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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贤上——by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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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董贤,字圣卿,西汉云阳人。 《汉书·董贤传》记:“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断袖之癖即典出于此。 一次意外,让心思单纯的秦越穿越到汉朝,成为历史上汉哀帝的宠臣——董贤。 阴谋、算计、背叛,各种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所适从。 “如若我说,我还有你呢?” “朕只有你了呵,圣卿……” “是了,你从未相信过朕,又怎会陪我?” 真心?抑或是假意?麒麟殿,刘欣微醉眯眼:“朕欲效法尧禅舜让位于圣卿,诸位以为如何?” 董贤拂袖,黯然离去:你若不在,我要你的江山何用? 排雷:小白文,主角偶然犯二,非万能 历史YY之作,不完全符合历史,请勿较真 如有戳中雷点,请点右上角小叉叉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董贤(秦越)、刘欣┃配角:王昭、董燕┃其它:汉哀帝、断袖 第一章 前方被一片浓厚的雾笼罩着,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重装一样又酸又痛,秦越努力睁大了眼摸索着方向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里。 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顿时失重般直直往下坠,秦越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里,本能的大声“啊——”了一声,气喘吁吁的从梦境里惊醒。 抚着狂跳的胸口慢慢平稳着气息,梦里的惊恐感如此真切,真切到过了许久,秦越都只是坐在床上失神,压根没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锦绣推了把惊喜过度的锦铃,催道:“快去告诉老夫人,说少爷醒了。”锦铃回过神来,做了个鬼脸,一溜烟的往外跑去。 锦绣忧心忡忡的看着床上之人小心唤道:“少爷——” 心跳终于恢复正常频率,手心里传来软绵绵的触感,像是棉被。秦越有些诧异,他记得昏迷前是夏季,难道已经过了这么久?那爸妈不是要急死? 想到爸妈,秦越一把掀开被子急匆匆下床,脚一着地,才发现腿软的厉害,直直往地下倒去。旁边插进一双干净嫩白的手扶住他,声音里止不住的担忧:“少爷快躺下好好歇着,等大夫来了再说。” 少爷?秦越疑惑抬头,眼前立着一个身着古装的女孩子,杏仁眼里满是焦急,再看周围,房里全是古色古香的装扮:朱红木器家具,牡丹花样屏风,雕花镂空窗户……再低头看,瘦小白皙的手臂,全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双。 定了定心神,秦越道:“有镜子吗?” 虽然不明白少爷为什么会突然要镜子,锦绣还是去拿了过来。 昏黄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十四五岁少年的脸,眉头紧紧蹙着,眼里含着水汽,显得怯生生的,脸颊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秦越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镜子里的少年也随之睁大了眼,手心一滑,镜子掉落在地上。 任由女孩拿了厚厚的垫子垫在身后,又细细盖好被子。秦越脑子里混乱成一片,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几次,眼前之景没有一丝变化。 锦绣看着他反常的行为,小心翼翼问着:“少爷,怎么了?” 秦越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这是哪儿?”一出声才发觉声音嘶哑的厉害。 锦绣也察觉到他的异样,忙回身捧了个茶盅送到他嘴边,道:“少爷先喝口参汤润润。” 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使不上一丝力气,嗓子也火烧火燎似的痛,秦越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继续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锦绣红了眼看他:“少爷,我是侍候你的锦绣,你……不记得了?” 秦越摇了摇头,锦绣咬咬下唇,刚要开口说话,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四五个丫鬟拥着一位眉目严厉的老妇人走进来。 老妇人看到秦越醒来,混浊的眼里涌上泪水,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连声道:“贤儿,贤儿,我的心肝儿,你可总算醒过来了。这几天祖母心惊胆颤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唯恐你若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对你死去的娘,对董家的列祖列宗交待,所幸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秦越被搂的几乎喘不过起来,又不敢贸然推开,正为难时,旁边一个丫头出声提醒道:“老祖宗,李大夫来了。” 老妇人不舍的松开秦越,道:“快请快请。” 李大夫细细地给秦越把了脉,捋着胡须道:“小公子性命已经无碍,我再开几副方子,补补身子便是。” 锦绣和另外一个丫头跟着李大夫去抓药,老妇人仔细瞧着秦越道:“贤儿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丫头们去做。” 秦越摇了摇头,道:“头昏沉沉的,想睡觉。” “你大病初醒,多睡睡也好,”老妇人亲自扶着他躺下,又和声嘱咐道:“你先躺躺,等药煎好了,吃点东西再睡。” 秦越点点头,乖巧的闭上眼,心里却在梳理着这里的一切,按刚才老妇人所说,自己应该叫她祖母,那就是这个身子的奶奶了,她说对董家祖宗交待,也就是说姓董,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处在哪朝哪代…… “少爷,吃了药再睡吧。”是那个叫锦绣的女孩,秦越就着她的手喝了药,道:“先别忙着收拾,我有话要问你。” 锦绣停住收拾的手,秦越轻轻拍了拍身边:“你离我近些,我身子弱,没有力气大声说话。”然后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 锦绣犹豫不决的坐了,放在衣袖里的手不安的绞着。 秦越温和的看着她,脸上挂起人畜无害的微笑:“刚醒来时有些迷糊,忘了是在自己屋里,让你受惊了。这种小事,就不要告知老夫人了,以免她老人家担心。” 锦绣轻轻点了点头:“锦绣知道。” 秦越想了想,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刚刚下去的泪意又涌上眼眶,锦绣鼻子一酸,哽咽道:“少爷足足昏迷了五天,我们都以为……”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秦越一听女孩子哭就头疼,忙左顾右盼着转移话题:“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抹了把泪,锦绣破涕为笑,虽然少爷之前的行为有些奇怪,但这个馋嘴的习惯还是跟以前一样,心里的那点疑虑被打消,锦绣柔声道:“灶上温着粥,锦绣这就去端来。”说完出门去叫了一个小丫头来看着,自己去取粥。 小丫头眼睛大大的,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让秦越不由想起了秦晓。 想到秦晓,秦越呼吸一窒,眼前阵阵发黑,他怎么忘了,出车祸前秦晓是坐在自己身边副驾驶的位置,自己现在是在这个未知的地方,那秦晓呢?是像自己一样来到未知的时空还是…… 愈想愈慌,心上像是压了块大石头,秦越抓着衣襟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只听到小丫头惊慌失措的声音叫道:“少爷——” 再度醒来,秦越是被饭菜香味吵醒的。一睁开眼就看到锦绣哭的发红的眼睛,秦越勉强冲她一笑:“我饿了。”这个身体已经昏迷五天了,虽然有参汤吊着命,但是一直没有进食,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饿。 锦绣忙扶秦越坐起来,一边在为他垫身后的垫子一边吩咐旁边的小丫头:“锦铃,去把炉子上的粥端过来。” 秦越听了,在心底暗暗记着:杏仁眼的是锦绣,大眼睛的是锦铃。 锦铃手里捧了个碗进来,锦绣接过,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轻轻吹了送到秦越嘴边,秦越张口吃了,软软糯糯的米粥,没有添加其他东西,吃起来却是无比香甜。 连着吃了两小碗米粥,锦绣把碗一收,说:“少爷刚醒,不易吃的太饱。” 秦越恋恋不舍的看着锦铃端了饭碗出去,又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进来,脸上不由皱成一团。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吃药,平时有个发烧感冒的,也是尽量拖着不吃药熬过去。现在要喝这么大一碗苦兮兮的药,真是…… 正在愣神间,锦绣已经把勺子送到了嘴边。吃完东西有了些力气,秦越咬咬牙,干脆一把端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咕咚咕咚咽下去。 锦铃看的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嘻嘻笑着说:“看来这场病也有好处,都让少爷不害怕吃药了。” 锦绣责备的瞥了她一眼,递上一小碟蜜枣:“少爷。” 秦越忙捏了几个放进嘴里,等嘴里那股浓重的苦涩药味过去。锦绣看他精神尚好,便放心的去收拾碗筷,留锦铃小心看着。 秦越看着小丫头一副纯真模样,决定套话,于是笑眯眯道:“锦铃,过来陪我玩字谜吧。” 果然,锦铃没有防备的好奇问:“什么字谜?” “就是用几个字说出对方的名字,”看到锦铃不解的目光,秦越咳了一声掩饰道:“我先来,锦瑟年华,玲玲盈耳,合在一起就是——锦铃。” 锦铃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道:“少爷,锦铃不认得字。” 秦越无力扶额叹了一声,计划要失败了。谁知又听锦铃咯咯笑着说:“不过,锦铃知道少爷的名字怎么写,少爷曾经教过我。” 秦越闻言,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的看着她,锦铃得意洋洋道:“青青千里草,见贤而思齐。两句合在一起,就是少爷的名字——董贤。” 第二章 “啪!”木板打在桌子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惊得秦越一个激灵睁开眼,忙端端正正的坐好。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接着刚才所说,我们来看这下面一段。子贡问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声音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慢腾腾道:“董世侄,依你看,这段话当如何讲?” 学堂里顿时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唰唰唰的看向右边靠着窗户坐在第二个位置的人。 秦越托着沉昏昏的脑袋,想着这董世侄怎么还不起来回话,不知道老先生爱发火么? 呃,董世侄?秦越腾的一下站起来,困意全消,这董世侄不就说的他么?怎么给忘了,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秦越,而是汉朝董府的大少爷董贤了。 等了半晌不见回答,老先生的脸沉了下来,即将发作之时,董贤一边迅速瞄了眼那句话一边琢磨着用词:“这段是讲,嗯,是说,孔老夫子与子贡谈论怎么实行仁德的问题。”开了头,下面的说起来就顺利多了:“子贡问怎样实行仁德。孔子说:‘工匠要想做好工,一定要先磨砺好自己的工具。居住在一个国家,就要尊重这个国家中贤良的大夫,亲善这个国家中有仁德的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又当如何讲?”老先生有意为难,待他说完,又故意挑了段没讲过的问。 董贤心中大喜,这段实在是太简单了,于是从容不迫回答:“是孔老夫子站在河岸边感慨:岁月就像眼前的河水一样,永不停息地逝去。有感慨人生世事变换之快之意,也有惜时之意。” 老先生眼里现出欣赏之意,但仍是板着脸道:“既是如此,就当珍惜。时光荏苒,岂能在昏睡中度过?” “是,学生受教了。”恭恭敬敬地作揖,老先生这才作罢,挥手示意他坐下。 百无聊赖的倚在桌边,听着老先生催眠似的授课声,董贤又昏昏欲睡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先生说散了,眼看着先生前脚刚走,后面学堂里的孩子们就吵嚷起来,打架的,吵闹的,扔笔的,砸桌子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真是热闹的紧。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西汉还是东汉,但可以肯定的是汉朝没有科举制,做官完全是依靠世家门第声望,通过选举、征召入朝。学堂是云阳几个世家大族集资修建的,请了当地有名望赋闲在家的老先生对自家子弟进行教诲。 董贤不慌不忙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用来读书的竹简、毛笔、还有砚台,几样加起来占了不少分量,他就一边慢慢收拾着一边等着家里的小厮来接。 学堂里大部分孩子都走了,还有一小部分等着家里下人来接。 “你!娘娘腔,滚到小爷这来!”一个身体壮实浓眉大眼的孩子指着董贤嚣张叫道。旁边的几个孩子哄堂大笑,都瞧着董贤准备看他像往常一样怯怯的过来。 董贤头也不抬,继续收拾着手里的东西,自从他病好了之后来学堂,隔三差五的总有一些人来捣乱,对付小孩子的方法就是置之不理,你越是理他,他就越起劲。比如眼前这个叫张严的男孩子,就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成了学堂里一霸。 张严见董贤不理他,便觉得在众多孩子面前没了面子,顿时又羞又怒,挥舞着胳膊朝他冲了过去。 瞬间脸颊火辣辣的痛,眼冒金星,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董贤刚要回挡,冷不防旁边谁推了他一下,顿时站立不稳身子向后倒去。 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拳脚,夹杂着不绝入耳的辱骂,“娘娘腔,都给我打!”“娘娘腔!”“扫把星!”“娘娘腔!”“扫把星!”“打扫把星!” 一拳难敌四手,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不知谁喊了一声:“董大人来了!” 几个孩子闻言立即停止暴打,抱着自己的笔墨一窝蜂涌了出去,顾不上还等着家里下人来接,直奔自己家中而去。学堂里顿时空荡起来。 董贤坐在地上待难受劲下去了点儿之后,扶着矮桌慢慢想要站起来,一个重心不稳,怀里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有人抢先一步捡起来,伴随着关切的一句“你还好吧?” 董贤这才看到,不知何时眼前站了一个大约跟他同岁的小孩子,肉嘟嘟的,正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董贤看他胖胖的样子非常可爱,没去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反倒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蛋,滑腻腻软乎乎的,手感非常好。 小胖子气呼呼的把捡起来的东西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哎——”董贤叫住他,诚恳道:“谢谢你。” 小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说:“上次先生让我背书,你偷偷把书立起来给我看帮了我,这次算我还你的。” “还是要谢谢你,不然他们……”董贤抱紧了东西:“哦,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惊讶的看着他:“你不知道?”随即黯然道:“也是,我这么不起眼,你知道了也不会记得。” 董贤讪讪笑道:“我之前生了场大病,很多事不记得了。” “哦,”小胖子了解的点点头,说:“我叫周绍,这次可记清楚了啊!” “嗯,周绍。我叫董贤。”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学堂。 “少爷——”门廊处立了一个青衣小厮恭敬叫道。 周绍煞有其事的挥挥手,然后对董贤说:“我家里来接我了。” “那早些回去吧。” 小胖子点点头,跟着小厮走到大门,那里早有一顶小轿等着。小厮掀开轿帘,周绍刚要钻进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董贤喊道:“哎,你跟我一起吧!” 董贤一愣,随即乐颠颠的抱着东西跑了过去,天色已经昏暗了,董家还没有派人来接,腊月的天,他可不想一个人待在冷飕飕的学堂里等着。 轿子行了一段路后拐了个弯在董府停下,董贤跟周绍道了谢,向府里走去。刚走到前厅,就看到锦铃慌里慌张的往这边跑来,跑的太急没看着董贤,直直冲他撞了过来。 董贤眼见着躲不过了,还是尽量挪了挪身子。只听“哎呦”一声,锦铃一头撞在董贤身上,捂着发红的额头眼泪汪汪,看到是他时眼前一亮,也顾不上疼痛,一把拉住他就要往里跑:“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她心疾又发作了。大夫说……”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锦铃有些茫然地看着怀里被塞的东西,眼前一花,看到的便是董贤利落的甩掉自己向东院奔去的身影。 远远的看到东院里面人来人往,伴随着空气中弥漫的浓浓中药味。董贤心中咯噔一下,俗话说“隔代亲”,这董家老夫人也是如此,对自己格外宠爱,总让他不由的想起上辈子已经过世的爷爷奶奶。 “心疾”是什么病?他在来的路上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按照字面意思解释的话,可能就是现代的心脏病?要是这样的话……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要真是心脏病…… 不敢想下面怎么样,他那个名义上的亲爹到现在还没见过面,甚至在上次病的那么严重的时候都没露过面,老夫人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唯一对他好的人,无论如何,他不想失去这个亲人。 深深吸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下紧张的心情,董贤这才抬脚向里面走去。 穿过院子,转过回廊,刚要跨进房门,就听到有女人的声音说道:“老夫人平时这么疼他,现在出了事,连人影都不见一个。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学堂早就散了,这人不知道在哪野着呢。老夫人呐,真是白白疼他一场。” 董贤把跨进门槛的一只脚收回来,又听到一个略微低沉的男声像是吩咐道:“阿行呢?他不是去接少爷了吗?去看看怎么回事。”有丫头应声领命出去。 先前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这回带着几分嘲讽:“找阿行有什么用?主子不回来,他一个下人能挡着拦着?” “大少爷——”奉命去寻人的丫头在门口看到董贤,不禁喜出望外,忙领他进屋。 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的看到有人在床前侍候着,还有人在旁边站着。 丫头一边领着董贤进去一边禀告:“老爷,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老爷?莫非那从未见过面的爹?这么想着,董贤就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床上闭着眼躺着的是老夫人,神色平静,呼吸均匀,看现在的情形,应该是没事了。 目光掠过床边站着的衣着华丽的妇人,董贤一眼就注意到了稍离床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的那个身着深青色宽袍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目清朗,说不上有多好看,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质风度,光站在那里,就觉得风流儒雅之极,不觉让人移不开眼。 屋内生了火盆,比外面暖和了不少,董贤一路跑来,乍一进来,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再加上之前在学堂打架留下的痕迹,现在看起来又脏又乱。 立在床边的妇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看到他这副模样,带着讥讽道:“大少爷真是忙人,怪不得我们请不来呢。” 男子对周围的丫鬟嘱咐了几句,然后对妇人道:“天色已晚,回去吧。让老夫人好好休息休息。” 妇人侧头看着董贤,话却是对男人说:“那他……” “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男人不悦地微微皱眉。 妇人悻悻的起身,走到董贤面前的时候,却是面带得意的冲他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男子看都不看董贤一眼,径直出门。快要转过屏风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会儿,道:“未经允许,私自晚归,按家法,当深思反省。你自去祠堂领罚吧。” 第三章 眼前一排排董家先人的牌位在烛光昏暗明灭中时隐时现,董贤在下方跪的双腿又酸又麻,忽然想到了那个自己名义上的爹——董恭,光从外貌气质上看,确实称得上是美男子,只是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冷淡,不问缘由的就下令惩罚。 想着想着睡意阵阵袭来,仔细瞧着四周确实没人看守,董贤放心的歪着身子靠着放贡品的桌子腿睡了过去。 “老爷。”管家恭敬地推开书房的门。 董恭颔首,一边进房一边吩咐道:“去把阿行找来。” “是。”管家目光示意旁边的两个人去办事。没多久,一个小厮便被两个家丁领了过来。进门便是冲鼻的酒气。 董恭嫌恶的皱了皱眉头,道:“怎么回事?” 叫阿行的小厮低着头,局促道:“小的贪嘴,多喝了两杯……” “接大少爷了吗?”董恭打断他道。 阿行搓了搓手,不安道:“这……小的一时大意,忘了……”最后两字已是声如蚊蚋。 董恭眉头皱得更紧,挥了挥手,沉声道:“下去吧。” 管家看着几人退下之后,方上前道:“老爷,这事……” 董恭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道:“把这个月的工钱给他,就辞了吧。再找个靠得住的去大少爷那边。” “是。”管家领了命却并不离开,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董恭抬头问道。 “祠堂那里夜冷风重,大少爷他——”管家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说道。 似是在想些什么,半晌,董恭才回道:“你先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管家领命轻手关上门退下。 书房内一片寂静,董恭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卷书,心里却是百般滋味,怎么也看不进去。轻叹一声,起身拿了件衣服推门出去。 一进祠堂便看到董贤抱着桌子腿睡的正香,董恭是正统儒学出身,对此种行为自然是看不惯,来之前的那点儿怜惜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怒意涌上心头:祖宗面前,如此放肆,成何体统! 刚要开口斥责,却看到董贤在睡梦中因为寒冷而缩了缩身子,再看到那张与他生母相似的脸,心底的某个角落瞬间被触动,不由软了下来。 半睡半醒间好像有人在自己身上搭了件什么,暖和和的,董贤下意识的拉紧了一些,心满意足的继续睡。 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人在耳边低喃:“阿秋……贤儿……像你……看到他……我便……若不是……又怎么会……我……” 董贤只觉得睡意正浓之间,耳边像是有只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打扰他睡觉,闭着眼睛挥手去赶,却听得“啪”的一声清响,结结实实的打到了硬邦邦的桌子腿,手也火辣辣的疼起来。 董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边吸气边揉手,不经意间一个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貂毛大氅时愣了,忙四处打量,却发现祠堂里仍是寂静如初,没有一丝有人出现的迹象,只有上处的一排排牌位静静的立在那里。 董贤又在祠堂内找了两遍,仍是一无所获,索性裹紧了毛氅坐在蒲团上小声嘀咕:“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不过也是,我都能到这儿来,保不齐还真有……那这披风是董家祖宗给我送来的?” 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一排排灵位,又想了想,董贤双手合十念道:“董家的各位列祖列宗,谢了。” 第二日一大早,董贤便被锦绣叫醒。 “老夫人怎么样了?”董贤一边由着锦绣服侍一边问道。 “大夫说,过了昨个晚上,老夫人的病已经无碍了,只需好好调养就是了。” “哦,这就好。”董贤的一颗心放进肚子里,目光撇到被放到一边的毛氅,随口问道:“那个是你给我送过去的?” 锦绣一边给他系着衣服上的带子一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惑的“咦”了一声,道:“老爷的毛氅怎么会在这里?” “老爷的?”董贤抓住她话里的关键忙问。 “是啊。”锦绣系好带子,又抚了抚他衣服上的褶皱,回道:“还是老爷前几年亲自猎到的貂做的呢,二夫人吵着要,老爷都没舍得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二夫人气的脸都绿了。” 董贤听了,心里逐渐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董家祖宗,是董恭拿过来的?可是,想不通啊,这当父亲的既然那么心疼儿子,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惩罚呢?而且还挑在深更半夜的时间去探视,总给人一种偷偷摸摸,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感觉。 在他想的空当,锦绣已经为他整好了衣服,看他想事情想的出神,便提醒道:“大少爷。” 董贤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抬脚往老夫人那里走去。 看到老夫人虽然还是躺在床上,但是气色红润,显然已无大碍。董贤这才舒了口气,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往学堂赶去。 今日讲的依旧是《论语》,董贤依旧眯着眼睛养神。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每次提问却又回答的滴水不漏,老先生也就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了。 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董贤睁开眼,老先生来回走动着念书,学堂里的孩子们也摇头晃脑的跟着念,再转头,旁边的周绍正对着他挤眉弄眼。 董贤哑然,周绍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董贤会意的点点头,周绍又偷偷指了指窗外。 董贤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高高的窗台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还时不时跟着老先生的念书声晃来晃去。 董贤起初觉得好笑,待看到那双眼睛,顿时笑意凝固在唇边,那双黑亮黑亮的眸子清澈坚定,一眨不眨的盯着老先生的身影,充满了对学堂的渴望和羡慕。 授课告一段落,老先生坐在上方休息,下方学堂里的孩子吵闹成一团。 董贤拉了周绍小声问道:“他是谁?” 周绍老老实实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好玩,就指给你看。” 董贤想了想,站起来往外走,周绍忙拉住他:“你别赶他,这么冷的天,怪可怜的,就让他听吧。” 董贤斜了他一眼:“谁说我要赶他了?我只是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周绍闻言,不好意思的松开手,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悄悄走出去,窗台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写字。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居然没有发觉身边有人。 董贤示意周绍不要出声,周绍点点头,两人站着看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去,写到第四个字,董贤便明了他要写的是“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今日先生刚教的段子。也许是因为没有书本的缘故,十一个字之中错了好几个。 董贤捡了枝枯藤,轻轻在旁边地上写出正确的字,然后对周绍小声道:“我们回去吧。” 周绍乖乖的跟着他回到学堂,疑惑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写错了?” 董贤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眨眨眼,道:“秘密。” 周绍得不到答案,气呼呼的把头扭过去,决心不再跟他说话。 直到下了学堂,董贤拉住他,笑着问:“怎么?生气了?” 周绍仍带着气,委屈道:“你都不把我当朋友!问你话也不回答。” “怎么没把你当朋友了?”董贤反问,看到周绍扭着头不说话,心中明了,笑说:“之前先生在授课,不好说。我是想等下了学堂再跟你说明白的。” 小孩子毕竟好奇心重,周绍听他这么说,马上把头转过来等着他说答案。 董贤卖了个关子,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先生曾教过我们一句话?” “什么话?”周绍疑惑的问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看到周绍一脸茫然的样子,董贤耐心解释道:“我们跟他说错了,他也不知道是错在哪里。不如写到一旁,让他看到怎么写是对的好。况且,若是我们突然上前说他错了,他不理解我们的好意,以为我们是在挑衅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周绍一边听着他解释一边兴奋的点头:“还是你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这么大点儿年纪能想到才怪!董贤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感慨道:真是单纯啊,随便瞎诌几句都信。那个小孩子的衣着一看就不是世家子孙,要是大声说话被先生听到了,少不得被撵出去,还是悄无声息的帮忙好。 “想到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插入,周绍一僵,董贤立刻听出来是前阵子找自己麻烦的那帮人。 侧身看去,果不其然,又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张严。 董贤装作没看到,只笑着对周绍道:“我记得先生刚教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看来某些人就是笨,理解不了先生说的话,不仅如此,还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插话,连起码的家教都没有,可惜啊可惜——” 周绍还没来及说话,就听到后面有人嚷道:“你说什么!”张严站在身后,气的脸通红,大声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底下的几个小孩子一听他发令,马上一拥而上。 董贤离张严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反扭在背后,高声道:“谁敢过来!” 几个小孩子顿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张严扭来扭去,气嚷嚷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董贤手下用力,便听到张严一声哀叫,董贤再用力,又是一声哀嚎,张严疼的两眼泪汪汪,禁不住软声求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什么了?” “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我凭什么信你?” “我保证,我保证再也不欺负人了,否则就是小狗。”张严点头如小鸡啄米。 董贤环视四周,道:“今天你们都做了见证,他说以后不再欺负人,要是再让我碰到——” “不会了,不会了。”张严一迭声求饶。 董贤得到他的保证,便松开了束缚他的手,转而轻轻为他揉了揉道:“疼吗?” 张严别着头哼了一声,显然并不领情。 董贤有些头疼,他实在不怎么习惯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这种又倔又犟马上进入叛逆期的少年——大道理不爱听,顺着心意又不领情。 无力的叹了口气,正处于纠结的董贤自然也就没有看到窗外一闪而逝的衣角。 第四章 转眼已是年关,学堂也酌情放了几天假。 起床洗漱完毕之后,依照惯例,要去老夫人那里探望。 刚走出门,便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董贤深深吸了口气,香味却又没了,于是转头问身边的锦铃:“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 锦铃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又扭头忙着四处找。 董贤刚想说没有就算了,就听到锦铃惊喜的指着某处道:“少爷,梅花开了!” 董贤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墙角一枝早梅开的正好,绽放的花瓣洁白无瑕,零零落落抱成一团的几个花苞也可爱极了。 董贤心念一动,对锦铃道:“去拿个花瓶来。”然后自己小心翼翼的折了那枝梅花下来,又吩咐锦铃在花瓶里装上清水,把梅花放进去,这才拍拍手上的灰尘,由锦铃捧着花瓶一起去老夫人那里。 经过几日的修养,老夫人的精神明显看起来好了很多。董贤甫一进去,便看到董恭夫妇正围在老夫人面前说话,几人有问有答,气氛甚是融洽。 老夫人看到董贤进来,脸上的笑意更深,冲他招招手,道:“贤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早有伶俐的丫头搬了凳子放在老夫人床边,董贤走过去坐下,关心问:“祖母觉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告诉孙儿,孙儿尽量去做。” 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对着董恭夫妇道:“还是贤儿知道疼我这把老骨头。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我本以为阎王爷这次要把我留住了,谁知道,还能再看到你们。上天垂怜,把你们吓坏了吧……” “老夫人是有福之人,长命百岁,莫要再说这种话。”董恭出声轻轻打断了她的话。 “祖母……”董贤低着头蹭她温暖的手心,不管怎么样,眼前的老人家是真的疼他亲他,没有一点假意。 气氛有些伤感,老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我刚刚看你的丫头捧了东西进来,还藏着掖着,不拿上来让我好好瞧瞧?” 董贤岂会不知她在转移话题,于是打起精神,抬头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是我看院里的梅花开了,就自己动手折了送来给老祖宗看看鲜,借着这花香冲冲屋里的药味儿,希望老祖宗能早点好起来。”说罢便站起身来从锦铃手里接过花瓶,亲自捧到老夫人面前给她看。 老夫人看了点点头,笑道:“还是我的贤儿懂事。”董贤不好意思笑笑。 一旁有人不屑的“哼”了一声,道:“我看啊,这梅花也不一定就是好。” 老夫人不解其意,问道:“这话如何说?” 说话之人正是二夫人,听到老夫人问,殷勤凑上去道:“老夫人你看,这梅是白色,白色在什么时候才用的上,我们心里啊都清楚,况且,这梅……”似是有所为难,又稍微顿了顿,方说道:“又谐音‘没’,这对正养病的老人家来说,可不是大不敬吗?” 老夫人没听完便倏地变了脸色,连董恭也皱起了眉头。 董贤心中冷笑,这女人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为了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居然胡诌出一套道理来,还真以为自己好欺负不成?就算以前的董贤好欺负,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可不是那个软弱的大少爷。 于是清了清喉,董贤乖巧的叫了一声:“二娘。” “哟,大少爷,你这声娘我可担当不起,别折煞我这没福的人。”半阴不阳的语气中隐隐透着得意。 董贤愈发恭敬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理儿放在家中也一样,二娘一日是父亲的妻子,便一日是贤儿的娘亲。”接着话锋一转:“贤儿有一事不明,还请二娘指教。” “什么事?”二夫人显然对他刚才的话十分受用,居然没有继续明嘲暗讽,反而接了话。 “前几日在学堂时,先生问了我一句话,贤儿一时忘了没有想到,回家来仔细琢磨了许久,总觉得不对。刚刚二娘的一席话让贤儿受益匪浅,所以贤儿想请二娘教导。” “什么话?” 董贤没料到一直沉默的董恭会突然插话,一时有些惊讶。本来只是想戏耍一下自以为是的二夫人,他这么一问,是继续呢还是就此打住?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董贤身上,董贤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先生问我,花中四君子是指哪四位?” 董恭眉头皱得更紧,道:“这些日子都白学了吗?四君子者,梅兰竹菊也。剪雪裁冰,傲而不俗,是为梅;幽而不病,与世无争,是为兰;轻而不佻,清雅高格,是为竹;丽而不娇,傲然临霜,是为菊。妇孺皆知的事,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董贤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继续问:“那四君子之首……” “自然是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飘然凤仪,四君之首,当之无愧。” “哦——”董贤恍然大悟般接着问:“既是如此,为什么不给它取一个好点的名字呢?比如说喜啊乐啊欢啊之类的,叫梅多不吉利……” “放肆!”话还未说完,就被董恭厉声呵斥:“万事万物叫什么皆有它的道理,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岂是你能质疑的?无知小儿休要再信口胡说。以后记住了!” “是,贤儿谨记爹爹教诲。”董贤低眉顺耳应道,心里却早已乐翻了天。这么一来,二夫人之前说的话不攻自破。 果不其然,二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夫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笑着圆场:“那老婆子今日也占个风雅,沾沾这梅花的君子之气。” 二夫人勉强挂起笑附和道:“还是老爷说的是,我这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哪知道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倒是闹笑话了。” 董贤心里正乐,冷不防董恭道:“回去将书再好好读读,免得再做出如此丢人之事。” “是。”董贤收敛了神色,乖巧道。 之后的话题了然无趣,无非是关乎吃穿用度、家长里短之事,董贤便借口研习功课早早离开了。 寒风萧瑟,虽是关着窗户,也能感觉出阵阵冷意,坐在房里看书了然无趣,再说,都是些古籍,更是枯燥无味。 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董贤唤来锦绣道:“我出门随便看看,老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去周府了。” 这段时间董贤与周绍的往来极为密切,锦绣不疑有他,道:“我去叫车夫。” “不必了,也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是了。” “那让锦铃跟少爷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董贤推不过,只好应许。 依照现代的时间,眼下正是早上九点左右的样子,冬季的天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雪,虽是年关,街上却也并没有很多人,有些冷清。 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摆放着年货的摊子,董贤起初瞧着新鲜,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偶尔碰到个店铺,兴致勃勃的进去,却是索然无味的出来。 再转个弯,不远就是周府。 董贤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几声闷响,还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董贤想当做没听见直接走过去,却突然从旁滚过来一个东西,直到他脚边才堪堪停住,惊得身后的锦铃尖叫了一声,也让他不得不后退几步。 定了定神,董贤方看清,原来是一个小孩子,双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后面的人追上来,抓起小孩衣衫后领把他提起来,又丢到地上,一边狠狠踹着一边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跑,我让你跑!”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打人!”锦铃性子最直,看到有人欺负弱小,忘了刚刚才受了惊吓,开口就嚷起来。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一看出声的是个小姑娘,旁边又是个细皮嫩肉的少年,打人的大汉丝毫没有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 “你!”锦铃气的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锦铃,”董贤不动声色道:“前面就是周府,你去跟周家借几个护卫来,让这位知道什么是王法。” 锦铃一听董贤出声维护,脸上立现欣喜之色,清脆脆应了一声是。 大汉一听,立即停了打人的手脚,恶狠狠丢下一句“算你小子好远”便扬长而去。 锦铃忙上前扶起地上的小孩,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要你多管闲事!”小孩甩开锦铃的手,跌跌撞撞的站起来。 施了好心却不被领情,锦铃委屈的看着董贤。 “好了,走吧。”董贤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你别走!”衣衫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拉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孩子。 董贤挑了挑眉,表示疑问。 小孩一反刚才的嚣张,道:“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 “报答?”董贤重复了一遍,小孩点了点头。 董贤失笑:“不用了。” “不行,知恩不报非君子。你说吧,让我怎么报答?”小孩紧紧拽住董贤的衣角不松手。 “救你的是她又不是我,我要你什么报答?”董贤侧了侧头,看着锦铃道。 “可是……可是……”小孩慢慢涨红了脸,讷讷道:“是你说了话之后,才把他赶跑的。” “哦,这样啊,”董贤点了点头,道:“那你跟她道个谢,算是报答我好了。” 小孩瞪大了眼看着他,董贤又道:“怎么?不愿意?那算了,反正我也没想要你的报答。” 小孩咬了咬牙,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不情不愿的转身对锦铃道:“谢姑娘相救。” 锦铃跺了跺脚,羞红了脸道:“少爷!” “这样好了吧?”小孩抬起头盯着董贤问道。 “好了,我们两清了。”话音未落,小孩却突然冲着他跪了下来。 董贤忙后退一步让开:“说了不相欠了,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受不起。” “谁说两清了?我还欠师父一个拜师礼。” “谁、谁是你师父?”一时太突然,董贤有些慌乱。 “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孩一字一顿清晰的说出。 董贤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那天的那个……” “是。”小孩仰头瞧着董贤,恳求道:“王昭虽然家贫势低,但只要师父有什么吩咐,定竭尽全力去做,只求师父能够教导一二。” “你别这样,先起来。”董贤伸手去拉,怎奈小孩倔强的很,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董贤只好道:“你先起来再说,你不起来,我就不答应。” 小孩闻言立即站起来,拉着董贤的衣衫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师父。” 董贤擦了把汗,说:“你别叫我师父,我当不起……”话没说完,就看到小孩失落的眼神,情急之下忙改口:“这样吧……呃,你多大了?” 小孩低着头,说:“我是庚子年生的。” “庚子年?”董贤有些困惑,这天干地支分开他还认识,合起来却是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一旁的锦铃惊呼道:“才比少爷小了一岁,怎么可能?你这样子,看起来也就八九岁。” 董贤心思一转,说:“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小孩迟疑着没有答应,倒是锦铃又急又恼叫道:“少爷——你怎么能……” 董贤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说话,锦铃气鼓鼓闭上嘴。 董贤笑了笑,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是不能做你师父。” 小孩咬了咬唇,低低叫了声:“大哥。” “好!”董贤眉开眼笑,问王昭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得知王昭家中只有一个眼睛瞎了的娘亲之后,便执意要去探望。 王昭拗不过,只好带路。 “对了,”董贤突然一拍脑袋,拉着王昭七拐八拐,然后踏进一间看起来像是药铺的店,扬声道:“大夫,大夫在吗?” 门帘被掀开,一个蓝衣少年走出来,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样子,问道:“什么事?” 董贤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医生,于是不确定的问:“你是大夫?” 少年没有理他,只拿眼随便瞧了瞧王昭,道:“没什么大碍,擦点金创药就好了。” 董贤拦住他,道:“你还没看,怎么就知道?” “这点小伤一看就知是殴打所致,无需细看。”少年说着便去取了瓶药丢给董贤,让他给王昭抹上,自己又进屋忙去了。 董贤要给王昭上药,被锦铃拦住,只好坐在一边坐着看锦铃忙活,闲着无聊,便找话题说:“大夫年纪这么小,不知道开的药管不管用,要是不……” “要是治不好你还来找我便是,铺子就在这里,我也跑不掉。”董贤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少年大夫手里端了个木盆,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药材。 “呃……”董贤讪讪一笑,道:“大夫莫放在心上,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行医之人,最是忌讳随便二字。”少年一边将药材放进药柜里一边板着脸道。 董贤碰了个软钉子,只好闭上嘴,老老实实坐着。 第五章 从药铺出来,天色已将近晌午,此时再去周府显然不合时宜。 董贤琢磨了一会儿,问王昭:“你吃过饭没有?”话一出口,自个儿就先笑了,他一直跟着自己,哪有空去吃饭?于是又问锦铃:“这附近哪家的饭馆菜色比较好?” 锦铃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先不说她只出过几次府,即使是出来了,也没有在饭馆吃过饭,更不用提哪家好了。 倒是王昭想了想,道:“前面有家味知斋,听说还不错。云阳的许多世家子弟常常成群结伴去那里吃饭。” “那就去味知斋吧!”董贤一锤定音,早上吃的那点儿东西早消耗完了,这会儿就差没有前胸贴后背了,还是快点解决吃饭问题比较重要。 三人来到味知斋面前站住。说是斋,依董贤看来,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酒楼,站在门口看去,里面的桌椅摆放错落有致,地面也相当干净,看起来不错。 此时正是吃饭时间,大堂内却没有几个人。董贤没有多想,只当是年关的缘故,直接大跨步进去,谁知门槛比想象中的高,一不留神踩到自己的衣角,脚下一个趔趄,身体就不稳的向地面扑去。幸好旁边有人及时出手扶住,并提醒道:“小心!” 在这么多人面前闹了个大笑话,董贤讪讪的,脸有些发烫,借着那人的力站稳了,方低头小声道:“谢谢了!” “公子客气了。”伴着清润的嗓音,扶着董贤的双手也随即松开。 “少爷,你有没有怎么样?”跟在后面的锦铃挤上前来大呼小叫,引的大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侧目注视。 董贤愈发觉得脸发烫,低声道:“我没事,别闹。” “哦。”锦铃看到他尴尬的样子,方后知后觉的闭了嘴。 “这位公子,小店今日暂时不招待其他客人,还请另寻他处吧。”小二在一旁看足了热闹,乐颠颠的过来跟董贤搭话。 “咦?”董贤四下看了看,问:“开着门不做生意吗?” “生意是做的,只是……”小二微微冲左边努了努嘴,董贤扭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耳边是小二陪着笑的声音:“今日已经被这位公子包下了,所以……公子您还是再找别的店家吧。” “是吗?”别人笑脸相迎,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董贤只好转身对王昭道:“那我们去别家吧。” 出门的时候,董贤这会儿长了心眼,小心翼翼的拉着过长的衣服,免得过门槛时再发生意外。 刚迈出一只脚,便听到后面有人道:“若不嫌弃,可否邀请公子与在下同席?” 正是刚刚扶他之人,有人请吃饭,董贤自然是乐意之极,但是要是不熟悉的人请,就算了:“萍水相逢,就不打扰了。” 那人接着道:“相逢即是有缘,吃顿饭又如何?莫非……”紧接着一声低笑,“莫非公子怕我加害于你不成?即便是在下有心害人,也不会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况且,这店中还有店主、伙计都看着,若是害你,岂不是还要把他们都杀光了灭口?再说了……” 真是啰嗦,一句话就引来这么多废话,不就吃个饭吗?反正不用自己花钱,不吃白不吃!董贤干脆收回跨出去的脚,没料到动作太大,一块衣角卡在了门槛缝里,只听“撕拉”一声,下摆应声裂开,人也不由向前扑去。 董贤欲哭无泪:今天是撞了什么邪!怎么这么倒霉! 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被一双手臂横腰拦住阻止了扑地的趋势。 出于本能,董贤挥舞着双手忙一把抱住救命草。 惊喘未定时,有人在耳边低笑道:“公子太客气了,一顿饭而已,不用行此大礼。” 谁要给你行礼了!要不是碰到你,我才不会这么倒霉!你个扫把星!董贤一边在心里诽谤一边恨恨的松开手,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含着笑意戏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对上他的目光时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自如,含笑道:“我这里刚上了一些饭菜,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可叫后面再做。” 董贤随意扫了眼桌子,上面满满的都是菜,显然是还没开始动筷子,于是说:“正所谓入乡随俗,主人请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咯。”肯定是因为你,我才这么倒霉。董贤这么一想,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大大咧咧的招呼王昭和锦铃一起坐下吃。 王昭倒是很痛快的捡了张凳子就坐下开始吃,锦铃却是怎么说也不肯,端了碗饭便跑到一边去了。 吃到正欢时,那人突然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云阳这么多人,你说见就见?我还没见过你呢。”董贤一边吃东西一边口齿不清说着。 那人也不恼,微微笑了笑,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董贤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水说。 那人笑了笑,说:“鄙姓白,白君悦,为君而悦。” 董贤擦了擦嘴,道:“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姓董。至于叫什么,你就猜吧。” 白君悦但笑不语,看着董贤继续吃。 董贤心满意足的吃好喝好,才发现从头至尾,那人都只是在喝茶,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再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堆骨头鱼刺,不禁有些赧然。再看王昭,也早放下了筷子。 白君悦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微微笑道:“吃好了?” 董贤拱了拱手,道:“多谢款待,就此告辞。”说完就起身要走,白君悦道:“稍等一下,公子的衣服——” “衣服?”董贤低头,看到少了三分之一的衣摆顿时有些窘迫,怪不得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刚刚只顾着吃饭,把衣服这事都忘了。 白君悦微微颔首,立刻有两个下人模样的人捧了衣服恭恭敬敬站在董贤面前。 “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如不嫌弃,请董公子换了衣服,再走也不迟。如若这番衣衫不整的样子出去……恐怕有失董公子的体面。”白君悦说完这番话,董贤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你才衣衫不整!董贤心里忿忿骂道,拿起下人递上来的衣服跟着掌柜的去后面换。 白君悦含笑看着他进去,又对王昭道:“天寒地冻,小公子衣衫单薄,若不嫌弃……” “我不需要,谢了。”王昭打断他的话,并不领情。 白君悦也不恼,笑眯眯的端过手边的茶碗慢悠悠品着。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董贤才边嘀咕着边从里面出来:“什么破衣服,样式这么复杂,颜色还这么艳丽,啧啧,风骚的亮紫色。” 王昭看到他出来突然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回过神来时使劲瞪了眼白君悦。 白君悦早料到似的,微微一笑,继续泰然自若的喝茶。 董贤注意到锦铃欲言又止的神色,奇怪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合适?” 锦铃刚要开口说话,突然瞥到白君悦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的眼神,于是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董贤丝毫没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别扭地拉了衣服,转向王昭说:“是不是颜色太艳丽了?我就说,这紫色也太亮了点,不适合我……” 王昭别过眼去,道:“没……没什么……挺好看的。” “哦,这样就好。”董贤这才舒了口气,总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儿怪,眼前两个人都说没问题,他才放下心来。于是转身对白君悦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多谢白公子相助,就此告辞了。” 白君悦笑眯眯道:“举手之劳,董公子客气了。后会有期。” 眼看着董贤一行人走出门去,身影渐渐融入人群中。白君悦才收起笑,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半晌,右手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上前恭敬道:“公子。” “去查查是哪个董家。” “是。” 第六章 吃好喝好,还没有花自己一分钱。董贤拉着王昭转身跨进身边的铺子,低头仔细挑选起来。 王昭在一旁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刚要开口却被董贤抢先一步:“那个,昭……弟?呃……” 王昭还没说话,又听到董贤小声嘀咕起来:“怎么这么别扭?昭弟,昭弟?”又念了两遍,突然自己笑起来,“怪不得别扭,昭弟不就是招弟么,还是招妹好,嗯,招妹好,女孩子乖巧……” 锦铃在一旁听了捂嘴偷笑,王昭无言以对,只好试探着叫了声:“大哥?” 董贤忙假装咳了一声正正色,拉他靠近一些,指着手里的东西给他看:“这些书你读过吗?” 王昭顺着看过去,原来是《礼记》、《春秋》、《诗经》等他一些学堂里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书。这些书的名字倒是听过,但是因为家贫买不起,自然是没有读过。 “掌柜的——”董贤见他摇头,便高声喊了一声,道:“这些我都要了,麻烦给我包起来。” “是是是,公子稍等。”掌柜的麻利接过他手里的书包起来。 董贤又四处看了看,随便挑了些笔墨纸砚,也一并包好带走。 离开书铺,三人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又转了几个弯才到王昭家。 不同于董府的深门大院,眼前是一座极为简单的宅子,周围是木枝做的简陋栅栏,门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站在外面就能对院子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王昭率先推门进去,一边带着董贤往里面走一边高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昭儿回来了?”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然后一个妇人拄着根木棍摸索着出来,衣着朴素整洁,脸色稍显苍白。 妇人侧耳听了听,问:“昭儿,你带客人来了?” “嗯,”王昭拉着董贤上前,“娘,这是我刚认的大哥,后面那位是锦铃姑娘。” “大哥?”妇人似是疑惑的蹙眉问道。 “在下跟昭弟一见如故,便结为异性兄弟。没有事先告知,还请夫人见谅。”虽然知道眼前的妇人看不见,董贤还是略略躬身行了个礼。 “公子客气了,既是昭儿的大哥,快里面请。”妇人一边侧身让道一边对王昭说:“昭儿,快去泡茶。” “是,娘。”王昭扶妇人进屋坐下。 “家里简陋,还请公子不要介意。”锦铃跟着王昭去灶房烧水,屋里只剩妇人和董贤两人,妇人亲切道。 董贤正四下打量着屋里环境,听到妇人这么说,忙说:“夫人客气了,我与昭弟结为兄弟,昭弟的家就等同于我的家。” 妇人温柔笑道:“公子真是会说话。” “夫人叫我阿贤就是了,不要这么见外。”董贤找了个凳子靠近她坐下。 “阿贤,”妇人果然依言叫了一声,道:“昭儿一向很少带人回家,这次带你来家里——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是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昭儿这次啊,总算看对人了。以后他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你尽管代替我去管教。” 一见面就被委以如此重任,董贤有些受宠若惊,刚要推辞,就听到王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管教什么?” 王昭捧着一个茶碗走进来递到董贤手上,道:“天冷,大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然后到妇人膝前坐下,一边给她捶腿一边道:“娘,你刚刚跟大哥说什么呢,那么热闹,我听到管教什么的,管教什么?”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跟阿贤说,让他有空替娘多多管教管教你,娘也好省点儿心。” “阿贤?”王昭重复了一遍,便被妇人敲了下头:“阿贤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 王昭委屈的揉揉头:“娘——我只是听你叫大哥的名字觉得好玩嘛。” “扑哧”锦铃一个控制不住笑了出来:“想不到王少爷在夫人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一点儿都不像在大街上跟人打架时表现的那么勇猛。” 董贤一听便觉不好,待要阻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妇人脸色突变,双手在王昭身上乱摸起来,急切道:“昭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让娘看看。” 王昭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娘,我没事,真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你别担……” “啪!”清脆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也震惊了另外的两个人。 王昭的半边脸立即红肿起来,妇人推开他的手,眼里浮出泪花:“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跟人起冲突。你怎么总是不听娘的话!你就不能让娘省心一些!娘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你让娘怎么活下去。” 王昭紧紧抱着她的腰,柔声道:“是昭儿错了,娘你别担心,我以后不会了。” 妇人情绪慢慢被安抚下来,王昭道:“娘,你不是找了大哥来管我吗,我要是再不听话,你就让大哥好好教训我。” 妇人摸了摸他的脸颊,心疼道:“疼吗?” “不疼,娘,一点都不疼。”王昭忙抓住她的手。 妇人爱怜的揉着他的头说:“昭儿,你别怪娘。娘眼睛瞎了,心却没瞎。人家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就都来掺和一脚。你小小年纪要撑起这个家,娘知道有多不容易。但是,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不求其他,只求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去惹是非。你年轻气盛容易冲动,身子板又小打不过人家,要是起了冲突,吃亏的总是你……” “娘,你说的我都知道。今天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王昭扶着她慢慢坐下,轻声说着。 世间最深的爱莫过于母爱,董贤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想起家里的双亲,不禁鼻子有点酸,也不知道家中二老怎么样了。 责备的看了眼锦铃,锦铃也知道自己出言不慎闯了祸,羞惭的低下了头。 妇人对董贤道:“让阿贤看笑话了。” 董贤忙道:“夫人快别这么说,我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呢。” “大哥羡慕什么?”王昭突然抬头问。 “这……”董贤快速在脑中想着措词:“不瞒昭弟,我自幼失恃,今日看到昭弟能承欢膝下,有些感慨而已。” “这有何难?”王昭站起来拉着董贤到妇人面前:“大哥,你我既为兄弟,只要你愿意,我娘就是你娘。” 董贤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倒是妇人微笑道:“昭儿说的极是,只怕委屈了阿贤,我这瞎了眼的人……” “不委屈不委屈,”董贤忙摆手,道:“夫人愿意做我娘,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委屈?”说完屈膝跪下,端过锦铃递过来的茶碗恭恭敬敬喊了声:“娘——” “好,好,”妇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放到一边,伸手扶起他,然后拉着王昭的手叠放在一起,笑着说:“从今以后,你们兄弟二人要相互扶持。昭儿,不许给你大哥惹事。” “知道了,娘——”王昭撒娇似的拉长了声音,惹得妇人无可奈何的敲了敲他的头。 眼看着天色不早,董贤便提出来告辞。 王昭自告奋勇提出来送他,董贤推辞不过,只好各退一步,说好送到门口就是。 走到门口,王昭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刚刚买的书忘了拿,大哥你等等,我这就去拿过来。” 董贤拦住他,道:“不用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好好看看。” 王昭突然傻了一样看着他,磕磕巴巴道:“这、这、怎么好……” 董贤笑了笑,说:“学堂那边,我力不能及,帮不了你。只好先买些书给你看,天寒风大,别趴在窗台上听了,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我教你就是。” “大哥——”王昭望着他清亮的眼睛,鼻子有点酸酸的,除了母亲之外,这是第一个真心关心他的人。 “好了,快进去吧,别让娘等不及了。她眼睛不方便,你多多照顾着。”董贤冲他挥挥手,便转身离去。 “大哥。”王昭突然出声叫住他。 董贤回头,王昭道:“大哥以后叫我显明就是,王昭字显明,这是娘亲很早就给我取好的,还没有人知道。” 董贤反应过来是他体谅自己叫昭弟别扭,于是一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道:“嗯,我知道了。” 王昭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直到眼睛酸涩,才回身进屋。 “少爷,”锦铃跟在身后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让王少爷进学堂念书呢?” 董贤顿了顿脚步,道:“学堂里除了世家子弟之外,普通百姓是进不去的。即使是进去了——那样的环境,也不适合昭弟。” “哦。”锦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少爷回来了。”锦绣站在门口掀起厚重的帘子。 “嗯。”董贤一边应着一边往屋里走:“锦绣,拿点儿吃的给我,饿死了。” “是。”不多时,锦绣便端了碗东西来,放在董贤面前道:“这是晌午煨了半天的老鸡汤,少爷你身体刚好,喝点汤补补。” 董贤点点头接过来,一打开便是扑鼻的香味,引得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于是也顾不上形象,狼吞虎咽吃起来。 锦绣抿着嘴笑了笑,说:“少爷你先喝点汤垫垫肚子,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一碗下肚,犹未尽兴,董贤抹抹嘴:只能吃一碗,太可惜了。 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发现锦绣正奇怪的看着自己,于是董贤问道:“怎么了?” 锦绣疑惑道:“我记得少爷出门前穿的不是这件衣服。” “哦,”董贤随手端起桌上的一盏热茶,说:“出了点儿意外,我就换了件。” 锦绣又看了看,说:“少爷,能不能站起来让锦绣好好看看?” 董贤依言站起来,锦绣仔仔细细看了看,转头对着锦铃低声斥道:“锦铃!你是怎么服侍少爷的?” 锦铃闻言立即低下了头。 “怎么了?”董贤奇怪问,“关锦铃什么事?” 锦绣道:“锦铃也太粗心了,竟然找了件女子的衣服给少爷穿。” “噗——”董贤刚含在嘴里的茶一口喷出来。 “咳、咳咳”董贤呛得满脸通红,好容易止住了,忙抓着锦绣问:“你刚说什么?” 锦绣还未开口,就听到锦铃小声道:“就是少爷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本应是女子穿的。” “什么?”董贤这会儿听清,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敢情他今天穿着女装在外面逛了一天?怪不得街上那么多人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的。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董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锦铃低着头道:“我……我……忘了……” 董贤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场景:“对了,那会儿我刚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要说这个?” 锦铃垂着头几不可见的点点。 “那为什么又没说?” “我是想说来着,可是……”锦铃抬头委屈的为自己辩白,“可是……可是,我要说的时候,那位白公子看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说出来,我、我突然被吓到了,就……” “白公子?” “嗯……”锦铃说完马上又低下头,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董贤扶额坐下:“算了算了,反正也丢人丢够了,你们下去吧,我好好想想。” “是。” 董贤坐在椅子里越想越觉得丢人,自己穿着女装走了大半个城还不自知。天哪!让我死了吧!咚的一声,董贤无力的以头撞桌。 火辣辣的疼痛顿时让他清醒不少,也让他突然想起:那个给他女装穿的人正是白君悦!他肯定是故意的! 于是,董贤的屋里传出一声咆哮:“白君悦!你这个混蛋!” 第七章 绥和二年三月,当今圣上突然暴病而亡,死因极为蹊跷。皇太后诏大司马与御史大夫、丞相、廷尉共同调查此事,查及赵昭仪银乱惑主并于当夜畏罪自杀。后葬帝于延陵,谥号“孝成皇帝”,庙号统宗。 同年四月,皇太子刘欣嗣位,封皇太子妃傅氏为后。 刚下学堂,张严便邀请董贤周绍二人去香茶居。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几人已经由不打不相识成为了相谈甚欢的朋友。周绍很是爽快的一口答应。董贤对茶没什么研究,去了也品不出什么好坏,于是就想着该怎么拒绝了好。 周绍见他犹豫,便笑道:“阿贤,我们兄弟几人好久没一起品茶饮酒了,趁着今日天色尚早,不妨去坐一会儿。” 董贤闻言,只好点头应了。 香茶居,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是一个茶馆,茶馆么,向来是文人墨客品茶闲聚附庸风雅的地方。 一壶清茶,几碟精致的小点心,三人坐在二楼的雅间相谈甚欢,学堂的趣事、民间的传闻,两年前的不打不相识、今日的称兄道弟……件件说来,席间笑声不断,气氛很是融洽。 张严突然话锋一转,摇着头故作惋惜道:“啧啧啧,可惜啊可惜。” “什么可惜?”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让董贤满头雾水不知所云。 张严做贼似的四处看了看,又检查了一番雅间的门,确信无人时,才接着说:“前些日子自杀的赵昭仪,知道吗?” 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董贤和周绍,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 “我听说啊——”张严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赵昭仪死的时候,御花园的花一夜间全枯萎了,为她送葬呢。” 董贤看着他好笑道:“张兄,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张严撇撇嘴,说:“我只是说出来给你们听听罢了,是不是真的,我们也没有亲眼看到,谁知道呢。但是——”话到这里,便闭上嘴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再往下说。 “但是什么?”果然,周绍好奇问道。 张严眨了眨眼,说:“但是,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赵昭仪确实美若天仙,她一死,连花都羞于活在世上了。” 董贤和周绍本来打起了精神听着,他这么一说,两人顿时不约而同“切”了一声。 张严说道:“你们别不相信,虽然羞花是假的,这赵昭仪的美貌可是真的。不然怎么能圣宠不衰呢?可惜啊——先皇一驾崩,没了靠山,就——唉,下场凄惨,不提也罢。” “怎么没靠山?”周绍奇怪问道:“赵昭仪的姐姐不是先皇的皇后,现今的皇太后吗?妹妹落难,姐姐怎么也不帮一把?” “帮?”张严嗤笑一声,道:“皇太后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帮?要不是助新帝即位有功,新帝念恩护着,恐怕这会儿也早香消玉殒了。” 周绍叹息一声,道:“红颜自古多薄命啊!” 董贤起初兴致勃勃的听着两人谈话,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按他们说的情景,怎么这么像历史上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于是开口问道:“赵昭仪叫什么名字?” 周绍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阿贤,深宫里娘娘的名讳,我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赵昭仪的闺名我们不知道,但是她的姐姐——”张严插嘴道:“我听说啊,当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先帝的皇后,舞姿轻盈如燕飞凤舞,曾有‘飞燕’之称。你说,这舞姿有多美才……” 后面的话董贤没听清楚,脑中全是一个名字:飞燕?姓赵,有个受宠的妹妹,还在汉朝,那莫非是……赵飞燕? 对于汉朝的历史,除了众所周知的汉武帝之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赵飞燕姐妹。赵家姐妹宠压后宫,银乱媚主,不仅不许成帝宠幸他人,甚至连刚出生的婴儿也容不下,以至于汉成帝至死也没有留下子嗣,只好立侄子为太子。现在成帝驾崩,新皇登基,这个新皇——应该就是历史上的汉哀帝,而哀帝…… 董贤一个激灵,手里的茶泼了一身也恍不自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哀帝就是“断袖”一词里的主人公,另一个主人公是——董贤。 “阿贤,你怎么了?衣衫都湿了。”周绍惊讶的看到董贤身上湿了一片忙关心问道。 “哦,”董贤回过神来,强作镇定道:“你们继续聊,我回去换件衣服,先告辞了。” “也好,早点回去换了吧,免得着凉。”周绍点点头道,张严也随声附和道:“路上小心。” “嗯。” 下了楼,走在街上,董贤脑子里一片混乱,现在正是哀帝时期,自己这个身子的主人又恰好叫董贤,如果真按史料上所写,董贤与哀帝…… 使劲拍了拍头,董贤强迫自己镇定点。 不知不觉走到董府,远远的,董贤就看到一个身影在董府门前焦急的走来走去,于是不确定的唤道:“显明?” “大哥!”王昭听到他的声音惊喜回头。 董贤忙上前几步走过去,道:“来了多久了?有事找我?” “没多久,”王昭摇摇头,递上一包东西,看到董贤疑惑的眼神时,开口解释道:“这是家里做的粽子,过几日就是端午,娘让我带过来一些给大哥尝尝。” 董贤接过,箬叶夹杂着糯米的香味迎面扑来,不禁赞道:“好香。” 王昭顿时眉开眼笑道:“娘还说,若是大哥有空,就请大哥到家里坐坐。” 董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几天太忙,一直没有去看她老人家,干娘身体还好吧?” “娘她——” 王昭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看的董贤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来告诉我?” 王昭收起笑,眼中现出恳求之色:“大哥,你要是有空,就帮我劝劝娘。” “怎么了?”董贤看他如此神色,不由担心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娘这段日子一直催我去从军。她身体不好,行动又不方便,我怎么能离开?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她?我跟她讲道理她又不听,反倒骂我不孝,说我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她的话都不听……我实在是……”王昭黯然的垂下头。 董贤听他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样吧,过几日我去劝劝,问问干娘的想法。” “嗯,娘一向很听你的话,你要是去劝,她肯定会听进去的。”王昭稍微放宽了心,道:“那我先回去了,大哥你记得吃粽子。” “嗯,去吧。”董贤看着他的身影转了几个弯消失,才转身提着粽子回府。 “咦,少爷,你手里拿的什么?”一进门,锦铃就迎了上来好奇问道。 董贤提起来在她眼前晃晃,笑着逗她:“好吃的。” 锦铃皱起鼻子使劲闻了闻,拍手笑道:“我知道了!粽子!是不是,少爷?” 董贤将粽子递给锦绣,笑道:“是,小机灵鬼。”然后又对锦绣说:“晚饭就吃这个了,给我剥上两三只,其余的锦铃你们两个分了吧。” “是。”锦绣接过粽子下去。 锦铃给董贤倒了杯茶,说:“少爷,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主子。锦铃要是能一辈子都待在少爷身边就好了。” 董贤戏谑道:“要是让你一辈子待在我身边,你肯定恨死我啦。” “怎么会?锦铃高兴都来不及。” 董贤喝了口茶,悠悠说了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锦铃瞬间明白过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跺了跺脚,嚷道:“少爷你欺负人!” 董贤哈哈一笑,说:“好了好了,你去看看锦绣怎么还没弄好,我都要饿坏了。” 锦铃领命一溜烟的跑下去。董贤端着茶杯的手停留在唇边,慢慢收起笑容。 是夜,月亮透过窗户洒下一片如雪似霜的柔光,董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窗前发呆。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混乱在一起,想要整理却毫无头绪。 对于汉哀帝和董贤,董贤也仅知道那个“断袖”的典故。据史料记载,哀帝一日午睡醒来,欲起身时发现衣袖被董贤压到了,为了不惊醒他,遂挥剑小心割断了衣袖才放心离去,由此可见对其的宠爱。 董贤愈想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两个男人在一起,总有些怪怪的,况且史书上形容董贤是“性柔和”“善为媚”,也就是说举止行为像个女人,像女人的男人…… 下意识的,董贤拿起铜镜看了看,镜中之人眉眼温润,长相虽然不像金庸小说里的乔峰那样有男子汉气概,但也绝对不会被错认为女人。 于是,董贤自我安慰了一番:也许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而已,不可能那么巧…… 心思一旦放开,睡意立即席卷而来,眼皮沉重的睁不开,没过一会儿,进入了黑甜梦乡。 第八章 “是阿贤吗?快进来吧。”王夫人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迎道。 董贤上前一步扶她坐下,道:“干娘,你坐着便是,无须跟阿贤这么客气。” 王夫人脸上浮出笑意,道:“好,一起坐。” 待几人都坐好,锦铃上前献上手里的东西,笑嘻嘻道:“夫人,这是锦铃自己绣的香囊,里面特意装了丁香、薄荷、紫苏等散浊化湿的花草,过节图个吉利,请夫人收下。” 王夫人温和笑道:“锦铃真是越来越乖巧了,老婆子眼睛不好,多亏你心细,还记得给我们准备香囊。否则,还真就这么忘了呢。” 锦铃嘻嘻一笑,凑上去给她系香囊。 董贤闲着无事,便拿起另外一只,对王昭笑道:“还是这小丫头机灵,我只记得吃粽子,都没想到还有这回事。来,大哥帮你系上,就当是赔个不是。”说着就侧过身动手绕过衣带系了上去。 王昭任由着他系,无意间瞥见他因露出的一大截白皙脖颈,心中突然一动,不由往他身边凑了凑。 热热的气息扑在耳后,董贤怕痒的笑着躲开,问:“怎么了?” 王昭忙收起心思,装作好奇道:“唔,大哥,你身上擦了什么?这么香?” “香?”董贤疑惑的低头闻了闻,道:“没什么啊。” 王昭看他全然无所觉的样子,索性凑近,双手环住他,把头埋进他肩膀里一阵乱嗅,赖皮道:“大哥是不是藏了花瓣在身上?” 董贤呵呵笑着躲开他小狗似的举动,说:“我一个大男人藏花瓣干什么?”王昭不信,仍抱着他左嗅右嗅。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董贤突然道:“哈!我知道了,大概是兰汤的味道。我出门前沐浴了……哎——显明,别、别闹了,哈、哈哈——” 一番玩闹之后,王昭倒是面不改色气不喘,董贤却是极惨,因为笑的太过,脸上红彤彤的,额头也现出晶莹的薄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许久。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时看到锦铃正捂着嘴偷笑,顿时大觉尴尬,于是恶狠狠的威胁王昭:“好大的胆子!敢这么戏弄大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昭丝毫不以为意,心情大好的起身倒酒,端起送到他手里,转移话题:“大哥,这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酿,你尝尝。” “昭儿酿的酒可是比西街那家酒铺的酒还好呢,阿贤你快尝尝。”王夫人也忙搭腔。 看着杯中晶莹澄亮的液体,董贤小心抿了一口,入口绵甜,并不像普通白酒一样辛辣刺激,于是一饮而尽,真心赞道:“真是好酒。” 王昭又给他倒了一杯,道:“这酒虽甜,后劲却足,大哥也不要多喝。” 刚刚玩闹消耗了不少力气,董贤现在正口渴的厉害,哪听的进去劝告,咕咚咕咚又一口喝掉,放下酒杯舔了舔唇,道:“你别小看大哥,我的酒量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来,再给满上。” 王昭无奈的抬手倒酒,王夫人笑道:“今日过节,正是该多喝一些。醉了也无妨,天色尚早,睡一会儿再回去。” “显明——”董贤得到支持,得意的斜睨王昭一眼,道:“你应该跟干娘好好学学才是,你看,干娘多爽快。” 王昭见他已有些醉意,便不再倒酒,只夹菜给他,道:“大哥,娘的手艺,你多吃点。” 果然,董贤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到饭菜上,跟王夫人说起菜式来,席间妙语连珠,欢声笑语不断。 虽然有些醉意,脑子还是清醒的,董贤见气氛恰好,便趁机问道:“阿贤有个问题困惑已久,想请干娘解惑。” 王夫人笑道:“什么问题能难得到阿贤?先说来听听,看干娘能不能帮得上忙。” “干娘不是外人,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不瞒干娘,阿贤现在的年纪,正是为国效忠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年轻人嘛,总是少不了一番雄心壮志。可是,该走哪条路子去拼搏,我心中却是有些犹豫不定。依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军营投军,但是……”董贤自嘲一笑,道:“依我自己的性格,我觉得还是读书来的好一些,干娘你怎么看?” 王昭一听他开口,便知道他要说从军的事情,早提起了精神专心听着。果不其然,董贤说的就是此事,然而却不直接点破,只旁敲侧击一番。这样一来,既能探清娘心中是怎么想的,又能避免直接跟她起冲突,确实是上策。 王夫人道:“合适不合适,只有去了才知道。天底下父母的心思都差不多,没有不疼儿女的爹娘。去军营,一方面是为了让你们出去见见世面,知道普通老百姓的难处,体会驻守边疆将士的辛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你们好,让你们知道,多读书也不见得就是好事,纸上谈兵终究还是比不得亲身躬行。见识的多了,以后为人处事,做官办案自然就有经验了。” “干娘说的,阿贤都知道,只是现在祖母久卧在床,阿贤怎么舍得离开。”董贤叹了口气道。 王夫人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王昭立即心虚的低下头,听她说道:“生老病死皆有命数,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命数到了,你就算守着又能怎么样?若是只留在家中为琐事劳累,整日里计较家长里短,何时才能光耀门楣? 董贤看了眼默默听着的王昭,道:“阿贤明白了。”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王夫人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笑着对锦铃道:“端午节没有雄黄酒怎么行,丫头,你帮我去西街张记买坛雄黄酒。” 锦铃心思活跃,知道这是要避开她说些隐秘的话题,于是笑嘻嘻道:“夫人吩咐,锦铃马上就去。” 耳听着锦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董贤王昭两人各藏心事,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王夫人突然温和唤道:“昭儿。” “娘,”王昭忙起身到她身边半跪,低着头道:“昭儿错了,不该误解娘的一番苦心。” 王夫人道:“这不怪你,是娘没跟你说清楚。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想要待在娘身边照顾娘。但是,娘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这么大了,有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什么事?”王昭仰头看着她的姣好的面庞问道。 王夫人为他顺了顺衣衫,道:“其实你爹没有死。” “没有死?那他是谁?这么多年怎么不来看我们?”王昭震惊之下一串问题脱口而出。 “他或许并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王夫人捋了捋额边的秀发,道:“当初也是我心高气傲,一念之差带着你离开,委屈你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让你去从军,是想有一天你能够建立一番业绩,将来去找你爹时不至于让人看低。” “娘,我爹叫什么?”王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王夫人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董贤假装打了个哈欠,道:“喝了些酒,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干娘你们慢慢聊。”说完起身推门出去,还顺手把门关好。 王夫人过了一会儿才道:“昭儿你过来。” 王昭听话的凑上前,听到她在耳边说的名字之后一脸不可置信道:“娘,怎么会是……” “昭儿,”王夫人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娓娓道来:“娘当初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踏春游玩时碰到你爹,便与他私定终身。然而,等我有了身孕之后才发现他早已有了妻室,我不愿与人共享一夫,便决然离开他回到你外祖母家里。你爹多次来找我回去,我那时心高气傲,哪儿咽的下这口气?逼得急了,我就想带着你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你外祖父外祖母一生就只我一个女儿,自然是疼爱的紧。他们也曾劝过我,后来见我心意已决,索性变卖了家产同我一起搬到云阳来。再后来,他们相继去世,我因伤心过度伤了眼睛,我们家就渐渐没落下来。如今,你也大了,娘把这些告诉你,是想让你——” “娘!”王昭打断她,道:“昭儿被娘含辛茹苦养大,怎能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亲娘?娘时常教导我,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昭儿时刻记在心里,从不敢忘记,娘现在这么做,是要昭儿做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吗?” 王夫人叹了口气,半晌苦笑道:“你这孩子,真是跟娘年轻时候一样的脾性。娘让你去找你爹,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娘的身子自己明白,要是哪天娘不在了——自己一个人生活有多辛苦娘清楚,所以娘想趁还在的时候看到你有个好的去处。这样,以后娘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得下了。” “娘——”王昭扑进她怀里,道:“昭儿不要什么爹,只要娘就好了,娘要是放心不下,还有大哥……” “昭儿!”王夫人严厉斥道,感到怀中之人猛然一颤,心中不忍,又温和道:“我知道阿贤是个好孩子,这两年他帮了我们不少。虽然他不放在心上,但是我们受人恩惠的,岂能不明白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就算是亲如兄弟,哥哥如此真心对待,你就没有想过要为他做些什么吗?” 王昭顿时愣了,回想起来,他确实没有为大哥做过什么。 王夫人见他有些犹豫,便道:“此事以后再说吧。阿贤在外面待了不少时辰,快去把他叫进来吧。” 王昭应了一声,起身推开门,一眼便看到董贤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正睡得香甜,柔和的阳光透过层层梧桐叶落下来。 风吹叶动,点点光晕调皮的跳来跳去,映着董贤那张因醉酒而绯红的脸,王昭嘴角勾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笑容,回头道了句“大哥睡着了,我拿件衣服给他披上。” 王夫人点点头,王昭拿了件薄衫,轻手轻脚走过去细心为他披好,又看他睡的香甜,索性坐下侧着头专心看他的睡颜。 恰好锦铃回来,刚进去就兴高采烈嚷道:“雄黄酒来啦!” 王昭忙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锦铃看到他身边睡着的董贤,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好在董贤并没有醒来,脑袋在交叠的手臂上蹭了蹭,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到月沉西山才悠悠醒来,一睁眼看到不是自己平时睡觉的地方,董贤一时有些茫然,呆呆的愣了好一会儿。 耳边传来两声轻笑,董贤抬头,看到锦铃和王昭,脑子这才运转起来,也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有些赧然道:“我睡着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反正无事,大哥多睡会儿又何妨。”王昭嘴边挂着笑意道。 董贤接过锦铃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我送大哥。”董贤也不推辞,由着他送。 桂花酿的后劲果然大,即使睡了一觉,还是头轻脚重,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眼看着董府就在眼前,王昭道声告辞回去,董贤便强撑着自己往府里走去。 跨过大门,转过回廊,再穿过花园,耳听得锦铃一声惊呼,却是已经结结实实撞上了人。董贤捂着额头吸了口气,便忙低着头赔不是。 “哪里去了?一身酒气。”被撞的那人一开口,董贤便觉得头更疼了。勉强笑着抬头,恭敬喊道:“父亲。” 第九章 “哪里去了?一身酒气。”被撞的人一开口,董贤便觉得头更疼了。勉强笑着抬头,恭敬喊道:“父亲。” 董恭皱着眉道:“今日家宴上,老夫人等你许久,还不快去。” 董贤应声便走,董恭又道:“这几日哪都不要去,在家收拾一番,过段时间随我去长安。” “长安?”董贤停住脚步,回头不解问,“去长安做什么?” 董恭冷声斥道:“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哪有世家子弟的样子!若是到了长安,还是如此,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董贤忙低下头做出一副悔悟的样子,道:“孩儿知错了。” 董恭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再说话,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留下董贤站在那里,左思右想又是哪里得罪他了。说也奇怪,穿越成董贤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他这位名义上的亲生父亲跟他碰面并不多。然而每次碰面却都是沉着脸,总能找到理由大动肝火斥责他一番,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丁点小事,从来没有笑脸相迎过,导致董贤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锦铃提醒道:“少爷,去老夫人那里吗?” 董贤回神,闻了闻自己身上,问:“我身上的酒味重吗?” 锦铃如实点点头,道:“要不少爷先回去换件衣服再去老夫人那里?” 董贤想了想,道:“算了,还是直接去吧。免得老夫人等得心急。”说着便抛下刚刚的疑惑,径直大步向老夫人院里走去。 刚到门口,便听到一阵笑声,董贤掀起珠帘,笑道:“什么事惹祖母这么开心?也说给孙儿听听乐一乐。” 老夫人听到声音,便知是他,笑着招手:“贤儿来的正好,快来看看,我们正在给燕儿挑夫婿呢。” “祖母——”软软的声音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娇嗔,董贤这才发现屋里除了老夫人之外,还有两个比他年纪稍微小点的孩子,想必就是二夫人所生的孩子了。 女孩子长的白白净净,极为秀气,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纯真,这会儿被老夫人的的调笑羞红了脸,越发显得楚楚可爱。男孩子比他稍微矮上那么一点,身子骨却比他结实,看着就觉得厚实有力。 董贤顺着老夫人的话笑着说:“妹妹今年才多大,祖母就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啦?” 老夫人道:“早些看看好好挑选挑选,免得以后晚了被别人挑走咯。” 董燕跺了跺脚,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道:“燕儿要陪着祖母,不嫁人。” “傻孩子,”老夫人笑道:“哪有不嫁人的丫头,我活到这个岁数,也没什么好惦记的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的婚事。还有贤儿——”说着目光转向董贤,无限柔和。 “祖母有话尽管说,贤儿都听着呢。”董贤坐到她身边道。 老夫人点点头,接着道:“要是有生之年能看到贤儿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 董贤握住她枯瘦的手,道:“祖母寿比南山,一定能看到孙儿娶妻生子。” “老咯老咯,”老夫人感慨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转移话题:“贤儿今日去哪里了?满身的香气,是喝了酒罢?让我猜猜,是——桂花酿?” 董贤笑了笑,道:“祖母的鼻子真是灵得很,今日朋友相邀,便小喝了几杯。没想到,入口醇甜的酒,后劲却厉害,孙儿足足睡了一个晌午才醒呢。” 老夫人哈哈笑道:“真是个呆孩子,再甜的酒也是酒,哪能当茶喝。” 董贤故作委屈:“孙儿以前不是没有喝过吗?这次长了记性,以后就不会了。” 老夫人宠溺的看着他笑,董贤想起董恭刚说的话,于是问道:“祖母知不知道,父亲让我跟着他去长安做什么?” “你呀!”老夫人使劲点了下他的额头:“说你呆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冤屈了你。你这孩子,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怎么行哟!” 董贤厚着脸皮的往她怀里钻了钻,反正这身子年纪还小,撒撒娇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夫人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道:“前段日子下圣旨升你爹做了御史,御史是为皇上办事的,自然要到国都去。这几日家里都忙的底朝天了,就你一个呆子,还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你跟着去,是学堂里老先生的意思。” “老先生的意思?”董贤从她怀里抬起头满脸不解:“他怎么想到让我去长安?” 老夫人道:“老先生前几日特地到家里来,跟你爹提起,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天资聪颖、机灵懂事,是个可造之材。还亲自写了封信向太傅引荐你入宫做官,说凭你的才学,将来定能位极人臣,做出一番大事业。” 入宫?董贤心中一惊,要是入宫,就不可避免要跟皇帝碰面,虽然还不确定历史上的那个董贤是不是自己,但是为防万一,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杜绝一切可能性。 想到这里,董贤干脆破罐子破摔,耍赖道:“孙儿想陪着祖母,不想去长安。祖母,你就劝劝父亲,让我留在家里吧。” 老夫人叹道:“傻孩子,我又何尝不想让你待在身边。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你娘去的早,我又这么一直宠着你,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成家立业,有所建树,再看你,还跟个孩子似的。再这么下去,董家的列祖列宗都要怪我了。” 董贤撒娇耍赖不成,只好道:“祖母也去吗?”要是老夫人一起去的话,或许可以借着照顾老夫人的缘由不进宫,只做个外围的官。 老夫人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不去了,你好好做官。将来衣锦还乡,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董贤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又听她这么说,就有些伤感,真心实意道:“孙儿舍不得祖母。” “傻孩子,”老夫人摸了摸他的头,道:“贤儿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女子?” 董贤又是一惊,怎么好好的突然提起这个,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老夫人转向董燕笑道:“别看你大哥是男子,这脸皮可是薄的紧,只要一说起婚事,比你还怕臊呢。” 董燕抿嘴但笑不语。 锦铃笑嘻嘻插嘴道:“是不是老夫人看上了哪家小姐,想要为少爷定下?” 老夫人哈哈笑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机灵了。” 董贤这会儿也顾不上入宫的事了,忙推脱道:“孙儿年纪还小,心中尚无那个想法。成亲一事言之过早了。” 老夫人道:“不早不早,先定下再说。你爹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娶了你娘为妻。你小孩子心性,我也不逼着你成亲。前几日老先生说起你来,言语中有这个意思。老先生在云阳声望颇高,我们董家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娶他家小姐为妻也不算委屈你。你爹跟我说起,我就为你做主先定下了,等过两年再成亲不迟。” 一番话说完,犹如晴天里一个霹雳,打的董贤久久不能回神: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居然有了个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他这副身子的年纪才十六岁,放到现代,正是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即使是以他现世二十三岁的年纪,还觉得结婚尚早呢。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妻来,震得他措手不及。 直到躺在床上,董贤还觉得浑浑噩噩,像是做梦一般,入宫和定亲这两件事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怎么都想不出来解决办法。 董贤翻来翻去,也想过小说里离家出走的戏码,可是他人生地不熟的,离家能去哪里?况且,自己现在已经在官员名单上,要是不去就职,触犯了什么罪怎么办?要是没事还好,万一有罪,砍头?连坐?腰斩?或者割鼻?再或者在脸上刻字?随便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啊!所以想来想去,去长安做官是不可避免的了。 再一想婚事,董贤头更大了,小毛头孩子发育都不全,成个什么婚结个什么亲!正在纠结中,董贤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干脆明天去退婚!就这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董贤一边由着锦绣帮他穿衣服一边对锦铃吩咐道:“去准备些东西,我要去老先生家一趟。” 锦铃好奇道:“少爷是去道谢吗?” “道谢?”董贤立即明白过来,随口道:“不是道谢,去退婚。” “退婚?”锦绣大惊失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爷三思。” “我已经三思过了,你们不用再劝了。”董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方法却被人阻挠,董贤心中非常不舒服。 锦绣看着他的脸色,小心道:“锦绣多嘴问一句,谢家小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少爷要退婚?” 董贤纳闷道:“没什么不对的,只是我现在还不想成亲而已。” 锦绣闻言,面色凝重道:“请少爷好好考虑再做决定,谢家与董家都是世家。事情也是双方父母决定的事,少爷贸然前去退婚,这于两家名声都不好。况且,谢家小姐并无过错,少爷这样做,便是无辜害了她一辈子。” 董贤半信半疑道:“有那么严重吗?” 一向嘻嘻哈哈的锦铃也严肃道:“锦绣姐姐说的都是实情,少爷要是去退婚,于谢家小姐名声有损不说,恐怕以后再要嫁人也非易事。” “这……”董贤听她们这么一说,便有些动摇,他是不想结婚,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吧。 正在迟疑间,有小厮在门外道:“锦绣姐姐在家吗?” “什么事?”锦铃开口问道。 小厮答道:“老爷说让两位姐姐收拾一下少爷常穿的衣服、常用的东西,等会儿跟着一起去长安。” “怎么这么急?”锦铃脱口而出。 小厮道:“老爷的吩咐,小的只是来传个话。两位姐姐忙,我先回去了。” 锦铃小声抱怨道:“怎么先前也不早说,事到临头才来,怎么来得及收拾嘛。” 锦绣道:“你是个不管事的,跟你说有什么用?别抱怨了,我前几日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再准备一些少爷常用的笔墨就够了。” 锦铃顿时喜笑颜开道:“还是姐姐好。要是我一个人,早就手忙脚乱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退婚不成,又要马上去长安,董贤心里像是揣着一团火,又烦又燥。 直到出了云阳城门,董贤才猛然想起,还没有跟王昭几人告别,忙掀起帘子大声冲外喊道:“停车!” “何事?”董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董贤脑中咯噔一下,怎么忘了是跟他同乘一辆马车,于是讪讪道:“孩儿忘了跟几位同窗好友告别。” 董恭闭着眼睛养神,道:“无碍,等到了长安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听着车轮轱辘轱辘前行的声音,董贤内心默默流血:今年绝对是他的霉运年,诸事不顺! 第十章 来到长安城的第二日,董贤便备了礼品去拜见太傅。 待通报完之后,董贤跟着下人走进大厅,看到上位处一个身着贵服的中年男子在低头喝茶,董贤心知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拜,恭恭敬敬道:“太傅。” 师丹闻声放下杯子,起身虚扶他一把,笑吟吟道:“世侄无须多礼,快请坐。” 董贤大大方方的在他下首坐了,师丹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材。世侄在长安住的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莫要跟我客气。” 董贤礼貌道:“一切都好,有劳太傅挂心了。” 师丹捋了捋胡子,笑道:“这就好。你初来乍到,若有不适也是常事,日子一久,自然就好了。陛下为人极是随和,你也不必慌张。若有什么做不来的地方,去找我便是。” 董贤忙起身又行一礼,谦敬道:“侄儿多谢太傅栽培。”说罢双手奉上带来的东西,道:“薄礼一份,还请太傅笑纳。” 师丹面色不悦道:“世侄这是何意?难道老夫引荐你入宫做官只是为了你的钱财不成?你这么做,也未免太小看老夫了。” 董贤不慌不忙解释道:“太傅误会了,这只是侄儿的一点心意,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侄儿闲暇时收集的一些前朝流传下来治国治世的书籍。侄儿资历浅薄不懂其中之谛,想到太傅学识渊博,便带来给太傅看看。” 师丹脸色稍缓,微微笑道:“世侄如此上进,老夫心中甚为宽慰。” 董贤暗暗吁了口气,摒弃锦铃拿的那些奇珍异物果然是明智之举,只要是文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傲气,即使在贫困潦倒之时,他们也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反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高。 正是摸准了文人的这个脾性,董贤才笃定,自己选的东西一定会让太傅满意。看着眼前笑的温和的太傅,董贤知道,自己这次猜对了。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这便是董贤见到未央宫时的第一反应。未央宫由大大小小四十多个宫殿台阁组成,由着宫人在前面带路,曲曲折折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廊,又经过多少宫殿,董贤才到了皇帝夏季所住的地方——清凉殿。 到了之后,董贤才发现,这个舍人是个什么性质的工作,平白点说,就是为皇帝报时辰的活。一般情况下,只要站在檐下报时就行了,并不需要进到殿里跟皇帝面对面说话;而且,一天会有几个人轮流值班,所以,想要见到皇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董贤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只要自己多留心注意点儿,避开皇帝也不是什么难事。 夏阳西斜,秋枫染霜,初雪落白,不知不觉已到年关,几个月来平静无事,董贤渐渐放下防备,不由大感轻松,再加上周绍张严二人几天前也来到了长安,故人相见分外亲热,每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董贤觉得自己像是在阴沉的地底潜伏了数日突然活过来一般,心里豁然开朗明亮起来。 然而—— 建平元年,大司空师丹上书,主张“务劝农桑,帅以节俭”,劝上限制豪强官僚役使奴婢。此举得到丞相孔光的支持,却遭到朝堂之上所有贵族官僚反对。外戚丁、傅子弟使人上书告丹,廷尉劾丹大不敬。九月,上策免师丹。师丹上大司空高乐侯印缓,罢归。 朝堂上各方势力波涛暗涌,你争我斗,波及到宫内,也是人人自危。虽然董贤只是个宫里报时辰的小官,却也能察觉出宫人不同群体之间的明争暗斗,再想起师丹临走之前语重心长的那句话, 董贤不得不收起心思,小心谨慎起来。 这日值完班,董贤身心疲惫的回到家,由着锦绣捏着他的肩膀抱怨道:“少爷自从来到长安,越发瘦了,身上的骨头一摸一大把,少爷也该注意些多吃点饭补补才是。” 董贤闭着眼,有气无力道:“这段日子太忙,以后就好了。” 锦绣见他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遂放轻了力道,又捏了一会儿,起身轻手轻脚的拿了张薄被为他盖好。 刚做完这一切,便看到锦铃从外面慌慌忙忙跑进来,嚷嚷道:“少爷,快别睡了,整个董府都跪 在前厅接圣旨呢,就等你了。” “圣旨?”董贤睁开迷迷糊糊的眼,不情愿的爬起来。 刚到前厅,董贤就看到前面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于是也只好依样跪下。 宣旨的宫人见差不多了,便提着嗓子开始抑扬顿挫的念。 董贤低垂着头闭眼养神,直到耳边传来整整齐齐的“谢陛下恩典”,这才突然清醒过来,抬起头来便看到董恭面色沉静的上前接过圣旨,旁边的董燕羞涩中带着几分甜蜜,周围的人也是各个面带喜色。 董贤不解,忙低声问锦铃:“刚刚圣旨说了什么?” 锦铃掩不住激动之色,道:“小姐要入宫了。” “什么?”董贤以为听错了,脱口反问。 “圣旨上说小姐知书达理、端庄秀丽、蕙质兰心,即日起封为容华,并于月底入宫。”锦铃兴冲冲扳着手指一一数来,董贤听了不以为意的撇撇嘴:“什么知书达理、蕙质兰心,还不都是些官面话?圣上又没见过燕儿,怎么知道她什么样?” 锦铃急的跺脚,嘘了一声道:“少爷,千万别这么说。要是让有心人听到了,指不定那位闹成什么样呢。”那位自然说的是二夫人。 董贤奇道:“有什么好闹的?我说的都是实话。自古伴君如伴虎,后宫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无数。燕儿这么单纯,要是去了——” “贤儿,你跟我到书房来。” 董贤忙止住说了一半的话,冲锦铃点点头,提起精神跟上董恭。 书房里父子二人,一坐一站,各怀心思。 半晌,董恭方开口道:“你对燕儿封妃这件事如何看?” 董贤仔细揣摩着他的心思,谨慎道:“皇恩浩荡——” “这种话休要在我面前说!”董恭皱着眉头打断他,道:“你只管说你心里怎么想的,那些场面话就不要提了。” 董贤只好如实道:“依孩儿看来,这皇恩——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其一,圣恩突降,却单单只有董家一家女儿受封,必然会引起其他世家的不满,这于董家在世家中的关系不利;其二,秀木于林,风必吹之,董家无故在后宫得势,而朝堂与后宫向来有些牵连,恐怕以后会受到有心人的挑拨;其三,燕儿年纪尚小,性子纯真,后宫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恐怕……”后面的话不用说,点到为止即可,聪明如董恭,必然能想到。 抬头看了看面前之人,董恭正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董贤不由有些忐忑:古代向来把皇恩看的比天还大,自己这番话不知道会不会大不敬。 董恭低声自念了两遍“秀木于林,风必吹之”,方道:“你先下去吧,记住,今日的话不可乱说。” “孩儿知道了。”董贤应声退下,随手关上门。 回到住处,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他院子里趾高气昂的训话:“我也是看你这丫头稳重才让你跟着小姐进宫,跟着大少爷能有什么出路?要是跟着小姐,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将来若是年纪到了,求陛下给你赐门上好的婚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再好好想想。” 锦绣立在一旁垂首道:“承蒙夫人抬爱,只是锦绣头脑愚钝、手脚笨拙,怕不懂规矩连累了小姐……” “你这丫头秉性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正是看中了你的稳重大方,我才特意找你去服侍小姐,别再推三阻四了,好好收拾收拾,过段日子安安心心的进宫,啊?” 利诱不成,又以情劝之,董贤听了几句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敢情是到他这里挖墙脚来了。于是一脚跨进院门,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娘,真是稀客啊。” 二夫人本想趁着董贤不在,劝说锦绣跟她走,没料到锦绣软硬不吃,还被恰被逮个正着,顿时脸上便不大好看。 董贤不再理会她,转头对锦绣锦铃斥道:“都站着干什么?怎么也不知道给二夫人泡杯茶来?趁着主人不在就肆意妄为!当我死了不成?我们董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平日里教你们的那些规矩呢?怎么连这点礼数都没有?成何体统!” 明里是骂锦绣两人,实质却是暗讽二夫人。二夫人岂会听不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连连摆手道:“不必了,我这就走。” 董贤转向她,带着笑谦虚有礼道:“二娘慢走。” 眼看着二夫人的身形消失在院门外,董贤又对锦绣二人道:“刚才的话别放在心上,我不是针对你们的。” 锦绣红着眼眶道:“锦绣明白,只是——” “什么?”董贤问道。 “只是二夫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锦铃在旁帮话道:“少爷,府里就属锦绣姐姐办事稳重,为人体贴。二夫人既然看上了,这次不成,就还会有下次。你要想想办法啊。” 董贤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唤道:“大哥。” 来者正是董燕,董贤不禁有些头大:二夫人那茬还好打发,反正自己一向与她不合。只是这个妹妹跟他没什么过节,要是开口要人,他该怎么拒绝? 董燕对他盈盈一拜,道:“燕儿今日来,是有些事情要同大哥说。” 董贤请她进屋,吩咐锦绣去泡茶。 董燕突然朝他跪下,道:“娘以前做了些对不住大哥的事,还请大哥看在燕儿的面上,不要放在心上。” 董贤措手不及忙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 董贤只好道:“妹妹多心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为了这个家,我不会的。” 董燕眼里噙了泪水,哽咽道:“我知道大哥心胸宽广,如今燕儿要进宫去了,以后不能孝敬双亲,还望大哥多多照顾家中二老。” 董贤点头道:“这是自然。”说着扶董燕起来。 董燕又道:“妹妹还有一事,已事先告知过父亲,还请大哥答应。” 董贤心中咯噔一下,该来的要来了。 果然,董燕道:“妹妹此番入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亲人。妹妹想带两个丫头一起去,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平日里说说话解解闷,以缓思家念亲之苦。但是挑来选去,妹妹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锦音是懂事的。妹妹想跟大哥借个人,不知道大哥肯不肯?”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有情有理,并且明示他董恭已经应许了,这让董贤想拒绝都找不到理由,只好推脱道:“此事也不由我说了算。人各有志,还要问锦绣愿不愿意才是。她要是——” “大哥这么说就是答应了?”董燕脸上立即现出欣喜之色,恰逢锦绣端茶过来,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锦绣姐姐,这几日好好收拾一番,随我进宫吧。” “咣当”一声,锦绣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董贤以手扶额,不忍去看她的表情,没想到董燕居然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越过锦绣的意见,直接要求她进宫。 好在锦绣很快恢复脸色,不卑不亢道:“锦绣失手,请少爷惩罚。” 董贤随意挥了挥手,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锦绣收拾好摔破的茶盏下去,董燕亲切道:“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姐姐,姐姐不必担心。”转而又对董贤温柔笑道:“多谢大哥割爱,大哥好好休息,妹妹先告辞了。” 董贤面色温和的目送她出门,心中一阵冰冷:这个妹妹……也许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吗? 第十一章 建平元年腊月初十,董氏奉旨进宫,入住兰林殿,封兰容华。 董家圣恩突显,飞黄腾达之日近在眼前。几日之内,董家门槛几乎被前来拜访巴结的官员踏破。就连宫中也是如此,阿谀奉承的宫人如过江之鲫连连不断,董贤烦不胜烦,他一向最厌恶与人周旋,奈何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勉强扯着笑脸跟人交际,一天下来,身心疲惫,比上学时候跑几千米还累。 太阳西斜,月上柳梢,温室殿一片冷寂,偶尔有几个宫人走动,屋檐下的宫灯在黑暗的夜里晕出一块温暖的黄,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响从兰林殿传过来,越发显得这边寂寥。 今天正是董燕入宫的日子,董贤喝了口手里的热茶,耳边回响着小太监的话,:今个儿一大早,陛下就坐在温室殿里等着容华的轿子进宫呢。小的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一回陛下有这么急过,就是当初娶太子妃那天,陛下也是从容不迫,今日就像……对,就像平民百姓家刚成亲的毛头小子一样,坐立难安呐!每隔半个时辰都会问一遍,这兰容华到了没有。这不,容华刚一进宫,陛下就急匆匆赶去了…… 几杯热茶下肚,身子顿时暖和了许多,董贤拉紧了毛氅,脑中浮现出锦绣临走前隐忍含泪的双眼,心中一时百般滋味陈杂,愣愣的出了会儿神,看看钟漏,离下次报时还早,干脆什么都不想,半躺在供宫人歇息的榻上闭上眼睛眯着。 半睡半醒之间,耳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宫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再接着便是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喝道:“荒唐!” 董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声音……是当朝天子无疑。只是,春宵之夜,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正在满腹疑惑时,外面传来扑通扑通像是双膝跪地的动静,董贤悄悄开了个缝往外看,温室殿外道路两旁跪了一地的人,齐声诺诺道:“陛下息怒。” 董贤侧头向宫殿内看去,有些好奇皇帝长什么样,却恰好看到玄色衣摆没入殿内。沉重的殿门随即被紧紧关上,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哗啦啦茶盏被扫到地上的声音。殿外的宫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屏息凝神俯首帖耳趴在地上。 董贤默默把门掩好,小心坐回榻上,盛极必衰的道理他晓得,所以对于这次董燕入宫,他也没有多大的喜悦之情,反倒有些担忧,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就……勉强镇定了一番,董贤准备等两天找人问问。 然而还未等到他问,宫内的流言蜚语已经漫天传起来,有好事者言,据说那夜陛下本来是面带喜色的去兰林殿,却在看到兰容华时面色突变,接着怒气冲天,一挥袖扫掉了面前的珍馐佳酿,又一把掀掉矮桌甩袖离开。可怜兰容华,入宫第一天就失宠,以后的日子……啧啧啧,怕是不好过了。 董家一时又被推上风头浪尖上,种种话题不断。起初众人还持观望态度,以为皇帝只是一时之气,毕竟董氏甫一入宫便封容华,如此盛宠,实为罕见。 然而,直到建平二月,皇帝再没踏入兰林殿一步,兰林殿成为名副其实的冷宫。董家得宠成为过眼云烟,朝堂之上,明讽暗贬者有之,同情怜悯者有之。唯董恭父子二人自始至终神色如一,既无骄色又无沮意,日子一久,看笑话的人觉得索然无味,闲话才逐渐少起来。 虽说已经入春,天气依然寒冷,偶尔还会下场小雪。时隔两月,那天的事情董贤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正在于它的亦假亦真亦实亦虚之处,真真假假难辨,抓住人半信半疑的心理特点,方流传的广。 正如流言所说,当时确实是满心欢喜的帝王见到盛装的兰容华大怒摔袖而去,然而流言里没有提到的是,当今天子见到董燕时先是满目震惊,不可置信的喃喃说了句“你不是她”,言辞之中像是认错了人一般。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方不带半分留恋的踏上步撵回温室殿。 董贤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报了个时辰,拖着沉重的脚往偏室走去,虽然已经是卯时,也就是现代六七点钟的样子,天却仍旧灰蒙蒙的,看样子是又要下雪了。 “砰”的一声,董贤捂着额头眼冒金星,值了一个晚上的班,本就昏昏沉沉的脑子这会儿更是被撞得七荤八素。 这个时候,是谁不长眼睛,没看到有人吗!董贤满肚子怨气,也不好发作,宫内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不小心便是惹祸上身,于是低着头没好气的道歉:“对不住。” “大胆!”旁边猛的传来一声大喝,惊得董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又喝道:“见到陛下还不下跪,该当何罪!” 陛下?董贤一惊之下本能的抬头,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居然有点熟悉的感觉,董贤有些茫然:这个陛下,好像哪里见过? 刘欣没料到在他面前居然有人会大胆与他直视,不由愣了愣,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时,眼中闪过狂喜、震惊、疑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心头竟然涌上些感动之意。待看到他迷糊的样子,又不觉有些好笑。余光撇到内监即将出口呵斥的行为,忙抬手制止,不动声色侧头问道:“这位是?” 内监忙恭恭敬敬回道:“回陛下,这位是值班的舍人董贤。” 董贤仍在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忽觉有人碰了他一下,提醒道:“舍人,陛下问你话呢。” “什么?”董贤疑惑问道。 刘欣清咳一声,道:“可是舍人董贤?” “正是微臣。”董贤收起心思,垂首恭敬道。 “舍人今年多大?可有表字?”刘欣含笑问道。 表字?董贤想了想,好像古人是二十岁有表字,他今年才十八岁,当然是没有,于是老实回道:“回陛下,尚无表字。” 半晌,对面都没一点动静,就在董贤几乎以为对面的人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上方道:“不若圣卿二字如何?” 董贤一听,脑中的瞌睡虫立刻跑的无影无踪,圣、圣卿?这、这不是历史上那个董贤的表字吗?难道,他就是那个倒霉的董贤?怎么可能?大脑一片混乱的董贤又被人善意提醒道:“舍人,快谢恩呐。” “我能不能不谢恩?”董贤脱口而出,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董贤暗道糟糕,怎么就说出来了?悄悄抬头看了眼当今圣上,脸色阴沉的可怕。 董贤心中一紧,只好硬着头皮跪下道:“谢陛下恩典。” 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人一把托住,耳边一声轻笑,接着听到那人道:“圣卿无须多礼。” 董贤听到这声轻笑,脑中一个片段模糊闪过:原来——是他! 第十二章 脸上有些湿润之意,董贤抬头看了看,天空飘起了零丁雪花,伸出一只手,纯洁可爱的雪花无忧无虑的在掌心跳跃。 直到身子冻得有些僵硬了,董贤才悠悠收回手,脑袋里乱哄哄的闹成一团,索性弃了轿子,走回家去。 地上不多时就被铺上了一层银白,董贤心不在焉的走着,企图以寒冷来麻痹自己,忘掉所知的事情。谁知越想越清楚,脑子里全是那人含笑的声音:不若圣卿二字如何? 圣卿圣卿,任人一念便知是什么意思,如此光明正大的宣告所有权……董贤愈想愈郁闷,虽然早就知道董贤与哀帝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是自己,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尽量杜绝一切可能性,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还是栽了。 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圣卿,董贤不由呸了一声,张嘴一句粗话蹦了出来:圣你妹的卿!老子可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董贤!刘欣你给老子等着! 骂完心里舒畅多了,走起路来脚下也轻快不少,董贤往下拉了拉衣袖,这宽大的袍子看着是飘逸潇洒,穿起来却是冷风飕飕的直往里面灌,吹得人透心凉。 天色已经接近中午,因为下雪的缘故,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边,再加上雪越下越大,走起路来的痛苦可想而知。董贤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坐轿子回去了,管他什么圣卿不圣卿的,反正自己又不喜欢他,他还能强来不成?再说自己怎么着也是个男人,要是强来,指不定谁赢呢!这么一想,董贤更觉得后悔了,眼前的路看起来也是漫漫无尽头长的要命。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穿堂风,脚下是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雪越下越大,董贤打了个冷战有气无力的往家走着,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董贤估摸着可能是巡宫的侍卫,便侧了侧身子在边上站着,准备等他们过了之后再走。 随着马蹄声的接近,董贤方看清原来并不是什么侍卫,看样子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士兵,一行五人身穿盔甲,除了为首的一人面色较为沉静之外,其余的四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些喜气,像是立了大功的样子。几人骑着高头大马,马鼻里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哒哒哒”从董贤面前走过。 董贤双手合在一起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正欲走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到董贤面前横腰拦住路,马上之人拉紧了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便乖巧停住。 风吹雪飘尘土飞扬,董贤以袖捂鼻,不明所以的瞪着眼前的始作俑者,正是刚刚那行人中为首的一个。 那人哧溜一声滑下马来,定定的看着董贤,犹豫的伸出手来想要摸上他的脸,董贤后退一步避开,不料那人动作比他快,一把拉他入怀,紧紧抱住他,激动喊道:“大哥!” 董贤被他生硬的力道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个平时连二两东西都没提过的人,怎比的上孔武有力的武人? 董贤费力喘着气道:“这位……呃,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大哥。” 那人闻言松开禁锢着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道:“怎么会认错!大哥的样子化成灰我也认得!” 呸呸呸!你才化成灰呢!董贤暗啐一口,这人是跟他有多大的仇,一来就诅咒他化成灰。 那人见董贤没有说话,一时急了,扳着他的下颌逼着跟他直视,急切道:“大哥,是我!你不记得了?我是显明啊!” 董贤看着那张眉目之间带着英气的脸,一时之间实在无法跟记忆中那个矮小的孩子联系到一起,于是迟疑道:“你是……显明?” 面前之人一把摘掉头盔,拉着董贤的手摸上他的眼角,道:“大哥你看,这是有次我跟人打架时留下的伤疤,你知道后还大骂了我一顿,罚我抄了十遍《论语》。”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熟悉的记忆便一涌而上,脑中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董贤开怀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小子!这几年没见,大哥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王昭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道:“这些年在军中,着实劳累,要不是……这话以后再说,大哥的相貌倒是没怎么变,不然显明也不会一眼就认出来,大哥,你这是……回家?”见董贤点了点头,又皱起眉道:“怎么也不坐顶轿子?” 董贤道:“无碍,我想走走。” “这怎么行?风大雪深的,大哥,你稍等片刻,我送你回去。”不待董贤回答,王昭利索的跨上马,回头与前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回来,到董贤面前伸出手。 董贤犹豫了一会儿,王昭爽朗笑道:“大哥,你该不是不会骑马吧?不然,让弟弟抱你上来。” 董贤面色窘迫的瞪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他的手,王昭一个用力,董贤突然身子腾空一个翻身便坐上了马背。 王昭从后面环住他,笑道:“大哥坐好了,我这马可是西域的良驹,脚力快的很,大哥小心别掉下去。” 董贤第一次骑马,心里也没谱,只逞强道:“少废话,快走!” “遵命!”王昭调皮的应道,然后大喝一声甩起马鞭,胯下之骑便疾驰飞奔起来。 呼呼的冷风吹得脸颊生疼,身后却是温暖厚实值得信任的人,王昭高声道:“大哥,若是风大就闭上眼睛,别伤了眼睛。” 董贤听话的闭上眼睛,不过片刻功夫,王昭已经停了下来,笑道:“大哥,到了。”小心翼翼的扶董贤下马,又道:“大哥,你回府歇息吧。我先去宫里述职,等我有空再来拜访。” 董贤还没来得及回答,王昭就一挥鞭绳转眼驰出视线。 董贤站着看了一会儿,心情大好的转身回府。刚进门,就有小厮迎上来道:“大少爷回来了。” 董贤点了点头,小厮恭敬道:“宫里来了御旨,老爷吩咐说要是大少爷回来就让大少爷去前厅。” 与王昭重逢的喜悦之情一点点被压下去,阴霾又渐渐涌上心头,董贤脸上的笑意消失,脚上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一步向前厅挪去,恨不得走不过去才好。 终究还是到了前厅,里面传来笑谈声,董贤跨进去一只脚又缩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直到里面传来董恭的声音道:“是贤儿回来了吗?”董贤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躬身拜道:“父亲。” 董恭颔首道:“这位是宫里的张公公,快来拜见。” 董贤欲行礼,张公公抢先一步道:“舍人快起,这礼小的可受不起。小的只是奉陛下旨意来传个口谕。” 第十三章 董恭父子二人正欲下跪,张公公又道:“陛下特意吩咐小的,让舍人站着听就是了,不必行礼。” 二人垂首敛目站着,张公公道:“上谕:舍人董贤谦恭良检,即日起拜黄门侍郎,钦赐。” 黄门侍郎,秩六百石,掌侍从皇帝,传达诏命。也就是说董贤的工作性质跟现代的秘书差不多,要随时待在皇帝身边待命,官职虽然不大,但权力却是可大可小。 张公公传完口谕,看着董贤道:“恭喜董侍郎,你我以后便是同僚,还请侍郎多多关照。” 董恭道:“公公谦让了,小儿以后在宫中还须公公多多照料才是。”说着微微抬手,站在一旁的小厮立刻端了红绸底小盘上前,董恭又道:“区区一点心意,还请公公收下。” 张公公是明白人,也不客气,拿了盘子里上好的玉佩收在怀里,笑道:“小的口谕传到,也该回宫复命了。” 董贤谦谨道:“公公慢走。” 张公公道:“两位还请留步,小的自己走就是了。”早有小厮侯在一旁迎着他出门。 董贤眼看着这位张公公绕过回廊,身形消失不见,心底才吁了口气。 董恭看了眼董贤,道:“贤儿,跟我到书房来。” 董贤一听就头大,他这个父亲找他,向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果然,一进书房,董恭就沉声问道:“无功不受禄,你一向在宫中毫无建树,为何会突然升职?” 虽然没有建功,但是也没犯过错,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用毫无建树这词来说他也太窝囊了点吧?董贤心中不满,又不好反驳,再说上头的意思他怎么知道?于是老实道:“孩儿不知。” “不知?”董恭冷哼了一声,道:“圣卿二字又做何解?” 董贤只当不理解其中之意,回道:“大概陛下觉得孩儿是可造之材,对孩儿报以厚望,遂赐字来点拨孩儿。” 董恭的眸色沉了沉,看董贤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揉了揉额角,道:“但愿如此。你先下去吧。” 董贤恭恭敬敬的俯身一拜,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董恭慢慢踱步到窗前推开窗子,雪势比刚才已然小了许多,院中红梅开的正旺,恍惚中仿佛看到几年前那个笑意晏晏的少年手捧一枝白梅,借他之口扳回全局,小小把戏,他岂会不知?假装进入圈套,看到他暗自得意的小动作,心头竟涌上一些莫名的情绪。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下意识的去关注这个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儿子了;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已经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也是跟他血脉相承的。只是…… 冷风吹着雪花飘进窗里,粘在脸上化成冰凉的水滴,水滴掉进脖子里一阵凉意,董恭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的关上窗,重重的坐回椅凳上。 回到自己院里,吩咐小厮抬了热水过来,暖暖的洗了个热水澡,顿时全身舒畅,心情也好了不少。 穿好衣服出来,锦铃早守在一旁,贴心的递上一杯热茶。董贤坐在青木椅里慢慢啜着,无意间看到锦铃欲言又止的表情,开口问道:“什么事?” 锦铃犹犹豫豫道:“刚刚门外有人递了请柬来,请少爷明日巳时去醉仙楼赴宴。” 董贤“哦”了一声,又闲闲啜了口热茶,随口问道:“是哪位?” 锦铃道:“请柬上面写着弟显明拜上。少爷,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明日让锦铃陪你一起去吧,要是有什么意外……” 董贤好笑的看了一眼她,道:“不用担心,是故人。你也认识的,明日一起去见见也好。” 锦铃一听是认识的,遂放下心来,好奇劲又涌了上来,疑惑道:“我认识的?是哪家的少爷?” 董贤啜完了茶,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右手竖起食指故作神秘的摇了摇,微微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锦铃见状气的跺脚,娇羞恼怒道:“少爷就会欺负人。” 再看董贤,早就闭上眼睛养起神来了。锦铃见他一副耍赖不再言语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好任命的收拾了茶碗下去。 醉仙楼号称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酒菜茶水,一应俱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蒸煎炸煮样样精通,声称只要客人要求,没有做不出来的。 董贤一向对这种店嗤之以鼻,觉得太过夸大其辞,饮食文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光中国一个国家流传下来的就有八大菜系无数菜式,更何况其他? 跨进店门,就有跑堂的打着笑脸殷勤迎上来,待锦铃报上名号之后,又有人便引着董贤二人往二楼去。 董贤一边上楼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醉仙楼的装潢也算是别具一格:一楼完全空出不做生意,进门一座小小的假山,山上一道银白瀑布飞流而下,正好半遮住里面景色,颇有似掩非掩欲说还休之感;转过假山,脚下是卵石铺就的路,中间一池碧莲开的正盛,莲叶间几尾锦鲤穿梭其中,煞是可爱,池中隐隐约约冒起水雾,想必是引来的地下温泉水,周围几丛翠竹,映衬的环境典雅脱俗。 董贤心中暗暗称奇,这种布置即便是放在现代也不毫不逊色,在这里更是别具一格,怪不得放出那么狂傲的口气,看来还是有几分资本。引路的人在前方停下,推开门侧身请董贤进去。 董贤顿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匾牌,朱红底牌上三个鎏金大字:蓬莱阁。 阁内靠窗处坐了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人,那人听到响动立刻转过头来,看到董贤时咧嘴一笑,起身大步朝他走来,道:“估摸着大哥快来了,小弟我已经等候多时了。来来来,大哥快坐。” 锦铃惊讶的嘴巴大张,几乎可以塞进去鸡蛋。董贤见状清咳了一声,锦铃回过神看着王昭结结巴巴道:“这位……是……王少爷?” 王昭这才看到董贤身后还有一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锦铃。几年没见,小丫头越发水灵了。” 锦铃窘迫的羞红了脸,董贤笑着给了他一拳:“好小子,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嘴滑舌了。” 王昭笑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锦铃这小丫头都能一眼认出我来,你作为大哥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呢?你说,该不该罚?” 董贤也哈哈一笑,道:“怎么罚?任君处置。” 王昭端起桌上的一碗酒,道:“就罚大哥自饮一杯,如何?” 兄弟相见,董贤顿觉一股豪气油然而升,爽快道:“好!”接过来就一饮而尽,谁知入口辛辣冲鼻,并不是平日在酒肆里常喝的酒。董贤被呛的连连咳嗽,红晕迅速染上脸颊。 王昭连连为他拍着背,自责道:“忘了告诉大哥缓些喝,这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酒,性子烈的紧,大哥一直在中原,第一次喝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不妨事,”董贤缓过劲来,道:“西域的酒才够味,再满上。” 王昭一见他如此说,也不再扭捏,提起酒坛就倒满两碗,两人碰盏相视一笑仰头饮尽。杯酒入肚,话匣子也逐渐打开,适逢店家将王昭点的菜弄了上来,几个伙计进来燃起炭盆,支起木架,又摆弄了一番,最后留下两个人翻转乳羊。 董贤早闻到香味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屋里中间生着大大的一盆炭火,上面架了一只烤的焦黄脆嫩的乳羊,不时有油水滴在炭盆里冒起一丝白烟滋滋作响。 王昭拿了把锋利的匕首一边割肉一边道:“西域天寒,那里的牧民一到冬天,便围在一起烤肉吃酒。久而久之,我军的将士也学会了这个吃法,别说,还真管用。酒肉下肚,身子立刻暖和不少,跑起马来也是浑身用不完的力气。”说着将割好的肉递给董贤。 董贤一把推开他,道:“我自己来。” 王昭无奈笑笑,把割好的肉递给锦铃,在一旁看着董贤拿着锋利匕首笨拙的割肉,不由心惊肉跳,忙抢过来道:“还是我来吧,大哥只需好好享受便是。” 董贤眼看抢回匕首无望,只好悻悻的回到桌旁吃割好的羊肉。烤好的羊肉外皮焦脆鲜美,内里鲜嫩多汁,再沾上特有的佐料,董贤吃的胃口大开,到后来,索性一脚跨在凳子上,一手举着羊腿一手端着酒碗,吃一口肉,与王昭碰杯喝口酒,再听着王昭说起的西域风俗人情,实在是无比舒畅痛快。 “说起西域,有件事情,小弟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觉得还是回来问大哥的好。”王昭看吃的差不多了,示意等候的伙计把东西撤了。 董贤吃饱喝足醉意涌上来,醉眼朦胧的斜了他一眼,道:“说!” 王昭随意道:“前段日子西域的一个小部族叛乱,上头派我们去镇压。我们大汉兵强马壮,不分吹灰之力就将之一举歼灭。就在我们准备杀了族长准备庆祝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锦铃听的入神,便插嘴问道。 “就在我们准备杀了族长的时候,外围单身匹马杀进来一个男人,我们措手不及,折损了好几个兄弟。后来把他擒住扔到那族长面前。那族长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听到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镇定的紧,看到这个男人却突然发起狂来,吼着让他滚。说来奇怪,那个男人本来浑身戾气,看到族长时却温顺起来,还微微笑了一下,挣扎着到他面前说了句话。军中有懂西域话的兄弟说那人说的是‘此生付你,岂能独存?’,那族长听了这句话居然平静下来,两人定定看着对方,突然紧抱在一起,当着我们众将士的面亲吻起来,后来两人携手一起赴死。众将士看了都唏嘘不已,说即便是夫妻也难得如此,虽然是两个男人,却情深至此,更是少见。于是我们就挖了个坑把他们合葬了。大哥,你怎么看?” 睡意渐渐涌上来,董贤模模糊糊的只听了个大概,随口应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没有什么可说的。然而,情之一字最是难解,顺应本心也是人的本能,心至人至,跟女人在一起如何,跟男人在一起又如何?不过是顺应自己的心意而已。管他是男是女,爱了就是爱了,谁能管住自己的心呢……” 王昭握住他的手,眼光明亮:“这么说,大哥你不反对——” 话未说完,就看到董贤支撑不住睡意的趴到桌上,喃喃道:“我不是他……不是……我不喜欢男人……” 王昭身子一僵,笑意凝固在唇边,直到听到锦铃焦急的声音方回过神:“少爷晚上还要去宫里值班,醉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好!” 王昭定定神道:“不急,我送大哥回去,你煮些醒酒汤给他喝下去,再睡上几个时辰就好了。” 锦铃无法,只好依着他说的做,先下去找轿子。 王昭站在董贤身旁,犹豫了一下,半跪着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颈项里深深吸了几口气,董贤睡得烂熟,丝毫没有察觉。王昭凝视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终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苦笑道:“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外面传来锦铃上楼的声音,王昭拿自己的披风披在董贤身上,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架起他,对赶上来的锦铃道:“走吧。” 皇宫内,正在批奏折的朱笔顿了一顿,握笔之人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哦?是吗?” 跪在地上的小宫人大气不敢出,直到腿僵硬了才听到上头道:“下去吧。” 小宫人如临大赦般退了下去。 手中的朱笔已然折断,那人弃了另取一枝,在砚台里蘸了朱墨,却没有心思再批下去,偌大的一滴朱墨滴在奏折上,渐渐晕出一片鲜红。 丢了朱笔站在窗前,出神的望着宫外的天空,刘欣幽幽念道:“圣卿呵——” 第十四章 王昭送董贤回到家中,扶他到床上躺好,为他脱了外衣又展开绸被盖好,做完这一切,又去拧了帕子坐在床边细细的给董贤擦拭额头上沁出的汗。 锦铃站在一旁插不上手,这会儿见他闲了,便端盏热茶送到他面前道:“王少爷喝茶。” 王昭将帕子递给她,接过茶喝了两口,见董贤因酒劲上来而满头大汗,急忙把茶盏往锦铃手里一塞,又拿帕子为他擦汗。过了一会儿,对锦铃道:“我先在这里照顾大哥,你快去煮些醒酒汤来。这酒太烈,大哥恐怕受不住。” 锦铃点点头匆忙跑出门去。王昭去洗帕子,回过身的时候,董贤已经踢了被子,正紧闭着眼睛两手胡乱摸索着去解衣带。王昭一惊,丢掉帕子两步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董贤哪里肯听话,挣扎着要脱衣服,两人撕扯成一团。 好不容易制止住董贤,王昭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拉过被丢在一边的被子为他重新盖上,却在盖到一半时愣住了,刚刚只顾着架住他的手脚不让他动,这会儿才发现,不知何时领口处衣衫大开,露出里面光洁平坦的一片肌肤。 王昭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着魔似的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吱呀”一声,门的响动惊醒了他,回过神来,手已经触到了衣领。 外面响起锦铃的声音:“醒酒汤好了,王少爷你先把少爷扶起来吧。” 王昭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脸颊滚烫滚烫的,迅速为董贤掩好领口,坐到床头扶他半坐起来,正好锦铃端了茶盅过来,一口一口的喂他喝完,又小心扶他躺下细细掖好被子,王昭便逃也似的起身告辞。 锦铃心中奇怪,也不好多问,刚送完王昭回来,就有小厮过来传话说宫里诏董侍郎进宫。 锦铃闻言立刻把王昭的事丢到脑后去了,慌里慌张的去叫董贤:“少爷,少爷,快醒醒,出大事了。”叫了半晌,董贤才悠悠半睁开眼,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锦铃的脸在面前重重叠叠,晃来晃去,焦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爷,陛下宣你进宫呢。” 董贤随口“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又要睡,锦铃顾不上其他,一把拽他起来,急切道:“少爷,别睡了,没时间了。宫里的轿子就在府外等着呢。” 董贤被她晃醒,睡眼朦胧的任由她穿好衣服擦了擦脸,直到走出家门被冷风一吹才有些清醒。掀开轿帘坐进去,轿子里铺着厚厚软软的垫子,一路走来晃晃悠悠,颠的董贤睡意又涌了上来。 快要睡着的时候,咯噔一下,轿子停了,宫人在帘外恭敬道:“侍郎,到了。” 董贤打了个呵欠,理了理衣服下轿。早有侯在一旁的宫人引着朝殿内走去。推开殿门,迎面便是铺天盖地的一阵热气,夹杂着淡淡的清香,殿内五六个宫人垂首站着。偌大的书桌前,那人正闲闲翻着手里的折子。 有宫人上前低声道:“陛下,董侍郎到了。” 那人微微颔首,轻轻摆手,殿里的宫人便躬身退了下去。一时之间,殿内只余二人,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燃烧的香料溢出袅袅白烟四散在空气中。 董贤站在门口的位置,心里乱乱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人。 沉默了半晌,还是刘欣先开口道:“过来为朕研墨。”董贤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硬着头皮上前,卷起宽袖拿起墨块缓缓磨起来。 好在刘欣没有再说什么,只低头专心批奏折,殿内温暖如春,时间久了,董贤就有些犯困,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正在他要睡着的时候,刘欣突然皱了眉头道:“你饮酒了?” “是。”董贤迅速把宫中规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像没有不能喝酒这一项啊。 刘欣敲了敲桌角,马上有宫人进来恭敬道:“陛下。” 刘欣淡淡道:“去带董侍郎沐浴。” “是。”宫人领了命,侧身引着董贤出去。董贤心里暗暗不爽,又把胳膊举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嘛!于是,董贤得出来一个结论:洁癖! 美美的泡了个热水澡,神清气爽的出来,眼前的衣物却不是自己原先的那套,董贤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只好先穿上。穿戴好之后,又由宫人引着去见皇帝。这次却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寝宫,董贤并不晓得,只跟着宫人走,直到进入殿内才发现不是之前待的那个地方了。 宫人躬身退下关好殿门,殿内依旧只余董贤二人。 刘欣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过来陪朕说说话。” 董贤依言过去,刘欣往里靠了靠,指着脚边让他坐下。董贤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了。 刘欣微微一笑:“你不怕我?” 董贤忙起身欲跪:“臣惶恐。” “算了罢,”刘欣带着笑意悠悠道:“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怕我。”说着直起上身逼视他,“朕要你说实话。” 董贤舒舒服服坐好,道:“我为什么要怕你?除了身份之外,你跟我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你有的我也有,或许——你没有的我也有。你说,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没有的?”刘欣饶有兴趣的望着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朕的,你说朕没有什么?” “错了,”董贤坦率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却不都是你的。他们眼里的只是皇上而已,并不是你这个人。高处不胜寒,除了皇上这个身份,你还有什么?真心、朋友、自由,这些你有吗?” “放肆!”刘欣怒喝一声:“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董贤笑起来,俯身望着他,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如若你不是皇上,你还有什么?” 刘欣收敛了怒气,静静的与他对视,突然笑吟吟道:“说的好。” 心头涌上一阵莫名之感,董贤大觉不妙,想要抽身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刘欣突然出手扳住他的后脑压下来吻了上去,唇唇相碰,董贤大脑当场死机,只听到刘欣带笑的声音在耳边轻道:“如若我说,我还有你呢?” 第十五章 董贤大脑当场死机,只听到刘欣带笑的声音在耳边轻道:“如若我说,我还有你呢?我的圣卿?” 圣你妹啊!唇上温软的触感传来,董贤瞪大了双眼立马清醒过来,心里暗咒一声,用力别过头想挣开,谁知刘欣早有准备似的,一手紧紧扣住他的后脑,一手趁机揽过他的腰。 董贤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去。一个天旋地转,已经跌进了对面之人的怀里,刘欣双手抱着他,微微侧头含笑戏谑道:“怎么?等不及了吗?我的侍郎——”尾音刻意的往上挑,愈发显得暧昧引人遐想。 董贤以不利于自己的姿势横倒在他怀里,听到这句话,热血“刷”一下涌上脑门,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张嘴就骂:“你这个混——唔——” 剩下的字被吞进肚子,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强吻,董贤奋力挣扎,一个不小心由横倒变成了横躺,被刘欣压在身下,双手被轻而易举的禁锢在头顶,双腿也被牢牢压住,全身上下都被束缚住,整个人犹如被放在案板上待刀俎的鱼。董贤一急,张嘴狠狠咬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刘欣震怒:“你竟敢咬朕!好大的胆子!”饶是他反应灵敏及时抽身,唇边也被咬破了一块皮,殷殷冒出血来。再看始作俑者,正在盛怒中的皇帝怒气不翼而飞,不由幸灾乐祸大笑起来:“你……哈哈哈……” 董贤眼泪汪汪的瞪着他,满脸写着不甘和委屈,刚刚他下嘴的时候可是用的十成十的力气,没想到刘欣会突然离开,弄的他措手不及,狠狠一口几乎全咬在了自己舌头上,这会儿钻心椎骨的疼传过来……嘶——董贤连连倒吸几口气,不禁怀疑舌头是不是断了。 刘欣笑完,看到他疼得说不出来话的模样,转而心疼起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先躺着,朕叫御医来给你瞧瞧。” 董贤一听,惊恐的连连摇头,开玩笑,要是被御医看了,两人的伤要怎么说?都伤在嘴上,难道说是被猫抓的?不然说是喝茶咬伤的?两人都是喝茶咬到的,这么漏洞百出的借口谁会相信?再说,那些御医什么没见过,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要是这事说出去,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自己伤的比皇帝都重,难保人家不会说是他霸王硬上弓。这么一来,自己这个受害者反倒成了施害者,到时候就是百口也莫辩! 刘欣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安抚道:“别怕,谁要是敢多嘴,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董贤梗着脖子瞪他:“唔粗唔破录?”(谁说我怕了?)含糊不清的咕哝完,阵阵涌上来的痛惹的他泪水涟涟。 “是是是,你不怕,”难得刘欣居然听的懂他说什么,强忍住笑道:“你别说话了,朕去叫御医。”说罢不顾董贤的强烈反对,叫了个小太监去传御医。 没一会儿,御医便带着药箱过来了,不待他行礼,刘欣一把拉过他到董贤面前,道:“快瞧瞧他怎么样了。” 御医领命上前,让董贤伸出舌头细细看了看,董贤泪眼模糊问道:“唔的惹头淡录麻?” 御医不解,刘欣忙道:“他问他的舌头断了没?”董贤连连点头,期待的看着御医等待回复。 刘欣眼里带笑抢先答道:“没断,好的很,还能咬人。”董贤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眼巴巴的看着御医。 御医道:“大人放心,只是一点儿小伤。待臣开几副药,再拿些药膏给大人敷几天就好了。切记,不可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吃些流食即可。” 董贤连忙点了点头,没断就好,下次要是再碰到这种事……呸呸呸,没下次了!晦气!董贤暗暗在心底啐道,乖乖的躺在榻上让御医敷药,透过泪水朦胧的视线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御医眼熟,不由激动起来:“斯唔?”(是你?) 御医微微点头,刘欣眸色沉了沉,道:“你们认识?” 御医道:“回陛下,臣几年前曾与董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刘欣微微颔首,道:“你叫什么?” “微臣柳世映。” 刘欣思忖片刻,道:“以后就由你专门负责董大人的病情,若是做的好,朕自有嘉奖。” “是。”柳世映领了命,又关切问道:“陛下,你的伤……” “不妨事,”刘欣挥挥手:“先给他敷药。” 柳世映听了也不再坚持,只专注的为董贤敷药,敷完之后又叮嘱了几句,方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董贤跟刘欣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先妥协。 眼看着董贤大有一副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的架势,刘欣只好退一步,笑吟吟道:“你先歇息,朕去批折子。”再看董贤依旧是满眼警惕的看着他,刘欣无奈,只得走到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在窗前的临时书桌前坐下,翻起桌上的奏折来。 董贤紧绷着神经防备了一会儿,看刘欣确实在专注手里的奏折,不由松懈下来。舌上敷了镇静清热的药,不像开始时那么痛,凉丝丝的舒服多了。 刚刚一番打斗消耗了体力,这会儿又被殿内暖烘烘的热气一熏,盯着刘欣的双眼渐渐酸涩起来,实在是撑不住滚滚袭来的睡意,董贤勉强睁大眼睛瞧了瞧,看刘欣还在专心的批折子,看上去很老实的样子。于是,拉了拉榻上的软被,董贤放心的阖上双眼,心里咕哝着:只歇息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良久没有动静,刘欣回头,正看到董贤睡得香甜的脸,榻上的软被已有一半滑到了地上。 唇边勾起一抹淡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拾起软被重新为他盖好,看着他熟睡的容颜,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上了那张脸,手触道之处光滑细腻,不自觉的顺着轮廓往下滑,一遍又一遍轻轻勾勒那张唇的弧度,之前的甜美味道似乎还留在唇边——柔软湿润的感觉让人回味不已。 似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疼,面前之人微微皱起眉,刘欣低头凝视了一番,突然轻轻笑道:“真傻,我怎么会以为你是——”后面两字消失在呢喃中,刘欣俯身轻轻吻上董贤不安的眉眼。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虽然舌头还是疼的要命,但是精神却是已经好了许多。脑子一清醒,董贤立刻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衣服,看到整整齐齐还是原来穿的那一套,这才呼了口气。再一抬头,刘欣正好笑的看着他,董贤有些窘迫,“哼”了一声假装镇定:“豁,唔摁豁不!”(笑,你就笑吧!) 刘欣收起笑,柔声道:“醒了就来用膳。”说完轻轻拍了下掌心,马上有宫人鱼贯而入,手里端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进来,按照次序摆放在桌案上,摆完之后留下几个宫人垂手站在一旁准备布菜。 董贤含糊不清的咕哝了一声“浪费”,然后走过去离刘欣远远的坐了,立刻有宫人上前准备服侍。董贤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布菜,一来麻烦,自己吃菜还要先报上菜名等人夹;二来拘束,不如自己夹来的随意,想吃什么夹什么多好。 正在纠结之间,刘欣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是。“周围站着的几个宫人领命出去并关好殿门。 董贤一乐,遂欢快的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菜夹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舌头,于是悻悻的放下手里的东西,郁闷的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忽听刘欣道:“皇家向来如此,祖宗定下的规矩,朕也只能遵循。” 董贤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解释,顿时有些尴尬。突然有热气扑在脸侧,董贤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刘欣坐在了他的身边,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董贤暗骂了句无耻,下意识的想要挪走,只听刘欣不动声色道:“乖乖的坐着吃饭,否则朕就找人按着喂你。” 谁怕谁啊!董贤心里不服气的说了一句,但仍是老老实实坐着,刘欣端起手边的一碗粥,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吹了吹,然后送到董贤嘴边。 董贤大感窘迫,微微别过头不肯喝,刘欣见状也不再坚持,把汤匙塞到他手里,说:“自己小心些吃,朕专门吩咐御膳房为你做的药粥,别烫着。” 董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刘欣看他无碍遂放下心来自己吃饭,吃到一半,刘欣突然道:“这几日你就先待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再回府。” “咳、咳咳”董贤一口饭噎在嗓子眼里,刘欣忙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并递上一杯清茶,董贤缓过气来,脸红脖子粗的盯着他,话都说不利索:“唔、唔压、压惹、惹任麻?”(你、你要、要干、干什么?“) 刘欣倾身上前,伸手抚上他的嘴角,戏谑道:“朕要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第十六章 董贤大惊,条件反射性的身子往后一侧想要避开。谁知刘欣只是伸手抹掉他嘴角的饭渣,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回去继续吃饭。董贤顿时大觉尴尬,貌似是自己多心了。 两人各怀心思的吃完饭,刘欣径直去批奏折,董贤磨磨蹭蹭的坐在饭桌前看着宫人们收拾碗筷想要拖延时间,谁知道这小皇帝又有什么花招,要是他突然说让自己侍寝,就凭董贤这小身板也扛不住啊…… 呸呸呸!董贤暗啐一口,面色微红,怎么想到那里去了!悄悄的瞧了眼刘欣,看他仍旧在一本正经的批折子,董贤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自我安慰着:不会的不会的,好歹自己是他名正 言顺的臣子,再说看他的样子应该也不是昏君吧…… 宫人们陆陆续续的下去,刘欣不说话,董贤就假装自己不存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几天该怎么办。正在思索间,有宫人端了一个盘子进来呈在董贤面前,恭敬道:“请大人吃药。” 盘子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旁边一只精致的小碟子里放了黄澄澄的几颗蜜饯,端起药碗,苦涩的中药味迎面扑来。董贤拧紧了眉头屏住气息一口气不歇的喝下,忙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盏漱了口,又拿了蜜饯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冲淡了口里的药味,董贤惬意的眯了眯眼。 宫人端了盘子小心退下去,殿内恢复平静,又剩下二人。 董贤离刘欣远远的,下午足足睡了半晌,这会儿想要装睡也睡不着,精神好的很,实在无聊,便悄悄拿眼打量了他一番。真心而论,刘欣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是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百里挑一的那种。董贤的相貌或许是遗传生母的多一些,乍看之下男女莫辨,偏向于中性美。刘欣则不同,眉目俊朗,嘴角时常噙着笑,看上去儒雅温顺,却又带着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可忽视。 “过来陪朕说说话。”刘欣扔了朱笔,背靠在椅背上,很是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 我舌头都这样了还跟你说话?说个毛线!董贤一边在心里诽谤着一边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坐下。 刘欣阖着眼睛,唇边勾起一抹微笑,道:“你不是不怕朕吗?怎么不离朕近些?” 谁说不怕你就要离你近些了?我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你管的着吗?董贤心里不服气的反驳,就听刘欣又悠悠道:“哦,朕忘了,你说话不方便。” 董贤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勉强强镇定的坐着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只当没听到。 良久,殿内一阵沉默。刘欣慢慢睁了眼,侧头看着董贤,拍了拍手边的位置,道:“过来这里坐着。” 董贤闻言继续一动不动坐着,刘欣微微皱了眉,冷声道:“不要真的以为朕不敢对你怎么样。”说着用手摸上唇角的伤口,慢悠悠道:“依律,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话音未落,董贤已经几步并作一步迅速走过来端端正正的坐好。刘欣强忍住笑意,看着桌上的笔墨示意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朕今日就给你个机会,有什么话要问的尽管说,朕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贤将信将疑的问道:“尊的?” “君无戏言。” 董贤瞧着他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认真的意思,就想了想走到书桌边拿起毛笔写字发问。 刘欣站起身,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胛处,几乎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字:你到底想要什么?遂笑了笑,不怀好意的收紧了手,热气呼在他的耳畔,促狭道:“朕要你。” 董贤翻了个白眼,表示不信。之前的一系列举动看似暧昧,实际上连亲吻的时候,刘欣的眼里都是一片清明,不带一丝情欲。所以董贤不禁疑惑他这么做的原因。帝王把臣子当成玩物一般逗着玩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从他批奏折时严肃认真的态度上来看,刘欣并不像是昏君的模样,再说,如果是好男风,他在宫中值班这么久,却从未见刘欣宠信过哪个。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说要他的话,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眼看着刘欣避开没有要回答的迹象,董贤只好转移话题问另外一个:为什么骗我说你叫白君悦? 这回身后那人倒没有回避,坦然解释道:“刘下为金,五行属西,西色为白,所以取白。至于君悦,朕名为欣,欣即是悦。况且——”董贤听到一声轻笑,“见君而喜,因君而悦——也算不上是骗你。” 狡辩!董贤挥笔唰唰唰又写下几个字:给我穿女子的衣服又怎么说! 刘欣无辜道:“这可是冤枉朕了。拿衣服给你的是那些下人,穿衣服的是你自己,朕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怎么反倒来怪朕?” 董贤一阵气闷,没有你的吩咐他们会拿女装给我?于是董贤奋力挣扎开他的怀抱,转过身来与他对视,突然发现发现刘欣明显比他高上大半个头,想要瞪他还要半仰着头,太没有威慑力了,董贤差点气结,闷着不说话。 刘欣看他黯然不语的样子,道:“你那时身量尚不足,相貌看上去雌雄莫辩。莫说是他们,就是朕,都以为你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装来的。那些下人看错眼也无可厚非。不然,朕叫他们来,在你面前鞭打一顿给你出口气?”说罢,便作势要去叫人。 董贤闻言忙一把拉住他,连连摇头。刘欣顺势收回跨出去的脚,笑吟吟看着他。 董贤默默在他手心里写道:你不喜欢男人。不是疑问不是感慨,而是肯定的语气。 刘欣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目光深沉的探究着他。半晌,眼睛又弯了起来,手摸上他的脸,来回摩挲着,含笑道:“你怎么知道朕不喜欢男人?” 董贤被他的动作激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硬着头皮对上他的眼睛,直言不讳:“你看我的目光太过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不像陷入感情之人。” “是吗?”刘欣喃喃着收起笑,手指滑过他的唇:“朕好像突然对你感兴趣了,你说,该如何是好?” 董贤后退一步,心思快速运转,敷衍着胡乱写下几个字:“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说来听听,”刘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若是说的有理,朕就饶了你;若是没有,你就陪着朕,一世不得出宫。” 昏君!董贤推翻之前的想法,心里大骂一句,眼睛突然瞄到桌边的奏折,看到上面的一个人名——傅喜,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想法立刻在脑中形成。于是一边想着措词一边快速写了一个字:傅。 刘欣脸色突变,抓起墨迹未干的纸在灯芯上点燃烧成灰烬,董贤目瞪口呆的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大反应。 刘欣毁尸灭迹完毕,对着董贤脸色凝重道:“此话不可外传,知道吗?”董贤不明所以的点头,刘欣又低声嘱咐:“否则,就是朕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董贤稍微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历朝历代,帝权与后权都难免发生冲突。刘欣刚登基两年,势力尚未稳固,傅太后正是如日中天,想必皇帝宫中插有太后耳目,所以刘欣才会如此谨言慎行。只是,他对自己做的那些异常举动,就不怕太后起疑吗? 董贤刚要问出口,耳边传来一声轻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指他的眉心。董贤大惊,一时之间忘了动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刘欣察觉不对劲,抬头正看到羽箭破窗而入,情急之下一把抱着董贤弯身避过,羽箭堪堪擦身而过,落在地上。 刘欣松了口气,直起身来看着呆呆的董贤取笑道:“你呀——”话音未落,便看到董贤陡然惊慌的脸,后背一痛,刘欣伸手摸去,后背没入半支羽箭,箭尾微微颤动,粘稠稠的一把鲜血映入眼帘。刘欣勉强冲着董贤扯起一个笑容,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倒前隐隐约约听到董贤惊慌失措的喊声:“来人啊!有刺客!传御医!” 第十七章 殿门瞬时被推开,哗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有巡宫的侍卫,也有服侍的宫人,嘈嘈杂杂乱成一团。 董贤皱了皱眉头,镇定心神,提高声音道:“安静一下!”一连说了好几遍,场面才逐渐平静下来,几十双眼睛一致看向董贤。 董贤叫了两个看起来比较稳妥的宫人帮着他小心翼翼的抬着刘欣,并特意嘱咐道:“小心一些,别碰到伤口。” 把刘欣以趴着的姿势小心放在床上,董贤擦了把汗,问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人:“叫御医了没?”宫人小声道:“御医马上就来。” 董贤点点头,目光巡视了一下人群,对着侍卫们声色俱厉道:“你们去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皇宫内有刺客出现,作为保护陛下的守卫没有在第一时间赶来已经是大罪,居然还在殿内吵闹,活的不耐烦了吗!” 站在前排的侍卫长带着倨傲的神色看着董贤,道:“不在其位不懂其职,侍郎没做过侍卫不晓得详情。皇宫虽由我们值守,但宫殿甚多,我们兄弟冒着严寒来回巡逻,辛苦自不必说,能尽力赶过来已颇为不易,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侍郎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苛刻。” 眼前之人要不就是仗着官职跟董贤差不多而不把他放在眼里,要不就是太后身边的人倚势自傲,董贤气的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逼视他道:“这话虽是我说,却也是陛下的意思,不要以为陛下现在昏迷着,你们就可以随意妄为。不要忘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侍卫长是心思活跃之人,眼珠一转马上谄媚道:“大人吩咐的是,小的这就去查看。”说完便带着侍卫们出去巡看形势。 董贤抬眼瞧了瞧殿门口,没有一丝御医的影子,于是又大步走回床边,看着刘欣背上殷殷涌出来的鲜血,心中焦急不已,叫过身边的一个宫人:“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御医怎么还没来。” 宫人领命出去,董贤在床边不安的走来走去,眼角瞥见刘欣额头上的汗,忙吩咐宫人取了干净的帕子来,在水里沾湿了,小心翼翼的擦拭着。 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来,殿内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妇人一进门就对众人厉声呵斥:“你们这些奴婢都是怎么服侍陛下的?居然让陛下受到如此重创!来人啊,统统拉出去斩了!” 门外立刻涌进一批身穿盔甲的人,拉扯着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宫人们就要出去,一时之间,求饶声哭泣声杂乱在一起,董贤看的心中一紧,话脱口而出:“慢着!” 妇人这才注意到董贤,眯了眯眼看他,带着怒气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违抗哀家的命令!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也拉出去斩了。” 话音一落,立即有侍卫上来拉董贤。董贤一把挥开他们的手,刚刚看这浩浩荡荡的架势时已经隐隐约约猜测到眼前之人是谁了,这会儿看来果然不错,能在宫中耀武扬威的,除了傅太后还有何人? 董贤不卑不亢道:“太后息怒,陛下现在昏迷不醒尚不知情,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陛下身边的人怎么发落,还是应该由陛下亲自说了算。太后看在陛下的面子手下留情,要杀要剐,等陛下醒了之后再处置也不迟。” 傅太后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自在的冷哼一声道:“哀家就先留着你们这几条贱命。”说罢长袖一挥,侍卫们便松开缚着宫人的手,领命退了下去。 傅太后走到刘欣榻前,颤巍巍的伸出手抚上他的伤口,董贤忙出声阻止:“太后不可!” 傅太后的手顿在半空中,目光凌厉的瞪了董贤一眼,董贤毫不畏惧迎上,道:“陛下伤势甚重,太后不知详情,还是等御医来看了之后再做计较。” 傅太后还未说话,就听到宫人们惊喜交加的声音:“御医来了。”董贤循声看去,恰好来人刚跨入殿门,四目相对,正是柳世映。 柳世映微微喘着气大步上前,额头沁出薄汗,显然是一路跑来,看到傅太后时正欲行礼,傅太后不耐的挥了挥手,道:“那些虚礼就免了,快瞧瞧陛下怎么样了。”说着侧身让开。 秦宇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紧张的看着他探了探刘欣的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口,郑重回傅太后道:“陛下身上的箭需要拔出,方可进行医治。为防万一,还请太后到外间等候。” 傅太后颔首,柳世映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宫人,微微皱了皱眉,看到董贤时眼前一亮,冲着董贤道:“还请这位大人留下帮忙。”董贤忙不迭的点头。 柳世映又挑了两个宫人留下来做帮手,傅太后不放心的出去在外面等着,董贤看着他慢条斯理的从药箱里拿东西,不由焦急问道:“我该做什么?” 柳世映不急不忙的拿眼瞧了瞧他,吩咐一个宫人:“去烧些热水抬进来。”然后又对另外一个宫人道:“去取些烧酒来,越烈越好。” 董贤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不禁担心起来:“这么做可以吗?万一……” 柳世映拿干净的布擦了擦闪亮的锋利刀刃,慢吞吞道:“不把箭拔出来,箭头留在体内会逐渐腐蚀肌体,侵入骨髓,到时候莫说是我,就是神仙也难救。” 虽然理智上知道拔箭是必须的,但是在没有消毒没有先进医疗技术的情况下,董贤仍是不放心,追问道:“你有把握吗?” 柳世映把刀放在火上烤着,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董贤顿时语噎,现在的情况……即便是没有把握也要试一试了。 柳世映用刀小心割开刘欣伤口周围的衣服,然后吩咐两个宫人把他身上碍事的衣物脱掉,露出大片后背,最后示意董贤坐在床上抱住刘欣。 董贤脸上一红,虽然同为男人坦诚相见也没什么,但是眼前这位御医下午刚为他们诊治过嘴角的伤,现在又让他抱着刘欣,明显是把他当成皇帝的男宠之流了…… 柳世映皱着眉头,低声催促道:“时间紧迫,快抱紧陛下,以免我行刀的时候陛下突然醒来挣扎。” 董贤微微赧然,救人当前,他在胡乱想些什么啊!连忙摆正心态,竭力排除杂念,心无旁骛的上前把刘欣抱在了怀里,虽然屋里生着暖烘烘的炭火,但是温度仍然低于体温,刘欣裸露的肌肤因受到凉气的侵袭而一片冰凉。 董贤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有些慌乱,现在要行刀又不能盖被子,万一着凉了怎么办?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小心避开伤口尽可能的把他搂进怀里,权当自己是人体暖炉了。 柳世映拿着刀小心挑开箭头周围的皮肤,之前凝固的血迹被新涌出来的鲜血覆盖,董贤有些不忍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听柳世映凝重吩咐道:“按好了。” 董贤忙转回头,依照他的指示用力按住,只听“扑”的一声,柳世映手下用力,箭头就被拔了出来,大量鲜血迸溅而出,染得一大片床铺满血花,甚至有不少还溅到了董贤的脸上身上。浓厚的血腥味令董贤想要作呕,怀中之人因受到疼痛而本能的微微颤动使他强自镇定稳妥的抱着。 柳世映手脚麻利的止血缝伤口,董贤不敢再看血肉模糊的场面,低着头去看刘欣,俊朗的脸庞苍白无色,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映出一片阴影,嘴巴紧紧抿着,看起来毫无生气。 董贤突然有些心疼,再怎么强势,生在帝王家,也是高处不胜寒。亲情、爱情、友情皆有可能会成为权势争夺的筹码,即便连自由也是奢望,更何况其他?人常说,一如宫门深似海,然而,又有谁在意过,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孤单与冷寂呢? 柳世映满头大汗的缝完伤口,细细的给刘欣上了药,又拿布条把他缠了个严严实实,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察觉并没有发热的迹象,最后探了探气息,虽然微弱但是连绵稳定,才微微舒了口气,道:“我去为陛下煎药,有劳大人在这里好好看着,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请大人速速告知。” 董贤点头,小心翼翼的把刘欣放在床上,擦掉他额上的汗,抖开软被轻轻盖上,然后轻手轻脚的与柳世映出去向傅太后回复。 傅太后听了柳世映的话,知道刘欣无碍遂放下心来,转而对着温室殿的宫人斥道:“仔细看着,若是陛下再有什么意外,小心你们的脑袋!”宫人们唯唯诺诺的连声应着。 傅太后进内室瞧了瞧刘欣,然后摆驾回宫歇息,临走前目光复杂的看了董贤一眼。董贤假装没有看到,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送她回去。 柳世映下去煎药,董贤坐在刘欣床前看着,不时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额头查查他的体温。没多久,柳世映端着熬好的药过来,两人费力的喂刘欣吃药,怎奈刘欣嘴巴紧闭,怎么也灌不进去,一碗药几乎有大半洒在外面。 柳世映无奈,只好道:“我再去煎一碗温着,若是陛下醒来,你就喂给他吃了。” 董贤点头,说:“好。”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厉害,舌头也火辣辣的疼。 柳世映也察觉出不对劲,让他张开嘴仔细看了看,道:“难为你还说得出话,舌头……”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拿出随身带的药箱里的药为他敷了,道:“自己的药别忘了吃。” 敷上药,舌上肿痛的感觉马上下去不少,董贤忙点头应下。之前太慌张,情急之下居然能清楚的说出话来,这会儿脑子里的那根弦松弛下来,感觉到疼痛,连带着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可见人的本能都是被激出来的。 董贤吃了药,靠着床头守着刘欣,这么一番忙碌下来,他也累得够呛,一旦知道眼前之人没有性命之忧,睡意马上涌了上来。 董贤微微合上眼养神,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一声闷哼,忙低头去看,恰好看到刘欣缓缓睁开眼,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董贤,脸上仍旧惨白,精神看起来却是好了许多。 董贤心中大喜,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刘欣脸色陡然生变,紧接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十八章 董贤惊慌失措的看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逐渐在枕单上晕染成一朵妖冶的花,想要张嘴叫人,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来声音。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软的厉害,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迈着虚浮的脚步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董贤心里不停念着:刘欣,你不能死,不能死…… 扶着门框喘气的空当,正好看到柳世映进来的身影,如同看到救命的稻草,董贤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激动的指着内室。柳世映微愣,随即会意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去查看。 董贤松了口气,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直直往地上倒去…… “醒了醒了”耳边一阵惊喜的嘈杂声,董贤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睁眼看到眼前陌生的环境时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一个用力猛的坐起来,头瞬间晕乎乎的,以手抚额揉了揉,感觉好了一些之后掀开被子就急着要下床。 旁边伸出一只手拦住他道:“陛下无碍,大人不妨先静下心来休息一番。” 董贤顾不得其他,心急如焚道:“怎么会无碍?我明明看到他吐血了。” 柳世映道:“陛下吐的是体内淤血,淤血一旦清理干净,陛下血脉顺畅,伤势自然就会好起来。倒是大人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应该静养几日。” 眼前之人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脸,但是却莫名的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可以信任。董贤回味了一下他的话,不免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为担忧过度晕过去,而且还是为个男人。 吃了药重新躺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是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董贤狠狠敲了敲脑袋:绝对是因为刘欣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了自己一命,自己才会这么紧张的把他挂在心上!反反复复的用这个理由说服着自己,无奈还是没有丝毫睡意,昏倒前的那一幕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了。 董贤愤愤的起身,立刻有宫人上前来问,董贤摇了摇头,让她带自己去看刘欣。 宫人领命在前面带路,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阵阵冷风刮着脸颊而过,董贤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衣服心不在焉的跟着,没提防宫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 揉了揉撞疼的鼻梁骨,董贤听到前面的宫人恭敬道:“容华娘娘。”随即一个熟悉的女声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董贤猛的抬头,恰好对面之人的目光扫过来,看到他时眼前一亮,惊喜呼道:“哥哥——” 董贤面无表情的躬身准备行礼,董燕一把扶住他,哽咽道:“燕儿在深宫之中久住,好不容易见到亲人,哥哥快别这样,燕儿怎么受的起。” 董贤依旧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淡淡道:“上下之礼不可废,宫内的规矩也不可不守。” 董燕眼里含泪道:“哥哥怎么如此生疏?想当初我们在家时,兄妹情谊何等深厚,如今妹妹进了宫,哥哥就只注意到光鲜的荣华娘娘,看不到自己的妹妹了吗?” 感受到周围宫人投过来的异样眼光,董贤苦涩一笑,这个妹妹果然不简单!貌似不经意的几句话,就把自己说成了只知荣华富贵而不顾亲情的薄情寡义之人。 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董贤板着脸假意呵斥道:“燕儿,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大哥是那种人吗?” 董燕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抹去眼角的泪,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亲热的挽住董贤的胳臂,一派纯真道:“燕儿就知道,哥哥待我最好了。” 董贤僵硬的勾起嘴角,董燕状似全然不觉继续道:“我听说陛下受伤了,心里急得不得了,连忙赶了过来。哥哥在陛下身边值差,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董贤心中咯噔一下,自己一个臣子在皇帝身边,不仅没有尽到保护主上的责任,反倒让皇帝受了重伤,自己安然无恙,这个……该怎么说?只好含糊道:“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先去看了再说。” 董燕一副乖巧的模样,道:“原来哥哥也不知道啊!因为燕儿之前听宫人说,陛下受伤的时候是跟哥哥在一起的,所以燕儿以为哥哥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但是——”董燕疑惑道:“哥哥,你昨日不是在陛下宫内值差吗?怎么会不晓得呢?陛下伤势如何你就告诉我嘛!” “我那时昏了过去,所以,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董贤连忙找借口掩饰道。 董燕见从他那里套不出什么话,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哥哥是要去温室殿吗?”见到董贤点头,高兴道:“正巧燕儿也要去,不如我们一起。” 董贤来不及说话,已经被董燕挽着手臂往前走去,只好微微挣开,低声道:“燕儿,虽然我们是兄妹,但是宫闱之内,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董燕不高兴的嘟起嘴,松开挽着他的手,道:“知道啦。” 两人走到温室殿,等待宫人进去通报之后,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一声:“让他们进来吧。”接着便有宫人出来请董贤二人进去。 屋子里满是药味,想是刘欣正在喝药。董贤走进内室,果然看到正有两个宫人服侍他吃药,刘欣的脸色少了些许苍白带了点红润,或许是受伤的缘故,看起来没什么力气,身后垫了软软厚厚的垫子,软软的半倚在床头。 董贤对上刘欣湿润润的眼,突然觉得像极了某种被主人训斥时可怜兮兮的动物,于是不厚道的低头扯起嘴角偷偷笑起来。 刘欣见状,目光转向董燕,微微笑着温柔道:“这身衣裳倒比那日的显得人好看多了。” 董燕羞涩的抿嘴一笑没有说话,虽然进宫那一日陛下拂袖而去,但是后来又陆陆续续赏了不少奇珍异宝到兰芝殿,说话也是异常温柔,可见自己在陛下心中还是占有一席之位。 董贤在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油嘴滑舌的腔调,啧啧,分明跟外面那些风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如此恶劣。 “侍郎来此有何事?” 董贤正在腹内诽谤,突然听到刘欣突然发问,一时之间措手不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我……” 刘欣眼里闪过一抹促狭,董贤眼角瞥到端着药碗准备退出去的宫人,一个激灵,话脱口而出:“我来帮你敷药。” 董燕惊讶的看了眼董贤,在她印象里,这个哥哥一向循规蹈矩,怎么今日跟圣上说话如此随意?甚至连敬语都没用。 更让她诧异的是,当今圣上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笑吟吟道:“那就来吧。” 第十九章 董贤看到他戏谑的眼神,不由瞪了他一眼,这会儿柳世映不在,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上药?明知道自己只是随便找的借口,居然还顺着杆子往上爬,连个台阶都不给他下。 刘欣瞧着他耳根微微泛红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痛的呲牙咧嘴。 董贤心中一乐,小声嘀咕了一句:活该! 刘欣倒吸几口气,待那阵疼缓过去之后,沉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董贤愕然抬头,狡辩道:“我什么都没说。” 刘欣眯了眯眼,看向董燕,董燕扑通一声跪下,低头道:“换药这种事还是御医来做比较稳妥,哥哥从未接触过此事,还请陛下三思。” 刘欣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容华莫要惊慌。朕累了,先告安吧。” 董燕起身偷觑了董贤一眼,示意跟她一起走。 董贤实在不愿意跟这个妹妹待在一起,琢磨着该说些什么,这时刘欣的声音又响起:“侍郎留下来,朕有要事相问。” 董燕只好先告退出门。刘欣微微摆手,殿内的几个宫人也陆续退下。 殿内一时沉寂无语,两人都默默想着心思没有说话。 半晌,董贤鼓起勇气,犹犹豫豫开口:“你……” “你……”两人同时出声,董贤不禁扑哧笑了一声,尴尬的情形立即被打破。 刘欣笑盈盈看着他,道:“到我身边来说,我身子虚弱,耳力不是很好。” 董贤大大方方的到他床边坐下,问:“你刚想说什么?” 刘欣“哼”了一声,道:“别以为闭着嘴说话,朕就听不到。” 董贤微微一愣,想起来可能是指之前自己骂他活该那句,顿时面红耳赤,讷讷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刘欣又哼了一声,道:“要是什么都放在心上,朕早被你气死了。” 董贤梗着脖子道:“我哪有!” 刘欣没有再说话,指了指背后的垫子,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帮我把这个拿掉,我想躺一会儿。” 董贤小心抽掉垫子,忧虑道:“还是趴着吧,毕竟伤在背上。”刘欣不满道:“那个姿势太不雅。” 都伤到这个份上了,还管什么雅不雅?董贤不屑的在心里嗤笑一声,不顾他反对,硬是扶着他趴下。 刘欣的伤口是在后背靠近右膀处,拔箭的时候董贤曾看到过,但是这会儿脱掉外衣后,即便是隔着亵衣,也能看到从腋下到腰间厚厚缠绕的布条。董贤心里突地一跳:要不是他,说不定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就是自己了。虽然说对方的目标也许本来就是冲着刘欣来的,但是当时那个情况下,要不是自己发呆,以刘欣的警觉性,应该是可以躲过的。 刘欣看着董贤一会儿懊恼一会儿后悔的表情,心思一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啊?”董贤回过神来,慌忙掩饰道:“你想吃什么?” 刘欣哭笑不得,身为帝王,每天的饮食都由御膳房精心烹制好了呈上来,一般来说,御膳房呈上什么他便吃什么。若说有什么想吃的,一时半会之间,他还真想不出来,于是戏谑道:“朕想吃你。” 董贤绞尽脑汁想着病人吃什么伤口愈合的快,听到他这么不正经的回话,拿眼瞪了他一下,忽而拍手笑道:“想到了!” 刘欣带着好奇的神色问道:“想到什么了?” “想到给你吃什么好了。”董贤激动说着,眼睛里因兴奋而出奇的亮,里面隐隐像是有光彩涌动。 刘欣受到他喜悦之情的传染,感兴趣问道:“吃什么?” “秘密!”董贤调皮的眨了眨眼,道:“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说着也不等刘欣应声,一溜烟的跑出殿去。 刘欣无奈揉揉眉心:这性子……也太急了点吧? 就在刘欣等的昏昏欲睡的时候,殿门“砰”的一声被打开,董贤小心翼翼的用手捧了个什么东西走进内室,掀开上面的盖子,阵阵诱人的香味飘了过来,刘欣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董贤一边拿勺子往小碗里舀汤一边解释道:“我去御膳房找人弄了条新鲜的鲫鱼来,这东西熬成汤对于受伤的人来说最好不过了,能让你的伤口早点愈合好。你放心,我刚去找御医问过了,他说可以吃。” 说完端起盛好的小碗来到刘欣身边坐下,递给他:“尝尝怎么样?” 刘欣侧头斜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表示自己动手不方便。董贤只好收回来,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送到刘欣唇边。 刘欣张嘴喝了,入口醇厚鲜美,与往日御厨做的味道大为不同,于是看着董贤垂着眼专心吹汤的模样不肯定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董贤又送一勺到他嘴边,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不错吧?”他从小到大,对吃最为执着,自己也曾经仔细研究过菜谱,只是因为生性懒惰,所以很少下厨。今天看到刘欣病恹恹的样子,想到他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就亲自做了鱼汤来,稍微表示一下自己的感谢之意。 刘欣一口一口的把董贤做的鱼汤喝个底朝天,心满意足道:“以后朕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你就做朕的专用御厨吧!” “什么?”董贤差点把碗丢掉,他是会做饭不错,但不代表他喜欢做。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懒人,一个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懒人,让他想着法子做吃的侍候人,真是要命! 董贤耷拉着眼,没有精神的收拾着碗筷,突然瞥到刘欣笑眯眯的眼睛,瞬间大悟,敢情又是耍他来着!气呼呼的手下一用力,碗筷相互碰撞呯呯啪啪作响。 刘欣收了笑,道:“好了好了,我只是说着玩而已。”董贤权当没听到,端着东西往外走。忽然听到刘欣“嘶——”了一声,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生气,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他面前着急问道:“怎么了?” 刘欣无力道:“伤口好像裂开了。” “我去叫御医。”董贤慌慌忙忙说了一声就要往外跑,手却被人拉住。 董贤回头,刘欣弱弱道:“莫要大惊小怪,你先看看,若是没有裂开的话,就不要麻烦御医了。” 董贤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就小心掀开了他身上的软被,又往上撩了撩他的亵衣,看到白色布条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散开的迹象,放心的呼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放下衣服,又仔细为他掖好被角,道:“还好还好,没有裂开。疼的厉害吗?” 刘欣微微点点头,董贤纠结的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到什么止痛的有效方法,只好道:“不然,你睡一会儿,睡着了兴许就不痛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董贤不禁有些羞愧。 刘欣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的舌头好了?” “咦?”董贤说了这么半天还没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流利的说话了,试着吐了吐舌头,发现收缩自如,不由大乐,“真的好了!” 刘欣的眸色沉了沉,终究还是强硬压下心头涌上的异样,道:“陪朕说说话吧。” 正在沉浸在喜悦中的董贤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变化,转头问:“说什么?” “说说你在宫外的趣事,”刘欣闭上眼,神色有些寂寥,“朕打小就被严苛要求,为做一个好皇帝准备。习武、打猎、识字、谋略,莫不精通。身边的人敬我怕我,把我高高捧在上方,却没有一个肯对朕说真心话。唯有你是例外。朕想听听你的故事。” “故事?”董贤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故事。” “比如说,董容华,或者董御史,又抑或,”刘欣顿了顿,“又抑或,跟你一起在醉仙楼相聚的那个义弟。” 董贤听到义弟,登时怒上心头:“你派人跟踪我?” 刘欣淡淡道:“皇家一向如此,不必派人跟踪,自有人报上朕想知道的官员行踪。身在高位,不得不防。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 董贤默然,他说的也是实情,自古帝王都有一套自己的侦查监视机构,比如明朝有名的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明朝皇帝用来稳固自己政权的手段。 他还清楚的记得上世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大官在自己家里设宴请客喝酒,第二日上朝时皇帝问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大臣据实回答,皇帝抚掌笑道:“卿诚不欺我。”然后又补充了宴席上各人都说了什么话喝了多少酒,在什么时候什么神态。帝王防臣之心如此,实在让人心寒。 只是没有想到,故事里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知道帝心叵测,但乍然听到真实之言,还是心底一片冰凉,自我嘲讽的冷笑一声,董贤道:“微臣何德何能,竟劳陛下如此费心。” 看到董贤别开头避过他的视线,一种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刘欣道:“非要如此跟我说话吗?” 董贤起身,恭恭敬敬道:“君在上,臣在下。君臣之礼,微臣不敢逾越。陛下若无要事,臣先告退。”说罢也不等刘欣说话,径直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走出门去。 刘欣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外,重新阖上眼,喃喃道:“是朕……错了吗?” 第二十章 走出殿门,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董贤忽觉心里空荡荡的,被人不信任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是被人怀疑。 虽然跟刘欣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见过三次面的点头之交,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要做什么,置之不理就是了。但是,乍然被告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落在别人的眼中,让他觉得有种憋屈的感觉,好似自己被监视了一般,举止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如此——“董贤,字圣卿,西汉云阳人也”,史书上的资料与他的身世不谋而合,即使他想否认也不行。如果说之前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会是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那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刘欣赐字一事,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历史上的董贤,已经成为板上订钉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这个监视,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命运已经开始跟刘欣扣在一起了? 正在愣怔间,有宫人上前道:“董侍郎,太后召见。” 太后? 一顶软轿停在门外,宫人掀起轿帘,董贤随之走上前坐进去。 轿子被稳稳抬起来往长乐宫方向行去,沿途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经过的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坐在狭窄的轿子里,董贤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不知太后找他有什么事,难道是之前跟刘欣的那段对话被她知道了?抑或是要治他护驾不利之罪? 轿子在长乐宫停下,董贤跟着宫人七转八拐来到太后寝宫,进门便是一阵浓厚冲鼻的檀香味,重重青纱帷帐后面模模糊糊的映出一个人的身影,看姿势,好像正在喝茶。 阴天里室内的光线本就不足,再加上紧紧闭着的窗户,色调沉郁的家具,鎏金瑞兽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忽明忽暗的让人觉得很不真切。 董贤只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太后贵安。” 妇人不紧不慢的品着茶,半晌,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摆手,层层帷帐被徐徐拉开,清晰的现出里面的摆设。 “你就是陛下亲自赐字的那个孩子?”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董贤低着头回道:“陛下抬爱,董贤实在愧不敢当。” 傅太后赞赏的点点头:“也算是个知礼的孩子。陛下做事一向谨慎,不知这回怎么……”顿了顿,转而道:“上前来给哀家瞧瞧。” 董贤依言上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好。傅太后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巡视了几遍,微微笑道:“模样也好。不愧是陛下看上的人。” 董贤顿时大感窘迫,什么叫陛下看上的人?这话说的也太微妙了些。 “来人,”傅太后坐回上位,道:“把前些日子他们进献的那个七璜联珠玉佩拿上来呈给董侍郎。” “是。” 不多时,侍女就端着红绸小盘站在了董贤面前。 “听闻陛下这次遇袭,还好有侍郎在旁护驾,否则……”傅太后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随即掩去,意味深长道:“幸好有惊无险,侍郎护驾有功,论功行赏也是应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这玉佩配与侍郎正是相得益彰。” 董贤忙恭敬道谢,傅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这时由殿外走进来一个人,关切道:“太后,该吃药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董贤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柳世映亲手捧了药碗送到傅太后面前,道:“今日又加了几味对太后身体有益的药,不出半月,太后气血不足的症状便可缓解。” 傅太后接过药碗喝了,眉目间现出疲倦之色,挥了挥手,道:“哀家累了,你们就告安吧。” 董贤与柳世映行了礼轻轻退出殿门。眼看着柳世映走在自己前面,董贤忙几步赶上他,叫了一声柳御医,然后诚恳道:“多谢你的药。” 柳世映淡淡道:“医者本职,不必谢。” 碰了个软钉子,董贤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对了,柳兄,你怎么会在宫里做御医?” 柳世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柳家世代在宫里做差,柳某不过是接了家父的衣钵。” “这样啊,”董贤紧跟一步,脑子快速想着该怎么搭话,随口问道:“那陛下的伤势……” “陛下的伤势无碍,只需静养便是。”柳世映顿住脚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委婉提醒道:“有劳侍郎这几日稍加注意,莫要做不合时宜的事情。”说罢便轻甩衣袖施施然而去。 留下董贤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当场,半晌才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顿时脸红到脖子根,待要出口反击,眼前早已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生生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铁青着脸回到未央宫,刚坐下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外面高声道:“董侍郎在吗?” 董贤打开门,一个宫人双手递上一封信:“宫外董府送进来的信。”见董贤接过,那宫人便行了个礼退下。 转身回到屋内拆开蜡封,抽出里面的信,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只中间一行墨字,白纸映着黑字,煞是清晰。 董贤不由一抖,手里的纸飘飘悠悠晃到地面,赫然写着几个字:老夫人病重,成亲冲喜。 第二十一章 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放在眼前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董贤确定自己没有花眼,上面确实清清楚楚写着——成亲。 手里的纸被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床顶雕刻的繁复精美花纹,心里乱成一团:太后为什么会突然召见?当众赏赐东西,又有什么含义?任谁都看的出刘欣比自己伤的重,护驾有功从何说起? 一事未明一波又起,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突然传来要自己成亲的消息,看信上的内容,分明是已经定好了,传信来也只不过是提个醒让自己有个准备而已。 想了半晌仍旧是毫无头绪,无奈的闭上酸涩的眼睛,冲喜之事并不稀奇,就算是在现世,偏远保守的农村还有这个习俗,况且是两千多年前的汉朝。自从来到长安之后,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董贤措手不及,之前订下婚约的事情自然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猛然间提出来摆在面前,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他现在这个身子的年龄——十八有余,二十尚不足,正是一生中最为绚烂的年纪,邀上几个好友畅谈人生,或是与喜欢的人花前月下,再或者怀着雄心壮志建功立业,莫不都是人生快事。然而,若是成亲—— 董贤以手背覆上眼睛,遮住外界微弱的光线,瞬间陷入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他还没有想过成亲的事情,也许再过上五年半载,等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地步,也许会找一个温婉或者豪爽的女子成家,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没碰到一个能够与之偕手共度一生的人。 默默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成亲之事迫在眉睫,若是冒然拒绝,便会对谢家小姐造成不利,她是无辜之人,怎能因一己之私害了她?另外,老夫人病重到需要冲喜的地步,想来病的不轻,虽然自己不相信冲喜一说,但是若不答应,恐怕会被视为不忠不孝之人吧?况且,董家也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信中的口吻基本上等同于强硬的命令。 不能拒绝又无法拒绝,身不由己之事最是让人为难,良久,董贤微微叹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只能去找那个人帮忙了。 “董侍郎,”守门的宫人看到董贤过来,机灵的叫了一声,侧身为他推开殿门,董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宫人见状忙解释道:“陛下吩咐过,若是侍郎来,无须通报,直接进去便是。” 董贤点头抬腿进殿,转过屏风,到刘欣床前站住,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唤了一句:“陛下。” 刘欣闲闲的趴在床上,半睁着眼看了他一眼,微微摆手,待周围服侍的宫人退下之后,道:“圣卿有事?” “是,”董贤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情绪,“微臣有一事相求。” 刘欣的眼光在他身上探究了一番,道:“若是朕不应呢?” 董贤不卑不亢道:“微臣有筹码愿与陛下交换。” “筹码?”刘欣眯了眯眼,“先说来听听,看合不合朕的心意。” “微臣——”董贤一字一顿清晰的道出:“微臣愿以自己为筹码,与陛下交换一个条件。” 刘欣微怔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圣卿真会说笑。” 董贤脸色微沉,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由的握紧了拳。 刘欣笑毕,不慌不忙的起身,走到董贤面前,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捏起他的下巴,直直看进那双清澈剔透如湖水般的眸子:“莫说是你,就是这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朕想要谁,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再说,”刘欣说着往前逼近一步,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似笑非笑道:“圣卿你早就是朕的人,你拿朕的东西跟朕交换条件,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如此情况下,董贤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刘欣虽是笑着说这番话,眼睛里却没有落进半点笑意,黑如墨潭的眼里满是探究。果然是轻心了,怎么会以为眼前之人同自己一样,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贵族子弟?自古帝心难测,分明是一只披着猫皮的老虎,既是如此,那么—— 眼里闪过笑意,微微勾起嘴角,董贤挺身迎上去,双手绕过刘欣的腰松松环抱住他,微微侧头避开他凌厉的眼光,唇压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微臣还没说完,我的陛下。”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白皙的脖颈就在嘴边,刘欣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要跟朕玩花样吗,圣卿?那——便来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低头轻轻噬咬了一口,满意的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形突然一僵,刘欣又意犹未尽的舔了一下,唇暧昧的擦过羞红的耳垂,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圣卿接着说,朕听着便是。”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混蛋!色魔!调戏不成反被调戏,董贤瞬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心中无声狂喊,就差没提把刀直接上阵了,压根忘了是谁先挑起的火。 竭力压制住心中的咆哮,董贤稳了稳心神,尽量不去想近在耳边的呼吸声,将来之前想好的说辞说出:“陛下,想要做一个圣明的君主,并不是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可以了。” 刘欣的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道:“哦?” 董贤继续道:“微臣愿终生效忠于陛下。” 刘欣轻笑一声,道:“圣卿真爱说笑,你本就是朕的臣子,效忠于朕不应是本职么?莫非,圣卿另有二心?” 稍微拉开二人的距离,董贤直视他的眼睛,郑重道:“满朝文武皆是陛下的臣子,试问,有几个是只效忠于陛下的?”将重音压在“只”字上,以刘欣的心思,必然能听得懂。 果然,刘欣听到此话之后默然不语:如今朝堂之上,王、傅等外戚争名夺利,势力盘根错节,大臣们也以两家为首施展,真正听命于他的人寥寥可数。即使是他身处高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有心铲除却也无力施展。 董贤趁机道出自己的想法:“当今朝堂上下只知王傅,而不知陛下。陛下若要有所作为,就必须收回朝堂之上的权力。然而王傅两家根基稳定势力甚重,枝叶庞大牵涉甚广。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造成不可收拾的场面,权力倒在其次,陛下的安危……” 微微顿了顿,董贤郑重宣誓:“微臣愿以一己之力,全力扶持陛下一人,绝无二心。”自古帝权与后权两相冲突,少年登基的天子无一例外基本上都会被外戚架空权力。而想要坐稳根基,皇帝就必然会收拢人心培植自己的势力,为夺权做准备。从对太后的防备上来看,董贤猜测,登基不久的刘欣应该正处于势力薄弱的时期,也正是需要人手的时期。既然逃避无用,命运已经不可避免的交叉在了一起,不如放手一搏,也许不仅能化解眼前的难题,说不定还能避免以后沦为男宠的可能性。 半晌没有反映,就在董贤忐忑不安中,突然听到刘欣缓缓道:“好,朕允了。” 董贤眼中闪过欣喜之色,刘欣看在眼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什么条件?” “微臣想求陛下赐婚。” “赐婚?”刘欣微微拧了眉。 “家中老夫人病重,需成亲冲喜,家里为我定下的婚事——”董贤顿了顿,转而道:“与其娶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不如娶一个知根知底的。” “知根知底?”刘欣突然放冷了声音道,“哪家的女子?” “诶?”董贤略微诧异的看着他,随即反应过来,解释道:“微臣不是求陛下为我赐婚,而是求陛下为我原本要娶的谢家小姐另外指定一桩好的婚事,找一个比臣更合适的人选。陛下亲自赐婚——如此一来,臣既不用娶一个不相干的人,谢家小姐也不会因为退婚而受流言飞语之袭。一举两得,还望陛下成全。” “原来如此,”刘欣沉吟了一番,道:“前几日朕与周卿家闲谈时,聊起周府公子尚未娶妻,不如就他吧。” “多谢陛下成全。”董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顿觉全身轻松,喜悦之情不由溢于言表,听到刘欣又道:“冲喜之事——” 董贤忙正了正色,道,“此事微臣自有打算,”然后一拱手道,“只是还需陛下再允臣一件事。” “什么事?”刘欣悠悠转身,端起案上尚有余温的一盏茶抿了一口。 “微臣想要跟陛下要一个人。” “何人?” 董贤看着他走回床沿坐下,开口道:“兰容华身边的侍女——锦绣。” 第二十二章 兰林殿里,身着一袭深红色拖地华服的董燕正坐在梨花木桌旁百无聊赖的啜着锦绣端上来的茶。 “小姐,小姐,”锦音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急急忙忙叫道。 董燕不禁微微皱了眉,站在一旁服侍的锦绣见状,出声低斥道:“锦音!” 锦音委屈的垂下头,端端正正站好,恭恭敬敬喊道:“容华。” 董燕满意的点点头,同锦绣一样,锦音也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丫头。因为是从小就跟着服侍自己的的缘故,关系比锦绣还要亲近一些,董燕也不舍得责骂她,只柔声道:“你这小丫头,每次都这么冒冒失失的。宫里不比家里,规矩甚多,不能有丝毫差错。以后要跟锦绣好好学学,知道吗?” 锦音一见董燕没有生气,马上笑颜逐开,清清脆脆应了一声。 “什么事这么慌张?”慢悠悠的啜了口茶,董燕缓缓问道。 “哦,”锦音眼里现出异样的光彩,兴高采烈道:“刚刚陛下身边的小李子过来传话说,陛下晚上要来我们兰林殿。” “真的吗?”董燕不敢置信的问了一遍,确定无误后猛然起身,手里的茶泼了一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言语里止不住的欣喜:快,为我更衣梳洗。“ 兰芷为香,锦绸为裳,坐在梳妆台前的董燕带着小儿女的一丝羞怯和抑制不住的欢心,素手执起一只白玉簪斜插入鬓,问锦绣:“这支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停顿在鬓边的手被另外一只温暖有力道的手轻轻握住,董燕抬头,看到镜中映出一张嘴角噙着笑意的脸。 “陛下,”董燕脸颊快速的飞起两朵红云,镜中两人一坐一站,男子从背后伸出手来扶上女子发髻,看起来又亲近又暧昧。 “嗯?”刘欣为她扶了扶髻上的金步摇,“这几个月以来,朕事务繁忙,没怎么来过兰林殿,让你受委屈了。” 眼里不由涌上一层雾气,强抑住满怀的欢喜,董燕微微咬了咬下唇,一入宫门深似海,没有帝王宠爱,再美貌的人也会在日日等待中苍老,直至蹉跎,老死宫中。自从进宫那日见到当今圣上,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年轻有为的帝王,眉目间意气风发,怎不让人心动? “陛下待燕儿极好,兰林殿的珍宝都要堆积成山了,燕儿怎么会委屈呢。”董燕对着镜子粲然一笑,镜中之人面若桃花,这一笑更是添了几分艳丽。 “容华这么想……”刘欣手扶在她肩上,俯身向前,与她一同看着镜中之人,笑容逐渐加深,缓缓吐出四个字:“甚合朕意。” 镜中的一对男女,男子高大俊逸,女子娇俏美丽,看上去当真是天设地配的一对璧人。 看了许久,刘欣直起身,道:“朕嘱咐御膳房做了云阳的菜色,容华来试试合不合意。”说着朝董燕伸出一只手来,董燕迟疑着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刘欣微微一笑,两人携手走出内室。 桌上的饭菜刚好布置妥当,几个宫人手执空盘弯身正准备退下。两人步入席间,刘欣执筷夹起一记鲜嫩的鱼肉放入董燕碗中,温柔道:“试试这个。” “嗯,”董燕低着头,也依样夹起眼前的菜放入刘欣碗中,羞怯道:“陛下……” 席间你来我往,端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一顿饭吃的极为缠绵。 一时饭毕,天色尚早,两人便坐着闲话家常。董燕从没想过,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会如同普通百姓一般,这么温柔可亲的同自己说话,心情更是复杂的难以言喻。 “陛下,容华,请用茶。”锦绣端了盘子在两人面前低头恭敬道,刘欣微微点头,正要接过茶盏,却不料,锦绣突然手一滑,整盏热茶一丝不落的全都倒在刘欣身上。饶是刘欣及时起身,仍有不少茶水泼在了腿上。 董燕脸色大变,锦绣见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马上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奴婢不是故意的,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玄色华服上,一块地方的颜色犹为深重。刘欣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怒喝道:“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奴婢拉出去杖责五十大板!” 董燕立时如遭晴天霹雳,身形摇摇欲坠,五十大板,莫说是锦绣这么一个弱女子,就是彪形大汉,也撑不住啊! 好不容易拉回自己的神志,苍白着脸刚要开口请命,旁边的锦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连声求道:“陛下息怒,锦绣姐姐她……” “谁若说情,罪同此人!”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刘欣微微眯了眼,凌厉的目光射向锦音。 锦音吓得一个哆嗦顿时噤声,董燕也在他的盛怒之下颤抖着唇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锦绣被拉出去。 听着院中传来一声声凄惨的叫声,董燕顿觉五脏六腑揪成一团,想要说话,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刘欣负手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董燕突然对眼前的男人生出畏惧之情,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窜出:她怎么会因为一时的温柔就忘了这个男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手握天下的权者强者。也许在他眼里,一条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微不足道。 锦绣的叫喊声慢慢低了下去,不安的感觉弥漫上心头,殿内无人敢说话,静的似乎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董燕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刺到手心的肉里。 没过一会儿,有宫人进来轻声禀报道:“陛下,罪人不堪重刑,已经……” “死了?”看到宫人的神色,刘欣不耐挥手:“死了就扔出宫去,这点事情还要朕来说吗?” “是。”宫人恭敬的领命下去,董燕顿觉眼前天旋地转,只有两个字在耳边不断回荡:死了……死了……刚刚还在给自己敬茶的锦绣……刚刚还鲜活的一条人命…… 董燕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明眸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刘欣回身看到她这样,一时有些懊恼,但随即掩去,抚上她冰凉的额头,关切问道:“容华怎么了?” 温暖的手触在额头,董燕如避蛇蝎般惶惶后退几步,反应过来后才觉得不妥,只好讷讷掩饰道:“没、没什么,大概是受了凉,身子有些不舒服。” 刘欣也不计较,柔声道:“朕叫御医来瞧瞧。”说着便作势要叫人。 董燕忙推脱道:“不用麻烦御医了,臣妾睡会就好了。” “既是如此,容华就好好歇息吧。”刘欣温柔看着她的眼:“等哪天身子好了,朕再来便是。” 话音未落,就看到董燕立即跪下俯身低头道:“臣妾恭送陛下。” 殿内的宫人都为董燕捏了一把汗,当今圣上的脾气有多反复无常,她们刚刚都看在眼里,董容华这么没有规矩的不等陛下说完话就急匆匆的赶他走,万一陛下发起火来…… 谁知刘欣却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起身拂袖而去。 董燕瞬间如抽了力气般瘫软在地上,过了许久,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叫锦音:“快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 锦音“哇”的一声哭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道:“小姐,什么……都没有了,锦绣姐姐……锦绣姐姐……也没有了……” 董燕怔怔的看着她,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大滴大滴的落在地面上晕染开来:“锦绣……我……我该怎么跟大哥交待……” 第二十三章 “大哥——” 从宫中回到董府,刚下软轿,董贤便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王昭手里捧着一个碧绿玉匣立在董府门外。 董贤看到他,嘴角不由噙上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大步走过去,道:“显明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知我一声?” “我问过了,大哥前几日都在宫中,我……”王昭脸上现出委屈的神色,高大的身材配上这一副滑稽的表情,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的想笑。 董贤经他提醒方想到是自己疏忽了,讪笑着转移话题:“来进府坐坐。” 王昭忙摇摇头,道:“不了……”话还未说完,就被董贤拉着往府里走去,无奈之下,只好跟上去。 穿过重重回廊,布局精致的花园,终于到了董贤居住的院落。王昭抬头看着院门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若愚,不由好奇问道:“大哥,你这匾牌……” “哦,”董贤随口回道,“我自己题的。怎么了?” “若愚?”王昭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疑惑问:“什么意思?” “这个啊,”董贤拉着他一边跨进门槛,一边解释:“取自‘大智若愚’,语出《老子》——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显明不懂。”紧跟着董贤走进屋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王昭的脸皱成一团。 “少爷回来啦。”锦铃一见两人进来,忙迎上去,焦急道:“少爷,我听宫里的人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让锦铃看看。” 董贤宠溺一笑,道:“无碍,不用担心。去泡杯茶来。” 锦铃不乐意的撅起嘴:“少爷——” “好啦好啦,”知道这小丫头是关心自己,董贤心里一阵感动,笑道:“真的没事,你信不过你家少爷,总该信得过宫里的御医吧?” 锦铃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下心,吐了吐舌头跑下去泡茶。 “小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董贤假装无奈的对着王昭说道。 “锦铃也只有在大哥面前才这么没大没小,就像我……”声音到最后几不可闻。 董贤正忙着脱去身上的大氅,没听清他说什么,转头问:“显明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王昭忙挥手表示没有什么,看到董贤冲他一笑又转过身去,心跳不觉漏了半拍,默默的在心里把刚刚的话补上:就像我,只有面对大哥时才觉得是真的开心。 “对了,”董贤放好大氅,走到他面前坐下,道:“那个匾额的意思……” 一听他开口,王昭忙端端正正花坐好,做出认真听讲的模样。董贤看他这个样子,不由扑哧一笑,给了他一记拳头,道:“你这小子!这么大的人还跟小孩子似的。” 王昭装模作样拱了拱手,晃晃脑袋,捏着嗓子奶声奶气的说道:“学生在此,请先生赐教。” 董贤见他如此,干脆放下身段同他玩闹起来,板着脸粗着嗓子道:“前几日教的功课,都学会了吗?” “是,先生,学生都背下了。”王昭洋洋得意道。 “ 那就背来听听,背不来的话就等着领罚吧。”董贤一只手负在身后装作严厉的样子道。 王昭一听,脸立刻垮下来,哭丧着脸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打小最怕背书了。” 董贤伸手给了他一记爆栗,促狭笑道:“怎么?现在知道叫大哥了?让你小子跟我斗!” “我哪儿敢跟大哥斗啊!”王昭连连喊冤:“是大哥以才学压人,小弟虚心求教,大哥到现在还没给答复呢!” “什么叫以才学压人?”董贤笑骂着又敲上他的脑门,被王昭机灵的躲开。 王昭边躲边虚张声势喊着:“以大欺小了!以大欺小了!” 董贤收回手,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耐着心思解释道:“大智者,愚之极至也。大愚者,智之其反也。外智而内愚,实愚也;外愚而内智,大智也。外智者,工于计巧,惯于矫饰,常好张扬,事事计较,精明干练,吃不得半点亏。内智者,外为糊涂之状,上善斤斤计较,事事算大不算小,达观,大度,不拘小节。也就是说,做人不能太过张扬,当糊涂时须得糊涂,以免引祸上身。” “哦——”王昭拉长了尾音,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懂了么?”董贤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忙追问了一句。 果然,王昭干脆利落回道:“不懂。” 董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懂就迷糊着吧!” “大哥,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王昭理直气壮的哭诉。 董贤斜了他一眼,道:“你只要记着祸从口出就好了。” “是!谨遵大哥教诲。”王昭笑嘻嘻应道。 正巧锦铃端着盛了茶盏的盘子上来,里面还摆了一小碟精致小巧的点心。董贤捏起一个送到王昭嘴边,笑道:“这可是我们锦铃拿手的桂花酥,尝尝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王昭张嘴吃了,入口香甜酥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甜而不腻,香而不浓,确实是难得,不禁咧嘴一笑,赞道:“好吃!” 锦铃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玩乐,忽而瞥到桌上的玉匣,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董贤闻声看去,同样好奇着问王昭:“显明,这是……” 王昭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察觉到董贤关切的眼神,忙低下头调整情绪,再抬头时已是一片灿烂笑容,拿过盒子推到董贤面前,道:“听闻大哥就要成亲了,我……”笑容变得苦涩起来,“我就要回去了,大哥的喜事……显明恐怕不能亲自献上贺礼了,这个请大哥收下。就当是……就当是我送与大哥大嫂的贺礼。” “回去?”敏感的捉住他话里的关键字眼,董贤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回哪里去?” 王昭淡淡一笑,道:“当然是回我应该去的地方。” “应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啊?”不待董贤再问,锦铃抢先一步焦急问道:“王少爷你把话说清楚啊!” 王昭没听到似的,专注的看着董贤的眼睛,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宣誓,开口掷地有声:“大哥,我一定会完成娘的遗愿!” “遗愿?”董贤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干娘她——” “大哥别伤心,娘她走的时候很平静,是在睡梦里去的。”虽是安慰着董贤,王昭的眼里却隐隐泛起泪光。 “王夫人……”鼻子一酸,眼泪就不由掉了下来,锦铃忙捂了嘴拿帕子擦拭。 “显明你——”董贤神色莫辨的看着王昭,“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王昭生生逼回去涌上来的泪意,勉强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说出来也只是惹大哥徒增伤心罢了,不如不说。” 董贤眼里现出愤怒之色,狠狠一拳捶向他的右肩膀,怒声吼道:“什么叫多说无益!你有没有把我当成大哥!干娘的事情……” “大哥!”王昭不躲不闪的挨了他一拳,生硬的打断他,“娘说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丧母之痛了,不想让你再经历第二次。” 董贤闻言,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无力的跌坐回椅子里,右手覆盖上自己的双眼。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什么时候?” 突然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让王昭微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是问娘什么时候去世的,于是忍着伤痛道:“乙卯年底。” 修长手指下的眼睛紧紧闭着,有湿意沾到指尖,董贤平平静静道:“哦,是我来长安那一年。” “大哥——”王昭不安的低低唤了一声,拿掉他遮盖眼睛的手,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点水珠。 董贤缓缓睁开眼,因为哭过的缘故,眼睛更显明亮润泽,像是一汪清澈的山泉。王昭不禁呼吸一窒,心跳莫名加速。 董贤垂下眼帘,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大哥,我……”王昭愧疚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 “大哥,我错了。”不等董贤说完,王昭忙开口揽过错失。 董贤看了他一眼,沉着脸道:“我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自己全部揽下,自己承担所有伤痛,承担所有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悲伤,这本就不是你所能接受的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承担!你……”说着说着,情绪就激昂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强作平静道:“你有没有把我当成是大哥?你有没有把我当成是干娘的儿子?你有没有……” 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董贤侧过脸,端起桌上的茶盏,掩饰自己的情绪。刚开始听到干娘去世的时候,震惊、伤心、难过,各种情绪一涌而上,让他措手不及。再后来,想到从小母子相依为命的王昭,不敢想他是怎么承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敢想他是怎么忍着伤痛葬了干娘,不敢想他是怎么下定决心跑去了边远的军营…… 恍惚间,那个小小的孩子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紧紧抿着嘴的模样,用倔强不服输的眼神看着他。 “大哥,”王昭一把握住他的手,歉意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见董贤仍是默不作声的不紧不慢喝着茶,王昭眼巴巴的看着他,慌不择言问道:“对了,不知道大哥要娶的是哪家小姐?”话一出口,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没事给自己心里添堵么! 董贤岂会不知他在转移话题,无奈的在心底默叹了一声,没好气的接道:“赵家。” “赵家?”锦铃惊呼一声,不解道:“我记得跟少爷有婚约的是谢家小姐。” 锦铃这么一说,董贤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抬头盯着王昭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成亲?” 第二十四章 锦铃这么一说,董贤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抬头盯着王昭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成亲?” 信上是提到了成亲,但并没有说是什么时候。而且回到董府之后,他发现府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因此,他猜想,可能只是父亲以防万一的权宜之计。既是权宜之计,那么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刚刚锦铃的反应,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连锦铃都不知道的事情,王昭是怎么知道的? 王昭躲开他质问的眼神,闪烁其词道:“是董府看门的小厮告诉我的。” “咦?”锦铃诧异道:“我怎么不知道少爷要成亲?” 谎言被拆穿,王昭尴尬的偷偷瞧了一眼董贤。 董贤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一副你不好好解释就给你好看的悠哉模样。 王昭顿觉强大的压力迎面扑来,背上冷汗涔涔,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大哥……” 董贤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含笑道:“显明,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跟大哥说?” 抹了把额头不断沁出的冷汗,王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这个……大哥……”说着微微侧目看了眼锦铃,董贤会意道:“锦铃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王昭鼓起勇气,索性全盘托出:“大哥的那封家信。” “家信?”董贤重复了一遍,看到王昭点头,于是皱起眉头道:“这是私信,你怎么会看到?” “大哥,”王昭又唤了一声,脸色的嬉笑之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大哥心思太单纯。宫里是是非非牵涉极多。这送入宫中的东西,哪个不是经过层层检点才能进去的?既是有人检查,又怎么会密而不漏呢?” 听完王昭的一番话,董贤默默的低下头,确实是他疏忽了,居然没想到这一点。诶?不对!董贤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王昭,嘴角扯开一个危险的笑:“显明——” 王昭不由打了个冷颤,刚刚还是好好的,又怎么了…… 正在茫然间,董贤起身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身逼近他,“大哥不记得你在宫中有差事!” 明亮的眼眸里燃起熊熊烈火,这么近的距离,似乎能听到对方隐约磨牙的声音,王昭身子不由一抖就要摔下椅子去。 董贤一把拉起他,狠狠的按住他的肩膀,重重的一下接一下拍着,阴笑道:“显明,我的好兄弟!” 王昭呲牙咧嘴的吸气,别看大哥文文弱弱的,这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能抵的上半个他了。 过了一会儿,王昭实在撑不住了,哭丧着脸坦白,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是不想这么早让大哥牵涉进来。 “柳世映?”董贤不确信的重复了一遍,看到王昭点头,不解道:“他不是在御医院吗?你在军中,怎么会跟他有所联系?” “此事说来话长。”王昭将两人相识的过程娓娓道来,董贤边听边点头,最后总结道:“所以,你们是在军中建立起的深厚友谊?” “诶?”王昭挠挠头,憨厚笑笑,“这么说也对。他那时做军医,有次我受伤,正好是他给我敷药。我看到是熟人,就跟他聊起以前的事情。大哥,别看他整天一副板着脸的模样,心肠还是挺好的。” 一提起柳世映,董贤就想起在宫里时他面无表情的对自己说要节制的话;一想起这些话,董贤就不由的抽动了下嘴角,敷衍着附和道:“嗯……好……” “可惜,我那次病好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王昭惋惜的叹了一声,随即眼里现出喜悦之色,“没想到,这次来长安去宫里述职的时候,居然碰到他了!大哥,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嗯……缘分……”董贤仍然心不在焉的回道。 王昭这才发觉他的不对劲,疑惑问道:“大哥,怎么了?” “没什么,”董贤随口回了一句,脑中仍在想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原本就认识——军中重遇——治疗伤口——突然消失——宫中出现——宫中偶遇…… 对了!董贤激动的在半空中一击掌,“啪”的清脆响亮的一声响,疼的他倒吸一口气,低头看去,果然两只手掌心都通红起来。 两只手相互搓着揉了揉,感觉好点了,董贤这才扭头看着王昭,认真道:“显明,你知不知道柳世映为什么要去军中做军医?” 王昭摇摇头,说:“我没问过。”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宫里出现?” “这个我知道,”王昭兴奋道:“我那日在宫里见到他也很意外,就问他怎么会突然成了御医。他说他父亲是御医,现在年老体迈了,就找儿子来继承他的衣钵。” 董贤的眸子沉了沉,看来柳世映跟所有人的说辞都一样,都是说顺从父亲的意愿。 王昭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哦,没什么,”董贤抬起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接着问道:“你怎么看到我那封家信的?” 王昭诧异的“咦”了一声,道:“我并没有看到那封信啊。宫里守卫森严,我怎么可能在没有陛下的允许下进去?况且还是男子禁足的后宫。” 董贤闻言,默然半晌,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成亲的事情的?” 王昭奇怪的看着他:“哦,这个是柳世映告诉我的,我不是跟大哥说过了吗?” “怎么告诉你的?在哪告诉的?都有谁?” 一个接一个问题砸过来,王昭想了想,理清条理,清清楚楚道:“前几日我来找大哥去醉仙楼吃饭,每次都是无获而归。那天,又没有见着大哥,我就自己去了醉仙楼饮酒。自己喝酒多闷啊,我就边喝边往窗外看,你猜怎么着!嘿,正好看到柳世映从楼下路过,我就想,反正一个人喝也是喝,两个人喝也是喝,索性叫了他陪我一起喝酒。饮至酣畅处,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大哥要成亲了,你心情不好?’我一听这话,本来糊涂的脑子一下就清醒过来了。我就一把抓住他想要问个明白,谁知他头一歪,直接睡死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说话你就信了?”董贤冷着脸斥道,心中却在暗自计较道:果然,柳世映此人不简单! 王昭搓了搓手,讪讪笑着说道:“我不是想着他好歹是宫里出来的,消息总会比我灵通一些么。” 听到王昭的话,董贤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子,刚刚还义正言辞的训斥自己不懂宫里规矩在,轮到自己倒犯起傻来。习惯性的伸出手敲上他的脑门,王昭一个激灵躲开,心有戚戚焉的看着他道:“大哥——” 董贤看到他滑稽的一面,脸上实在是绷不住了,遂笑骂着道:“白白长这么大个子怎么不长心眼!幸好那柳世映没有存什么坏心思,要是真的算计起来……傻子!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大哥——”王昭突然拉起他的衣袖捏着嗓子撒起娇来,“我知道大哥待我最好了。” 听到他故作扭捏的声音,董贤不由一阵恶寒,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锦铃看了,只捂着嘴偷偷笑。 “大哥,”王昭突然恢复正经,道:“刚听锦铃说,跟大哥有婚约的是谢家。为什么大哥要娶的却是赵家小姐?” 董贤慢慢收起笑,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红的似火的晚霞,悠悠道:“再过几天,圣旨也该下来了。” 第二十五章 董贤慢慢收起笑,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红的似火的晚霞,悠悠道:“再等几天,圣旨也该下来了。” “圣旨?”王昭不解问道,“圣旨跟大哥成亲有什么关系?” “锦铃也不明白。”锦铃也出声附和道。 董贤冲着他们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声“嘘”了一下,然后眨眨眼,道:“秘密!” “少爷!”锦铃气愤的跺了跺脚。 董贤恢复正常神色,道:“不是我不说,是时候未到。” “那什么时候到说的时候?”锦铃赌着气问道。 “时候到了自然会说,莫急莫急。”董贤故弄玄虚的摆摆手,然后抚上空空如也的肚子,眼巴巴看着锦铃:“锦铃,我饿了。” 问不出答案,锦铃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无奈中只好为他去准备饭菜。 屋内仅剩王昭和董贤二人,董贤闲闲的倚在窗前,背后是如火如荼的晚霞,两者并在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的画,以至于王昭至死都能清楚的想起眼前的每个微小细节。 “大哥,”因为背着光的缘故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王昭冲着他唤了一声,然后道:“有什么事是不能让锦铃知道的?” 董贤侧头望着天边的晚霞,悠悠道:“锦铃性子太直,有些话不能跟她说,否则……” 王昭看着他在霞光的映射下而呈现出来的完美侧面,心不禁“砰砰砰”乱跳起来,声音干涩的不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否则什么?” 董贤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最迟明天,宫里就会传出锦绣的死讯了。” “锦绣?”王昭闻言大惊失色,“她不是……” “嗯,服侍我的丫头。”董贤淡淡接过他的话,然后又道:“过几日,赵家也该接到圣旨了。” 王昭看到他反常的模样,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子,待想通其中环节之后,激动的情绪马上稳定了下来。 他与董贤相处已久,自然知道董贤是什么性格。起初看到董贤谈论起锦绣的死讯时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董贤一向心地善良,与锦铃锦绣不像主仆,反倒像一家人,情意如此之深,怎么会反应如此平淡?又听到赵家接到圣旨,前后联系到一起,王昭抚掌笑道:“我明白了!移花接木!” 董贤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表示默认。 王昭高兴之余有些忧心道:“这事儿,不告诉锦铃好吗?毕竟她跟锦绣一起长大,姐妹情深,乍然听到锦绣死讯,我怕她……” 董贤不语,半晌道:“无碍。本来就是演戏,若是没有锦铃,这戏就不好看了。锦铃性子太直,若是让她知道锦绣没死,关键时候哭不出来,难免不让人起疑。” 王昭明了的点头,又问道::“大哥既是喜欢锦绣,娶了谢家小姐之后纳她为妾便是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外一句话:大哥,你对我有没有半点…… 天边的晚霞渐渐消逝,徒余一抹淡淡的红,董贤静静望着,缓缓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心脏猛然被狠狠撞击,只要她一个吗?王昭失神的一遍遍默念着这句话,良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飘渺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哥是想光明正大的给锦绣一个名分,不想委屈了她。” 董贤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纠正道:“错了。” “怎么错了?”王昭勉强问着,一颗心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董贤没发现他的异样,悠悠走回他面前,拈起碟子里的桂花酥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解释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方面是为了给老夫冲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锦绣从宫里弄出来。并不是因为我想成亲才这么做的。况且,”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又接着道:“况且,我对锦绣只有兄妹之谊。如若以后,她碰到中意的,我会让她再诈死一次。”说到最后,又调皮的眨了眨眼。 王昭顿觉自己濒临死亡的心瞬间活了过来,压抑不住狂喜的心情,不敢置信问道:“真的?” 董贤奇怪的看他一眼,又拈起一只桂花酥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不是蒸的还是煮的不成?” 听到他确切的回答,王昭登时觉得身心俱轻松起来,自听到他要成亲的消息后便一蹶不振的心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儿恨不得跑到无人的地方大喊几声,宣泄自己此刻激动的无以复加的情绪。 “少爷,”正在这时,锦铃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满头大汗,大气不接下气道:“圣旨……圣旨……到……到了……” 第二十六章 接了圣旨,董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喜悦气氛中,大少爷因为保护陛下有功,不仅官职被提升为驸马都尉侍中,并且由陛下亲自赐婚。放眼朝堂之上,能获得如此荣耀的唯有董家。这也是继大小姐上封容华之后,董家所迎来的第二件大喜事。 董贤老老实实的站在董恭面前,等着他训话。 送圣旨的宫人前脚刚走,董恭就一句话把他唤去了书房。一路上董恭默不作声的走在前面,董贤也就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只在心里默默琢磨着等下要是董恭问起该怎么回答。董恭的书房一向被视为家中的禁地,不准任何人踏足,除了上次董燕入宫之后,这次是董贤第二次来这里。 不着痕迹的四处打量了一番,书房内的布置同那些读书人的书房没什么两样,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只能说书架子上的书更多一些。董贤悄悄的觑了父亲一眼,董恭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过来一会儿方问道:“陛下怎么会赐婚?” 一听是问这个,早有准备的董贤从容不迫回道:“陛下的意思,孩儿不知。” 董恭目光放在桌前的一卷书上,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风雨将至,未雨绸缪。” 董贤闻言,抬头看了看外面,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如丝绸般的夜幕上点缀着几颗闪亮的星子,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正在暗暗思索着该怎么回话,董恭抬眼紧紧盯着他,出口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决定什么?”董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今天说话好生奇怪,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董恭微微阖上眼,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开口道:“阿贤。” 平平常常的一声唤,却让董贤瞬间心绪复杂万分,这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第一次正式的唤他名字。 董恭缓缓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如今我再将这句话还给你,你 回去好好想想。董家上下一百多口性命,都在你的手中。” 董贤心中一突,震惊的看着他:“父亲,你……” 董恭揉了揉额角,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想。” “那父亲刚刚所说之话何意?”董贤站在他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唯恐错过一丝表情。 “何意?”董恭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心中不是明白的很么?” “孩儿不明白。” “不明白?”董恭突然站起身与他直视,声音冷冽如同穿堂而过的寒风:“我不知道你跟陛下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董家一夜之间突获盛宠,除了你,我想不出跟谁有关。燕儿入宫一事已经把董家推在了风头浪尖之上,今日你又突然升职。是福是祸,实难推测。我只是知会你一声,莫要把董家当做赌注。” “孩儿并没有把董家当赌注,”董贤迎上他的目光,坦荡荡道:“这只是我跟陛下之间的交易。” 董恭直直盯着他,黑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情绪:“你以为只要你跟陛下单独商讨不涉及董家就无事了么?朝堂上下,众多眼睛都看着,只要你是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是董府的大少爷,你就跟董家脱不了干系。” “父亲,”董贤垂下眼帘,这点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当时只顾着想怎么脱身了。默然半晌,董贤转而问起一直存在于自己心中的问题:“孩儿想知道,为何一直以来父亲都避孩儿如蛇蝎?” 董恭闻言脸色突变,低声斥道:“休要胡说!” 这次换成董贤占了上风,看着他的眼睛道:“父亲到底在害怕什么?” 董恭颇有些狼狈的仓惶避开他明亮的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董贤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渐渐平复心绪起身,从书架上方取下一个细长的方形木盒,古朴的盒身上雕琢着精美的流云梅花图,盒面有个地方光滑异常,显然是有人经常用手触碰所留下的痕迹。 董恭像是捧着最珍爱的宝物一般轻轻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卷轴,动作极为小心的缓缓摊开。 顺着他的动作看下去,画面摊开至一半,董贤的心“咻”一声提到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画上的人分明是…… “很像,是吗?”董恭嘴角绽开一个充满爱意的笑容,目光痴痴的凝望着画上的人,伸手轻轻抚上那人眉眼,低声道:“眼睛,嘴巴,都像极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这是……”董贤揣着心猜测道:“娘亲?” 董恭微微点头:“是你的生母。” 画上的女人静静坐在亭榭中的石凳上,眉眼含笑,透着无限温情与幸福,姿色算不上倾国倾城,只能算的中上等,但胜在气质温婉,让人看着舒服可亲。 “阿秋身子一向不好,生下你不久之后就病逝了。”董恭慢慢揭开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仿佛重新撕开深埋在心底的伤疤,“董家也算是云阳的大家,当家主母不可或缺。即便是我对阿秋情深如许,也不得不再娶以照顾家业。”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自己在灯下看书,阿秋在一旁为肚子里的孩子缝制衣服,偶尔抬头对望一眼,虽不说话,心里也是觉得满足幸福的。董恭慢慢卷上画轴,小心翼翼放回木盒子里,“后来你慢慢长大,眉目越来越像阿秋,每次看到你,都让我觉得,好像阿秋还在身边正笑意晏晏的看着我……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若是没有你,阿秋也许就不会……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无法面对你,只好将你交给老夫人照料。” 董贤听着他徐徐说来,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他一直知道这个父亲对他很是冷淡,没想到却是这个原因,更想不到的是,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父亲也曾经有过如此温情的一面。只是……董贤斟酌着开口:“那二娘……” 董恭转眼收起悲痛的情绪,恢复往常的神情,淡淡道:“因为你母亲的事情,我心中有隔阂,自云裳进门便跟她不是很亲近,或许是这个的缘故,她对我颇多怨言。我自知对她不住,便只好凡事让她一步。不管怎样,云裳对这个家也算是尽心尽力。” “那我呢?”想起那个无辜夭折现在不知在何处飘荡的幽魂,一股怒气从心底腾腾升起,董贤上前质问道:“我何其无辜,为什么要被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中?” 董恭愕然的抬头,待看到那双因怒气而异常明亮的眸子时,不由先软了下来,自嘲一笑,嘴里满是苦涩的滋味:是啊,阿贤又有什么错?自己因一己之私而忽略他,又因为对云裳愧疚而让这孩子受尽委屈,自己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看着默然不语的父亲,董贤突然有点微微的心酸,人生在世,能完全按照自己心意不顾别人而肆意挥洒的有几个?一句“身不由己”就把所有人困在尘世中不得脱身,万般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想想自己,不也是如此?若非在意世俗眼光,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机去算计? 正在感慨中,突然听到董恭道:“从今以后,董家就交给你了。” 董贤诧异的看去,董恭接着道:“朝堂之上风云暗涌,我本想带着董家置身事外,如今的形势看来,陛下早有打算。既是如此,我不拦你。只是,”顿了顿加重语气凝重道,“莫要牵连无辜。”末了,不觉又叹了口气,这个儿子虽然聪慧,却是涉世未深,许多事情未必想的到,遂温和提醒道:“身居高位之人,心思深不可测。若说燕儿入宫一事只是探路,今日便是已经在着手铺路了。你既是应了,莫要忘记给自己、给董家想好退路。” 听完这番话,董贤一震,如醍醐灌顶般心中蓦然开朗,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事情太过顺利,反而让他有些不安,但是又找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经父亲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想到,也许,自己才是被猎人盯上的猎物! 第二十七章 三月二十,黄历宜嫁娶。正是春意盎然,微风袅袅熏得人初醉,一树桃花,灼灼绚烂迷人眼。 穿上玄色喜服,迎了身着盛装的新娘,在礼官的唱和中庄重行礼——同牢合卺,甘苦与共,水乳交融;拜堂之礼,天地为证,共度此生;结发执手,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礼罢,本应是宾主尽欢的场面,此刻却是一片沉静,只有礼官的唱和声在耳边回荡,众人脸上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据宫内传来的消息,锦绣明明已经……那眼前这个女子又是谁?眉眼、神态、身姿,跟锦绣丝毫不差。 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董家老夫人坐在上首,久病的身体居然在成亲之日有了起色,终日苍白的脸上也沾染了些红晕,笑呵呵的看着新人行礼。 “好,好!”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招手让新婚夫妇上前。 董贤夫妻二人走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笑着把两个人的手叠放在一起,欣慰道:“看到贤儿成亲,我这一生就无憾了。” “祖母,”董贤在她面前跪下,拉着她的手放在脸颊,深情的凝望着她:“祖母一定长命百岁,一定能看到贤儿的孩子出生、长大成人。” 老人枯瘦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喟叹一声,道:“能看到贤儿成亲,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以后钥匙下去,跟董家祖宗也能有所交待了。” 看着情绪低落的董贤,老夫人目光转向新妇,笑呵呵道:“这孩子不仅模样好,身段也好,依我看啊,跟贤儿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新妇羞红着脸抿嘴微笑,二夫人笑道:“老夫人,你看这孙媳妇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老夫人不解道,又拉着新妇的手仔细看了看,方笑道:“是了,倒有些像前些日子跟着燕儿进宫的锦绣。不知道那丫头服侍的怎么样,这么多日子宫里也没透个信儿出来。” 众人心中皆是咯噔一下,锦绣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情谊自是深厚非同寻常,因此她的死讯都被大家瞒着老夫人,这会儿老夫人提起,要是哪个老实的突然说出来,那老夫人…… 就在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候,又听二夫人笑着火上浇油道:“不是有点像,是简直一模一样,儿媳刚看到的时候惊了许久,如果不是新媳妇右眼角下有颗红色泪痣,我还真以为是锦绣那丫头呢。” 老夫人责怪的看了她一眼,道:“锦绣这丫头再好,终归是个丫头,怎么能拿她跟大家出身的小姐比?”又和蔼的笑着道:“二娘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呀,就是口直心快。” 新妇杏仁美目弯了弯,温顺柔声道:“祖母宽心,自古只有婆婆说媳妇的不是,哪有媳妇说婆婆的?这岂非不孝?” 老夫人看她如此知情达理,更加满意,取下臂上的镯子,边为她戴上边道:“这是我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碧玉镯,不值几个钱,但也难得。我今天就把它交给你了。” 新妇急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珍娘怎么能接受?” 老夫人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慢慢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贤儿是我最放不下的心头肉,我就把贤儿交给你了。你既是他的妻子,夫妻同甘共苦。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赵珍娘眼中含泪,哽咽着说不出话:“祖母……” “跟贤儿一样,都是傻孩子,”老夫人笑着道,然后拉过董贤的手,装作严厉的样子,轻斥道: “以后要好好对待珍娘,莫要像你父亲一样,知道吗?” “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董贤忍着鼻头的酸涩之意,瓮声瓮气回道。老夫人今天说话太奇怪了,好像交代后事一般,让他心生不祥之感。 “老夫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向伶牙俐齿的二夫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夫人慈爱的目光转向她,道:“这些年家里都靠你操劳,辛苦你了。恭儿的事情……你心里有苦我知道,恭儿心里的结,还要靠你去解。只要有心,终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二夫人默默的低了头啜泣道:“娘——”自她嫁过来那天之后,这次是第二次开口唤老夫人娘亲,眼前的礼堂同自己成亲那日的重合,俊逸丰朗的董郎,笑意可亲的老夫人,她为自己嫁入一个好人家而暗自欣喜,却不料从第二日起,董郎便再也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间,只在偶尔的几日留宿。表面上恩爱的夫妻,却是分房而居,多可笑!满腔爱意渐渐冷淡,无人看到她的怨艾,今日突然被老夫人提出来,忍耐多年的委屈宣泄而出,泪水也忍不住源源涌上来。 老夫人叹息一声,对着一直站在一旁不语的董恭道:“恭儿,还须怜取眼前人呐!”董恭僵硬着身子颔首,老夫人环顾四周,欣慰的点点头缓缓闭上眼,拉着董贤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董贤心中一沉,不敢相信的抬头寻求答案,待看到众人红肿的眼,这才意识到,那个一直宠着自己、一直照顾自己的老人已经去了。 “来人,”刘欣站在窗前,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皱眉道:“外面何事如此喧哗?” 宫人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好老实道:“回陛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摆手道:“算了,知会兰林殿一声,朕今晚去那就寝。” “是。” 此刻的兰林殿,灯火辉煌,众多宫人穿梭其中,手捧珍馐佳肴按照次序摆放在食案上,摆放完毕之后便恭敬的退下。 “陛下,”虽然早有准备,董燕还是有些忐忑,自上次刘欣突然发怒离去后,她便对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多了些敬畏,少了些亲近。偷偷的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俊美的面容硬朗的线条,散发着处于高位者的华贵与从容,如同罂粟一般,让人明知道危险,却还是不可自拔的想要沉溺其中。 心跳如同打鼓一般咚咚直响,红晕染上脸颊,董燕微微别过脸收敛心思强迫自己去看眼前的美味,却听到刘欣道:“容华在宫中可还好?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跟朕说便是。” 董燕忙回道:“回陛下,一切都好。陛下挂心了。”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正好与对面之人相视,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心思,董燕惶惶的忙垂下眼避开。 眼前的女子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自有一番清纯可爱的滋味,尤其是眉目间,隐隐约约跟那个人有些许相似之处。刘欣不由含了笑,松开手,随手端了案上的酒盏递过去,柔声道:“又不是第一次见朕,怎么还如此羞怯?” 董燕低着头,怯生生的欲接过,却不料对方突然收回,诧异之下抬头看去,却发现刘欣正笑意盈盈看着她,董燕顿时脸上如火烧般滚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红彤彤的。 刘欣上前揽过她的腰身,跟她并排坐了,神情自然的端详着手中的酒盏悠闲道:“人常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燕儿,你说呢?” 两人相隔甚近,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这一声“燕儿”又唤的极为亲近,董燕心中的那点敬畏逐渐被小女儿心态取代,带着几分羞涩几分不解道:“燕儿愚昧,不知陛下所说何意。” “是吗?”刘欣收紧了揽着她的那只手臂,黑眸紧紧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加深,道:“美人在怀,美酒在侧,岂不是人生一件乐事?” “陛下——” 看着怀中面带娇态的人,刘欣哈哈一笑,端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浓郁醇厚的烈酒入腹,顿时热气上涌,全身舒畅。 酒盏一空,立即有宫人上前斟满,刘欣凝视着眉目如画的女子,心中突然一动,含了口酒便低头渡了进去。淡淡的脂粉味在唇齿间缓缓荡开,刘欣微微皱了皱眉,不期然的想起另外一个人清新淡雅的味道,虽然当时只是突生玩弄之心想要戏耍一番,现在想想,却是让人回味无穷。思及此处,刘欣心头蓦地涌上一阵烦躁之意,兴致全无,倏地离开柔软的双唇,端起案上的酒盏一杯接一杯饮下,仿佛这样便可冲掉沾染的脂粉味。 董燕不明所以的望着眼前俊美如斯的男子,刚刚那一吻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就在紧张的喘不过来气时,却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刘欣闷不吭声喝酒的场景,转变之快让她心生不安,犹豫着拉了拉刘欣的衣角,轻轻开口唤道:“陛下——” “嗯?”刘欣转头,漆黑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波澜,淡淡道:“何事?” 刚刚还柔情蜜意,转眼间便平淡如水,董燕顿时有些慌乱,慌乱摇头道:“没……没事……” 刘欣也不再理会,只自顾自的接着喝酒,董燕在一旁看的忧心忡忡,却又慑于威严不敢劝说,只好吩咐锦音去做醒酒汤。 眼看着两坛酒被喝的干干净净,董燕再也忍不住,鼓起勇气劝道:“陛下,饮酒伤身,还是少饮些为好。” 刘欣微微侧头醉眼朦胧的看了她半晌,唇畔突然现出笑意,丢了酒盏,长臂一伸揽她入怀,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细细描绘了一番,便打横抱起向内室大步走去。 董燕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惊呼一声,遂紧紧勾住他的脖颈,炽热的气息呼在耳畔,董燕微微颤着闭上双眼,随着那人的动作半推半就的应了。 衣衫件件被褪尽,些许凉意侵袭肌肤,滚烫的身体随即紧紧贴上,夜色正浓,室内一派春意盎然。 情浓缠绵之际,刘欣紧闭双眼低低的唤了一声,然后便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清清楚楚的听到他说了什么,董燕顿时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手脚僵硬呆愣在当场。良久,方找回自己的神智,紧紧咬着下唇,缕缕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恨恨着掐着手心,董燕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道:“圣卿,我——的——好——哥——哥——” 第二十八章 宿醉的后果便是一大早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甫一睁眼看到陌生的床顶,刘欣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转头看向身侧,果然美人在旁犹自沉睡。 伸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刘欣索性放开了心思掀开被子下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早在计划中的事情,不如就此顺水推舟,也许会有想不到的效果。 抬手招了宫人侍候着穿衣,转头又看了眼床上之人,刘欣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小心伺候着,休要怠慢。” “是。”宫人帮他系好衣带,双手垂在两侧恭敬应着。 刘欣微微颔首,大步踏出内室。没有看到的是,身后之人在他离去的那刻蓦地睁开了双眼。 “小姐,”锦音屈膝恭送刘欣,回过头来看到董燕转醒,眼里闪现欣喜之色,忙上前为她穿衣。 董燕半坐起身,微微摆手道:“不急,先去端杯茶来给我润润嗓子。” 被子随着她的动作下滑,现出肩上斑斑点点的紫红,锦音脸上一红,忙低头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去倒茶。 接过锦音递上来的温水,董燕一口一口的啜着缓缓咽下去,垂着眼默默想着心思。 “小姐。”锦音哽咽着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董燕回过神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关心问道:“怎么了?” “小姐——”锦音突然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断断续续道:“宫外传来的消息,说、说……” “说什么?”第一反应便是想到是董府有事发生,董燕不由一阵心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提高了声音急切问道。 “说、说老夫人,”锦音抽抽噎噎道,“说老夫人,昨夜、昨夜已经去了。” “咣当”一声,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摔成支离破碎的几瓣,董燕愣愣的看着地上迅速晕染成一大片的水迹,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手背上传来阵阵湿意才惊觉早已泪流满面,迅速擦掉脸上的泪珠,董燕稳住心神沉声道:“锦音,为我更衣,我要去见陛下。” 锦音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抹掉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回道:“是,小姐。” “什么时候的事?”下了早朝之后,回到寝宫正由着宫人换下朝服的刘欣面色沉静道。 “据回报的宫人说,是昨天夜里的事。”张公公站在一旁弯身低头回道。 “知道了,”刘欣摆手让服侍的宫人下去,负手在书案边来回走了几趟,刚要开口说话,门外有人禀报道:“陛下,兰容华求见。” “允。”刘欣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径直朝自己而来,正是哭得梨花带雨的董燕。 “陛下,”董燕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姣好的面容上犹带着泪珠,仰头看着他恳求道:“臣妾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应允。” 稍微一想便知道她所求何事,刘欣伸手虚扶一把,道:“燕儿何须行如此大礼,快快起来,朕应了便是。” 就着刘欣的手,董燕顺势起身,刘欣看着她凄楚的面容,心中不忍,高声道:“来人,备车送容华去董府。” 马上有宫人应声去做,董燕感激的望着刘欣,千言万语聚在心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饱含情意的唤了一声:“陛下……” 刘欣微微一笑,亲自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温和道:“好了,去吧。” 董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一步三回头的往门口走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一定要夺回陛下的心! 董府此刻已经完全被沉穆的气氛笼罩,董燕走出马车,看到地下跪着的一大片熟悉的家人,不由悲从中来,几步上前扶起董恭,又扶起二夫人,啜泣道:“爹,娘。” 二夫人轻拍她的手背,又惊又喜又悲又痛道:“回来了就好,快进府吧。” 董燕点点头,刚要进府,余光瞥到董贤,即使身穿孝服,仍难掩其姿,众人当中一眼便能轻易找到,鹤立鸡群不过如此。狠狠的咬紧了牙关,正要越过他转回头时,却又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深深吸了口气,董燕低声问道:“娘,大哥身边的那位是……” 二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回道:“是你大哥昨日刚娶进门的妻子,也是你的嫂嫂。” “娘,”董燕唤了一声,犹犹豫豫道:“娘不觉得嫂嫂有些像……” “像锦绣是吗?”二夫人接过她的话,叹了一声,道:“昨日我刚看到时,也以为是锦绣。但是越看便觉得越不像,先不说锦绣是在你眼前去的,就长相来说,锦绣右眼角下并没有那颗泪痣。生死可以作假,这容貌如何做得?” “娘……”董燕又欲再说什么,二夫人拍拍她的手心,道:“想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一两个长相极为相似之人也没什么稀罕。燕儿,你今后在宫中,要好生照顾自己。” “燕儿知道了。”董燕见二夫人如此,只要压下心中的疑问,跟着她进府。 黑白肃穆的灵堂,大大的“奠”字出现在眼前,董燕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想起老夫人慈祥的笑容和宠溺的眼神,不禁怆然,早已压下去的眼泪又一涌而出,滚滚掉落。抚上漆黑的棺木,看着里面老夫人安详的面容,如同睡着一般,董燕再也忍不住,趴在上面哭的昏天暗地。 恍惚中,好像有人拉了拉自己的手臂,董燕抬头,正是娘口中的那个嫂嫂,女子红肿着一双眼,对她安慰道:“妹妹节哀,莫哭坏了身子。”说着,便搀扶着她在一旁坐下。 董燕低头看着扶着自己的那双手,柔滑细嫩,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相信了母亲的话。她清楚的记得锦绣手腕上有一块椭圆形的疤痕印记,据锦绣自己说,是年幼在灶间跟着厨子学艺时不小心被迸溅的火花烧伤所致,年代久远,不可能消逝掉。只是她没想到,世间居然真的有人如此相像。 勉强扯出一个友好的笑,董燕冲着赵珍娘道:“嫂嫂费心了。” 赵珍娘道:“妹妹说话客气了,珍娘身为董家的媳妇儿,自当尽心尽力为董家做事。况且,老夫人为人慈爱可亲,待珍娘如同亲生,珍娘心怀感激,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了结自己的心愿了。” “嫂嫂如此知书达理,难怪祖母喜欢,”董燕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斜插到赵珍娘发髻中,道:“乍闻祖母噩耗,妹妹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珍贵之物,仅以此簪送上聊表心意,嫂嫂莫要推辞。” 赵珍娘大方的接受了,道:“老夫人地下有知,若看到我们如此和睦,定然心生宽慰。” “嫂嫂说的是。”董燕揉了揉额角,赵珍娘见状,道:“妹妹累了,先去歇息一会儿。这里由我看着便好。” 董燕点头,疲倦道:“初次承欢……”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立即改口道:“劳烦嫂嫂了。” 赵珍娘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转身,便看到董贤面色沉郁的站在身后。 “少……夫君,”赵珍娘忙左右四顾,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方放下心小声道:“少爷。” 董贤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终是愤怒的一拳捶上身旁墙壁,青着脸道:“董家正值多事之秋,她竟然还有心思在宫中寻乐!真是不孝!” “少爷,”赵珍娘忙上前察看他的伤势,看到殷殷渗出的血迹,心疼的取了干净的帕子一边裹上一边道:“少爷先静一静,昨夜老夫人病逝的时候小姐身在宫中并不知晓,况且,陛下兴致突发想要宠幸谁,也不是小姐说了算啊。” 听她这么一说,董贤也觉得是自己太过冲动了,刚刚听到董燕说到承欢时半是羞怯半是炫耀的语气,一时气上心头便忘了这些,歉意的对赵珍娘道:“是我不对。”然后又凝重道:“以后不论人前人后,还是叫我夫君的好,以免让有心人听到。” “嗯,珍娘知道了,夫君。”赵珍娘立即改口道。 董贤点点头,关切道:“你也累了,去歇息一会儿。” “不了,”赵珍娘凝视着老夫人的灵柩,道:“我想多陪陪老夫人,老夫人一手把我带大,又教会我许多为人处事之理。这一别,便是永无再见之日。我想……”说着泪水便滚滚而下,董贤叹息一声,伸手揽她入怀,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你也注意身体,莫要操劳过度。你受委屈了……” 心知他说的是什么事,赵珍娘急忙道:“不委屈,只要能陪在少爷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我都心甘情愿。” “锦绣,”终于还是叫出那个隐藏已久的名字,立刻被怀中之人阻止:“夫君还是唤我珍娘吧。” “珍娘,”董贤马上改口,苦涩道:“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什么……若是以后有中意之人……” “以后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赵珍娘挣脱他的怀抱,抹了把眼泪,急匆匆道:“我去那边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怀中一空,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静静的站了半晌,董贤在心中默默补充上那句未说完的话:若是以后遇到中意之人,一定要知会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力安排。只是,不要是我,我怕……我会辜负你,辜负你的一片心意…… 第二十九章 建平二年四月,丞相朱博奏言:“汉家故事,置部刺史,秩卑而赏厚,咸劝攻乐进。前罢刺史,更置州牧,秩真二千石,位次九卿;九卿缺,以高第补;其中材则敬自守而已,恐攻效陵夷,奸轨不禁。臣请罢州牧,置刺史如故。” 墨字奏折在眼前摊开,刘欣凝视着对面之人,道:“你怎么看?” 董贤默默读了一遍,在心中细细思考了一番,道:“微臣以为此事可行。” 刘欣几不可见的皱眉道:“你一定要如此跟朕说话吗?我记得当初……” “当初是微臣不懂礼数,以下犯上,逾矩了。”董贤打断他,接着道:“陛下仁慈,不降罪于臣已是天大的恩赐,微臣怎能不知好歹,一犯再犯?” 听完这一番话,再看到他低眉顺耳的样子,没来由的,一股烦躁之意涌上心头,刘欣一个用力,挥袖扫掉桌上的奏折,微愠道:“若是朕想要恭顺听话的臣子,满朝皆是,召之即来。朕又巴巴的要你前来何用?” “既是如此,微臣便先告退了。”董贤面色不变的起身,恭敬的行了个礼便欲离去。 碰了个软钉子,刘欣心中更是烦躁之极,眼看着他要离去,更是怒上心头,喝道:“朕允你离开了吗?” 董贤顿住脚步,沉静如水的眸子望着他,认真道:“陛下也未说过不许。” 刘欣登时气结,颤抖着手指着他说不出话。董贤仍是一副温顺的模样,只静静的站着。 殿内出奇的寂静,微风带着几瓣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洁白的梨花晃晃悠悠的落在堆满奏折的案子上,就这么相对无言的静静站着,刘欣看着在微风中衣袖轻扬的董贤,脑中一个场景闪过,恍然大悟,嘴角徐徐绽开笑意,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这是在生气?” “没有,”突然被揭穿心事,董贤立即矢口否认,却仍是被刘欣捕获到了他眼里的一丝慌乱。 确定心中的猜测无误,刘欣接着试探道:“是因为跟查一事?”看到董贤抿着嘴不再理会,刘欣便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于是道:“自从上次跟你说过之后,我便吩咐他们撤去了对你的跟查,你不用再放在心上。” 董贤听闻此言,猛的抬头诧异问道:“为什么?” 刘欣看着他笑意盈盈道:“你不是不喜欢吗?既是如此,留着也无用,不如撤了。” 董贤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巡视了几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眼前之人心思深沉,饶是董贤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初时以为他是想借自己之手扶持董家作为对抗外戚的势力,后来发现,除此之外,这人好像更喜欢逗自己,以看到自己生气跳脚为乐。了解此人的恶趣味之后,董贤便竭力收敛自己的脾性,尽量在他面前以礼相待,天知道,每当刘欣言语轻佻动作暧昧时,他忍的心肝肺都要气炸了,表面上还偏偏要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实质上已经在心底暗暗问候了无数遍刘欣的祖宗十八代。 刘欣没有回答他的话,同样以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了几遍,然后凑到他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 董贤的脸瞬间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几种颜色不断变换,煞是好看。刘欣勾起嘴角戏谑的笑着又凑上前说了一句什么,董贤的脸顿时一片通红直直蔓延到耳后根,忍耐多时的好脾气瞬间爆发,什么君臣之礼,什么以下犯上,全部被抛到脑后,“砰”的一声,拳头袭上刘欣的俊脸,伴随着一声怒吼:“混蛋!你去死吧!” 刘欣捂着流血的鼻子连连后退一步,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你居然敢打朕!”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打他,任谁不是见了他就低头行礼,任谁对他不是言听计从,今日居然被一个臣子打了,还是一个品阶低下的臣子! 刘欣气急,还待再说什么,董贤带着怒气的拳头夹杂着拳风呼啸而至,刘欣偏头躲过,怒从心中声,吼道:“你不要命了!” 董贤恍若未闻,不管不顾的依旧抡起拳头就打,刘欣抹了把鼻血,挺身架住他的手,一来一回,两人纠缠成一团,期间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又是谁招架住了谁,从站着打成趴着,从地上打到床上,束发的冠冕被拆毁,衣衫的带子也在撕扯中掉落,直到鼻青脸肿力气用尽,两人才松开抓着对方的手,如一滩软泥般倒在床上。 半晌平复了气息之后,两人转头看到对方的模样,不由大笑。董贤捂着肚子指着刘欣笑道:“哈……哈,你的脸……”刘欣的鼻血在撕打中被抹的满脸都是,现在在脸上凝固成一道一道暗红的血迹,完全看不出一丝原来风流俊朗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酣畅淋漓的打完一架,却是意料不到的神清气爽,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在宣泄中随风而逝,刘欣忍住笑递上一块镜子放在董贤面前,光洁的镜面里瞬间映出一个两眼挂着淤青的人,董贤不由睁大了眼睛,镜子里的熊猫眼也随之增大,董贤哀嚎一声捂住双眼,把头埋在被子里。 刘欣毫不留情的拉他出来,举着镜子放到他眼前,戏谑道:“如何?镜中的美人可还入的了圣卿的眼?” 董贤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强行拉过被子钻进去,闷着头道:“无耻!” 即便是在平时,董贤再狠狠的瞪眼也毫无杀伤力,更何况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半点狠意也没有,看上去更加让人觉得想笑。 事实上,刘欣也确实是看着他在被中拱成一团的模样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起来,董贤听到之后气的牙痒痒,忍不住又想去揍他,刚提起手臂,一阵酸痛传来,让他瞬间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揍的你满地找牙! 打架打的浑身酸痛,赖在软绵绵的床上,睡意滚滚而来,董贤半撑着眼皮子被刘欣揪出来,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刘欣淡淡解释道:“去沐浴。” “诶?”董贤困惑道:“为什么要沐浴?” 刘欣却不再说话,拉着他往外走去,董贤扒着床上的栏杆,道:“你不说我就不去。” 刘欣顿了脚步,看他一眼,然后双手一拍,马上有宫人进来,低头道:“陛下。” 刘欣道:“去准备沐浴的香汤抬进来。” “是。”宫人应声出去。 董贤睡意全飞,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我……” “你既不愿出去,在这屋里洗也是一样。”刘欣恢复了以往高高在上的神色道。 看着几个宫人忙来忙去,将冒着热气的木桶抬进来,又不停的往里面注水,甚至洒了些许花瓣进去,董贤一时有些呆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凭什么要我洗?你怎么不洗!”话一出口, 董贤顿时后悔的想抽自己一嘴巴,这是什么破理由! 刘欣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颜笑道:“好!” 好什么好!董贤暗暗嘀咕了一声,抬头便看到刘欣神色自如的脱下身上的衣物,不由指着他颤声道:“你……” 刘欣恍若未闻,仍不慌不忙的脱衣服,董贤见状,不由暗地里呸了一声,暗骂自己道: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跟个女人似的!想到此处,干脆大大方方的欣赏起来,平日里穿着厚重宽大的衣衫,倒看不出来,刘欣也有一副匀称堪称完美的好身材,精壮的胸膛在腾腾水汽中显出漂亮的小麦色,董贤不禁咽了口口水,这可是他期待了两辈子的梦想,奈何他上一世怎么晒也晒不黑,这一世就更别提了,整天被裹得严严实实,更是没有机会晒了。况且,这个小身板,无论他怎么想尽办法锻炼,都没法练出肌肉,真是郁闷透顶。 顺着胸膛往下是平坦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董贤不由摸了摸自己软乎乎的肚皮,叹了口气接着欣赏,再往下,呃……暂且略过……然后是修长有力的腿,让人羡慕的长腿…… 感受到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不断扫描的目光,刘欣暗暗发笑,不动声色的一脚踏进木桶,被温暖的热水包围,不由舒服的长长喟叹口气。 美色被木桶挡住,董贤失望的收回目光,却听到刘欣突然道:“你害怕了?” “怕什么?”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让董贤摸不着头脑,随即反问。 “我已经洗了,你还不敢吗?”刘欣轻轻抛出一句话。明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董贤还是忍不住嘴硬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洗就洗!”反正都是男人,看了也没什么。 抱着这个想法,董贤三下五除二利落的脱掉碍眼的衣物,扑通一声抬脚跳了进去,激起的水花瞬间溅的刘欣满头满脸都是。 面色平静的抹去水珠,刘欣的眼神在董贤身上肆无忌惮的乱扫一通,嗤了一声,道:“不过尔尔。” 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时,董贤顿时气结:“你!”深深吸了口气,董贤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道:“我不跟你计较。” 刘欣嗤笑一声,道:“比不过认输便是,还偏要嘴硬。” 一只拳头瞬间挥过来,刘欣这次早有准备,轻轻松松架住,道:“恼羞成怒?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 第三十章 “事实?”董贤气极反笑,笑过之后,阴测测盯着他道:“你从哪儿得出来的事实?” 刘欣随意往他身上瞄了一眼,望着他微微扬起下巴道:“喏,事实。” “下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董贤迅速起身拉起一旁的衣服披上,不料脚踝处却被人用力拉住,顿时重心不稳的往一边倒去。 胡乱挥动着双手,董贤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木桶边缘越来越近,就在要跟它亲密接触时,突然腰身一紧,一个翻转便稳稳的落入了某人的怀抱。 仅有的一件衣物被尽数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刘欣大手一挥扯掉扔到地上,语气平静的如同在说一件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脏了,换一件。” 被一双手臂紧紧的环抱着,坐在刚刚还心生羡慕的长腿上,两人此刻皆是不着片缕肌肤相亲,隔得如此之近,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稳健有力。 董贤如坐针毡,不断挣扎着想要脱离刘欣的怀抱,怎奈身体被拦胸紧紧禁锢着动弹不得,于是憋红着脸愤怒扭头道:“松手!” 横栏胸前的那双手臂果然听话的松开,董贤心中一喜,却没想到紧接着便被人翻了个身,后背咚的一声撞上木桶的边缘,疼得他“嘶嘶”的连连吸气。 待反应过来时,发现只不过换了个姿势而已,实质上还是在那人的禁锢中,董贤不由想破口大骂,一抬头却对上刘欣黑如墨潭的双眼,透过朦胧的水雾看上去更加显得明亮异常,仿佛紧盯猎物的狼,散发着危险与威慑力。 董贤暗暗心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刘欣如此模样,也是第一次领略到身处高位者所拥有的气势。 后面是结实的木桶壁,前面是展开双臂将自己绕在中间的人,董贤突然发觉,这个姿势非常眼熟,自己现在的情况就像……就像……对!就像要被恶少调戏的良家女子一般,无处可逃。更糟糕的是,恶少和女子都没有穿衣服! 呸呸呸!在心底连呸了几声,扫去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董贤毫无畏惧的迎上刘欣的目光,开口却是毫无威胁力的一句话:“放开我!” 刘欣闻言,漆黑的眼里瞬间染上笑意,仗着身体上的优势,一手环住他,一手抬起他的头,狠狠朝着那双朝思暮想的唇吻了上去。没有意外的,是记忆中清爽干净的味道,在温软的唇瓣上辗转反复吸允直到心满意足,然后以舌撬开因主人处于僵硬中而不设防的齿关,轻轻松松长驱而入卷起柔软的舌与之交缠。 呆滞片刻后,董贤才发觉自己又被占了便宜,想要故技重施之际却被人抢先一步捏住下颌,刘欣意犹未尽的将他的嘴巴里外舔了个遍,然后稍微拉开一些距离,道:“你以为相同的错误我还会犯第二遍?” “混蛋!”董贤竭力挣开他的束缚,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若说前几次只是无心之举,这次便是蓄意为之,一再被人戏耍于股掌之中,饶是他性子温吞也真的发起火来,怒道:“戏弄我很好玩吗?你这个庸君!” 甫一听到“戏弄”时,刘欣眼里闪过诧异之色,待听到“庸君”时,脸色便倏地沉下来,眼里涌上让人看不懂的情绪。突然一个起身,将董贤从水里捞出来,随手拉过旁边的布盖住他的身体,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将他扔进去,随之倾身覆了上去。 热血一下子从脚底涌上头顶,脸红的如同熟透的蜀子,董贤睁大了眼睛,看着刘欣的脸在自己面前慢慢放大,终于跟自己鼻尖相碰,四目相对,黑亮的瞳仁里映出自己透着些许慌乱和不安的脸。 刘欣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微微侧脸,在他耳畔道:“怎么会戏弄你呢,我的圣卿?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董贤别过红透的脸,道:“你话太多,我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吗?”刘欣挑眉,低头啃上他精致的锁骨,在附近留下一串印记,感受到他生涩的反应之后,转回他耳边轻笑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没有跟那个女人圆房。” 董贤也低声怒道:“我圆不圆房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在为我守身?”刘欣在他耳后印下一吻,“嗯?我的圣卿?” 圣你妹!董贤在心中暗骂一句,余光瞥到紧闭的窗户上透出的一点异样的亮光,忽而颈上一痛,刘欣轻咬了他一口,不满意道:“在想什么?专心点。” 董贤吃痛呼了一声,刘欣低声引导道:“对,就是这么叫。”说罢又朝着他的颈窝处轻轻啃了上去。 又酥又麻的感觉瞬间涌上全身,董贤不由微微向后仰头,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刘欣眸色沉了沉,唇情不自禁的往下滑去…… 微微偏头看去,那点亮光依旧还在,董贤清澈的眼里渐渐染上迷茫之色,刘欣的唇仿佛带着火花,所到之处不断燃起烈火,胸前突然传来一丝异样,董贤浑身一颤,终于在层层挑拨中失去理智,无意识的发出诱人的声音,窗外的那点亮光也终于渐渐消失。 正该是情迷意乱的时候,董贤却突然睁开眼,眼里的迷惘之色早已褪的无影无踪,只余一片澄澈。趁着刘欣没有防备,飞起一脚踹他下床,然后快速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粽子,气哼哼道:“人走了,戏也该演完了。” 被踹下床,刘欣却是一点怒意也没有,面不改色的站起来披上手边的衣物,不紧不慢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董贤紧紧裹着被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早就知道了。” “哦?”刘欣松松系上中衣的衣带,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早就知道了却忍到现在才发作?这不太像你。” “有什么不像的?”眼见着他长腿一伸迈上床来,董贤如一只守护地盘的小猫,警惕的盯着他:“你做什么?” “做什么?”刘欣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当然是上床歇息,不然你以为朕要做什么?还是——”倏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自己含笑的眼,戏谑道:“还是,圣卿你想要朕做些什么?” “无耻!”董贤低骂一声,裹着被子往床的另一边艰难挪动着,活像一只裹着茧慢慢蠕动的蚕。 刘欣见状不禁勾起嘴角,自打第一次遇到这人,不管有多大的烦扰,只要跟他在一起,总能让自己心情转好。 董贤卷着被子躲在床的里侧看着他躺下,这才问道:“刚刚那人是谁?” “不知。” “不知?”眼看着刘欣没事人似的闭上眼就要睡觉,董贤瞬间怒上心头,枉费自己配合他演了这么久戏,居然这么两个字就想把他打发了? 愤怒的卷着被子滚过去,顺势踹上一脚,被刘欣轻易的躲开,侧身看着他笑道:“这么想投怀送抱?”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董贤默默说服自己要心平气和,不要这么暴躁。 刘欣收起笑,翻身平躺着,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望着床顶繁复的花纹,道:“你心中自有答案,不是吗?否则,又怎么会甘心情愿陪我演这一出戏。” 董贤讶异的睁大了眼,小心试探道:“是王……那位?” 刘欣闭着眼没有回答,就在董贤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却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上与贤戏于未央宫,举止亲昵无隙。” 董贤闻言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宫里即将传播的流言,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辗转这么多圈,还是回到“男宠”这个定位上吗? 虽然只是个幌子,但在后世的史书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奸佞”二字。千百种念头混在脑中乱成一团,想要跟刘欣说些什么,抬眼望去,却发现他呼吸平稳气息匀长,早睡着了!心里的那点纠结立即被抛到脑后,董贤望着睡得香甜的刘欣直恨的牙痒痒: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凭什么他辗转反侧费劲脑子,这位却是吃的香睡得香,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既然他都不在乎做昏君了,自己做个名不符实的“奸佞”,别人又能奈他何! 思及此,董贤索性卷紧了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去睡觉,反正天塌下来最先压倒的是个子高的,至于史书什么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是人写的,就不可能全是事实,既是如此,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功过是非?历史真相?去问那些化作尘土的当事人吧! 窝在软绵绵的床里,没多久,董贤就心满意足的睡着了。而这时,本该是熟睡的刘欣,却侧过头凝望着他的睡颜微微眯起了眼。 第三十一章 刘欣望着身侧的人眯了眯眼,自己好像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太多情绪了。 身居高位者,最忌喜怒溢于言表,但是只要在董贤面前,自己便会不自觉的卸下防备,展现出不为人知的一面。若说起初接近他只是为了拉拢董家,现在却是连自己都有些茫然了:从第一次见到,就不由的挖空了心思想逗弄他,总想着做些不合寻常的事情引起他的注意,想看他生气发怒的样子——那活脱脱像极了一只拱起脊背即将炸毛的猫的模样,每次成功的惹他发怒,自己都会从心底涌上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眼神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董贤身上扫了一遍,刘欣唇角泛起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的笑,起身走到殿门前隔着门低声吩咐宫人进来收拾。 几个宫人陆陆续续的进来,轻手轻脚的抬起木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刘欣满意的点点头,坐到书案边准备看奏折。 然而,就在木桶即将被抬出去的时候,有个宫人脚下一滑,木桶的边缘往一边倾斜着撞上门槛,闯祸的宫人惶惶之下抬头,一看到刘欣愠怒的脸色,瞬间面色惨白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虽然被另外一个宫人眼疾手快的扶住,木桶还是不可避免的撞上了门槛,发出“咚”的一声,来不及呵斥,刘欣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向床上,待看到董贤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之后,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下来,遂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下去。” 不敢相信陛下这么轻易的就饶恕了自己,直到感觉身旁的同伴拿手肘顶自己,宫人才反应过来,涕泗横流的谢了恩,轻手轻脚退出去。 刘欣披了件衣服静下心来坐在书案前看折子,近日朝堂之上,王傅两家争锋相对,朋党之争愈演愈烈,而自己虽然身为九五之尊,却只能步步忍让。未登基前,王家的势力就已经遍及朝野,登基之后,本想借着扶持丁傅两家铲除王家,没想到还是低估了王家的势力,甚至连丁傅两家也陷于权势争夺中不可自拔。 即便是董贤曾许下承诺会全力相助,奈何光凭董家势单力薄,如何敌得过根基庞大的王家?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用丁傅两家牵制了。养虎为患,却又不得不养,虽处高位,却是有心无力……紧握朱笔的手的关节处微微泛白,显示了主人此刻的心情极度不佳。 “咔嚓”一声,朱笔应声折断,随即被抛进纸篓里。越想越是恼火,刘欣不耐的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灌进喉咙,透凉的水侵入脾肺,却浇不灭心头涌上的烦躁。 索性丢了成堆的折子,走到窗前准备透气,推开之前沐浴时关上的窗子,红瓦高墙立即跳入眼帘,夕阳的余晖在重重瓦檐上映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看着看着便渐渐迷花了眼,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交叉着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色彩亮丽的幻境中。 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点绮念甩掉,却无意中瞥到了窗下浅浅的一双脚印,刘欣瞬间沉下脸来,手上用力便想甩上窗户,忽而想起床上之人,遂转头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兴许是嫌热的缘故,原本紧紧裹着的被子不知何时被董贤踢开,松松的搭在半腰之处,露出微微泛着光泽的肌肤,而光滑的脖颈之上又清晰的印着他留下的吻迹,红紫交错密密麻麻的一片,显得无比暧昧诱惑,再往上却是毫不设防的睡颜,透着一派信任与纯真。两种不同的感觉奇异的融合在一起,更显诱惑。 刘欣呼吸骤然一窒,不由苦笑,这人是对自己太放心,还是天性真的如此迟钝?就算是知道自己不喜欢男子,但是美色当前,若是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刘欣心中突然一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即便是再诱人,他也是个男子……拍了拍额头,刘欣苦恼着想道:不对,先撇开他是男是女不谈,从自身来看就有许多问题,自己为何会突然觉得男子有诱惑?又为何觉得会对一个男子把持不住?难道……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刘欣狼狈的转身,逃也似的几步走到书案前坐下,竭力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奏折上,随手打开来看,墨字渐渐模糊,变成刚刚所看到的那片春色在眼前不停的晃动,刘欣以手遮眼长叹一声,认命的顺从自己心意走回床边,轻柔的为董贤盖好薄被,又定定的凝视了半晌,再回到书案前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或许……可以试试。 一觉醒来,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目无焦距的盯着床顶迷迷糊糊的愣了几秒钟,刚把思维从梦里拉回到现实,董贤便听到有人淡淡道:“醒了?” 抬眼望去,刘欣正背对自己低着头看奏折,极为认真专注的模样。床边整整齐齐放着崭新的衣服,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董贤顺手拿过来穿上,不大不小恰到好处,于是在心底把宫里的裁缝暗暗夸了一遍,没量过自己的尺寸就能做出如此合身的衣服,真是好手艺。 穿好衣服,董贤对着散开的长发束手无策了,一直以来都是锦铃为他束好发之后他才出门,现在让他自己去整理实在是太难了!努力回想着锦铃是怎么束发的,董贤抓起一把头发依葫芦画瓢左卷右卷,好不容易卷成一团,一松手又尽数掉了下来。前前后后摆弄了几十遍,直到两条胳膊都举得酸麻还是没有弄好,董贤一怒,索性扔了梳子任由它散着不管了,仪容不整又怎么了,反正在皇帝的寝宫也没人看的到。 心烦气躁的走到刘欣面前,刘欣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折子,董贤凑上前去,是丞相朱博与御史大夫赵玄的弹劾之词,奏请免傅喜、何武为庶人,洋洋洒洒一长篇论调,尽数两人的过错。董贤快速瞄了一遍发现都是一些小事,于是不解问道:“何事值得丞相如此大动干戈?非要贬傅喜为庶人?” 几缕黑发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到刘欣耳畔,温热的呼吸轻轻吹在脸侧,刘欣微微垂眼掩上奏折,平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董贤略微思索了一番,道:“即便是政见不同,身为丞相,也首当以国家以大局为重,怎能如此草率?” 刘欣起身离案,道,“受人之托而已。” “受人之托?受谁之托?” 刘欣没有回答,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前段日子,太后之事,你可还记得?” 沸沸扬扬的四太后并立之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也是历代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局面。建平二年,上尊祖母傅氏为皇太太后,称永信宫,尊母丁氏为帝太后,称中安宫,尊先皇母王氏为太皇太后,称长信宫,尊先皇后赵氏为皇太后,是以四太后并立。 “傅喜曾上书阻止朕上封太后尊号,想必跟这件事有关。”刘欣缓缓道。 董贤试探道:“是太后?”忽而又想起什么,疑惑道:“傅喜……不是太后的从弟吗?” “无情最是帝王家,”刘欣淡淡道,“不足为奇。” 董贤皱了皱眉,道:“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怎么舍得?” 刘欣冷笑一声,眼里满是阴沉:“兄弟?生在皇家,哪有骨肉亲情可言。一切皆为权势,若能为之所用,便是兄弟;若不可用,便只是一枚可随意丢弃的棋子罢了。” 董贤看他如此模样,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终是沉默了下来。 “陛下,兰容华觐见。”殿外传来宫人的高声禀告。 “允。”刘欣收起阴郁之色,淡淡应道。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董燕手捧一个茶盘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走进来,看到刘欣时,眼里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羞怯着唤了一声“陛下”便欲行礼,刘欣忙上前一步扶住,嘴角噙着一抹笑问道:“燕儿找朕有事?” 董燕温柔道:“陛下前段日子受伤,臣妾未能在榻前侍奉,今日便熬了参汤来,想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做些事情。” “燕儿真是个可人儿。”刘欣一边赞道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茶盅一口气喝尽,董燕忙贴心的递上帕子,刘欣却不接过,只笑盈盈的看着她。 董燕微微红了脸,踮起脚伸手轻轻拭去他嘴角残留的水渍,刘欣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道:“今晚……” “咳咳”轻微的咳声从背后传来,刘欣瞬间身子僵硬了一下,只顾着发情,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董贤右手半拢在唇边假意咳了两声,满脸不自在,两人把自己当死的不成?当着自己的面这么秀恩爱也不嫌臊,自己都替他们脸红。好歹先下令让自己出去了再恩爱也不迟啊。 董燕听到咳声,这才发觉殿内还有一个人,正在甜言蜜语时被打断,顿时怒不可遏,又碍于刘欣在面前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的剜了一眼不知趣的那个人。目光刚扫过去就愣住了,那个人是……大哥? 第三十二章 不由的睁大眼睛又看了看,眼前的大哥哪里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儒雅青年?柔顺的黑发散在腰间,脸上一副慵懒刚睡醒的表情,细看还能看到脖间隐隐约约的一些红色印记,已经过人事的董燕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心中一震,董燕不可置信的转头看了眼刘欣,刘欣满脸尴尬,看在董燕眼里,却是被撞破好事的不耐之色。不由想到自己来之前,两人的共处一室……董燕脸色一片惨白,难道陛下跟大哥已经…… 董贤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以眼神提醒刘欣让他关心一下自己的妹妹,毕竟他是董燕名正言顺的丈夫,照顾自己的妻妾也是应该。 然而这一通眼神看在董燕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陛下跟她一向相处融洽情投意合,因此她便认定是自己的哥哥勾引了刘欣,而这一眼就是对她是赤裸裸的炫耀与挑衅。 经过董贤的提醒,刘欣也发觉了董燕的不对劲,于是扶住她娇弱的肩膀,关切道:“燕儿,怎么了?” 董燕回过神来忙垂下眼帘道:“没、没什么。”尽管竭力掩饰,还是让人一听便察觉出其中轻微的颤音。 刘欣又道:“身体不适?” 董燕苍白着脸忙轻轻摇头,刘欣不由分说高声冲外道:“来人,叫御医。” “陛下,”董燕忽而抓住他的衣袖,脸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燕儿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好,不用劳烦御医了。” 刘欣见她如此,更是不信她的说辞,又见她比往日更添一种柔弱之美,顿时心生爱怜之意,一把抱起她放在龙床上,柔声道:“先躺着,待御医看过之后再说。” 董燕的眼里如含着一汪清泉,澄澈透亮又带着些楚楚可怜,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刘欣俯身轻吻下她额头,安慰道:“哪里不舒服?再忍耐一会,御医马上就来。” 虽然对于自己再次被忽略而感到无奈,但是看到董燕突然病倒,毕竟是自己的妹妹,董贤还是不由担心起来,视线紧紧跟随着两人。然而,在刘欣俯身安抚董燕的空隙,他却突然看到董燕盯着他缓缓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董贤震惊的眨了眨眼,又把视线投向床上之人,待看到董燕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时,遂放下心来,暗嘲自己紧张过度看错了眼,也许是锦绣那件事给他的印象太深刻,让他总觉得这个妹妹深不可测。其实现在看去,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已,年纪小小就远离父母远离亲人孤身一人进宫,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不得不待在深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着皇帝的宠幸,在等待中葬送爱情、葬送青春、直至葬送生命…… 想到这里,董贤看着董燕的目光便不由带了怜悯和同情,对她的那份防备之心也淡化了一些,虽然董燕在锦绣的事上动了点小聪明,却并没有害人之心,只是想多一个人陪而已。反倒是自己把人心想的太险恶,至今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若是换个角度,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上去看,在得知即将独自进宫面对未知的人和未知的事、无边的恐惧和压力迎面扑来之际,唯有抓住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方能感到安心,而这个人要比自己稳重比自己成熟,才能压住自己惶惶不安的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思来想去,也只有锦绣可以胜任。因此,便不得不用些特殊的手段去算计。 越想越觉得惭愧,脸上也逐渐有些发热,董贤突然觉得,是自己把这个妹妹的心思想的太复杂了,也许她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单纯的觉得锦绣好想要锦绣陪着她而已,况且,他也确实没有听到锦绣诉过苦说过她的不是。 带着歉意抬头,董贤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御医已经来了,正坐在床边为董燕搭脉诊治。这次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御医,眉头紧皱着一边把脉一边轻捋着自己的胡须,搭完左手又换右手,搭完右手又换左手,反反复复几次,直到刘欣面露不耐之色,老御医才拱手道:“回陛下,从脉象上看,容华是气血不足、身子虚弱之症,并无大碍。待臣开个方子,吃几副药补补便好。” 刘欣点头默许,老御医便退到外室,挥笔刷刷刷写下个方子,交给身边的宫人去抓药熬制,正欲悄悄退下之时,又被刘欣叫住,“总吃药也不是个法子。御医,你回去拟个单子,将对容华身体有补的东西列出来,交给御膳房,让他们每日不重样的做成饭菜、点心送到兰林殿。” “是。”老御医领命退下。 刘欣坐在床边,伸手轻柔拭去董燕眼角的泪,佯怒道:“以后要乖乖的把御膳房呈上去的都吃完了,否则便以欺君之罪处置,知道了吗?” 董燕不由破涕为笑,又委委屈屈道:“除非陛下跟臣妾一起用膳,不然那么多,臣妾怎么吃的完?” 刘欣宠溺的在她额上轻轻一敲,道:“你呀——” 站在一旁将两人之间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董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极了。 董燕微微侧头避开刘欣的轻敲,仿佛才注意到屋里有人似的,红着脸轻轻喊了声:“哥哥。” 被这一声提了个醒,刘欣的手顿在半空停了几秒钟后,若无其事的收回来,假装弹了弹衣领上的灰尘,转过头来看着董贤,放冷了声音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废话!董贤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又没下令让我走,我怎么离开?心里虽是抱怨着,面上却丝毫未显出来,如往常一般不卑不亢道:“微臣这就告退。” 等了许久才听到那边敷衍着“嗯”了一声勉强作为回应,董贤直起身抬脚便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鬼使神差的往后看了一眼,刘欣与董燕相谈甚欢,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没来由的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走出殿来,董贤狠狠的“呸”了一声,扬长而去。 留下一干宫人你看我我看你,以眼神交流:大不敬? 要不要禀告陛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到。 于是,几个宫人默契点头,目不斜视的继续守着殿门。 “董大人。”青顶小轿在宫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随时等着,轿夫看到董贤出来,恭敬的唤了一声。 董贤点头,弯身上轿,帘子放下,一个颠簸,轿子便被抬了起来稳稳往董府走去。 行至半路,董贤突然道:“停轿。” 虽然不知道为何被叫停,轿夫还是稳当当的顿住脚步,董贤掀开帘子下轿,道:“我随便走走,你们回去吧。” 轿夫们面面相觑,陛下曾下令要他们把董大人一路护送到董府之后方能离开,却没说要是董大人自己中途下轿该怎么办。 董贤看到他们脸上犹豫之色,奇怪道:“有什么事?” 几个轿夫齐齐摇头,既然陛下没吩咐,那应该是允许的,于是垂首回道:“大人安走。” 董贤稍感意外,刚刚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有话说,再问却又不回答,真是让人不解。边走边思索着,走了几步路后,这个问题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轿子停的地方正是宫门与市街相接的地方,没走多远,便是繁华热闹的集市。虽是临近黄昏,街上的人却也不少,吆喝声、吵闹声,嘈嘈杂杂甚为热闹。 路边的小摊上传来食物的香味,董贤摸了摸肚子,之前还不觉得饿,现在闻到香味,顿觉饥肠辘辘,暗暗在心里骂着不知情的某人,董贤艰难的挪着脚步往董府走去,刘欣这个昏君,只晓得让人出谋划策,吝啬的连点心都不给人吃。早知道这样,刚刚就直接坐轿子回府了,还散什么心走什么路? 无精打采的慢慢挪着脚步,低着头的董贤没有看到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甚至有人在他背后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光天化日的,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义廉耻? 看他披头散发的,啧啧,太没有礼教了。 嘘……小点儿声,没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吗?那布料可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穿的起的。 是啊是啊,搞不好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还是不要让他听到的好。 “阿贤,”一顶青皮小轿在董贤身后停下,里面的人未等轿子停稳就匆忙跑了出来,几步跨到董贤身边唤了一声。 董贤闻声回头,看到来人时,瞬间弯了弯眉眼,掩不住惊喜的道:“阿绍。” 周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几日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了。” “为何?”董贤不解他为何会突出此言,遂问道。 周绍微微摇头,话锋一转,与他并肩走着道:“你这是,刚从宫里出来?” 董贤点头,问道:“你呢?” 周绍道:“无事,随便逛逛。”说着抬头,看到前方的招牌时,又问:“用过饭了吗?不如一起。” 董贤也不与他客气,干干脆脆应道:“好。” 第三十三章 两人一起跨进前面的清风楼,周绍对着迎上前的伙计吩咐道:“一间上好雅间,准备几个你们这里拿手的菜,一壶清酒。” 伙计利落的应着引两人去雅间,然后倒了壶热茶便先退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坐了,周绍道:“听闻前段日子董老夫人……”说到一半便猛然刹住,看着董贤暗沉的脸色便晓得是触到了他的痛楚,于是小心翼翼唤道:“阿贤——” 董贤勉强扯出来一个笑,道:“没事。” 恰好此刻伙计端着饭菜陆陆续续的摆上,这才化尴尬于无形,周绍夹起一个梅花形的小饼放到董贤面前,笑道:“阿贤试试这清风楼的小点心,据说很是有名。” 董贤见他如此,也不好破坏气氛,淡淡笑着从嘴里吐出一个字道:“好。” 周绍见他对刚才之事不再介怀,遂放下心来,谈笑复初,关切道:“阿贤最近可有空闲?” 董贤夹起面前的梅花饼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听到他问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周绍大喜,道:“这就好。下个月初是我的生辰,正好我们兄弟几个许久不见,不如约个时间聚一聚,你看如何?” 董贤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致,最近事务繁杂扰的心烦意乱,好在自己身边还有几个可掏心置腹的兄弟,常言道: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而自己何其有幸,除了王昭,还有周绍、张严两个好友,想到这里,董贤眼里缓缓浮现出笑意,道:“好。” 周绍一听他干脆的应了,更是喜上眉梢,豪爽的一拍胸脯,道:“此事就交给我去筹划,等我回去写个帖子派人送到张严府上,到时候我们三个定要喝个痛快!” 董贤看着他不由笑出声来,那周绍本是文人打扮,若是不开口还好说,看上去就是一个身形稍显单薄的书生,这一开口,却透着一股武人的粗鲁,与他的身形长相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深深觉得有一种别扭的违和感。 酒过三巡,两人酣畅淋漓的喝了个痛快,初相逢时的间隙也渐渐被磨合掉,你来我往,相谈甚欢。 周绍喝了个脸红脖子粗,醉醺醺的对着董贤问道:“阿贤,你、你怎么不束发?你知、知不知道,嗝……外面很多人、很多人在议论、议论你……嗝……” 董贤听到他喝得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禁大笑,笑过之后道:“说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随他们说去。” 周绍又打了个酒嗝,道:“阿贤,你、你说的对,”说着往桌上一趴,大手一挥,喃喃道,“随他们……随他们说……说去……” “切!没用!”董贤看着他倒在桌上不起,便斜了他一眼,顺手丢掉酒杯拎起桌上的酒壶直接对着嘴灌了下去,平日里他一向不敢多喝,今日不知怎的,心里实在是闷的难受,索性放开了胸怀豪饮。 谁知把周绍叫的两坛子酒喝完了还觉得毫无醉意,侧头看了看睡死过去的周绍,董贤叹了口气,准备先送他回府。 别看周绍单单薄薄的,架在身上却是分量不轻,几乎累掉半条命才把周绍送回周府,董贤扶着周府门前的石雕喘了喘气,正要往董府走时,却听到“扑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俗话说,酒能壮胆,若是放在平时,依照董贤的性格,必是不去理会的,今日喝了点酒,再加上心中烦闷,索性放纵一回带着好奇心循声找去。 终于在不远处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就着昏暗不清的光线,董贤隐隐约约看到地上一动不动的趴着一个人,以身形来看,应该是男人。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活着。 董贤呼了口气,拍拍手准备走人,虽然刚刚那个瞬间只瞄了一眼,他就已经看出,这个人绝非普通人。这个人的脸部轮廓非常深邃,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的毛发也十分茂盛,由此看来,不是汉人,有这种面部特征的人,董贤第一反应想到的便是匈奴。大汉虽然与匈奴一时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但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所以,他不想惹麻烦。况且,依这个人的穿着配饰来看,应该不是普通老百姓,既是如此,他就更不想引祸上身了。 谁知刚迈出一只脚,另外一只就被人紧紧抓住,力道之大引得董贤不得不忍痛蹲下身来,艰难的一根一根掰开紧抓着自己的手指,掰到第三根的时候,耳边“嗖”的一阵凉风,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接着便是生硬的汉语:“你是谁?要干什么?” 董贤先是一惊,随即努力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道:“我要是想做些什么,你现在恐怕是一具尸体了。” 那人“哼”了一声,道:“好利的牙齿,你们汉人向来狡猾,我不能相信你。” 董贤面不改色道:“信不信由你。但是你要知道,”顿了顿,成功的引起那人的注意,董贤义正言辞喝道,“这里是大汉,不是你的国家。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男子一听,冷笑着把刀往他脖子里送了半分,道:“我要是在这里杀了你,你说会不会有人知道?” 董贤也回他一声笑,是嘲笑,“天子脚下杀人?你信不信,若是今天杀了我,明天你的头像就会贴满整个长安城被通缉?” 身后之人沉默着没有说话,董贤趁机道:“放了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刀上的寒光闪了闪,董贤后悔不迭,糟了!太心急了。 果然,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汉人果然狡猾,要是我放了你,你跑去官府告官派人来抓我,我还怎么逃?要是杀了你——”手上用力,刀又往前送了半分,董贤甚至能听到刀刃划破肌肤的声音,男子粗重的喘息喷在耳边,“要是杀了你,至少我还能多藏几天。”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背后的压力也骤然减轻,董贤回头,男子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董贤刚一动,手就被拉住,男子抬头盯着他,眼里满是痛苦之色,哆嗦着苍白的唇说出两个字:“救——我——” 董贤面露犹豫之色,看样子,这人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若是救的话,刚才之事已经说明这人绝非善类,救了之后恐生意外;若是不救,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消失,自己于心不忍。左右挣扎衡量了半天,董贤一咬牙,决定赌一把,架起那人的手臂从后颈绕到胸前,沉声问道:“撑得住吗?” 那人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深邃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走,不要说话,节省体力。”董贤转头盯着他的眼郑重道。 男子闷哼一声,艰难的依靠着董贤站起来,果然没有再说话,一声不吭的跟着他一步一步的往董府走去。 刘欣皱眉看着床上全身光裸的少年,斥道:“怎么回事?” “回陛下,”张公公谄媚道,“这是李大人特意献给陛下享用的。” 刘欣没有再看床上的人,面带厌恶道:“带下去。” 张公公的笑顿时如冻结了一般凝固在脸上,他亲眼看见陛下跟那位耳鬓厮磨,以为陛下好这口,就自作聪明的透露了口风给想要升官的李大人,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崩紧了脸上的神经线到外面低声招呼了两个宫人进来,毫不怜惜的拉着床上之人出去,少年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转向刘欣怯怯的求助:“陛下饶命。” “要是不能得到皇上的宠幸,就不用活着回来了。”冰冷的话似乎响在耳边,少年不禁打了个冷颤,不顾疼痛的“咚咚咚”磕起头来,惊慌失措的不住喊着:“陛下饶命,饶命,饶命……” 喊着喊着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落在地上,粘湿一片。身子被大力拖着往门口走去,他心中明白,只要出了这个屋子,自己就再没有活命的机会,顾不得其他,十指紧紧扣着地砖,指甲深深陷进地缝里,白嫩的双手染上污黑。 两个宫人见拖不走他,便伸脚踩上他的手,企图逼他松开。 耳边的哭声吵嚷声许久都没有归复平静,刘欣不耐的回头,看到这一幕时,瞬间震惊了,紧接着便是怒气涌上心头,简直是反了!几步上前甩了那两个宫人一人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朕让你们带他下去,不是让你们带他去死!” 第三十四章 两个宫人被刘欣突然发怒甩过来的两记耳光甩懵了,反应过来后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张公公见情况不对,连忙跪下,左右齐下手甩着自己耳光,嘴里不住说道:“小的该死,陛下恕罪。” 刘欣随拿起旁边的一件衣服覆在少年身上,小心抱起他,踹开地上唯唯诺诺的宫人,怒道:“拉出去杖毙。” 两个宫人一听,顿时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连求饶都忘了,直到胳膊被人拽起才恍然回神,头如捣蒜般磕在地上,涕泗横流:“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刘欣不耐的抱着人走出殿门,忽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前襟,刘欣低头,少年湿润润的眼睛望着他,怯怯道:“陛下。” “嗯,”刘欣脸色稍微转好,温和道:“怎么了?” 少年小声道:“南思求陛下不要杀人。” 刘欣刻意忽略他的话,微微笑着问道:“你叫南思?” “南思求陛下不要杀人。”少年见他转移话题,遂又认真的重复了一遍。 刘欣奇道:“他们之前如此对你,你不恨吗?” 南思眼里闪过惊慌之色,心中仍有余悸,刚刚几乎是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怎么会不怕?但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发觉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既是如此,又怎能让他人因自己而丧命呢? 刘欣看着他脸色不断变化,遂把他的话抛在脑后,准备抱着他去清理身上的污痕。谁知刚走了两步,前襟又被拉紧,少年怯怯的眼神里透着坚定:“南思不恨,求陛下放了他们。” 刘欣定定的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而开怀一笑,道:“好。”转而对着身后跟着的宫人吩咐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令下去,杖责二十,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话音刚落,刘欣便听到少年带着欣喜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典。” 低头看去,少年宛如一只乖巧的猫,温顺柔和的眼睛里透着隐隐光彩,恰好前面便是沐浴之处,刘欣动作轻柔的把他放到地上,道:“朕找人来服侍你。” 南思睁大了眼,头如拨浪鼓似的猛摇起来,弱弱的推辞:“不、不用……” 刘欣见状,只好道:“自己行吗?” 少年紧紧抿着唇,重重的点了下头,刘欣关切道:“那朕在外面等着。有事唤一声,自有宫人进去服侍。” 南思留恋的看了他一眼,进入早被宫人打开的殿门。刘欣望着他的孱弱的身影,脑中一个场景闪过,于是拧紧了眉转头吩咐道:“去太医院拿些治血化瘀的药来。” 小心脱去身上的衣物,紧紧的抱在胸前不舍得放下,没想到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居然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虽然自己是被当做礼物送上来的,但是陛下却一点都没有鄙夷他的样子,反而待他很是亲切,除了那一眼的厌恶……想到这里,少年的瞳孔突然缩了缩,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不由在心里唾弃道:真是自不量力,陛下不过是以礼相待,还真把自己当飞上枝头的麻雀了不成? 一边唾骂着自己一边放下手里的衣物匆匆下水,甫一进去,便倒吸了一口气,由于之前双手用力紧抠着地缝的缘故,十根白皙的手指尖上的指甲早已翻开,混着尘土露出鲜红的嫩肉,这会儿沾了水,钻心椎骨的疼。看着惨不忍睹的双手,南思狠狠的咬着牙,把手放在水里仔细清洗了一番。待清洗完毕,已然是满头大汗。顾不得其他,唯恐刘欣在外面等得焦急,自己这双手也实在用不上力,南思匆匆洗了洗便从水里站了起来。待到穿衣时又是一阵头疼,正束手无策时,有人在外面道:“公子,要小的帮忙吗?” 南思舒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小声道:“请进来吧。” 由着宫人为自己穿好衣服,南思焦急的欲往门外走去,却被宫人拦住:“公子。” 南思回头以眼神询问,宫人垂首道:“陛下特意吩咐了小的给公子上药,还请公子耐心稍作等待。”说着便小心拉出南思藏在衣袖里的手,仔仔细细的为他上药。 南思一边忍着药物入侵带来的痛楚一边试探着问:“陛下他……还在外面吗?” 宫人眼不离手的专心为他上着药,回道:“陛下在御书房与丞相有要事相商,吩咐小的来照顾公子。” 听闻那人不在外面等着,南思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没耽搁陛下办事。然而没多久,心头又涌上些许隐隐的失落,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圣上。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南思吓了一跳,脸上火辣辣的热,只不过是一面而已,自己怎么就…… “醒了?”董贤抬眼望了望床上的人,淡淡说了一句,便又低头专心看起手里握着的那卷书来。 床上之人四处打量了一番,迷茫着问道:“这是哪里?” “董府,”董贤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顿了顿,又好心补充道:“我家里。” “你家里?”那人反问了一句,随即强势命令道:“我渴了,给我端杯茶喝。” 董贤放下手里的书,冷笑一声,悠悠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对着他道:“这里是大汉,不是你的草原。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我这里,你还是老实些好。不然——”感受到男子不屑的眼光,董贤凑近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奸诈的笑容,接着道:“不然我随时可以去报官。” 猝不及防的,男子一把扭住他的手臂,低声威胁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董贤面色不改,不紧不慢道:“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以为你能做什么?若是杀了我,你便是插翅也难飞。况且——”故意拉长了调子吊着那人的胃口,果然那人不耐道:“况且什么?” 董贤慢悠悠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官。天子脚下,朝廷重臣无故身亡,必会惊动上面,到时候全城搜查,城门紧闭,你若是想出城——”话到这里,已然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聪明人一听就明白。 果然,那人不甘的松了手,狠狠道:“说出你的条件。” 董贤随便揉了揉被扭疼的那只手臂,走到案边,提起案上的茶壶一边倒水一边道:“我们汉人不像那些蛮夷,凡事都讲究个礼数,通常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都会说个请字。” 床上之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目盯着董贤似乎要喷出火来。 董贤恍若未觉的端起茶杯放在唇边,有一口没一口的闲闲啜着。那人咬牙切齿的看了半晌,看他丝毫没有要拿给他喝的意思,终于还是耐不住饥渴,压低了声音生硬开口道:“这就是你的条件?那——请你端杯茶给我喝。” 董贤靠在案边,悠悠的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错了。”眼看着那人几乎要暴起,董贤又道:“我只是告诉你我们汉人的礼仪而已,当然不是我的条件。”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男子面色难堪道。 鱼儿已经上钩,董贤见好便收,笑吟吟的端起手边的另外一杯水向他走去,眼里透着狡黠:“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第三十五章 男人接过董贤递过来的杯子含了一口润嗓子,董贤面带笑意看着,冷不防传来“咚咚”几声轻微的叩门声,男子瞬间顿了手里的动作,绷紧了神经,锐利的眼神射向董贤。 “是信得过的人,”董贤边说边去开门,“你大可放心。君子一诺千金,既是答应了你的事,我自不会骗你。”说着打开门,对着门外柔声道:“辛苦了。” 男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传来女子迟疑的问话:“夫君一个人行吗?” “无事,”董贤道:“你先回去,记得不要让人发现到这里的异样。” “是,夫君也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 男子打起精神听着他们谈话,直到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听不到,心里晓得董贤并没有出卖他的意思,暗地里松了口气,将手里的水一口喝尽。 董贤拎了一个食盒进来,将里面的菜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又小心从里面捧出一只盛满黑色药汁的碗,端到男子面前道:“喏,你的药。” 看到男子将信将疑的眼神,董贤也不以为意,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我若是想害你,早就下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男子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番,终是接过药碗,喝完之后擦了把嘴,问道:“为什么救我?” 董贤没有看他,自顾自的吃着桌上的饭菜,饭菜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引得男子喉头不禁动了动咽了口口水,眼睁睁看着董贤一口一口的吃完饭菜,悠闲的含茶漱了口,又拿过帕子擦嘴边的饭渍,最后才悠悠开口道:“想救便救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等了半晌却等来这么一个相当于没有答案的回话,男子不由握紧了拳,刚要发怒,却见那人突然转过头来展颜一笑,道:“我听闻草原之人最是仗义,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你——”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在眼前放大,薄唇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吧?” 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几乎能看到彼此眼里的自己,男子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一退,未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董贤含笑起身,点头道:“我料想你也不会是这种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待男子回答,董贤状似苦恼的思索了一番,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在大汉,入乡随俗,不如叫……”晶亮的眸子盯着男子闪过笑意,男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对面之人眼里含笑吐出几个字:“不如就叫阿黑吧!”末了,还颇为得意的摸了摸下巴,道:“看你全身肤色黝黑,此名与你正是相得益彰,甚好甚好。” 男子闻言,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人当真以为自己不懂汉话么?欲发火时,忽而鼻翼微动,一股淡淡的香味传过来,抬头寻去,不知那人何时已转回桌边,正拿着一只大的汤匙从大钵里往桌上的碗里舀着些什么,香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不紧不慢的舀了几勺,董贤放下手里的汤匙,把碗递给他,道:“你伤势严重,先吃些流食养养。” 男子实在是饿极了,也顾不上只是普通的白米粥,接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两三口吃了个碗底朝天,吃完之后意犹未尽的把碗递给董贤,“再来一碗。” 董贤笑笑,好脾气的又盛了一碗给他,看着他吃抹干净,刻意忽略他望眼欲穿的眼神,优哉游哉的把碗收进食盒里,道:“没有了。” “没有了?”男子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这点子东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董贤挑了挑眉,道:“你该歇息了。” 男子刚要说什么,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不敢置信的伸出手指着董贤,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听“咚”的一声便倒回床上人事不省。 “你叫南思?” 眼前的帝王除去了繁贵厚重的礼服,只着简单的衣服,看上去如同寻常世家贵族子弟,却依旧让人不敢直视,南思站在案边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刘欣侧头看他,眼里泛起点点笑意,徐徐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南思,是这个意思吗?” 南思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蓦地,莫名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居然也有这么美好的意思在里面,更没有想过,会被人这么温柔的对待。他自幼被卖进李府,一向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两个月前突然被老爷叫到大厅,清楚的记得,当时老爷摸着胡须,目光在自己身上溜了个圈,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自己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宠,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甚至连沐浴的热汤也是用各种奇珍异草调制而成。 直到入宫的前一天,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进宫服侍陛下而做的准备。高高在上无比尊贵的帝王,只要在脑子里一想,便会不可遏制的全身发抖。却没想到,原来当今圣上是如此的温和可亲…… 身边的少年低着头没有说话,一副明显陷入自己思绪中的模样,第一次被人忽略,刘欣只好轻微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南思瞬间回神,想到这是什么地方是,脸色突变,扑通一声跪下,伏身惶惶道:“陛下饶命。” 刘欣不甚在意的挥手,道:“起来吧,还真当朕是昏君喜欢要人性命?” 南思微微抬头,看他确实没有生气的迹象,这才不安的起身,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好。 刘欣余光看到他拘谨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缓和气氛道:“过来为朕研磨。” 南思听话的上前,小心卷起衣袖,认认真真的研着墨。刘欣看着他半垂着的睫毛投下的一片模模糊糊的阴影,既无辜又可怜,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上他白皙的脸颊。 正在研磨的手忽而一颤,随即被一只手握在掌心,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今年多大了?” 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咚”快速跳动的心跳声,南思竭力稳住心思,以免自己因为紧张过度昏厥过去,小声道:“十六。” “十六?”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道:“尚未及冠。家中父母可好?” 南思微微摇摇,“都过世了。” “原来如此,”刘欣了然道,“可曾读过书?” “李大人曾找人专门教过,但是南思生性愚钝,只识得几个字。”少年赧然回道。 “无妨,”刘欣轻拍他的手背,道:“改日朕找人来教你。你年纪尚小,识字念书正是时候。” “陛下?” 接到少年不解的目光,刘欣含笑道:“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南思脸上现出惊喜之色,慌不迭的应道,他从小便羡慕那些能够坐在学堂里念书的孩子,但是家里贫困,连饭都吃不起,又何谈读书?后来被卖进李府,就更是没有机会了。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能念书,正是求之不得。 刘欣点头,道:“如此便是了,等将来……”话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刘欣顿了顿,转而道:“这几天你先去书库看看,有什么想读的便拿出来,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朕。” 南思鼻子一酸,泪水如卸了闸一般涌上来,从来没有人,会如此关心自己。冷不防的,脑子里跳出来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泪意瞬间被逼退,南思脸色煞白,声如蚊蚋的小心问道:“陛下……” “嗯?”刘欣温和的应了一声,“何事?” 少年的身体如寒风中的落叶般微微发抖,刘欣自然有所察觉,关切道:“怎么了?”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就在刘欣耐心即将被消磨干净的时候,方听到南思吞吞吐吐道:“陛下何时……何时传召……南思侍寝?” 刘欣的眼睛眯了眯,沉声道:“你想让朕召你侍寝?” 虽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南思仍敏锐的感觉到了其中隐含的怒气,双膝一软,身子微微晃动,不由的往地上跪去。 刘欣带着愠怒道:“朕真是错看你了!” “陛下息怒,”少年大大的眼睛里含满泪水,连连摇头,“陛下的恩情,南思无以为报,唯有……况且李大人曾经吩咐过,让南思一定要好好服侍陛下,否则……” “否则如何?”刘欣收敛了情绪,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少年眼里闪过一抹决绝,边磕头边哀求道:“求陛下救救南思的姐姐!” 刘欣见状,沉声道:“怎么说?” “李大人说,若是南思服侍不好陛下,就要把姐姐送到……”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少年不由打了个寒颤,断断续续道:“送到……送到军中……做……” 刘欣面色沉郁的听着他说完,手里的奏折被抓成一团,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竟大胆如此!嚣张如斯! 半晌没有听到回话,南思小心的抬头,紧张的着眼前的帝王,怯怯唤道:“陛下。” 刘欣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柔声道:“起来吧,此事朕自会处理。你好好念书便是,以后休要再提侍寝一事。” 南思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刘欣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人凉凉道:“陛下真是好兴致。微臣打扰了,告退。” 第三十六章 听到熟悉的声音,刘欣身子突然一僵,这是……转过头来,果然看到一人长身立于门槛处,旁边是面色不安的张公公。 接收到刘欣诧异的目光,那人冷哼了一声,掉头便走,丝毫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刘欣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着张公公斥道:“怎么回事?” 张公公心里连连叫苦,本以为陛下没有这个心思,谁知道一开门就看到如此暧昧的场面,突然打断陛下的美事,这……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张公公硬着头皮只好小心道:“陛下吩咐过,要是董大人来了,不用禀告便可入殿……” “什么时候来的?”刘欣不耐的打断他,“来了多久?” 张公公悄悄觑了一眼,在心底暗暗计较着开口:“回陛下,董大人来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 面前的九五之尊黑沉沉的眼眸半垂,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公公半弯着腰不敢吭声,就在他觉得自己的那把老腰快要折断了时候,方听到他道:“下去。” 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话,却让张公公如临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果然如此!特别是这位,真真是喜怒无常,君心难测。一个不注意,连自己的小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这次之事,让他彻底死了揣度圣意的心,还是老实些,陛下怎么吩咐就怎么去做,好歹保住小命要紧。 殿内一片沉寂,刘欣不说话,南思连大声呼气都不敢,他在李府被欺负惯了的,一向胆小,这次不知怎的,或许是姐弟亲情给了他力量,竟大着胆子一股脑在陛下面前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通透,好在陛下不计较,还说要为他做主,他便欣喜过了头,现在想来却是后知后觉的害怕,站在一旁不由冷汗涔涔。 “为朕研磨吧。”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刘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南思微微松了口气上前。 刘欣低头专注看着手里的书卷,仿佛刚才黑云压境之事只是一场错觉。站在南思的这个位置去看,正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半垂的眼眸,挺直的鼻梁,以及……微微勾起的嘴角? 南思忙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看去,便肯定了陛下确实是在笑。南思小小的脸上现出迷惘之色,陛下刚才还在生气,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明白这不是他该问的,南思忙把疑问塞进肚子里,认认真真的研磨。 “混蛋!色胚!昏君!”董贤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愤恨的走出殿门。 刚进去就看到刘欣跟一个长相柔美的少年调笑,行状亲昵,眼前立即蹦出来“男宠”两个字,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费心费力的为他出谋划策,他倒好,放着案子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不去看,反倒有时间去跟别人亲亲我我。脑子里浮现出刘欣带着笑意的脸,董贤恨不得当场一拳挥过去,看他还笑不笑的出来! 正在气闷中,忽而有人垂首站在面前,恭敬道:“大人,容华有请大人到兰林殿小坐。” 容华?燕儿?找他有什么事?暂且放下刘欣之事,董贤有些疑惑,他记得,后宫好像不允许男子随意出入,难道是他记错了? 宫人看出他的疑惑,道:“大人放心,容华已经请示过陛下准许。” 董贤点头,不明所以的跟着宫人走过七转八折的回廊来到兰林殿,远远的,便看到有一人站在宫殿门口翘首往这边张望。看到董贤过来,忙一溜烟的跑过来,言语里止不住的惊喜:“大少爷。” 董贤颔首,道:“锦音。”小丫头只要一笑,小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所以董贤对她还是有些印象。 锦音听到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一高兴,眼睛果然眯成了一条线:“大少爷快里面请,小姐等了许久呢。” 董贤跟着她走在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侧头问道:“知道是何事吗?” 锦音歪头努力回想着董燕的话:“小姐说久在宫中,对家里的人想的紧,就恳求陛下让少爷来容华殿一叙,说说家常。” 董贤点头,微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经意间瞄到董贤的笑容,锦音顿觉心中如揣了只小兔子,扑通通乱跳,她在府里的时候就听底下的人说过大少爷如何俊美,但是由于贴身服侍小姐的缘故,所以只远远的见过几次他的身影,这回不仅见到了真人,而且大少爷还对她笑了。锦音不由有些飘飘然,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告诉那些人,大少爷笑起来更好看! “锦音,”略微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锦音这才回神,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殿内,自家小姐正面色不佳的看着自己。锦音忙收回心思,端端正正站好,奈何眼睛总不听话的往董贤身上瞟。 董燕见她如此模样,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丫头真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再转向董贤时已是一派温婉模样,浅笑着唤道:“哥哥,请坐。” 董贤应声坐了,面前的案上摆着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与一小壶清酒。锦音上前为他斟满,那边厢的宫人也为董燕倒好了酒,董燕举起酒杯,笑道:“哥哥,我们兄妹许久不见,今日好不容易相聚,这第一杯,就为燕儿与哥哥亲人重逢而干。” 董贤微笑回之,一杯既尽,马上又被注满,董燕接着道:“第二杯,祝家中二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不动声色的饮下第二杯,董贤静静等着董燕再次敬酒,不出所料,董燕又道:“这最后一杯,是燕儿敬哥哥的,祝哥哥与嫂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董贤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心中顿时五味陈杂,他与锦绣本就是逢场作戏,算不得真,夫妻之名也是名不符实,如何能偕老?时至今日,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脑中蓦然浮现出一双含笑的眼睛,董贤心头一震,忙半举衣袖掩去眼中情绪,饮下手里的酒,怎么会想起他? 杯酒入肠,席间的气氛也不似刚来时那么生疏,两人说起董燕尚在董府时的事情,话匣子随之渐渐打开。 董燕喝了几杯酒,胆子也大起来,笑道:“嫂嫂什么时候给燕儿添个侄子?燕儿早就备好了厚礼呢。” 董贤脸上一热,敷衍着笑道:“不急不急。” “怎么不急?”董燕不乐意的嘟起嘴,“俗话说,多子多福。父亲心里肯定也焦急的紧,想早日抱上孙子,前几日还跟燕儿提过此事呢。” 她本就容貌佚丽,这一嘟嘴竟显出几分娇憨可爱来,让人心生爱怜。董贤心底暗叹一句: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这么想着,脸上的笑便不由加深了,道:“这种事也急不得,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董燕似懂非懂的点头,略微歪头,转而问道:“哥哥觉得陛下怎么样?” 董贤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反问:“什么怎么样?” 董燕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眼睛微眯现出迷惘之色,过了一会儿,忽而咯咯笑起来,用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陛下是个明君。” 董贤哭笑不得的望着她,看样子是醉了。于是对身边的锦音吩咐道:“扶小姐到里面歇着吧。” 锦音“嗯”了一声,便与另外一个宫人一同扶起董燕,董燕迷迷糊糊的把头歪在锦音身上往里走去,喃喃说着什么。 锦音尴尬的朝董贤看去,董贤会心一笑,微微摆手示意无事。董燕的声音却突然提高了一些,如同说梦话一般,带着些甜蜜和娇羞的语气,呢喃道:“心悦君兮君不知……陛下,燕儿也好喜欢你。” 董贤闻言顿时愣了一下,他清楚的听到董燕的话里有个“也”字,这……意味着是对别人的回应,而这个别人,就是刘欣。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闷气陡然又涌上心头,董贤面色沉郁的对身边宫人嘱咐了几句,便拂袖离去,却没看到身后的董燕唇角微微泛起笑意。 “小姐,你怎么样了?”锦音见状忙唤了一声。 “无碍,”董燕推开两人架着她的手,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倒下,道:“给我端一碗醒酒汤来。” 锦音见她恢复了平日的模样,遂放下心来去为她煮醒酒汤,然而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若是大少爷能再多待一会儿该多好! 昏君!无耻!董贤恨恨的骂着,刻意忽略心底那隐约冒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只把自己的不舒服归结于刘欣对董燕的始乱终弃,前几日还当着他的面跟董燕你侬我侬,转眼便把自己妹妹抛到一边,跟另外一个人眉来眼去,帝王多薄情,真是如此! 冷笑了一声,董贤掉头便往家里走去,红绡帐暖美人在侧,那个人今日恐怕是没有时间跟他商议国事了。 “董大人留步,”尖锐的声音突兀的在背后响起,董贤顿了脚步,循声看去,张公公满头大汗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留、留步,陛下、陛下让小的来、来找大人回去,商议、商议要事。” 两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董贤听着都替他累,默默的等着他把气喘匀了,方道:“有劳公公了。” 张公公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侧身让路,“大人前面请。” 在熟悉的殿门前犹豫了半晌,察觉到周围宫人的眼光,董贤心一横,抬腿跨了进去。 柔美的少年温顺的站在一旁研磨,小动物般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刘欣,坐在案边的人也时不时回以微笑。 怒火“嗖”的一下涌上心头,偏偏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恭敬行礼:“微臣,参见陛下。”虽是极力掩饰,却仍止不住声音里刻意拉出来的冷漠。 早在董贤进殿之时刘欣就已经听到动静了,不动声色的眼角余光瞥过去,与预想之中的反应不差一毫。 目的已经达到,刘欣心情大好的嘱咐南思:“朕之前说的话都记住了?”南思重重点头,刘欣又道:“你先下去歇息。等有空了,朕再召你。” “是。”南思放下手里的东西,躬身行了个礼便朝门外走去,恰与迎面一人擦肩而过。 刘欣眼里染上盈盈笑意,唤道:“圣卿。” 圣卿?绝世无双董郎董圣卿?当今陛下亲自赐字的董圣卿?南思即将跨出门的脚步顿了顿,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那人已走到刘欣面前,接着温润清和的声音响起:“微臣见过陛下。” 不同于对待自己时的谦和有礼,陛下似乎十分高兴,上前一步扶起,口里虽是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我说过,在我面前无须行礼。”是“我”而不是“朕”,如此亲密,果然他是不同。 南思默默的想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两人身形相差未几,一个面容俊朗,浑身散发着压慑人的帝王之气,另一个却也毫不逊色,如同浸在清辉中的月,温润柔和。两人站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南思心底突然生出自惭形愧之感,天人之姿的董郎,自己怎么比得过? 第三十七章 神色黯然的关上身后的殿门,南思站在殿外对着眼前陌生的环境有些不知所措:之前他是被宫人引来的,一路雕梁画栋转来转去,绕的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早就不记得来时的路了,更别提自己所住之处,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小心的左右扭头看着,企图找出之前带他来的那个宫人,然而仔细看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宫人们所穿的衣服相差无几,且个个低着头看不清相貌,对于不熟悉宫内的南思来说,无异于大海捞针。南思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正手足无措中,忽而听到一道不悦的女声斥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张公公——” “容华您来了,”一直未见人影的张公公不知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面上堆起笑谄媚上前解围,“容华息怒,这位是刚进宫的南思公子,是……陛下身边的人。”话尽于此,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南思在李府是被欺负惯了的,乍一听到呵斥声,腿一软就想跪下求饶。 董燕的目光在南思身上溜了一圈,原来眼前这个簌簌发抖的人就是宫人私下议论的南思。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董燕心中暗暗计较:长相虽是不错,却是一脸怯懦,毫无气质可言,比起大哥来可是差远了,说陛下看上他?真是可笑之极! 不屑的哼了一声,董燕转而对着张公公温柔道:“有劳张公公通报一声,燕儿亲自煮了燕窝粥奉给陛下。” 张公公脸上的褶子皱成一团,为难道:“容华,不是小的不帮忙,实在是……不方便,陛下正与董大人商议要事,吩咐小的不许打扰。您看……” 董燕微微蹙眉,目光在朱木殿门上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既是如此,燕儿就先把粥放在这里,有劳张公公趁陛下疲累的时候替燕儿奉上了。” “容华放心,小的一定不负容华所托。”眼看着董燕转身欲离去,张公公又急忙补上一句:“容华慢走。”说完后暗地里松了口气,这董容华三天两头往陛下宫里跑,名为送补品,实际上揣着什么心思,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后宫向来是帝王想宠幸谁便宠幸谁,自由的紧,她倒好,巴巴的自己跑过来求着陛下宠幸,别说陛下整天看的厌烦,连他这个下人都不怎么待见了。 刚准备回旁边的侧室里继续眯着,衣角突然被拉住,张公公回头,看到一张苍白中透着胆怯的小脸,原来是李大人送给陛下的小玩意,对了,现在已经不能这么说了,要叫公子。看来陛下对他倒是颇为上心。脸上挂起玩味的笑,张公公道:“南思公子有何事吩咐?” 南思苍白的脸上晕染上红丝,小声讷讷道:“我、我……” 听了半晌才明白是不记得来时的路了,张公公随手招来一个宫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甩袖自行离去。南思急红了眼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听到宫人道:“请公子跟随小的走。”这才恍然大悟,感激的连连道谢。 “小姐。”锦音心惊胆颤的唤道,一回到兰林殿,自家小姐就把宫里的东西摔了个干净,劈里啪啦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地上满是破碎的残骸。虽然小姐年纪不大,但一向稳重,从未见她像今日这样过,锦音有些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生气,想要劝慰的话到嘴边,待看到她阴沉的脸色时打了个滚又咽下去,只好怯怯的唤了一声。 董燕发泄完,板着脸叫了两个宫人收拾残局,随后一言不发的走进内室。锦音忙紧跟上去,进门便看到董燕双臂抱成一团趴在床边,肩膀不停的微微耸动,锦音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姐是在哭。 不知道小姐会如此反常,往日从陛下那里回来都是面带喜色,今日却……锦音焦急的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直等了半晌,董燕依旧头也不抬的趴着,只偶尔传来压抑不住的小声呜咽,锦音耐不住,又小心唤了一声:“小姐。” 良久,董燕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通红通红的眼睛看着锦音,猛然扑进她怀里,大颗大颗的泪水瞬间晕湿了锦音肩头,像是问锦音又像是自问,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不甘:“为什么?为什么啊?” 锦音犹豫着伸手环抱住她,放下心头的疑问,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小姐,别哭坏了,身体要紧。” 董燕哭了一会儿,拉开两人的距离,直直盯着她,问:“锦音,你说,我跟大哥比,谁美?” 诶?锦音茫然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认认真真在心里对比了一番,论美貌,自然是小姐美,哪有人说男子美的?然而脑中却又不期然的浮现出那一笑,顿时又有些迟疑。 董燕看她如此模样,抹了脸上的泪,一把推开她,冷笑道:“是大哥,对不对?” 锦音闻言,连连摇头:“小姐,你这分明是为难锦音,男子和女子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呢?” 董燕听了她的话,忽而破涕为笑,一扫之前的阴霾:“是了!我怎么忘了!男子跟女子如何比得?” 锦音见她又哭又笑,不由担忧的叫道:“小姐,你……” 董燕看了她一眼,嗔怪道:“傻丫头,还不快为我拿些点心来,哭了这一场,我都饿了。” 锦音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见她确实无事,这才放心的下去。虽然不明白小姐今天是怎么了,但主子的心思又岂是她这个小丫头猜的透的?主子吩咐什么她去做便是了,其他的就暂且抛到一边。 信步走到案前为自己倒了杯温水润嗓子,把玩着空茶杯,董燕自言自语道:“就算陛下喜欢你又如何?哥哥,你终究是个男子,而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妃子!”环视着殿内的各式奇珍异宝,想到刘欣待她的种种温情,董燕脸上挂起盈盈笑意:“况且——陛下待我的心,不比待你差一毫呢。” “圣卿,我记得我说过,无人时,你无须跟我行礼。”刘欣不悦道。 “微臣也说过,君臣之礼不可废。”董贤避开他直视的目光,不卑不亢道。 又是这句话,刘欣当场被堵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方怒笑道:“你也知道君臣之礼?那朕现在下令命你以后不许行礼,可记住了?” 只见对面之人面色不变,坦然道:“陛下下令,微臣岂敢不从?” 温热的气息蓦地扑在耳边,刘欣欺身上前猛然环住他的腰,道:“圣卿莫不是在闹别扭?” 没料到刘欣会突然出手,董贤惊了一下,不由往后退一步,马上被刘欣环在腰间的手拉回来,两人咫尺相对,董贤忙别过头,假装平静道:“陛下在说什么?董贤不明。” 刘欣暗笑:不明?既是不明,又为何要躲?你难道不知,欲盖弥彰么?圣卿啊圣卿,什么时候…… 思绪突然被打断,董贤开口道:“微臣有件事想要跟陛下商议。” “何事?”丝毫没有被人打断的不耐,刘欣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知陛下与那位公子……”话一出口,董贤便有些懊恼,明明是要让这位多关心一下燕儿,怎么一开口倒问起这件事来了?自己一个臣子,怎么也不该问皇帝的家务事啊! 果不其然,刘欣的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圣卿想知道?” “不想,”董贤矢口否认,想着亡羊补牢,忙改口道:“臣只是想作为哥哥,希望陛下能多关心自己的妹妹;同时作为臣子,臣也劝陛下爀要沉溺男色,早日为皇嗣之事……” 刘欣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够了!” 董贤惊愕的看着他暗沉的脸色,刘欣在他面前一向亲易近人,少有如此神色,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只是……董贤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何生气。难道是因为自己劝他不要沉溺男色?果然是昏君,连忠告都听不进去。 毫无畏惧的迎上刘欣紧紧盯着他的目光,却听到刘欣带着怒气的声音斥道:“朕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听到此话,董贤也不由动了怒,加上一直挥散不去的那股郁闷之气,心情更是雪上加霜。然而他这个人的性子奇怪,任凭内心火烧火燎的怒气冲天,表面上更要装作平静无事,甚至比平日更加镇定,唯一的例外就是刘欣了,跟他在一起说不到几句话,自己的好涵养好风度立刻全都不见,只想破口大骂。只是现在气的急了,反倒一口气堵在胸口骂不出来。 董贤挣开刘欣的手,往后退几步,躬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冷着声音道:“微臣逾矩,请陛下责罚。” “你……”刘欣见他明显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怒上心头却又不舍得责罚。半晌,大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牢牢盯着他,道:“既是你自己请命,朕就如你所愿。” 看到董贤的眼里一片平静波澜不惊,似乎丝毫不在意是什么惩罚,刘欣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朕与你的交易,一笔勾销!” 第三十八章 “一笔勾销?” 满意的看到眼前平静的眸子闪过讶异、不解之色,刘欣紧紧扣住他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董贤睁大了眼睛看着刘欣的脸渐渐在面前放大,动作快于大脑的握紧那只没有受束缚的手挥了上去:这个混蛋! 刘欣早有准备似的,轻轻松松架住他,腾出一只手将他双臂反剪在身后,道:“怎么,朕如你所愿,不高兴?” 董贤的脸涨的通红,再也无法伪装平静,眼里哧哧冒着火,呸了一口,恨声道:“人渣!”哪有这么惩罚的!分明是想占人便宜! 刘欣瞳孔蓦地缩紧,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南思只是一个侍从而已,我对他……呵……”低笑着凑到他的耳边,道:“我对他没有一点心思,只对圣卿你才是真心呐!” 董贤默默翻了个白眼,打从他进宫入职第一天,刘欣就一直在他耳边这么说,以至于他已经从当初的慌乱脸红练就到现在的见怪不怪,所以面对刘欣半真半假的戏语,他一向不放在心上。但是……为什么今天听来,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竟莫名的松了口气,尤其是听到前面的半句话,心里的那股郁闷也随之烟消云散。 南思?董贤心思转动,马上明了,是说之前看到的那个男孩子,然而这句话的语气却不像陈诉事实,反倒像是在跟他解释。想到这里,董贤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你对他有没有心思,跟我有何干系? 刘欣暧昧的气息呼在脸畔,唇角摩挲着探到他耳后,轻声道:“如何?” “什么如何?”董贤保持着一个姿势动都不敢动,僵硬着回道。 “你欠我一个人情,该怎么还?”眼前一大片细腻光滑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刘欣放低了声音徐徐诱导。 “你不要胡说!唔……”脖颈突然被袭,董贤吃痛闷哼一声,硬着头皮问道:“我什么时候欠你一个人情?” “喏,就在刚刚,”刘欣一边轻啃着面前的诱人肌肤一边随口敷衍着应道。 “什么刚……啊……”猝不及防的,身体被腾空抱起,董贤怒道:“你……唔……”温热的唇猛然压下来肆意舔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甚至趁他失神的刹那撬开牙关攻池掠地。 气息逐渐紊乱,不知是谁的手抱紧了谁,也不知是谁的手缠上了谁的脖子,更不知何时,两人齐齐滚到了厚软的床上,犹如一场体力比拼,你咬我一口,我就回你两排牙印,直至吻得不分你我、天昏地暗、嘴角发麻才停下来。 气喘吁吁的仰面倒在床上平复气息,愣愣的看着床顶的花纹,董贤有些茫然:两个男人,到底算什么! 刘欣看着他无措的样子,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记,关切道:“在想什么?” 董贤没有焦距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个圈,最终回到他的脸上,盯着他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刘欣眼里现出愕然之色,随即掩去,漆黑的眸子同样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董贤阖上眼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直视的目光,干脆以手遮眼,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你我都是男子,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若只是觉得有趣,劳烦你换一个。我是娶过妻的人,传出去……” “传出去如何?”刘欣拿掉他遮挡眼睛的手,亲上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娶过妻又如何?那女子不是个幌子么?莫非你对她动了心思?你们之间……” 董贤闻言,蓦地睁开眼:“我跟锦绣从未同床共枕过,你莫要诬她清白!”别人说他怎么样他可以容忍,但是说身边的人不行!况且锦绣以后还是要嫁人的,怎么能被人质疑她的清白! “这便是了,”刘欣的眼里现出笑意,“你们连夫妻之事都未做,最多算的上是名义上的夫妻,谈不上……” “够了,”董贤打断他,郑重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我只想安安分分的做你的臣子,请你……请陛下以后不要再把臣当乐子耍。” “乐子?”刘欣收敛了笑,眼里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漆黑,定定的看着他道:“你以为朕对你……只是在找乐子?” “不是吗?”董贤直视他反问道,“从第一面起,陛下便对董贤百般戏弄,从当初的女子衣物到现在的上下其手,陛下你,”清澈的瞳仁里隐隐泛着怒,“陛下你究竟将董贤置于何地?” “置于何地?”重复了一遍董贤的话,刘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静静的等着他笑完,董贤整理了一番凌乱的衣服,平静道:“微臣告退。” 竹筒倒豆子般的把肚子里的话说完,全身顿时轻松了许多,虽然心底隐隐约约泛上不知名的失落感和怅然,但是,当断则断,若是再这么不清不楚的跟刘欣扯下去,总有一天,自己就会真正变成历史上那个以色侍君的男宠董贤,史书上的记载将会成为事实。而他,不想这么轻易的妥协,即便是被钉上奸佞的名号,只要他没做,就问心无愧。 手腕突然被拉住,刘欣深沉的眸子如同一潭幽泉,认真道:“我说过,我对你,从来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哈——哈哈——”董贤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样,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仍不作罢,刘欣皱眉,不悦的看着他。 好不容易止住,董贤揩了把眼角笑出的泪水,冷冷道:“没有一丝虚情假意?陛下,你把这话留着去给燕儿说吧!我一个大男人,要你的什么情什么意?若是要,也应该是君对臣之情对臣之意。” “你!” 眼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顾不上颜面尽扫的耻辱,刘欣拉住他紧紧拥入怀中,甚至想就这样把他揉进骨血里,生平第一次付出真心却被如此践踏,本以为这么长时间他会有所了悟,没想到到头来却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霸道不含怜惜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怀里的人起初不断挣扎,后来像是发了怒,不甘示弱的回咬。 直到嘴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两人才分开,乌眼鸡似的四目圆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究还是刘欣先妥协下来,苦涩道:“若不是真心,我又何须如此讨好你。”董贤眼睛瞪的更大,显然是还在气头上压根不相信。刘欣接着道:“我这一生,向来是被别人抢着巴结,向来是被人捧着,哪有如此狼狈过?唯有在你面前,我才……” 董贤不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刘欣只好道:“第一次之事,你那时大约总角的年纪,又生的白净,我当真以为是哪家偷溜出来的小姐,是以让下人准备了女子的衣服给你穿。无心之过,你又何须斤斤计较?” 董贤被他紧紧困在双臂中动弹不得,只好扭过头,心里却犹豫着想道:看在无心的份上,要不要原谅他? 正在反复不定中,刘欣又道:“我那时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探子回报说董府只有一个小姐,我便以为是你,遂下了圣旨诏董府小姐入宫,没想到……” 后面的话不用说,董贤已经渐渐明转过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燕儿会突然进宫,怪不得传闻说当夜陛下拂袖而去,怪不得第一眼在宫中见到便赐他圣卿二字……以前未想通的谜团一瞬间全部清晰起来,董贤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遂沉了脸色,道:“不要以为花言巧语骗的了我。若是一开始便对我……”实在说不出口后面的几个字,只好跳过接着道,“又为何要宠幸燕儿?况且,我当初提出条件的时候,你并没有阻拦。这是不是意味着,拉拢董家本就在你的计划之内。而我,至多只能算是你未料到的变故,是吗?我精明的陛下?” 黑沉的眸子如同风吹过一般泛起点点涟漪,但随即归复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董贤哼了一声,道:“从你受伤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了。” “为什么?” 董贤神色复杂的看进他的眼睛,道:“别人不知道,亲身经历过此事的我也不清楚么,我的陛下?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我知你玲珑七窍心,也从未想过瞒你。”刘欣深沉的眼里夹杂了不知名的情绪,缓缓开口道,“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发现。我以为,最少要等个一年半载,等你我……我不想你牵涉过多。” “不想我牵涉过多?”董贤冷笑着逼近,“拉拢董家本就在你的计划之内,我身为董府的嫡子,身为一夜荣宠的董容华的哥哥,怎么置身事外?我的陛下,不妨你来告诉我,怎样才能不牵涉进此事?” 刘欣默然不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本来只是因为董家没有依附朝堂上外戚之势,觉得可以据为己用,便想法设法拉拢。待看到女子装扮的董贤时,又突生一计策,若是封董家女儿为妃,那么董家就不得不投靠他,不得不为他所用。却没料到,娶进宫的不是自己看上的那个,后来在廊下偶遇,才知原来是自己认错了人。既是一家人,妹妹入宫做妃,哥哥在宫里值差,若是一齐拉拢,岂不更好?这么想着,便升了董贤的官,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何时,自己竟对一个男子存了异样的心思。 沉默半晌,刘欣方沉着嗓子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董贤避开他的话锋没有回答。转而说起另外一事:“若我没猜错,遇刺一事……是你自己安排的?” “是,”刘欣毫不避讳的一口应下,“何时发现的?” “从你抱着我躲开利箭之时,”看到刘欣愕然的目光,董贤补充道:“当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如同抽茧剥丝,董贤不疾不徐道,“事发突然,第一次与‘死’字擦肩而过,我那时惶恐还来不及,哪想的到这么多?后来傅太后单独召见并赏赐于我,我心里便觉奇怪,臣子在陛下身边,职责便是保护陛下。而我,非但保护不力,且让陛下受了重伤。按常理,即便不是丢官罢职,也少不了一顿责罚。事实上却是,我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倒被冠以护驾有利之名升了官……” “所以,你便觉得有阴谋?”说到这里,刘欣忍不住打断他道。 “这只是其一,那时尚只是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董贤淡淡道。 “其二呢?” “后来,”董贤顿了顿,道:“那日你我一同沐浴,我看到了你身后的疤痕。” “那又如何?” “伤口已经愈合,自是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迟疑了一番,董贤方道:“那日你流血甚多,看上去受伤极重,然而留下的疤痕却不大,这说明,伤势有假。” 刘欣哈哈一笑,道:“既是利箭,自是锋利非常,况且箭头不是匕首,拔出之后留下的伤口自然要比匕首小上许多。” “我也这么想过,以为是我多心了,”被当场否认,董贤没有一丝尴尬,接着道:“然而,在我多次回想了当时的情景之后,便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澄澈的眼睛透着倔强和不肯服输的神情,如同日光照射下的清泉,光彩耀眼,比往日更加夺目,让人不忍挪开视线。从起初的震惊到现在不加掩饰的欣赏,刘欣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这人的了解实在是太肤浅了。 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刘欣道:“怎么讲?” 董贤瞥了他一眼,道:“当时事发突然,我没料到,自是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你——”卖了个关子,满意的看到刘欣一脸不解,董贤又道:“而你表现的太镇定了。” “身为帝王,务须做到稳重,凡事不惊。”刘欣插嘴道。 “话虽如此,”董贤直视他的眼睛,“‘过犹不及’这四个字,陛下应该清楚,正是因为太镇定,方露出了破绽。生死关头,再稳重的人也会泄露些许情绪,惊慌、或者恐惧,而陛下你,不但没有一丝担忧,反倒如同早料到似的,或者说,早捏准了时间,就等着利箭破空而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说的可对?” “啪啪啪”刘欣拍掌赞赏道:“不错,丝毫不差,不愧是朕看上的人。” 刻意忽略他言语里的揩油行为,董贤淡淡道:“只是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陛下解惑。” “圣卿但言无妨。”刘欣亲昵的凑上去,重新环住他道。 “陛下以身涉险,究竟是为何事?”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董贤静静等着他回答。 刘欣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把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难得正经道:“此事圣卿还是不要问的好。” “为何?”董贤挣开他的束缚,抬头问道。 刘欣见拗不过他,腾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后脖颈上轻轻划了划,感觉到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方收回手,笑道:“就是这么个意思,还想不想知道?” 这么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杀人?董贤在心里暗暗思索着,忽而浑身一颤,刘欣含住他的耳朵舔了舔,含笑道:“是不是该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什么事?”慌乱之下,话脱口而出。 刘欣的热乎乎的气息喷进耳朵里,引起阵阵酥麻,说话的声音带着诱惑般低沉优雅:“自然是你与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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