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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幽明录·七情篇 下+番外篇——by鼓瑟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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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惧-菩萨蛮-05

 谢洛城早起,站在江家宅子里伸了个懒腰,伸手揉了揉酸痛的骨头。 过了太久,他都忘记这种因为床榻不舒服或者说孤枕辗转而来的浑身酸痛了。偏偏小书生还不知晓,一早起来恭谦有礼地问:“谢先生早,昨晚睡得如何?” 谢洛城再揉了揉一揉脖子,无奈地笑道:“尚可、尚可。” 江竹溪嗫嗫一下,问道:“那、那请先生用早饭吧。” 谢洛城好笑地看着才起床的小书生,问道:“江公子,你做了早饭么?” 江竹溪登时一愣。 谢洛城笑道:“江公子不会么?那么我来吧。”说着就撸起袖子东张西望:“厨房在哪里?” “在西边……不是!”江竹溪脸红了,“怎能叫客人亲自下厨?我会做的,只是此刻……” “江公子不必麻烦了,”谢洛城笑道,“我记得从前北亭给我们带过一家胡饼,十分美味,便是隔壁的那家么?” “啊?”江竹溪说,“我、我不清楚,也许吧……隔壁的胡饼店,据说不错。”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谢先生,我们去吧。” 据说?谢洛城眨了一下眼,跟在小书生身后出了门。 胡饼店就在江家宅子东边不过二十步的地方,店主是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正在和着面。看到谢洛城便是一笑,笑容在看到一边的江竹溪时一滞,又客客气气地问道:“客官,您要点什么?蒸饼还是胡饼?” “我偏爱胡饼,”谢洛城转头问道,“江公子呢?” 江竹溪面色十分奇怪,像是恐惧,像是担忧,像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决定。挣扎了半天,小声说道:“我、我不必了,先生,我……我还是回去自己做早饭吧……” 语罢竟像是逃命一般飞快地跑了。 谢洛城眨了眨眼,很习惯地往右边望去,却只见卖胡饼的店家。 “客官不必惊讶,江家那孩子一贯都是这样的。”店主将胡饼用油纸包好递了过来。“您的胡饼。” 谢洛城付了钱,接过胡饼,却没走开。新出炉的胡饼面鼓而脆,油香阵阵,上头还洒着芝麻。谢洛城看着心情大好,一边想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些给府里的人吃,一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道:“唔,面脆油香,真好吃,店家做了几年了?手艺这般好!” 店主呵呵笑道:“快三十年了,老汉我十五岁就开了这家店铺,当时隔壁那位江大人都还没考功名呢!” 谢洛城故作惊讶:“江大人?” “客官您不知道?”店主也惊讶,“这江家可是代代做官的,祖上就是鼎鼎有名的那位江桥莫江太公呀。就是上一代的江之慰江大人,那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官,只是……唉!” “店家为何叹气?” “可怜江家世世代代都是好汉子,怎么出了这么个孩子!”店主摇了摇头,“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不觉得,越大越疑神疑鬼,见人也不说话,总是一副别人要害他的样子。” “哦?”谢洛城问道,“江公子的父母……” “都死了。”店主叹息着说,“江大人是先太后时难得一见的好官,却病死了。江夫人也是个好人,没几年也去了,只留下江家那孩子。唉……说起来江小公子也可怜,小小年纪的,一个人孤苦伶仃,还有一群要抢他宅子的亲戚……” “店家,你的胡饼真好吃。”谢洛城将最后一口胡饼咽下,笑道:“再给我一个吧。” “好好!”店家顿时就笑了,完全忘了方才说到了哪里。“看不出客官瘦瘦的,还挺能吃!我家胡饼分量足,一般人吃一个都撑,就是隔壁坊的刘大肚子,也不能吃完两个咧……” 谢洛城在店家的絮絮叨叨里付了钱,拿了胡饼便往江家宅子里走。进了门便看见江竹溪坐在外廊上发呆,眼睛盯着院子里的白梅花,神思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江公子,大冷的天,坐在外头可不好。”谢洛城笑道,“进屋子去。要是你受了风寒,别说北亭,就是清姑也要跟我打一架的。” 江竹溪的眉头皱了一下,有些丧气地说:“我烧不起火,屋子里也是冷的。” 谢洛城问:“那你从前岂不是一直受冷?” 江竹溪摇了摇头:“冬天总是很难生火,我从前总记得在屋子里留火的——一个人住,总是要留心照顾自己的。可是……” 可是自从清姑来了以后就不许他做这些事,除了读书什么也不用他操心。昨晚清姑一走,炉子也没人管了,化雪的冬天,想生火谈何容易? 谢洛城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有些心软,眼珠转了转,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有办法,走,到屋子里去。” 江竹溪抬头看了他一眼,谢洛城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江竹溪愣了一愣,跟了上去。两人在炭炉旁对坐,谢洛城将手上还带着热气的胡饼塞到小书生手里,含笑道:“一直都没吃东西吧?把这个吃了吧,我保证什么坏东西都没有,而且味道很好。” 江竹溪抓着胡饼,神色挣扎。 谢洛城一边往炉子里加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等吃过了早饭,我们就动手吧。” 江竹溪不解地问:“动手做什么?” 谢洛城一块一块地垒着炭,悠悠然道:“将院子里那棵梅树移走啊。” 江竹溪手中的胡饼“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移、移走?” “嗯,对啊,昨晚不是你说的么?”谢洛城犹未察觉,只是说:“我想过了,你是人,清姑是梅花精,人妖殊途,你们还是不要呆在一起的好,何况你也不愿她呆在身边。若是怕她的原形在院子里,无法阻止她偷跑回来,那我便找人想办法将院子里的白梅花移走。” “那……”小书生抓了抓衣裾,“可……她说她要报恩……” “这也没什么,我有办法。”谢洛城道:“清姑虽然是来报恩的,但她欠的乃是你江氏太公的恩情,并非你的。我到阴司问一问,看看江太公转世到了哪里,便叫清姑去找你家太公报恩吧。” “阴……阴司?”小书生吓白了脸。 “嗯,阴司地府,专管死魂厉鬼之处。”谢洛城终于将那几块木炭放好,拍拍手转头看了小书生一眼,奇怪地问:“怎么了?” 江竹溪很用力地咽了一下,有些颤抖地问道:“子、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是子不语,老夫子不说,不代表这世间没有。”谢洛城笑道,“不是见到了清姑?” 小书生脸色一白。 “哦,那一日随我来的白衣少年桑迟,记得么?他是猫妖。” 小书生想起昨晚在镜中看到的情景,那半空里划过的四道银光——那便是猫爪子?小书生顿时就发了抖。 “哦,还有,”谢洛城望着他笑道,“我也是妖怪。你看。”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江竹溪抬头,只听“噗”的一下,谢洛城的耳朵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动物的耳朵。细细的白色绒毛,尖尖的,白中透着柔软的粉色。 “狐妖。”谢洛城动了动耳朵,笑了,咧开的嘴里,一双尖牙白闪闪的。 “啊——!!”小书生摔倒在地上,一手在地上撑了撑,没能挣扎起来。“啊……” 谢洛城歪着头眨了一下眼,屈起尖尖的手指敲了敲额头,苦恼地说:“好想吃掉小书生怎么办?趁着向寒不在,干脆生火烤了吧,回头再用树枝变一个小书生搪塞过去好了。” 他说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划,一朵淡蓝色的火焰便燃在了指尖之上。谢洛城随手将火花点在木炭上,木炭轰的一下全变红了。江竹溪张了张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看着谢洛城走过来蹲在身边。 “我要吃你了哟,”谢洛城眼角含笑,整张脸都是狐狸一般的狡猾和笑意,冰凉的指尖戳戳小书生软乎乎的脸。“小书生,你怕不怕?” “谢……谢先生……”江竹溪泪汪汪地看着谢洛城,哭道,“你、你为什么要吓我?” “我可不是要吓你,”谢洛城笑道,“我真的是狐妖,桑迟也真的是猫妖,你要不信,我可以叫你家师兄来证明。”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小书生哭得涕泗横流,“你为什么吓唬说要吃我?我……我差点就当真了!” 谢洛城又眨了一下眼:“你怎么知道我是吓唬你?我是说真的。” “我、我就是知道,江竹溪抽抽噎噎地说,”我虽然笨,却也分得清谁是好心,谁是坏心!“ 谢洛城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分得清谁是好心,那为什么不肯吃外头的东西?为什么要怀疑清姑要害你?” “我……”江竹溪抹抹眼泪,不敢去看谢洛城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想控制的,但是……” 谢洛城一看他又要哭,忙拍了拍他的背,就跟哄小团团一样语气。“没事没事,告诉先生,从前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总是觉得有人要害你?” 江竹溪点了点头。 “为什么?” 第三十五章:惧-菩萨蛮-06 小梅花精清姑给谢洛城支到了京兆府里,楼向寒百忙之中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进来公务繁重,姑娘请谨言慎行。” 桑迟解说道:“就是说这段时间里京兆府要忙饭啦,小花精你不要闯祸添乱,否则叫洛城回来收了你哦!” 清姑立刻狠狠地瞪他。 沈北亭颇为无奈地一叹,暗自叮嘱桑迟看好了清姑,莫要忙上添乱。他最近忙着与南北衙商议新年与上元夜的京城防卫,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更不消说陪桑迟玩。桑迟心里不开心,却也心疼他,不愿闹他,听话地看着清姑。他生性不安定,最受不得呆着一起不说话,拉着清姑就问长问短。清姑一开始不理他,瞪着一双哭红的眼坐在那里不说话,桑迟便在一旁自言自语。说久了,清姑便答他几句,一来二去,桑迟竟是几人终最了解清姑过往之人了。 “所以说,你才四百岁多一点?为了报恩,闭关五十年才修成人形?” 桑迟坐在炉火边,一边含含糊糊地问,一边吃白糖糕,末了还不忘递一块给对面的清姑。“给你吃,北亭刚刚出去北衙的路上买的,还暖暖的软乎乎的,可好吃了!” “多谢。也并非完全如此,五十年前你们皇帝要抓江氏全家,我变成人形吓住了来抓他们的人,耗力过甚,灵识涣散,不得不闭关修行。唔……”清姑接过白糖糕咬了一口,神色有些惊讶,望着手上的白糖糕顿了一下,抬头问道:“这个白糖糕怎么做的?我回去做给公子吃。” “我不知道怎么做,洛城知道吧……”桑迟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说,“你家小书生那么怕你,不一定让你回去哦……” 清姑握着白糖糕的手一紧,低下头扁了扁嘴。 “你、你不要哭啊!”桑迟变成白猫跳到她的腿上,仰头望着她的脸,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哭……” “我想不明白,”清姑闷闷地说,“江家的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桑迟眨了眨眼,问道:“你从前和江家的人见过?” 清姑点点头。“我是太公种下的白梅花,五十岁就有了灵识,百岁的时候灵识就能离开原形跟人说话。”清姑回忆起当初见到的那个江家孩子,皱眉道:“那个孩子虽然很吃惊,却也没有怕我呀。他们一家都没有。为什么现在这么怕人?” “竹溪小时候遇过一些事情,很怕人。”沈北亭忽然走了进来,“所以师父和师娘离世之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住。” “北亭你回来了?”桑迟变回人形手一勾就把垫子移了过来,又跑去端了一杯热热的奶酪给他。“累不累?南衙十六卫有没有欺负你?事情办好了么?” “都好了,”沈北亭的脸上满是疲倦之色,看着忙来忙去的桑迟,眼里却忍不住有了笑意。“你坐下,别跑来跑去的——白糖糕吃了么?我给你带了枣泥核桃糕,天太冷冻掉了,放在厨房黎大娘那里热着,晚上可以做宵夜。” “哦!”桑迟跑过来变回白猫,一下子跳到了沈北亭的膝上,仰头“喵”了一声。沈北亭一笑,忍不住放下了杯子伸手挠了挠他的脖子。桑迟最喜欢北亭挠他的脖子了,“喵呜”一声就仰面躺在北亭膝上,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沈北亭看着他白乎乎的肚子,脸上微红,含笑低语道:“桑迟乖……” “少、少尹……”清姑莫名其妙地就有些脸红。 沈北亭才记起这屋里还有只梅花精,忙咳了一声端正了面容:“何事?” 清姑微微皱眉:“少尹方才说公子小时候遇了一些事才变成这样的,是何事?江家的孩子,不该是这么怯懦的。” 沈北亭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姑道:“对症下药。公子一身才华,不该如此。”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沈北亭摇摇头道,“我不愿竹溪也像师父那样,更不愿竹溪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清姑眉一横,刚想反驳,桑迟却在沈北亭膝上翻了个身,趴在膝上仰头望着沈北亭道:“北亭,小书生的爹爹怎么了?你跟清姑说清楚嘛。你不说清楚,清姑也不知道你的考虑,还是会去找小书生的,到时候越弄越乱哦!” 沈北亭神色一动,望向清姑。清姑道:“你不说,我就去问公子。” “看吧。”桑迟打了个呵欠说。 沈北亭低头沉思,手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桑迟的背,好一会儿才说:“师父他……他满腹才华,一身傲骨,可惜生不逢时。” 桑迟和清姑都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 “江家世代都是御史台中人,敢言,不惜命,师父也是如此。但师父进入仕途,却赶上了我朝最乱的二十年。先帝病弱,朝中大事都交由紫后掌管。师父多次进言,请求圣上限制紫后,圣上却未曾理睬,反倒责罚师父。师父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尽力弹劾朝中奸臣酷吏。紫后把持朝政之时,朝中能有几个清正好官?众臣对师父恨之入骨,只因江家有永和帝赐予的玉券护命,谁也不敢将他拿下。但杀不了师父,他们却有的是方法叫师父担惊受怕。” “那时我和娘亲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就有人欺负我们。”江竹溪捂着茶杯低声说,“拿脏东西扔我们,找一些流着口水不穿衣服的男人看着娘亲傻笑,一直追着娘亲和我,叫着嚷着要亲要抱。我常常被吓得发烧,娘亲虽然也哭,但却从来没有屈服。爹爹很苦恼,娘亲便安慰他说没关系,以后不出门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又不愿意杀了我们一家,又不愿放过我们家。整个长安城中的人都知道,要是能吓一吓江家人,就能得到一串钱。当时朝中多奸臣酷吏,赋税又重,又有兵役,大家过得都很艰难,所以……所以很多人都很喜欢这个挣钱的方法。而那些人有的是钱……” 江竹溪比划着说,“娘亲晚上不敢睡觉,家里的仆役逃的逃,辞的辞,最后家里只剩下爹娘和我。爹爹还要到禁内轮值,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亲的时候,娘亲就拿着刀子抱着我躲在床上,一整个晚上都不敢睡。后来爹爹终于辞了官,娘亲却没能安心,那些人也没罢休。家里原来养着一只很好看的大猫,是跟我一起玩的,有天它偷吃了娘亲买回来的白糖糕,就死掉了。大猫死得很痛苦,一直叫一直叫,很痛苦地尖叫,把自己抓得血淋淋的……” 江竹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惧。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吃外头买来的东西。娘亲自己种菜,买来的米都会用小老鼠试一遍。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可是后来,师父还是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那些人买通了师父的堂兄,在师父的茶杯上抹了毒,师父晚上喝茶,当着小师弟和师娘的面七窍流血而死。我听到消息赶过去,师娘和小师弟也倒在地上昏迷着,醒来以后木头一样,他们俩被吓坏了……”沈北亭的声音终于掩不住愤恨,“那些恶人就像猫儿逗老鼠一般,将师父戏弄够了,便不留活路!” “北亭……”桑迟听得心里难受,舔了舔沈北亭的手指,难过地说。“猫儿也不是那么坏的……那些人比最坏的猫妖还要坏……” 沈北亭摸摸他的头,低声说:“没有在说你。” 桑迟蹭了蹭他的手心。 清姑抓着自己的手,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眼睛里水光闪闪,咬着嘴唇没说话。 沈北亭道:“师父去了以后,那些人终于停手,师娘却更加不安,只疑心有人要害竹溪。她将竹溪关在家里,也不许竹溪出门,不许竹溪交朋友。不多久,也不知是谁传出谣言,说江家宅子下边埋着江家世代做官累积下来的黄金珠宝。江家宅子是永和帝钦赐的,是祖产,除非江家绝后,否则便能永世拥有。长安居不易,那些嫁出去的江家女儿都跑回来打竹溪的主意,恨不得竹溪早死。那时候竹溪还不到十岁,我虽考上了进士,却被派往偏远之地,不能守在身边。师娘日夜担心,时时刻刻守着竹溪,没两年也去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想将竹溪接去跟着我,竹溪却不愿意。” “你为什么不去跟着北亭?”谢洛城问道。 “我不能。”江竹溪摇摇头,“爹爹去得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娘亲却叮嘱过我,宅子不能给别人。娘亲说江家虽然耿直敢言,四百年来不乏直言而死者,却甚少有牵连家人的情形,这都是有神灵庇护。娘亲说五十年前曾祖父曾因触犯圣上获罪,当时羽林军都到家门口了,却被一个发着光的仙子给拦了回去。江家宅子没有什么黄金珠宝,却有神灵,可以庇佑家宅安宁,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那些坏人的手中。” “还有这个说法。”谢洛城左右扫了一圈,含笑摇头道。“这宅子确实是灵气汇集之地,于修炼大有裨益,但要说什么神灵……神灵我是没发现,妖精倒是有一只。” “你、你是说清……”江竹溪简直要跳起来了,睁大了眼道。“这、这怎么可能?娘亲说那是神灵,清姑……清姑只是梅花精而已……” “可这宅子里只有一个清姑是有法力的,不是么?”谢洛城看着他笑道,“清姑现在也有四百岁了吧?五十年前……那该是三百多岁,此地灵气丰沛,她虽然只是一个小花精,变出形状吓吓凡人,勉力行之,也不是不能。” “可……可是……”小书生仍在摇头。“若她真是那一位仙子,为何那些人欺负我们的时候她不出现?爹爹死的时候,娘亲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出现……” 谢洛城也不强迫他,只是站起来整了整衣衫,笑道:“好了,你不愿相信,那我回去问一问清姑吧。江公子在屋里好好呆着,莫要乱跑,这宅子如今没有清姑也没有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没人来救你了。” 江竹溪张张嘴想叫住谢洛城,谢洛城却没留意他的眼神,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 “是要买胡饼呢还是买白糖糕呢?唉……过了最忙的这段,就能吃栗子糕啦……还是去买胡饼吧……” 第三十六章:惧-菩萨蛮-07 夜雪初霁,明月当空,雪地映着皎洁的月光,天地之间一片澄澈,有如水晶雕的一般。白梅花在这澄清宇宙内幽幽清清地绽放满树,比水晶白三分,比月光冷三分。一缕清冷的香气漂浮于空中,若有似无,偏偏挥之不去,好似心里头的担心和忧愁。 小书生放下手中的书卷,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身上也有这样一缕香气,很相似,又有点不同。她在家的时候,哪里都能闻到,所以以为和白梅花的味道一样。等她不在了,才忽然觉得有点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他也说不上来。大约……大约比白梅花暖一点?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江竹溪捶捶自己脑袋,又忍不住想:其实她的香气也有白梅花的清冷,就像她的人一样。 “起床,吃饭。” “看书,快去看!不许偷懒!不许发呆!” “喝茶,动一动脖子!你想脖子断掉么?不是那样动的!” “熄灯!睡觉!”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恶狠狠、冷冰冰的,看起来很可怕。 也、也不总是吧?比如说那天晚上斜倚熏炉……小书生的脸上忍不住一红。 江竹溪,江竹溪,你问一问自己,你真的怕她么?难道你不是习惯怀疑别人所以习惯地无法相信她么?可若是真的你无法相信她,为什么能留她在家这么久?你连隔壁的胡饼都不敢吃,为什么愿意喝她煮的茶做的饭?你是不是一个人久了,怕透了孤寂,所以想要留一个人陪着自己? “唉……”小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叩叩叩……”忽然敲门声响起。 是谁?小书生一惊,这么晚了,早该宵禁了,怎么会有人拜访?难道是……江竹溪披衣提灯,一路疾奔到门前,心口砰砰地跳。“是……是谁?” “竹溪么?”中年妇人的声音传来,掩不住的苍老,刺耳的娇嗔。“是二姑呀,竹溪,快开门。” 二姑?江竹溪皱眉。听声音是本人没错,可是这位一直对江家祖宅垂涎的势利人这么晚了,真的是好心前来么? “二姑见谅,不知二姑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小侄、小侄……” “并无他事,不过担心你雪夜寒冷,给你送炭来了。” 江竹溪眉头皱得更紧。“木炭沉重肮脏,二姑身体娇弱,如何能带来给小侄?” “这……二姑带了昆仑奴,是的!二姑带着昆仑奴,昆仑奴用牛车拉过来的!” 江竹溪更疑惑了。“暮鼓早已过去,坊门已关,街上已然宵禁,二姑如何能进来?坊丁呢?武侯呢?金吾卫呢?” “这……这……二姑自有办法,乖侄儿只管开门便是。” 江竹溪不知为何,手心、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二姑,您还是回去吧,被发现了不是好玩的!” “竹溪……”二姑还想说什么,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江竹溪胸口一痛,人已经同四散的木块一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咳咳……”江竹溪咳了几声,胸口闷痛。抬头,却见一道黑色的高大子影子在夜色中缓缓走来。 “啰嗦这么许多作甚?”来人声音森森渗渗,诡异非常,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人走过来,摇曳的火光里,一张苍白如鬼的脸上两只血红的眼睛,下边血红的唇里白闪闪的尖牙。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江竹溪在地上挣了挣,不断后退。“你……你是何人?大、大胆!不、不许过来,否则我叫人了!到时将金吾卫引来,要你……要你……” “你这凡人,倒是天真得厉害。”来人阴森森地笑了。“纵然千军万马,又能耐本真人如何?” 江竹溪也知道是自己天真了。方才这人破门而入,声音如此巨大刺耳,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人……不对,这东西…… “这一位是终南山上的长风真人,”二姑在远处微笑,“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请来的,法力无边。竹溪啊,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听话。”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江竹溪抓着灯笼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咬咬嘴唇,江竹溪猛地将灯笼往那长风真人脸上一扔,从地上爬起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不忘扯着嗓子大叫: “救命啊——来人啊——有妖怪啊——” “啧,无知凡人!”长风真人微微一闪避开那灯笼,身形飘起,一掌拍出,一团红光自“啪”的一声将逃跑的小书生打飞在地。 “唔……”江竹溪的脑袋撞在石头上,登时就破了皮,血流下来模糊了眼。他痛得缩成一团,耳朵里嗡嗡直响,眼泪都流下来了。 长风真人漂浮于半空,冷冷地问:“那传说中的神灵呢?快快召唤她出来!” 江竹溪艰难地摇头,脑中飞快地闪过千思万想。 二姑不是想要宅子么?什么时候知道了神灵的事?是了,也是长辈们告诉过她。但是他们要找那神灵做什么?也要求神灵庇佑么?神灵岂会庇佑恶人!她不知道清姑的事吧?不,决不能叫他们知道清姑的事,倒是就算清姑不是那什么神灵,也要给他们害了的!幸亏清姑不在,昨晚的一场争吵,想来是冥冥中自有缘法。这江家宅子有神灵庇佑,不伤及家人之说,想来是真的。 幸亏是真的。 “神……神灵?”江竹溪仰头答道:“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哼,愚蠢的顽固!”长风真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条黑色的鞭子,“啪”的一声抽在地上。“快说,否则叫你吃鞭子!” “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说都是谎话!”江竹溪缓过了最初的一阵痛,昂首道。“更何况我江氏子孙,岂能屈服于威武!” “有趣……”长风真人的嘴角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你不说我就没奈何了么?既是庇护你们江家的神灵,抽你几鞭子便该出来了。” 江竹溪闻言一惊,拼尽了力气爬起来就跑,却没来得及跑出两步。只听“啪”的一声,背上火辣辣的一痛,像是要皮开肉绽一般,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竟没有力气爬起来。 “啪——”长丰真人又抽了一鞭子,厉声问道:“你们平日里在哪里供奉香火?那神灵么?吃了你家的供奉,竟不出来救人么?” 江竹溪被那两鞭子抽得眼前发黑,抓抓地上的雪,艰难地抬头,却见自己跑到了后院,几步之远就是清姑的白梅花了。伤到原形,清姑也会受伤么?江竹溪咬咬嘴唇,挣扎着往屋里爬。 不能叫他们注意到那株白梅花! “啪——”又是一鞭子抽在背上,二姑有些担心地问:“真人……这……打死了……” “死了就死了,要什么紧?”长风真人甩了甩鞭子,看看雪地上的鲜血,眼中几分兴奋。“不过就是个凡人而已。” 连吃了三道鞭子,何况还不是凡间所有,江竹溪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不甘心地抓着地上的白雪。 居然就这样死了,无声无息的,谁也不知道,什么都还没做。实在是……不甘心呐! 便在这时,忽然一道清叱传来:“住手!” 一场花雨纷纷,白色的花瓣缠绕住长鞭,柔软的花瓣变作锋利的冰晶,叮叮叮地与长鞭交击。清姑从院墙飞落,勉力半抱着江竹溪,又惊又痛:“公子?公子!” 江竹溪动了动眼皮,忽然看到长鞭如黑色的袭来,有如毒蛇吐信,忙将嘴边的话换掉:“小心!” 清姑忙回身一挡,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银光闪闪的长剑,架住了长风真人的鞭子。长风真人一笑,鞭子卷住剑身用力一扯,欲将她甩到一边。清姑却一抖手,长剑碎为白梅花瓣,叫鞭子卷了个空。她回头看了一眼江竹溪,登时红了眼眶,咬牙就冲了上去。白梅飞舞,又凝成了长剑,清姑一挽剑花,剑尖微颤,抖出一团银光,登时就与长风真人厮杀了起来。 江竹溪仰面躺在雪地上,看清姑与那妖怪打成一团,银光与血光交织,从地上打到半空,又从半空打到地上。长风真人手中的鞭子有如毒蛇一般,灵活诡谲,好几次都差点打到清姑,幸亏清姑手中的长剑变化多端,又有白梅花瓣围绕周身护卫,她才平安无事。 江竹溪松了口气,却忘了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竹溪,”江二姑不知何时到了江竹溪身边,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你不要怪二姑,二姑也是为你好。” “二姑,你……”江竹溪拼命挣扎着往后退,却因伤在身,躲也躲不掉。 江二姑笑道:“二姑这就送你去与你爹娘团聚!莫要再霸占着这江氏财宝了!”话音未了,匕首已迅疾落下。 “公子——”清姑大叫道,顾不得正在打斗之中,左手一挥,护身的白梅花瓣尽数飞离,一半护住了江竹溪,一半化作盾牌,砰的一声把江二姑撞飞。江二姑摔在院墙上,撞得晕了过去。 清姑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忘了自己仍在对战,身边又没了屏障。长风真人趁机一掌拍出,血光打在清姑肩上。清姑痛呼一声,身形一晃,喷出一口鲜血,登时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清姑!!”江竹溪痛叫了一声,要扑过去。 “无妨!不要过来!”清姑抹抹嘴角的血,摇摇头大叫道。她拄着长剑站起,晃晃又站定,从怀里取出一只淡蓝色的纸鹤,口中念念有词。那纸鹤瞬间变大,一飘一摇地飞来飞去。清姑纤手一指,喝道:“送公子到京兆府去!” 纸鹤飞到江竹溪面前,护着江竹溪的白梅花瓣将江竹溪抱上先和背上。江竹溪动弹不得,只急得流泪:“不要!清姑!” 清姑却来不及看他一眼,提着剑又缠住了长风真人。“快走!快走!” 第三十七章:惧-菩萨蛮-08 清姑将江竹溪送走的瞬间又提剑缠了上来,剑风过处,漫天的白梅花瓣。白梅花瓣封住了退路,叫江竹溪安全地逃脱。 长风真人被她舞来飞去的花瓣搅得心烦意乱,几次想冲上前将江竹溪拦下都被花瓣挡住,当下不由得凶性大发,龇牙大喝道:“好!就放他走!总之本真人此次的目的不过是吃了你这小神灵!” “凭你!”清姑冷笑。 她虽然嘴硬,却因分了一半的花瓣护送江竹溪,又中了一掌受伤,行动大不如前。银光与花瓣飞舞之间,只能将长风真人困在地上,没办法击败他。长风真人如何能放过这点?一时间招式大开大合,黑色长鞭鞭影重重,血色光团到处乱飞。清姑东腾西挪,躲过了光团却没能躲过长鞭,“啪”的一下被打在先前受伤的肩上,肩膀登时血流如注,人也被抽飞在地上。 清姑捂着肩倒在地上不住喘息,抓着长剑咬着牙看长风真人一步步走近,身体忍不住一阵颤抖。寥寥的白梅花瓣在她周围飞舞护卫,却叫长风真人一团血光烧了个干净。 长风真人笑:道“你说你费尽性命救一个凡人,人家去只顾着自己逃命,你值得么?……啊!” “值得不值得,由不得你来断定。”清姑“当”的一声扔开剑,闭眼道。“休要多言,给个痛快吧。” 长风真人点头道:“你倒是干脆,本真人就给一个痛快,一口……啊!” 正在他得意之时,半空中不知掉下什么东西,一下子砸在他背上,只把他砸得倒在地上,几乎没摔断他的脖子。那砸在他身上的东西咳了一声,双腿尽折,只能滚到清姑面前将清姑护在身后,断断续续地说:“不……不许你动她!” 清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公子,你……” “我不能抛下你!”江竹溪盯着长风真人,不敢回头,只是低声道。“我……我对你不好,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给人害得太多,怕了,不是真的……” “我知道。”清姑哭道,“少尹都跟我说了,是我没照顾好你。” 江竹溪摇摇头。“你已经将我照顾得很好很好了,跟我娘亲一样好。” 清姑只是哭。 长风真人从地上站起,动了动脖子,眼中凶光更甚。“既然想要死在一起,那就成全你们!”他眼中绿光一闪,身体忽然起了变化。嘴变长,獠牙长出,五指尖尖如钢爪,真身竟是一头灰狼! “……”江竹溪长这么大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反手将清姑抱在身后。“清……清姑……” 清姑也只是个长在市井之中的小梅花精而已,这是第一次与妖怪打斗,第一次见到真正凶狠的妖怪。她也在发抖,双手紧紧抓着江竹溪的衣服。“公、公子!” 狼妖仰天长嚎一声,猛地向他们扑来! “啊——”江竹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反身一扑就将清姑抱在怀里压在地上。两人一同尖叫,闭上眼等待被爪子撕裂。 “还不住手!” 忽然叮叮叮一串声响,预料中的利爪没有到来,江竹溪与清姑睁开眼,只见桑迟一身白衣,手上带着精钢甲钩。五道银光飞舞,猝不及防的一击将灰狼妖逼退三丈。 “桑……桑小哥?”江竹溪和清姑看着站在两人身前的白衣少年,忍不住激动地抱在一起——没事了! 桑迟一手横在胸前,银光闪动,歪着头笑道:“喂,大灰狼,你本事不错嘛,为什么要听一个凡人的话作恶?不知道这是京兆府的地界么?惹恼了洛城,他要抓你的!” “京兆府?”灰狼妖低吼一声,举爪扑了上来。“什么东西?没听过!” 桑迟气得眉一横,正要迎上去,却听楼向寒一声低喝:“桑迟退下!” 桑迟一愣,楼向寒自暗中掠出,手持一把通体透明的黑色长剑,一剑削向灰狼妖。 灰狼妖狼爪暴长,一记格住长剑,怒道:“你又是什么人?!” “长安城京兆尹楼向寒。”楼向寒面容一沉,目光凛然,手上剑花一挽,湛泸斜指狼妖,沉声道。“狂孽妖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京兆尹?”灰狼妖五指并拢疾扑而来,“也没听说过!” “妖孽放肆!” 狼妖十指上的指甲比桑迟的精钢甲钩更锋利三分,刃上缭绕着红光血气,凶煞异常。而楼向寒手中的黑色长剑暗无光华,连剑光都没有,却又似与黑夜融为一体,如一只湛湛然黑夜的眼。红光妖气触碰到他的长剑,竟全都摇曳而逝。 “这……这是?”桑迟睁大了眼。“哇!湛泸!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这是幽冥之眼,穷桑之灵!暗夜中的浩然正气!楼木头从哪里得来的这样一把神兵利器?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我也想要!” “桑迟!”谢洛城自暗中掠出,“快来救人。” 桑迟再看了一眼湛泸,应道:“哦!” 江竹溪见到援兵已到,心中一松就痛晕了,只有清姑还在咬牙坚持。谢洛城满面愧疚:“对不住,我们来晚了。长安城外有这么一只避世修行的狼妖,身为幽明子却未能察觉,是我的失职,万望姑娘责罚。” “幽……幽明子言重了。”清姑微笑。伤痛来袭,她亦是神志迷糊。“此物妖化不过片刻,幽明子便察觉而来,谈何失职?若……若非幽明子及时赶来,清姑与公子,已……然命丧黄泉。救命……之恩,清姑……清姑万分感激,无以为报……” 话未说完她便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谢洛城眉头一皱,将清姑抱起,往屋子里走。桑迟见状也将小书生抱起,跟在了后边,进房之后,将小书生放在了清姑旁边。谢洛城解开两人的衣服检查伤势,江竹溪背上的鞭伤几乎深可见骨,因从空中跳下的缘故,腿也折断了。但他都是外伤,治一治也就好了。清姑中的一掌却伤到了肺腑,动了内丹,妖气缭乱,是内伤,更难治。 “竹溪!”谢洛城正检查两人的伤,沈北亭从门外冲了进来,手上抱着一个梨花木箱。 方才在京兆府中,洛城忽然跑来说江竹溪有危险,要他到幽明馆中将一个药箱取来。沈北亭还未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洛城、向寒、桑迟已飞身掠走。他提气纵身,从京兆府赶到了幽明馆,找到了洛城口中的药箱,又从幽明馆赶过来。来去不过一刻钟,想不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江竹溪与清姑重伤昏迷,连楼向寒也不见了。 “竹溪,你怎么了?”他扑到床前,几乎落下泪来。“竹溪,竹溪!” “北亭,”桑迟最见不得北亭伤心,看他要哭,自己就先哭了。他一把抱住沈北亭,埋头在沈北亭的背上蹭了蹭,带着哭腔说。“北亭你不要难过,小书生伤得很重,清姑也是,可洛城会治好他们的。你不要责怪自己,不是你的错。” 沈北亭双拳紧握,站在床前双目通红。 “桑迟说得对,”谢洛城结果药箱打开,一边清理江竹溪背上的伤口一边说道,“你只是凡人,不能察觉妖气,无法与妖怪对战,江公子的事不是你的错,要怪也该怪我们这些会法术的人。好了,你们先出去,我需为他们疗伤,桑迟在门外护法,若是向寒回来了,便让他进来。” 我们这些会法术的人……你是凡人……无法与妖怪对战…… 沈北亭一呆,还想说什么,桑迟却抱着他的背把他给拖了出去。门关上,里头悄无声息,隐隐的只能看到一些光在闪烁。 “……”沈北亭转身一拳捶在廊柱之上。 “北亭!”桑迟吓了一大跳,蹦到沈北亭面前抓着他的手。“你干什么?”看着沈北亭破皮通红的手,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哇啊啊——北亭你干什么啦?为什么要伤自己?” 沈北亭闭了闭眼,忽然将桑迟一把抱在怀里,紧紧地不留一丝空隙。桑迟呆了一呆,只觉得沈北亭浑身冰冷,身体不停颤抖。 “北……北亭?” “桑迟,我……我能不能也学法术?” “为……”桑迟心跳如鼓,顿时就忘了还在哭。“为什么突然……” 沈北亭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下一刻,一声轻响传来,两人急忙分开转头,却是那灰狼妖被捆仙索绑着给扔在了庭院里。楼向寒自空中缓缓落下,鬓角都没乱,只是看了一眼沈桑二人,叮嘱道:“看着这妖孽。”随后走进了房间。 “向寒他……”沈北亭看着庭院里妖怪,脸上掩不住震惊。“这狼妖……” “是楼木头抓的。”桑迟一边抹眼泪,一边若有所思,“我原来以为楼木头只是个武功好一点的凡人罢了,想不到他竟然也能跟妖怪打?还很能打的样子!” 沈北亭张了张嘴,没有将那句话问出来。 所以……京兆府里,其实是他最弱最没用么? 第三十八章:惧-菩萨蛮-09 江竹溪伤得较轻,第二日早上便醒了过来。睁开眼,小书生的第一句话是:“清姑!” 坐在床边看天发呆的谢洛城闻言不禁一笑,起身按住了他,温和地说道:“清姑没事,你不要动。你的骨头刚接上,一点也不能动的。” 江竹溪睁开眼,问道:“清姑呢?” 谢洛城笑道:“清姑呀,就在你旁边睡着呢。” 江竹溪闻言一愣,急忙侧过头,果然看见清姑恬静安宁的睡颜。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这样近,近得他能看清清姑的每一根眼睫毛,近得能闻到清冷的梅花香气。江竹溪脸上一红,心头砰砰直跳,忙别开了眼,恼怒地叫道:“这……谢先生!” “我也是没得法子。”谢洛城笑得无辜。“京兆府本来人手就不多,现在年关越来越近,根本腾不开人。你看你那师兄多心疼你,也只能在我说了你们没事,他们便回去了。我幽明馆中只有我与桑迟二人,你们却是两个病人,分作两房,岂不是叫我忙晕了头,照顾得了东边照顾不了西边?” “可……”江竹溪面色越来越红,“可不是还有桑小哥么!” “桑迟啊?”谢洛城理了理他的袖子,悠悠道,“桑迟不过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孩子……” “什么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孩子!你才是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桑迟挎着个提梁食盒,气鼓鼓地闯了进来。将食盒一放,桑迟昂首挺胸地说:“我不仅能照顾好自己不给北亭添乱,我还能给你们送吃的呢!看,黎大娘做的粥,还有特意给你做的栗子糕。” 不知为何,明明该是理直气壮的话,到了他的嘴里,偏生有一股委屈的味道。像是“楼木头太小气了只给你做栗子糕!哼,你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孩子!” 谢洛城莫名地就笑了,可惜不能大笑,否则小猫儿要生气的。他先端了粥,边小心地喂着江竹溪,边说道:“好好好,你能照顾自己,我们桑迟最乖啦!这样可以了么?我且问你,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怎么样?” “给你这么一说我一点也不开心……”桑迟皱了皱眉,拉了张凳子过来看他喂小书生。“府里啊……就那样啊,大家都很忙很忙的样子。不过北亭看起来比去年还要烦躁,不知道为了什么,哦!昨天他忽然说他想学法术哦!可是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学,他又不说话,一个人皱着眉头在那里自言自语。好奇怪的,有我在就行啦,学什么法术,看不起我的本事吗……” “好了!”谢洛城用勺子敲了一下碗沿,问道。“向寒呢?” “楼木头还是很忙嘛。”桑迟说,“不过我按照你说的,一到子时就冲进去熄灭灯火,然后飞快的跑出来大叫道:‘楼木头洛城叫你睡觉啦!’他就乖乖回去睡觉了。今天早上的栗子糕是他早上起来给你做的哦,好不好吃?” 感觉这句好不好吃才像是他想说的话啊。 “想知道啊?”谢洛城将见底的碗一放,拈了块栗子糕咬了一口,含糊地说道。“不告诉你。” 桑迟气得要跳脚,狠狠地瞪了谢洛城一眼,抱着空的食盒往窗外一掠,回京兆府去了。剩下谢洛城慢悠悠地在吃栗子糕,一口一回味。 “谢……谢先生……”江竹溪忽然小声地叫道。 谢洛城仿佛等着他的话一般,含笑应道:“嗯?” 他的笑容就像是春风掠过绿绿的原野一般,有弥弥的草浪漾开,似暖意融融生机盎然,又不见张扬明艳。是因为修行法术所以有这样的微笑?只觉得即便是最绝望的病人看到了,也会相信有回天之力的。 于是小书生迟疑了一下,仍旧鼓起勇气说道:“我……我想跟你学法术,求先生收我为徒!” 谢洛城笑问道:“为什么?” “我……我想保护清姑。”江竹溪看了一眼旁边沉睡的女子,低声道。“我不想再叫清姑受伤了,一想到她受伤了,我就很难过。” 谢洛城道:“凡人修习仙术,那可是十分不易啊。” 江竹溪反驳道:“可是先生不是也修成高深法术了么?竹溪别无所求,只求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已。” “我可不是凡人,我是妖。”谢洛城笑道,“清姑也不是人——你不怕她了?” “都同生共死了,我做什么还要怕她?”江竹溪望了一眼清姑的脸,嘴角露出一个温柔地微笑,眼底却有些黯然。“是我不够强,清姑才会受伤。我以后再也不怀疑清姑了,清姑待我,与我娘待我一样好。” 谢洛城闻言不由得微笑摇头。 像我娘待我一样好?清姑听到了只怕要伤心死了。不过也未必,这一对小儿女,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 “江公子,”谢洛城笑问道,“你想做的,是什么呢?” “嗯?”江竹溪不解。他想做的,不就是修习法术保护清姑么? “凡人学法术的目的有很多种。有想修道成仙超脱凡尘的,有想长生不老的,有想称霸天下的,有想修成剑仙兼济天下、匡扶苍生的。江公子,你想做哪一种?” “我……”江竹溪仰躺在床上,满面迷茫。“我不想那么好,不要做什么神仙剑仙至尊,我只要保护身边的人就好,我不想再见到清姑受伤。” “这倒是个不错的回答。”谢洛城微笑。“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当初我学法术,也是因为这个目的的。可是啊,江公子,学法术就如同修习剑术或者做学问一样,需要日积月累,要费尽一生的。清姑已修行了四百五十年,你要想保护她,要学多少年呢?” 谢洛城望着江竹溪,认真地问道:“江公子,你要将你的一生都花在修习法术上?” “我……”江竹溪张口想要回答,却又面色犹豫。想了想,又委屈道:“你骗我,昨晚的狼妖就是楼大人降服的。楼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过三十岁,你要告诉我楼大人也是妖怪么?” “他不是,他是凡人。”谢洛城微微一笑,“但是他不一样。” 江竹溪追问道:“楼大人哪里不一样?” “他出身将门,从小打的武功底子,就是不会法术,这世间能打败他的凡人,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何况他从小修习御剑术,又是湛泸选定的宿主。他若是不做官了,那便是一代剑仙,他人岂可与楼向寒相比?” 谢洛城眼中满是自豪,神色却是平淡的,只在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沾染了骄傲。 “更何况,以法术而言,他远远不及我。” “什么?”江竹溪大吃一惊,“楼大人不及你?可是……” “可是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出手,都是他在打架。”谢洛城笑道,“因为他就算法术不如我,想保护我的心,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同。小时候是如此,长大了成人了,依旧是如此。” “那楼大人为何要修习法术?” “那时情况复杂,迫不得已,无法明说。我只能这样说,楼大人学法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天下。” 江竹溪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音。“啊……” “江公子,”谢洛城笑道,“术业有专攻。” “我是幽明子,替三界之主管理审判人鬼妖来的,所以我的法力必须高强,才能制止犯了律法的恶鬼妖魔。但他做的乃是京城父母官,幽明馆不过是他顺带管一下而已。他要做的,乃是辅佐君王,匡扶社稷。安定时,在朝堂上为民请命、为君解忧。战乱时披甲上阵、平定天下。这是楼家的儿郎,而非我谢家的术士,你懂了么?” “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与责任,但不同的人生与责任也并未使我们越走越远。”谢洛城笑道,“保护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的,比如说变得很强大,将他永远护在怀中。比如说为他解忧,消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比如说替他扛下责任,叫他一生自由自在。没有什么是定下形状的,因为心意是无形无质的。” “哦……”江竹溪听得似懂非懂,加上刚刚吃饱,迷迷糊糊地又要睡。 谢洛城见状便笑道:“你先睡吧,待会儿你师兄该来看你了,你与他说说话。你师兄被你吓坏了,正着急着哪。” 江竹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睡了过去。谢洛城笑着吃完最后一口栗子糕,拍拍手决定出门买胡饼回去给某人吃。走出房门的时候,发现沈北亭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先进屋里吧,待会儿受凉了,桑迟可要闹死了。” 沈北亭皱眉道:“我怎会如此孱弱?” “你连日来劳心劳累,换做是向寒也熬不住这天寒地冻的。”谢洛城边笑边走,“唉唉唉,真是的,要多为我们家笑桑迟想想呀。” 沈北亭叹了口气。 正是为着你家桑迟着想,在这般愁白了头发。 第三十九章:惧-菩萨蛮-10 沈北亭离开江家的时候,江竹溪还在昏睡中,旁边躺着清姑,两人都没有醒。 沈北亭只停留了一下子,他也不是得空过来的,而是带着两个稳妥的丫鬟小厮,过来接替谢洛城照顾江竹溪与清姑。两人的伤不可能三两天就好,谢洛城更不可能连着十天半月都在照顾他们。 大家都很忙,年关的京兆府忙得简直要夜以继日了。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天下都是为了名利二字,那么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忙碌?向寒会说为了天下安定,为了黎民社稷,那么他呢? 沈北亭站在街上,叹了口气。迎面的风吹来,寒冬凛冽,远处阴云密布,看看又是场大雪。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啊?” 路边忽然跳出一只白猫,口吐人言之后又喵的一声的变成白衣少年,勾着沈北亭的肩笑道。“叹气太多会变成楼木头那样的哦!这样子!” 他说着,做了一个板着脸端正严肃的样子。瞬间又松懈成笑嘻嘻地样子。 “变成木头脸就不好看了!” “胡闹!”沈北亭训完自己忍不住就笑了,揉揉他的脑袋问道。“天这么冷,跑出来干什么?” “你放心,”桑迟得意地哼哼,“我哪里会被这点寒风冻病了啊?我可是法力高强的桑迟少主啊!” 沈北亭闻言一愣,低声道:“是啊,妖怪哪像凡人那么没用?做妖怪真好。” “为什么这么说?”桑迟不解,“北亭,你想做妖怪么?” “不是我想做妖怪。”沈北亭皱眉道,“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一点。” “为什么要更有用?” “为了……”为了有一天你危急了,我不至于束手无策。“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这样子哦……”桑迟若有所思,又道:“可是,北亭,就算再有本事的妖怪,或者神佛,都不一定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东西一生一世的。” 沈北亭皱眉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桑迟道,“我娘原来要我学本事,想叫我去栖梧宫。哦,栖梧宫就是妖界之主住的地方。可是去了,万妖之王白孔雀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啦,要是能做他徒弟,真是件特别值得炫耀的事情。可是他不肯收我为徒。我以为是我不听话,我娘说不是的,他说从前的时候妖界之主是凤凰,凤凰很厉害很厉害,比白孔雀还厉害千万倍,可是为了保护白孔雀,他就必须自焚,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涅盘回来。” “北亭,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最厉害的,所以也没有谁能一直保护谁。你看凤凰,他多么厉害,可是现在呢?白孔雀要是有危险了,他也不能帮白孔雀去死。我觉得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做很厉害的人,而是要做一个很开心的人。” 他说得东倒西歪,颠三倒四,最后抓抓脑袋说:“哎呀!总之,现在白孔雀虽然很厉害,大家都怕他,但他一定没有当初我在宫殿里玩滚来滚去的时候开心。” 这本来是多么醍醐灌顶的话,怎么最后跑出这么个比方? 沈北亭失笑,问道:“什么是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就是滚来滚去啊。”桑迟边走边说。“我小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我娘又忙,不跟我玩。我每天都好无聊啊,就从宫殿的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那时候可比现在胖多了,四个爪子一搂就是一个球。滚来滚去,好像天和地都跟着在转,真的很好玩!有次我正滚着,我娘回来了,不知道那个毛球就是我,顺脚就是一踢,我啪叽一声摔在墙上又弹了回来,痛得动也动不了了,把我娘下了一跳。后来我娘就叫人十二个时辰看着我,我就不能滚了……” “哈哈……”沈北亭忍不住笑了。 桑迟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修行,连人形也变不成,和一般的小白猫一样的。后来被我娘拿着鞭子逼着修行,慢慢地才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是只小白猫呢!相比之下,北亭你很了不起了,不要去学法术嘛!” 沈北亭问道:“你不想我学法术?” 桑迟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低声应道:“不想。”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前见过的妖怪不多,只有我们猫族的一些人,但是也听说过一些想学厉害法术的妖怪去吃别的妖怪的内丹,去偷人家灵丹妙药的事。许多妖怪为了一株仙草,常常打得你死我活。你看我会法术,就觉得我好厉害好厉害,可是我在猫族只有被欺负的份,所以我娘亲才把我送出来学本事的。你比我聪明很多,可是我怕你想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一下子就变得厉害,然后……然后就变得和他们一样……” 沈北亭笑道:“我不会的,我如果学法术,就一直踏踏实实地练。” 桑迟说:“可这样的话,你就要花很多很多年。北亭,我不想你一辈子都去做没什么用的事。洛城觉得他的楼木头很了不起,说起来都要得意死了。哼哼,我的北亭也很了不起!北亭会算账你们会吗?北亭会给我买白糖糕你们会吗?” 沈北亭被他那个对比惊得心头砰砰直跳,而始作俑者还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忘抬头看这他的眼睛。 “北亭应该有自己想做的事,北亭应该去做更值得的事情,而不是因为我就去学法术。你这样子浪费,我不开心。” 沈北亭看着他委屈的脸,心底忽然就生了一股勇气。伸手抓住他的,沈北亭低声道:“好,我们不学法术了。走吧,我们去买白糖糕,然后回家去。” 人间的那一头,长安城往东,东海之东,谢洛城正从凤鸣山栖梧宫往回赶。抓到的灰狼妖无从归属,只能交给万妖之王白孔雀管。 一路穿风过雪,归心似箭。谢洛城站在京兆府的廊下时,小心地拂去身上的雪花。 楼向寒依旧在书房里,谢洛城掀帘而入的时候,他只是抬了抬头。谢洛城弯眼一笑,楼向寒的目光便柔软了下来。谢洛城就着炉火坐下,拿过了一旁的茶具开始煮茶,楼向寒便低下头继续处理公务。两人都未说话,一壶茶看看煮好了,谢洛城取了茶盏斟上,一人一杯端了过去。一杯放在案头,一杯端着坐在他的脚边。楼向寒一笑,停下了手中的笔,靠在了椅背上,端了茶低头看着他。 “我今天去了凤鸣山栖梧宫,”谢洛城说,“一千多年了,那梧桐木之火依旧未熄。我进去禀报的时候,看到白孔雀再看一个小小的木雕,寒夫人说雕的是凤凰的样子。” 楼向寒没说什么,只是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提了提神。放下茶盏,他的一手轻轻揽着谢洛城的肩。 谢洛城将茶放在一边,转身抱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三郎,我们真幸运,对不对?” “嗯。”楼向寒点头,“从未分离,以后也将不会分离。” “嗯!”谢洛城满意地笑了,爬上他的腿看着他的眼说:“所以我又在想那件事了。” 楼向寒微微皱眉。“你选北亭?” 谢洛城想了想,道:“日前是他,我是真喜欢桑迟。不过还要再看看,毕竟,内丹只有一颗啊。但我觉得北亭可以的,他虽然喜欢杞人忧天,但相对于桑迟的冒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补缺。” “……”楼向寒没有说话。 “我的楼大人,我的夫君!”谢洛城笑着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问道。“你不想跟我白头到老么?你要是抛下我,我可是能找到鬼界去的。” 楼向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双手轻轻地环过他的腰。 “你想啊,”谢洛城继续游说,“换做你是我,你想想,你忍心么?”他坐在楼向寒的腿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埋首于颈边蹭了蹭。 楼向寒被这个动作弄得心头一软。 这个习惯从三岁开始到现在,二十几年了,他不知道怎么办觉得害怕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我们一路携手走到如今,穿过最深的夜和最暗的黎明,经历过众叛亲离、骨肉相残,见过至交好友的血,埋过至亲长辈的骨。这一路的艰辛都没能叫我们分离,我们怎能叫生和死隔开阴阳与形体? “三郎!”谢洛城见他不答,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而楼向寒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谢洛城一喜,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试着去逗他,惹恼了,便柔顺的换着角度,任由他的深入与吞噬。楼向寒紧紧抱着他的,将他按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放开,彼此都面色泛红,不能自抑地喘着气。 而谢洛城还在笑,似真似假地抱怨。 “楼大人,你真是太正经了!书房又如何?白日又如何?” “不如何,”楼向寒低头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低声道,“你一夜未睡,还不去休息?” 谢洛城一笑,变出真身坐在他的膝上,仰头打了个呵欠,又“哀哀”地叫了两声,伏在那里不动了。大大的白尾巴围着小小的身子,只有两只尖尖的耳朵是冒出来。 楼向寒继续处理公文,左右笔墨不停,边上有两盏茶,左手时不时地抚摸一下白狐的背,告诉他自己还在。 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折一枝,寄与天下有情人。 此方无所有,赠卿一枝春。 第四十章:爱-千秋岁-01 “何处桂花闲落,眼前枯柳衰杨,生息枯荣随流转,岁岁年年愿平安。” 谢洛城坐在一家小酒肆的窗边,一边听着小调一边等人。等得无聊了,就胡思乱想。比如说桂花开得正好,可以摇落了做桂花糕之类的。 要给他听见了,一定会说:胡闹!越来越像桑迟了! 谢洛城勾着嘴角笑了。 他在的是一家小巷深处的小酒肆,等着京兆尹大人办公经过时一同吃午饭。近来长安城中无事,幽明子过得很悠闲,所以才想来这家小酒肆。 这小酒肆虽然偏僻,但酒与饭菜都很美味,尤其是他家自己酿的酒,味道甘美醇厚,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少年时的一次胡走乱逛发现后,两人有机会就来这里喝酒,一晃,过去就要十年了。 真是久啊,真是快啊。 忽然有少女娇柔的声音。“小娘子,这边,小心。” 又有女子爽朗而不失娇美的声音应道:“依依,我都来了多少次了,这话该我对你说才对——小心那里,那桌子一贯不大稳。” 听声辩位,那桌子确实不大稳,倒还真是个常客。居然是女子?还带着侍女? 谢洛城感兴趣地转头,只见一个梳着单螺发髻身着石榴裙的女子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个梳着双螺髻的淡青衫子的少女。两人一灼灼其华一娇弱柔美,灼灼其华者如五月榴花照眼明,娇弱柔美者如柳叶随风任飘摇。一时之间,满酒肆的男人都望着这两人,那少女察觉,不由得有些怯怯,女子却目不斜视,捡了一张干净又靠近窗子的桌子坐下,扬声叫道:“酒保何在?” “来了!”酒保笑哈哈地躬身而来,笑问道,“小娘子,您要点什么呀?小店有……” “不必啰嗦。”女子打断酒保的话,“捡你们家拿手的招牌菜上来,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敢诳我,自有你的苦头吃。” “是是是……”酒保忙应道,“这就来,这就来。” 女子微微点头,道:“菜上来之前先拿一壶你们家自己酿的新丰酒,赶快!” 酒保连连点头,立刻叮嘱了厨房,片刻之间便端来了一壶新丰酒。谢洛城在角落里看着,不由得更好奇了。这女子衣衫华贵,头上戴着的步摇样式虽然普通,中间那颗却是东海寒珠,无价之宝。如此女子,该是名门仕女,却为何在这偏僻巷子出现,又有一股子江湖儿女的豪爽之气? 谢洛城更感兴趣了。 酒上来了,女子也不多说,自顾自地斟饮起来,也不用下酒的菜。她斜对着谢洛城,脸上的表情又是怀念,又是伤心,颇有几分借酒浇愁的样子。不多时,一壶酒就没了,那女子却连脸都没红一下。正巧酒保送上了饭菜,女子便又叫了一壶酒。 “小娘子!”少女急声叫道,“不能再喝了!回去我要给姑姑骂的!” “你居然敢管起我来了?小心我将你仍在街上不带你回去。”女子横了少女一眼,拍了拍桌子催道。“酒保,再上一壶酒!” “依依……依依不怕!”少女气鼓鼓地说,“姑姑说过不准你出来,你偏要跑出来。姑姑说不让你喝酒,你偏偏喝酒。你……你要是将依依仍在街上,依依就跑去找金吾卫,叫金吾卫送依依回去!” “哦?”女子笑了,“等等我就将你身上的令牌拿走,看你到时候怎么找金吾卫!” “这……”少女急得要哭。 “哈哈!”女子接过酒倒了一杯,仍不住笑出声来,“傻孩子,骗你的!快吃一些这饭菜,滋味与家里的别有不同。” “依依不明白,”少女举着筷子困惑地说,“家里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小娘子为何要偷跑出来吃这些?” “你懂什么?”女子淡淡一笑,“家里那算什么?这才是人间烟火,尝尝吧。” “对呀对呀,小姑娘尝尝吧,”旁边一个男子笑着靠了过来,“要不要哥哥帮你夹菜?”说着就伸手要去抓少女手中的筷子。那男人年纪又大,长相又猥琐,笑容更是不堪,意图之下流,显而易见。 少女“啊”的一声惊叫,急忙缩回了手,吓得立刻站起了起来。但她身后就是墙壁与窗子,没得来躲。那男人见状不由得嘿嘿地笑了起来,口中笑道:“来嘛,来哥哥抱着你吃。”说着就伸手要去抓少女的手。 “啊——” “啊……” 几乎是一瞬间,两道惊呼响起。男人被一道鞭影卷倒在地,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 “不长脑子的东西!”女子一手持鞭一手将少女护在身后,神色冰冷。“江湖规矩没学过么?单身出门入江湖的女人惹不得!” “你!”男人大怒,一跃而起大骂道。“你个小贱……啊!”话还没说完就被鞭子抽倒在地。 “嘴巴放干净些,否则便用你的血洗一洗!”女子厉声道,“还不给我滚?等着姑奶奶动真格么?” 男人愤愤地看了女子一眼,用袖子摸了一下脸上的血,狼狈地走了。 “……呼……”少女这才放下心来,腿一软就坐在了凳子上。“吓……吓死依依了……”她回想起方才的惊险,一下子就哭了,拉着女子的手说。“小娘子,我们回去吧!外头多危险!呜呜呜呜……依依要给吓死了!要给素心姑姑知道了,依依就要被发去掖庭了!” “……”女子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脸上渐渐有苍凉悲愤之色。“罢了罢了……”她摇摇头,扬声叫道:“酒保,有笔墨没有?” 酒保见了她就有些害怕,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子,忙应道:“小店没有,我……我去隔壁王书生那里借一借。” 女子及不耐烦道:“那就快点!” 酒保应了一声,飞快地取来了笔墨,那笔是润的,墨是研好的,看着就是从书生手上抢过来的。女子看也不看,接过笔便在墙壁上写了起来,口中道: “清晨帘幕卷轻霜,慵起懒画蛾眉妆。满目钗环无旧卷,拂衣落木有思量。青锋纵马前生意,彤镜孤鸾尽世伤。醉袖扶栏谁见恨?明月且莫照凄凉。” 这诗做得不出色,也就是勉强符合格律而已,但女子边念边写,一手行书潇洒之处不输男子,念完最后一个字亦写完最后一笔。“凉”字的音刚落下,女子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退后几步看了一下,又抓起笔写道:“未亡人流玉。”随后将笔随手一扔,从身上扔出个钱袋,转身便走。 “依依!” “是……是!”少女小心将石砚放在桌上,急忙跟了出去。 “这……”酒保呆了呆,被店主狠狠拍了一下脑袋。“还不去看看她们留下酒钱了没?” 酒保“哦”了一声,跑去捡起女子扔下的钱袋,倒出来一看,居然是三粒闪闪的金豆子。“是女菩萨,不是女罗刹啊!” “噗……”谢洛城忍不住一笑,正巧楼向寒从另一边走了进来,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我跟你说,”谢洛城凑过去笑道,“方才有个女子,十分潇洒任意,我看着甚是喜欢!”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不予评论,只是叫来了酒保上菜。谢洛城正想仔细说那女子,忽然眼睛一亮,拉了拉楼向寒的袖子低声道:“看走进来的那个剑士!” 楼向寒转头望去,只见酒肆的帘子被掀起,一个衣衫陈旧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那男子生得倒也还眉目俊朗,只是一身蓝色的衣衫洗得几乎发白,一身的落拓之气掩也掩不住,更何况那男子满面颓唐之色,叫人看着就心中就不喜欢。 楼向寒看不住什么特别的,只是问道:“怎么?” “他身上有蛊,是苗疆的黑巫术。”谢洛城低声道,“奇怪,南疆的黑巫术怎么会用在汉人身上?” “苗疆?”楼向寒也皱眉。 “无妨,等等我去看看,”谢洛城安慰他,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楼大人不必担忧,有下官在呐,管他黑巫术白巫术彩虹巫术,你家冬郞都能叫你的京城平平安安的。来,楼大人辛苦了,好好吃点东西。” 楼向寒一笑,捡了几个洛城喜欢的菜夹到他碗里。“幽明子也辛苦了。” 谢洛城惊讶道:“楼木头也会说俏皮话啦?” 楼向寒轻斥道:“不许跟桑迟学!” 谢洛城嘻嘻一笑,各自吃饭,吃完了,幽明子给楼大人追落拓剑士去,楼大人回府处理正事。 他们都没料到府里有女子在风楼向寒,而楼大人回到京兆府变给那女子吓了一跳,因为那女子第一句话便是: “楼大人回来了?我有话要对楼大人说。” 楼向寒还没来得及应一声,那女子便道: “楼向寒,你做我的驸马都尉吧。” 第四十一章:爱-千秋岁-02 楼向寒看着厅堂上负手而立的女子,眉头微皱。 那女子梳着高椎髻,顶上一枚金雀步摇,金雀口中衔着一串玉珠,一粒粒都是和田美玉雕琢而出。髻边斜插着一支翠翘,相映着金雀。一身淡红宫装,臂上披着橘色披帛。女子容姿已是绝色,在一身华衣珠翠映衬之下,更是矜贵无比。 女子旁边站着个青衣侍女,头上虽只有一支篦子,那篦子却是整块白玉雕的。女子尚未说话,那青衣侍女已娇喝道:“大胆,见了长公主,为何不行礼?” 楼向寒面色不变,只是躬身行礼道:“臣京兆尹楼向寒,拜见敬武长公主。” “京兆尹不必多礼。”敬武长公主抬了抬手,肃容道。“楼大人,本长公主的话,你方才听到了?” 楼向寒暗自皱眉。 这一位敬武长公主,闺名唤作流玉,乃是先帝的陆昭仪所生,现年才十九岁。陆昭仪只得先帝临幸不过十次便有身孕,本来在宫中恩宠甚佳,但陆昭仪担忧腹中胎儿遭紫后毒手,便主动请求先帝赐予带发修行,说是要感激上天与陛下的隆恩。先帝便应允了,在大明宫西北角赐了小小一个院落,从此再不见陆昭仪。先帝子女不多,长大成人的不过当今圣上、紫后之女阳嘉公主芊笙、陆昭仪之女而已。先帝在世时并未册封敬武长公主的名号,先帝驾崩后,也没多少人记得这一位流玉公主。但五年前宫中动乱,当今圣上怕累及流玉公主,便叫人将她带出了宫,直到一年前这位公主才回来。 回来之后,圣上便下旨册封她为敬武长公主,但这位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除了应著名号到西郊园林打打猎之外,再不见外人。楼向寒也只是在册封大典祭天的时候见过一面而已,至于谢洛城,则是从来没见过,更不消说其他朝中大臣了。 这样一位长公主,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京兆府中?还说这么一些话? “臣愚钝,”楼向寒再次躬身,“不知长公主话中含义,请长公主明示。” “这你还不懂?”流玉皱眉,“我说要你娶我,就是这个意思——娶我,做我的驸马都尉,我嫁给你。就这样,还有什么好不动摇的?” 这位长公主未免有些胡闹。楼向寒站直了身,道:“承蒙长公主错爱,微臣不敢高攀皇家。若无他事,容臣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流玉点头,自己先退了出去。流玉看着他消失的身影,不由得点头道:“这楼向寒果真有些不一样,难怪朝中人人敬佩。” “那……”依依有些迟疑地问,“长公主,您要回去了么?” 流玉看了她一眼,问道:“回去哪里?” 依依睁大了眼,咬了咬嘴唇不敢回话。流玉拍了一下她的头,道:“不走了,赖在京兆府里,等楼向寒点头娶我了再走。” 依依不禁惊讶道:“长公主,您真的要嫁楼大人么?” “皇家无戏言,何况还是婚嫁之事。”流玉勾了勾嘴角,扬声道。“有人没有?来人!” 这时候京兆府里当官当差的全都在各司其职,除了官府中人,府里只有三个扫地的大爷,两个干粗活的小厮,一个厨房的大娘。流玉叫了半天,只有个桑迟听到声音跳了过来,探头问道:“谁在叫嚷?怎么了?” 流玉打量了桑迟一下,见桑迟白衣长发,又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少年,便以为他是那个人,当下便笑道:“吾乃敬武长公主,请在府里安排间清净又离楼向寒较近的房间,好生打扫了,待本长公主住进去。” “哦,要房间啊?”桑迟想了想,应道,“我记得楼木头隔壁的院子是客房,正空着,你跟我来。”说着就跳着蹦着又在前面,发觉流玉和依依没有跟上来,又转身招手笑道:“跟我走呀,来呀!” “这便是那人?”依依笑道,“但是天真活泼得紧,看着不像是楼大人能受得了的。” “忍寻常不能忍,因喜欢而将忍变作纵容,方才是爱。”流玉道,“楼向寒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 只是这传说中一同长大的人,怎地如此年轻?算起来也该是二十七八的人了,怎么该是十五六的样子? 流玉皱了皱眉,随着桑迟往前走。桑迟边走边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问题。“长公主……似乎和公主不一样……”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妹。”流玉应道,“我是当今圣上的妹妹。” “皇帝的妹妹?”桑迟眨了眨眼,惊讶道。“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啊,就是这里!” 桑迟推开院子的门,里头是一套小小的院落。“里头就是啦,不要担心,这院子经常有人打扰的,很干净,你们随便住。” 依依看了院子一眼,不觉皱眉。 “嗯?”桑迟不明白,“怎么一副嫌弃的样子?虽然皇宫很好啦,但是京兆府很好玩呀,为什么要嫌弃?哦,对了!你们为什么来京兆府?有事情要楼木头办吗?谁欺负你们了吗?我也可以帮你们的!” “哦?”流玉微微一笑,道。“确实有事要楼大人帮忙,不过若能先得到小公子的应允,必定能事半功倍。” “真的吗?”桑迟点头,“嘛你说,我一定尽力帮你!不要怕,我也是很厉害的!” “这事不要本领厉害,”流玉道,“只需小公子答应便可。” 桑迟点头点得更快了。“你说,你说!” 这孩子……流玉叹了口气,道。“我要嫁给楼向寒,望小公子能答应。” “嫁给楼木头哦,嗯,我觉得……什么?!”桑迟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你你你你你……你说要嫁给楼木头?!” 流玉点点头,桑迟便呆成了个木雕。流玉心中不忍,却不得不说道:“小公子放心,我绝不会……” “北、北亭!”桑迟忽然大叫一声跑开了,边跑边叫道。“北亭快来!有人要嫁楼木头!有人要抢洛城的楼木头!怎么办!北亭……” “不对!”他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又忽然纵身一掠飞上墙头。“我要去告诉洛城!” 他跳下墙头,又叫道:“洛城快来!” “……”依依看着桑迟消失的身影,不禁目瞪口呆。“这……” “我们恐怕弄错了。”流玉笑了,摇摇头。“算了,也一样的。走吧,我们进去休息一下。” 她任由桑迟跑开,桑迟却没能在幽明馆或者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酒楼里找到谢洛城,因为谢洛城正实践着冬郎对三郎的承诺,好好地去查勘那落拓剑士。也幸亏他跟着,那落拓剑士蛊毒发作的时候,才救了那落拓剑士一命。 “你……是……”落拓剑士满面痛苦,额上黄豆大的汗往下掉,连话也说不连贯了,右手却还紧紧抓着剑柄。 “我是大夫。”谢洛城笑道,“长安幽明馆的谢洛城,江湖上有些名声吧?” “你……”落拓剑士看了谢洛城一眼,松开右手,很干脆地晕了过去。留下谢洛城苦恼地愁了脸。 这人要怎么搬回去啊? 想了想,还是轻了轿夫,将这剑士抬了回去。费了十五个铜板!谢洛城有些心疼。 结果刚一进门,桑迟就扑了过来。 “洛城,洛城!有个长公主要抢你的楼木头!她要嫁楼木头!” 谢洛城忙着将人搬到床上,闻言头也不抬,应道:“哦。” 第四十二章:爱-千秋岁-03 谢洛城坐在床边仔细给那落拓剑士把脉,眉头一皱又一舒。 “他怎么了?”桑迟趴在桌子上问。 谢洛城道:“中了苗疆黑巫术的噬魂蛊。” “苗疆?黑巫术?噬魂蛊?”桑迟满脸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谢洛城将落拓剑士的手塞回被子,道:“苗疆就是西南边的那块,你娘亲没跟你说过三苗之地么?” “哦!”桑迟猛的醒悟,“战神蚩尤战败后去的地方吗?” “嗯。”谢洛城点头。“蚩尤是伏羲女娲第三子之后,法术与上古尊神无异,故苗疆巫术与中原法术一样,也是源自华夏正统。但苗疆山高水多,村寨之间相互来往艰难,十几万年了,蚩尤传下来的法术失传的失传,变化的变化,已经不复当年样子了。” 桑迟哦了一声,问道:“那黑巫术是怎么回事?” 谢洛城道:“苗疆巫术分法术与蛊术,只用法术的便是白巫术,同时用蛊术与法术的是蓝巫术,只用蛊术的便是黑巫术。因都是苗族的缘故,亦可称之为白苗,蓝苗,黑苗。” 桑迟又问:“那什么是蛊术?” 谢洛城道:“苗疆温热潮湿,多鸟兽虫子。法术在流传之时,苗人便发明了蛊术。即将毒虫放在一个瓮里,用秘法饲养,这便是蛊虫。等蛊虫长大,再将它们放在一起,让它们相互厮杀噬咬,留下那最后一只身上便带着所有死去蛊虫之毒,那便是蛊。” 桑迟咋舌:“听起来真恶心!” “其实也没什么。”谢洛城笑道。“蛊分许多种,每种不同的用途,有害人的,也有救人的,这就像中原炼制丹药一样,有救命的仙丹灵药,也有穿肠毒药。炼丹前需采集药材,正如制蛊之前需养各种蛊虫。炼丹需将不同药材好生配合,一分一毫地量,炼蛊也需配好每一种蛊虫,才能得到不同功效的蛊。苗疆与华夏都源自盘古始神,都尊伏羲女娲为父母神,中原法术源流相同,不过是后来往两个方向变化而已。法术如此,丹药与蛊虫自然也是一样的。” “哦……”桑迟想到那剑士身上有虫子,忍不住就把椅子往后移了。“那这人怎么了?中了哪种蛊?” “噬魂蛊。”谢洛城道。“用百种毒虫噬咬金银蚕,最后活下来的一双蛊虫蚕便带了剧毒。这有点像人间江湖的百毒丹,但药是死的,蛊虫却是活的。种这种蛊,要先将对方的骨头打断,将金蚕种入骨髓,银蚕种入血脉。等骨头接好,伤口愈合,噬魂蛊便种成了。噬魂蛊每日午时三刻发作,发作之时蛊虫在骨髓与血脉中游走啃咬,痛如万鬼噬魂,故名噬魂蛊。” 将人的骨头打断再塞虫子进去?桑迟听得一阵寒战。“是什么人啊?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东西!” “用黑巫术的大多是普通苗女,发明的估计也是。”谢洛城道,“苗疆地形险恶,许多活要比平地花更多的力气,苗女大多身材瘦小纤细,不能劳累,但于虫蛊一道甚有天赋。蛊术中稍有成就的都是女子,极少有男子,黑苗历代的族长都是女子,从没有男子。这噬魂蛊在蛊术中虽然不多见,但是只能用来叫人痛苦而已,苗女一般用来豢养奴隶或者囚禁情人。之所以不常见,只是因为金银蚕难以找到,即使找到了也不会拿来炼这么简单的虫蛊。” “这还是简单的?!”桑迟惊呼,“都一百种毒虫了!” “这算什么?”谢洛城笑道,“蛊术里炼蛊,就是用一千种一万种毒虫,也不为过啊。” 桑迟还来不及惊呼,便有个微弱而不失底气的声音应道:“幽明馆中谢洛城,果然名不虚传。” 谢洛城转头看着床上的剑士,看他脸色颓唐,眼神却不失锋利,笑道:“云水剑林远之,亦是不负盛名啊。” 噬魂蛊发作,何等痛楚,他居然哼都没哼一声,即便最后痛晕过去。 林远之笑了一下,也不惊讶谢洛城知道他的身份。长安幽明馆的谢洛城,哪有他不知道的事、不能治的伤?“多谢谢神医仗义,救命之恩,林远之没齿不忘。” “啊,不必,不必。”谢洛城笑道,“我跟着你并非出于关切,乃是受人所托,查询苗疆黑巫术之事。碰到你蛊毒发作乃是凑巧,你不必记得什么恩德。再说了,我不过是叫你躺得舒服点而已,其余的可什么都没做。” 林远之笑道:“就这一点已是救命。” 谢洛城了然。 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纵然是侠名震天下,又有谁的手上没几条人命,走在路上没几个仇家?更何况蛊毒发作时,他浑身无力,三岁小孩也能将他杀了。谢洛城于那时将他带走,与救命无异。 想通了以后,谢洛城也就不客气地受了这谢恩,笑问道:“你才醒过来,莫要乱走动。”他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放在床头,又道:“这瓶碧茗丹你先收着,每日早晚一粒,可缓解痛楚。我于蛊术一道不甚了解,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林远之笑道:“我心中知晓。医术若能对蛊术有用,我早访遍天下名医了,哪里等到今天?这碧茗丹,谢先生还是收着吧,云水剑已是必死之身,何必浪费这仙丹灵药?那一点痛楚,不算什么。” “你收着吧。”谢洛城笑道,“丹药么,什么时候想要就去炼制便可,人命却是不能重来的。” 林远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神黯淡凄苦,却最终脸上带笑应道:“如此,林某就却之不恭了。林某虽已是时日无多,但只需谢先生一句话,林某必定粉身以报。” “粉身以报就算了,”谢洛城道,“只要长安太平,不因这噬魂蛊而招来黑苗人,谢洛城便再无所求。” 林远之点头道:“谢先生请放心。” 谢洛城笑着点点头,站起身道:“我去宫里翻一翻医术,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将这蛊毒除去。” 桑迟叫道:“我也去!我也要去皇宫找吃的!你还要查什么医术?”用法术就好了。 “你留在家照看病人。”谢洛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在桑迟跳脚跟上去之前,又有一句话轻轻地飘来。“桑迟,那是凡人。” 桑迟顿时就明白了。 上古众神的时代离现在已经太久,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几十万年来,上古尊神们都羽化历劫了,人间又多少次沧海桑田?到如今,这人间已经没多少人相信神鬼妖魔的存在了,自然也不会相信法术这种东西。要是叫他们知道,相信的会害怕,不相信的会不耐烦,总之都是不开心,何必呢? 还是不要说的好。 桑迟暗自点头,为自己的懂事开心。为了奖励自己的开心,他去翻出了谢洛城的钱罐子,拿了谢洛城的钱去买白糖糕,泡了茶和林远之一起吃。吃完了才想起,哎哟!他从京兆府跑来哪是为了吃白糖糕呀?他是要告诉谢洛城有人要嫁他家楼木头呀! 桑迟急得团团转,但谢洛城叫他在家呆着,他也不敢乱跑。要是这剑士又毒发了,旁边又没人在,那岂不是要害了人家? 想了半天,桑迟只能在家里等着。这一等就等了三天,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谢洛城才略带疲惫地回来。 “洛城洛城!”桑迟迎上去,有些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好累的样子!” “没事,懒得睡觉而已。”谢洛城揉了揉肩膀,“林远之怎么样?” “没事,好得很,能吃白糖糕。”桑迟应道,“他每天都按照你说的吃丹药,发作的时候没有那么痛了。” 谢洛城应道:“那就好。”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桑迟着急:“你不睡觉?你又要去哪里?” “你不是说有公主要抢我的楼木头么?”谢洛城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往外走,“我去看看那边闹得怎么样了。”去看看向寒那个木头有没有将人打发走,有没有被折腾得头痛。 “去看热闹?”桑迟眼睛一亮,“我也去我也去!” “不许。”谢洛城很干脆地在门口下了个咒,将桑迟给关在幽明馆里。 桑迟气得哇哇大叫:“为什么!” “因为这天底下,楼向寒的窘迫只有我谢洛城一个人能看。” 桑迟气得想挠墙,却没办法冲出去,只能感觉着谢洛城慢悠悠地往京兆府走。 第四十三章:爱-千秋岁-04 谢洛城预料得没错,京兆府确实闹得厉害,楼向寒也确实很头痛。不仅楼向寒头痛,府中的下人差役也很头痛。 敬武长公主来了就在府里住下了,也不嫌弃那客房,一句抱怨也没有。以皇室中人的惯例而言,实在少见。府中仆役本该高兴,毕竟是个好伺候的主,楼向寒知晓后曾暗自点头,道一声不愧是小小年纪便与当今圣上谋划的流玉公主。但随即而来的事情却叫楼向寒眉头紧皱,那敬武长公主只要看着他闲下来,便要凑到他面前说一句: “喂,楼向寒,娶我如何?” 楼向寒在吃早餐,她便坐在桌边问。楼向寒处理公事,她便坐在一旁,看见笔停了便问。楼向寒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像个影子一般。楼向寒的一个个借口,她都有理由塞掉。 “出门之前我已禀报皇兄,皇兄要我随自己的意思,爱如何,便如何。” “楼家世代忠魂英烈,一个个都是我大宁王朝的好男儿,大宁的江山一半是楼家人撑起的。代代都有皇室中人与楼家结亲,哦,对了,楼大人的母亲,可不就是我那高城郡主玉清姑姑么?我嫁与你,可算不上是下嫁,只怕还是高攀了。” 谢洛城在后门听厨房的黎大娘学着敬武长公主的话,笑得肚子疼,扶着墙在喘气。 “你说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还是长公主,为什么偏偏要嫁我们楼大人呀?”黎大娘愤愤 黎大娘从前便是楼府中人,跟着楼谢二人将近二十年,什么事能瞒得过?何况许多事情,京兆府中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嘴上虽然不说,心中或许不屑,但谁也不敢多嘴。更何况楼谢二人平日里对府中人极好,在后院做事的人大多受过楼家或者谢洛城的恩惠,对楼谢二人甚是感激,决计不做那对不起楼谢二人的事的。不仅不做,还是想着两人这边的。 黎大娘便气得浓眉横飞:“金枝玉叶的,嫁谁不行啊?偏偏要选个有家室的!” 谢洛城笑岔了气。“大娘,人家可不知道呀。对了,三郎在哪里?” 黎大娘气呼呼地说:“被那个长公主叫去湖心亭了,不知道又要说什么!冬郞你快去看看,别叫她得逞了!” 谢洛城好好地应了一声,慢慢悠悠地往湖心亭赶。 京兆府后院的湖心亭中,流玉一人负手而立,等着楼向寒的到来。 “臣楼向寒,拜见敬武长公主。” “嗯。”流玉转过身,问道:“楼大人觉得,流玉如何?” 果然还是婚娶之事。楼向寒躬身道:“公主天资聪慧,容姿过人,无论武艺文才胆识,皆出于众女子之上,不让须眉。微臣从前便十分敬佩,如今亦是。” 流玉皱眉道:“那你为何不愿娶我?” 楼向寒道:“长公主又何必一定要嫁楼向寒?” 两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流玉又道:“楼向寒,娶了我就是皇族中人,律法可得宽容,行事有特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胸中若有抱负,尽可施展,无所顾忌,无人敢阻拦。若是想安稳一生,更是再容易不过,只管做一个红尘逍遥人便可。这些,还不够娶我么?” 楼向寒摇了摇头,道:“长公主,荣华富贵,已非楼向寒所求。” 流玉问道:“那你要什么?只管说,皇族中一人之愿便是天下之愿,倾尽天下之力,我也能帮你办到。” 楼向寒道:“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流玉笑道:“原来如此。我虽封号‘敬武’,却绝不是霸道善妒之人。天下倾城佳丽,随你娶进家门,爱多少娶多少,我帮你将她们安顿得好好的,善待她们,绝不嫉妒。你若是没空去找,我便帮你一个个挑回府里,如何?” 楼向寒摇摇头道:“谢长公主,楼向寒已将那人找到了。臣,已有家室。” 流玉忍不住笑了,道:“哦?居然有家室了?楼大人瞒得可真好,满朝文武居然没一个知道的。不知楼夫人是哪家闺秀?哪一年成的婚?婚书何在啊?” 婚书……楼向寒心中一痛,拱了拱手道:“臣心中已认定那人,再不更改。” “哼!”流玉冷冷道,“楼向寒,我好声好气劝你,你莫要当我‘敬武’这个封号是白取的!一定要等我叫皇兄下旨不成?” 楼向寒神色不动。“即便是圣上下旨,楼向寒也不会娶别人。” 流玉睁了睁眼,有些惊讶。 楼向寒拱手道:“楼向寒谢长公主垂青,请恕臣有家室在身,不能再娶。臣公务繁忙,望长公主允许臣现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流玉应允,转身便走。 “喂,楼向寒!”流玉扬声道,“你又不能娶他,我占一个名分又怎么了?我才不要跟你做真的夫妻呢,我只是要个夫妻名分而已,只是一个名分!” 楼向寒脚步一顿,转身沉声道:“即便是楼向寒之妻这个名分,也只能给他。” 流玉闻言一笑,看着楼向寒依旧不紧不慢、沉稳有力地走开,随后脚尖一点,跃上湖心亭的屋檐,看过了那些桂花树,一个淡蓝衣衫的男子猛地跳了出来趴在楼向寒肩上。流玉眼中笑意更甚,微微扬了扬手,一个劲装男子立即跃出,在湖心亭前单膝跪地道:“见过长公主。” 流玉缓缓落地,道:“去查查那男子是什么人。” “是!”劲装男子应了一声,瞬间离开。 流玉望了望天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又有什么好的?难得的是已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流玉忍下一声叹息,叫道:“依依。” “长公主。”依依从另一边快步走出,躬身应道。“请长公主吩咐。” “收拾收拾,我们回宫去。” 谢洛城听得湖心亭那边衣袂掠来掠去,不禁笑道:“楼大人,你家后花园都快成客栈了。” 楼向寒道:“无妨。”不叫敬武长公主知晓谢洛城的存在,她便不会死心。 谢洛城心中也是明白的,便一下子转了话头,笑道:“哦哟,原来楼大人有家室了?哎呀呀呀,奴家好伤心呀,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哎哟,心要痛死了!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楼向寒抓着他环在肩上的手,问道:“怎么这么累?” “去了一趟宫里。查了两天的医书,结果什么都没找到。”谢洛城趴在他背上,给他拖着走,没力气了。“后来给团团发现,又跟团团玩了半天。到了晚上,有人来禀报敬武长公主偷跑出宫了,圣上着急,病发了,我又守了一夜。啊……” 他打了个呵欠,爱楼向寒的脖子上蹭了蹭。“困啊……” 楼向寒皱眉。“说了多少次,不要太宠着成儿。” “哎……”谢洛城笑道,“从来不都是严父慈母的么?有你管着他就好,我么,就好好地宠坏他,这样才能显得出你的严厉呀。” 楼向寒将他往背上一背,托着他慢慢地往卧房走,也笑了。“你做妻子么?” 谢洛城笑着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咬了一口,低声道:“做,怎么不做?没有婚书又如何?聘则为妻奔为妾又如何?总之你只能做我的三郎。” “嗯。”楼向寒轻声应道,却有种深远而流长的坚定。“只做你的三郎。” 谢洛城抱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楼向寒也不再说话,只是背着他走进房,轻轻地将人放在床上,将他的外衫鞋袜除去,拉了被子给他盖上。坐在床沿看了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散落的发。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温暖得叫人心都要融化了。楼向寒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弯下身,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谢洛城的嘴角,忽然就翘了。 第四十四章:爱-千秋岁-05 大明宫含冰殿中,敬武长公主流玉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紫毫,在书案前边练字边听手下的汇报。 “禀长公主,那人名唤谢洛城,乃是谢家子孙。” “谢家?”流玉视线未曾离开宣纸,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个谢家?” “回长公主,钦天监谢家。” “钦天监谢家?”流玉脸色有些动容,笔下一顿,又继续写着,嘴角冷笑。“谢从谨居然有个儿子?哼,瞒得真好啊!” 是知道自己必无善终,所以才瞒着的么? “禀长公主,不是谢家家主谢从谨,是谢七公子。” “谢七谢从容?”流玉放下笔,神色动容。“那个被逐出家门的浪荡子?谢七不是早逝了么?怎么还有个儿子?他母亲是谁?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请长公主责罚,属下未能查到那女子的事。属下只知谢七早年在江南一带游历,后来便回家与谢家家主大吵了一架,随后便被逐出了家门。五年之后,谢七公子带着一个男孩到了楼家,将那孩子交给楼将军抚养。半月之后,谢七公子病逝,往后便断了消息。” “嗯……”流玉沉吟,心中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男子抱拳而退。“属下告退。” 流玉点点头,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一手手指屈起,牙齿不自觉地咬着。 钦天监是历代司天文历法的部署,千年之前,虞朝永和帝与那一代的钦天监谢楚泽一起,传书与其余五界之主,邀他们来长安共商六界律法。神魔佛三界自然是不会来的,最后,谢楚泽与阴司鬼君、妖界之主凤凰一共定了三界律法,决定设幽明子一职。幽明子之幽明,取出幽入明之意,主管人、鬼、妖三界纠纷之事。因人间势力最弱,三界决定幽明子一职由凡人担任,但担任幽明子之人,需经过三界之主的认可,方才授予幽明子之印。 那幽明子之印,便是阴阳紫玦。 阴阳紫玦与其说是玦,不如说是璜,其原型本是环,乃是用紫玉雕琢而成。这枚紫玉源自穷桑之渊,染了蚩尤、穷桑之主与黄帝轩辕氏之血,可通人鬼妖三界。鬼君将之琢成三块,取名阴阳紫玦,人鬼妖三界各一块。阴阳紫玦分则是玦,两两相合便成了环,紫玦自有灵识,两两相遇便能闭合无缝,纵然是神界天工,也难以假冒。 第一位幽明子是谢楚泽,谢楚泽死后,便由他的儿子接替了幽明子之位。随后的一千多年里,朝代更迭不断,幽明子一职虽也有别的姓氏担任,却绝大多数都是谢家子孙。久而久之,谢家便成了幽明子世家。 第一代幽明子法术之强,六界皆可闻名,从他能传书请动栖梧宫凤凰与阴司鬼君,并且与鬼君交好一事,已可看出端倪。谢楚泽将自身法术编撰成册,放入大明宫钦天监之中,封以秘法,水火不侵。打开的唯一钥匙,便是幽明子之印。历代幽明子在任职之时,也会编写法术书,留与后人。这本是将人间法术流传的好法子,但人心不可测,岁月流逝,幽明子从本独立于六界,秉公之执法者,渐渐变成了人家帝王手下的官吏。幽明子的法术,不仅仅用于捉拿越界捣乱之物,更多的是帮助人间帝王巩固自己的皇位,为所欲为。而在历代皇位争夺之战里,幽明子都是各派争夺的重点。 得幽明子者得天下,已是皇家之理。 而幽明子也越来越贪恋荣华权势,与帝王勾结在一起,越来越玩忽职守。到了后来,栖梧宫白孔雀眼见他师父的一番心血被如此糟蹋,便与鬼君商量,不再承认幽明子一职。 妖界与鬼界不承认,人间却依旧还设立幽明子。只是从此幽明子有明转暗,明面上做钦天监,暗地里却是皇家的法师,专门帮帝王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幽明子便渐渐地成为了皇帝最重要的秘密之一,也渐渐地被民间遗忘。但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人间如何遗忘,历代幽明子却还是谢家之人,谢家的称谓也只是从幽明子世家改为钦天监世家,再没人知道钦天监会法术而已。 若不是七八年前的那一场动乱,她参与其中,深得当今圣上信任,流玉便是皇家最尊贵的长公主,也不会知道有幽明子,更不知道那一贯冷冰冰的钦天监谢大人,便是那左右帝王之位归属的幽明子。 当年…… 流玉叹了口气,当年谢从谨也是一代英才,只可惜有眼无珠,选的人不对,押错了宝,最后一败涂地。没记错的话,当年的圣旨是要满门抄斩的。但谢家到了从字一辈,只有谢从谨与谢从容是长大成人的,其余的孩子都早夭了,他的母亲也在生谢七的时候难产而死。等到谢从谨接任钦天监,他的父亲也去世了。再过了几年,谢从容也没了,谢家就只剩下一个,便是满门抄斩也只有谢从谨一颗人头而已。 当年的流玉曾为谢家血脉断绝而惋惜,没料到现在居然还有个谢家的子孙活着,还是谢七公子的儿子。 谢七谢从容人如其名,是个万事从容、风流懒散之人。无论文治武功,与其兄相比资质实在平庸,除了胡闹以外什么都不会,生平最喜欢的事便是与青楼女子亲昵调笑,每日美人在侧,美酒在手。这样一个风流浪荡子,留下的血脉是什么样子呢? 流玉很好奇。 她在伸手卷了卷臂上的披帛,眉头微皱,仔细回想。 谢洛城若是谢从容的儿子,会法术么?他由先代骠骑将军抚养长大,会武么?那一日的背影,看起来高挑瘦弱,到底是武功内敛,还是文弱书生? 他与楼向寒一起长大……流玉回想当年夺位之争时楼向寒的一举一动。 楼家是武将世家,代代出的都是血染沙场的好男儿。但楼向寒却是科举出身,是龙嘉十一年的状元,看起来不甚健壮的一个文人。他一开始做的官只是在史馆修史书,后来入了翰林院,投向当今圣上,一同对抗紫后。在那几年里,谋略、胆识、武艺都是上上之才。流玉从前与楼向寒接触不多,连见面都未曾超过三次,以为他身为楼家子孙却考了状元,也不过是个没胆识不懂精忠报国的迂腐酸书生。但在某次危急之时,流玉被紫后身边的影卫刺杀,竟是被楼向寒救下的。对战之时,流玉记得,楼向寒有一柄通体漆黑又像是透明一般的剑,与上古神剑湛泸十分相似。 湛泸在明君之侧啊,就是因为那把剑,流玉更加坚信,皇兄一定能成功的。 那一次遇刺,对手出手隐秘,重在灭口,因此下手十分狠毒。楼向寒在那一战中右手受了重伤,将流玉交给瘐维扬的人便匆匆离去了。那一刀应该将他的右手手骨都已经劈碎了,整个右手本应废掉,但楼向寒休息了三日,竟然完好无损地又出现在朝堂之上,叫紫后找不到破绽。流玉心中惊讶,曾问过晏昭明,晏昭明却只是笑,没有回答。现在看来,应该是谢洛城用了法术,将楼向寒治好了。 而那时谢从谨还在世,他是不是知道谢洛城这个人? 无论谢从谨知不知道,晏昭明却是一定知道的。 流玉忽然有些伤心。她以为自己与昭明哥哥是亲密无间的,是一同经历了生死过来的,应当没有什么么秘密。就连他对瘐维扬的心思,都会告诉自己,这岂不是肝胆相照的么?却原来他还是将某些事情瞒住了,比如说对皇位而言至关重要的幽明子。 朝堂毕竟是朝堂,宫廷一直都是宫廷,再怎么变,大明宫的月色都是凄冷的。染了血色的手和心,怎么可能相信别人呢? 即便是手足骨肉。宫廷中最提防的,不就是手足骨肉么? 流玉叹了口气,一刹那间十分想念自己在江湖的那五年。那真是最好最美的人生了,尽管身边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役成群。 至少还有那人在啊…… 流玉摇摇头,将某些悲伤地叫人落泪的思绪摇出脑袋,邮箱了谢洛城的事。结果想来想去,还是脱离不了那个人。 法术这么神奇?居然能在短短的三天内将碎了的骨头治好?那么生死人、肉白骨呢? 流玉忽然有些心动,略微沉吟,叫道:“依依。” 依依应声而来,福身道:“请长公主吩咐。” “带上令牌,我们出宫。” “又出宫?”依依着急,“可您才刚回来没两天,圣上那里……” “啰嗦,圣上那里我自有说法。”流玉挥手,“去取帷帽来。” “……是。”依依应道,忍不住又问。“长公主,我们难道又要去那些小酒馆么?”她都怕了外头的男人了。 流玉笑道:“不,我们这次不去小酒馆,我们去小医馆。” 去看看那位谢家之后,是什么样子,有多大的本事。 第四十五章:爱-千秋岁-06 幽明馆在延康坊一条小巷子的尽头,过了一家糕点铺和一家书肆,门前有棵大乌桕树的便是。若是还认不出,便看那门上的匾额,上书“幽明馆”三字。那字迹苍劲古朴,法度端庄,一看便知书写之人是何等的严肃端正,决计不是谢洛城。 平日里大门是敞开的,自己进去便是。大堂上摆着案几,后边是一大排一大排的药柜,不用仔细闻,就能嗅到一阵淡淡的药香。除了案几和药柜,里头就只有一张竹榻供病人躺下了,可见主人是多么的懒散,连打理也不愿。 这医馆地处偏僻,除了周边的百姓,便只是一些知根知底的人会来,常常门可罗雀。懒散的主人平日里便不会在堂上坐着,更何况这金风细细的秋日午后。我们的谢洛城谢先生呀,现在正靠在廊前的,斜靠着柱子散着头发,手边一壶茶,一碟桂花糕。旁边坐着个同样散着头发的少年桑迟,还有那落拓剑士林远之。 “你们还真是与众不同。”林远之看了对面散发的两人一眼,笑道。“武林正道中都少有不束发的,你们身为文士,又不是那离经叛道之人,怎么也……” “因为我们不是人嘛!”桑迟塞了满嘴的桂花糕,嘴角边都沾了好些细屑,要给北亭看见了,一定要一边叹息一边训人一边帮他抹去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不是人?”林远之失笑。 自打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少年心肝儿都是玲珑剔透、干干净净的,天真可爱得紧。他该是给家里保护得极好,不经世事,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三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话。 桑迟本来担心自己说漏嘴的了,百忙之中抬头,却见林远之一副又是好笑又是摇头的样子,分明就是在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啊”。他心中生气,刚想争辩,谢洛城却忽然道:“有客人来了。” 林远之侧耳却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外。仔细听,这脚步声又轻又细,该是个女子。察觉到他说的是客人而不是病人,想想又是女子,林远之想着是否要回避,谢洛城却看了他一眼,笑着示意无妨。林远之放下心,算一算这人行走的速度,谢洛城竟然能在百丈之外听到,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武林中少有武医双绝之人,能遇到一位已是幸运,想不到所见之人还有一颗淡泊之心。 林远之心中,对谢洛城又加了几分敬佩。 “有人么?”外头那女子已经进到了大堂中,大约是等了一下不见人影,便扬声叫道,“大夫呢?” 谢洛城正用纶巾包着头发,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见林远之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时神色巨变,眼中又是惊喜,又是痛苦,又是悲切,百感交集之时,更添一分凄苦。谢洛城眨眼一笑,也不束发迎接了,扔给桑迟一个眼色。 “你又偷懒!”桑迟愤愤,“我要告诉楼木头,叫他罚你!” 谢洛城靠回廊柱,端了杯茶慢慢地吹着气,漫不经心又骄傲地道。“你去说啊。” “哼!”桑迟明知就算楼木头秉公执法,谢洛城也有种种办法逃脱,心中更加气愤了。然而再气愤也不能耽误正事,这是北亭说的,于是桑迟只能扬声应道:“大夫在庭院里偷懒喝茶吃桂花糕呢!进来进来!” 外头一声轻笑,几声脚步声响,一个红衣丽颜的女子带着个青衣侍女走了进来。女子额上一朵红色花钿,明艳骄傲如凤凰。一双眼睛本是含笑的,却在进到庭院的一瞬间猛地凝固。女子脸色变得煞白,望着庭院中人,目光茫茫然不知落在哪里。 “你……”女子嘴唇动了好几下,才终于颤抖着说道。“你竟然……你果然……我……我……”女子神色几番变化,深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眶道:“你竟然真的是谢七公子的孩子,你果然是钦天监谢家的子孙。” 谢洛城眼角的余光瞥着林远之,看他脸上不动声色,目光平静无波澜,执着茶壶的手指却用力得发白。那茶壶是紫砂做的,哪里经得起他这么个武林高手用力一捏?不过一下子便“啪”的一声碎了。茶壶摔落,一壶热茶都洒在他的腿上,他竟全然不知。 最后还是桑迟惊叫道:“哎呀!烫不烫?” 林远之如梦初醒,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煞白,低头抱拳道:“武林草莽,实在是失礼,容在下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在场之人回答,自己先匆匆离去了。 谢洛城看着林远之脚步凌乱地离去,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谢七公子?这世上能为我爹爹动容至此的人实在是绝无仅有,我替我那浪荡子阿爹谢长公主垂青。” 流玉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如何能不知?”谢洛城笑道,“长公主都要抢我夫君了,我岂能坐视不理?怎么说,我也是当朝幽明子,这点本事都没有,拿什么来保障圣上的江山?” “夫君?”流玉笑了,“你倒是不介意,不怕谢七公子从地下跳出来教训你这不孝儿么?” 谢洛城淡淡道:“随便他,我阿爹做的荒唐事,可比我做的荒唐多了,他也好意思训我?再说了,幸福是我自己的,要别人的承认么?” 流玉皱眉,看他一直坐在那里,一点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便皱眉道:“你既知本长公主的身份,怎么不起身行礼?” “行礼?”谢洛城笑道,“于国而言,幽明子不需对六界之主以外的任何人行礼。于家么……且不说你进不进得了楼家,便是进了楼家的门,那也是妾,你当给我行礼才是。” “你……”流玉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难得见到眉目如此清雅之人,清雅一词本该放在谦谦君子身上,君子如竹,浅笑端方。这人身上除了清雅,竟还有一份漫不经心的狂放不羁。委身男子之男子,世间本就少见,即便有,即便是两心如一,那也是要遮掩的。这谢洛城却如此不作避讳就承认为人妻子,眉间一份狂傲九分九分坦荡,真真是十分难得。 也难怪楼向寒说什么也不肯亏待他。这世间得一同心人亦是不易,何况两心如一长相守? 流玉心中蓦地一痛,几乎落下泪来,却依旧强自欢笑着点头道:“如此人物,难怪楼向寒不惜得罪皇室。” 谢洛城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长公主万金之躯,难道今日就是来看看我长的是狐媚妖冶还是手段无双的么?” “你不必害怕,我没什么恶意,不过就是看看而已。”流玉笑道,“听闻你住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里,还开着个医馆聊以为生,心中不免怜悯。你这医馆……”她左右扫了一眼,笑道。“我不愿亏待你,亦不舍得对你们这双有情人,你有什么要的,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派人到宫中告知与我,我立刻给你办,也算是一点补偿。” 谢洛城饶有兴味地问道:“要什么都给么?要写文书么?要给理由么?” 流玉笑着点头道:“什么都给,不需理由。不过我很好奇你会需要什么。” “长公主放心,寻常珠宝什么的,我没放在心上。”谢洛城眨了一下眼,笑道。“等我想到了,会派我家楼大人到宫中告诉长公主的。到时候,还请长公主到时候莫要食言。” 流玉柳眉一扬,傲然道:“敬武流玉所说之话,还未曾有不算数的!” 谢洛城点点头:“如此,那边请长公主回吧。幽明馆今日关门,我到京兆府找我家楼大人去。” 流玉点点头,不再多说一句,转身走。她一离开,谢洛城便跟着慢慢悠悠地出门了,剩下一个桑迟看着桂花糕犹豫了又犹豫,不知是吃完桂花糕跟着去京兆府找北亭呢,还是留在这里照顾病人。 “桑小哥,”林远之这时才换好了衣服走出来,在桑迟旁边坐下,客套地问道。“那位公主来这里做什么?” “是长公主,不是公主。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她是皇帝的妹妹。”桑迟一本正经地纠正,又愁苦地皱了眉。“长公主来挑衅洛城呢!” “挑衅?为何?” “因为楼木头是洛城的,可是长公主要抢了楼木头啊。”桑迟一边吃一边皱眉,“怎么办啊,洛城今天奇奇怪怪的,难道真的要让那个长公主嫁楼木头吗?” “嫁……?!”林远之的脸色忽然煞白,“她要嫁人?谁?” “就是楼木头啦!”桑迟重复了才发现人家不知道楼木头叫楼木头,便解释道。“楼木头就是京兆尹楼向寒,当朝大员哦,很厉害的!” 可惜林远之没听见。 第四十六章:爱-千秋岁-07 谢洛城的脾气,除了楼向寒,谁也摸不透。他平日里说笑逗人习惯了,话里半真半假,亦真亦假,真假难分。除了楼向寒,谁也弄不清楚他几时是认真,几时是玩笑。 这天夜里,已将近子时,流玉看了许久的书,正在房里宽衣,准备入睡。忽然有侍女在屏风外禀报道: “禀长公主,京兆尹楼向寒殿外求见。” “楼向寒?”流玉挑挑眉,想想这长安城里,除了一个瘐维扬是随意出入宫廷之外,也只有个楼向寒是有出入禁中的令牌的。只是这个端正守礼的人怎么会在深夜拜访她呢?男女有别,传出去他就不怕声誉受损么? 他不顾及家里那一位了? 流玉将散了的头发挽起,重新穿了外衣,坐在屏风后吩咐道:“请他进来。” 侍女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楼向寒请了进来。楼向寒在屏风外一丈远行礼,道:“微臣楼向寒拜见敬武长公主,事出紧急,故而深夜求见,万望长公主赎罪。” “楼大人免礼。”流玉道,“不知楼大人遇到了何等紧急之事?我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谢长公主。”楼向寒再行了礼,“微臣深夜拜访,乃是向长公主求一颗千年鲛人珠。” 南海之南有鲛人,对月流泪,泣泪为珠。鲛人珠是华夏中原千金难求的宝物,何况是千年鲛人珠,简直是天下至宝。华夏万里,也不过寥寥三颗,分与先帝的三个子女。楼向寒出身将门,为人又一向视名利富贵为朽木尘灰,怎么会巴巴的在深夜来求一颗千年鲛人珠呢? “原来是鲛人珠,那还真的只能来找我了。这鲛人珠虽是天下至宝,除却做装饰,却没甚用处,不知楼大人深夜巴巴的来找我要,是为了什么?难道……”流玉的声音里带着促狭的笑意。“难道是给‘家室’逼来的?” “确实是洛城让微臣来拿的鲛人珠,”楼向寒也不隐瞒,坦荡承认,这一点与谢洛城相似。“他急需一颗千年鲛人珠救人。” “救人?”流玉声音里的笑意更甚,“我倒不知,一粒珍珠能救什么人,难道是给人赎身么?” 楼向寒的声音依旧严肃:“鲛人珠乃是鲛人泣泪所生,珍珠里带着鲛人灵气,不同于一般珍珠内里是砂砾,沾血之后可引出蛊虫。幽明馆中有位江湖剑士中了南疆的噬魂蛊,若没有鲛人珠做引,只怕活不过明日。” “剑士?!”流玉的声音里有些颤抖,连一旁的依依都察觉到了。“他……怎么这么严重?” “若非紧急,岂敢深夜求见,贸贸然进入长公主深闺。”楼向寒一揖,“事情紧急,那剑士的性命就在长公主一念之间,请长公主定夺!” 流玉不敢有片刻的犹豫,立即将脖子上的鲛人珠取了下来,交给依依吩咐道:“依依,拿去给楼大人!” 依依刚要福身行礼答应,却被流玉一语打断。“哎呀!还有时间行礼!算了,我自己去!”说着就要站起来,依依吓得一把拦住,急声道:“长公主!” 深更半夜,头上一点发饰也没有,脸上不带妆,怎能去见外姓男子? 流玉被拦得心中更着急,催促道:“那你还不快去?” 依依急忙将鲛人珠交给楼向寒,楼向寒道了谢恩,刚要走,流玉却又叫道:“楼大人!” 楼向寒回身应道:“微臣在。” 流玉抓紧了手中的衣带道:“若是……若是……” 楼向寒问道:“若是如何?” 流玉却道:“无事,救人要紧,你去吧。” 楼向寒应了一声,脚步迅速地离开了,流玉站在屏风后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依依上前小声地催促道:“长公主,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流玉应了一声,宽衣睡下。依依熄了灯,窗外一轮新月将沉,细细瘦瘦地挂在大明宫森冷的檐角,更显凄楚,只看得人泪眼朦胧。流玉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睡不着,想到从前的种种,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长安城的另一边,楼向寒手持令牌,在夜色中急掠,终于回到了幽明馆。谢洛城站在廊下等着,一见他便松了口气,笑着望向他。楼向寒接过他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事情已办妥,将怀中的鲛人珠放在他的手心。 谢洛城一笑,捏在指间,对着新月看了看,惊奇道:“还真是鲛人珠,不我那颗还大。果然先帝最疼的不是晏昭明,也不是晏芊笙,是晏流玉啊。” 又直呼圣上的名讳。楼向寒用眼神训他。 谢洛城嘻嘻一笑,将鲛人珠收在怀里,伸手打了个呵欠,拉着楼向寒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好了,接下来就剩等着了。辛苦了大半夜,林兄弟都睡了一觉了,我们也去睡。” 他赶着撵着让楼向寒取来这救命的鲛人珠,到手了却只顾着拉人睡觉,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人命关天,谢先生,您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么! 他不着急,洗漱了窝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自顾自睡得香,有人却着急得几乎一夜白头。天也可怜有情人,哪能叫他睡得如此舒服?丑时刚过,谢洛城便在楼向寒的怀里皱眉动了动,迷迷糊糊地说道:“来了。” 便在他说话的刹那,一个黑影自院墙上掠下,一飘飘到了廊下,动作轻盈迅速如孤鹤度寒潭。那黑影到了在院中侧耳倾听屋中人的呼吸,仔细寻找客房的位置。找到了便轻轻地撬开窗子,烟一般掠了进去。 她从小练武,双目便是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三两下便找到了床的位置。轻轻地掀起床帘,便看见那人沉睡的脸,看到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两人终于不再阴阳两隔,终于不再万里山河各东西,能如此近地看着他,真真已是毕生奢求。可是……可是他都遇到了什么事啊?为何会瘦成这样?为何会中了蛊毒?为何会命在旦夕! 从前那个会和她吵架,骂她“你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呢? 从前那个会引她笑,逗她“小玉儿是鱼儿所以到了地上才不开心呀”的人呢? 从前那个无论何时都会将她护在身后,告诉她“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江湖,又要做什么事,我都喜欢你,一直喜欢”的人呢! 黑影蓦地伸手捂住的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真想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也叫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打他咬他骂他,问他到底去哪里了,知不知道她这些年有多难过。若不是肩上还担着一份责任,她做什么活这些年! 黑影几乎哭得气哽,泪珠儿一串串地自眼中滚下,落在林远之放在外头的手上。林远之的眼皮动了动,忽然就睁开了眼。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什么生死阴阳,只当是还在从前,很自然地就伸手将那黑影拉下来抱在怀里,亲着她的额角,低声而温柔地问道:“怎么啦?谁欺负我们玉儿了?” “你……”黑影猝不及防,却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抱着林远之的脖子,一个劲地往林远之的脖子上蹭。“你到底去哪里了!我眼睛都要哭瞎了你知道么!你……呜呜呜……我以为你……林远之你个混蛋!你怎么能食言?你怎么能抛下我?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玉儿乖,别哭了……”林远之总算半梦半醒,抱着怀中人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我不是故意的,你看我不是拼尽了性命回来找你了么?” 黑影一听到“性命”二字,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往林远之身上乱摸。“你现在怎么样?你的蛊毒呢?谢洛城帮你除了么?你好了么?你再不会死了对么?” “傻姑娘。”林远之咬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蛊毒若是那么容易除掉,武林中为何还对苗疆诸多忌惮?” “可是楼向寒拿了我的鲛人珠!”黑影叫道,“鲛人珠有灵气的,怎么还治不好你的蛊毒?谢洛城呢?他竟敢为了一颗鲛人珠就不救你?他敢骗我?我杀了他!” “哎呀……”一个声音伴着一盏灯飘飘悠悠地进了客房。“长公主好大的口气呀。” 流玉一下子挣脱了林远之的怀抱,一掠向前之时腰中软剑呛的一声出鞘刺向来人。灯火处一个修长的身影闪出,长袖一拂将剑尖荡开,有屈指在剑身叮的一弹,再回身抱着谢洛城掠开。灯火摇曳,蜡油滴下,一根骨节分明的手将蜡油拦下,免得烫到执灯之人。 “长公主请勿动怒。”楼向寒沉声道,“洛城不过是想帮二位而已。” 流玉怒道:“哪有人嘴上说着帮人,却不肯给人治病的大夫?!” “救人是可以的,只是……”谢洛城将房中的灯点亮,眼中含笑。“不知现在对我说话的,是要嫁我家楼大人的敬武长公主,还是心念着林远之的寒鹤剑流玉姑娘?” 第四十七章:爱-千秋岁-08 幽明馆里的气氛有些僵持,流玉一手持剑拦在床前,怒视着楼谢二人。而谢洛城只是嘴角含笑,楼向寒就站在他身后,他放心得很。 “小玉儿,”林远之总算清醒了过来,明白这不是他梦中的情景,他朝思暮想、不可望也不可即的女子就在眼前。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猛地站起抓着床帘,哑着声音问道:“你……你没忘记?” “我要忘记?谁跟你说我要忘记?”流玉转身怒道,眼泪一下子又流下来了。“我倒是想忘记啊,你就这么没了,我日日夜夜痛哭得恨不得死掉,偏偏又不能死!你个混蛋!你做什么要我忘记你?” “可是……”林远之疑惑,但随即将疑惑抛在脑后,先过去将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子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流玉咬了他一口,“看见我为什么不认我?” 林远之拍着她的背的手一顿,低声道:“我看你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以为是忘情咒起了作用,你忘了我。你若真的忘了我,我却扑上去抱住你说小玉儿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要疯了,你岂不是要用寒鹤剑在我身上捅个血窟窿么?” “我才不会!”流玉一边是痛哭之后止不住的抽噎,一边是忍不住的娇嗔。“我为什么会忘了你?” “我也觉得奇怪,”谢洛城插话道,“那什么忘情咒是怎么回事?” 林远之一边将流玉拉到凳子上坐,帮她擦干净脸,一边应道:“忘情咒是苗族黑巫术中的一种,这法术施在人身上,自己是不会如何,但是心爱之人见到了他,却再也不认得了。我要离开苗疆,阿曼便在我身上下了下咒语,可是为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又是欣喜,又是疑惑。 谢洛城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种法术!” “什么?!”林远之惊讶,“怎么可能?黑苗的族长亲口跟我说的!” “若是被施了法术,我不会看不出来的。”谢洛城笑道,神色颇有些自负。“这种骗小孩的话,你们怎么也信?” 他说着就摇头叹息。“不信鬼神,所以见到一些微末法术,便以为人家有通天彻地之能,说什么都信,被骗了都不知道。” 林远之再度惊讶,心中对谢洛城的佩服又进了一层,点头道:“谢先生果然博学多才,林远之受教了。” 谢洛城一笑,没有回话。林远之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流玉,欲言又止。一直未出声的楼向寒忽然问道:“长公主,您呢?” 林远之是以为自己中了忘情咒,这才没认人,流玉既没有中蛊毒,又没有被下了咒语,为何也没有认人? 既然当初没有问,那就该是忘记从前了,不再心心念念,却为什么又在听到林远之命悬一线之时偷出禁宫,跑到这里来看? 流玉仰头看着林远之,看他眼中的疑惑和迟疑,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道:“远之,不是我不认你,是我的身份,叫我不能认你。” 林远之低声道:“身份么?因为你是尊贵的长公主,我是江湖草莽么?” “你知道不是我嫌弃你!我何曾不想抛下这长公主的身份与你一同游历山川,做一对江湖上的神仙眷侣!可是……”流玉才止住的泪又要掉下,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人面前不掩饰情绪,不叫自己委屈。“远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多大、我身边跟着什么人么?” “那年你十四岁,”林远之道,“身边跟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妇人,那是你的素心姑姑。” “是啊,当年我才十四岁。”流玉自嘲地笑了,“可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心中的抱负,却比三十岁的男子还要大!” “我是先帝第三女,前面一个病弱的皇兄,一个柔弱无能的皇姐。我母亲因为担心紫后的毒手,躲在大明宫最僻静的小屋子里,每日吃斋念经,只愿我能平安长大,一生安宁。素心姑姑是先帝悄悄派来保护我们母女的,武功高强。母亲怕我将来不能自保,要我跟她学武。先帝驾崩,母亲殉了情,素心姑姑将寒鹤剑交给我,告诉我这世上已没有别人能保护我了。” “我一个人哭了很久,知道以后再也不能哭了,只有这是最后一次。母亲想要我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我却不甘心。凭什么我母亲心肠慈悲,却要与心爱之人分离?凭什么同样是皇室的公主,我连个封号都没有,只能在大明宫最僻静的角落默默一生?凭什么那个女人杀夫夺权,残害忠良,却能站在九重宫阙的最高处,俯瞰众生!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所以你就找到了当今圣上?”谢洛城接口道,“你怎么知道他能赢?他当时可是费尽了心思示弱啊。” “我不知道皇兄是不是能赢,”流玉道,“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不投向皇兄,我只有死路一条!” “后面的诸多事情,已不需累赘叙述,总之我得到了皇兄的信任。那一年宫中危急,那女人与皇兄已势同水火,皇兄便要我到江湖上去搜寻人才,组建一支能对付紫后影卫的队伍。然后,在豫章的小酒馆里,我们就遇见了。” “原来你当初不断地招兵买马,是为了这个……”林远之喃喃,“我还以为你……” “还以为我要做武林盟主么?”流玉一笑,“你当时骂我骂得可厉害了,什么心狠手辣的小妖女都冒了出来,我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一剑杀了你。” 林远之一笑,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想起在江湖的日子,彼此目光都带着满满的幸福。 “那么,”谢洛城打破旖旎,问道:“你既然没忘记林侠士,为什么还要嫁向寒?” 流玉看了一眼谢洛城,不满地道。“楼向寒不是别人!” 谢洛城淡淡笑道:“他不是别人,林远之是别人。” “那不一样!远之你别听谢洛城那厮挑拨离间!”流玉急得要跳起来,“你掉落长江,我找了五天五夜,我以为你死了,你死了我要做你的未亡人,我要为你守贞的!只是身为皇室公主,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联姻的命运,皇兄都会将我嫁给朝中大员或者藩镇大将的。我想着与其嫁给别的人,不如嫁给楼向寒,楼向寒心中已有了生死相许之人,还是个男子,断断不会动我的。只要嫁给楼向寒,小玉儿就还是你的,谁也不能玷污!” “啊……?”林远之愣了愣,没想到这一层。楼大人有个生死相许的男子?林远之不由得转头看向谢洛城。谢洛城也不避讳,往后一靠就靠在了楼向寒的怀里,楼向寒便伸手握住他的腰。 便在这时,鼓楼传来了寅时的鼓声,眼看着流玉溜出宫就要一个时辰了。流玉看着眼前温情脉脉地楼谢二人,想想自己的处境,猛地就站了起来,狠狠地说道:“我今晚不该来的!” 如果不来,林远之便会以为她是忘记了,以后还能恨她忘了她,在找另外的人。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两心如一,不能相守,还不如情淡意薄两相负。 “小玉儿,”林远之望着流玉笑道,“知道你心中还念着我,林远之已别无所求。你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吧,嫁给别人也好,做朝廷中名副其实的敬武长公主也好,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你……”他顿了顿,又笑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你……”流玉颤声道,“为什么?” “因为他中了噬魂蛊,没几天好活了。”谢洛城打着呵欠道,“他不想你抛下一切随他而去,最后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皇宫,至少还有个皇兄照看你。” “没……没几天??”流玉的身子晃了晃,望向林远之,以目光询问。 林远之点点头,柔声道:“你就当今晚是一场梦,我也当今晚是一场梦。天亮以后,我还是中了忘情咒的林远之,你还是当朝敬武长公主。你……”他握紧了拳头,颤声道:“你走吧。” 谢洛城提醒道:“再不走,被发现了就不妙了。” 流玉看看外头的天,转身又看了一下林远之,林远之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微微点头,流玉转身走到窗外,握紧了拳头双肩颤抖,林远之不忍催促,却又不得不催促。 “玉儿,走吧。” 流玉猛地扑了过来,林远之接住了她,抱在怀里低头亲吻。一个吻吻得两人都落下泪,彼此的泪水在脸上交汇,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片刻之后,林远之猛地推开流玉,转过身不再看她,流玉也迅速地转过身,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林远之听到她远去的声音,忍不住又转过身来,身子晃了晃,“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下。 楼向寒闪电般将人接住,谢洛城上前把脉,松了口气道:“好了,终于刺激得他的蛊虫走到了心脉附近,可以除掉了。” 第四十八章:爱-千秋岁-09 晏昭明身边只跟着个全宫羽,在太液池边慢慢散步,看太液池里的残荷,池边的衰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含冰殿。晏昭明想到前几天素心的禀报,便转了个弯走进去。内侍与宫女们见了,忙忙就要跪满一地。“叩见圣上!” 晏昭明摆摆手,问道:“长公主呢?” 依依恰好出来吩咐事情,也在众人中,忙应道:“回圣上,长公主在书房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了,”晏昭明止住了,自己往里走。“朕不过是见见自己的妹子,话话家常,哪里用君臣之礼?” 他的话音才落,便听流玉应道:“皇兄,礼不可废。” 晏昭明忍不住就笑了:“怎么竟是你来叫朕守礼了?那份闲云野鹤之心呢?” 闲云野鹤之心……流玉勉强一笑,上前挽着晏昭明的手往里走,嗔道:“我是王室凤凰,哪里是什么野鹤?” 晏昭明笑了一笑,看流玉头上只是绾了个髻,身上一样钗环都没有,不由得笑道:“女儿家家,怎么头发上连根簪子都不戴?可不是效仿世外仙鹤,不需铅华污面么?” 流玉顿时跺跺脚道:“皇兄,你是天子,哪能有野鹤妹子?你这是不要玉儿了么?” “胡说,”晏昭明轻斥道,“朕几时不要你了?”说着便接过了全宫羽叫人奉上的簪子,好好地给流玉理了理发鬓,簪了上去。 流玉一笑,晃了晃头道:“簪子太重了。” “是,簪子太重。”晏昭明佯装叹气,“只有宝剑才是轻的。” 两人边说笑边走到内室,也不分君臣了,只相对而坐。宫女们也知道这兄妹俩一贯亲密,不敢加以劝阻,只是上茶的上茶,端瓜果糕点的端瓜果糕点。东西摆了上来,全宫羽便叫宫女内侍们退下,独他一个在身边伺候着,好叫这兄妹俩好好说说话。帘外秋高气爽,几缕桂花香淡淡传来,叫人舒心得紧。 晏昭明尝了一口茶,忽然叫道:“宫羽。” 全宫羽忙应道:“奴在。” 晏昭明问道:“玉儿手中的是什么茶?似乎与朕的不一样。” 全宫羽笑应道:“圣上,您与长公主手中的都是恩施玉露,只是您吃不得浓茶,所以您的茶淡了些,长公主的茶浓了些。” “恩施玉露?”晏昭明想了想,笑道,“朕记得那一日玉儿回来,带给朕的就是恩施玉露。” 他一说,流玉也想了起来,点头道:“嗯,那一罐还是我亲手用蒸青之法做的。”她想到当初在施州的日子,不由得笑了。“皇兄你不知道,当年的茶来的可不容易呢!” “哦?”晏昭明笑道,“怎么了?又是什么稀奇的事?” 流玉笑道:“这恩施玉露只在施州有,您的江山您自己知道,施州与苗疆难分彼此。这最好的恩施玉露茶叶就长在施州城外一个苗寨里,那时他们都说苗人危险得很,有蛊的,叫我不要去。我偏不信,在白天和他一起正正经经地去拜访了。苗人见了都很惊讶,就把我们带到了他们族长那里。” 她纵然已封了个威风凛凛的封号,在你晏昭明面前却还似当年那终于找到了兄长的小丫头一般,喜欢撒娇。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全然没个规矩。也只有晏昭明不说她,随便她坐没坐相,笑得露齿。 “我们就这样在那个苗寨住了两个月,硬是学到了皮毛,亲自做出了两罐恩施玉露,还跟那族长做了朋友,定了盟约。”流玉满脸得意,“若不是你妹子我呀,你现在还想喝到上贡的恩施玉露?” “两罐?”晏昭明逗她,“那朕这里怎么只有一罐?” “还有一罐给……”流玉猛地顿住,瞬间即明白了过来,脸上笑意全消,只剩一片寡淡。“圣上,”她努力扯了一下嘴角,“您原来在套流玉的话呢。” 她一直瞒着晏昭明林远之的事,生怕晏昭明知道了,要将这个坏了长公主名节的人灭口。往常她都小心谨慎得很,这几日却因林远之的出现大喜大悲,差点就说漏了。 晏昭明看着眼前的女子,看她芳华正茂,看她方才还笑语燕燕,现下却冷淡如冰。联想到当年的陆昭仪,心中不由得一痛,柔声问道:“玉儿,你可知,皇兄方才为何将你比作闲云野鹤么?” 流玉笑道:“圣上怕是觉得,流玉终究配不上凤凰,只能做野鹤吧。” 晏昭明摇了摇头,又问道:“玉儿,你又知晓否?方才说到苗寨蒸茶之事,比之往常与朕说魂卫之事,你更开心?” 流玉一愣,张了张嘴。 “玉儿,”晏昭明柔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自己对朕是有用的,朕才将你当做自己的妹子,而纵然是朕的妹子,也依旧是棋子?你可知,当年朕为何让你到江湖中去,却只带着素心一人?你又知晓否,成儿并非楼向寒外出寻找回来的,乃是在芊笙姐姐临死之时托付给朕的?楼向寒离开长安三年,是奉了朕的命令,保护成儿离开。而且,成儿离开在你之前。” “皇兄,你……”流玉震惊。当年究竟怎么了?为何晏昭明要将皇室血脉一个个护送走?不是眼看着就要赢了么?怎么反倒有种托孤的样子? “当年……”晏昭明叹了口气,“当年朕确实有把握将紫后除掉,只是虎豹将除,豺狼又至,朕实在是看不透太尉的心思。况且朕当时万念俱灰,所求不过以一死除掉紫后,还天下一个安宁。朕着实害怕朕死了之后,皇室会被血洗。朕不孝,愧对列祖列宗,不能延续晏家的血脉,但无论如何,朕还是要给晏家留个后,还是要保护住在意之人。” “当年朕叫你道江湖中去找能人异士,不过是看你年纪还小,怕你受不住朕的死找的借口。朕交代过素心,若太尉继位,便将真相告诉你,带着你走得远远的。若是朕还在,便等时机成熟了,再将你带回来。将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放在险恶江湖,朕都觉得自己残忍,江湖虽然险恶,却总有地方可以隐居避世,总好过庙堂宫廷里的杀人不见血,逃都逃不掉。” 他说着转头一笑,“只是朕没想到,朕的小妹子这般厉害,居然真的给朕带回了一支精锐护卫。” 他伸手拍拍流玉的手,柔声道:“玉儿,辛苦你了,是二哥对你不起。朕今日也不是想套你的话,说你是野鹤,是朕觉得玉儿在江湖比在皇宫更快乐,更能施展抱负。朕的小妹子不该做禁锢在黄金宝座上的凤凰,亦非锁在金拢的金雀,乃是翱翔于天地间的白鹤,自由自在,仗剑策马,快意恩仇。” “二哥……”流玉忍不住含泪道,“玉儿还以为……玉儿还以为二哥不要玉儿了!” “傻丫头,”晏昭明用袖子给她抹眼泪,“二哥只有你与成儿两个亲人了,做什么不要你?” 流玉抽泣道:“皇室之中,谁敢信真情呢。” 晏昭明仔细给她擦干净,随口一般应道:“没事,玉儿很快就不是皇室中人了。” 流玉一惊,抓着晏昭明的袖子道:“可是二哥刚刚才说不会不要玉儿的!” “二哥当然不会不要自己的妹子,可是……”晏昭明叹了口气,“女孩儿长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二哥难道还能将你留在家里一辈子么?”他说着笑望了流玉一眼,道:“二哥可是听说了,玉儿最近吵着要嫁人呢,都闹到人家府上、惹得人家的家室都来跟朕告状了。” “谢洛城?”流玉哼了一声,“暗地告状,小人!” 晏昭明笑道:“还骂人家小人呢?人家谢洛城是真的拿你的鲛人珠去治病的。” 流玉再哼了一声,正色道:“二哥,我不嫁,我谁也不嫁!” “这可不行,哪有女孩儿家不嫁人的?”晏昭明笑道,“你不嫁,不仅谢洛城寝食难安,就是朕也要愁得夜不能寐了。朕已经够病弱了,你忍心么?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妹子却嫁不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二哥!”流玉叫了一声,忽然鼓足了勇气。“玉儿不想嫁给别人,皇兄就养玉儿一辈子吧。玉儿会将魂卫带得好好的,一直听皇兄的话。” 晏昭明摇摇头:“这可不行,朕终归是要早死的,到时候你无依无靠……” “二哥!”流玉急得打断他的话,“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不许胡说!” 晏昭明笑道:“这怎能是胡说?朕再认真不过了,你看宫羽都没哭。” 他拍拍流玉的头,柔声道:“玉儿,你乖,再听一次朕的安排。你二哥是真没几年好活了,需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否则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朕也不能瞑目。” 第四十九章:爱-千秋岁-10 大宁朝肃安二十三年,长安城中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敬武长公主在西郊园林狩猎时摔下马,从此不省人事,半月后,薨,年十九。 肃安帝晏昭明病弱残年又失亲妹,悲不自胜,罢朝一月。 一时间,长安坊间议论都是这事。 “哎,我跟你们说啊,我有个姨表兄弟是在西郊园林当差的。他跟我说,那一日敬武长公主本是无事的,不知怎么的天上飞来一只鹰,那鹰爪利呀!一爪子就把马惊到了。长公主想控缰,却哪里来得及?那马撒开蹄子就跑,一边跑一边跳,前脚一立就把长公主摔下马了。唉唉,也是长公主命苦,摔下的地方好不好刚巧有块突出的尖石,锥子一样。你们想想,纵然那脑袋是铁皮做的,给那锥子一般的石头凿一凿,能不破么!我那表兄弟说呀,长公主当时就晕死了过去,血汩汩地往外流,染得青草地都变作了红血泊。” “唉唉……”在场众人也是叹息。 忽有一人问:“长公主每月都去打猎,怎地就这次摔落了马?这事突然得蹊跷。” 另一人接口道:“就是,西郊园林一直都管得好好的,等闲连王侯都不让进去。据说里头全都是兔子和梅花鹿,连野猪、灰狼都没有,怎么来那么一大只鹰?” 一人不满道:“话不能这样说,鹰毕竟是飞禽,不同于陆上走的走兽,飞到哪里谁能算得准呢?你们也别猜来猜去,那死的可是圣上的亲妹子,若是真有蹊跷,圣上能不追查么?你家亲妹子叫人害了你不跟人家拼命啊?” “那可以不一定。”角落一人忽然冷哼道,“皇家的人,恨不得自己是独生,才谁也不能抢那个皇位。你们居然拿寻常百姓家的兄妹与皇家的比?真是没见识!” 在场之人一听,顿时纷纷议论起来,说长公主是不是给人害死的,若是,又是谁害了敬武长公主。但无论如何,天下都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那就是敬武长公主死了,而人死不能复生。 他们都不知道,在长安城外,月将至中天的时候,幽明子与京兆尹正在送一对夫妻离开。 “楼大人,谢先生,”流玉与林远之牵着手,深深一拜。“我夫妻能有今日,多亏二位鼎力相助。流玉之前多有得罪,莽撞之处,不敢求二位原谅,只求受我们夫妻一拜。” 楼向寒与谢洛城忙将两人扶住,楼向寒道:“二位快快请起,不过举手之劳,怎能用如此大礼?” “若生死人、除蛊毒也能叫举手之劳,那可真是天下太平了。”林远之笑道,“不过二位的本事,的确不是常人能及,成全我俩,或许确实是小事一桩,但对于我俩而言,却是一生一世的大事。这一拜,无论如何也是要受的。” 楼向寒无奈,只能生受了。 “好了,”谢洛城看着楼向寒眼中的不自在,忍不住笑了。“江湖人哪来这么多客套的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快走吧,你们再说下去,天都亮了!” 流玉哼了一声道:“谢洛城,你要不要这么煞风景呀?” 谢洛城挑挑眉:“你还不走?你不走楼木头也不能走,我都累死了,这都什么什么时辰了!” 流玉一笑,往长安的路上望了望,却没说什么,只是与林远之对望一眼,翻身上了马。谢洛城看流玉上了马却还是止不住地又往通往城里的道路望去,便说道:“走吧,你哥哥不会来送你的。他如今是身体大不如前了,再出来吹一吹夜风,跟你哭一顿,回去必定郁结成伤,弄不好就要加重病情。” 流玉黯然道:“我知道。” 谢洛城看她眼中闪着水光,林远之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不由得心中一动,道:“你哥哥有句话,托我说与你听。” 流玉惊喜道:“他说什么?” 谢洛城道:“他说,他爱权势富贵,爱九重至尊,但直到最后他才明白,他终极一生都在追逐一样东西,却求而不得。他让我告诉你,现在他将自己终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给你得到,望你好好珍惜,莫要弄丢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不要相信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要知道防微杜渐,免得悔之晚矣。” 流玉闻言沉默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点头道:“你跟他说,请他放心,玉儿以后一定会幸福一生,与远之做一对神仙眷侣的。他……他也要保重。” 谢洛城与楼向寒点点头。 流玉催马欲走,却又望着谢洛城与楼向寒,诚恳地请求道:“我离开以后,二哥就只有成儿一个亲人了,可成儿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那位太尉,自六年前到现在,我始终不信他是真心的,弄不好将来我二哥就是给他气死的。你们……请二位好好保护我那倔强骄傲的哥哥,莫叫他被人害了。” 楼向寒点点头:“请放心。” “你放心吧,”谢洛城也道,“不仅我们会照顾你二哥,姓庾的比我们更宝贝他。” 流玉眼光闪烁,欲言又止,心中还是不信,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声再会,与林远之纵马而去。楼向寒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原野上,便握着谢洛城的手,低声道:“走吧,回去了。” 谢洛城应了一声,由他牵着慢慢地往回走。抬头,见明月将圆,很快就是中秋了。中秋啊,团圆节,年年那夜,都有月华如练,只是多少人又相隔千里,只能两处沉吟呢? 回到城里的时候,远远地听到远处的高楼上还有渺茫的歌声。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 “昭明说他终极一生都未曾得到,其实我觉得他已经得到了。”谢洛城忽然说道,“瘐维扬待他,是真心的。” 楼向寒点头:“嗯。” “昭明从前想要君临天下,后来想要真心,这些他现在都已经得到了。他说的终极一生都未曾得到的,大概是幸福美满吧。昨晚也是这样好的月光,他找我去,净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我不耐烦了,才忽然跟我说,洛城,你说什么才是幸福呢?不等我回答,他就自己说道:是花长好月长圆,年年相守人长久呀。” 谢洛城叹了口气,继续道:“他说,他虽然君临天下,九重至尊,但既不能叫花长好月长圆,现如今,连人长久也做不到。若是花不能长开,月不能长圆,便只有人长久,也是好极了的。可是他现在,莫要说长久,怕就是这两三年之间的事了……这大概才是他终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吧。” 楼向寒道:“幸福不一定要长久相守。” “嗯,有时一瞬敌得过一生,这要看人怎么想。但爱应该是千秋不移的,无论是不是相守。”谢洛城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有些担心。” “担心也无用。”楼向寒难得一次说了丧气的话,紧了紧手。谢洛城望了他一眼,心中明白。 幸亏还有人是能长久相守的。 第五十章:恶-鹊桥仙-01 如今已是深秋,寒烟衰草凝碧,见不到秋高气爽的晴空。谢洛城与楼向寒带着一队百人的士兵,正往长安东郊赶去。 是什么事情能劳得动京兆尹与幽明子双 双出动呢? 这还要从早上说起。 这一日的早上如同往常,谢洛城与楼向寒起了床便与沈北亭,桑迟吃早饭。 京兆府的早饭,只有白粥面糊与胡饼馒头。 楼向寒刚端起粥,便有衙差急匆匆地跑进来报道:“禀大人,吏部……”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在门外喝道:“楼向寒何在?” 话语里仿佛是个寻仇的莽汉。沈谢二人对望一眼,沈北亭微微皱眉,桑迟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什么人敢在我京兆府放肆?!”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四人转头,只见一个紫袍玉带的中年官吏腆着肚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队随从。一行人的衣袍扫得地上的尘土都要飞满天了,好不嚣张跋扈。 楼向寒站起拱手道:“殷尚书。” “嗯。”殷晗点点头,大刺刺地走到上头的主位坐下,随手敲了敲茶几,不满道:“茶呢?” 闻言,谢洛城低头吃糊,桑迟眼一瞪就要说话,却被沈北亭捏了捏手,递过了一块胡饼。楼向寒看着众人,心中笑着叹了口气,面上却未曾松懈,等殷晗脸上闪过了恼怒,才冷淡道:“殷尚书不在吏部值守,到京兆府来为何?” 殷晗忍了一口气,问道:“你这京兆府有多少兵马?离开给我带出城去!” 楼向寒拱手道:“请殷尚书出示圣上赐的羽英令,否则无权调动京兆府兵马。” “你!”殷晗一拍桌子,站起怒道。“你个小小的京兆尹,竟敢不停本官的话?” “这位大人,”谢洛城慢吞吞地说,“吏部尚书正三品,京兆尹从三品,行光禄大夫从二品。我朝以散官品阶论高低,我家大人可算不上什么‘小小的京兆尹’吧。” 殷晗又给噎了一下。他见过这个男子,是楼向寒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的书童,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小小书童指责,殷晗不由得怒道:“你一介白丁,不过是楼向寒身边一个小小书童,也敢对本官出言顶撞?” “殷尚书!”楼向寒皱眉。 沈北亭忙站起来拱手道:“不知尚书要京兆府出兵是为何事?京兆府虽掌管一千兵马,但没有圣上的令牌,其他官员一律不得调动。这是圣上定下的规律,我等不敢违抗议,并非我家大人不通情理。” 他的话可好听多了,殷晗脸上神色稍霁,忽然青了又白,最后拍桌子怒道。“楼向寒,本官的爱女被山贼绑了,快快将那恶人山贼杀了,将那不争气的女儿夺回来!” “绑架?”楼向寒与谢洛城对望一眼。 其中有蹊跷。若是绑架,为何不直接报与大堂言事,却要跑到内堂来说?还说得不情不愿的。 “不错。”殷晗道,“三日前一个山贼闯入本官府中,将本官爱女掳走。本官带着护院追到城外鹊山,却找不到那恶贼所在。你快快带足人马上山搜捕,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恶贼找到,碎尸万段!” 楼向寒道:“既是案件,北亭,带殷尚书去立案,签状。” “签状?”殷晗又拍了一下桌子,“本官若是想留案底文书,岂会到你这破烂内堂?” 此话一出,桑迟又怒了,撸起袖子就要跳起来,被沈北亭按住。楼向寒依旧波澜不惊。“律法规律岂能视之无物?少尹,带殷尚书去。” 桑迟看着那胖男人气得铁青的一张脸,忙加上一句。“不去就不给你找人!” 沈北亭道:“尚书请。” 殷晗素来听说楼向寒不知变通,今日才真正碰了壁,才知道不仅楼向寒是个木头,这一京兆府的都是不懂看人脸色的木头。当即狠狠一甩袖子,跟着沈北亭走了。 殷晗一离开,楼向寒也站起。谢洛城叫住他:“先吃早饭!” “救人如救火,我去安排人马。”楼向寒道,“你在这里,好好吃。” 谢洛城叹了口气。 等他和桑迟收拾好早饭,万事已经妥当了。沈北亭誊了一份案底给楼向寒,楼向寒牵了马道:“北亭与桑迟留下,洛城跟我走。” 沈北亭点点头:“是。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那尚书捣乱。” 楼向寒点头,与谢洛城翻身上马,带着一百人往城东而去。 鹊山在长安以东一百里,山上有一条小溪,在山脚与淇水汇合。鹊山上多松柏,经冬不凋,景色十分秀丽。 谢洛城原本觉得行程无趣。他时常在华夏大地各处来往,昆仑东海,海角天涯,御剑乘云不过瞬息而至,什么山河美景没见过?还会对这小小的一座无名小山感兴趣?但是想到两人终于能一同出门,他心中还是高兴的。 可惜,楼家木头不懂得,只道心中有莫名的感觉,觉得这事不简单。一路上皱眉沉思,将身外都视如无物,真是辜负。 不知不觉间,一队人已行到鹊山山脚。临到鹊溪时,前头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楼向寒举目,百夫长便来报道:“禀大人,前边不知怎么的,过不去。” 过不去?楼向寒皱眉,催马向前。“我去看看。” 谢洛城忙跟了上去,见楼向寒在桥头停下,马儿不住惊恐,无论怎么催都不能向前。谢洛城走过去,在虚空中伸手,轻声道: “是结界。” 楼向寒点头。 这事果然蹊跷,带谢洛城来是对的。 “传令下去,”楼向寒策马回身道,“停止行军,退五里地,扎寨驻营。” 百夫长忙将命令传了下去,一行人远离了鹊溪,寻找了驻地。众将士便搭帐篷的搭帐篷,搬东西的搬东西。不多时,万事已具备。 “等夜深了……”楼向寒坐在主帐里,边取出案底卷宗边道。 谢洛城接口道:“我便去看看那结界怎么回事。但你要留在军中安抚人心,不能陪我。” 楼向寒嘴角微弯。 谢洛城笑道:“这都还要交代?” 他们之间,很多话都只需说一半,甚至不用话语,只需一个眼神。 夜半,谢洛城隐了身形溜出营地,往鹊山方向去。 鹊山一贯多雾,今夜水汽更足,满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山脚已看不见山腰。 这山里有什么精怪。谢洛城暗道。他白日里就觉得这雾奇怪,哪有太阳照不散的雾? 不过这雾里既没有戾气也没有妖气,难道还是山神土地弄出来的?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谢洛城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抬手拈诀就破了那结界。举步踏上青石桥的一刹那,忽然两声清叱传来: “来者止步!” 第五十一章:恶-鹊桥仙-02 “你猜猜,这说话的是什么?”谢洛城趴在书案边笑问道。 他赶回营地的时刻,不过是出发后的一刻钟。楼向寒才将事务交代清楚,送走了百夫长,他便掀了门帘进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三郎,我遇到了顶顶好玩的东西。” 楼向寒看着他满脸的笑意,心中也开心了起来,将他拉过来捂一捂微凉的手,一同坐在书案边。楼向寒给他沏茶,谢洛城便将那一点点见闻说得天花乱坠,终于到了要紧的地方,他却一顿,还真当自己是茶楼里的说书人,到了关键处还问一声:客官,你道如何? 楼向寒眼中带着笑意,低声问道:“妖魔还是鬼怪?” 谢洛城要的便是这种灵犀一点通的效果,笑道:“是一对小小年纪的鬼魂。” 楼向寒道:“一对?” 谢洛城点头:“他们最初未曾露面,见我破了结界,就变出高大如山的样子,要来吓我。哈哈,三郎你是没见着,那小少年变就变吧,还忘了把面目变得狰狞些,居然保持着一张童稚又呆气的脸,冲我说道:‘莽撞凡人,给我滚回去!’可真是要把我笑死了,哈哈哈……” 楼向寒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背,免得他将自己笑岔了气。“结界是他们弄的?为何要帮那山贼?” 谢洛城笑够了,爬过去伸手就摘了楼向寒的小冠,将他的头发解开慢慢地梳着,准备睡觉。他不爱弄自己的头发,却喜欢玩楼向寒的,用他的话说,那是“玩自己的要举手,手酸”。谢洛城边梳头边问道: “三郎,你真当这案子是山贼绑了官家小姐?” 楼向寒由着他玩,只是思考着案情。 嚣张跋扈的尚书,被绑走的官家小姐,逃哪里不好偏偏逃来这座孤山的山贼,莫名其妙就出现、帮助山贼的鬼魂…… “明日,找附近的村民来问问。”楼向寒道,“这山恐怕有蹊跷。” “嗯。”谢洛城点头,想想又道。“不知士兵中可有在附近长大的?” 楼向寒点头。在小细节上,谢洛城总是比他敏锐。 第二日早上,楼向寒找来百夫长,问道:“士兵中可有在附近长大的?若有,请他来一趟,我有话求教。” 百夫长应了一声,出去喊话了,不多时便带了个士兵进来。 “见过大人。”小士兵还是第一次与楼向寒说话,心中不免有些胆颤,无论如何都不敢抬起头来。“不知大人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我有些事想请教。”楼向寒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你可知,鹊山附近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传说没有?” “妖魔鬼怪?”小士兵惊讶,不知京兆尹为何问这个问题,只能老实答道。“这附近并没有什么闹鬼的地方啊。” “没有?”楼向寒微微皱眉。 “确实没有闹鬼的地方,”小士兵道,“不过……” “不过什么?”楼向寒问。 小士兵老实地回答道:“不过昨天那座鹊桥,确实有些不对劲。” 楼向寒点头。“哪里不对劲?” 小士兵道:“小的也是听老一辈说的。说是从前这山是没名字的,后来有对少年情侣私奔,被家人追到了溪边。当时的溪上还没有桥,小情人被逼到绝路,眼看着要被抓的时候,两人一起跳进溪水里给激流冲走了,连尸体也没找到。附近的村民听说是因为没有桥那两人才给逼死的,怕两人化作厉鬼回来闹腾,就在溪上建了座石桥。” “大家都以为这事就算了,后来却有许多对小情人听说了这事,都到石桥上跳河。好好的一座桥,像是被诅咒了一般,村民们就悄悄地给那座桥起了个名字,叫‘双抛桥’。再后来,有个游方的和尚经过,说我们取的名字不好,冤枉好人了,将那座桥改名做鹊桥,说那跳河的小情人儿都是牛郎织女,被王母娘娘阻拦,是那座桥叫牛郎织女从此在一起的。再后来,这山这溪水都跟着那石桥的名字一起,都叫了鹊什么了。” 小士兵抓抓头发,偷偷地看了一眼楼向寒,发现他眉头微皱,心里又是一抖。“大……大人,这不过是老一辈们说来骗小孩的,我们练武之人,不信什么鬼怪妖魔的东西……” “嗯。”楼向寒点点头,“好了,多谢你,先去做你的事吧。” “是。”小士兵抱了抱拳,退了出去。 楼向寒双手负在身后,眉头微皱,在帐子里走了三四个来回,转头问道:“冬郞,你觉得如何?” 谢洛城笑道:“我猜我们想的一样,来,我们用一句诗词形容。” 又要玩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游戏。楼向寒不假思索,张口道: “银汉迢迢暗渡。” “忍顾鹊桥归路。” 谢洛城说完,与楼向寒相视一笑。“什么呀,这不可不算。” 楼向寒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道:“还不够么?” 谢洛城嘴角含笑,眼中含情,抬头望着楼向寒,楼向寒也低头望着他,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两人默然对视半晌,只觉得的心中暖意融融,差点要忘了还有案子要破了。 最后还是楼向寒先别开了眼,咳了一下道:“这山上戾气甚重。” “嗯。”谢洛城点点头,“大约是因为鹊桥上含怨而死的人太多。但是那对鬼魂身上却没有戾气,连鬼气也十分微弱,甚至还带了几分灵气,难怪这么久了也没被地府发现。” 天地六界,各有缘法,无可违抗。六界之中,神佛在天,妖人在陆,鬼魔在地。死魂不可在人间逗留,被发现了,不仅鬼魂要被抓回地府受罪,连失职的鬼差都要被罚。而鬼魂留在人间,没有穷桑黄泉之气供养,需吸食人或妖的精气,否则便会衰弱而死。吸食了精气的鬼魂无论如何都会带着戾气,故有“厉鬼”之称。 而这一对鬼魂,在人间逗留至少也有几十年了,为何身上没有一点鬼气,反倒有灵气呢? “今晚,”楼向寒道,“我们去看看。” “好啊。”谢洛城笑道,“我最喜欢骗单纯的孩子了,今晚看我的!”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叮嘱一句注意分寸。 总之在别人眼里喜欢胡闹的谢洛城,在他心里都是极有分寸的。 是夜,十四,明月将满,天地一片银光。楼向寒叮嘱了百夫长一声,与谢洛城一同往鹊桥去。离了营地,谢洛城便给他握着手,慢慢悠悠地走着,两个人只当是在夜游。 谢洛城甚至还在腰上别了支玉笛。 清风吹来,树叶沙沙而响,有孤鸿飘渺寻找寒枝栖息,有鸟雀被惊起。 还真是明月别枝惊鹊了。 谢洛城一笑,松开手自腰间取出笛子,凑到嘴边吹了起来。笛音明亮轻快,奏的是一支《好事近》。 他边走边吹,不多时来到了鹊溪旁边。鹊溪自山上直冲而下,甚是湍急,岸边却长着好些芦苇。时值深秋,芦花满地,月色下有白露渐渐成霜,天地之间非黑即白,而银白铺了满地,直教人望着便肺腑澄清。谢洛城心有所感,音调一转就要换曲子,楼向寒却忽然说道:“笛子给我。” 谢洛城一愣,忽然就笑了,伸手将笛子给他,眼里闪着狐狸一般的光。等楼向寒接过笛子,第一个音起来,往后数个音调悠悠旋转而上,谢洛城便开口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唱着,挑着眉望着楼向寒,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不准我吹笛子给别人听,要将笛子抢了去,哼,没了笛子,我可要唱歌给别人听啦! 楼向寒眼中顿时闪过懊恼。 《蒹葭》虽是上古民歌,曲调却早已失传。现下楼向寒吹奏的,是两人自己度的曲子,是两人亲密无间的证明,所以楼向寒才舍不得他吹给别人听。唉唉,真是关心则乱,心乱则急,楼大人只顾着不能叫他吹曲子给别热听,却忘了不能吹笛子,还能唱歌呀。 楼大人恨不得多一只手来捂住那人的嘴,只可惜曲子却不能停。 他只能移指换韵,第二阙又起了。 谢洛城张开刚要唱,忽然一个细细幽幽的女子接着唱道: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谢洛城听到这歌声,与楼向寒对视一笑,两人心中齐道:好了,鱼儿来了。 心中的话音才落,边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喝道: “弥弥小心!” 第五十二章:恶-鹊桥仙-03 “弥弥,小心!” 谢洛城心情大好,一听这话就装模作样,手印一结指尖泛着一团白光就往歌声来处掠去。便在此时,一道白色的身影猛地掠出,将什么一抱,停在了桥头上。谢洛城停下脚步一看,几乎笑得肚子疼,靠在楼向寒身上抖啊抖的。 敌人来了怎么还往显眼的地方跑?好当箭靶子么? 那是一对男女,样子不过十五六岁,都身穿白衣,披头散发。少年的身高还不及谢洛城,却反手将少女护在身后,一双丹凤眼瞪得圆乎乎的,警惕地望着谢洛城,满脸的愤怒。那少女躲在少年身后,从肩膀上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衬得一双眼又黑又亮又大,眼中七分惊恐三分好奇,不住地望着谢洛城。 谢洛城见了,便笑问道:“方才的歌好不好听?” “好听!”少女点点头,声音脆生生的,真真似个黄莺出谷。“不仅歌声好听,笛子也好听。” “弥弥!”少年脸色铁青,“难道我吹的曲子不好听么?他的歌声怎能比得上你的?” 少女苍白的脸上洇开一团红晕,抓着少年的手臂低声道:“你的笛声自然是最好听的,不然我怎么会……” 少年满意地点头,脸色一时柔和了下来,转头低声道:“若不是你日日在楼上唱歌,我哪能吹出那些好听的笛声?刚刚他吹的曲子是什么?你记下来了么?回头我们也学着唱。” 少女摇摇头:“我只顾着听,没记住。” 少年正想开口,谢洛城便接口道:“那支曲子是我家三郎自度的,你们没有曲谱,学不来。” “是你家三郎?”少女睁大了眼,忽然惊叫道。“啊!你们是断袖么?” 谢洛城点头,笑道:“你竟然还知道断袖?” “哼,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少年冷哼道,“这四百年来,我们救下的断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四百年?楼向寒与谢洛城对望一眼,那岂不是前朝天禧年间? “被你们发现了。”谢洛城故作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要说出去呀。” “嗯嗯,我们知道的。”少女认真地点头,脸上叹息之色,有些难过。“世间的人都很讨厌的,还不如做鬼好说话。” “嗯……”谢洛城也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下,像是有满腹的怨情要说,却无法开口。最后只能靠在桥头上,拿出玉笛凑到嘴边,又幽幽地吹了起来。 笛声悠悠,不似《蒹葭》的明快,带着一股幽怨,又有一份坚定。一曲终了,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是《鹊桥仙》呀。” 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石桥的栏杆上,双脚在半空里荡来荡去,望着天上的月亮轻轻地说:“安郎,我想起那年上元夜的花灯了。” 少年站在她旁边,伸手握着她的手,笑道:“没见过这么冒失的小姐,拿着灯呢就往我怀里撞,差点将我唯一的一件锦衣给烧了。” “啊呀!”少女吐吐舌头,“人太多了嘛!” “噗……”谢洛城忽然笑了一下,引得桥上的两人转过身来。谢洛城顿觉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只是想起年少时候的事情了。” “怎么?”少女惊讶,“难道你也烧了你家三郎的衣服么?” “不。”楼向寒应道,“他在中元夜放河灯,结果把自己的头发烧了。” 少年与少女顿时叫道:“啊?!” “这能怪我么?”谢洛城嗔道,“叫你帮我梳头,你说大半夜的不会有人,就任我散发。结果呢!才点了河灯头发就掉灯芯上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将头发拎到水里,你往后就陪着一个秃子吧!” “哈哈……”少年与少女大笑,少女伏在少年身上直不起身,直叫哎哟。“你……你怎地如此不小心!哈哈……” 谢洛城无奈地往楼向寒那里看一眼,颇有些恼怒。今晚的楼大人可真不太一样,居然会说谎话来骗小孩子。 楼向寒微微一笑,不过就是要报那一曲歌的仇而已。 谢洛城恨恨,咬着牙瞪他,察觉到那对小情人转过头来,又把脸上的笑挤出来。“你说你们救了很多断袖,他们是在这桥上跳河的?” “嗯!”少女点头,“他们都好可怜,像我们当初一样,谁也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我本来想劝劝他们的,告诉他们其实死了也不好,拿不了笛子,不能吹曲子。吃不了东西,只能闻味道,唉,多难受呀!可是安郎说,我们出现会吓到他们的,不如等他们跳到河里再救。要是他们经历了生死还想在一起,我们就说:你们要好好地活,我俩是鹊桥上的神仙,会保佑你们的。” “有很多对,回家去就能得到家里的同意。大人们就会明白,他们口中的幸福只是富贵,不是幸福。”少年道,“可是有些家人还是不同意,我们就把他们偷出来,跟他们说:我俩是鹊桥上的神仙,来促成你们双宿双飞的。” 他俩说着对望一眼,调皮地笑了。“他们就真当我们是神仙了,哈哈!” 谢洛城望着他们在月光下缭绕周身的灵气,又见山上苍黑处盘旋的怨气,最后望着楼向寒,笑了。 三郎,我有个想法。 楼向寒眼神柔软地回复他,那就去做吧。 谢洛城笑了笑,眨了一下眼:等处理完这案子再说。 楼向寒微微点头,转头问道:“所以,你们设下结界,是为了保护山上的人?” 少年与少女闻言不由得对望一眼,少女有些迟疑地应道:“嗯……” 少年忙接口道:“我知道你们本领高强,我与弥弥连你的手指头都挡不住。但你们若是想将他们带回去,需先从我们身上踏过!” “嗯!”少女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半个人躲在少年背后,很坚定地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们!” 谢洛城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会杀了你们的哦。鬼死了跟人死了可不一样,人死了还能变成鬼,鬼死了那就是魂飞魄散,你们就什么也没有了,永生永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听到“魂飞魄散”四字,一双情人儿的脸都吓得惨白。少年却将少女的手紧紧握住,昂首道:“我们生前不能相守,死后却能携手四百余年,这已是上天的恩赐。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吧,总之能拦得一刻是一刻。” 谢洛城看着两人视死如归地脸与颤抖的身体,心中又是惊讶,又是佩服。才想说话,楼向寒却捏捏他的手,上前拱手道:“二位误会了,我俩深夜前来,不是为了抓人。” 少年皱眉道:“那是为什么?” 楼向寒道:“为了查看真相,不冤枉好人。” 谢洛城笑着接口道:“也为了成全有情人。” 成全有情人?小情人儿对望一眼,脸上松了口气,露出了笑。 “我就说么,”少女笑道,“歌声那么澄澈好听,唱歌的怎么会是坏人!安郎,”她晃了晃少年的手,央求道:“我们带他们上去吧。” 少年有些犹豫,但楼向寒一身正气凛然,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坏人。退点点头,牵了少女的手道:“而为请随我来。” 说着便轻轻地在前方飘然而行。 楼向寒见状,也牵了谢洛城的手,跟着在后边。 夜里的山路看不清,幸亏四人都不是常人,才能安然。少年带着楼谢二人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如月下飞鸟。谢洛城靠在楼向寒怀里,抱着楼向寒的腰眯着眼,忽然道:“九宫阵。” 楼向寒点点头。 九宫阵是道家里驱恶灵的阵法之一,只驱不杀,十分慈悲而有效。这山中,只怕不只一双鬼魂而已。 如此分神之间,已经到了山上。山顶鹊溪发源处,有一个山洞,洞口生着一堆火,火光闪耀,噼里啪啦地响着。 少女轻声道:“他们就在里头。” 楼向寒点头,四人正走进,忽然从山洞里传来几声女子的呻吟,声音似是痛楚难当,继而又是几声细细的哭声。少年与少女脸色一变,少女怒道:“坏人!” 说着就要往洞里冲。楼谢二人大惊,出手如电,一人负责一鬼他俩制住,瞬间带离了山洞。 “你们……”少年怒道,“那位小姐在哭!你们……”他颓然道:“你们,你们俩与那位侠士,都骗了我们么?” 第五十三章:恶-鹊桥仙-04 少年颓然问道:“你们……与那位侠士,都骗了我们么?” 谢洛城弯眼一笑,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在少年的躲闪与瞪眼里笑道:“你们俩还真是孩子!” 少年气鼓鼓地继续瞪他:“你才是坏人!” “傻孩子。”谢洛城笑道,“人家殷小姐与那位侠士今晚成亲呢,别人洞房花烛夜,你去打扰,岂不是要遭天谴么?” “成亲?”少年和少女对望一眼,依旧不解,少年皱眉道:“可是方才那位娘子叫得这样痛……” “这……”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顿时哭笑不得——这种事情,难道竟要一个外人来教他们么? 少年看谢洛城与楼向寒一脸为难的样子,便不再说话。少女紧紧依偎着他,拉了拉他的手,晃了一晃,对楼谢二人轻声道:“我们也不是故意要怀疑你们的,只是……”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只是我们死的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家里又不许我们成亲……” 谢洛城温柔一笑,温言道:“不懂还相信我们?”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虽然见过的人不多,但还是分得清楚好人坏人的。你与这位公子身上没有黑气,反而有一团清光相护,必定是好人。” 谢洛城惊讶:“你们竟能看得清我俩护身真气?” 少年嗤了一声,道:“这又有何难?不要因为我们是荒野小鬼,就觉得我们没用!” 谢洛城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怎么敢轻视?这世间能看出他护身清光的东西,实在不多啊。 “既然二位已相信我俩,”楼向寒道,“那便歇息着吧,明晚我们再过来,一同去找殷小姐。” 少年奇怪道:“为何要明晚?明日不行么?” 楼向寒一怔,谢洛城问道:“你们能白日行动?” 少年又生气了:“为何不能白日行动?晚上不是用来睡觉的么?” 谢洛城讶然,望了一眼楼向寒,楼向寒微微颔首——若不是殷晗来闹这一通,他们怎么能发现这般纯净无瑕的鬼魂! 楼向寒拱手道:“如此,便在此地稍作歇息,等天亮了再上山吧。” 少年点点头,应了声好,又四顾抬头,寻找舒适的树枝。 楼向寒捡了个平坦干净的地方,撩起衣袍坐下,望了一眼谢洛城。谢洛城边打呵欠边走过去,口中道:“啊,快睡吧,看看天都要亮了。”说着就靠在了楼向寒怀里,连姿势都不用调整,自然而然地窝着,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两只小鬼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亲昵不避讳,又这般自然的动作。少年望了少女一眼,捡了个高处的树杈飞身而上,也学着楼向寒坐下,然后望着少女张开了手。少女脸上一热,还是飞了上去,羞羞涩涩地窝在了少年怀中。两人似是第一次这般亲密,相互悄悄地调了好久的姿势,才安心地闭上眼。 闭上了眼,安静了,相互之间挨得太近,还能听到噗通噗通的心跳。 谢洛城在下边看着,忍不住就笑了。睁开眼,转了个身面朝楼向寒的胸膛,抱着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谢洛城轻轻地说:“三郎,我有个主意。” 山风太冷,夜露太凉,楼向寒抱紧了他,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点头道:“嗯。” 也不问是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也不问怎么做。 谢洛城一笑,脸颊在楼向寒的脖子上蹭了蹭,闭上眼沉沉睡去。 一宿无话,早上是谢洛城最先醒了过来。他一动,楼向寒便也醒了。两人抬头看高处的树枝,少年抱着少女,两人的头靠在一起,正睡得香甜。 楼谢二人相视一笑,悄无声息地走开。其时正当朝阳欲升,金光点洒于山顶,晨雾未散,白汽萦绕在山脚,整个鹊山便如一位正醒来梳妆的美人,头顶朝霞,青衣白裙,说不出的清新可人。谢洛城站在溪边,清澈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捧一捧洗脸,又到上游捧了水来喝,入口直觉甘甜非常,不禁赞叹道:“这水比宫里专门运来的玉泉水还好喝。” 楼向寒应道:“若是喜欢,以后便在这里住着吧。” 谢洛城想了想,道:“也成,总之这里离长安不远。”既远离世俗,又能叫那位未来的皇帝找到。 两人洗漱过后,又找了些野果充饥,一路牵手慢慢行走于山间,彼此都不再说话。自然也是不必说话的,与心爱之人携手走在美景之中,再多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心中的欢喜与安宁。 回到歇息处,少年与少女恰好醒来,两只小鬼面色通红,也不知是不是给朝霞映的。少年拉着少女匆匆去洗漱,片刻之后又捧着果子回来了。 四人便一同往昨晚那山洞走去。 昨晚来去匆忙,早上给阳光一照,四人才发现,原来那山洞离山顶不远,正在鹊溪发源的岩石旁边。四人走到山洞前便停了脚步,楼向寒上前,拱手道:“在下京兆府楼向寒,前来寻访殷家三小姐,不知三小姐可否见在下一面?” 他声音低沉有力,传入山洞里一阵阵地回荡,里头却没有回话。忽然之间,一道人影掠出,幽蓝的刀光卷着森森寒气,闪电一般劈向楼向寒。谢洛城心中一紧,不由得往前半步,却见楼向寒侧身避开,左手一记擒拿手扣向来人肩膀。来人旋身避开,顺势举刀一劈。楼向寒再将身一撇,迅疾如风般绕到来人身后,左手再一记擒拿手牢牢扣住来人左肩。来人恼怒,倒提着刀往后一捅。楼向寒右手屈指一点,正中来人手腕附近的穴道。来人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右手脉门已被楼向寒扣住。 “夫君!”忽然一个女子尖叫道,“请放开他!” 众人转头,只见一个纤细瘦弱的绿衣女子从山洞里跑出来,生得花容月貌,楚楚可怜,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上握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楼向寒正想说话,女子已停下脚步,将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含泪颤声道:“你……你放了我夫君,否则我死在你面前,叫你不能交差,受我爹爹责罚!” “娘子!”那被抓住的是个高大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十分威武。脸上却有一道伤疤自眉头滑过鼻梁,甚是狰狞可怖。男子用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只能着急地大吼:“我不是叫你从背面走的吗!” “我……”殷纤云哭道,“焕郎,纤云已是你的妻子,怎能苟且偷生!” “傻子!”裴焕吼道,“你不走,孩子怎么办?!” 殷纤云哭道:“爹爹总有办法找到我的,与其叫爹爹将我抓回去打死,不如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地下犹能团聚!” “云儿……”裴焕虎目含泪,用力闭了闭眼,转头怒视着楼向寒,恨声道:“你这爪牙鹰犬,我裴焕便是做了鬼,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谢洛城冷哼了一声,这么有勇无谋,只怕做了鬼也是被欺负的。旁边那两只小鬼都比他聪明,这殷家小姐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喂喂!”少年与少女看情况不对,急得团团转,“他们是好人!你们不要动手!” 殷纤云看着两只飞来飞去的白衣人,不禁一颤,问道:“你们又是什么?” “你不记得了?”少年解释道,“那一日你们上山,我们叫你们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你们是……”殷纤云面色一喜,“是那两位神仙?” 神仙?“算是吧……”少年犹豫了一下,又着急道,“你们先不要打架!你们打不过他俩的!” 殷纤云闻言看了一眼裴焕,摇摇头不肯放下手中的匕首。 楼向寒见状手上劲力一收,裴焕察觉,立刻挣脱了飞掠到殷纤云的身边,将殷纤云手中的匕首夺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楼向寒退身回到谢洛城身边,自腰间摘下金龟,举在手上示意道:“吾乃京兆尹楼向寒。” 裴焕不认得金龟,殷纤云却认得,也知道楼向寒的大名,当即对裴焕道:“楼大人公正无私,不是坏人。” 裴焕沉着脸道:“不是狗官,怎地来追捕我们?” 谢洛城笑吟吟地说道:“因为京兆府接到报案,说有山贼掳走了官家小姐,故而前来追查。” 裴焕闻言不禁大笑:“山贼?掳走?放他娘的屁!” 他虽然愤怒,却总算清醒了几分,知道楼谢二人并无恶意。若是楼向寒真想抓他们回去,哪里才会只来两个人,还在山洞前先知会一声? 殷纤云拉了拉裴焕的袖子,示意他不可无礼,又转头低声道:“楼大人,事情并非如此。” 楼向寒点头:“故而我二人前来探访真相。” “真相么……”殷纤云想到真相,不由得身子一晃,掉下泪来。 第五十四章:恶-鹊桥仙-05 “真相么……”殷纤云想到真相,不由得身子一晃,掉下泪来。 裴焕忙伸手抱住她,低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不要怕,有我在。” 殷纤云只是伏在他胸膛上,颤着身子哭泣,裴焕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断小声安抚。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裴焕对他二人已没了怒气,只道:“二位想知道真相,就去问那殷老儿,他若是有脸说,那便叫他自己告诉你们。总之,我虽然是山贼,云儿却是自愿跟我的,没半点勉强!” 楼向寒点头,不再追问,只是拱手道:“得知如此消息已足够,但请二位先莫离开此地,一切等我俩查明,尘埃落定之后,再作打算。若是贸然行事,只怕再生事端,反而不妙。” 裴焕松了口气,点头道:“楼大人,我夫妻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于你了,望楼大人莫当我俩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便就切了剁了。” “你放心吧。”谢洛城笑道,“我们家大人不爱吃鱼,也不爱吃肉。” 裴焕微微颔首,并未说话。 楼向寒拱手道:“如此,告辞了。” 谢洛城也笑道:“必不负所托。” 裴焕微微一笑,脸上的伤疤也少了几分狰狞,道:“恕不远送。” 楼谢二人点点头,转身便走了。两只小鬼在一旁看着,先看看那头裴焕依旧在安抚殷纤云,再看看楼谢二人并肩往山下走,犹豫片刻,还是追上了楼谢。少年着急地问道:“就这样走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谢洛城笑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楼大人在,总会有办法的。”他伸手拍拍少年的肩,“我与楼大人要回长安一趟,你们在鹊桥上设好结界,无论是谁,不许上山,也不要让他们俩下山去,知道么?” 少年点点头,少女忍不住问道:“他们俩很危险么?” 谢洛城道:“也许吧,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少年与少女一齐点头,少年道:“那请放心回长安去,我们在这里守着,包管叫他们好好的。” 谢洛城点点头,四人走到鹊溪边,在鹊桥分了手。两只小鬼重新布上结界,楼谢二人回营地。刚回到营地,百夫长便迎了上来,行礼道:“大人。” 楼向寒点头道:“如何?” 百夫长道:“殷尚书派人前来催促,要您今日便围捕山贼,将殷家小姐带回去。” 楼向寒点头示意知道了,吩咐道:“准备马匹,我与洛城要回长安一趟。” 百夫长不禁问道:“那……” 楼向寒道:“殷尚书那里,不必理会。” 谢洛城笑着接口道:“若是殷尚书再派人来催促,你就将来人带到鹊桥边,叫他试试能不能上山。” 百夫长抱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准备马匹!” 楼向寒与谢洛城一同站在营地门口等待,鹊山就在远处,远远地还有鹊溪的水声传来。谢洛城忍不住叹息道:“倒真的应了那首词了。” 是真的纤云弄巧,飞星有恨,银汉迢迢。 楼向寒暗中握了握谢洛城的手,谢洛城低头一笑间,士兵已将马匹牵来。两人翻身上马,楼向寒对百夫长道:“此方就拜托你了。” 百夫长行礼道:“大人请放心!” 楼向寒点点头,与谢洛城策马而去。骏马在小路上奔驰,又转入官道,继而靠近了长安城。两人只是从春明门而入,入城却没回京兆府,也未曾拜访尚书府,一直向前进入平康坊,在一间小院落前驻马。一名青衣小婢迎了上来,笑道:“竟然是楼大人与谢先生,多日未见,二位依旧美满如初呀。” “玉绳也依旧温柔如初呀。”谢洛城笑道,“舒娘子在么?” 玉绳笑应道:“还在梳妆呢,宛芝,去报与娘子知晓,就说楼大人与谢先生来了。”等那头的小婢应一声离去,玉绳又笑道:“二位请随奴来,舒兴阁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一壶的。” 楼谢二人便随她走了进去,在堂上坐下,上头已备好了茶,玉绳陪着他俩随意地说着话。不过片刻,一个绿襦红裙的女子款款而来,身边的婢女们都躬身退下。舒娘子在案前坐下,笑道:“又是要打听什么事呀?竟然叫二位大驾光临。” 谢洛城笑道:“说得我俩比讨债的还叫人生厌。” 舒娘子笑骂道:“有先生这张嘴,怎能不叫人生厌?” 谢洛城一笑,楼向寒问道:“舒娘子可知殷晗殷尚书家的三小姐么?” “就是殷纤云?”舒娘子叹息一声,“你们竟然遇到了这个苦命的孩子么?” 楼向寒皱眉,问道:“舒娘子何出此言?” 舒娘子反问道:“楼大人何以打听殷三小姐的事?莫不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楼向寒也不隐瞒:“殷尚书日前到京兆府报案,道又山贼掳走了殷三小姐。” 舒娘子动容:“那山贼莫不是名叫裴焕?” 楼向寒点头。 舒娘子笑着松了口气,道:“有裴侠士在,又有二位相助,殷三小姐可一生无忧矣。” 谢洛城笑道:“我们可是接了案子要去抓山贼的。你弄了半天玄虚,却一个字都未说,这茶都要冷了。” 舒娘子笑道:“二位若是要抓人,十个裴焕也不是对手,哪里还会到奴的舒兴阁来?奴一早就说了,谢先生这张嘴呀……” 谢洛城笑道:“好了好了,我认错,你快说吧,这茶都凉了。” “你呀……”舒娘子笑着掠了掠鬓发,叹息道,“非是奴故弄玄虚,实在是……事关闺秀名节,奴不得不小心。”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不语等待。舒娘子垂眼取了茶具,准备亲手煎一壶茶。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舒娘子缓缓地说出,到楼谢二人离开,不过是煎一壶茶的时间。 “那位殷三小姐,十年前在扬州一带可是顶顶有名的呢,只是一直以来二位眼中只有彼此,视红颜为白骨,所以不知道罢了。就是现在到扬州问一问,年纪稍长的都还记得当年的殷纤云。那时殷三小姐如含苞待放的荷花一般,谁都想等这朵清莲开放了再奏一曲《凤求凰》。哪知一次殷夫人病重,殷三小姐到寺庙里祈福,半路上遇到劫匪,摔下了山崖,给另一个路过的乞儿给救了。殷小姐与那乞儿呆在破庙里养伤,半月里竟生了情意,许下了终身。” “唉……那时的殷三小姐到底年纪小,不懂得世情的可怕。她以为殷晗老儿疼她,便直接与殷晗老儿说自己喜欢上了个乞儿,要嫁与那乞儿。殷晗老儿岂能同意?更何况,殷晗老儿对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早有打算……” “那时殷晗老儿还在淮南道做扬州刺史,一心想回长安,却没有法子。你们也是从那段时候过来的人,知道紫后还在时朝廷是如何的。当时圣上与紫后正闹腾得厉害,殷晗犹在观望,不敢与紫后一流合污,又不甘心留在扬州。他便想了个法子,不用钱财,趁着女儿摔落山崖之际,对外称女儿没了,暗地里却将自己的小女儿悄悄送到了辅国大将军府上。” “当时殷三小姐才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就给……唉!那时候谁都是禽兽,满长安没一个好人。殷三小姐在长安呆了四年,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后来辅国大将军给圣上斩了,她被将军府的奴仆卖到平康坊的惠风楼,人已经疯了,见谁都怕,话也不会说,整个人如木雕的一般。惠风楼的客人最初喜欢她的美貌,后来却嫌她无味,惠风楼的秋姑赚够了钱,便一根麻绳将她勒了,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子。也是上天可怜,她命不该绝,正遇上风雨寨的寨主,也就是那位裴焕裴侠士。” “裴侠士将她带回风雨寨,费了许多功夫才叫殷三小姐放下心防,好好地在那里过活。殷三小姐一直瞒着自己的过往,谁也不敢说。两人相处数年,日久生情,却因为各自的心结——殷三小姐因为自己残败之身,裴侠士因自己脸上的伤疤,两个傻瓜都死扛着,谁也不曾表明心意。” “半月之前,裴侠士与殷三小姐到长安游玩,在布店里正遇上了殷夫人。殷夫人当即就认出了殷三小姐,却不敢相认,回到府里将事情告知了殷晗老儿。殷晗老儿生怕自己做的事刚给人发觉,便派了护院小厮在城外围捕裴焕与殷小姐。可笑他们数十人,却抵不过一个带着殷三小姐的裴焕,叫裴焕逃到了鹊山上。” 舒娘子将煎好的茶奉上,望着沉默不语,只是执手相望的楼谢二人笑道:“故事便是这般了,往后的事,二位也都知道了。” 她摘下头上的玉梳,抿了抿被水汽吹乱的发髻,低声道:“奴当年是惠风楼里的小雏,什么也做不了,却始终无法帮上那苦命人。后来虽一直挂念着,四处查访,纵然事事都已查明,却顾忌颇多,民不敢与官斗,只能负疚于心。” 舒娘子亲自将两人送出院门,笑道:“如今有二位相助,奴可了却一桩心事矣。” 楼向寒的回答一如谢洛城给裴焕的话。 “必不负所托。” 第五十五章:恶-鹊桥仙-06 京兆府,正午,沈北亭正提着白糖糕准备回屋喂猫的时候,忽然看见楼向寒从大门走了进来,竟是独自一人,不见谢洛城在身边。 沈北亭心中暗惊,迎上去问道:“怎么忽然回来了?洛城呢?” 楼向寒应道:“出了点岔子。” 沈北亭心知能将楼谢二人分开的岔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便不再多问,只是随着楼向寒走到后院。 后院的桂花树上,桑迟正化成真身在树枝上睡觉,闻到香味,眼还未睁开先扑下来窜到沈北亭怀里,肉呼呼的爪子揪着白糖糕的油纸袋不放,再转头望四周,问道:“洛城呢?木头你将洛城弄丢了?” 楼向寒应道:“他去扬州一趟。” “扬州?”沈北亭想了想,“殷尚书原来任职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案子另有内情?” 楼向寒点点头,道:“先到书房去。” 沈北亭点头,抱着白猫一同进了书房。书房倒是干净如初,只是京兆府里历来都是谢洛城为北书房准备茶水的,现下谢洛城不在,三人谁也不会煎茶,只能干坐着喝那不对劲的清茶。楼向寒心中忍着不适未说,桑迟已皱起了眉头: “洛城不在,茶也不好喝了,楼木头,你做什么叫他去扬州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在人间呆久了,渐渐地也觉得长安与扬州之间是很远很远的了。 “去查案子。”楼向寒道:“北亭,这些年来,殷尚书如何?” “他自十年前调回长安,在吏部从掌固做起,半月之前才升任尚书之职。新官上任,不免骄横了些,但一直未曾有甚大错。”沈北亭道,“怎么?殷小姐的事,另有内情?” 楼向寒点头:“殷小姐十二岁时被殷尚书赠与辅国大将军,换来调回京城之令。后辅国大将军被斩,殷小姐被贩卖至惠风楼,又被残害,最后为那位侠士所救,半月前被殷尚书发现尚存人间。掳走一说,不过是殷尚书妄图毁灭人证而已。” 他说得简单,言语之间如上报案情的奏章一般不带情绪,沈北亭却从中猜出了种种令人发指的恶事,不由得怒道:“将幼女送入禽兽之口,不过为了换取小小的吏部掌固之职,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枉为人父!此人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愤!” 桑迟什么也不懂,不知幼女被赠予他人,流落青楼是何意,却也气得跳起来。“那个什么殷晗真是太坏了!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送人?我要是有孩子,一定好好宝贝她,天天给她买桂花糕!” 沈北亭一听,心中的愤慨顿时消散了,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拉住了桑迟的手道:“不要跳来跳去的,小心撞倒了东西,身上又添伤疤。” 桑迟狠狠地握了拳,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口中犹道:“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不能放过!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一样也不能少!” 沈北亭拍拍他的背,皱眉沉思道:“要定他的罪不容易。殷晗之罪,最先在于行贿,却又不是财物,加之年深日久,所涉及之人死的死散的散,难以查到证据。再者,将女儿赠人不在十恶之内,不算公罪私罪。殷小姐所受之残害,直接来自于辅国大将军府与惠风楼,两者皆已不在……” 他说着,不由得皱眉深深地叹了口气,咬牙道:“殷晗这厮到底是科举出来的,在大理寺任职过一段,钻起律法的空子来,真可谓得心应手、无缝可查!” “不必沮丧,亦不需急躁。”楼向寒语调平平,“不能用贿赂之罪,便用其他。有一即有二,一个人若是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便会有其他途径可以惩罚,只看从何处入手而已。” 沈北亭面色一喜:“所以洛城去查了?” 楼向寒点头。 “是啊,是啊……”沈北亭频频点头,一捶手掌,喜声道。“殷晗当时在扬州,与辅国大将军毫无牵连,不可能轻易就能将殷小姐送到府上,其中必定有所打点。何况我也不信,他在扬州一点违法之事也未做。啊,有洛城在真是太好了。” 谢洛城出身世家,知道如何寻找线索定罪。又与楼向寒一同经历了大风大浪,两人心意相通。再者身负法力,可瞬息来往与千里之间,比之官差骑马奔驰,不知安全迅速多少倍。 沈北亭越想越兴奋,起身道:“我也去翻一翻卷宗,我不信殷晗老儿在长安一点纰漏也不曾有!” 桑迟也叫道:“我也去我也去!你要进哪家官衙文库?我帮你隐身!” 隐身一法不免有些旁门左道,实在不够光明正大,但非常案子自然不能讲究许多。沈桑二人都望着楼向寒,目光跃跃欲试。 楼向寒眼神略微无奈,却也点了点头。 沈桑二人顿时笑了起来,携手并肩而去。 楼向寒起身负手站在窗前,垂眉沉思,神色沉稳,不见急躁,不见沮丧,仿佛永远成竹在胸。 不知不觉之间日已西沉,鼓楼敲起第一遍暮鼓的时候,沈北亭拉着桑迟的手从门外冲了进来,喜形于色:“向寒!我找到了好东西!” 楼向寒转身,沈北亭喘着气笑道:“违背制书!这下看那老儿怎么办!” 楼向寒给他与桑迟各倒了杯茶,沈北亭狠狠灌了一口,笑道:“肃安十二年的春天,圣上发了一道制书往扬州,要殷晗清疏运河,以防夏日汛期。结果那一年少雨,殷晗便不加理会,连工程的文书也没有报上来。哼,他以为当年朝局混乱没人理会这小小的纰漏,便可以当做没发生么?看我不参他一本!违背制书,杖一百,徙二年,看他怎么逃得过!” 楼向寒难得微笑点头,颇有赞许之意。沈北亭与桑迟对望一眼,心中甚是开心。沈北亭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道:“我去拟写这部分的奏章,事不宜迟。” 楼向寒摇摇头,道:“你先去用饭,稍作歇息。” 沈北亭猜他心中似乎另有打算,便点头道:“好。”说着拉了桑迟的手笑道:“走,我们去看看黎大娘准备了什么。” 桑迟立刻叫道:“要吃板栗烧鸡!” 沈北亭与他一同欢快地走出了书房,声音里满是笑意:“好,板栗烧鸡。” 楼向寒听着两人的笑语,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叹,依旧负手站在窗前。 天色渐晚,一更的鼓,二更的鼓,三更的鼓刚过约一刻钟,一道人影从墙头掠下,穿窗而入,将一包东西仍在书案的同时一下子砸在楼向寒张开双臂的怀里。 “我完成了任务了,”谢洛城脸色略显疲惫,低笑道:“要奖赏。” “难为你了。”楼向寒将他抱起,低头亲了亲他的额,低声道。“先歇息,明日再说。” 谢洛城半日之内在相隔数千里的几个地方来回,纵然他是半妖之身,也吃力得很。此刻回到家中,又被他抱着,浑身都松懈了下来,竟然眼一眯就要睡。 “等等再睡,”楼向寒抱着他坐下,揭开早先下人送来的食盒。“先吃点东西。” 谢洛城迷迷糊糊地咕哝着,闭着眼靠在他怀里,由他将那一大碗杏仁粥喂下。等勺子不再送到嘴边,他便身子一软,靠在楼向寒怀里沉沉睡去。 为难他了。楼向寒在心中轻轻地叹息,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脸。 楼向寒将他放在软榻上,盖好毯子,将一早吩咐烧着的水提回来,调得刚刚好,又将人抱起,仔细地除了衣衫好好地替他洗了一身的征尘,这才将人抱回卧房,轻轻放在床上,抱着他睡去。 窗外朗月高照,天地澄澈。有青天,有明月,一切都将善恶有报的。 第五十六章:恶-鹊桥仙-07 谢洛城悠悠然地坐在茶楼的角落,吃着新出炉的糕,等待楼向寒下朝,顺带听周围的人聊天。这茶楼不甚豪华,难得的是环境幽雅,价格又公道,所以来此处的多是文人小吏,举子儒生。 例如坐在谢洛城不远处的便是一群八九品的小官吏。自扬州回长安的第一天,谢洛城便听到这一群小官吏在惶惶不安。 “今日太尉忽然要排查封库文书,哎哟,我已不记得是否每一处的文书都妥当!在大理寺听到这消息时吓得我只求佛祖保佑。” “我也是。太尉行事真是越发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了,查文书……这事不是在为难我们这群掌固小吏么!” “唉,历来掌权者不都是这般么?如今圣上多病,太子又年幼,后宫之中无人,若是敬武长公主还在……唉,皇室衰微呀!” “嘘,噤声!别喝茶了,快快回去仔细检查一遍吧,千万别给太尉抓住啊!” 叫苦与哀叹一片,谢洛城手边的茶还没凉呢,那群小官吏已匆匆离去了。谢洛城在角落悄悄地笑,为这群文士的杞人忧天,决心明日再来听一听。 第二日,小官吏们果然又聚在了一起。 “唉,昨日差点没给太尉吓死,幸亏我经手的文书都未曾出错。” “我的也是,真是……我昨晚一夜没睡着!” “嘿嘿,可听说了么?我们没事,那位新升上去的殷尚书不大好了呀!” “怎么了?” “昨日太尉不是说要查文书么?满朝都以为是要拿我们这群小吏开刀呢,谁知竟查出那位殷尚书十年前违背制书。说是当年圣上下制书要他清运河,他却因制书非先太后下的而未执行,连做做样子交个奏折都未曾。昨天给库房那边查出来了,今早当着众位大人的面给指了出来。听我们少丞的说法,那位大人要倒霉了。” “违背圣上的制书?还是十年前?哎呀,这可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么?太尉如今最恨的便是有人对圣上不敬,尤其是对那时候的圣上不敬。抓到一个都是想尽了办法折腾啊,依我看,这位殷尚书也别想继续做尚书了,怕是真的会被处以徙刑吧?” “哪里还有什么‘恐怕’?我才从大理寺那头过来,悄悄地去听了少丞的话。我与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泄出去,否则我……” “放心、放心!快说,快说!” “这哪是什么莫名其妙呀?少丞说了,当年圣上亲政,对朝臣实在是仁慈,除了大奸大恶之徒,其余的都放过了,只怕罢黜太多朝廷不稳。如今新晋之人已渐渐成事,该是铲除污垢之时了,太尉这是在查旧账呢,要将当年不肯追随圣上之人都撵了。” “啊呀!幸亏我们都是圣上亲政之后考的科举!” “对呀对呀。” “这么说来,殷尚书岂不是要大难临头?” “说不好,说不好,且拭目以待吧。” 一群小官吏转了话题,开始说哪家的砚台不错。谢洛城在角落微笑,他也拭目以待得很。 第三日,这一群文士竟是没有别的事来说了,一得空先到茶楼相聚,交换彼此听到的消息。 “殷晗是真的不好了呀!我今日听大理寺少丞的口气,怕是要将殷晗处以徙刑两年,不管他尚书的品阶了!” “那又算什么?我且告诉你们一个更大的消息!” “是什么?快说快说!” “我听太尉府上的长史说,太尉要趁着这个机会查一查土地兼并之事,免得府兵诸多抱怨,军队不稳。” “这与殷晗之事有何干系?左右查的不过是外头的地方官。” “嘿嘿,这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难道不知么?殷晗在做吏部司的掌固之前,曾是扬州刺史呢!” “扬、扬州刺史?!殷晗为何要舍弃扬州刺史这么个大肥差,跑回京城做一个小小的掌固?” “不知呀,不知,我只知晓,今日大理寺收到了一个包裹,里头放着好些房契地契,都是十年前殷晗在扬州兼并土地的证据。” “已经过了十年,竟还有证据?” “是呀,我们少丞也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我们都猜该是哪位江湖侠客做的义举,天意啊,是上天见不得那嚣张跋扈的老儿得意,否则何以事事都凑到了一起?” “天意?我说是天谴更合适。” “哎?兄台何出此言?” “你们外地人不知晓,我且说与你们听。十年前,殷晗的三女儿殷三小姐在我们淮南道可是鼎鼎有名的女子,才貌双全,多少王孙公子都等着她长大呢。结果呢,殷晗为了抓一群扬州城外的山贼,让殷三小姐去城外上香祈福,拿自己女儿当诱饵。结果山贼是抓到了,殷三小姐却也就这么活生生地掉下悬崖,没了。” “为了抓群山贼居然将自己女儿送入虎口?可恨呐可恨!简直灭绝人性!你们扬州百姓怎么不告发?竟看得过去?” “你怎么不想想当时是谁在……” “唉……当时的世道……不过如今可总算是报应了。你若不说这事,我还可怜殷晗,觉着他未免有些无辜。毕竟当时不敢追随圣上的人,历年来在文书上出纰漏的,在小事上违背制书的,全都多了去,偏偏他给太尉抓住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却着实觉得他活该。” “说起殷晗的女儿……” “怎地欲言又止?我等之间同气连枝,还有何不能说的?” “度景兄见谅,我非是为自己,只是怕给我家大人添麻烦。听你们方才说到殷晗的女儿,我才想起,约十日前,殷晗曾到京兆府报案,说他家女儿给山贼掳走了,要楼大人亲自带人去围捕。” “什么?竟有这事?楼大人可去了?” “去了,带了一百人,与府里的医学博士一同去了。现在楼大人与医学博士回来了,那一百人却还在那鹊山驻扎着呢。” “楼大人只怕是给他骗了!殷晗家中如今只剩两个儿子,哪来的女儿?他女儿早给他害死了!这山贼之说只怕是殷晗给捏造的,不知要害谁呢!” “如此说来岂不是假公济私?这罪名可又多了一条!我这就回去禀报少丞!” 谢洛城听得一群文士纷纷叫好,匆匆离去,便也起身付账。明日,大约也不用来了。 大明宫中,瘐维扬问楼向寒:“那殷晗到底惹到你们哪里了?竟惹得你们俩如此大动干戈。” “无事。”楼向寒道,“不过就是做了些伤天害理之事。” “不说也罢。”瘐维扬道,“总之敢轻视他的人,无论过往还是如今,我都不会放过!” 楼向寒摇摇头,道:“殷晗乃是罪有应得,你却不该妄增杀戮,牵连无辜。” “不必你教训我。”瘐维扬冷然,忽然又低声道,“如今我岂敢再增罪孽?” 他只恨不得砌浮图塔千层,只求上天再给他一点时间。 楼向寒默然,伸手拍了拍瘐维扬的肩,不做声地走了。 另一边,谢洛城将黎大娘熬的汤水端给殷纤云,笑道:“不必客气,你如今身怀有孕,需好好照顾自己。京兆府不能叫你们下山已是愧疚,这一点补汤,不过是我们的一点补偿。” 殷纤云十分愧疚,又不敢不受,只能不断道谢。 “谢先生,”裴焕问道,“我们夫妻还需在这鹊山呆多久?” 眼看着就是深秋了,虽然有京兆府送来的御寒之物,却终究不能久呆。 “这个还没有确切的定数,不过……”谢洛城笑道,“一定不会太久,有楼大人在呢。” 注: 【制书】是皇帝颁布命令的一种,比诏书等级低一点,大多时候用于奖赏册封之类的。唐朝的时候官员犯罪,其中有一条就是“违背制书”,就是皇帝下了某个命令但是官员没有切实履行,这个按情况可以处以徙刑两年。(是徙刑,不是徒刑,没记错应该就是流放的意思?) 我一时想不起有什么是小错,不容易察觉,但是又能叫人丢官的,于是就用了这个罪名…… 【医学博士】不是我们现在的学位啦,是唐朝京兆府里的一个小官,秩从九品下,具体干嘛……我也不知道,书里没说,这里暂时不用他的职责,所以我也没有查。可能将来要用的话我就胡编一下当做是仵作? 以上参考的都是《中国政治制度通史》05唐五代卷。 医学博士条目在P255,违背制书在P316 第五十七章:恶-鹊桥仙-08 谢洛城说不久了,果然是不久。晚上谢洛城回到京兆府,楼向寒便告诉他:“明日便可安全。” 谢洛城惊讶:“这么快?” 楼向寒一边握了握他的手,确信没有发凉,一边应道:“太尉催得紧,故而大理寺也未曾耽搁。今日已经将殷晗收入狱中,要定罪了。” 谢洛城更惊讶:“姓庾的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快了?” 楼向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斥道:“他如今独撑大局,甚是不易,莫再气他了。” 谢洛城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许诺。他心中着实记挂着当年的许多事情,对那位太尉,实在不能像楼向寒一般敬重。 楼向寒心中也明白,当下也不再多说。 第二日,谢洛城与楼向寒一同驾了马车前去鹊山。鹊山下的士兵已经撤走,四周都安全得很,但裴焕夫妻还是暂时呆在山洞里。楼谢二人携手上山,恰好在山洞前遇到裴焕打猎归来,谢洛城看着他手上的山鸡,摇摇头道:“有身孕的人吃这个可不好,幸亏以后都不必了。” 裴焕一喜,问道:“那老儿得报应了?” 谢洛城点头:“今早已定了流放的罪,以后再不能害人了。你们夫妻今日便能离开此地,马车已停在山下。东西皆不必收拾,想来也没什么,这便去将你家夫人接出来吧。” 裴焕喜形于色,忙跑入山洞中告知殷纤云。两只小鬼恰好也在,听的消息也十分开心,少女道:“能离开此处真是太好了,你们快回家吧!” 殷纤云点点头,看了一眼裴焕,又望了望楼向寒与谢洛城,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怎么?”谢洛城笑道,“想问我们殷晗到底怎么了么?” 殷纤云低低地啊了一声,颇有些紧张地望着裴焕,裴焕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殷纤云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谢洛城道:“他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自然该受惩罚,我家楼大人做事,一举一动可都是按照律法来的,断断不会冤枉了他。如今他呆在大理寺的牢里,也不会受什么苦,只是丢了官,要被流放而已。” “流、流放?”殷纤云忍不住问道,“远么?” “远不远,这就要看太尉与大理寺少丞的意思了。”谢洛城望着她,笑问道。“你心中竟不恨么?” “我……”殷纤云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袖,低声道。“他虽然这般待我,却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从前的从前,爹爹待我是很好的……” 谢洛城眉一挑,正要说话,却给楼向寒握住了手。楼向寒道:“裴夫人,你不必自责,心存慈悲,本不是什么坏事,生养之恩重如山深如海,不念才是不该。只是如今,你已用所受之苦报答了这份恩情,不可再对他少了提防。” “就是呀。”少年在一旁听着,也点头道。“如今你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你不要再多想。” 殷纤云点点头。“是我太过妇人之仁。” 楼向寒摇头道:“做母亲的人,总是慈悲,这本就没什么好自责的。” 殷纤云应了声是,裴焕收拾好东西,几人便下了山。马车就停在鹊桥边上,楼谢二人停在桥头,裴焕与殷纤云刚对望一眼,谢洛城便笑道:“你们大可不必感激我俩,惩恶扬善,济困扶危,本就是京兆府分内之事。要谢,便谢他们两位吧,若不是这两只小鬼设下结界,你们焉有今日?” 裴焕与殷纤云听了,便认认真真地给了两只小鬼一拜,少年与少女顿时红了脸,忙忙将两人扶起。几人一番话别,谢洛城催着时间,裴焕将殷纤云扶上车,再对几人抱拳,一甩马鞭便走了。 谢洛城看着车马远去,微微皱眉道:“这裴夫人心肠太软,若是独自在外,再多的亏也不够她吃的,幸好遇上个直来直去的鲁莽汉子,事事都管着,事事都直说。若是遇上个软腐儒生,不知道以后还要吃多少亏。” 他指的是殷纤云对殷晗的心软,楼向寒心中知晓,却忍不住好笑——他也好意思说别人么? 谢洛城看他的眼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仰头瞪他,故作不满地道:“我做什么不好意思说别人?我哪有像她那般?” 楼向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最后却什么也没做。临到头来,还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 有一件事,是谢洛城觉得要丢脸一辈子,却也是楼向寒要骄傲一辈子的。 谢洛城给他看的不自在,转头望着桥上的两只小鬼,皱眉道:“怎么还不来?” 楼向寒才想暗笑,却见一朵祥云自天空悠悠落下。 “游魂任安、施弥何在?” 两只小鬼每日陪着殷纤云说话聊天,虽只相处了短短的几日,却感情甚深,还沉浸在离别的惆怅中。少女依偎着少年低泣,少年抱着她在低声抚慰,两人正说着话,登时给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去见是个广袖高冠的男仙站在云端,凛凛的一股仙气缭绕。 “怎、怎么了?”少年将少女抱紧。 男仙展开手中的卷轴,冷声道:“今有游魂任安、施弥,四百年来心存善意,天庭闻之,特封二人为鹊山之神,望二人守护一方,莫负天庭之托。” “……啊?”两只小鬼对望一眼,不明白怎么了。 “是封你们做神仙了。”谢洛城解释道,望着那男仙道。“怎么是天庭?我明明是跟鬼君说的。” 男仙冷笑道:“做神仙不比做鬼差强么?你这幽明子,倒是多管闲事得很。” 谢洛城挑挑眉,笑道:“谢某在三界奔波往来,还有家要顾,自然不比天界清闲。” 男仙眉一凛,却也不好与他争执,只将卷轴变回法印,缓缓落在鹊桥头,不发一语,瞬间便走了。 “一千年了,天界还是这么讨厌。”谢洛城皱皱眉,不满道,“怎么不知道跟鬼界、妖界学一学?” 说得他好像见过一样。楼向寒无奈地摇头。 少年伸手拿起桥头的印,问谢洛城:“这是什么?” 谢洛城道:“天界给你们的官印,从今以后你们就是这鹊山的山神了。” “哦……”少年应了一声,点点头,问道。“那又如何?” 谢洛城笑道:“不如何,与从前没甚差别,只是周围若是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道士和尚,再不能说什么收了你们的话了。” 说不定,人家还要拜你们呢。 可惜这两只新晋的神仙不懂,少年应了一声哦,看那法印十分玲珑可爱,便拿去给少女玩了。谢洛城看着两人一笑,也不告别,与楼向寒回府去了。 回府之后自然又是一堆的事情,楼向寒与沈北亭被大理寺叫了去,不知要干什么。谢洛城等楼向寒回家吃饭,等来等去,更鼓都敲了还不见人影,只能先和桑迟吃了。一人一猫说着这次的案子,说到不仅除了一个坏人,绑帮了一对夫妻,还封了两个神仙,谢洛城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心情一好就将去年埋的桂花酒挖了出来,和桑迟两人偷偷地喝。 两人都不善饮,结果自然是十分里还没喝三分呢,就醉成了一团。沈北亭与楼向寒回府之后来找他们,只见一大一小两团毛茸茸的白色团在桂花树下,桂花酒洒了一地。 楼向寒与沈北亭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各自将自己的白团子抱了回房。 秋天要走了,又将是一个冬天。算一算,自那一年他不开心第一次喝酒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十年。十年呐,这桂花树都长得这么大了,怎么他还是学不会喝酒? “唔……”白狐狸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叫了一声之后又道。“爹爹原谅你,我不原谅你……” 楼向寒听了,低头用脸颊蹭了一蹭他尖尖的耳朵。 趁他不在就胡闹,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只仗着自己不能打他。 小狐狸又动了动,喃喃道:“三郎,我们也不去投胎……” 楼向寒低声应道:“好。” 可惜小狐狸没听见,还在咕哝着当年许下的誓言: “此去经年,生老病死,永不相弃;千山万水,永不相离……” 注:最后一句话出自简嫃的《水问》。 。 番外02:庾晏之酒酿圆子 晏昭明第一次见到谢洛城时,谢洛城才七岁,刚到将军府没多久,还是个只见谁都怕的小娃儿。 那时候晏昭明身体还好得很,能吓孩子,虽然只知道这个娃儿叫做“冬郞”,却依旧吓得他躲在楼三郎背后不出来。在晏昭明去将军府那寥寥的几次里,谢洛城没一次不是见着他就躲的。 晏昭明的父亲景宗与楼向寒的母亲宜都县主晏玉清是堂兄妹,晏昭明也不过比楼向寒大两岁,两人若是站在一起,只怕谁都要将楼向寒当做哥哥的。而因为谢洛城的关系,晏昭明一直将楼谢二人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保护着,宠爱着,骄纵着。 谁也不明白晏昭明为什么这么做,全宫羽就曾大着胆子问道:“圣上,您为何如此骄纵谢先生?一个不好,太尉只怕……” 晏昭明那一日心情好,便回答了他道:“谢洛城那孩子可爱得很,天真又爱胡闹,却总当自己聪明睿智。那双眼睛生得真好,看着就想宠得他无法无天,每日里只会挑着眉毛到处骂人。” 全宫羽听着就傻了,张张嘴没敢问——圣上,您原来……心里装着的是谢先生? 晏昭明由着他乱想,脸上微笑。 他是真的疼爱谢洛城。 他看着谢洛城从最初的胆怯怕事,一点点给楼向寒宠成今日这般任性胡闹的样子。他看着谢洛城从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血色里走来,却叫楼向寒爱得放下手刃仇人的机会,干干净净地做人。他看着谢洛城身为男子却干脆地放下虚无的尊严,跟楼向寒撒娇讨赏,而楼向寒却时时刻刻护着他的自尊,只怕一个不好就叫他不开心。 都是从那段岁月里走来的人,他晏昭明一身伤不算,尊严尽碎,一无所有,而谢洛城却得到了他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这怎么能叫人不羡慕?是他们俩叫自己相信这世间还有一样东西是可以相信的,他晏昭明又怎么忍心叫这份相信碎掉? “圣上……”全宫羽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您……您还是不要太明显吧,奴只怕太尉生气了,要……” 要对谢洛城痛下杀手。 “怕什么?”晏昭明笑道,“还有楼向寒在呢。楼向寒再不济,也不会输给瘐维扬,何况谢洛城本身就不是一个好惹的,你当他幽明子是吃白饭的么?” 全宫羽信然,却不知这不是实话。 这个世界遍布禽兽,晏昭明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心如蛇蝎。但他晏昭明是毒蛇,瘐维扬却是猛虎。说是说楼谢二人能自保,晏昭明却不知道真的动起手来,楼谢二人如何躲得过那二十万禁军。 猛虎岂能忍自己手中的禁脔有他心! 但晏昭明还是要这么做,拿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条人命去冒险,做成诱饵放在猛虎眼前,逗弄他,刺激他,惹怒他。 狠心么?不顾情义么? 那又如何?反正那两个诱饵被吃掉了,他晏昭明也活不了。最坚定的盾牌没了,拿什么抵挡太阿神剑? 没错,没错,晏昭明能夺回这个天下,靠的就是瘐维扬这柄太阿神剑。只是从一开始,晏昭明就倒持太阿而已。之所以不曾死在剑下,全凭楼谢这两面盾牌挡着。 如今……如今这两枚盾牌,只怕要灰心死了…… “咳咳……”晏昭明低低地咳了一声,止不住心中的悔意。 “醒了?”瘐维扬停下手中的朱笔,刚要起身,守在旁边的全宫羽已小心轻柔地将晏昭明扶起,又在他身后塞了软枕,让他舒舒服服地倚在床头。 瘐维扬眼色变了变,提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圣上,”全宫羽仔细地给晏昭明擦了脸,又漱了口,柔声问道。“您已三个时辰未曾进食,可要用点什么?” 晏昭明摇了摇头。“不必。” “圣上……”全宫羽着急,声音更温柔。“您好歹吃一点,一点点也是好的。今日尚食局的宫女们特意做了好些您喜欢的东西,菱粉糕,螃蟹小饺,野鸡崽子汤,鸭子肉粥,虾丸鸡皮汤……鸭子肉粥凉补最好了,奴给您盛一碗好么?” 晏昭明皱了皱眉,摇头道:“不用,太腻。” 全宫羽还想劝,那头瘐维扬已经“啪”的一声摔了朱笔,冷声道:“哪来这么多不喜欢?样样都不吃,你想成仙么?全宫羽,去将粥端来!” 全宫羽望了望晏昭明,再望了望瘐维扬,一咬牙便下去端粥了。宫女们早等在外头,全宫羽一下子就回来了,端着粥跪坐在床前,舀了一勺递到晏昭明嘴边。 “圣上……”全宫羽泪眼汪汪地恳求着。 而晏昭明靠在床头,眼睛一闭便将头转开,一张没甚血色的嘴唇闭得紧紧的。 “圣上,您好歹吃些,冬日将近,吃了能暖和些。” “圣上,您快三个时辰没进食了,只怕身子要熬不住。” “圣上……您、您是要急死奴么……宫羽求您了……” 全宫羽手中的粥都凉了,急得要哭。而晏昭明却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砰!” 瘐维扬一派书案,怒道:“哭什么?对他哭,他有心么?再去盛碗粥来!” 全宫羽抹了抹眼泪,起来换了热粥,瘐维扬沉着脸接过,坐在床沿上,舀了一勺抵在晏昭明唇边,低喝道:“张嘴。” 晏昭明依旧木头雕的一般,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好啊,敢跟我闹脾气了?”瘐维扬冷笑道,“我再说一次,张嘴!” 晏昭明干脆侧过身去。 瘐维扬脸色更沉,将粥往小几上一放,一手扣着晏昭明的肩扳过他的身子,在他挣扎的瞬间捏住他的下颚,手臂一横便压住了病弱之人的挣扎。晏昭明猛地睁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几乎冒出火来。 “还敢瞪我?”瘐维扬手上一用力就捏开了他的嘴,另一手舀着粥就灌了进去,然后将他的嘴一合。“我看你吃不吃!” 晏昭明被迫紧闭的嘴无法弯出笑,眼里却满是笑意。他病得久了,容颜憔悴,形销骨立,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华,唯独这一双眼,依旧细长含笑,依旧黑白分明,依旧美得惊人。 瘐维扬望着这眼,只觉得里头的怒火好像燃到了自己的心里,只恨不得一手捏死了他,免得他又生折磨。 “吞下去!” 晏昭明只是含笑看着他。 “吞下去!”瘐维扬怒喝道,“否则我就把谢洛城迷晕了扔军营里!” 你敢!晏昭明依旧笑着,眼中仿佛在说:你去啊,看楼向寒怎么跟你拼命!看楼向寒怎么灭了你手中的兵! “哼,你看我敢不敢!”瘐维扬冷笑,“楼向寒算什么?” 晏昭明还是微笑着。楼向寒不算什么那你当年如何不敢动谢洛城! “你……!”瘐维扬冷笑,“好啊,不动谢洛城,我何必舍近求远。”他说着,一手仍旧捏着晏昭明的下颚,强迫他看着。另一手自腰间腔的一声抽刀,明光一闪便架在了守在旁边的全宫羽脖子上。 晏昭明双眼一睁,怒视着瘐维扬,而瘐维扬只是笑了一笑,抽刀一划。晏昭明瞬间睁大了眼,心中一急,咕噜一声吞下了嘴里的粥,胃里翻腾得好似有五百只妖怪在撕扯。 “很好。”瘐维扬点头,松手,收刀归鞘,挥舞间一滴血落在地上。然后坐下,舀起粥继续喂。 晏昭明面无表情地吃完了那一碗粥。 瘐维扬面无表情地点头,将空碗交给全宫羽,走回书案继续批阅奏章。 全宫羽端着空碗交给外头的宫女,回到床前守着。晏昭明靠在床头,闭着眼,还是一动不动。 一屋子的悄无声息,除了纸笔的声音。一刻钟后,晏昭明忽然轻轻地“唔”了一声。 瘐维扬立刻跳了起来,闪电般掠来,竟在全宫羽之前将晏昭明抱在怀中,失声道:“昭明!” 晏昭明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揪紧了他的袖子,手上青筋暴起,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竭力忍耐片刻,还是侧头哇的一声吐出了方才喝的粥。 “圣上!”全宫羽惊叫,忙准备盆盂,却给瘐维扬拦住了。 “去准备漱口与沐浴。” 晏昭明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鬓角上全是冷汗,一直将那碗粥吐了个干净,犹在不断呕着,直到酸水也没得来吐。整个人软得有如浸在水里的丝绦,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昭明,昭明……”瘐维扬惊慌地叫道,不断抚着他的背。 半晌,晏昭明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瘐维扬用力闭了闭眼,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手上一用力就将人抱到了里间。除去两人污秽的衣衫,瘐维扬小心地将他抱在身前,轻轻地清洗着。 “烫么?” 晏昭明靠在他胸膛上,感觉着身后剧烈的心跳,闭着眼摇了摇头。 瘐维扬不敢泡太久,看着他脸上出现一丝血色便将人抱了起来,穿好衣衫,抱回床上躺着。 “我……”瘐维扬跪在床前,握着晏昭明的手,将手腕贴在额上,颤声道。“我没有,我没有……送去给楼向寒的宫女,都只是拜托他训练。我只是想给晏玄成训练一直暗卫……我没有想拆散他们,你那么宠谢洛城,我怎么敢拆散他们,叫你得逞……” “我就是气你疼谢洛城,所以才没有明说。我看你不吃东西,我心里着急才用强的……对不起……” “蠢……蠢不可及……”晏昭明气若游丝,“朝堂之中,只有……只有楼谢……二人是全身心……向着你的,你还……还……” 他气力不继,再说不下去了。 瘐维扬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输送真气。怕多一分他受不住,少一分又没效果。 “我……我不是……气你捉弄他们,”晏昭明脸上添了一分血色,又断断续续道。“我是气你……不、不珍惜自己!你是……是想真的……众叛亲离么?大宁朝……就靠你撑着了,你还……还不够忙?还……还给自己添乱!胡……胡闹至极!” 瘐维扬忍不住又生气了。“你心中就只有大宁王朝,为了这江山社稷就跟我怄气,只差没将自己弄死!你可曾想过我?” “我……我死了,你不是可以登基么?”晏昭明笑道,“不识……不识好人心,偏要……偏要作死!” “许你寻死,不许我么?”瘐维扬冷声道,“你再作践自己啊?等你死了我就把自己关在你的棺椁里,留晏玄成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守着你的大宁王朝,你就等着匈奴或者南诏的铁蹄将他踏成肉泥吧!要不要与我打赌,看看烧了这大明宫的是匈奴还是南诏?你别以为谢洛城和楼向寒能守住你的江山!” “你……”晏昭明气得脸红,“你好好的,说什么……说什么胡话?” “你可以胡作非为,我不能胡说八道?”瘐维扬冷哼,“你看着吧,瞧瞧你死了这是胡话还是真话!” “你……”晏昭明闭了闭眼,忍不住咳嗽。“咳咳……” “你怎样?”瘐维扬又慌了,“要喝点热水么?” 晏昭明摇了摇头,瘐维扬将他抱在怀里,喂了一点热水,抚摩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皱眉道:“知道难受了?再等等,过一会儿胃里好受些了,吃点东西。” 晏昭明依偎在他怀中,努力调匀呼吸。 瘐维扬低声问他:“想吃什么?” 晏昭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想喝酒。” 瘐维扬的眉头更紧了。“酒?” “谢洛城前几日刚喝了个酩酊大醉,来诊脉的时候一身桂花酿的味道。我……我却两年都没碰过酒了……” “不行!”瘐维扬断然拒绝。“你受不住,换一个!” 晏昭明仰头。看着他的眼不说话。 “你……”瘐维扬差点败在那双水润的眼里,忙别开眼叫道:“全宫羽!” “太尉。” 瘐维扬扔给全宫羽一个眼色。全宫羽会意,退出去,不久端了一碗东西进来。晏昭明闻到甜味,闭上眼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哼”。 “昭明……”瘐维扬低声道,“我喂你?” 晏昭明眼睛也没睁,只是微微启唇。 瘐维扬将勺子递到他唇边,晏昭明尝了一口,猛地睁开眼,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什么东西?” 瘐维扬的神色略不自在,冷声道:“你管它是什么?乖乖吃下去!” “圣上,”全宫羽笑道,“是酒酿圆子,太尉吩咐做的。” “……”晏昭明望着瘐维扬。 瘐维扬避开他的目光,冷声道:“吃吧,望梅止渴也是好的。免得你又闹,你就巴不得我殉情!” 晏昭明默不作声地吃完,忽然道:“谁要你殉情?等我死了,你就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去吧,你记得好好享受这无边的荣华,你当我挣来它容易么?” “哼!谁稀罕这劳什子荣华?留给你侄儿吧!”瘐维扬将空碗交给全宫羽,放他靠在床头,拿了本书过来放在他手边。“看一会儿书就睡觉去,你再敢折腾自己,下次‘明光’的刀刃就不是在全宫羽的身上——我抹脖子给你看,你信不信?” 晏昭明给他凶得默不作声。 他倒宁愿自己是不信的。 番外03:沈桑之七夕猫爪功 那还是桑迟来到人间第一年的事了。 桑迟拿着北亭给的铜板,快快乐乐地出门买白糖糕。出京兆府,沿着大道一直走到东市,集市口的郭老伯做的白糖糕最好吃啦,又软又糯,又香又甜。 郭老伯也认得这个沈少尹家的小僮,见了就招呼道:“桑小哥来啦?今天要多少呀?” 半斤!桑迟差点脱口而出,想起北亭说过,不能吃太多甜的东西,对牙不好,于是递上手里的钱,很委屈地说:“北亭只给了我三文钱……” 郭老伯十分同情地看着他,点头道:“少尹也是为你好。我家孙儿也喜欢吃白糖糕,一吃多了就不吃饭,老是长不高。” 桑迟说:“我已经长大了啊,不能再长高了!” 郭老伯说:“不会的,男娃儿要过了冠礼才不长哩。” 一边说,一边将白糖糕包好递过去。“呐,要趁热吃,但是吃的时候要看路,别又撞到别人的马车。” 桑迟哦了一声,捧起白糖糕啊呜地咬了一口,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发现郭老伯的摊上有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糕点。方方正正的,上面有芝麻,炸得金黄金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旁边还有做成许多花样的,桑迟特别喜欢其中做成花儿形状的一种,中间点着蜜糖,花瓣上海加了枣泥,可惜…… 桑迟想起空空的钱袋,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白糖糕,忽然有些后悔。 “这是巧果,”郭老伯心道完了这孩子回家指不定就要闹腾沈少尹,忙哄道。“旁边那是花瓜,都是给娘子们吃的。” 桑迟不解:“我不能吃么?糕饼还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么?又不是酒。” 他一直都记得前几日洛城喝酒,闻起来十分的香,但是北亭说没长成男子汉不能喝,于是他只能闻着流口水,一口也没能喝。 “这个每年七月初七才有的。”郭老伯说,“今日是乞巧节你不知道么?娘子们今日要做巧果和花瓜吃的。” 桑迟不解:“乞巧节?” “就是女儿节,娘子们拜织女的日子。” “哦……”桑迟似懂非懂,好像懂了。“就是说,是女孩儿过的节,我不能过?” 郭老伯也给他闹晕了,点头应道:“嗯,不错。” 桑迟听了,心中好生忧愁,再望了那巧果和花瓜一眼,蔫蔫地回府了。 他要找北亭哭诉去。这不公平,为何还有专门给女孩儿吃的糕饼? 才回到后院,便看见北亭与向寒、洛城一起,挽着袖子在搬书呢。 “嗯?怎么了?”桑迟看那满满一院子的书,失色道。“哇啊啊——漏雨了么?” 他往前跑了两步,抬头往天上望了一眼,奇怪道:“没下雨啊。” 天气好着呢,太阳又足,风又小。 “没下雨,也没漏雨。”北亭将手上的书放下,笑着解释说。“今日晒书节,按照习俗要将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晒书节?”桑迟眨了眨眼,看了看手里的白糖糕,登时就怒了。“哇啊!郭老伯骗我!他说今天是乞巧节,给女孩儿们过,不给我买那个巧果和花瓜!北亭北亭,你要帮我出头!” “傻孩子,”沈北亭摸摸他的头,笑道。“郭老伯没骗你,今日是女儿家们的乞巧节,也是男子的晒书节。” “不过巧果也不是转给女孩儿吃的嘛。”不远处的谢洛城拍拍手,转头问楼向寒。“今年圣上可还赐金么?” 楼向寒点点头:“都已入了账房,北亭不必在此劳作了,去准备晚宴吧。” “府中女眷不多,糙汉子倒是不少,买巧果花瓜的时候记得多一点。”谢洛城歪头想了想,“东市那里有家铺子,往年楼家与京兆府都是去那里买的,你牵了马厩的小马去,他们认得那个坠子。” 桑迟一听,圆溜溜的眼睛里尽是馋光,不说一语,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沈北亭。沈北亭给他看的无奈,本来都到嘴边“在家等我”又给咽了下去。解下襻膊,沈北亭道:“白糖糕还吃得下么?不吃了就放着。” 桑迟抓紧了白糖糕,应道:“吃!” 笑话,晚宴那得等到晚上呀,现在正午才过呢! 然后双手捧着白糖糕,跟着沈北亭洗了手,支了帐,牵着一匹小马出门了。桑迟看着小马双眼亮晶晶的——用小马来驮哎,那得买多少白糖糕……啊不,巧果啊! 沈北亭对这小猫妖的馋嘴已经无言了,伸手拉住他。“等等,人多别走散了!” 桑迟很乖地应了一声,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牵住了北亭的袖子。另一手还抓着半块白糖糕。 不用看路了,专心吃! 最后一口很成功地在到达糕点铺的时候解决了。 但是看到这家店铺的招牌时,桑迟又饿了。 这一家糕点铺在东市很有名,据说做的糕点特别好吃。所以也特别贵。因为洛城和北亭每次最多给他三文钱,所以桑迟从来没有吃过。 桑迟有时很忧愁,要是不被洛城抓住就好了,还可以去扮鬼吓人偷东西吃。 京兆府不是第一次来这家铺子买巧果,虽然北亭是第一次来。店家看到小马上的坠子就认得是大主顾,忙忙笑着出来迎道:“这一位是京兆府的哪位大人?小的拜见了。您要点什么?” 沈北亭想了想:“还是按照往年的来吧。”顿了顿,又想起身边有个能吃的主,忙加上一句:“每样多加一分。” 店主应了声好,招呼着伙计去打点装好绑上小马。桑迟看那一包一包的糕点,一筐一筐的瓜果,眼都直了,北亭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嗯?什么?” “不要看了,回家有你吃的。”沈北亭伸手递来,“呐,给你。” 他手里拿着一对泥娃娃,身上披着铠甲,横眉怒目,十分威武。 “哇!”桑迟眼睛一亮,拿左看右看,忍不住伸手戳那娃娃怒气鼓鼓的脸。“这是什么?这就是洛城说的果食将军?” 沈北亭摸摸他的头,笑道:“府里就你年纪最小,所以这个给你。” “哇啊!我第一次收到娃娃!”桑迟拿在手里不肯放,“第一次哎!我娘亲就不会送我娃娃,还是北亭你最好啦!” 沈北亭给他夸得有些脸红,清咳了一声,付了钱便走。桑迟还拿着娃娃颠来倒去地看,沈北亭只能担心的将他护着,免得在街上与人撞到。 乞巧节的白日,街上都是出门买东西的娘子,撞到人家女孩儿怀里,说不定就是一段姻缘,这可怎么得了? 我说沈少尹,这又有什么不得了哦? 桑迟得了对泥娃娃,什么吃的都不顾了,回到府里就到处献宝。 “你们看你们看,北亭送我的娃娃!” 沈北亭脸红,借着准备宴席的事先躲了。桑迟便在谢洛城身边钻来钻去,不停地闹。京兆府里的书本来就多,再加上原来楼家的藏书,谢洛城就是用法术搬出来也烦恼地方不够放,再给他闹得不胜其扰,赶都赶不走。最后无奈的求助,楼向寒便冷下脸来喝他,哪知桑迟与他相处久了,知道楼木头是木头脸豆腐心,胆子肥了吓都吓不走。 最后谢洛城恼了,一个禁咒飞过去,把那到处乱窜的小猫仔给定住了,变成原形放在树上。 好了,世界安静了。谢洛城与楼向寒相视一笑,继续搬书晒衣服。 可怜的桑迟泪汪汪地蹲在树上,直到傍晚,书都被搬回了书房,大家准备好了晚宴,沈北亭才猛地发现不对。 “桑迟呢?” 谢洛城呃了一声,这才记起。 解了禁咒的桑迟第一反应就是扑到沈北亭的怀里大哭:“北亭——洛城欺负我啊——” 沈北亭帮理不帮亲,先抱了猫儿抚摸着他背上的毛,再训道:“你不该在他忙乱的时候还去闹他。”最后是安抚。“你看有瓜果有糕点,你要吃什么?” 桑迟变回人形,抱着沈北亭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眼泪鼻涕,又吸了一下鼻子,说道:“我要吃巧果!” “好好,”沈北亭用袖子给他抹去泪痕,拉着人在席上坐下,拿了巧果递给他,又帮他剪了葡萄,切了西瓜,一样一样地摆在他面前。 桑迟哼了一声,专心地开始吃。巧果,花瓜,葡萄,西瓜,桂圆,红枣,榛子,桑葚,花生,瓜子…… “我……我歇一下……”小猫妖最后抱着肚子靠在沈北亭身上,只能动眼睛了。 沈北亭认命地给他靠着,揉揉他的肚子,免得吃撑了疼。 除了楼谢二人,京兆府中没有家室的都集中在这院子里了。楼谢自己一桌,他俩一桌,男人们一桌,女眷们一桌。桑迟眼尖,盯着女眷的桌子拉了拉沈北亭的袖子。 “为什么女孩儿那里比我们的瓜果多?” “女孩儿们在拜织女娘娘呢。” “拜织女?”桑迟想了想,“对哦,今晚鹊桥搭在银河两岸,牛郎和织女见面——北亭,你要去看吗?” “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北亭失笑,“再说了,你要怎么把我弄上天去?” “想上去还不简单么?我抱着你飞上去,到了南天门,我们就给将士们看栖梧宫的令牌,他们就会给我们进去的。”桑迟比划着说,“鹊桥很漂亮啊,织女也很漂亮,不过性子太冷,会被吓到。” 沈北亭摇了摇头。“孩子心性,人家夫妻一年难得团聚一次,你却要打搅人家么?” 桑迟想想也是,吃饱了便想玩其他的。转头看了看,谢洛城与楼向寒两人挨着坐,手里拿着酒盏,谢洛城在低笑着不知说什么,楼向寒的眼神有些无奈。 两人一副旁人来了也不跟人家玩的样子。 谁稀罕跟你们玩!桑迟还记着下午被施了禁咒的事,而沈北亭又坐着不说话,桑迟便觉得无聊,东看西看,终于忍不住满院跑。 “晚上这么黑也要做针线么?” 他看着女孩儿们各个坐好,手里各自拿着针线,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不是哩。”黎大娘笑道,“在等月亮上来,我们好乞巧。” “乞巧?” “嗯,用五彩线穿七孔针,先穿完的手最巧。” “嘿嘿,这有何难?”桑迟玩心大起,“我也要我也要!我一定是第一!” “这是女子比针线,你要一副好女工做什么?” “哦……你们为什么抓蜘蛛!为什么还关起来?” “把蜘蛛放在盒子里,明日起来看蜘蛛网结得怎么样,稀的是手不巧,密的是手巧。” 桑迟看着女眷们三三两两一堆,心中羡慕不已,跑回沈北亭身边坐着,蔫蔫的。 “怎么了?”沈北亭问他。 “我也想玩蜘蛛……”桑迟本来想说我还想吃的,后来发现自己吃不下了,就改了口变成小猫趴在沈北亭的腿上。“要是蜘蛛结网很密,我是不是打架就能更厉害?” “没有这个说法吧?‘蜘蛛乞巧犬织’的意思,是女子乞求纺织女红之技艺的,与打架何干?” 桑迟趴在沈北亭的腿上,张嘴吃掉他喂的葡萄。“那我就创出一套法术,叫做‘桑迟猫爪织布功’!” 沈北亭低声笑了出来,搔了搔他的下巴。“好啊。” “你等着……唔,不对……”桑迟吃饱了就想睡,“你要帮我抓蜘蛛嘛……我打架很厉害的!你对我这么好,我来保护你……” 沈北亭低头,猫仔已经睡着了。 夜也深了,女眷们拜过织女,都散了。楼向寒抱着喝醉了的谢洛城回房去,沈北亭也要抱着他家的猫仔回屋了。 东窗未白,少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头关着一只蜘蛛。 小蜘蛛要努力织网哦,桑迟猫爪织布功是不是很厉害,就看你的努力了! 第五十八章:欲-蝶恋花-01 女子来拜访的那一日正是小雪这个节气。 当时楼谢沈桑四人正在幽明馆里。 拨红了炭火,备好了糕点,谢洛城与楼向寒对坐着,各执一子对弈,难得谢洛城也有如此眉目沉静的时候。 桑迟变成了小白猫的样子,伏在沈北亭的膝上,半眯着眼任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脊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沈北亭则坐在火炉边,手边一壶热茶,一手里拿着一卷新出的传奇,一手抱着桑迟,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含笑,间或放下书卷剔一剔灯,剪一剪烛花。 满屋子的静谧与安宁,谢洛城偶尔棋高一着,便抬头望着楼向寒得意地笑。楼向寒的目光不动声色,执子再落,谢洛城的目光便变得恼怒,又有些不甘心,拈着棋子咬着嘴唇。 正摇摆不定不知如何落子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谢洛城眨了一下眼,与楼向寒对视,暗道自己大意了,竟不知何时有人进了院子。桑迟猛地站了起来,弓起了背,沈北亭将他抱在怀中,询问地望着楼向寒与谢洛城。 此时已将近亥时,坊门已闭,各坊内有武丁巡夜,街道上有金吾值班。竟是谁呢?居然不声不响地进来了屋子,敲了房门。 不是凡人吧?哪一路妖怪?桑迟好奇。 恐怕来者不善。沈北亭凝重了神色。 而谢洛城与楼向寒却摇了摇头。 谢洛城嘴唇微启,刚要说话,门外的人却仿佛知道自己的冒昧一般,先开口请了罪。 “奴乃华山蝶妖兰泣,深夜不请自来,实在失礼,万望恕罪,还请幽明子赐见。” 声音温软柔和,像是一管洞箫呜呜然地吹,又没有那一份凄怨,只多了一份幽然。想来是个极其温柔可人的小妖怪。 谢洛城望了望楼向寒,见他眼中有应允之色,便站起来开门。 那一日是十月十八,白日天晴得好,故而晚上虽不是满月,也有一团清光。只见月光下,庭院里,檐廊下,山茶花旁,站着一个窈窕袅娜的女子。那女子小小的一张脸,双眉细长,轻轻地蹙在一起,有如笼着一层轻愁般。与含苞的山茶花相映与月下,别有一分人娇如花、弱不胜衣之感。 那女子见谢洛城开门,忙盈盈拜倒在地,躬身道:“蝶妖兰泣拜见幽明子,万望恕了兰泣不告而访之罪。” “谢兰泣姑娘不必多礼。”洛城点点头,见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子,又笑道:“屋外天寒,还请姑娘进来说话。” 兰泣直起身子,依旧跪地低头道:“兰泣失礼而来,又有求于大人,不敢以客自尊,妄入堂室。” “哎哟,又是一个被谁教出来的规矩孩儿啊?”谢洛城抿嘴笑道,“进来吧,你不进来,我要一直开着门,我家的小猫儿要受不住的。” 兰泣咬了咬嘴唇,再拜了一拜,道了声:“是兰泣考虑不周。”这才起身,随着谢洛城进了门。 她进了门,见屋子里还有两位凡人,不由得愣了愣。再发现屋子里有一只猫妖,又不由得缩了缩,退了几步,在靠近门的墙壁处坐下,拜道:“兰泣见过三位。” 沈北亭做京兆府少尹到如今也要有三年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娴静有礼的妖怪,一时只愣住了。还是楼向寒一贯的冷面淡然,颔首道:“来者是客,姑娘不必多礼。” 兰泣又应了声“是”,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颇为美貌的脸,细眉长眼,如明珠点绛一般的唇,放在妖精鬼怪之中也是少见的美人儿了。只是脸上十分容颜倒有七分是病态的,又满带愁容,看着只叫人心疼甚于喜爱。 谢洛城将热茶斟了,递上前,得了兰泣诚惶诚恐的一声感谢,这才回到楼向寒身边坐下,笑问道:“兰泣姑娘既说有求而来,不知所求何事?” “兰泣……”兰泣握着茶盏,低垂着头道。“兰泣想请幽明子帮忙找一个人。” 谢洛城挑了挑眉,笑问道:“找人?” “是的。”兰泣点点头,只怕谢洛城不答应一般,急急地解释道。“此等小事,兰泣本可自己为之,不该麻烦幽明子大人。但……但蝴蝶寿命太短,兰泣已命垂一线,不得已……只能求助于他人。兰泣从别处得知,幽明子大人乃是掌管人妖鬼三界纠纷的,故而冒死前来,望大人垂怜,看在兰泣时日无多,能……能大发慈悲,帮一帮兰泣,叫兰泣也能死而无憾。” 谢洛城暗自点了点头。 他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便知道此蝶妖内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已命在旦夕。只是不知她要找什么人?找到了,又将做什么事? 谢洛城含笑,道:“我不噬仇,亦不沾染三界之中寻仇觅恨之事。” “不不,”兰泣听着他话中的拒绝之意,忙解释道,“兰泣寻找之人,并非仇人,他……”蝶妖说着,脸上蓦地浮现两团红晕,头垂得更低了。“他是兰泣的心上人。” “哦?”谢洛城笑道,“如此,也无不可,只是谢洛城无故不帮人,你拿什么作为报酬呢?” 兰泣闻言,不禁抬头,一双眼里霎时间便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只如她的名字一般。槛菊愁烟兰泣露。桑迟见着心中不忍,正要开口骂谢洛城没得良心,却被沈北亭轻轻地拍了拍背。转头一看,楼向寒正以眼神示意,言道谢洛城自有主张。 “兰泣……”蝶妖含泪道,“兰泣法器已失,无……无可报答……” “怎么会无可报答?”谢洛城笑道,“我现下正缺一颗内丹炼药。” 言下之意,是你既要死了,留着内丹也没甚用处,不如作为谢礼报答我吧。 “啊……”兰泣猛地了悟谢洛城话中之意,惊得捂紧了心口,几步挣扎靠紧了墙壁,失色摇头道。“内丹是妖族最最宝贵的东西,兰泣已决定给他了,不能……不能作为谢礼。” 她张皇失措,想来想去不知除了内丹还有什么好报答的,只急得留下了眼泪。“幽明子大人若是不嫌弃,兰泣愿意在余下的日子里为奴为婢,只求大人能在兰泣合眼的前一刻找到那人,将兰泣的内丹交给他。” “你倒是痴情得很啊。”谢洛城微笑,“是哪一家的公子还是书生?” 兰泣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垂下头羞涩道:“不,不是公子书生,亦不是江湖侠客。他……他是位高僧。” 僧人?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饶是两人见惯了三界里的离奇事,也忍不住惊讶。沈北亭与桑迟两人更是同时叫了出来: “僧人?” “犯戒呀!” “啊……”兰泣听到桑迟开口,忍不住又缩了一缩。仍是低着头,苍白脸上看不见表情,耳朵却红了起来。“他……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犯戒之事,是……是兰泣引诱的。兰泣对不起他,他救过兰泣,兰泣却……兰泣现在想明白了,愿意以命相报。” “原来又是个痴情的女孩儿。”谢洛城摇了摇头,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却也不说破,只是点头道。“如此,但请兰泣姑娘在幽明馆住下吧。” “大人您……您答应了?”兰泣喜极,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转瞬间又忧愁道:“但兰泣无以为报……” “怎么是无以为报呢?”谢洛城笑道,“我听说蝶妖之舞是妖族中难得一见的美景,等我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便请兰泣姑娘为我等舞一曲吧。” “好呀!”兰泣听得谢洛城愿意帮忙,眉头先舒展了三分,笑道。“不是兰泣夸口,兰泣之舞,连他也是夸口的呢!” 谢洛城笑了笑,这事便这么应下了。 第五十九章:欲-蝶恋花-02 兰泣内丹极不稳固,她又勉强御风行了些距离,随时有可能内丹碎裂而死。故而谢洛城叫兰泣先去歇息,找人之事明日再说。 次日坊门才开,楼向寒便要去京兆府处理事务,谢洛城披衣送他到门口。 谢洛城有个早起就不容易醒的毛病,缠着楼向寒在他怀里蹭。楼向寒无奈地抱着他,正又亲又哄的时候,忽听一声娇软的低呼。谢洛城呼的一下抬头,一时只愤愤哪里来的女子。 转头一看,却是兰泣端着茶站在檐廊下,一张苍白的脸羞得通红,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咬了咬嘴唇,干脆一转身又回到了厨房里。 哦,不是哪家小姐借故跑来楼家看三郎……谢洛城身子一软,又抱紧了楼向寒。 楼向寒低头看着怀里伏着不动的人,伸手顺了顺他的长发,低声道:“叫你撒娇,吓坏小孩子了。” 谢洛城哼了一声,抱着不放。 楼向寒又道:“这位兰泣姑娘的伤着实不轻,莫要再闹她。记得问清楚了,早早找到那位僧人,早早了结她的心愿。”他说着低头替谢洛城拢了拢肩上的袍子,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温声道:“知道了么?” 谢洛城嗯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开楼向寒。楼向寒看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心里先叹了口气——这哪是送人出门啊?这是留人啊! 叹完气,手上一用力便将人横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走。 “三郎……”谢洛城果真是没睡醒的,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岁的少年,抓着楼向寒的衣襟叫道。“又要去上值啊……” 还以为他是到礼部去做小掌固呢。 楼向寒也懒得纠正他了,将人抱回床上,小心地掖了被子,想想又道:“莫忘了今日到大兴善寺一趟。” 谢洛城嗯了一声,都不知道楼向寒几时走的。 从前他也是这样,就在楼向寒刚考上状元去礼部做掌固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晚上叫着喊着要与楼向寒睡,说第二日要送楼向寒去上值。结果呢,都是抱着楼向寒,叫人拖着走,走到门口了,还是不放,楼向寒只能将人又抱回来。 最后被全家人取笑。 楼向寒眼中多了几分温情,心中虽舍不得,依旧站了起来,走出了屋子。 谢洛城直到辰时将过才起,伸着懒腰走出来的时候先给桑迟笑了一顿,说他懒,再发现兰泣也坐在堂上,正端坐着等他呢。见到谢洛城,兰泣想起早上见到的一幕,话还未说,先羞红了脸。 谢洛城见着她脸红了便想到了楼向寒,想到了楼向寒才记起要去大兴善寺一趟。想了想,谢洛城也不着急,他也天生不是什么性子急的人。坐下来先问了声早,再吃了胡饼,用了茶,最后才问道:“昨晚答应了兰泣姑娘寻人之事,不知姑娘要寻找之人姓甚名谁,有何特征?” 兰泣闻言想想道:“他……他很高,身量与楼大人差不多。头发是银色的,很长很漂亮……” “头发?”桑迟惊讶道,“和尚不剃度么?” 兰泣惊疑道:“和尚都是要剃度的么?他……他说心中有佛便可成佛……” 谢洛城摆摆手示意桑迟不要插嘴,笑问道:“银色长发,还有呢?” 兰泣道:“喜欢穿紫色的衣服,眉毛也是银色的,嘴唇红红的,很好看……” 谢洛城失笑,问道:“请问姑娘,这位僧人法号是什么?” “法号?”兰泣呆了一呆,摇摇头道。“兰泣不知道。他……他没有说。” 桑迟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却因为谢洛城的叮嘱,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只拿一双大眼睛望来望去。 谢洛城拍拍他的头,起身笑道:“如此,谢洛城明白了。兰泣姑娘请安心在幽明馆休养,我看姑娘内丹不稳,不如我开一个方子,姑娘到前头百子柜里抓些药养着,好么?” 兰泣动容道:“兰泣求幽明子忙帮找人已是无以为报,怎能再要幽明子的药?兰泣于心有愧,不敢接受。” 谢洛城笑道:“非是我慷慨,只是现下我受朝廷委托,要与大兴善寺的住持一同翻译佛经,闲暇时间不多。姑娘的内丹……怕是撑不到佛经翻译妥当。” 他说着施了一礼,“是谢洛城有愧,请姑娘一定接受。” 兰泣听了,只能点头道:“幽明子留下方子即可,兰泣长在深山之中,许多药草是认得的。幽明子尽管去办自己的事,兰泣不敢耽误。” 谢洛城笑了笑,走到书案前写了个方子交到兰泣手中。“姑娘一定要按照这个方子好好吃药,否则,谢洛城只怕要内疚死了。” 兰泣收好方子,十分认真乖巧地点头。 谢洛城暗自一笑,对桑迟招了招手,道:“桑迟,走,我们去大兴善寺。” 桑迟看了看兰泣,应了一声,跟着谢洛城走出了幽明馆,才问道:“她的内丹几乎碎了?” 谢洛城点头:“不养着,不要说等我们找到人了,只怕三天都撑不过。” 桑迟扁扁嘴,有些低落地说道:“妖界就是这点不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靠着活命的内丹都要抢。兰泣这个女孩子可怜又漂亮,怎么有人忍心这样对她?竟然要捏碎她的内丹,真是……真是太坏了!” 谢洛城拍拍他的头,道:“坏人哪里都有,不分妖界还是人间,你跟着我在京兆府这么久,见到的坏人还少么?你娘亲叫你来我这里,可不是叫你恨妖界的。” “知道,叫我跟你学本事多认识些人么!”桑迟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皱皱眉头嘟嘟嘴,又问道。“只知道那个坏和尚白头发白眉毛,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法号也没有,要怎么找啊?学人家撒贴么?” 谢洛城笑道:“知道样子有知道样子的找法,不知道法号有不知道法号的找法,船到桥头自然直,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法,怕什么?” 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大兴善寺的佛经。” 桑迟也皱眉:“对啊,他们太慢了。” 这佛经之事,还要从之前说起。 今年圣上的病越发重了,连着两三月不临朝也是有的。太尉着急得不得了,又无可奈何,恰好有人献了一份天竺带回的佛经。太尉以为是天降恩德,便交予译场翻译,借以祈福,望圣上早日安康。 佛家不是华夏本土出来的教派,乃是从西域更西的天竺传来的,所用经文都是梵文,华夏僧人难以修习。高祖便在大兴善寺设了翻经院,由历代住持主持译场,翻译梵文佛经。 翻译之事甚是繁杂。先由译主执本宣译,再由汉僧缀文。汉本出来了,要交予胡僧梵客把汉本与梵本所载的佛家教义对证。对证无误了,还需交予僧人对证所译辞章是否妥切。确定本、词、义无误,要交给朝中文采出众的大臣润色。最后还要进行一次总勘,校勘雠对,这才算完成。 这事情本来已不是短时间能做完的,瘐维扬又不知为何担心得紧,不肯叫别人插手,一道圣旨下来,便将事情扔到了楼谢二人手上。楼向寒做监护,谢洛城负责总勘与润色。事情正对着冬天,正是京兆府最忙的时候,谢洛城哪里舍得叫楼向寒再多操一份心?干脆替他监督着进度,这一监督,却叫他烦得头疼。 原因无他,就是那些个和尚梵客们做事太慢了。新拿到的佛经总共才五卷,翻译到如今也有两个月了,竟然才译了一卷多点。 其实不该这么慢的,但原本负责执本宣译的大师,大兴善寺的住持了因大师病了,卧在床上,执本宣译之事只能交予他人。偏偏那位大师梵文不精,宣译时十之三四是错的。谢洛城是日日到大兴善寺替了因大师看病,奈何了因大师年事已高,颇有些回天乏术之势。纵然谢洛城本事通天,却哪里敌得过阴司地府里那一本生死薄? 谢洛城走在路上,不觉就叹了口气。 “洛城,”桑迟安慰他,“不要担心啦,总会有办法的!你说的啦,船到了桥头就会直嘛!嗯,要不你给钱我,我们买白糖糕吃?吃了心情就会好点的!” 谢洛城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想吃就找北亭去,我现在是你的师父,可不是养你之人。” 桑迟哼哼了声,心情也不好了起来。 幸亏大兴善寺也不远,两人再一会儿也走到了。桑迟抬头看见守在寺门口的小沙弥,顿时就开心了起来,扬声招手道:“圆圆!这里!我们来啦!” 守在门口是主持跟前的小沙弥,才九岁的一个孩子,生得圆乎乎的,不知他怎能在清茶寡饭里长成这幅圆滚滚的样子。小沙弥见到来人,先是握紧了拳头申辩道:“桑迟施主,贫僧法号圆空!” 再看向谢洛城,上前合十道:“谢先生,您总算来了,住持他……” 可怜的孩子竟红了眼。 谢洛城心中一惊,忙道:“小师父前边带路!” 第六十章:欲-蝶恋花-03 谢洛城随着圆空进入僧庐的时候,了因主持已昏迷在床上。谢洛城急忙过去把脉,圆空抽噎着问道:“谢……谢先生,师祖他……” 谢洛城示意桑迟,桑迟会意,抱抱圆空的脑袋,低声道:“圆圆,你先跟我出去,不要打扰了洛城。” 圆空扑在桑迟怀里,呜咽着给桑迟抱了出去。桑迟将小孩子放在僧庐前的台阶上,蹲在他面前用袖子给小沙弥抹眼泪。小沙弥还是哭,眼泪抹也抹不完,桑迟着急了,原地跳了跳,回想北亭怎么哄自己的,咬咬牙从怀里取出一包核桃酥。 “圆圆不要哭,”他将核桃酥展开了捧给小沙弥,“给你吃,很好吃的!北亭今早买给我的。” 小沙弥摇了摇头,还是用袖子抹眼泪。他受过十戒,不非时食的。 于是桑迟也无奈了,只能坐在他旁边,望了望阴云的天,问道:“了因大师怎么会忽然就晕了呢?” 圆空小声道:“昨晚了尘师叔祖把一卷译好的经文拿来给师祖看,师祖就看到了半夜,我睡了又醒,师祖还在看。后来我睡着了,又醒过来,师祖已经倒在床上了,手里还拿着经卷。我慌了,去找了尘师叔祖,了尘师叔祖来个也只是摇头。我……我没得别的法子,只能在寺门口等着,盼谢先生快来。” “哦……”桑迟拍拍圆空的头,想责怪那位了尘大师,又想起北亭告诉他的在外头要慎言,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吱呀的一声,谢洛城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折件经文。圆空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圆乎乎的眼睛望着谢洛城,想问又不敢问,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流了。 谢洛城弯眼一笑,道:“了因主持无妨,不过是累了,圆空小师父先去守着,大约再过一刻钟,住持就会醒来的。住持醒来之后,你需告诉他,译场之事自有我谢洛城与京兆府的楼向寒,我们俩一起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好的,叫他只管放心养病。往后不管是谁再拿经文过来给住持,你只管在外头拦着。若是有人要硬闯,你就道:您这是扫谢洛城先生与楼向寒大人的面子呐,恐怕那两位知道了不开心,要到圣上与太尉跟前说一说的。” 他拍拍圆空的头,温声道:“知道了么?” 圆空认真地点头:“知道了!” 谢洛城一笑,温声道:“进去守着吧,不要担心,坚强一点,如今了因主持可全靠你保护了。” 圆空很用力地嗯了一声,吸吸鼻子,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也是个孩子,难为他了。谢洛城摇摇头,对桑迟招手,道:“走,我们去译场找一下了尘大师。” 桑迟哦了一声,跟着他边走边问道:“了尘大师是谁?” 他不常跟着谢洛城来大兴善寺,只认得了因主持与圆空两个。 “了尘大师是了因大师的师弟,大兴善寺除了住持之外唯一一个了字辈的大师,是寺庙的监寺,你没见过的。”谢洛城说着忽然勾起一边嘴唇笑道,“喏,那边走过来的即是。” 桑迟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只看得他咋舌:“哎呀!这位大师有两个了因大师那么大!” 谢洛城拍了一下他的头,眼中却带足了笑,对来人行礼道:“了尘大师。” “啊,谢先生!”了尘合十双掌,笑道。“不知谢先生光临,有失远迎。老衲得到守门僧的通报,特意请罪来了。先生请随了尘到上房一座,饮一杯香茶。” 谢洛城笑道:“大师的香茶洛城慕名已久,只是今日洛城还有事在身,恐怕无福消受,实在是遗憾呐。” “啊……实在可惜。”了尘面有遗憾之色,问道,“谢先生所说之要事,莫非是译场之佛经?” 谢洛城点点头,做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这般慢,实在是叫人……唉!” 了尘也叹了口气,不经意一般道:“若是本觉还在……” 他看了一眼谢洛城,失言一般忙住了口。 谢洛城岂会辜负他的一番失言,忙小心翼翼地问道:“本觉?本字辈何时有这么一位大师?谢洛城来往大兴善寺三载,却从未听说过。” “本觉……”了尘欲言又止,最终一叹,“唉……” 谢洛城再问道:“了尘大师为何叹气?这一位本觉大师……” “本觉……是了因师兄座下首徒。”了尘叹了口气,道。“四十年前,了因师兄在一个大雪天将他捡了回来,抚养长大。本觉自小就有慧根,无论佛法还是梵文,都超越了同辈弟子,甚至了字辈众人。谢先生可知二十年前翻译的那本《因明入正理论》?” 谢洛城点头道:“那一本《因明入正理论》,可谓古今第一译本,竟是这位本觉大师翻译的么?” 了尘点点头,道:“不错,那时本觉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能代替了因师兄执本宣译,不可谓不出众。” “如此人才……”谢洛城感叹了一句,问道,“不知这位本觉大师如今在何处?若有本觉大师相助,相比翻译之事必能事半功倍。” “这便是老衲来找谢先生的缘故了。”了尘笑道,“本觉十五年前外出云游,不知所踪。大兴善寺上下,莫不盼望着他回来,了因师兄之所以病重如斯,也是因为牵挂过甚呐。” “这个……找起来恐怕麻烦……”谢洛城皱眉,叹气道,“天下之大,众生之芸芸,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了尘笑道:“谢先生何必过谦?这天下,哪有谢先生与楼大人做不成的事?” 谢洛城心中冷冷一笑,还未回话,桑迟已叫道:“洛城又不是神仙!” 了尘大师一愣,不觉皱眉。谢洛城拍拍桑迟的脑袋,轻斥道:“不得无礼!”又笑道:“童言无忌,了尘大师莫怪。” 了尘笑了笑,未有回话。 桑迟委屈地瞪着眼,谢洛城笑道:“若能略尽绵力,谢洛城自当不辞辛劳。不知了尘大师可有本觉大师之画像?洛城拿了去给京兆府,叫人传到下边去张贴。” 了尘笑了笑,招了招手,远处的花丛里,一个年轻和尚便疾步走来,双手奉上了一卷画像。了尘递与谢洛城,笑道:“那就全看谢先生与楼大人了。” 谢洛城接过,交与桑迟抱着,抱了抱拳,道:“如此,谢洛城便告辞了。” 了尘合十手掌,道:“谢先生慢走。” 谢洛城笑了笑,带着桑迟走了出去。 桑迟鼓着腮帮子一路不说话,直到出了寺门才愤愤道:“那个了尘大和尚真讨厌,要我们帮忙找人就直说嘛,拐来拐去的,他以为自己是螺蛳吗?” 谢洛城给他的比喻逗得笑了出来,“了尘大师身为监寺,少不得与官场、商人周旋,带着一身的世俗气,也是难免。” 桑迟哼哼:“那也太世俗了!你看了因大师多么像和尚!” 谢洛城都懒得跟他说了因大师本来就是和尚了。 桑迟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忙凑到谢洛城身边问:“这不是去京兆府的路!平康坊?这是什么地方?” 谢洛城笑应道:“打听消息的地方。” 心中勾勒着北亭知道自己带桑迟到了平康坊,不知会是什么表情,登时就笑出了声来。桑迟看看他,心里莫名地就有些怕。跟着谢洛城走进去,一路上满是美貌的女子,浓妆艳抹者有之,清淡端雅者有之,莫不拿着一双眼打量两人。桑迟心里更不舒服了,感觉好像有人要吃掉他一身的猫肉般,不由得在心里叫北亭。 “呀,谢先生?”忽然一个高髻红衫的女子在朱门口停了下来,叫道。“你怎么有空过来?” 女子说着,不等谢洛城回答便往旁边看了一眼,媚生生地一笑:“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呐!” 桑迟吓得,只差没喵的叫一声了。 第六十一章:欲-蝶恋花-04 桑迟紧紧挨着谢洛城坐下,警惕地盯着四周,恨不得变成猫跳回京兆府滚进北亭的怀里。谢洛城接过舒娘子递来的茶,笑道:“我来求舒娘子帮个忙。” 舒娘子笑道:“奴就说嘛,镇日无事时,谢先生是不记得来奴这舒兴阁的。”她斜睨了谢洛城一眼,嗔道:“说吧,什么事?” 谢洛城也不说名号,只是将手上的画卷递过去,问道:“舒娘子可能帮我将这人二十年后的样子画出来?” 舒娘子展开画卷,只见上头是个宝相庄严的年轻和尚。舒娘子眉头微蹙,笑道:“不知此人二十年来过得如何?是饱经沧桑亦或是安宁避世?” 谢洛城摇头笑道:“我若是知晓,便不来求舒娘子了。” “谢先生,您当奴是神仙呢!”舒娘子叹了口气,收起了画卷道:“奴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 谢洛城笑道:“有舒娘子这句话,谢洛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这张嘴呀……”舒娘子笑着摇了摇头,“能甜死个人,也能气死人,怪道楼大人不肯放你独自来平康坊。你若是要招惹姑娘家,这平康坊的芳心都能碎了一地,路也不能走了。” 谢洛城一笑,想起年少时候的事,忽然心里就黯然了。 舒娘子眼珠盈盈一转,只看得桑迟又缩了一下,才笑问道:“怎么这次不见楼大人?这一位小公子又是谁?” 谢洛城应道:“这孩子是北亭家的,叫桑迟,才十五岁。” “原来是沈少尹家的,”舒娘子若有所思,别有意味,“真是有趣。” 谢洛城也笑了,真是瞒不过这位风尘里滚打出身的女子,看一眼便能差不离。“不知何时能来取画,此事说急不急,说不急么,也还是有些急。” “拐弯抹角。”舒娘子瞥了一下他,道。“明日此时来吧,奴必定能交出画卷的。” 谢洛城道了声:“如此,那便告辞了。” 桑迟一听,先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紧紧扯着谢洛城的袖子,要他快走。谢洛城得逞了,一路笑着走,气得桑迟在路上也不理会他。到了京兆府,楼向寒与沈北亭在议事厅里处理事务,其他人都不在。桑迟先喵的一声变回原形冲进沈北亭的怀里,爪子钩着沈北亭的衣服不放。楼向寒放下笔,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洛城,无声地问道:又怎么捉弄这孩子了? 谢洛城一笑,凑过去坐着,给自己和楼向寒各倒了杯暖手,很正经地回答道:“今日了尘大师给了我一幅画,要我找一位本觉大师,我看那幅画已是二十年的,便拿去给了舒娘子,叫舒娘子帮忙。” 理直气壮,毫无破绽。沈北亭都抱着猫儿安抚道:“洛城也是为了译场的事,没事的,不生气了。”虽然他也知道,第一次去欢场,这孩子还不知道被惊吓成什么样子呢! 楼向寒望了一眼谢洛城:怎么不叫桑迟先回来? 谢洛城笑吟吟地回了一眼:不是你不许我一个人去平康坊的么? 楼向寒顿了顿,低头喝茶去了。 沈北亭问道:“了尘大师叫你找谁?竟在这个时候还……” “是大兴善寺中的一位大师,”谢洛城问,“你知道本觉大师么?” “二十年前翻译《因明入正理论》那位?”沈北亭也惊讶,“若是有本觉大师在,译场确实事半功倍。只是本觉大师早已叛出师门,失踪多年,不说找不找得到,即便是找到了,只怕也不会回到大兴善寺吧?” “叛出师门?”谢洛城惊讶,“怎么从未听说过?” 沈北亭笑道:“我从前也是在庙里长大的,不记得了么?我师父与本觉大师二十年前有些来往,后来不知为何再也不来了。我问师父,师父说本觉大师尚有参不透的孽缘,已不是我佛家弟子了。” “啊?”桑迟窝在沈北亭的怀里一阵,人也缓过来了,从沈北亭臂间冒出个头问道。“既然这样,了尘大和尚为什么还要找他?”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心道,这等佛家里的红尘俗世、功名利禄,却要如何与这孩子说? “因为了尘大师需要一个人尽快翻译完佛经啊。”沈北亭笑道,“否则太尉怪罪下来,那就不好了。” 谢洛城与楼向寒都松了口气,楼向寒问道:“兰泣姑娘之事,可有头绪?” 谢洛城摇了摇头,道:“什么线索也没有,仅凭一头银发去找人,我恐怕还办不到。不过……”他眉头舒展,笑得笃定。“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感觉,觉得冥冥中自有缘法。” 楼向寒颔首,他一贯比谁都相信谢洛城的直觉。 楼向寒又道:“明日我二人到舒娘子处拿画卷。” 沈北亭感激一笑,谢洛城抿了抿嘴。 这便算是通报完毕,谢洛城不放心兰泣,揪了桑迟一同回幽明馆去。桑迟生他的气,谢洛城无奈,只能给他买新做的梅花糕,这才算好了。两人回到幽明馆,兰泣还十分认真地在煎药,脸色给炉火烘得略带了血色。谢洛城帮她号了脉,又帮她熬好了药。兰泣羞愧,谢洛城便笑道:“来者是客,何况你是女子。” 兰泣捧着药,想着从前,不觉落下泪来。“谢先生……”她低声问道,“是不是连你也找不到他了?” 谢洛城安抚道:“姑娘莫要多想,若是有缘,自然能相见。” “嗯。”兰泣点点头,“我们之间是很有缘分的。兰泣从前还是毛毛虫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他后来告诉兰泣,说那一日他本不会到华山去的,只是下了大雪,他被困住了,这才留下的。”女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谢洛城问道:“谢先生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很有缘?” 谢洛城微笑,盯着她将药喝了下去,劝她去睡下。“冬日里虫鸟不宜活动,你需呆在屋里休养,免得见不到你的那位高僧。” 兰泣也是强撑着等两人回来的,听了谢洛城的劝,便回房去了。桑迟看着她慢慢地走,一步也快不了的样子,心里便有些难过:“她快死了……那人真狠心。” 谢洛城叹了口气——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兰泣,只是怕那个疼他疼得入骨的人乱想。 楼向寒也是会乱想的,只要牵扯到他的谢冬郞。 果然当晚睡觉,楼向寒便道:“若不然……” 他才说三个字便给谢洛城咬疼了,谢洛城从他肩膀上移开嘴,嘟囔道:“不一样的。我有一半是人啊,我的内丹是我自己逼出来的,又不是刚给人捏碎的。” 楼向寒抱着他,不说话,谢洛城也感觉得出里头的担心,也抱紧了他道:“我现在很清楚的,我不是一个人,我是楼三郎的冬郞嘛,所以我不会叫自己受伤的。我也舍不得你伤心啊。” 楼向寒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拢拢手臂,道:“睡吧,明日去找舒娘子。” “嗯。”谢洛城继续舒服地窝着,忽然道,“我有种感觉,明日会有什么事。” 楼向寒轻笑道:“干脆辞官去做算命先生好了。” “好啊,”谢洛城也笑了,“到时候我来养你!” 两人在黑夜中无声地对视,忍不住吻了一吻,这才睡去。 次日醒来,气温骤降,天阴沉沉的要下雪。谢洛城忙去看了一下兰泣,发现她气息更弱了,几乎醒不过来。谢洛城度了些修为与她,又叮嘱桑迟在家好好照顾,这才与楼向寒出了门。 “我……”谢洛城想想还是低声解释道,“桑迟觉得是那个高僧不好,我却觉得也许是因为兰泣后知后觉,才会如此……” 楼向寒借着冬日的早晨无人,伸手握住了他的。 “当年我也是……”谢洛城给低声道,“所以看着兰泣,就有些同情。”所以才忍不住度了些修为。他也不是那么好心,谁都给渡修为的。 “都过去了。”楼向寒握着他的手说,“我不是好好的么?” 谢洛城转头望他,一笑。 嗯,确实是好好的。 他们好好的,舒兴阁却不大好。 “来得这样早!”舒娘子满脸疲惫地看着来人,心中无奈,“幸亏奴做好了,否则真是要叫你们俩急死。” 谢洛城笑道:“这不是相信舒娘子你么?” 舒娘子斜了一眼他,将手上的三卷画轴展开,道:“奴也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如何,故而多做了假设。” 楼向寒接过画轴查看,谢洛城却忽然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掀起了帘子望外头。 外头是一条小小的道路,两个侍女陪着一个年轻男子慢慢走过。三人说着笑,谁也没注意屋里头。 “怎么了?”楼向寒问。 谢洛城纵身跃出,忽然出声叫道:“兰泣姑娘死了!” 第六十二章:欲-蝶恋花-05 舒兴阁的庭院中站着两位美貌女子,以及一位年轻俊朗又带着几分落拓不羁之色的男子。 那男子似被谢洛城忽然掠出吓了一大跳,猛地退了一步,皱眉道:“这位公子……” 谢洛城弯眼一笑,拱手道:“啊,失礼失礼,在下与兄长争执,对打之时不小心摔下楼来,不知惊吓了这位公子,万望见谅。” 那男子舒了口气,却依旧皱眉:“原来如此,兄弟之间,当相互恭敬,何事不能商量?公子莫要动怒。” 谢洛城点点头,一旁的女子已掩口笑了出来:“谢先生还是这般胡闹,难怪舒娘子提到您便要叹气。” 谢洛城再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娘子也认得在下么?那请帮在下说几句,劝一劝这位公子,莫要生气啊。” 女子一笑,正要回话,阁楼上楼向寒推开窗低喝道:“还不回来?” 那男子看了一眼楼上,再望了一眼谢洛城,眼中几分笑意。谢洛城做了个无奈的笑,纵身一跃上了楼。楼向寒自窗中伸出双手,适时接住,将他抱了进去。 “哎哟!”舒娘子以袖遮掩,笑道,“奴是风月场中人,见不得这般浓情蜜意真心宠溺的。” “你就算了吧。”谢洛城坐下,斟了茶暖手,问道。“舒娘子,方才那位男子是何人?” “他?”舒娘子想想道,“那位公子名唤陆飞墨,是个游迹于青楼间的词客。身上十分才气却不思考取功名,只靠填词卖与歌姬伶人度日。” “是么?”谢洛城皱眉,低声道,“难道竟是我错了?” 楼向寒拍拍他的手,问道:“此人年纪几何?” “奴不知,看着应在二十五六之间。”舒娘子摇摇头,失笑问道,“二位难道怀疑此人是本觉大师么?” 她虽然在风月场中多年,又与江湖朝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见惯了人间肮脏离奇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有人二十年容貌不改,不对,该说有人不仅改了容貌,还二十年青春常驻的。 “你想什么呢?”谢洛城笑道,“我在幽明馆收留了一位垂危的女子,正替她找她的心上人,要见她最后一面呢。” “原来如此,谢先生还是一贯的心存慈悲而爱管闲事。”舒娘子松了口气,见楼向寒依旧望着她,便道:“陆公子是在三四年前混迹青楼的,第一次帮人填词是在东都洛阳的牡丹花会。他的一首《蝶恋花》艳惊全城,被花魁箫音娘子当场唱了,随后便入了箫音娘子的泠雀阁。陆公子在洛阳呆了两年,后来因为王孙文士的排挤,便来了长安。当时长安城内许多青楼都邀他入阁,他却不肯了,只自己买了间小小的屋子住下,零零散散地帮人填词。” “这样……”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楼向寒问道:“他如今住在何处?” 舒娘子道:“就在平康坊中,北曲最东那一家。” 谢洛城与楼向寒再对望一眼,双双起身,楼向寒拱了拱手,道:“今日多谢舒娘子了。” 舒娘子笑道:“楼大人这般客气,怎不提当年二位对奴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二位,舒兴阁焉有今日?奴今日为二位做的,哪抵得过当日的万分之一?” 谢洛城笑道:“是我们不好。” 舒娘子笑了笑,也实在疲惫得很,就不像往常一般亲自将人送出门了。 楼谢二人出得门来,一转便往北边去了。 舒兴阁所在之处,乃是平康坊北门之东,人称“三曲妓所”之地。长安城内坊肆分明,每块住宅都遵循“四行八门”的规则,也就是东西四横、南北八纵的布局。三曲妓所所在之处,自南向北,分别是前曲、南曲、中曲、北曲。前曲不在三曲妓所之内,乃是一些江湖人杂居之所,鱼龙混杂。真正的三曲是从南曲算起的。 三曲之中,南曲与十字街距离近,又是三曲中最前者,大多是高楼广厦,为妓所中的富贵喧嚣者所住。而中曲堂宇宽静,常有三进甚至更深的厅事,进与进之间有宽广的院落,前后遍植花卉,院落里假山怪石,水榭荷塘,所住者皆是当世之雅妓。舒娘子的舒兴阁便在中曲东三处。 而中曲再往北,便是北曲,也称循墙一曲,因地势最偏,乃是卑邪妓所居,颇为中、南二曲所轻,却是三曲中歌姬娼优最密集之处。楼谢二人进得来,满目只见姿色平平的女子红妆艳抹站在门前招笑。楼向寒倒不见如何,他总是已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了,谢洛城却有些受不住这场景,不由得往旁边挨了挨,皱眉道:“本觉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楼向寒在他冲出楼阁叫喊之时便知他找到了要找之人,只是一时猜不准是兰泣所寻之人,还是了尘大师所寻之人。如今听他这么说,那年轻男子竟与本觉大师、兰泣所寻之僧是同一人!想到此处,也不禁微微动容,道:“龙蛇混杂之处,自然容易藏人。” “恐怕是更容易害人。”谢洛城左右环顾一眼,眼见着脏乱不堪的周边,干脆抓住了楼向寒的手臂。 他倒不是怕那些望向他的女子,只是这地方怨气太重,又多是女子怨念,又阴森,又凄怨,如玄铁寒冰所制的针,一根根地刺来,叫人心里头太不舒服。幸亏有楼向寒在。 谢洛城含笑看了一眼楼向寒。他家三郎,又是累世积德之人,又是阳气正盛时出生,平生里没做过一件损阴德的事,还机缘巧合得到了湛泸认其为主。呆在他身边,什么阴魂也不敢来的。 楼向寒看向他:“只怕为非作歹之人。” 谢洛城笑道:“待会儿我一定乖乖躲在你身后。” 正说着,两人已行到了北曲东处。楼向寒一手将谢洛城护在身后,另一手敲了敲门,扬声道:“陆飞墨陆公子可在?在下京兆府楼向寒拜见。” 里头一声清朗的男子之声:“啊,稍等!” 陆飞墨开门笑道:“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啊……”谢洛城抓着楼向寒背后的衣衫,探出个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原来是与女妖双修过,难怪能二十年青春常驻。唔……还练了赤狐一族的千面一身?就凡人而言,很不错嘛,天赋真高。” 陆飞墨微笑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还在与你家‘兄长’争吵?不然怎会胡言乱语至斯?”他特意加重了兄长二字,对楼谢二人的关系,显然一清二楚。 谢洛城也不说话,只是双手结了个印,轻轻地念了一声咒。他接任幽明子到如今已将近六年,若是连妖物的原形也打不出,真是白受了那一块阴阳紫玦了。 一团淡淡的光飘来,陆飞墨下意识便迅速后退,却哪里躲得过?光晕落下,陆飞墨眼中妖气一现,五指一张,痛苦地哀嚎一声,瞬间变了样子。 果然是头顶戒痕的僧人,面容与舒娘子某一张画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哪来的术士多管闲事!”本觉摘下脖子上的佛珠拢在手上,眼中杀机毕现。“佛爷送你上西天!” “送我上西天?这可不容易。”谢洛城笑道,负手在后,一片悠然,“你也太笨了,死人是无法上西天的,只能去地府。” 他的话才落,本觉已合十了双掌,一道卍字法印泛着金光迎面而来。楼向寒身形微动,湛泸在手,左手剑诀一拈,湛泸凝气成剑,舞出一扇银光应向金印。一声巨响,剑气冲破金印。本觉不意竟有凡人剑术如此,不由得诧异了一下。便是这眨眼之间,楼向寒纵身挥剑,湛泸黑色的剑身泛着银色的剑光,旋转着飞掠,“叮叮叮”三声已将本觉钉在地上。本觉待要挣扎,楼向寒再一启唇,银光化作绳索,牢牢将本觉困在地上,本觉用力挣扎,竟半点也动弹不得。 再看那处,楼向寒脸上神色不变。三招制敌,也不过是长袖一振将湛泸收起而已。 “现在知道了?”谢洛城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说道。“本觉大师,这世间,还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家三郎的。” “你……你们……!”本觉怒目圆睁,“你们是何方妖孽?竟敢动佛爷?!” “妖孽?”谢洛城笑道,“我还未问你几时入了邪道,你倒来问我们了。”他振振衣衫,笑道:“长安京兆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问罪苍生——你可听说过?” “我倒是谁,原来是幽明子这多管闲事的。”本觉冷笑道,“佛爷倒要问问你,佛爷犯了六界律法中的哪一条?你以何罪名抓佛爷?” “还敢狡辩?”楼向寒沉声道,“蝶妖兰泣之内丹,不是你伤的?无故伤人性命,便是死罪!” “哦?”本觉大笑道,“原来是这一条?哈哈——你去问问我的兰儿,她可愿指认我伤人之罪?” 楼谢二人闻言不禁一怔。 依兰泣对本觉之痴心,恐怕不愿指认。而被害之人不愿指认,却如何定伤人之罪? “她是心甘情愿的,何来伤人性命之说?难道佛爷在街上磨刀,有人闯过来就把脖子往刀上抹,自己寻死,还要怪佛爷?”本觉冷笑,“幽明子,你伤了佛爷,佛爷少不得要往栖梧宫告你一状!” 第六十三章:欲-蝶恋花-06 “那和尚也太嚣张了点!” 幽明馆里,楼谢二人归来,谢洛城与沈桑二人细说白日之见闻。桑迟听了本觉的事,又听谢洛城说了最后那些威胁的话,不禁大怒,蹦着跳起来道: “我找他算账去!” “桑迟……”沈北亭拉住他的手,将他按着坐下。“不要冲动。” “可是……”桑迟皱眉大叫。 “小声点!”谢洛城横眉,“吵醒了兰泣姑娘怎么办?你想她知道自己挂念的就是这么个人么?” “兰泣哪里还能醒来啊?”桑迟愤愤道,却也真的小声了。“兰泣都昏迷一天了,晚饭的时候也没醒过来。” 在桑迟看来,吃晚饭那是天大的事。 沈北亭摸摸垂头丧气的桑迟的头,安抚他,再问楼向寒道:“如今要怎么办?” 楼向寒沉吟道:“不如从大兴善寺处入手。” “嗯。”沈北亭点头道,“兰泣姑娘是不能指认本觉的,不如查一查当年本觉是因为什么而叛出师门。” “可他是叛出师门,”桑迟累了,干脆变回猫的样子趴在北亭腿上。“又不是被逐出师门,我们能用这个定他的罪么?” “小桑迟,”谢洛城靠在楼向寒身上,伸出手指摆了摆,笑道。“越了解一个人,才越能抓住他的软肋。本觉嚣张至极,我们不调查清楚,便不知道他除了兰泣还是不是害过人。又或者,兰泣是不是真的是他害的。” “可是他都说了……”桑迟不解。 “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要综合各方。”楼向寒道,“那便如此决定了,明日我与洛城去大兴善寺,桑迟依旧照顾兰泣姑娘,北亭回京兆府主事。” “这话说得真正经。”谢洛城笑得趴在他的膝上,“楼大人,要不要应一声‘是,大人’啊?” 沈北亭与桑迟都噗噗地笑了出来,楼向寒面无表情地给他们笑,总算是冲淡了些因兰泣病重而带来的悲伤气息了。 次日,楼向寒与谢洛城一同前去大兴善寺。 “三郎……”谢洛城与楼向寒并肩走在通往僧庐的小径上,眉头轻皱,不觉叫了一声。 楼向寒点点头。 不知为何,大兴善寺的僧人见到二人,竟是多有避闪,不愿想见,又不敢阻拦的样子。时不时,还有僧人担忧而期盼地看着两人。等楼谢二人将视线投过去,他们却都忙忙将视线躲开,匆匆走掉。 “恐怕是……”楼向寒皱眉。 “嗯。”谢洛城心中一紧,恐怕是了因又怎么了。 两人加快脚步,片刻之间便到了住持所在的禅房。禅房的门紧闭着,楼谢对望一眼,楼向寒上前一步,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了因主持,楼向寒拜见。” 只听里头咣啷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坏了,还有圆空“啊哟”的一声痛呼。楼谢二人心中一惊,忙推门而入。才走进一步,一团灰色的圆滚滚的东西便向谢洛城的怀里扑来。 “谢先生……哇——” 谢洛城将他抱住,问道:“怎么了?圆空乖,不哭。” “住持师祖他……”圆空抓着谢洛城衣襟,大哭道,“住持师祖和了尘师叔祖吵了一架,又昏迷了,到现在都还没醒!我想出去找你,了尘师叔祖却将我们关了起来!哇——” “好了好了,”谢洛城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圆空乖,不哭了,谢先生来了。” “是气急攻心。”两人说话之间,楼向寒已先去粗略查看了一下了因主持的病情。“圆空小师父还请先放开他,好叫他给主持疗伤。” 圆空闻言忙将谢洛城放开,左手袖子抹眼泪,右手袖子悄悄地抹鼻涕,抽噎不止,却努力止住了泪。 谢洛城拍拍他的后脑勺,上前给了因主持查看,片刻之后便皱了眉:“怎么回事?怎么会气得如此厉害?幸亏我随身带着银针。” 竟要用银针刺穴么?楼向寒也皱了眉,上前去替谢洛城将主住持的衣僧袍褪下。 了因如今已年近古稀,经历了章帝、景帝、紫后与当今圣上四代,这六十余年,在大宁朝中再没有更纷乱动荡的时期了。住持能在此纷乱中保住大兴善寺,佛名不损,庙宇不坏,实属难得。谢洛城看着那枯瘦的身体,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叹息。 铺开银针,谢洛城拈起一根,迅速而准确地落针。 “啊……”圆空知道谢先生在帮住持疗伤,但是看到一根一根的银针刺在住持身上,还是忍不住担心害怕。想捂着眼,又怕中间出什么意外,住持又要不好,一个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只是颤抖。 楼向寒见状,便问他道:“了因住持是与了尘大师谈话之后晕倒的?” “嗯。”圆空看着他道,想起昨天的事,又忍不住想哭。只是看楼向寒面上冷冷平平的表情,怎么也不敢哭。 “昨天本来住持师祖已经醒了,只是不能起床。我看着太阳要正午了,便想去斋堂给师祖盛些白粥,回来的时候就见了尘师叔祖来找师祖。圆空记起谢先生说的话,就拦住了不给进。了尘师叔祖便怒斥我,我怕得很,但是更怕住持师祖又病了,只是拦着。住持师祖在里头听了,便说:圆空进来,师弟亦进来。” “了尘师叔祖便进去了,先问了主持师祖病情如何,要不要紧,再问主持师祖道:师兄,你竟一点也不为大兴善寺着想么?我在旁边听着不明白,住持师祖怎么会不为寺庙着想呢?若不是为了寺庙,师祖又怎么会病成这样子?” “我想为师祖说话,但又怕犯上,然后师祖就说:师弟依旧坚持要将本觉找回,接替师兄这住持之位么?” “师叔祖说:我也是为了大兴善寺着想。大兴善寺今日能得皇室盛情以对,全靠译场撑着。如今译场前无人后无继,师兄,你是要叫高祖皇帝设下的译场断在我们手中么?” “师祖听了只是叹气,说:我正是为大兴善寺着想,才不许师弟你将本觉找回来。本觉身上尘缘未除,魔性甚重,虽是译场中惊世之才,却无慈悲之心,如何能将佛法译出?我佛法旨,又如何能叫一个肆意妄为之人传承?” “然后……”圆空扁扁嘴,“然后师叔祖就生气了,说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我记不清楚,只是记得他越说越气,越说越大声。师祖偶尔说一两句,他便要说十句回来,我在旁边听得害怕……” 小沙弥说着,不由得抖了一抖。 楼向寒问道:“然后呢?” “然后……”圆空想了想,“然后师叔祖便气得要走,师祖却忽然问道:师弟,你这二十年来虽一直未放弃将本觉找回之念,却从未见你有如此坚决之时,难道竟是找到那孽徒了么?” “师叔祖没有回话,只是道:师兄已是老病缠身,想来寺院事务也无力掌管,当下就安心养病吧,莫要管那么许多,大兴善寺如何,自有我等在。” “之前师叔祖说了许多话,师祖都未曾动怒,只是这句话一出来,师祖便生气了,问道:你是真的找到本觉那孽徒了?” “师叔祖不回话,只是要走。师祖便喝道:师弟,师兄虽老病缠身,但自恃还能撑到圆空长大成人。只要了因还是大兴善寺住持一天,圣上未曾下旨令了因交出住持之印,了因便不许尔等胡来!” “师叔祖只是冷笑,忽然就叫了声来人。几个高大的师叔就闪了出来,师叔祖说要他们将僧庐看住,不许师祖出门一步。师祖生气,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几位师叔却将门锁了起来,我们便给锁在里头了。师祖在屋里出不去,来来回回走了一个晚上,快天亮的时候忽然就……就……” 圆空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费力将师祖背到床上,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想了许久,正拿了凳子要去砸门,你们便来了。” “原来如此。”楼向寒点点头,赞许道。“圆空小师父,你做的很好。” 圆空呜咽了一下,看着床上沉睡的了因,只是摇头。 “如此说来,”谢洛城收起银针,“了尘大师已经知道本觉的行踪?” 楼向寒点头:“应该是。” 谢洛城望着他笑道:“三郎,不去看看热闹么?” 楼向寒眼中无奈之色一现,低头对圆空道:“小师父在此处照顾好了因住持,待会儿会在住持的僧庐前布下法咒,不必担心有恶人前来。” 圆空点点头,谢洛城拍拍他的小光头,在僧庐前下了禁咒,与楼向寒出门看热闹去了。 第六十四章:欲-蝶恋花-07 楼谢二人一路行至平康坊北曲最东处,竟不见本觉与了尘。 “竟然狡兔三窟?”谢洛城惊讶。 楼向寒皱了皱眉,召出湛泸寻觅。本觉被湛泸的剑气刺伤,湛泸应能感知。 果然,湛泸漂浮于空中,剑声微鸣,随后一颤,往南边飞去了。楼谢见状,忙隐身跃起,飞跃于屋檐上,随着湛泸而行。 两人一路追到昌乐坊,湛泸静静指着一座住宅,不再飞了。楼向寒收回湛泸,抱着谢洛城一跃,站在一棵大桂花树的树干上。不远处的庭院里,了尘大师一人静静站着,似在等人。 若是他在等人,那一定是本觉了。 果然,片刻之后,本觉便举步走了出来,笑道:“我倒是谁敢自称佛爷的师叔,却原来是你这老和尚。了尘大师,阿弥陀佛,别来无恙啊?” 他昨日才被谢洛城咒术破了伪装的皮相,又被湛泸刺伤,今日出现,便是头顶戒疤身着僧衣的样子,不是那年轻俊朗的公子文人。 了尘见状,只当他这些年来过的十分艰难,宣了个佛号道:“本觉,你可知这许多年来,大兴善寺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多年夙愿一朝实现,当真是佛祖保佑。” “哼,寻找我的下落?”本觉冷笑道,“说得真好听。了尘,昔日在大兴善寺,我虽然被师父管得最严,心里最厌恶的,却是你,你知晓么?” 了尘微微一笑,一副宽容仁厚、慈悲为怀的样子。“阿弥陀佛。” “你就不必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慈悲的样子了,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本觉冷声道,“口蜜腹剑、心胸狭隘,当年你怎么坐上监寺之位的,要我亲口说出来么?” 谢洛城闻言惊讶,转头望向楼向寒:当年了尘做了什么才坐上监寺之位的? “当年……”楼向寒摊开他的手心写道,“紫后执政之时,大兴善寺本决心置身事外,不理会皇室之争。以了因大师及前代掌门觉海大师沉醉于佛经翻译,避世不出。但了尘大师却带着一群僧人为紫后效力,同时又暗中支持圣上……” 哇!谢洛城睁大眼,这了尘挺了不起的嘛。明里倒向紫后暗中支持昭明,最后紫后倒了还能继续被瘐维扬重用,这两面三刀的功夫,一般人真比不上。 楼向寒眼中含笑地责怪:两面三刀也是夸奖的词么? 谢洛城撇撇嘴,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二十年之前,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剩下的话被楼向寒捂住了嘴。楼向寒无奈地看着他:你是想叫人知道我们在一旁偷听么?本觉的修为不浅啊。 谢洛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楼向寒的掌心,满意地看到楼向寒眼中闪起了某种光彩,这才笑着眨了眨眼,示意他看地下。 就在楼谢二人无声对话之时,不知了尘与本觉起了什么争执。两人转头之时只见了尘脸色一变,声音里也没有了起初的温和慈爱,只是强笑道:“本觉,你师父说你魔性过甚,当真一点不错!” “我师父是当世高僧,虽是佛眼佛心佛骨,一辈子看透的,也不过就是个我而已。对于其他人,都跟瞎子一样,有眼无珠。”本觉道,“否则的话,当年怎么会听了你的话,做那什么劳什子住持?就好好的做个一避世和尚不好么?偏要卷入这肮脏的红尘中,日日受气!” “你既说这红尘俗世肮脏,不如皈依我佛,回大兴善寺如何?”了尘循循善诱,“佛门净地,菩提佛光之下,自然不会受这红尘的纷扰。何况如今师兄病重,我又垂垂老矣,寺院中德才兼备者,除了你再找不出其他人。你若是回到寺里,我担保你接任下一任掌门。大兴善寺乃是皇家寺庙,做大兴善寺的住持无论如何也不会辱没了你的。” “你还是这般会算计。”本局冷笑道,“一身的世俗肮脏气,怎么也配与我师父齐名?” 了尘微怒,沉声道:“我总算也是你师叔!”你如何一点尊敬之意也没有? “哈哈——”本觉大笑道,“了尘,你若真是我师叔,尤其会不知本觉本性狂妄,目中无人惯了。再说了,你以为你的秉性,也配得到我的敬重?” 他扬首冷笑道:“不错,红尘俗世肮脏污秽,但这世间又有哪一处是干净的?纵然是号称佛门净地的大兴善寺,还不是一样有你们这些披着袈裟的权利客在争权夺势?比起大兴善寺的暗藏污垢,我更爱这有美酒佳肴,可以拥美人谈笑,可以快意恩仇的浊浊红尘!” 了尘叹了口气,道:“红尘虽好,怎如佛门可修身养性?本觉,回头是岸。” 本觉禁不住大笑,道:“了尘啊了尘,你打的什么注意我会不知么?你当年想独占大兴善寺,又怕自己名声不够,故而拖了我那只知道翻译佛经的师父下水,叫我那木头脑袋的师父做了住持。你自己做了监寺,借着监寺早暮勤事香火、应接官员施主之便贪恋钱财,利用会计算书、出纳钱谷之职中饱私囊。崇化坊的那一座宅院,你卖了不曾?那些美姬娈童,你遣散了没有?这些事你瞒得过我那呆头鹅师父,瞒得过寺庙中的清醒人么?你想我回去接任住持之位,不过是因为我是个不规矩之人,是个妖僧。我若是回去做那需要德高望重的住持,贪恋那住持之位,你手中又拿着我的把柄,岂不是要我日日担惊受怕,受你威胁如那牵线的傀儡一般、时时受你摆布?” “你……”了尘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怒道。“无知狂徒,老衲念在你曾是佛家弟子,故而好言相劝,你恶意揣度不算,竟还敢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本觉大笑,转头看向一旁的桂花树道。“你们俩一个是京兆尹,一个是幽明子,你们倒是说说,我是不是含血喷人?” 原来他发觉了?谢洛城歪头想了想,大概是两人在手心写字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笑了出来——被他暖暖的手指在掌心上划来划去,痒得厉害,想合拢掌心,他又不许。再不然就是自己舔他手心时,他的气息乱了,这才被发觉。 能叫楼向寒失常,也算是他谢洛城的看家本事之一了。 “本觉师父,了尘大师。”楼向寒抱着谢洛城飞身落下,又将谢洛城放下,打了声招呼。声音冷冷淡淡,四平八稳,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什么羞愧之色。 不惊于本觉揭露的人品,不愧于窃听在侧。 “楼……楼大人?”倒是了尘脸色煞白,分辩道,“楼大人切莫听这妖僧胡言乱语!” 楼向寒道:“是否胡言乱语,调查之后自有公断,了尘大师放心。清者自清,京兆府只要还有楼向寒在,断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 “也不会纵容一个坏人!”本觉笑着接口道,“要我说一说他从前将账本藏在哪里么?” “不必了。”谢洛城悠悠笑道,“京兆府办事,自有京兆府的法子。” “你倒是狂得很么。”本觉点头笑道,“能伤得了佛爷的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换做了尘这等只知仗势欺人、敛财享乐之人,纵然是心中恨不得一刀子结果了佛爷,也因是个废物,只能对佛爷诱之以利。嘿!还是些自己当做天大的宝贝、他人视若粪土之名利!” “你……!”了尘老脸通红,大怒道,“本座不与你这等冥顽不灵的孽客狂徒多做言语,告辞!” 语罢,一甩广袖,转身而去了。 竟没有遭到阻拦。 谢洛城对楼向寒眨了眨眼,不由得笑了。谢洛城看了一眼本觉,笑道:“原来不查,竟不知你还是个性情中人。你虽叛出师门,还是对了因大师颇为敬重,认他做师父的么。” “哼。”本觉冷冷一笑,道。“我师父是个心慈仁德之人,举世皆浊他独清,我自然敬重。只是要我像他那般被了尘欺瞒利用,一辈子做个木头呆瓜,我却办不到!” “倒真是狂妄得很。”楼向寒点头道,“只是狂妄过头,枉顾他人性命的话,便是罪过!” “哦?”本觉挑眉,“又是来找佛爷理论佛爷害人不害人之事的?你们还真学不会死心。” 他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得很:“罢了,既然如此,你们且听听我家兰儿如何说吧。” 他说着,手上紫光一闪,化作一团围绕住他的身体。等紫光化去,他已变作了银发紫衣的英俊男子,望着门口温柔地笑道: “兰儿,你且说说,我害过你么?” 楼谢二人猛地一惊,转头望去,只见院墙之上,一道白影掠下,竟是桑迟抱着兰泣来了。 第六十五章:欲-蝶恋花-08 桑迟抱着兰泣自院墙上轻轻飘落,看着楼谢二人责怪的眼神,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桑迟赶紧低头认错,“我看兰泣醒来了,要给她买粥喝。她问我你们俩呢,我就说你们去大兴善寺找了因住持想办法收拾那负心郎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洛城深深地叹了口气,楼向寒握了握他的手,对桑迟道:“你莫要自责,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机缘。” 桑迟第一次得到了楼向寒的安慰,心里感觉怪怪的,却也温暖得很。动了动嘴唇,桑迟就红了眼眶,却知道沈北亭不在没人给自己抱,只能忍下。 “二位大人请勿责罚桑公子,”兰泣依旧虚弱得有如一朵寒风中随时凋零的花朵,只是强撑着道。“是兰泣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又不想谢先生再浪费修为,所以逼迫桑公子带兰泣前来。” 谢洛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别的——依他看来,兰泣也确实是回光返照了。谢洛城心里有些难过,也不管那么许多,走进屋子里搬了张软榻出来。桑迟会意,立刻将兰泣放在软榻上,还变出了毯子给她盖上。 “多谢二位。”兰泣有些不好意思,望着对面站着的本觉,脸上羞愧之意更重。“妙郎,对不住,兰泣如今没有力气站立,只能这样躺着了,你……你别见怪。” 本觉摆摆手,道:“无妨,只要还能说话就行。” 兰泣闻言咬了咬嘴唇,望着本觉,目光里几分心疼几分痴迷几分爱恋。“妙郎,你……你瘦啦!” “我今日不是要你叙旧的。”本觉冷眉,一手指着楼谢二人,道,“你跟他们说说,你的伤,是我打的么?” “啊?”兰泣不料他一点叙旧之意也没有,眼中有些伤心,却依旧听他的话,对楼谢二人摇了摇头,道:“兰泣的伤不是妙郎打的。兰泣知道谢先生是幽明子,主管三界违法之事,但兰泣可以指天发誓,兰泣不是妙郎所伤。” “如何?”本觉冷笑道,“如此,你们二人该死心了?” 谢洛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急什么?” 楼向寒对兰泣抱了抱拳,道:“兰泣姑娘,伤及性命者都是死罪,三界法度自千年前凤凰与鬼君、永和帝定下,未曾敢一日废除。请姑娘道出实情,无论如何,不可纵容违法之事!” “我……”兰泣也着急了,“确实不是妙郎做的呀,兰泣没有说谎。” 她怕楼谢二人不相信,忙又解释道:“兰泣是蝶妖,破茧之时正遇上大风,若不是恰好遇上妙郎,兰泣又怎能成蝶?妙郎是兰泣的救命恩人,还找了千年雪灵芝给兰泣吃下,兰泣不必修炼便得了人形。兰泣的名字也是妙郎取的,妙郎说……” 纵然已经垂危,兰泣想起当初心动之时,仍是忍不住脸色微红,声音细如蚊呐。“妙郎说……” “你眉目间含愁带怯,又生在兰花之旁,正和了那句‘槛菊愁烟兰泣露’。”本觉低声道。“不如,就叫‘兰泣’吧。” “嗯……”兰泣脸色更红。她自出现时便是垂危,脸色苍白,如今羞得满脸通红,别有一番颜色。“所以,所以兰泣就留在妙郎身边做妙郎的随侍。兰泣最喜欢和妙郎呆在一起的时候啦,妙郎懂很多很多佛法,会给兰泣讲佛经。只是……妙郎……” 兰泣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低垂着头看地面,叹了口气。“只是妙郎身边总是有很多女子……都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兰泣与她们站在一起,心中都羞愧得很。今日若不是将死了,也不敢将这番心意说出来。兰泣起初不知道妙郎要做什么,妙郎跟兰泣说,他想得到一颗内丹,这样就可以脱了凡胎。兰泣虽然不懂事,也知道内丹这东西宝贵得很,妖怪没了内丹是要死的,故虽也未妙郎着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后来妙郎遇到了一位名叫夜碧的蛇族姑娘。夜碧姑娘说她缺一个男子与自己修炼,问妙郎愿不愿意去她的洞府。妙郎答应了,却不让兰泣跟着,只是自己跟着夜碧姑娘走了。兰泣一个人在华山呆着,很是想念妙郎,就想去看一看妙郎。兰泣循着气息找到了夜碧姑娘的山洞,却不小心撞见了妙郎和夜碧姑娘……” 那场景,她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一张脸红如朝霞,又羞又急。 楼向寒问道:“然后呢?是那位夜碧姑娘打伤的你?” 兰泣想到当时的事,仍是止不住地伤心,轻轻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是兰泣不好。” “兰泣不喜欢妙郎跟别的女子这般亲近,冲进去跟妙郎说,若是妙郎想要长生不老,尽管将兰泣的内丹拿去好了,不要与别的女子……与别的女子做这等事。妙郎想将兰泣赶走,便呵斥了兰泣,但兰泣当时不知轻重,执意不肯。妙郎着急了,抓住兰泣要把兰泣扔出去,兰泣跟妙郎哭,夜碧姑娘便笑着说,还有这般痴情的女妖?不如就收了她的内丹吧。虽然她的修为不高,胜在纯净,吃了也能补一补。说着便冲了过来……” 兰泣想到当日的情景,念及内丹被捏碎的痛楚,不由得脸色煞白,抖着嘴唇缩在暖榻上,眼泪一下子就留了下来。谢洛城不忍,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转头对本觉怒道:“兰泣总算也与你相识一场,对你痴心一片,你竟看着她被蛇妖捏碎内丹?” 本觉绷着一张冷脸,淡淡道:“不然呢?我就算本事再高,也只是一个凡人,哪能敌得过蛇妖?我若是出手,就是两条命。” “所以死两条命不如叫兰泣去死么?”桑迟怒道,“你这无情无心之徒,也是间接害死兰泣的凶手!吃我一爪!” 他说着,手上银光一闪,五指钢爪一张便抓向本觉。本觉急忙避闪,他身上本就带着伤,又勉强维持着假皮相,动作之间不免迟滞,只听嘶的一声,手臂上已经给桑迟抓出三道血痕。 “桑迟!”楼向寒沉喝。 “桑公子!”兰泣尖叫,一下子从暖榻上滚了下来,急得泪珠儿滚滚而落。 桑迟不由得住了手——其实他自己也呆了一呆。 本觉剑伤未愈,又被桑迟所伤,内息一乱就维持不住假相,一下子露出了苍老秃头的样子。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眨眼间就变成了干瘪老僧,怎能叫桑迟不惊讶? “我……”桑迟赶紧放开他,慌张地申辩,“不是我!我没有变他的样子!” 本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别过脸去,不看兰泣。 “这……”兰泣被楼向寒抱回暖榻,也惊住了。 “这是他本来的样子。”谢洛城道,手指微动,施了个发咒帮本觉疗伤,止住了他手臂上的血,又愈合了伤口。“对不住,我家猫妖性子有些急,见不得薄情寡性之人。” “妙郎,”兰泣眼中又含着泪水,“你的修为呢?怎么会连假相都维持不住?” 她竟然也知道自己平日给她看见的是假相么?本觉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却没有说什么。 兰泣咬了咬嘴唇,仰头道:“妙郎,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胡闹,打断了你与夜碧姑娘的修炼,你也不会……我,我如今把内丹给你,好不好?” 本觉眼中惊诧之色更甚,只是看着兰泣不说话。 兰泣以为他不愿意,忙道:“虽然这内丹已碎了十之八九,但只要兰泣一息尚存,千年雪灵芝的药效便还在。你吃了,虽不能长生不老,也能增进些修为,免得……” “不必了。”本觉转过头不看她,冷冷道,“我自有办法寻到长生之法,不比你多管闲事。有这个功夫在我这里唠叨,不如回去休养!” 兰泣闻言不由得一笑,道:“还休养什么啊?我本来就要死了,若不是谢先生给我渡了修为,兰泣哪还能见到妙郎你?妙郎……” “我不要你那不值钱的内丹,”本觉冷冷地打断她,“你回去吧!” 兰泣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双手抓着暖榻的边沿,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唯一宝贵的性命,在他看来还不如朽木么? 桑迟眉一挑,又要生气,正待说话,谢洛城却拉了拉他。桑迟不解,正要转头,却听院门笃笃笃响了三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缓缓道: “不知主人可在?老衲了因,欲见主人一面。” 第六十六章:欲-蝶恋花-09 本觉听到门外的声音,不禁绷紧了神色。桑迟知道他的克星来了,忙去开门:“了因主持,圆圆!” 圆空扶着了因住持走进来,了因主持脸上虽略带病容,精神却还好,对着本觉合十了手,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了因。”又复望了楼谢与桑迟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他不知本觉现在的俗名是什么,只是报了自己的家门,不称呼什么。本觉当年虽是自己叛出师门,如今听到这话,心里却着实难受,只冷着一张脸问:“不知本觉何德何能,竟然劳得动了因主持的大驾?” “阿弥陀佛,”了因道,“施主二十年前已还俗,却未曾将僧牒交出。僧牒三年一审,大兴善寺僧人与祠部籍帐迟迟对应不上,大兴善寺蒙圣上隆恩,不予追究责任,老衲身为住持,却时时念为罪业。老衲今日听小徒说监寺已寻到了施主,故而来讨回大兴善寺僧牒,好交还祠部,了却一桩罪业。” 本觉闻言,迟迟不说话。兰泣望了望本觉,又望了望了因,强撑着道:“这位主持大师,妙郎他……他一直很敬重您的。虽然离开许久,却一直将自己当做大师的弟子。您……您说这样重的话,他要伤心的。” “姑娘言重了。”了因沉眉敛目道,“老衲门下,没有这等不懂佛家慈悲之弟子。” “我……”本觉抿紧了嘴唇,争辩道,“我如何不懂慈悲?”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因道,“施主四岁之时,老衲教习施主识字,彼时窗外有鸟雀鸣叫。施主不以鸟雀呼晴为喜,反倒口出恶言,要除去无辜鸟雀。自那一日起,老衲便知施主恶性未除,只怕长大之后会坠入魔道,故而教授施主以佛经翻译之事,盼望施主能参悟佛道,消除魔性,皈依我佛座下……” “那我的佛经不是翻译得很好么?”本觉叫道,“你且问一问,二十年来,谁不说大兴善寺的本觉是佛经翻译中的高手?你为何对我总是不满意?” “施主发此一问,便已是犯了贪嗔痴三毒。”了因道,“贪图顺境,不知众生生而凄苦。嗔怒逆境,不知世途从来坎坷。痴愚不堪,不知自身所在。二十年前,施主乃是佛家弟子,戒定慧三学,却未曾有一样领悟。身为佛门弟子,首要功课便是持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银邪,不妄语,不饮酒。若是持戒也做不好,如何禅定?无法持戒与禅定,又谈何智慧?” “施主在大兴善寺二十年,受佛法感化,依旧做不到不妄语、不饮酒,心中贪念慎重。老衲好言相劝,施主却愤而修书离去,道心恋红尘,不愿再做佛家弟子。也罢,施主既然心恋红尘,放不下贪嗔痴念,又何必以佛门弟子自称,污我清静之地?” “可是……”本觉怒道,“了尘还不是一样贪恋权势荣华?你怎么不将他赶出去?” 了因宣了个佛号,道:“监寺师弟乃是圣上亲封,老衲无能为力。此事乃是老衲另一庄罪业,老衲死后自当堕入阿鼻赎罪。” 本觉语噎,不知如何应对。 了因又道:“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望施主归还僧牒。” 本觉脸色白了又白,终于还是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圆空见状,忙上前合十双手行了一礼,双手接过,退回了因身边,双手捧上,叫道:“请师祖过目。” 本觉猛地失声道:“师祖?师父……” “老衲并无弟子,”了因看了僧牒,确认无误后收入怀中。“圆空是本息之弟子,被监寺师弟派来照顾老衲日常起居,老衲见他颇有慧根,便越了制。” 本觉的脸色顿时灰败,捏紧了拳头不说话。 了因与圆空一同合十双掌,道了声:“阿弥陀佛,贫僧告辞。”语罢转身而去,半点留恋也没有。 “妙郎……”兰泣担心地叫道。 “也好!也好!”本觉忽然大笑道,“佛爷总算斩断了与佛门的最后一丝牵绊,从此以后做红尘自在人,什么持戒禅定修智慧,统统滚到一边去吧!” “如此……”谢洛城忽然笑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本觉止住了笑转头看他,目光疑惑,想不明白谢洛城怎么忽然就变温和了。但是片刻之后他便不再多想,只道:“老子从此断绝佛念,不如就取名段念吧!” “原来是段念段侠士。”谢洛城微笑,忽然问兰泣道。“兰泣姑娘可还记得,那一日,节气小雪,姑娘来访,曾对在下许下承诺?言说若是在下帮姑娘找到心上之人,姑娘便以一曲蝶舞报答?” 兰泣愣了愣,抬头见谢洛城虽然笑着,眼中却有悲哀之色。风吹烛灭,春尽花残,不过片刻之间,在场除了自名段念的人,其余都已知晓。 “兰泣不敢忘。”她勉强运功,坐起望了望天,道。“可惜此处没有红梅白雪,亦无乐曲相伴。” 谢洛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笛子,笑道:“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曲子?” 兰泣缓缓站起,笑道:“有幽明子奏乐,兰泣怎敢挑剔?谢先生请随意吧。”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楼向寒忽然问道:“段侠士宅子里,可有秦筝么?” 段念一愣,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兰泣,走进去抱了一台古筝出来。楼向寒接过,席地坐下,望了一眼谢洛城,谢洛城点点头,只听“钲”的一声,一手移动雁柱,一手拨动秦筝。 他一贯冷面沉默,气势凛凛,手下的乐曲也是激越铿然的,不同于阁楼之上的缓歌缦舞。兰泣听得这乐曲,颇为踌躇了一下,不知如何跟上。便在此时,谢洛城举起玉笛,悠悠地吹了一个音。 笛声悠悠,软而慢,兰泣一笑,长袖一甩便弯腰舞了起来。 秦筝依旧是铮铮不动,如寒风中凛然的梅花,任凭寒风大雪。而笛声却柔美如蝶,绕着秦筝的声音来回盘旋,像是寒冬里依旧不肯离开梅花的蝴蝶。 秦筝继续,兰泣随着笛声而动舞袖,低腰,盘旋,衣袂飘飞。天空忽然下起了雪,数棵梅树自下冒出,瞬间长高。雪落下,枝头白梅与红梅齐绽。 雪越来越大,梅花盛放,秦筝越来越急,笛声越来越慢,渐渐地跟不上,只是苦苦支撑。最后的一段乐曲,秦筝凌厉杀伐,笛声终于摇曳了一个音,消失了。便在笛声消失的一刹那,楼向寒猛地一划,“钲”的一声,停下了双手。 大雪瞬间散去,一阵风吹来,卷了满院的梅花,扰乱了众人的视线。 “兰泣!”桑迟叫道,呜的一声就哭了。 风停,雪也停了,梅花不见了,楼向寒将古筝放在一边,站起来握住了谢洛城的手。谢洛城一手放在楼向寒手里,另一手收起笛子,拍了拍桑迟的头。桑迟望着空空的庭院,哇的一声就哭了,转身一掠就跑了。 段念站在庭院里,双眼木木地望着地上的一只枯蝶。 谢洛城忽然出手如电,五指一张召出彩玉引凤笛,一声吹奏无数光彩飞出,瞬间将段念困住。 段念望着他,面如死灰,竟不言语。 “终归是一条因你而死的性命,”谢洛城冷冷道,“为了叫你记住,我还是做些惩罚吧。” 他说着手一挥,碎了段念的上衣。再捡起地上的枯蝶,放在手心上默默地念了一下咒,那枯蝶忽然就漂浮了起来。 段念猛地睁大了眼,下一瞬却从心口传来一阵刺痛——那枯蝶就这么生生地嵌进了他心口的血肉里。 “贪嗔痴三毒,不只是佛门弟子才需要消去。”楼向寒缓缓道,“望你往后看到这个痕迹,便能记起,有位姑娘因你而死。” 楼向寒说完,再不看他一眼,与谢洛城十指相扣,走出了院子。 身体上的痛楚只是一瞬间,但心上忽然多了沉沉的负担。段念看着束缚的光彩退去,破碎的衣衫又复合拢,完整的穿在他身上。天上无雪,地上无梅,没有谢洛城也没有楼向寒、了尘、了因。 忽然心底一阵空落。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风凛凛的冬日,他在华山上救了一只蝴蝶,给了她一株自己也不认得的药材,告诉她那是千年雪灵芝。 那蝴蝶吃了那株草,没有死,反而化作了一个风姿楚楚的女子。 段念伸手捂着心口,忽然纵身离去。 第六十七章:七情终章 这一天,节气大寒,楼谢沈桑四人在红泥火炉旁围坐。外头的雪纷纷落下,绵密得好似阻挡行人的屏障。 桑迟变作小猫趴在沈北亭的腿上,嘟囔道:“娘亲叫我回家。” 沈北亭一愣,抚了抚他的背,笑道:“你出门三年,也该回去一趟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不是么?” 桑迟在他腿上滚了一滚,道:“对啊,可是我不在,北亭你要怎么办?” “我啊?”沈北亭想了想,道。“我要回一趟蜀中,探望师父。” “蜀中?好远啊……”桑迟想了想,苦了脸。“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像洛城一样带着人也能飞几千里啊?” 谢洛城正与楼向寒闹脾气呢——他想喝绿蚁酒,但是楼向寒不肯。“你再练上几百年吧。” “几百年!”桑迟惊叫,“那到时候我要去哪里找北亭?” 谢洛城漫不经心道:“这世间有的是长生不老的法子。” “洛城。”沈北亭皱眉,“桑迟会当真的。” 他与谢洛城相处到如今,是第一次带着责备的口气与谢洛城说话。低头看着桑迟的眼,沈北亭语气难得的严肃:“你不可想什么长生不老,本觉的教训,还没学够么?” “哦……”桑迟应了一声,颓丧道。“我也知道啊,你是凡人之躯,很多仙草灵丹都受不住,我也不敢试。” “桑迟,”谢洛城忽然说道,“你想要北亭长生不老么?” “这还用说?”桑迟睁大了眼,“当然想啊,这样的话,北亭就能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谢洛城望着他,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北亭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沈北亭闻言,顿时红了脸,咳了一声道:“洛……洛城你别闹,桑迟还是个孩子。” 桑迟本来因为谢洛城的话愣着,听到沈北亭的回答,忽然就不高兴了起来。“北亭,你平日里宠我疼我,只是因为你将我当做孩子么?” 沈北亭再一愣,脸上红色更明显,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说才好。楼向寒抬眼,沉声道:“明天就要出发了,怎么还不去歇下?” 桑迟等不到回答,心里堵堵的,站起道:“楼木头就是想和洛城单独待在一起而已,找什么借口嘛。哼,我去睡觉。” “桑迟……”沈北亭看了一眼楼谢二人,抱歉地一笑,起身追了出去。“桑迟!桑迟?” 谢洛城在屋里听着脚步声伴着抱怨与撒娇、劝诫与抚慰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们俩是要不明白到什么时候啊?” 楼向寒道:“不必着急,桑迟还小。” “可是你的年纪不小了!”谢洛城扑过去趴在他的腿上,翻身仰躺着,双手捧着楼向寒的脸,严肃正经地板着脸。“楼三郎,过了年,你就要三十岁了。” 到时候他是要自己顶着一张年轻的脸看他白发苍苍吗? “现在不着急。”楼向寒握着他的手,道。“至少也要等圣上那里诸事妥当了,再说。” 谢洛城问道:“那明日先去看看他,再送北亭与桑迟离开吧?” 楼向寒点点头,一手顺了顺谢洛城散掉的发。谢洛城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抱住他的腰。 有些事情,无法阻挡了。 第二天,楼向寒与谢洛城到宫里去的时候,发现晏昭明的屋子里多了许多火盆,瘐维扬阴着一张脸,看着晏昭明不说话。 “怎么了?”谢洛城一贯的不遵守规矩,不解地问道。“又吵架了?” 瘐维扬闻言怒道:“大雪的天,偏要出去看梅花,把自己弄病了!” 谢洛城闻言一笑,走过去看了病。 晏昭明躺在床上,脸上已找不出一丝血色,却依旧笑问道:“怎样?会死么?” “圣上这是在怀疑我的医术啊,”谢洛城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怕我说了你也不信,你其实心里巴不得早点死吧?” 瘐维扬闻言猛地转头望向晏昭明,目光凌厉。晏昭明看了瘐维扬一眼,难得对谢洛城皱了眉:“说什么呢?” 谢洛城眨了一下眼,道:“说你的心声啊。” 晏昭明望着瘐维扬,收起脸上的笑,道:“我没有。” “那就好好养着。”谢洛城起身道,“眼看着就是过年了,元日的时候还有朝会,你现在不养着,要是在朝会上倒下,我大宁朝的脸可要丢尽了。” 晏昭明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怎么所有人劝他照顾好自己的时候,都会用大宁朝来说话呢?难道在他们心中,自己除了大宁朝的命运,就什么也不顾了? 出宫的时候,瘐维扬特意将两人送了出来,在宫殿门口处问道:“他还有多久?” 谢洛城想了想,道:“调养得好的话,还有三年吧。” 瘐维扬站着,木着脸不说话。谢洛城忽然问道:“你后悔么?那一日他中毒,你没有先找我俩。”而是选择除掉紫后。 瘐维扬望着被落满白雪的大明宫,沉声道:“后悔有什么用?”说完转身而去,脚步凌乱。 楼向寒握着谢洛城的手,从宫女手中接过狐裘兜帽,给他穿上。晏昭明特意下的命令,说雪太大,来往官员可骑马驾车而行,不必将车马停在门外。 风雪漫天,谢洛城侧坐在楼向寒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风紧雪急,世途坎坷,唯有此方是安全的,温暖的,可以任他休息。谢洛城将耳朵伏在楼向寒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咚咚咚,心里的难受才好一点。 两人回到幽明馆时,屋子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位狡黠灵动的女子,桑迟说:“这位是明漪,我在族里的女官。” 沈北亭望着那美丽的女子,眼里有些不知所措,更添几分郁郁。 明漪低身施礼,笑道:“猫族女官明漪,奉吾族长之命,前来拜会幽明子,顺道将我家少主接回去。” 谢洛城看着沈北亭的神色,笑道:“桑诺女王真是不放心这孩子,不过是回家过个年,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派人来接。” “女王也是迫不得已。”明漪笑道,“前两年女王写信来催,少主总是三推四阻不肯回家,惹得我家女王心伤,只道少主贪恋这人间繁华,不爱我们女王了。故而今次特意派明漪前来,无论如何也要将少主请回去。少主啊……” 明漪看着桑迟说道:“明漪心知你重情重义,舍不得人间的朋友,但明漪有句失礼的话,却要讲在前头。凡人寿命,不过匆匆数十载,而我猫妖修行,却是千年万年的事。草露易曦,少主万不可执迷过甚,坏了修行。若是少主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猫族要怎么办呢?” 此话一出,桑迟都愣了一愣,莫说沈北亭了。两人正怔忪间,明漪又对桑迟道:“少主,宜早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桑迟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叫了声“北亭”,又叫了声“洛城”,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惶惑,竟有种一去不复返的错觉。 谢洛城欲言又止,却是楼向寒道:“你且回家去,莫叫令堂担心。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桑迟听得他说“回来”二字,就知道自己一定能回来。就算娘亲不放人,谢洛城也能到猫族的宫殿去将他绑回来。当下也就点头道:“好,那我走了。” 他望着沈北亭道:“北亭,我很快就回来,你要记得给我带蜀中的好吃的。” 沈北亭望着他恋恋不舍的眼,心中一片哀痛,只能勉强笑道:“好,你走吧,回家要乖一点,不要惹你娘亲生气。” 桑迟红着眼点头,明漪对三人行了礼,与桑迟一同消失在了屋里。 沈北亭望着桑迟方才坐着的地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凡人与妖怪之间的差别。心中伤痛更甚。他站了起来,对楼谢二人道:“如此,我也走吧。” 谢洛城看着外头漫天的风雪,心中叹了口气。楼向寒亦没有阻止,只是起身从屋里找出一个小木盒子,交给沈北亭,道:“风大雪急,这是洛城平日里调好的药,你随身带着。路途遥远,需当心自己。” 沈北亭笑了一笑,点头接过了,没有说话,只是回屋拿行囊。谢洛城走出门外,为他检查马匹,又喂了那匹青骢马一颗丹药,免得那马受不住劳累。 沈北亭走出来的时候,看楼谢二人并肩站在廊下,再自然融洽不过,心中的酸涩更甚。 “北亭。”谢洛城看他翻身上马,忽然问道。“如有可能,你愿意陪着桑迟千秋万载,照顾他,辅佐他,帮他处理族中事务,叫他永永远远开心快乐吗?” 沈北亭闻言一愣,谢洛城又道:“我只是说如果——你喜欢他吗?像三郎喜欢我一样喜欢吗?” “趁此机会,你好好想想吧。” 马蹄哒哒,沈北亭带着谢洛城的问题远去。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都知道,这不是个能轻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是在问“情”。 情之一字,虽只一字,后头却包含着千变万化的情绪与纠葛,生死离别,爱恨悲欢。一旦沾染了,就注定无法超脱,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情海中挣扎。 佛说,无情方自在,方可参万世禅机,可得菩提,内外澄澈。可是,若无情无爱,生来又有什么意义? 我愿得七情,与他一同尝便喜怒哀惧爱恶欲。谢洛城望着楼向寒的侧脸,心道,不愿身得菩提时,孤身孑影徒寂寂。 楼向寒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回望了他一眼,目光里有深情不渝。 又是一年冬雪将近,又是一季春将临,年华匆匆,人寿几何? 但沧海桑田,万古情不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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