳王爷挂心,更不会因为谁谁谁就拿自己的性命豪赌。若我不做,自是觉得不值得;若我做了,也定不会后悔!王爷,请回吧!礼部事情琐碎,时时都离不开人。” “紫霄”,韩景还欲再说,却因为感受到对方的不耐烦而止住,在皖紫霄的书桌上放下一直攥着的白玉:“我求的,听说可以保主平安,以后你带在身边,我也多少放点心。” 皖紫霄扫了一眼,既不收下,也不回礼,甚至连一句客套话都省略了。直等到韩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皖紫霄才拿起白玉放在手心,竟是双鱼结礼,这又算什么? 第五十章 嘉佑五年正月,郭国师为国祈福言天降治世英才于大燕,言语间直指皖紫霄,帝甚恼。 ——《燕史》 “朕不明白国师为何要有如此言论?你素知我与皖紫霄不和,此番不是难为寡人嘛!” “皇上此言差矣,您与皖大人之间终是君臣,所谓不和也不过因晋王爷而起。皖紫霄于晋王如左膀右臂,如今二人生变,正是皇上削减晋王势力之时,怎能因为过往小事而贻误江山大事?” “国师所言有理,只是朕一想到,将来要天天对着皖紫霄那张惹人生厌的脸就脑袋疼……”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轻重缓急还是要把握好!” “国师,这天下也就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待他日我得道升仙必定要向玉帝道你一声尽心。” “贫道,谢主隆恩!” “应该的,应该的。只是皖紫霄一事,再容朕好好想想。” 灰翅白身的信鸽稳稳落在木质的窗台上,公子渊听到熟悉的“咕咕”声赶忙放下笔,打开窗户从鸽子腿上解下密函。 公子渊展平稀薄的丝绢,透过烛火在纸上映出灰色的字影:“郭子干原名郭孖,辽中震阳人,秀才出身此后多次科考未中。在家乡有一个相好的姑娘名叫莺莺,宣正七年莺莺选为宫女入宫。郭孖弃文从道,十七年后由张淮雨为其与曹裕章搭线,再由曹裕章举荐给宣正帝。” “曹裕章、张淮雨、郭孖、莺莺”公子渊反复琢磨这几貌似毫不沾边的人,最终的矛头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公子渊将薄娟丢进火盆,匆匆带上门便直奔韩景的书房而去。 公子渊轻叩房门:“王爷,在下有一事相问。” “进来吧!”韩景侧卧在软榻上,手边堆了厚厚一打奏折,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于脑后,言语间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疲惫:“有什么就快问,本王近来都要被这些举荐紫霄的折子烦死了。” 公子渊向前几步,j□j压低:“王爷可知赵王爷他娘是谁?又是哪年入宫的?” “他娘是个宫女而且刚生下皇子没多久就病逝了”,韩景疑惑地皱起眉头:“再具体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宫里单数年选宫女,三哥他长我两岁,这么算来他娘至少也是宣正七年入宫的。” “端妃娘娘也是宣正七年入宫的?” “是又如何?公子渊你发现了什么?” 公子渊会心一笑:“王爷,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么赵王爷他娘应叫莺莺。” 韩景从软榻上坐起来,面色凝重:“你详细说来。” 公子渊点头道:“小人一直不明白,郭子干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他凭什么稳坐国师的宝座,因此我特意请江湖朋友帮忙查了查。 郭子干原名郭孖,在家乡是有个叫莺莺的相好,后来莺莺入宫为宫女,而他自己屡试不第掉头做了道士,在张淮雨、曹裕章的逐级推举下,最终引荐给了宣正帝。” “不过些零散消息能说明什么?”韩景不以为意,伸手拿起一份奏章:“比起你那些,现在这些分不清状况的混账东西才是我的心头患!” 公子渊脸色下沉,争辩道:“莺莺是宣正七年入宫的,小人斗胆猜测如果莺莺就是赵王的生母,那么郭孖进宫就与赵王有着不可分的联系,而其中引线的正是张淮雨!也就是说张淮雨可能是赵王的棋子……如果再大胆些,是不是可以猜测,赵王出生、其母莺莺‘病逝’与端妃娘娘有着莫大的关系,正因为此才会有后来的巫蛊冤案。王爷,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韩景合上手里的奏本,冷笑道:“好大胆的推测!” “若果真是如此”,公子渊声音低沉:“皖大人就危险了!” ****** 比起大都的干冷位处东方的赵地更多了浓浓水汽。若说北方的寒风如刀,割得人皮肉生疼;那么东方的阴寒就如毒药,直入骨髓驱而不散。 “东瀛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吗?”方新宇抬头看了眼围在火盆旁的七宝,温厚的声音一如往常:“这里住的还习惯?” 七宝不爱说话,有时几天也不见他开口吐一个字,好像真如传言中那样是个只知道杀戮的异族怪物。人人畏惧却又极度不屑,存在偌大的王府除了赵王韩骐与郭子干,也就只有书呆子的方新宇愿意与他说话。 没等到七宝的回答,方新宇干笑几声只得换个话题:“王爷最喜欢的蛇眼石楠花也是你们东瀛的,听说那花开起来就是一个山岗连着一个山岗,大片大片的粉红映得天空都失了色彩。” “我不喜欢石楠花!”七宝一字一顿说的异常认真:“它太霸道了,自己就要霸占整个山岗!” 出乎意料的回答使方新宇来了兴致:“那七宝喜欢什么?” “糖!”七宝想都不想。 “果然还是小孩子,”方新宇站起身捶着发酸的肩膀:“我们这过年是要给小孩子发糖的,他们给你了没?” “我不是小孩子,也从来没有人把我当成小孩子”,七宝依旧蹲在火盆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炭火,生涩的发音中难得有了细微的起伏:“我只吃过一次糖,很甜的那种。” 明明还是个孩子,方新宇心里泛起丝丝酸涩。打开桌角的竹盒,翻出前些天被顽童硬塞进手的几块姜糖,方新宇走过去把糖放在七宝身边:“这里有几块姜糖,你拿去吃吧!很甜而且驱寒!” 七宝盯着黄不拉几的小方块,良久才半信半疑地捡起一块放进嘴里:“怪怪的味道,不好吃!”嘴里说着不好吃,却也没舍得吐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包好揣进怀里,如获至宝。 ****** “辛苦了”郭子干接过张淮雨手里的名册:“张大人可知道,现在朝中还有多少人愿意助赵王?” 张淮雨自己满了茶,笑道:“十之三四。” 郭子干疑问:“三分天下?” “超过五成的人还是晋王的,况且他有京军”,张淮雨挥了挥茶盅上的热气:“可是一旦皖紫霄出事,晋王内部就会不攻自乱。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郭子干脸上不见喜色:“张大人蛰伏这么多年辛苦了!” 张淮雨摇摇手:“怎么会?若非赵王我与贱内又怎会苟活至今。当年我官职低微,仕途极其不顺,老来得子又逢爱子因病夭折。内人难承丧子之痛竟然想投河自尽一了百了,任我如何劝说都没有丝毫作用,人都站在河边了,却愣是被一个少年给劝了回去。不管有没有孩子,她在我才有勇气撑下去。家破人亡,就差一步我便是家破人亡!” “那少年是赵王?”郭子干问。 张淮雨点点头,一口气喝完盅里的清茶。听人故事如同观人品茶,若非亲身经历,其中滋味又怎能明了。 第五十一章 嘉佑五年春,皖紫霄升任内阁大学士。五月钱塘水患,嘉佑帝命皖紫霄全权负责。 ——《燕史》 “听你的,全听你的!那现在小山怎么办?国师倒也给个主意!” “皇上还在闹脾气?” “小山哪里比不过皖紫霄?连他都能进内阁,小山怎么可以还只是翰林院的学士?” “齐公子专心修道,未必希望卷入官场纷争。皇上乃一国之君,不可任性妄为!” “国师是在指责朕?” “贫道不敢!” “不敢?你们什么不敢?说起来我是个皇帝,可谁把我看在眼里?就算是你郭子干,待我又有几分是真心?我最称得上也就只有这个‘寡人’的称谓。” “皇上,您应该用‘朕’而不是‘我’。” “哼!‘朕’?震得住谁?” 拖拖拉拉几个月,在郭子干与张淮雨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极力推举下,嘉佑帝终于不甘不愿地颁布诏书升任皖紫霄为内阁大学士。 宣读圣旨后的那天晚上,韩景一连踢翻了五六只香炉,前来道贺的文臣武将通通被毫不留情地“请”了回去。 不管是韩景如何不愿该来的也总要到。 入阁便算是皇帝的肱骨之臣,再住在晋王府难免遭人诟病。皖紫霄购置的小宅子在原来皖府的附近,随便走几步就能看见记忆里高高的围墙。所话说穷人搬家三扁担,更何况是生活了多年的王府,从第一次开始收拾搬运到最后入住,前后算下来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 “下官是来给王爷辞行的”,皖紫霄一身绛红的官袍衬得人格外精神:“这些年承蒙王爷照顾,紫霄感激不尽。” 韩景坐在湖心小亭,伸手指指着湖岸边的柳树,冲皖紫霄笑道:“要是当年没砍掉,现在就应是名符其实的满花湖了!紫霄,我发现你穿红色的特别好看!” 听到这毫无头绪的话,皖紫霄明显一怔,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就听韩景继续道:“以后我还可以去看你吧!到时候给你带上些御膳房的‘新花样’。” 皖紫霄冷下脸,推拒道:“不牢王爷费心了!重臣亲王交往过密难免遭人唇舌,为了江山稳固还请王爷自重。” “自重?”韩景重复:“紫霄,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皖紫霄答得干脆:“回不去!” 尊贵霸道的男人显出难抑的颓势,坚决的语气里却满是无奈:“就算你不再是那个一心为我的紫霄,可是韩景还是韩景,答应过你的就绝不会反悔。” ****** 嘉佑五年五月,赵地大雨滂沱十余日不绝。江面一路飙升,多处已漫过警戒线。是否要加修工事的议案还在工部各位大人间推诿,早被预言过的灾难便给予了最后一击。数十丈高的巨浪彼此相连形成白色的水墙,强烈的冲击瞬间就摧毁了有着“江东第一坝”美誉的钱塘大坝,农庄村社转眼变成汪洋。 洪水过处良田遁迹,屋舍坍塌,数以万计的流民涌向周围城镇,一时间各地粮仓告急,有些塞满了难民的小镇子里开始流行疟疾。同时“王气尽,国难生”的说法也是越传越胜。 密集的雨滴在天地间编成一道珠帘,从屋檐上留下的雨水砸在泥地上冲出曲折的细流。本应开得浓艳的红花、粉朵儿此时都低垂着头,“满面泪妆”哪里看得出一丝娇媚,反让人觉得惨兮兮。 从街上回来方新宇顾不得换件衣裳,带着一身水汽便冲进赵王韩骐的书房,披头就问:“王爷为何不开仓救济灾民?” 听到质问韩骐也不恼,放下手中石楠的幼苗,晃悠悠拍拍衣袖:“没粮!” “没粮!”方新宇惊叫出声:“哪里会没粮?!东城的粮仓在几个月前还是满满的,现在怎么会没粮!” “方公子也说了几个月前是满的”韩骐一顿,嘴角含笑:“王府里外、军队上下那么多张嘴都要吃饭的,现在可不就没粮了?” 方新宇瞪大眼睛,声音直抖:“怎么可能吃完?那是去年赵地三成以上的屯粮,王爷,外面……外面是上万条人命啊!” 韩骐神色微变,冷漠阴沉的眼眸里划过半分怜悯:“方公子,有些事并非本王不愿为,而是不能为。这是我韩家的天下,看着山河破败、子民流离失所,我比你更加心痛,但要想废除昏君、重开盛世,就不得不做一些牺牲。只要时机到了,我必然会有所作为。” 方新宇僵硬地挺直身体,沉默许久后,缓缓道:“王爷,你在等什么?” 韩骐笑了笑,冲方新宇摆摆手:“到时候你自然晓得。” ****** 赵地各处粮食告急、请求支援的折子如雪花般迅速塞满了通政使司,内阁学士们还没有将上一封折子的意见拟好,下一封奏折就告知情况又严重了! 内阁学士还在焦头烂额地想办法,嘉佑帝反倒第一个不耐烦了:“啰啰嗦嗦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你们赶紧商量商量找个人把这事处理了!” “赣州与赵地是我燕朝粮食主产地,去年赣州大旱已伤到国之根基,没有数年修养实难以恢复元气”,协办学士皖紫霄上前一步,“今年钱塘水患于国体更是雪上加霜,如若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就看皖紫霄不顺眼,没想到他又会第一个站起来冲自己发难,嘉佑帝从不耐烦转眼升级为极度暴躁:“那你说怎么办?!” 内阁学士们还没来得及回话,一直沉默地跟在嘉佑帝身后的郭子干忽然开腔:“圣上息怒,贫道以为皖大人此言甚有道理,钱塘水患非比寻常的确万分重要。可是皇上所说亦是解决之道,依贫道看,不如请各位内阁学士推举一人出来担当此次救灾大任,如何?” 嘉佑帝闻言由怒转笑,指着皖紫霄道:“众爱卿觉得皖大人如何?” 听到皇上拉出个替罪羊,内阁的老油条们深深出了口气。 “皖大人心思缜密,做事果断,真是天纵之才。” “征战南疆就可见皖大人胆识过人,老臣相信以皖大人之能定可当此重任!” “皖大人深谋远虑,年少有为实在是我大燕幸事!” “皖大人……” “皖大人……” 灌耳的恭维之词引得皖紫霄心里一阵冷笑,再配上嘉佑帝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是叫人恶心。 第五十二章 皖紫霄急调大都及安西府粮草十余万石经铜陵行山路进钱塘,然行进队伍于铜陵遭遇山体坍塌,粮草损失大半。嘉佑帝怒,下旨彻查失职。 ——《燕史》 “张大人,此番又要劳烦了!” “国师这是何话,我等为王爷效力理应如此。” “那张大人打算怎么办?皖紫霄工于心计而又小心缜密,要想拉他下水绝非易事!” “这种时候来不得半点犹豫,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张大人你是要?” “国师可知道铜陵?钱塘位于赵地西南角,三面环山,一面临河。铜陵处于钱塘东面,山势比较其他两处要缓并且临近大都,平时钱塘官员上京述职都会选择穿过铜陵,因此它的官道也要更加宽广平坦。” “……” “铜陵山缓路平,主要是因为土质松软。这些日子江东大雨连绵,铜陵必定山泥松动,数万石的粮草与浩浩荡荡的护送大军齐齐压过,难免不发生些什么……” “‘天灾人祸’的确好计谋,只是如此张大人自身亦是难脱干系。” “无碍。能想到此说起来全赖王爷曾赏赐给下官的一副青竹图,下官反复琢磨终于悟得其中深意。” “哦?” “藏竹于林,遁其踪。” “张大人有心。” 皖紫霄翻看着京城附近可以征调的粮仓储备记录,小云一边为他打扇,一边嘟囔:“公子已经两天没休息了!这天下又不是您的,出了事就应该丢给‘道士皇帝’去管!” “住嘴!”皖紫霄声音不大,却满是严厉:“为君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小云,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对皇上不敬的话。” 小云撇撇嘴,正欲反驳,就见已有白发的“老厮”走了进来。新置办的府邸实在简陋,皖紫霄又坚决不肯要王府的丫鬟仆役来伺候,除了小云就只有原来看宅子的两个下人,小厮、仆役甚至连门卫都不得不一应包揽。 “老爷,有位张大人找您?” “快请!” 本来还想劝皖紫霄休息,听到此话小云撅了撅嘴:“天下大人那么多,怎么就我家公子活得最累?” 皖紫霄戳了下小云的额头,轻笑道:“你又没伺候过别的大人,怎么就知道别人不累?不忙?” 行至厅堂就看见张淮雨捧着茶盅牛饮,皖紫霄不由笑道:“张大人觉得下官这茶如何?” “不敢不敢!”张淮雨慌张放下茶盅,起身作揖道:““下官”二字足以折煞张某人。话说皖大人这茶真是好滋味!” “不过乡野粗茶,张大人过奖了”,皖紫霄懒得来回谦让,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张淮雨对面:“鄙府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张大人见谅。” 张淮雨讪笑着坐下,稍一沉默,神情严肃道:“正所谓救济如救火,数万灾民的口粮应快些送达才是。听说安西府的粮草已经送到城外了,那皖大人可想好了运到钱塘的路线?” “我从未去过江东”,皖紫霄直言,“具体怎么送达钱塘还没有理出头绪。” 张淮雨皱起眉头,犹豫道:“自古江东多水患,我曾随工部多次去过钱塘大坝。依下官之见,皖大人可以考虑从铜陵入钱塘。” “铜陵?” “铜陵!” ****** 铜陵山脉坍塌,粮草与押送大军损失过半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正是午夜。 韩景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褂,衣带潦草地束在腰间,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安静,全无宁谧,只有极端压抑。 跪在地上的人低着头,浑身发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双耳,等待着主座上的人下一个命令。 “再说一遍!”韩景强压住怒气,每一个字都好似从牙根里磨出来的:“你大声的把那消息汇报给这些大人们!” 半夜急召,匆忙赶来的朝廷大员一个个形容狼狈,且不说官威不再,衣衫不整都是其次更有甚者身上只一件亵衣。韩景向来以礼待人,像这种半夜传令的事还是头一次,来的路上大家心里便琢磨这应是出大事了! 传信的侍卫高声道:“铜陵山脉坍塌损失过半,钦差大臣皖紫霄受伤。” 众人一头雾水,此事虽大但对晋王的势力却影响甚微,按理静观其变才是上策。想不透韩景为何如此大动干戈,或站或坐的各位都不敢言语,生怕一言之失丢了乌纱帽。 看着他们一个个装傻充愣,韩景不怒反笑,随便指着一人道:“你说说看,这事谁负主要责任!” “微臣以为……以为”,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字,被指的“大人”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韩景一一扫过底下的窘态,冷笑道:“曹裕章会倒,就是因为他不挑食,一不小心收了太多你们这样的‘大人’。” 知道韩景此时情绪不稳,来不得半分强硬,沉默良久的公子渊站起身:“刚才有消息来说皖大人伤势不重,还请王爷放心。况且此乃天灾怨不得旁人,若一定要找个人负责也应是举荐皖大人的人居心叵测!” 话已至此,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诸位大人瞬间明白了其中症结,原来那坊间传闻并非虚假,晋王爷对皖紫霄是真的上了心。 “郭子干实乃一代妖道!”第一个发言的便是语出惊人:“蛊惑皇上沉迷妖术,陷害朝中大臣,依微臣之见郭子干才是我大燕近今年灾害连连的罪魁祸首!” 烦躁至极的韩景急需要一个出气筒,听到此话再连想到公子渊曾经的猜测,心里不免产生了强烈共鸣。 看到韩景脸色有变,大家迅速表明立场,不论平日里是否与郭子干有交集,这时候通通化身为受害者,指责讨伐声不绝于耳。 “天降大难就是有妖孽为祸人间”,韩景听够了批判,翘起嘴角一笑:“既然大家都这么恨郭子干,那就写份折子弹劾他怎么样?”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闭了嘴,带着几分惊恐地看向韩景。韩景不以为意,继续笑道:“郭子干该死!为国为君本王都会极力而为,只是我还需要各位共同出力!” 次日早晨,嘉佑帝终于迟迟看到了铜陵出事的奏折。没有因为粮草人员损失而痛心疾首,也没有因为灾区难民生计而忧心忡忡,嘉佑帝反而生出阵阵欢喜,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收拾皖紫霄了! 第五十三章 嘉佑五年夏,国师郭子干被雷劈而亡,嘉佑帝追封为轩亭镇国国师,厚葬于城郊。同月皖紫霄、张淮雨被急召回京,论以失职罪入狱。 ——《燕史》 “死了?” “王爷放心,郭子干已死,剩下的刑部自然会打理好!” “公子渊,本王能得你相助实乃本王幸事。放眼整个朝廷能想出此计不过你一人而。” “王爷谬赞。” “郭子干被雷劈死,还真是好处多多。其一:皇上不仅断了手脚,更是坐实了任用妖道连累天下受难的罪名;其二:三哥也算丢了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没了遮挡,我倒是很期待他还能有什么新招;其三,郭子干遭了‘天谴’,好歹能为紫霄的铜陵事故挡住天下悠悠之口。” “王爷,我们走到最后一步了。正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皇上现今已然岌岌可危,赵王也终于要浮出水面,我们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这东风还不是起的时候!再等等吧!” “王爷!你在犹豫什么?” “若我说我只愿护皖紫霄一世安好,公子渊,你又怎么看?” “您若不为天子如何能护皖大人一世安好!” 不管江东的大水已涨到什么地步,大都依旧保持着它一贯的干燥,好容易等来了入夏的第一场雨,郭子干却根本没有心情去感叹。 双眼被黑布蒙住,身上缠满了或粗或细的冰凉的铁链,肩膀上压着沉重的木枷,似乎被装在了什么容器里,除了走路的摩擦音就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郭子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是谁可以如此轻松的进入道观,他们又想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被混乱的思绪生生卡住。郭子干的脑子乱哄哄的,极力维持住冷硬的面孔:“私闯道观绑架国师是什么罪,你们可知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反之铁链被收紧,一连几盆冷水被灌了进来,郭子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开始奋力挣扎:“要杀就杀!但你们不能这样做!放开我!你们不能这么做!” “你在怕什么?郭孖!” 清冷的男声传进耳朵里,郭子干停下了挣扎,笑得异常惨淡,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特意保持的神秘与高高在上:“渊公子是吗?既然你都知道,又何苦为难我,我不过是赵王的一枚棋子……同时为人谋事,还请给个痛快!” “同样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你!” “哦!我想起来了,天雷劈死是魂飞魄散,永无轮回……郭孖,你在等谁轮回?” “公子渊你!”郭子干气急攻心:“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各为其主,你何苦如此对我!” “无冤无仇?”公子渊轻笑一声,转着手里的金钗:“郭孖,你还记得西北小镇里那个打金器的公孙师傅吗?” “你说什么公孙师傅?”郭子干喘着粗气:“我从不认识什么姓公孙的!” “怎么会不认识?就是十五年前看你个穷道士快被饿死在街边,好心收留却被你偷走金钗的公孙师傅!” 郭子干浑身发冷,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半佝偻着背的手艺人,粗手大脚,张嘴就只会傻笑,家里有个病怏怏的女人,蜡黄的脸色,好像随时就会撒手而去。对了!那家里还有一个孩子,白白净净,也不爱与人说话,总在围着灶台给女人熬药,偶尔露脸也不过是叫他回去吃饭。 郭子干声音打颤:“你是那个孩子?” 公子渊没有回答,只是拍拍手也不知冲谁说道:“与屋顶的铜针连好就退后,小心天雷来了把你们一并带走!” 郭子干慌了神,显得低声下气:“不要这样,我答应过要去寻她的!我不能再食言!我答应她来世去寻她的!” 公子渊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郭子干的耳朵里却字字如千斤:“你再也不会到见你的莺莺了!郭孖,这就是你的报应!” ****** 嘉佑帝呆呆地坐着站不起来,好半晌才喃喃道:“你们再说一遍……到底谁死了?刚刚朕没听清…” 传信的太监忙膝行两步,颤声道:“国师……郭国师……他被雷劈死了!就在昨晚……昨天晚上国师传令出来说要闭关谁都不让靠近……所以尸体……尸体是今天一早才被道童发现的。” 嘉佑帝整个人都瘫软在了龙椅上,目光涣散,嘴里反复念叨:“完了!全完了!他死了,就只有朕一个人。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掌印太监高公公迈开小步绕到皇上身后,张口便是轻软的花腔:“皇上,您就不觉得国师走得太蹊跷了吗?依老奴之见,定是有歹人从中作祟!” 嘉佑帝猛地坐直,脸色惨白道:“谁!你觉得是谁!” “奴才不敢说!”高公公低垂着头:“奴才……奴才……” 嘉佑帝盯着高公公许久,怒吼道:“果然你们都怕他!怕他什么?!朕才是皇帝!朕才是!他砍了朕的‘手臂’,朕就挖了他的‘心’。” 远在江东前线赈灾的皖紫霄还不知道京城里已经炸开锅了,等到圣旨传来才发觉事态不对,说的是回京协助调查铜陵事故,可传旨的太监却是一副天塌了样的表情。 同时召回的还有负责钱塘水力重建的工部尚书张淮雨。 原以为一路上的猜测要等着进宫面圣时才能揭晓,没想到刚进城门,就看见候在城门口的太监。 “奉天成渝皇帝诏曰,内阁协办学士皖紫霄与工部尚书张淮雨玩忽职守导致铜陵事故,赈灾不利,现押入大牢听后审理。” 没有见到皇上,早已打好腹稿的陈词还一句都没说,皖紫霄与张淮雨就被丢进了大牢。 郭子干被雷劈死了的消息是与押送他们的侍卫聊天时才知晓的,震惊之余更令皖紫霄在意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反应。 张淮雨是官场的老油条,做起事来总是漫不经心,万事来了都能打着哈哈混过去,对谁都是三分讨好七分敷衍。说起来张淮雨也算是晋王的人,但对待晋王的态度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尊重,永远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可是当听到郭子干被雷劈死的消息时,张淮雨整个人都僵硬了,双手轻微地抖动,接连几天,他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状态,恍恍惚惚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牢里的人还在琢磨对方的心思,大牢外的韩景已经开始四处周旋。 第五十四章 嘉佑五年夏,嘉佑帝赐婚长乐公主与上将军高拱,高将军抗旨拒婚,长乐公主抑郁而病。 ——《燕史》 “小云姐,听说高将军抗旨拒婚了!这是真的假的?” “拒婚?拒什么婚?高将军要和谁成亲了?” “小云姐!你和高展侍卫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少装糊涂,说说嘛!我一定不告诉其他人!”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公子他还在大牢里受苦,我哪有那个闲心管别人家的是非!况且我也有阵子没见到高展了!” “是这样啊!那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皇上好像赐婚给高将军和长乐公主,但高将军他死都不愿意,长乐公主就因为这还病了呢!” “你说王爷让我回王府住,又天天不见踪影,他是在忙什么?要真是为公子的事……” “小云姐!你到底有在听我说吗?” “嗯?你说谁病了?” “小云姐!你这心里头就只有你家公子!” “那是公子他待我好!你懂什么?” “拒绝了?这是抗旨!”嘉佑帝气鼓鼓地敲着桌子:“他高拱以为靠着晋王就可以有恃无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 高公公一边研磨,一边不紧不慢道:“皇上别生气!像高拱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就别理他了!” “当初是你说要想收拾皖紫霄就得先拉拢晋王身边的人支持我,赐婚给高拱算是卖给他个大人情,现在反过来说这话算什么意思!”嘉佑帝站起身,冷笑道:“高公公难不成也欺朕无能?” “皇上冤枉!”高公公慌忙放下墨棒,跪扑在嘉佑帝的脚边,轻轻扯住龙袍一角,特有的花腔都抖颤着走音:“皇上,是老奴愚昧!老奴自作聪明,罪该万死!但皇上,奴才这颗心您是知道的呀!” 任由高公公扯着衣角,嘉佑帝勉强从跪在地上的奴才那里找回来了些做皇帝的优越感,他早忘了这个“蠢主意”当初是谁点头同意的:“看在你平时还算衷心,这次朕就不追究责任了!以后做事放聪明些!” 高公公顾不得额头撞的生疼,连连扣头谢恩。 嘉佑帝满意地笑了笑,抬脚踢踢老太监:“再想个法子收拾皖紫霄,就当将功赎罪了!” “公主病了?!”公子渊眼睛睁大,不觉声音提高:“怎么会突然病呢?” 对于公子渊的反应韩景有些惊异,微皱眉头道:“我还从不知道你这么关心长乐?” 觉察到刚才的失态,再回答时公子渊刻意压低语气:“公主贵体金安,理应要小心照顾,是草民莽撞了!” “无妨!”韩景无奈一笑:“长乐这丫头也竟会给我添麻烦!她是觉得紫霄的事还不够烦本王的?高拱也真是一根筋,为了个下人,得罪公主有意思?” 韩景顿了顿,看似说得随意,余光却时时观察着公子渊的反应:“那个什么青梅原是将军府下人的女儿,从小便随高拱一同长大,两人日久生情,高拱承诺下非卿不娶。要他取长乐,皇上打得什么算盘,大家心知肚明,本来他不娶也就不娶了,我也懒得少管一事。可谁知长乐真的看上了打马冲锋的愣货!公然抗旨拂了公主的颜面不说,更重要的是怕是伤了那份心思,姑娘家一时想不开,可不就病了?” “公主殿下真的喜欢高将军?”公子渊问得小心翼翼。 韩景抿嘴一笑:“她怎么想的谁知道,许是喜欢吧!” ****** 大都的夏天如同北方人的性格热烈得不加一丝阴郁,强烈的阳光直射在大地上,连树叶都亮得晃眼。 午后的东华宫一片静谧,候在宫门口的小太监紧靠着墙躲在窄窄的阴影里,无聊得直打瞌睡,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长乐公主是个顶好的主子,这是东华宫里的下人们一致同意的,温和有理、体谅下人,从不因身份悬殊就摆出一副完事理所应当的模样。这样的主子全皇宫也就一个,在下人看来长乐公主就如传闻里的一样,是个沾了凡间烟火的“仙女”,就连她贪吃犯懒的小习惯都变成了女孩子该有的可爱。 “还睡!还睡!”满头大汗的宫女提着裙角跑进宫门,狠狠推了一把懒洋洋的小太监:“快去通报公主,高将军求见!” “高将军!”小太监惊叫道:“他怎么来了?” “肯定是后悔了!”宫女抽出帕子一边擦汗,一遍愤愤道:“我们公主这么好!嫁他是便宜他!我觉得高将军肯定是回家想想觉得还是咱们公主好,回来求公主了!” “有道理!”小太监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他呀!现在肯定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宫女明明笑着却努力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少废话!快进去通报!” 小太监跑进屋内,看见长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声音激动地上扬:“公主高将军求见!” “他来了!”长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快传!” 话一出口长乐就后悔了,想到之前的事觉得很是丢脸,收起笑容道:“慢着!先不传了,容本宫再想想。” “真不传?”小太监有些失望:“主子,你等这天好久了!” 小太监无意识的话使长乐瞬间涨红了脸,前前后后的怨气这时候全集在胸口,长乐气呼呼道:“谁等他了!高拱不愿娶本宫,本宫还不愿嫁呢!传他进来,本宫这就亲自告诉他!” “喳!”小太监嘻嘻笑道:“奴才这就去请高将军!” 高拱才迈进大殿,回身的功夫就直挺挺地跪在了长乐面前。 前一刻还在心里无限纠结的公主不由一惊,伺候在大殿的丫鬟太监更是诧异:这个高将军拒婚在先,现在又算是演的哪一出? 高拱也不管他人的眼光,自顾自地说道:“下官恳请公主高抬贵手,放青梅一条生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长乐显然没有料到高拱所言,心里除却一片寒凉还有深深的疑惑:“高将军你说青梅怎么了?” 高拱脾气直硬,说话也少了拐弯抹角:“青梅遭人毒杀险些就没命了!” “你怀疑是本宫派人做的!”长乐脸色惨白,平静的声线里却听不到一丝颤音:“不属于本宫的东西,别说去抢,就算是给本宫也不会要!高拱不应该拿此事来羞辱本宫!” 高拱闻言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施礼转身便朝门外走。 长乐紧咬嘴唇,眼看着高拱就要跨出殿门,才轻声道:“高将军,你怎么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来我东华宫问罪?官场不比战场,以后行事莫要这么鲁莽了!” 第五十五章 文渊阁编修郑岳秋上书弹劾皖紫霄,检举皖紫霄于礼部修订文稿时多有对先皇不敬之处,言辞隐晦,意图不轨。嘉佑帝下旨欲亲自审理铜陵事故。 ——《燕史》 “长乐,你的病好些了吗?” “本就没什么病,不过是赌了一口气,现在又谈什么好不好的!” “啧啧这么冲的口气!这是谁惹你了?” “四哥,你我兄妹感情如何自不必细说。现下长乐问你一言,也请你如实相告!” “哦?” “四哥可知有谁要杀青梅?” “父皇在世时总夸你聪慧,那长乐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 “……因为我?” “有人想你开心!他以为只要青梅死了,高拱就会娶你!” “会是谁?” “你不是一直觉得公子渊眼熟吗?其实第一次见他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之前就见过他!” “是!很早之前!” 一进入东华宫就看见长乐公主站在回廊深处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不清是惊是喜,公子渊赶忙行礼:“草民公子渊见过公主殿下!” “公孙公子请起”,长乐轻轻点头,伸手递过一只金簪:“十五年了,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喜欢的样式。” 公子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既不答应也不否认,稍长的刘海刚刚挡住眼睛,只能瞧见紧抿的双唇。 见他不接过金簪,长乐自然地带回发间,偏过头看着庭院里的一株梧桐树道:“这株梧桐树是为端妃娘娘种的,当年父皇特意从江东移植过来时说要留给凤凰栖。我记得刚种下它的那会儿,正赶上父皇带我和四哥去西北寻访,你看一转眼它都长这么高了!小白哥哥,这些年你去过江东了吗?看没看到梧桐开花?” 公子渊的肩膀微微抖动,声音也是断断续续: “人言梧桐……春来花, 你……你带摇曳云鬓斜(xia)。 玉鸟衔花真亦假, 几多岁月忆韶华……” 长乐公主正准备弯腰去扶,却被公子渊生硬地挡开:“公主……你是公主!” “小白哥哥”,长乐退后一步,脸上笑意消散:“公主又怎样?乐乐还是乐乐,可是公孙公子,你还是当年那个愿意送幼鸟还巢、善良的小白哥哥吗?” “你不是乐乐,我也不是你的小白哥哥”,情绪稳定下来的公子渊说得平淡:“你是长乐公主,而我只是晋王的一位幕僚。” “那你为什么要去害青梅!”长乐几乎是脱口而出。 公子渊没有抬头看长乐,声音里却多了急躁:“就是因为她在,你才不开心……” “你住嘴!”长乐顾不上许多规矩,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鲁地低吼道:“我不开心?就因为你觉得我不开心?就可以去杀人?!那是一条人命!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人命?”公子渊忽然笑道:“公主以为人命值几个钱?一只金簪就足够换取我全家性命!公主,人下人不是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你”,长乐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我不知道后来在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但小白哥哥是你说过万物生而无价,哪怕低如蝼蚁,弱如雏鸟亦可敬畏。” 公子渊摇头轻笑:“十五年前?我才刚刚八岁,不过学了些听来的话,都不甚懂,自然说得轻巧。” 长乐闻言怒气胀满胸腔,千万话语全压在舌尖,想要辩驳反而失了言语。长乐咬了咬下唇,挥退宫里的下人后转身离开,独留下公子渊一人跪在空荡荡的长廊里。 西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公子渊终于抬起头,瞪大泛红的眼睛看着那不算高大的梧桐树,自己喃喃道: “宣城青柳帝都花, 童言戏语许谁家。 谁记梧桐树下话, 谁愿落英挽秋华。” ****** 郑岳秋是什么人,一个在文渊阁修了半辈子史书的编修。放眼天下能知道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但他的女儿却很有名,至少在大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叫郑柔!就是新婚之夜拿花瓶砸死新郎官“花花太岁”骆少恭的郑柔。 当高公公找到郑岳秋的时候,郑大人正伏在书案上校对古籍,官袍的袖口上还沾着点点墨迹,怎么看都是一副软弱无能的老实像,也难怪他能被老婆呼来喝去! 高公公瞥了一眼郑岳秋,拔高音调有意说道:“杂家听说这罗夏山可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所以特来请郑大人给杂家讲讲,就当闲来听个趣儿。” 郑岳秋当时就变了脸色,这些年他最不能提的就是女儿郑柔。悔也罢恨也罢,他一个小小的编修又能把有权有势的晋王爷、炙手可热的皖大人怎么样? 看着郑岳秋的脸变成猪肝色,高公公满意地笑了,叮嘱贴身的小太监出去守在门口后,凑近郑岳秋道:“你恨皖紫霄吗?” 郑岳秋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紧咬牙关不敢轻易吐露一个字。 瞧出了他的心思,高公公拍拍郑岳秋的肩膀道:“怎么能不恨?多好的姑娘就这么叫皖紫霄养的狗给祸害了?若是郑小姐能与骆家少爷好合,现在的孙儿都应能叫郑大人你一声‘外公’了!” 身体剧烈的抖动,话还未说两行老泪却已夺眶而出,郑岳秋失控地低声啜泣。 一把岁数的男人哭起来当然不会什么梨花带泪悲戚戚,但那份压抑的痛苦却更令人感到难过。 高公公也适宜地抹了抹眼角,低声道:“杂家我是个阉人却也懂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郑大人你就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害了郑小姐的人逍遥自在?” 郑岳秋声音颤抖:“是柔儿自己想不开……怨不得别人!” “郑岳秋你个鳖种”高公公跳起来,指着郑岳秋鼻子大骂:“郑小姐年少无知,你也是老糊涂!那个什么什么薛青木算个什么玩意!要不是皖紫霄在背后撑腰,一个小小的侍卫怎么敢去勾引书香门第的闺秀;要不是皖紫霄从中挑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又怎么会做出杀夫这么荒唐的事;要不是皖紫霄为了自己的颜面弄什么合葬,又怎会使郑小姐在死后还被人耻笑不洁!郑岳秋你个老混球!” 完全被高阉人激怒,郑岳秋先是一愣而后捏紧拳头,咬牙切齿:“皖紫霄真是该死!” 似乎比预想中还要容易,高公公点头头一笑。 没隔了几日,文渊阁编修郑岳秋的奏折就被承到了嘉佑帝的面前:诽谤先皇,结党营私,意图不轨,条条都是重罪。 “高公公,这事办的不错!”嘉佑帝喜不自禁,连连说道:“有赏!等把皖紫霄办了,朕一定要好好赏你!” 高公公也是喜滋滋地叩首,一口花腔恨不得再多饶两个弯:“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五十六章 嘉佑帝亲审铜陵事故,追究皖紫霄及张淮雨失职,更言铜陵山崩乃皖紫霄不敬先皇而引天怒,故执意判其秋后处斩。 ——《燕史》 “方新宇速去收拾行囊,随我即刻进京!” “王爷?” “本王正怕东风不肯起,咱们那‘英明神武’的嘉佑皇帝就送来了东风!” “王爷所说的‘东风’是指皖大人要被秋后问斩一事?” “自打皖紫霄入阁,老四便做什么都是畏手畏脚,生怕牵连到他的皖大人分毫。起初本王还在担忧若他没了反心,只靠我等怎么成事。先下看来是韩瞳自己当腻味了这个皇帝,迫不及待地想被拉下去。” “王爷是要亲自去和晋王协商?” “他先是把张淮雨拖进铜陵事故,再把郭子干处理掉,不就等着本王亲自出马的这一天?” “可是王爷,张大人不是自己主动请缨的吗?” “嘉佑帝要收拾的是皖紫霄,才不会管是谁出的主意。能把张淮雨搅进去,韩景也算功不可没!” 手持晋王的令牌,公子渊也是第一次进入刑部大牢。 就算戏文里听了千百回,可当真正见到的一刻还是会被那份阴森沉重震慑到。密不透风的青色石墙在火把的照射下散着血光,石顶上唯一的小窗漏下零星光点,各种各样的刑拘被一丝不苟地摆放在墙边,透过飘着白眼的烙铁似乎还能听到不久前凄惨的嚎叫。 “秋后处斩的犯人关在下面”,应是看见了晋王的特令,就算公子渊一介布衣,带头的狱卒说起话来也是恭恭敬敬,“这位公子请跟紧我,要到皖大人的牢房得穿过……” 狱卒的话未说完,就看见有犯人扑到了栅栏上,极力伸出手想抓住来人,面目狰狞,大声吼叫道:“我是冤枉的!我不想死!大人!我是冤枉的!” 听到有人开喊,转眼的工夫就有数不清的手伸向过道,喊冤的声音充斥满狭小的空间。 “这里的人都这样?”公子渊疑惑道。 “都是些要死的疯子”,狱卒满脸不耐烦,脚下步子也不由加快,攥紧了手里的火把道:“皖大人就在最里面。” 再往前走就渐渐听不到嘶吼声,周围一片静悄悄竟比“疯人巷”还恐怖,借着火光看过去,空荡荡牢房里竟不见人影。 空的?公子渊疑惑更甚:“这里怎么不关犯人?” “关的”,狱卒回身将火把递给公子渊,“前些天刚把这批犯人送抵南疆修建防御工事了。公子,前面就是皖大人的牢房,小人在此等候。” 公子渊刚走到牢房门前,就听见皖紫霄轻声道:“真没想到会是你来。” “王爷叫我来的”,公子渊蹲下身,与靠在栅栏上的公子渊平齐:“王爷现在不方便亲自看望,他说过会护你一世安好就绝不会食言。” “我不用别人护着”,皖紫霄说的决绝,“我也绝不会再信他半句。” 公子渊站起身,拍拍衣襟道:“这话是王爷让我转达的,至于信不信就是你二人间的问题。” “你东西掉了”,皖紫霄伸出手从栅栏外捡起一块玉牌凑到眼前,轻声念:“溪?” 公子渊压了压前襟,赶忙低身道:“劳皖大人还我。” “你怎么会有这个”,皖紫霄按住胸口,神情警觉,“你从哪里捡的?” “捡的?”眼看皖紫霄没有还回来的意思,公子渊不快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怎么会是捡的。” 皖紫霄疑色更重:“真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公子渊放下火把,一手扶住栅栏,一手伸至皖紫霄面前:“王府里什么没有,皖大人又怎会稀罕一块小小玉牌。既然看过了,就请还我!” 再还回手里,一块玉牌变成了两块,就算经年磨损接合的缝隙也依然看得出两块玉牌出自同一玉石。 “你是谁?”虽是问句,公子渊心里却有了j□j分的答案。 “我娘叫琯娘是万花楼里的人”,皖紫霄抬头看着公子渊:“我还有个兄弟,比我生得白净总是被她们戏称作小白……” “你是小玉!”公子渊跌一惊,坐在栅栏外,失神良久后道:“你是小玉!皖紫霄就是小玉!那晋王爷,长乐公主……我们兄弟前世定是欠了他们韩家人的。” ****** 京城虽无宵禁,但过了子时街上也是少有人影,偶尔从附近宅子里传出的猫叫犬吠都听得格外清楚。 借着月光一顶绿呢小轿停在了晋王府的东侧门外,身穿黑色外褂的轿夫有规律地轻叩三下铜把,隔着门道:“公子回来了!” “王爷,门外有人求见”,知道自家王爷近来心情烦躁,就连一贯粗枝大叶的高展都不得不收敛起大嗓门。 韩景侧坐在软榻上,身边是厚厚的几摞折子书信,右手撑住额头,拇指一圈一圈地按压着太阳穴。他连续十几个时辰未休息,声音都开始沙哑:“谁会这么晚来?本王现在累了,明日还要面圣,让他回去吧!” “可是王爷”,高展说的小心翼翼:“传话的人说那人敲的东门,而且还是三下……” “东门三下?”韩景板直腰,看向高展问:“就没有自报家门?” 高展老实地摇摇头:“没有,但听说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韩景站起身,揉着肩膀道:“让他们进来!本王也好知道这又是哪来的神通广大的‘国师’。” 高展才小跑着出去,一转眼又跑回来,抻着脖子问:“王爷,用不用去叫渊公子?” “叫他做什么”一想到公子渊从天牢回来那莫名其妙的话和态度,韩景又压不住火气:“我们兄弟的事还轮不上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四弟可想我了?”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划开了一院的寂静,身穿暗红纱褂的韩骐摇着扇子。 韩景抱臂站在厅堂中央,前刻的疲惫之色荡然无存:“想不到是三哥本人,还以为又是哪位‘国师’。” 韩骐满不在乎地笑笑,合起扇子敲着下巴:“要不是用皖大人夜归的暗号,只怕为兄现下还在门口吹着暖风赏月呢!” 本也就没什么兄弟情义,此刻更不愿浪费时间,韩景说得直白:“三哥到访何意?” 韩骐回答倒也爽利:“为了你好、我好、皖大人好!够了吗?” “什么意思?”就算听出了韩骐的意思,韩景也不愿轻易说出来,毕竟那简单的几个字就足以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韩骐早就想开了,横竖嘴长在别人身上,该骂的迟早会骂,罪行多了反而不怕再加上一条:“昏君误国,吾助汝取而代之。” 韩景回的冷硬:“条件!” 韩骐目光灼灼:“你膝下无子,退位后,由我继位如何?” 第五十七章 嘉佑五年晋王韩景、赵王韩骐联合发动宫变,史称北宫门政变。承霄元年九月晋王韩景称帝,原嘉佑帝改称齐王,终身禁足于朝阳宫。 ——《燕史》 “此事事关重大,你等准备好了?” “王爷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等晋王的军队突破北宫门,我们就能从东面包抄……” “有晋王相助要攻入那么个早被吃空的花架子又不是什么难事!所谓重大当然的不是指这件事。” “王爷是说在火烧天牢?” “不仅是点火,我要你亲眼看到皖紫霄被烧死!” “末将领命!只是末将不懂为何烧死一个佞臣比攻占皇宫更重要?若是先晋王一步,还保不定是谁做皇帝呢!” “愚人!我们的势力远在江东,如今水患未息大批兵马寸步难移,还谈什么直取皇位。韩景在大都根基深厚,随他直接调派的精兵就有十万,我们在人家的底盘上讨便宜,就要做的乖一点。至于烧死皖紫霄,当然是有我的用意。” “……” “你就等着看吧!这皇位终究是我的。” 灵活的身影晃进了方新宇的卧寝,明明看着那人已经褪去外褂准备就寝,七宝还是忍不住轻唤道:“方先生。” 方新宇被吓了一跳,心里不禁埋怨自己:一定是平时太随着他的性子,现在才这么不懂规矩。 没有听到方先生教训自己,七宝便放下心凑近方新宇道:“方先生,有件事想请教你……” “现在是什么时刻?王爷随时都有危险,你作为贴身护卫不应当此刻出现在我的房间”,被打扰休息难免有些脾气,更何况是在非常时刻,方新宇说的严肃。 七宝愣了愣,赶忙退后鞠躬,变声期特有的沙哑里却带着几分说不明的委屈道:“方先生教训的是,七宝这就回王爷身边。” “既然来了就说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若有似无的委屈,方新宇有点不忍:“心里装着事会分心的。” 七宝抬起头,疑惑道:“我们到京城不就是为了帮王爷夺皇位?可为什么王爷他不急着当皇帝,却急着要杀人?” “杀人?杀谁?”方新宇心里发慌,一把拉住七宝。 对于方新宇的反应显然出乎了七宝的预料,他几乎是连想都来不及想就脱口而出:“皖紫霄!” 方新宇跌坐回床上,嘴里念叨:“王爷要杀皖紫霄……皖紫霄……” 七宝呆站了会儿,觉得他的方先生今晚不会给出答复了,就准备离开,才刚抬脚就听见方新宇道:“七宝,我有一事拜托你。” “嗯?”七宝歪歪头,从来都是他找方先生,难得方先生也会有反过来的一天。 “你……”方新宇犹豫良久:“你帮我救出皖紫霄吧!” 七宝摇摇头:“我不认得皖紫霄。” “就是一年前王爷让你去晋王府偷袭的人”,方新宇压低声音:“帮我救他!” 本是想答疑解惑才来的,现在心里的疑问不但没少,反倒多加了一个,七宝皱起眉头:“方先生和识那个皖紫霄很熟?为什么你们一个要杀,一个要护?这是叫我听谁的!” 方新宇无奈笑笑:“皖紫霄,只能勉强算认得。于他,我不过一愣头愣脑的书生;于我,他却算得上我的恩人。” “恩人?”七宝瞪大眼睛,原来无所不会的方先生也会有恩人,“他是个好人?好官?” “不是”,方新宇坐在床沿看着七宝,叹了口气:“但他本可以是。七宝,要听谁的就自己做决定吧!” 七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推开身后的窗户一闪便没了踪迹。 当身形瘦小的少年出现在大牢里,皖紫霄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倒也不假!我真是怕极了你这个小个子!只是我从不知赵王爷还有这么性急的时候!” “小个子!”被戳到痛处七宝狠狠地瞪了皖紫霄一眼,不快道:“快随我走!一会儿你想走也走不了!” 听得出是外藩的口音,皖紫霄更加疑虑:“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何要走?” “他们要放火烧死你!”一是时间紧迫,二是汉话实在难讲,七宝解释的极为不耐烦:“出去就知道了!我哪里知道那么多!” 多年养成的警觉与一种强烈的不安使皖紫霄由不得自己去怀疑眼前曾经刺杀过他的少年,紧跟在七宝身后也离开了牢房。一路上的牢房里依旧是喊冤不断,狱卒却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没有预想中的心惊动魄,等彻底离开天牢重见天日皖紫霄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从南门走离开京城不要回来”七宝僵硬的重复着方新宇教他的话,“以后这天下就不是嘉佑帝的了!” 本就是意料之中,皖紫霄没显得有多惊讶:“恭喜赵王!谢赵王不杀之恩。” “是方先生!”七宝一本正经的纠正:“救你的是方先生!方新宇!王爷……” 七宝话没说完,“轰隆”一声巨响就在耳边爆开,紧接着就是冲天的火光。七宝指着跃动着的大火微皱眉头:“那才是王爷留给你的!” 皖紫霄沉默地看着火势蔓延,轻笑地自言自语:“赵王爷,只怕你要失望了!他韩景心里若是真有我一分,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想不懂”喧杂的声音完全压过了皖紫霄的低语,七宝偏头看着这个苍白消瘦的男人自言自语,两条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汉人真怪,说的做的都是些让人搞不懂的东西。” ****** 晋王的大军冲进内殿时不见任何人影,原以为嘉佑帝会躲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或是跪在祭殿前痛哭失声,没想到找了一圈才发现人家正和齐远山齐大人在御花园下棋。如果忽略旁边抖如筛糠的老太监,那真是平日里最常见不过的场景。 高拱的银甲上沾满血污,手里提柄一丈有余的长枪,周身散发出的煞气犹如刚从修罗场归来的厉鬼。他快步走到嘉佑帝面前,微微倾身道:“皇上,我家王爷有请!” 嘉佑帝面无惧色,冷静地观察着棋局:“待朕下完棋!” “皇上,我家王爷有请!”高拱将长枪重重磕地,语气不变。“哐”的一声撞击倒吓得上了岁数的老太监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 “你在威胁朕?”嘉佑帝抬起头看向高拱,说完还不忘冲齐远山笑笑:“小山,只怕今日这盘棋是下不完了。那能不能算是我唯一一次不输给你?” 齐远山赶忙站起身,弓腰施礼:“皇上终于一日会赢臣的。” 嘉佑帝平平衣襟,斜眼瞥过瘫在地上完全吓傻的高公公,神态自若道:“那请高将军带路吧!” 且不说高拱,就连嘉佑帝进入正殿时也是一惊,满当当的大殿里竟是鸦雀无声,唯有赵王韩骐立于中央。 “晋王爷可在?”高拱紧紧扣住嘉佑帝的肩膀,一柄长枪挡于身前:“嘉佑帝在此!” 反复观察确定了此人正是嘉佑后,赵王韩骐从袖筒中抽出早就拟好圣旨,开始宣读: “先帝嘉佑昏聩无能任用佞臣、妖道祸害百姓,有愧于天地之大任。现晋王韩景对外平蛮奴,对内铲曹党,英明神武,实乃一代帝王之才,为韩氏千秋大业,为天下黎民百姓,嘉佑帝自愿让位于晋王。晋王韩景于今日起为韩氏第七位君主承霄帝,先帝嘉佑改封齐王禁足于朝阳宫!” 高拱扫视一圈发现不仅是晋王,就连他贴身侍卫高展、护从军都不在,心里疑惑更甚,一把挡开前来押送嘉佑的士兵,大喝一声:“晋王!不对!是承霄帝呢?为什么宣旨时圣上不在!” “天牢走水”,赵王韩骐将圣旨递给部下,面带焦虑:“圣上他赶去救皖大人了!” 第五十八章 自宫变后承霄帝韩景一病不起,封帝大典尚未举行便撒手而去,留诏令两条,在位共一十八天,因承霄帝无后,赵王韩骐继位为隆兴帝。承霄帝是燕史上在位时间最短,也是唯一一位没有真正通使过年号的皇帝。所谓承霄年,不过存在于史书上九月北宫门政变的寥寥数笔。 ——《燕史》 “来人!” “皇上,您醒了?” “拿笔来!” “太医说要您好生歇息……” “咳咳……我说你写……” “奉天成渝皇帝诏曰前太子太傅皖槿一心为国、忠诚可见,皖家亦是世代忠良,今免除皖氏子孙贱籍,追封皖槿为平国公,嘉陵封地三千由其子孙继承;封皖紫霄为紫衣侯,锦阳府、浐州及临近七处州县做封地,免除三年徭役,五年赋税。” “皇上,请你过目……” “再传一道口谕下去……朕要在这皇宫里种满桃花,每一个宫殿、巷子都要……咳咳……还有镜湖以后改叫做满花湖!” “皇上,您歇息吧!” “昨夜朕做了个梦”,韩景仰躺在龙床上,淡黄色的薄纱垂下模糊了身影,虚弱的声音听起来更是飘乎乎的不真实:“梦见了些以前的事,他问朕不回大都了好不好?我才想说好呢,就忽然起了大火,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云鼻子发酸泪珠子不受控制的往下滚,一把夺过刚进门的高展手里的药碗,嘟哝道:“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早干嘛去了!公子人都没了,还念叨这这些干什么呀!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总要好好活着,折腾来折腾去,还没有荒唐够!” “小云!”高展被小云的言论惊起一身冷汗,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你怎么这么说皇上!” “说的也没错!”韩景勉强直起身:“是荒唐,我也觉得自己荒唐……” “皇上”,高展一愣,这才想起来怀中的书信,双手呈上:“长乐公主她……留信出走了!” “走了?”韩景接过长乐的亲笔信,草草扫过:“长乐她终究是厌恶了这皇宫,兄弟相残的确不是出让人欢喜的好戏。真是便宜公子渊那小子了!” “原来和渊公子离开的”,高展若有所思,“难怪好些天没看见他了!” “他心不在朝堂”,韩景说得极度无力,声音里透着化不开的疲倦:“紫霄、公子渊、长乐,一个个都走了!就留下朕自己孤零零地去做那寡人!” “我!小云!”高展急切道:“还有家兄高拱都在皇上的身边!” “也就只有你们了”,韩景似是松了口气,声音听起来竟还带着笑意:“可看看这朝堂还有几人是忠于朕!这‘天’眼看着就又要变色了,别人也都要活着,朕不能怨他们!” “皇上您不会有事的!”高展情绪激动,大嗓门震得韩景都直皱眉头:“您会是好皇帝!百姓……百姓需要你!” “韩骐也会是个好皇帝!”韩景透过薄纱看着跪在床前的人:“回去告诉高拱,待朕走了以后他要听从韩骐的命令!” ****** 自打韩景从天牢回来,他就一病不起,算起来已有十几天。承霄帝一日不如一日,就连数日后的登基大典恐怕都熬不到。新皇如此,后面的事朝中各位也都有了底。 早上传旨的公公刚出了内殿就看见赵王韩骐立于门外,面对这位准皇帝小心翼翼:“奴才给赵王爷请安!” “有圣旨?”韩骐瞥了一眼公公手里黄色的卷轴。 新任的掌印太监赶忙递上,谄媚道:“皇上要奴才传一道圣旨,一道口谕。” 韩骐一边打开圣旨,一边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皇上他要在皇宫里种满桃花,”,跪在地上的太监一股脑地往外倒:“还要改镜湖为满花湖。” “皇上他还挺有兴致的”,韩骐合上圣旨,随手丢给传旨的公公:“现在朝廷还不太安稳,就这么封个前朝佞臣为候算什么事!把关于封赏皖紫霄的那部分去了,剩下的就随他的意思吧!” 公公慌忙捡起圣旨,勾着腰小跑地返回司礼监去重拟圣旨。 当小云把一张纸条递给韩景时,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人愣是被扶着坐了起来。 “上面写着什么?”小云本就认不得几个字,再遇上草书就真算是两眼一抹黑。 “千万不要声张!叫……叫高展来!”韩景双手发抖,却极力压制住兴奋。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韩景却觉得长如逾年。 “你念一遍!”韩景一把拉住高展的手臂,声音颤抖:“你再念一遍!我怕自己昏了头看走眼,空欢喜一场!” 看到纸条的瞬间,高展也不自然地倒吸一口气:“皇上!皖大人他没死!” 小云捂住嘴,眼泪瞬间就如开闸的洪水流了下来。 巨大的喜悦后,韩景第一个冷静下来:“紫霄不能再回朝堂!我们去找他!” “可皇上……”高展刚开口,就看见韩景摇摇头:“今夜后,承霄帝就病逝了!从此世上再无承霄帝韩景!” “王……王……王爷……”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嘴抖得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皇……皇上,失踪了!” 登机大典前夕皇上失踪这简直比皇上逝世还要震撼!赵王韩骐先是惊诧,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绝不能对外说皇上失踪了!传旨下去就道先皇承霄帝病逝,留遗昭命赵王韩骐继位为隆兴帝。登基大典照常举行!” 小太监颤抖地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往司礼监跑去。 ****** 隆兴三年暮春,地处江东的锦阳府正是一年一度的雨季。花开柳绿樱草长,燕闹莺啼鹂鸟叫。 “公子你身体不好就别淋雨!”小云一边递过伞,一边埋怨:“天地大了去,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华衣的公子不训斥下人无理,只是啧啧嘴冲身边的高个子随从笑道:“你家娘子真是越来越凶了!高展呀!真是可怜人……” “可怜什么!他没乐成花!”小云看了眼高展,气呼呼道:“怕公子你着凉了!还嫌弃我凶!” 韩景先前还是笑的,一转头脸色忽然大变,丢下雨伞就挤进了人流。 “公子!”高展一把拉住小云紧跟着韩景,回头问道:“小云你说公子看见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跑起来了?” 小云顺着韩景的方向看去,脚步生生定住:“公子!” “啊?”高展拉扯着小云:“怎么不走了?公子在前面!” “公子!我家公子!”小云一动不动,反扣住高展的手:“你看见了吗?我家公子!是我家公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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