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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南斗——by顾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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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我决定写一个小文,是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文,木有国仇家恨,木有太复杂的情节,一对一。 还是简介一下吧:因为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搞对象,于是被贬下凡, 三生三世,中间还夹了个叫咸菜的半仙。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主角:北斗南斗 第一章 三清境里的老头最近很反常,人老了就爱清静,越爱清静就越不爱走动,但这几日来,他们频频密会,将前往三清境拜访的上仙统统拒之门外。有人不解,问之玉皇大帝,帝曰:北斗星君、南斗星君下界之故——说完就走,众仙家皆不敢多嘴,原因无他: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在天庭的时候可没少让玉帝闹心。 话说这两位星君,仗着眉清目秀,品阶高,好好的神仙日子不过,非要折腾着断一断袖,你主生,我主死,断来断去让玉皇大帝看不过眼,敢情生死之事就让你俩在白玉床上定了?一怒之下,打入轮回道,看来看去,玉帝一横心,还是下畜生道吧!谁知道,三清境的三个老头大呼不可,一番你来我往,玉帝退了步——只要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能三生三世均得善果,就着他们位列仙班。言下之意是:爱咋咋吧! 金口一松,算是给三清境的老头找了活干,每日看尽人间百态。 第二章 申家少爷是出了名的阴阳眼。 申少爷刚生下来的时候,申大员外请了个老道来算命,老道拉着申少爷的手久久不肯放,对申员外说:“员外爷,这个孩子还是让贫道带走了吧!否则长不大的。” 申员外老来得子,怎舍弃之?老道摇头嗟叹,不肯言破其中奥妙,终因申员外百金奉上,这才开口:申少爷将在三年之后开眼,需找一八字极硬,克死父母的纯阳之人在夜晚寸步不离,否则快则半年,慢则数载,因阳气枯竭而亡。 申员外顿时傻了眼,打发走道士之后便到处寻找纯阳之人,寻了数年未果,终于挨到了申少爷三岁生日那天,申少爷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爹,昨个有个姑娘在我床前哭了一晚上。”申员外怕惊吓了孩儿,两股战战却故作安然地道:“哦,我儿休怕,为父也曾常见他们,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不会害我孩儿——” 申少爷不明,追问道:“那为什么长的如此骇人,还缺了半边脸?” 申员外一双筷子应声而落,战战兢兢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说:“传言有些人喜欢易服易装,且不喜他人询问,我儿休要对此刨根问底,也勿传于外人听——” “哦!”申少爷开开心心地答应了,申员外一拍桌子,焦躁大喊:“人呢?纯阳之人呢?”众仆人皆不敢应。 如此一寻便是十多年,申少爷死倒没死,但羸弱不堪,远看就像是顶了个鸟窝的树杈子,不知是晚上看到了死人惨状还是怎地,白日里困顿不堪,只顾着睡觉,睡醒了就找丫鬟们调情,落了一个好吃懒做的“银”名。 当楚南第一次看到申少爷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放荡”的:衣服半开半敞,蒙着眼睛追在一群丫鬟后面,丫鬟们轻笑掩嘴,像一群蝴蝶一般围绕在他身边,你拍一下,我打一下,直惹得这位花花大少团团转。 楚南不由皱起了眉,大管家说:“这就是我家少爷。”话刚说完,申少爷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楚南,大笑道:“小美人!”说着话就把眼睛上的绸布扯了,待看清楚是一个少年时,申大少爷脸色风云突变,他呸了一声,说:“原来是个毛头小子,真晦气!”说完就转过身又冲着丫鬟扑了过去,“我来拉!”逗得一群丫鬟们你推我,我推你,娇笑颤花枝。 楚南顿时心生厌恶。 …… 楚南是迫不得已才到申府来的,他原是山中猎户,跟父亲打猎时出了意外,父亲为了救他丧身虎口,而母亲知道此噩耗后一病不起,未及三月便撒手人寰。父母双亡的楚南只得跟着伯父过活,却不想那好赌的堂哥竟然欠了一屁股赌债,眼看就要家破人亡,也不知申府从何处得知他是纯阳之人,说只要他肯入府为少爷当贴身护卫就可帮他堂哥还债,楚南立即答应了这个要求,伯父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能对如山的债务置若罔闻。 可是,这少爷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放浪形骸到了极致。 傍晚,申家开饭,一屋妻妾美眷均坐于旁席,主桌坐着申员外和申少爷。申员外指着凳子对楚南说:“壮士请坐!” 楚南莫名其妙地看着申员外,迟疑道:“小人站着即可!” 申员外笑眯眯地说:“坐坐!以后小儿安危全系于壮士一身——” 申少爷吃着菜,忙里偷闲看了楚南一眼,还行,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不过年纪有些大了,要是能如张公子的小厮那样嫩就可以带出炫耀炫耀了……正想着,就听申员外说:“以后你与我儿入夜时分便同床共枕——”话没说完就听申少爷咳起来,咳得惊天动地,从旁的丫鬟立即上前端了水,还细致地替他摸着背,一边摸一边软语道:“少爷怎地如此不小心?”楚南极其响亮地咽下了茶水,这员外也真是,自己儿子好色也倒罢了,怎么还拾柴加火地找个男人来伺候他? “爹,我不要,上次几个——”申少爷悻悻地道,但立马被申员外截住话头,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个不一样,你睡了就知道有多好。” “没有用,睡了那么多,每个还不是都一样,你就让我混一混,混到哪天死了算了——” 楚南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申少爷,正午的时候忙着鄙视了,现在仔仔细细看来申少爷长得也不差,眉目修长,眼波甚是撩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脸色却不好,又青又白,眼圈也黑得吓人,细薄的唇更是半分血色也欠奉。 “啪——”申员外把筷子砸在了桌面上,吓得一干女眷瞬间正襟危坐。 申员外老泪纵横,揉着胸口哭天抢地地嚎起来:“你是我申家唯一的一个男儿!你竟然说这样的话!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这是在逼死我啊!!有没有!!!有没有!!为父经常怎么教你的?百善孝为先!你有没有认真听!!!有没有听!!有没有!!” “有有有!!”申北斗忙不迭地道,“我睡!我睡!以后你就是弄个乌龟王八什么的,我都睡!” 申员外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饮了口茶,笑着对楚南说:“那就有劳壮士了!” “嗯!”楚南闷声闷气地应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申员外为他堂哥还清了债,是他的恩人,别说是陪睡,赴汤蹈火他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不过……这个少爷,可真让人看不过眼啊! 申少爷用过膳,漱过口,施施然地背着手往自己小院而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问申员外,“爹?这位壮士尊姓大名?”申员外张口结舌,跟在申少爷身后的楚南冷道:“我姓楚,叫楚南。” “楚南?”申少爷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既然你入了我申家的门,那必须抛弃自己的名字,你就叫南斗吧!” “嗯!”申少爷拍了拍楚南的肩膀,颇有些黯然地说:“曾经跟我睡过的人,都叫过这个名字,但是他们都死了,所以,希望你能活得长一些……”申少爷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他耸耸肩,极其潇洒地甩了袖子,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我叫申北斗——” 申北斗,阴阳眼,夜不寐,断鬼案。——豫州童谣。 第三章 申北斗和楚南,不,是南斗,同居已逾五年,这着实是可歌可泣的五年。在众鬼环伺下,他们由狂放不羁的少年发育生长成沉稳的青年,一个从文,一个习武。自从南斗上了申北斗的床,他就变得精气神十足,腰不疼,腿不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因为睡眠质量大有提高,所以先前总停留在过肩位置的黑发忽然开始野蛮生长,亮若水缎,黑若徽墨,用紫缎束起,执扇,穿白衣,风神萧疎,俨然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比之五年前有大不同。而南斗偏爱青色,腰佩长剑,虽为奴役之身,却不曾低了半分气象,轩举挺拔,言不多话,脾气冷清。 但这申府上下,申北斗最爱逗的,却只有南斗。 南斗平日在鸡叫后起床蹲马步,申少爷就在院子里摆个桌案子画画,南斗蹲了一个月,改踩梅花桩,申少爷不乐意了,嚷嚷道:“你换什么动作,老子还没画完呢!”众丫鬟纷纷好奇,趁少爷不在时一拥而上,继而作鸟兽散,各个俏脸绯红,彼此推搡,双双杏眼在南斗身上一转即逝,迅速退场。没多久,南斗听到老管家自言自语,画是画得挺好,可干嘛不穿衣服?南斗翻箱倒柜地找申少爷收到书房的画,打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通体燥热,好嘛,画得可真像,连屁股上的痣都点上了,天知道他怎么看见的! …… 申少爷喜欢睡午觉,还喜欢在阴凉的地方睡午觉,怕他鬼上身,南斗只能跟着,申少爷拍拍床,“腿拿过来!”南斗不紧不慢走过去,屁股一落,申少爷的头就枕上来了,睡相极其不雅,屁股倒撅着抱住南斗的腰,整个脸好死不死地埋在最紧要的部位。 花园中,人来人往,众人皆低头忍笑而过。时间久了,南斗习惯了,当人肉枕头的同时练练心法,偶尔练得太过,某个部位雄伟凸起隔着一层布直中申少爷面门,申少爷捏着鼻子叫唤:“叫你晚上泄泄火吧,还偏不,你看老子这鼻子——”南斗目视前方,无动于衷,心里却住着一队锣鼓队,不消多时就红了脸。申少爷施施然躺下,嘟嘟囔囔,“什么胆啊!” …… 申少爷好养鸟,回回出门不忘买个鸟,偶一次重金求的神鸟,兴奋不已,对院子里的南斗招招手,“来来,跟这鸟问个好!”南斗剑眉一挑,冷冰冰地甩出两个字来:“鸟好!” 怎可想,这鸟异常伶俐,回道:“你好!” 南斗略感讶异,难得笑了笑对申少爷说,“它还会说什么?” 申少爷卖个关子,点拨道:“你再问个好!” “你好!”南斗客气了一下。 “给少爷操!给少爷操!给少爷操!”——鸟疯了,放浪形骸,惊天连叫。 “砰——”这回是连人带鸟,全被南斗给撸了出去。 众丫鬟捂嘴,笑行而过。 就这么你来我往蹉跎岁月,在人人津津乐道的断袖传闻中,南斗和申少爷却依旧是处男,他们只是在睡觉,简单的睡觉——一床两被,互不侵犯。 …… 五月,与申员外齐名的王员外暴毙家中后井。王员外乃豫州最大米商,知府大人不管怠慢,立即着人断案,最后查曰,米店大掌柜亲眼看到王员外小妾鲁花跟药行老板私通,并指认二人将害死王员外。 申氏父子提及此事,申少爷嗤笑道:“知府大人昏庸,以药行老板之身家,若想害人,何须亲自动手?何况还是在王家杀死王员外——” 申员外大怒,“你懂什么?莫不成你能比知府大人聪明?” 申少爷不屑道:“他是人头猪脑,但凡吃过二两饭的人都比他聪明……”话未落地,申员外拍桌而立,“竖子无知!还不快闭嘴!” 申少爷长身而起,不乐意地哼哼道:“爹,瞧好了,我明早就告诉你王员外是怎么死的!” “你……”申员外气结,看着申少爷懒洋洋的出门去,只好叮嘱南斗,“晚上看牢点,最好累得他上床就能睡着——” “哦。”南斗硬邦邦地应了,横竖全豫州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断袖,他也就不再反驳了。 是夜,细皮嫩肉的申少爷从锦被一头爬行而来,贴至南斗身边,一边撩拨一边说,“兄弟,商量个事呗!” “少爷请吩咐!” “一个床上睡了五年了,还叫我少爷,叫我的字啊!叫我思南啊!” 南斗侧了侧脸,默不做声,可底下那只手撩拨得愈发起劲,迫不得已,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申北斗,刚翻过来,就被人抹了一把,还是用捅的……南斗瞬间暴躁了,在申府的五年,他从未暴躁过,因为他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他是个下人,而申少爷虽然喜欢占口头便宜,偶尔动手动脚,但实质性的侵犯是没有的,所以南斗能忍就忍了,可是今日,申少爷欺人太甚,于是他一抬脚,一脚就把人踹在了地上。 结果,南斗发现他中计了,被踢下床的申少爷溜得比耗子都快。南斗懊恼地看着半开的房门,恨恨地想,申北斗哪是属老虎的人啊!这分明是属狐狸的! 想归想,骂归骂,南斗还是举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到鸡鸣的时候开始心惊肉跳,这人是去哪了?若说被鬼上身,也该回来了啊!南斗撞翻了婆子手中的铜盆,打翻了厨子晒着的豆角,扯掉了丫鬟们晾着的衣服,踩败了花匠刚种好的苗,最后,在申北斗自己小院的假山上看到了躺在山顶的申少爷。 “少爷!”南斗推了推,不应声,在鼻子上搭了下气,还好,虽然是气若游丝,最起码是有气,背回房,找大夫,寻道长,忙了个人仰马翻,惹得申员外怒吼不绝,大夫人泪水涟涟,在午后的瓢泼大雨中,南斗被罚跪在院子里思过。 雨下了一天一夜,申少爷睡了一天一夜,南斗跪了一天一夜。 最终,一把伞撑在了南斗头顶上,南斗说:“少爷,你把自己遮好了,别挨着冻。” 申北斗笑嘻嘻的,得意洋洋地道:“我自然是撑了两把伞才出来的。” 南斗擦了把满面的雨水,冷漠地把脸别到了一边,申北斗抖抖脚,又溅了南斗一脸雨水滴,可他却毫不在意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那天晚上跟王员外聊了什么?” “不想。” “他死的好惨啊……”申北斗啧啧两声,“我想给他伸冤,他那个小妾是无辜的——” “……” “起来,你跟我衙门。” “……” “那好吧,我自己去了,叫王员外上我的身,把一切都说清楚。” “……” “王员外这个戾气可真够大啊,前天晚上我只是跟他聊了一炷香的时间不到,这次要是上我的身,不知道我还有命没有——”申北斗不紧不慢地走着,说了这么多废话,他才离南斗三步远,移速堪比龟爬。 南斗忽然抬头了,他看到了申北斗的背影,这么大的雨天,他只穿了件白色的长袍,被雨水打的斑斑驳驳,看得到里头的藕荷色的小衫,显出一派消瘦哀伤的姿态。 南斗叹了口气,这病还没好呢,再被上了身,可不知道有命没命呢。 申北斗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一眼,有半尺青色的袍子,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了,申北斗自鸣得意,一边走一边朗声道:“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大不了我晚上让你捅一下呗,男人大丈夫,干嘛这么小气……”话没说完,连人带伞被踢出了院子。 身后,南斗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像这种人,救他干嘛?! 第四章 五月初八,倾盆大雨,衙门口人山人海。 “怎么回事?”申少爷扯住身边一人问。那老汉抹了把脸,啧啧嘴,低声道:“冤屈啊!知府判了王员外的案子,认定王员外的小妾鲁花伙同奸夫,谋害亲夫,说是要处斩,那鲁花想不开,在牢房里撞出了血,然后用血在墙上写了遗书,据说牢服都被血染红了,也不知道真是撞死的,还是血流干死的……”老汉叹了口气,“鲁花家觉得她是被冤枉的,想想也是啊,要真是谋杀了亲夫,还不赶紧跑,等着被抓?” “死了?”申少爷蹙眉问,“这会是?” “鲁花家来人闹府衙呢,这会等着抬尸体。” “让我去看看——”申少爷拨开老汉正欲往前走,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一回头就看湿嗒嗒的南斗杵在身后,说:“冤死的人,戾气大,你别去。” 申少爷冷笑了一声,“哼,都有人敢冤死人了,我去看一眼又能怎么样?”说着话,他一抬脚,踢在了南斗的肚子上,“你别碍我事——”只可惜,这一脚仿佛是踢在了铁板上,南斗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反倒申少爷的大脚趾隐隐作痛。 南斗狠狠地盯了申少爷一眼,然后把他扯到了自己身后,闷声道:“看也可以,站在我身后看,只准露头。” 申少爷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下人。 …… 这是申少爷第一次见到鲁花,这个传说中艳冠群芳的女人,她是被人用苇子担架抬出来的,双手和长发都垂在担架外面,身上一袭牢服染成了暗红色,在瓢泼大雨地冲刷下已经凝固的血融化了,顺着发梢、衣褶、指尖,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形成一条血路,接着又被雨水冲淡,仅余飘在空中的一股子血腥味。 她长得确实很漂亮,但申少爷看了一眼就觉得汗毛顿立,遍体生寒,那张脸庞牢牢地刻在了脑海中,他甚至想象到了鲁花慢慢睁眼的样子。 申少爷打了个寒颤,他推了推南斗,说:“走!” “嗯。”南斗应了,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走出十步后,申少爷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那诡异的衙门口,人山人海,却静若密林,天地之间唯有茫茫风雨声。 申少爷扔掉了伞,仰面悲叹说:“这场雨意味着豫州祸端将至啊!如果——我不睡那么久就好了。” “就算你醒得早也没有用,此事影响甚大,而且也不知道是何人从中作梗,知府大人竟然不等刑部批文就要将鲁花拉去游街,想必她受难以忍受此等侮辱——” “何人?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然是要袒护了。”申北斗远望着迷雾中的衙门,冷笑道:“知府大人已将此事压得严严实实,但有朝一日,我总会还这些人一个清白!” 南斗默默捡起了申少爷手边的伞,说:“少爷,官官相护……” “哼——你也该听过,官大一级压死人。”申北斗冷笑道。 秋后,药行老板被处斩,申员外一家举家南迁。 初冬,豫州城凶鬼现世,三月未足,人口锐减过半,百姓出逃。 年末,偌大豫州城仅有老者暂住,世称:鬼城。 八年后,申府。 “申卿,朕这曲子弹的如何?” “嗯,好!”申北斗拿着剪刀,专心致志地剪着花枝,不断冲南斗吆喝着:“帮我拿一下水。”面无表情的南斗像是半截木桩子,两手来来回回地替申北斗递东西。 “申卿,你还在因为不让你去豫州的事情而跟着朕怄气么?”坐在琴案前的宝庆帝对申北斗的刻意敷衍颇有些不悦。 “嗯。”申北斗答得坦坦荡荡,“豫州那案子是我的心事,皇上你是知道的,我每晚都能看到鲁花,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 宝庆帝托着腮看着申北斗,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总喜欢围着六王叔转,偏有一日六王不再去看望他,说忘年交回京,要小聚几日。所以宝庆帝很好奇,专门选了一天不告而至,正好撞上了六王和申北斗在下棋,六王的棋艺是出了名的好,讲究后发制人,可那一日却被申北斗杀的铩羽而归。 六王摸摸胡子,叹道:“老咯!到底是无思南这般锐意。” “六王过奖,所谓棋品如人,六王爷稳扎稳打,我等黄口小儿,自然比不上六王爷老奸巨猾——”他讥笑着,一抬头,令宝庆帝晃了下神,长得虽然英俊,但面色无血色,眼眶如墨染,十足的重病之相。 六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一转脸就看到了宝庆帝,惊诧道:“太子——” 申北斗也看了过来,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宝庆帝立即上前道:“皇叔,我来走走,你自便。” 六王搓了搓手,神神秘秘地说:“这位是申北斗,太子应该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他太出名了——三年前的探花郎,本是被派到翰林院的,可谁也不喜欢他,处处遭到排挤,令皇上也颇为难堪,不用他吧,他是个人才,用他吧,他为人孤傲清高,六部长官没一个想要他。 最惹人非议的是,断袖也倒罢了,还日日带着一个叫南斗的男子,除了办公,他走到哪,那男子就跟到哪,毫不避人。最后惹得翰林院掌院学士不满,数次上书,将其赶至疏逖之地主政,每两年回京一次,与六王小聚。 “思南啊,你也该回来了吧?”六王爷笑道,“我听闻那个地方被你治理得很不错嘛!到任那月,一扫冤案,先如今邻县都到你那里去打官司了。” 申北斗摇摇头,“王爷,你要真为我好,就让我去任豫州知府吧?” “你疯了吗?那地方上任的知府,不论任期多长,俱落得暴毙而亡的下场,现在去那里的都是什么人,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可王爷也该知道我是豫州出身,鬼认老乡的,他们不会对我这么不客气——”申北斗伸了个懒腰,顺手塞了一粒梅子在身后男手里,道:“你最近爱吃酸,走的时候带一包。”那男子立即面色微红,侧头看到了别处,宝庆帝上下打量,只见他身材颀长而结实,英姿勃发——想必就是申北斗的相好了。 六王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道:“思南啊!本王断断是不会让你去豫州的——”话刚说完,申北斗迅速长身而起,翻了个白眼道:“那我走了,一盘棋都贿赂不了你……对了,把梅子给我带点——” 宝庆帝目瞪口呆地看着申北斗用衣服仔仔细细地把盘子里的梅子包好,大大咧咧地出了门,然后冲身边的相好跺了跺脚,死乞白赖地说:“哎呦,脚扭了,快快!背我出去——”男人冷冷地瞧了一眼申北斗,默默无声地接过他手中的梅子,然后蹲了下去,待申北斗爬上去之后,他才说了一句:“你抓好,别又掉下来了。” “知道知道,少罗嗦了——” 宝庆帝转过头来,对皮笑肉不笑的六王爷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同他一届的状元都做到学政了,可他还在做知县,竟然还是七品的!” 六王爷抽抽嘴角,“看来他这么冷板凳是要坐很久了。” 然而,上天却偏偏眷顾了这个鸡嫌狗不理的申北斗。一年后皇上驾崩,举国同丧,十四岁的宝庆帝初登大宝,六王爷辅政,庙堂之上,你来我往斗得厉害,最终老臣纷纷落马,高官改头换面,身为六王爷知交的申北斗也借着这股东风由蛮荒之地入驻刑部。几年来,申北斗高歌猛进,已位居刑部侍郎,并俨然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申北斗时常感叹:入朝做官只为千古奇冤,却不想,一如庙堂深似海,真是寸步难移!——宝庆帝很喜欢他,死活不愿意派他去豫州那个鬼城。 “申卿,豫州奇案已经听你说过许多次了,朝廷了派了高人去镇鬼,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那鬼也只是对知府不利……”宝庆帝撩拨着琴弦,心中颇有些难过,他是真的喜欢申北斗,虽然申北斗这个人讲话刻薄,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但是他比朝堂上那群道貌岸然的糟老头子好多了,何况,长得还这么惹眼。 太遗憾了!!他为什么是个阴阳眼!宝庆帝愤愤不平地想。宝庆帝不是没动过心思,有一天晚上他硬生生把申北斗留在了寝宫,申北斗倒也不傻,他看出了宝庆帝的意思,于是循循诱导说,我不是不喜欢皇上,我不是不乐意当皇上的帐中人,可是我是阴阳眼啊!我招鬼啊!跟我睡一回要少活十年啊!什么?皇上你问为什么我那相好就可以?皇上你是不知道啊!我那相好的个纯阳之人,我们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什么?你不相信,那试试看,咱子时再辨真伪……宝庆帝被申北斗忽悠了一大通,于是他决定待到子时再见分晓,然而子时刚过,平素里空旷安静的寝宫就莫名其妙地游荡着一团团白色的模糊的状如人形的影子,宝庆帝当即就白了脸,他结巴了一下说:“申卿……这……” “鬼啊!皇上!”申北斗一本正经地道:“这都是鬼,有样子好看点的,有死的难看的,有残缺不全的……”话还没说完,申北斗就被宝庆帝打发人送回来了,据说,申府当夜就请来了白云观的道长为两名送申北斗回来的侍卫招魂。 从此以后,宝庆帝无论再怎么喜欢申北斗,都没敢打过他的主意。 “皇上——”申北斗一边看着自己剪好的花,一边鄙夷道:“你这事做的可真不地道,看谁不顺眼,杀又没个罪名,就往豫州一打发,死了也不关朝廷的事,可是,屈死鬼都是有怨气的,长此以往,朝廷派去的高人可是镇不住——” “那你就镇得住?” “至少,我会去先还鲁花一个清白。” 宝庆帝冷笑一声,“申卿……前几任去的豫州知府都说那件案子断的没错,难道他们都会弄错。” 申北斗不屑地道:“皇上,人是会说假话的,但鬼很少说。”说罢,申北斗冲南斗道:“东西都收好了吗?”南斗点点头,申北斗嗯了一声,方道:“八年了,我不能再等了,皇上,你要么让我去豫州,不然我就辞官了——” 宝庆帝大笑起来,“好啊——反正你一年辞官五六回,要能走的了,你还能等到现在么?申卿!你死心吧!这辈子都别指望能去豫州!” 话落,宝庆帝施施然走了,虽然不能得到他,至少看着也是快乐的。 第五章 申北斗是横了一条心要辞官了,半夜里他靠在南斗的怀里道:“喂,我这会要真辞了,你愿意跟我回豫州么?陈知府的儿子陈彤捐了个官,我让吏部的好友做了些手脚将他提至豫州做知府,陈彤估计是心疼官位,前些日子就去了,我本想着以按察使的身份去办这件事,但是皇上是铁定不准的……” 南斗抚摸着申北斗的背,这些年他和宝庆帝的关系简直就如同一对打情骂俏的情人,申北斗三天两头的闹辞官,宝庆帝三天两头地哄他回来,不以为怒,还情趣盎然,但南斗知道,这次形势不同,申北斗是下了决心的,一旦他强辞成功,他就不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而是个平头百姓,宝庆帝就算是九五之尊,但这朝廷里的事,皇帝说话也未必就能作数,何况豫州那地界,山高皇帝远的,弄死了你报个暴毙,谁知道? “我会。”南斗抱住了申北斗,他俩在一个床上睡了很多年,从生米睡成了熟饭,从少爷睡成了老爷,从下人睡成了大管事的,从无情睡成了有爱,申北斗就算是要下地狱,南斗也能闭着眼睛跟他去了。 “嗯。甚好。”申北斗很满意,他用腿夹住了南斗的腰,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南斗胸前的小豆,得意洋洋地道:“啧啧,南斗,说起来,后面给我玩玩吧——”话音还没落,南斗就挺身而起,一把甩开了申北斗,从床尾抱着被子睡在了床下,一张脸涨的像是紫茄子,申北斗身出一只脚去,在南斗小腹下三寸的地方不断地蹭着,蹭得南斗心烦气躁,又不敢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磨了半柱香的功夫,南斗窜了起来,拉开了帐纱就看到恬不知耻的申北斗卷着被子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嘟囔着:“南斗,你浪费了本老爷多少春宵啊——”申北斗说着话冲满面红光的南斗飞了眼,南斗是个冷性子,最不禁逗,一逗就脸红,而他申老爷最爱干的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事,往往结局就是自己被南斗撸翻在床上,然后第二天上朝都觉得下半身隐隐有痛意,可这痛意是怎么也抵不过申老爷的快意的。 南斗别开了眼睛,自己第一次见到申北斗时就知道他是个放荡的人,这么多年了,放荡劲可一点没改,变得只是从对着女人发浪到对着男人发浪。夜夜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精神,非要缠着自己折腾,分明身子骨弱,而这又是泄气的事,却还乐此不疲的。然而,申北斗可以瞎胡闹,南斗却不能瞎胡闹,就是看明白了这点,申北斗才由着性子胡来,南斗却不得不为了申北斗的身体着想而苦忍。 南斗翻了个白眼,他很想让宝庆帝来感受下这旖旎风光。 “上来睡。”申北斗拍拍床沿。 南斗冷着脸道:“你明日要早朝,早些睡吧——” “无趣。”申北斗翻了个身,绸衣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勾勒出臀部的销魂姿态,南斗看了两眼,只觉得小腹燥热,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躺回了地铺,他怕自己要是睡床的话,一定会把申北斗掀翻压倒。 罢了,不能总这样。 …… 申北斗是在早朝时候第一个跨出来奏本的,宝庆帝不禁乐了一下,却不想申北斗正儿八百地跟他递辞呈,看着那个跪在大殿上人,宝庆帝恨得牙痒痒,寻思了片刻,就给六王使了个眼色。 六王腹诽:皇上你觉得烫手的山芋不好拿,还非得推我这里左掂右掂给你掂凉了再呈上去?你也不想想申北斗是个什么货色?! 六王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申侍郎,国家养士不易,现正在用人之时,你怎能不报效国家?” 申北斗不吭声,跪在地上看都没看六王一眼,殿上顿时尴尬异常,宝庆帝绷住了不说话,申北斗绷住了不抬屁股,六王绷住了不主动撩拨,百官绷住了不多管闲事,然而还是有绷不住的,于是,工部尚书出列了,他早就腻歪申北斗那个唧唧歪歪的性子,虽然是有才吧,但也不能恃才凌人,再说了你跟皇上眉来眼去的,也要挑个没人地界,早朝之上关乎民生大计,跑这来置气扯皮不是招人烦么? “皇上,臣今日收到豫州、徐州、灵州、锦州、大木,五地急报,长江水患已致哀鸿遍野,按察使李珣玉大人积劳成疾,难以支撑大局,速望皇上委派一位朝中重臣……”工部尚书话未说完就见殿前匍匐的申北斗忽然精神焕发地磕起头来,力道之重令众人侧目,一时间,大殿之上只剩下极有节奏感的“砰——砰”声。 宝庆帝轻咳一声,正欲发话,却见申北斗高举双臂山呼万岁,涕泪满面地道:“皇上,臣知错了!国家养士数十年,下官却心向山野,此行为天地难容,臣经六王爷教诲,已幡然悔悟,先贤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皇上,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臣愿以七尺之身以报国恩,赴水患五地督查治灾,皇上若不允……臣……不如叫臣长跪于这大殿之上吧……”申北斗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百官先是不屑,后见他脑门磕出了血,继而敬佩,工部尚书壮怀激烈,他扑上前来跪在申北斗旁边,大呼道:“皇上,申侍郎高义,乃我辈之楷模!皇上就允了申侍郎吧!老夫不才,愿与申侍郎同行!” “这如何使得——”申北斗立即扶住工部尚书,这老头年纪一大把了,除了对修房子筑水坝精通外,人情世故官场学问一窍不通,能做到工部尚书纯属是熬上来的学术派,这要是不利用一下,良心上下不去啊。 申北斗拢住工部尚书的手,盯着他满含深情的眼,语重心长地道:“尚书大人,下官自认平时行为不谨,但下官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未曾有假,谢大人如此支持下官,但大人乃朝之栋梁,应为皇上分忧,而赈灾这种体力活,应该由下官前往才是……现如今,下官只求皇上能允了下官……”宝庆帝冷笑一声,年年喊辞官,今日倒是喊出花样来了,不就想着去豫州吗?无数高人都压不了豫州的鬼气,你申北斗连个罗盘都不会看就治得了?门都没有,你不惜命,朕还替你惜命呢! 宝庆帝不耐烦地蹙了眉,看着底下没皮没脸撅着屁股的申侍郎,正打算敷衍两句就见一排排大臣们忽然心有灵犀地一起跪了下来,像百来只鸭子一样叽叽呱呱表达着自己的意见:皇上,你必须允了申北斗大人啊! 宝庆帝瞧着申北斗藏于冠下的精致小脸,心中不由暗叹,申北斗的人缘到底是有多么差?明知道豫州是个送死的地方,所有人还憋着劲地要把他送过去。 宝庆帝看了看鹤立鸡群的六王,六王亦看看宝庆帝,两两对视许久,六王一脸悲催地撩了下袍子,铁了心闭了眼不去看宝庆帝的脸色,一跪到底,声盖八方:“皇上——申侍郎此心可表日月……” 宝庆帝抓着金把手的指头一紧,要是有霸王的力气,他一准抄起椅子冲着六王和申北斗砸过去了……罢了,闹了这些年,平日里只是一对一单挑,现在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人,若真个不允,岂不是要坐实了对申北斗的那份心? 悠悠众口难堵,传进后宫,太后那一关能是好过的? 宝庆帝咬着牙把胳膊抬了好几次,似是挂着千斤巨石,每每一过腰际,再看看申北斗那张白净的脸,又缩了回去,任底下哀嚎了盏茶功夫,宝庆帝还是冷眼观瞧,看着看着,申北斗忽然抬了头,宝庆帝呆了一下,他分明看到了申北斗眼中若隐若现的泪。 宝庆帝不作二想,立即抬臂压声,大殿之上倏然间荡漾起尴尬的沉默。 “皇上,臣多年尽忠,升官发财本就不是臣心中所愿,臣心中只有一个心愿,为此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若皇上不能允,就放了臣去吧——”申北斗说罢,磕了三个响头,摇摇晃晃站起来,望定宝庆帝,一时无话。 宝庆帝心中一酸,这一望令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申北斗时的场面,他那么消瘦,一颦一笑却神采奕奕,玩世不恭。这些年在朝里,总以为能留住他呢,却不知自己看不烦,被看的那位却烦了。 瘦脸,长眉,半眯眼,薄唇,还有……黑眼眶,未必以后都能看得到。 这世上,最难留的,怕是只有心了。 “申爱卿……”宝庆帝颇感寂寥地道:“朕封你为按察使,前往……豫州……督查治水一事……五地匪寇甚多,特使万骑护送……望卿早去早回……” “谢皇上——”申北斗庄重地跪了下去,行大礼。宝庆帝心中凄苦,想着分别在即,不由分外用心地端详着那张侧脸,忽然之间,那薄唇扬了扬,宝庆帝侧着头聚精打量……这是在笑吧?申北斗分明就没有掩饰住自己的心情!或者是他压根就没想掩饰! 宝庆帝霍然站起,手里牢牢抓着数珠,恨不得是握着一把钢砂,尽数地砸申北斗头上。六王偷偷一打眼瞧着宝庆帝的脸,像雨后阳光似的变着色,最后黑下去,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战战兢兢地道:“皇上——” “散朝!”宝庆帝恨意满腔地道,临走还把数珠摔在了桌上,碰到了琉璃盏,清脆一声响,令满朝文武的右眼皮子生生得跳了三下。 申北斗抬腰起身,拉着工部尚书的手,诚挚地道:“尚书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工部尚书一愣,就见六王横眉竖眼地走过来,像马打响鼻似的重重一哼,拂袖离去了。工部尚书望着六王的背影和热情洋溢的申北斗,宛如吃了苍蝇一般不得劲,直到十年后,工部尚书去世前的那一刻才盯着帐子顶大喊:“申贼误我啊!” 整整十年,工部尚书在这个职位上三上三下,只降不升。 是夜,申北斗倚南斗凭栏远眺,喃喃自语道:“十年蛰伏,只为一朝。你会跟着来么?” 身边人未曾说话,只是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共数星辉。 君子协议,终其一生不改。 第六章 昔日豫州,处长江之滨,墙高城深,往来商贾络绎不绝。 现在,它破败了,街巷虽然未改旧颜,但显得死气沉沉,几任知府死在任上,无人管制,加上鬼怪事件频发,百姓人心惶惶,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家家房顶上荒草凄凄,这还没入夜就连个人影都难瞧见了。 只是今日这个傍晚不同。 虽是盛夏,但山中寒气甚重,徐乡绅站在达西寺门前的空地上不断冒冷汗,偶有惊鸟振翅掠过带起刺耳鸣叫声传入耳中来,徐乡绅便不由哆嗦了一下,山风刮过,汗湿的衣服黏在后背上,痒也倒罢了,倒像是被暗处的某个人注视着,如针刺一般,引得一阵阵心悸。 “陈大人……”徐乡绅惴惴不安地道:“听说申大人招鬼,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万一在豫州这地界有什么不测,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陈彤轻蔑地瞪了那老儿一眼,冷笑道:“徐老爷子,豫州这地方死的人还少么?这得是个人的造化——” 徐乡绅立即闭口不言,他是在豫州土生土长几十年,知道这位陈彤是昔日陈知府的独子,瞧着面上是个白净书生,可陈知府在豫州任上的时候,陈彤横行乡里,没少干强抢民女的事,现在当了知府,刮起地皮来比上任还狠,乡民敢稍有怨恨,一旦传出去,衙役立即找上门来,没个百十两的,休想活着出去。 “大人——”刘师爷附耳道,“申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不然我们先回去吧?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回去,恐路上别出个什么意外。”刘师爷瞧着漫天红霞的天空,天际处一线黑影缓潜而来,不久后将幕天席地笼罩万物,入了夜的鬼城,活人岂是敢出来行走的? 刘师爷一说话,众人纷纷附和,本以为按察使申大人进香只是小半天的事,却不想竟然让他们整整等了一天,再在这荒山野岭的地等下去,不渴死也得吓死。 陈彤看着萧萧山林,寒意森森地道:“诸位要是觉得害怕,那请回吧,本官是要等着按察使大人的。”刘师爷瞧了瞧面色不虞的陈彤,欲言又止。众乡绅心中虽然不悦,但在陈彤积威之下,竟然不敢发半语,只得心惊胆战地站在陈彤后面。 一时间,只闻山风呜咽,松涛低泣,眼睁睁黑幕张满了天,一轮圆的异常的明月升入中空。在场众人都闭了眼哆嗦,只有陈彤没有,他牢牢盯着那扇半开的院门,直到看到一只青如死玉的手伸了出来。 讲句实话,陈彤看到申北斗的时候,确实是被吓了一大跳。 照说按察使到地方,会通知地方官员在城门口迎接,但申北斗一直到了达西寺才打发了人来送信,请陈彤到寺门口相会,而这一等就是一天,更令陈彤愤恨的是,申北斗竟然不着官袍,穿了一身重孝,披发盖脸,手举着哭丧棒走了出来。 “啊——”申北斗撩拨开脸前黑发,长了长嘴,发了个单音,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头扎在了地上。 陈彤顿感恶寒,达西寺本就是个香火破败的地方,现在除了主持就剩一个看管房舍的老和尚,借着昏黄的灯火,从塌了一半的废墙看过去,院子里的荒草齐腰高,黑洞洞的大殿像是一张要吞噬一切的嘴巴,偏巧还起了风,香炉上的风铃叮叮当当更添诡异,这种时刻,一身白衣重孝的申北斗从腐朽的门扇后悄无声息地飘出来,一句话没说就晕死过去,更令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在场人都呆在了原地,血一股脑地冲上了头顶,像是站在三九天里,打了几个寒颤之后,鸡皮疙瘩窜到了指尖,通透的凉,好像没有心似地没半点热气。 隔了一阵子,徐乡绅忽然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鬼啊!”,一边喊着一边踉跄往前奔,刚迈了两步就被陈彤死死拉住了手腕子,陈彤喝道:“喊什么喊!这是申大人!” 徐乡绅眼神涣散,似是刚才那惊天一嗓拉断了气,下巴牵着半张脸自顾自抖的欢快,想要说些什么,却哦了半天也哦不出来,陈彤四下一打量,不止是徐乡绅,其余人等都是惨白着脸,没跑怕只是没回过味来。 陈彤轻不可察地哼了一声,朗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跟我上去拜见按察使大人。” 顿时,众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彤整整衣冠,举步上前,只听传来砰的传来一声响,麻麻夜色看的不甚清楚,一个高大的身影自门后闪了出来,一把捞起申北斗扛在了肩上。陈彤蹙眉定睛,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因为是皱着眉,所以面部线条异常冷硬。 “这位——”陈彤话未说完,就见面前这位男子极漠然地道:“陈大人,请前面带路,我要带申大人回驿馆,今日是他表姐鲁花的十年祭日……”陈彤的眼珠收缩了一下,指甲狠狠掐在了手心上,表姐?如果真有申家这门亲戚,她在自己身子底下求饶的时候怎么不说? “陈大人——”男子不悦抬眉道:“申大人身体不好,昔日在豫州的传闻你们都是知道的,如果各位不想惹麻烦的话——”话音未绝,不用陈彤吩咐,各路乡绅一拥而上,纷纷高喊着:“大人这边走——”,一边喊一边狂奔而去,陈彤冷眼观瞧,见人走的差不多才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这名男子后面,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只是申大人的贴身护卫,高姓大名当不起,贱名南斗。”男子扛着申北斗,箭步如飞,累得陈彤迈步极大才能勉强跟得上他。 “方才南先生说申大人的表姐叫鲁花?” “嗯——”南斗忽然停下来,笑了笑,笑容竟然是异常和煦的,他冲着气喘连连的陈彤道:“陈大人不会忘了吧?就是那个被你杀掉的王员外的小妾,鲁花。”瞬间,陈彤觉得天地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陈大人……”南斗温和地道:“刚才鲁花来了呢,而且,你还背着她——” 陈彤的身体立即僵住了,脖间有些痒,仿佛真有人趴在她背上吹气一般,他想起鲁花死不瞑目的狰狞表情,想起她被血染红的囚衣,想起夜夜有人哭号的府院……陈彤心慌了片刻,而后定一定神,不屑地笑道:“南先生当我是无知孩童吗?既然今日申大人身体不适,那改日我亲自陪申大人来拜祭好了……”陈彤咂咂嘴,似是惋惜一般,“可惜了风华正茂的人儿……做什么不好,非要谋杀亲夫——你说是吗?” 南斗敛容,望定陈彤,面色寒了几许,道:“这话,应是大人回头去跟鲁花说——” 陈彤的表情立即木在了脸上,他重重一甩袖子,咬牙切齿:“请吧,南先生,只要你们还有本事让她复活的话!” 宝庆元年,灵玉子道长于豫州做法,用遽魂大阵镇鲁花、王员外及药行老板冯员外的冤魂,虽煞气甚大,恶鬼却不得现世。 宝庆五年,大水倒灌豫州城,冲镇魂铁棺移位,豫州大凶。 第七章 实际上,申北斗是快马加鞭来到豫州的。上路前宝庆帝把申北斗招进了宫,好吃好喝伺候了,宝庆帝孜孜不倦地叮嘱道:“除了赈灾,其余的事情不准管。” 申北斗挑着粉丝,不以为然地道:“同行的还有工部侍郎林大人,皇上,臣自认不是治水那块料,除了豫州那地界的事情我能管一管,其余还真心有余而力不足。” 宝庆帝一拍桌子,大怒道:“申北斗,你现在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申北斗环顾四周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太监宫女,只得放下筷子,慢吞吞地蹭下椅子,跪在地上言不由衷地道:“臣——不敢。” 宝庆帝扶额,口口声声不敢,可自己没少在他那少受闲气。 “申卿——” “皇上——” 宝庆帝拿着银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他直觉地认为申北斗接下来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皇上——臣昨日在工部听到了一个消息,封着冤魂的铁棺被冲的移了位?是不是?” 宝庆帝不悦,一抬眼皮子看着申北斗的发冠,冷道:“你这是来质问朕了?” “臣怎么敢?臣只是请教了一下国师,国师说若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尚不能安置冤魂,那豫州大难将至——” “国师已经同朕说过,是这么回事。”宝庆帝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申北斗这厮不是人缘极差么?打哪听来这么多小道消息? “皇上……臣还听说——”申北斗话没说完,宝庆帝就来了脾气,他啪一声撂了筷子,对左右人等道:“都给朕出去——”宫女、太监鱼贯而出,待殿门闭上,宝庆帝不耐烦地道:“人都走了,别跪着了,有话一次说完,还有……别招朕心烦。” “遵旨。”申北斗爬起来,宝庆帝替他夹了一块肘子,宫里的肘子炖的烂,汁子也配得好,每一回申北斗都吃的肚子滚圆,看着他有辱斯文的吃相,宝庆帝心中感到一阵忧伤,这等吃货要走了,以后还看着谁增强食欲啊! “皇上,”申北斗嘴上挂着颗蒜粒,掰着指头道:“豫州送来消息需十五天,臣赶过去需十五天,路上来来回回就去掉了三十天,皇上日日宣臣进宫,讲的是为臣送行,都已经送了三天了,工部侍郎早已启程,臣听说一同走的还有国师……皇上拖着臣要拖到什么时候?” “只要你答应朕不多管闲事,并且让六王随行。”宝庆帝说着话拿起手边的帕子给申北斗细致地擦了擦嘴角,老气横秋地道:“好好不在京里待着,瞎折腾什么?那鲁花到底是你什么人?” “表姐。” 宝庆帝情不自禁地白了申北斗一眼,道:“你这是欺君。” “皇上,臣一直以为得遇明君,这么多年来虽然不敢说鞠躬尽瘁,可臣也没闲着,”申北斗瞧着宝庆帝,手却在碗里不停地捣着,生生把肘子捣成了肉酱,看的宝庆帝直犯恶心,不得不望向了别处,“皇上,现在你眼皮子底下就有一桩冤案,而且放任鲁花这么下去,这是至百姓于水火不顾——” “申北斗,别跟朕来这套……”宝庆帝道:“朕知道,这不过是出自你一己之私。” 申北斗忧郁地叹了口气,“臣为鲁花翻案能得到什么好处?” “知道这些年朕为什么不让你去吗?你可以做更大的事,造福更多的人,鲁花的案子朕不是没管过,刑部派人下去了几趟,案宗都快被翻烂了,可以说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漏洞,人是在药材商行的井里发现的,那王员外手里撕下来的一条红布也是鲁花的,那件被撕毁的衣服在她的箱笼里找到了,最后她不也是自杀谢罪了吗?申北斗,每一个死鬼都会说自己是冤枉的……” “皇上——”申北斗握住宝庆帝的手,信誓旦旦:“既然都为臣做了这么多,就由着臣任性一回吧,回来要杀要剐随便,臣这份决心,皇上是怎么也无法阻拦的,今个皇上不乐意,臣出门就撞死在这院里。” 令人发指! “你!”宝庆帝气急败坏地指着申北斗,“你不要仗着朕对你青眼有加就——”话没说完即遭打断,申北斗平心静气地道:“皇上治下能臣辈出,缺臣一个未必江山不再锦绣,臣只是还父老一个安宁的豫州,还我百姓一份守耕之地。”说罢,申北斗三拜九叩,“皇上,臣去了。” 宝庆帝目送着申北斗的离去,他走的很扎实,一扫平日颓唐,心知定是留不住这个人,只得出声道:“朕不逼你,但不要强来,朕让国师照顾着你,至少……别死了。” “臣……遵旨。” 开门,一线阳光倾泄而入,像是刺破了殿中昏暗,申北斗扬起了脸,望向万里晴空,也许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鲁花也曾这么望过天,那时她风华绝代,金钗罗裳,生活富足,绝不会想到凄厉收场。 申北斗,以文官之躯,纵马六日,不休不眠直达豫州。消息传回宫里的时候,宝庆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朱砂在申北斗三个字上画了个圈,盯着看了好一会子,传了一道被百官非议许久的圣旨:命万骑护送宫里那位专做肘子的御厨去豫州给申北斗做饭。 …… 申北斗不是来治水的,从他醒过来后参加第一次宴会的时候,陈彤就知道了,他是扎扎实实来闹事的。 “诸位乡亲,本官出身于豫州,多年来一直想造福豫州百姓,今日总算是有了这个机会——”申北斗举起酒杯,面向数十位乡绅,道:“豫州今日如斯境地,各位依旧不离不弃,申北斗敬各位一杯。” 众人立即慌忙起身,齐刷刷地饮下一杯酒,而后听申北斗继续长篇大论:“豫州今日之祸,原因有二,一是天灾,工部侍郎林大人乃我朝贤德之人,他已着手为豫州改良沟渠,命名为”福寿沟”,一旦功成,可治豫州水患,且皇上拨赈灾款百万两,不日将抵豫州,可解困局……”申北斗言笑晏晏,在众乡绅的交口称赞中,拍了拍陈彤的肩膀,道:“陈大人,本官先前言豫州之祸原因有二,陈大人可知这第二桩是什么吗?” 陈彤佯作苦想,片刻后方才摇摇头,极真诚地笑道:“下官驽钝不堪,还请申大人提示则个。” 申北斗立即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他举着酒杯自上座走至花厅中央,似笑非笑道:“各位都知道,豫州如此破败是因为几任知府建设不力,而知府建设不力是缘于其暴毙于任上,这般本官倒要问一问各位,知府为什么会暴毙呢?” 鸦雀无声。 众乡绅低了头,不敢去看申北斗,生怕被他点到要求回答。 “想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却不敢说吧?”申北斗戏谑道:“陈大人,此事关乎你性命,你想必是知道的,就劳烦陈大人为本官解释一下。” 像是躺在了河里,一股寒意尽浸手足,全身湿哒哒的令人焦躁,陈彤不自觉地喝下一杯酒,望向了申北斗,见他正死盯着自己,便开口冷笑道:“申大人出身豫州,这件事情怎会不晓得?不外乎是十年前那鲁花谋杀亲夫,畏罪自杀后令四邻不安罢了。” “既是畏罪自杀,又何来如此大的怨气?” “申大人大可去问一问那鲁花,下官可没有能与鬼魂沟通的本事。”陈彤傲慢地扬了下嘴角,他已经可以确定治水只是个幌子,而申北斗真正的目的是替鲁花翻案,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正是因为问过,本官才来的——”申北斗眼光凌厉,众人皆感刀斧过身,只听他道:“若本官没有看错,那一日去衙门口看热闹的人还来的真不少,实不相瞒,本官也去了,而且是见完王员外之后去了,鲁花她根本就是枉死!” “大人——”陈彤拉长了调子,怒目圆睁,“大人以怪力乱神之说断定鲁花是枉死,岂不可笑?若以大人这等道理,天桥上摆摊的骗子,都能为民决断冤屈,大人置国家法典于何处?” 申北斗不怒反笑,“陈大人怎知此案断的公正?” “此案乃当年陈知府所断,刑部复查数次无任何纰漏,难道还不能令大人信服?” “如此说来,陈大人认为刑部卷宗所载乃最确切?” “下官深以为然。” “哦——”申北斗双眼弯弯,敛不住笑意荡漾,道;“本官要查一下此案卷宗。” 陈彤暗自得意,为了不再有人追查此事,他处心积虑借大水倒灌豫州城时,以抢救未及之名,置数百份卷宗不顾,使大水浸泡,字迹模糊难辨,其中便有鲁花一案。 “大人,前些日子大水倒灌豫州城,卷宗未幸免于难,此事下官已上报刑部。” “哦——”申北斗意味深长地道:“无妨的,本官临行前已将刑部存底的卷宗带了过来,本是想同本地所存两相对照看有无差错,既然陈大人方才说刑部卷宗最是准确,那本官看也就没必要核对了,至于卷宗侵水的事,陈大人无需放在心上——” 陈彤闻言,讪笑道:“申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深表惭愧。” “哪里哪里——”申北斗拱手道:“不怕诸位笑话,本官自小体弱多病,今日承蒙各位乡亲赏光同席,但本官体力困乏,难以久支,自此退席,还请各位包涵——” “不敢,不敢。”众人起身目送申北斗离座,见他打了转出了花厅才松了口气,回神去看陈彤陈知府,见他面色不善,众人心道,这件案子是他父亲判的,如今听着申大人的意思是翻案,陈知府不乐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了不触霉头,以徐乡绅为首的几个干瘪老头纷纷借口离开,刚走了五步,就见申北斗大步流星地又回来了,后面还跟了在达西寺看到的高个男人。 申北斗站在门槛后抄手笑道:“各位,方才忘了说,本官此次出京,皇上钦赐了尚方宝剑……务必在七月初八前将此案重审完毕,否则鲁花的凶魂将要现世豫州城,本官希望各位能同舟共济,在此案完结之前,各位不得离开豫州……若能在七月初八前还她一个公道,大家都可保性命,若不能,本官将同各位生死不弃……因此,请各位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都火速告知本官,本官将以此剑,告慰冤魂……”像是配合着申北斗的演讲一般,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南斗就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宝剑,镶玉的金鞘在阳光下刺花了众乡绅的眼,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尚方宝剑如见君,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砰——”一声巨响,徐乡绅打翻了桌子,一身汤汤水水地站在了当地,战战兢兢地结巴着问:“大大大大大……大人,你说鲁花七月初八就镇不住了?”申北斗点点头,对于徐老乡绅,他很赏识,在这群愚钝的乡亲中,此老头反应最快,最能抓重点。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徐乡绅什么话都没有再问,干脆直接地晕死了过去。 申北斗惋惜地啧啧嘴,对南斗道:“这么大把年纪了,可别摔伤了——” 南斗一本正经,“没事,底下垫着人呢。” 申北斗笑出声来,对陈彤隔空喊话,“陈大人,我已同诸位友邻死守豫州城,陈大人可不能临阵退缩。” 陈彤木然道:“下官定不辜负申大人所望。”说罢,拂袖而去。 申北斗耸耸肩,对南斗道:“走吧——我惦记着宏远楼的酱肘子,方才可忍着没吃东西——” “你就不能忍两天吗?皇上不是派了个厨子过来?” “宫里那肘子其实不好吃,但他老没完没了地夹给我,好像是知道我不爱吃还是怎地,忙不迭地来折磨我,我还不能不吃,现在我都到豫州了,竟然还派那厨子来!!”申北斗恨意满腔,南斗忽然对宝庆帝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同情,这端的是溜屁股溜中了痔疮,何其不易! 第八章 按察使大人要替鲁花翻案一事已在豫州城闹得沸沸扬扬,衙门口少不得一些闲汉聚在一起打听是非,连续三日,按察使大人不是去宏远楼吃饭就是去外头赏花,而知府大人则忙着陪工部侍郎调钱调粮赈灾,与平时无异。风平浪静的令街头巷尾一干凑热闹的看客们闲生出许多无关此案的是非来: “那申大人后面跟那小伙挺俊呐,不知许婚了么?” “嘘,你刚搬来没几年不知道,申大人是阴阳眼,那位公子就是来镇他的,不然你想想啊,不管白天黑夜的,这鬼都出来在眼前飘着,那还能活吗?” “啥?阴阳眼?那咋镇?” “啧,就是那个晚上,啊,就那啥——” “啊!你是说这两人是一对?俩男的?” “咋,大惊小怪啥,早就是了,以前申大人在豫州的时候,每日摇着小扇扇出来逛,那男的就跟在后头,申大人走不动咧,他还背呐——” “哎,两个男人——” …… 申北斗和南斗坐在宏远楼里,申北斗扒拉着时令小蔬,一边吃一边道:“我以为这些年没回来,人都把我忘记了呢,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咱俩的事——”南斗侧了脸,角落里两个汉子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起劲,这哪是背后讲人是非该用的嗓门啊,隔着两张桌子还声声入耳。 “不是一直不在乎么?现在反倒介怀了?”南斗夹了一筷子菜尝了尝,等了一阵子才推到申北斗跟前,“吃吧。” “早叫你不要这么麻烦了,你真以为陈彤会用什么下毒之类的老套法子弄死我?” “怕你吃坏肚子——”南斗道,“你每日看卷宗到半夜,可有收获?” 申北斗闲闲懒懒地道:“你又找借口,关心我就直说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看卷宗看到半夜的?” “看来你已经习惯没有鬼相伴的日子了。” “啊!”申北斗讶道,“我说嘛,你不是去睡了,怎么晚上还那么安静,原来你没睡,是站在门外么?” 南斗蹙眉,“汤凉了——” “哦。” “有眉目吗?” “没有。”申北斗坦荡荡地道,一边擦着嘴边的油一边看着南斗,啊~江山多少年依旧未变,可这些年身边的人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现在即将要步入而立之年,当初毛手毛脚的毛头小子终于长开了,有男人味,深沉了……申北斗如痴如醉地瞧着,心中嘀咕道:就是这关心人不留名的作风能不能改一改…… “没有?我前些天去见了国师——”南斗的话戛然而止,他上下打量了下正在发傻的申北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对方的筷子,鸽子蛋一口下肚。 “啊——”申北斗回过神来,心痛难掩,幽怨道:“五钱……” “哼,不吃你的,你怕是还魇着……国师说,鲁花死的地方恰好是豫州的地眼,虽然他以前改了阴阳方位,用铁棺镇住了鲁花,但没想到被大水冲的移位了……现如今,就算为她洗刷了冤屈,恐怕都无济于事。” “那老头有什么办法吗?” “若她真是冤死,在午时三刻将真凶斩首,摆阵,以纯阳之血镇之。” “……” 申北斗许久才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我这个为鲁花洗刷冤屈的人最后还要把你搭进去?纯阳之血,你死了,我必然也活不了。” 南斗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笑了一下,自语道:“以前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么……” “那是因为,没有你,所以才坦然了。”申北斗猛然起身,道:“走吧,先去鲁花家看看。” …… 按察使动起来了,一旦他动起来,豫州城立即万人空巷,商不从商,农不耕田,妇不生炊,一股脑地跟在按察使大人屁股后头看查案。 从鲁花家到王员外家到药材行,南斗看着申北斗认真仔细地翻着每一个旮旯犄角,纠结了几天的心思淡了。从国师告诉他的那一刻起,南斗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活,他第一个考虑到的就是申北斗,如果他死了,申北斗会不会被鬼吓死?就算不被鬼吓死,也会因为阴气入侵而导致阳气枯竭而死吧! 南斗夜夜难眠,按捺不住去跟国师打听,有没有能保住申北斗小命的办法。国师说:“不是放血么?给申大人一碗喝了就成,虽然还是能看到鬼,但至少能保证活下来,贫道再时不时为他做法,活个几十年应该不成问题。”国师一本正经,“鲁花那事,南先生怕是推脱不掉。” “我也没想推脱,申大人……以后就有劳国师照顾了——”南斗作了个揖,步伐稳健地走了,知道自己死了申北斗还能活,这才将国师的计划和盘托出。 血脉交织,足矣。 “喂——走了。”正在遐想之际,申北斗拍了拍南斗的肩膀,“回去吧!” “好,晚上吃什么?” “随便吧。” 一出药材行,围观百姓立即发出嗡嗡的私语声,间或有胆子大的,隔空发问道:“大人,你找到什么疑点了吗?” 申北斗耸耸肩,轻快地道:“暂时没有,你们有什么风闻,也可以告诉我啊!” “我有——” “我有——” 当晚,申北斗不得不在宏远楼开了一桌大席,请各位有“小道消息”的人们共餐,一顿饭吃下来,讲得全是鲁花和药行老板通奸的事情,听得申北斗头都懒得抬,直到众人酒足饭饱散去,申北斗和南斗悠然地溜达回衙门,见四下无人才道:“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银两——喂,我说,我打算去一趟王宅。” “王宅?鲁花和王员外都被镇着,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你去了能干什么?” “保不齐附近有什么孤魂野鬼的。”似是怕南斗不同意,申北斗讨好似地笑了笑,竖起一根指头道:“就一炷香的功夫?我保证!” “不行。” “半柱香。” “一盏茶。” “好好,一盏茶就一盏茶——”申北斗极不情愿地缴械投降,“不过你不准进去,你要在跟前,别说是鬼了,蚊子都不飞进来。” “嗯。” 夜半三更,申北斗站在王家大院前打了个寒颤,自打王员外死后,这宅子就废弃了,先前风光的时候占了偌大的地方,败了之后更显凄凉,草覆房瓦,红柱斑驳,家什散的散,落得落,植物长得倒是茂盛,风一过,犹如恨女呜咽。 “我陪你进去?”见申北斗犹豫了一下,南斗便道,“黑灯瞎火的不便走道,别磕着碰着。” “算了,你进去,还哪来的鬼啊!”申北斗接过南斗手中的灯笼,“我等会出来。” “嗯。” 申北斗战兢着进去了,推开吱呀做响的厚门,绕过已经爬满植物的影壁,黑洞洞的房屋前徘徊着许多形形色色的鬼影,等申北斗灭掉手中的灯笼后,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首先来到了他的身边:“叔叔,我好冷——”申北斗被拉住的袖子即刻湿了一大片,原来是个青脸的落水鬼。 申北斗讪笑两声,随即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中气十足地道:“本官申北斗,为鲁花冤案而来,有知情的——朋友,请现身相见。”鬼们顿时愣在当地,而后一拥而上,申北斗觉得自己被一堆胳膊腿包围了,眼眶中填满了各式各样的死鬼,虽然样貌迥异,但都不怎么令人愉快。 很快,院中各鬼发现申北斗原来是个纯阴之人,这种人不发阳气,就算是上了身,也不能占据他的肉身,因此,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个把好奇的抱着瞻仰的心理,瞧瞧胳膊瞧瞧腿的。 申北斗很失落,离家十年,昔日称兄道弟的鬼友们魂飞的魂飞,魄散的魄散,如今这些新鬼们竟然如此冷漠。就在他顾影自怜之际,只觉脑后一阵阴风,传来一把子嘶哑的声音:“大——人——” 申北斗欣喜地扭过脸,笑容即刻僵在了面上:这人,死的未免太凄惨了点。 黑衣,枯槁,拄大棒,头的上半部分保持着豆腐脑一样稀烂的姿态,白色脑浆滴滴答答劈头盖脸地滴下来,下半部分则完好无缺,眼睛是看不到了,只剩一张嘴一张一合,站在一步外与申北斗静静对峙。 “你是谁?” “我是这院里的管事,老爷叫我老全。” 申北斗轻咳一声,别过脸,对着院中的榕树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鬼不依不饶,飘到申北斗眼前,还不忘贴心地来一句,“大人别害怕,我不会害大人的。” 申北斗无可奈何地瞧着那张嘴,欲哭无泪地道:“啊~本官知道,老全,本官时间有限,有话快说吧。” “我听说大人想替夫人翻案,夫人是被冤枉的,我知道。”老全呼呼地喘着气,看来死的时候年岁已高,身体也不怎么好才是。 “速速道来。”申北斗催促他,这地方阴气太盛,他觉得有些头晕,依据以往的经验,约莫再撑上一会,他就该不省人事了。 “我家夫人同药材行的冯老板的夫人是表亲,冯夫人去世时,她曾去吊唁,却不想被冯老板占了便宜,而后被不断要挟,夫人不得不从,有一日归家途中被人劫持至后巷非礼,夫人奋力挣扎拉开了来人的面罩,竟是陈知府的公子陈彤,陈彤说夫人如若不从了他,就要将她和冯老板的事告之世人,夫人不堪受辱,决心自我了断,恰逢老爷外出贩米,她打算见老爷最后一面再死,于是先写下遗书交给了贴身小婢,令其在自己身死后交给老爷和知府大人,谁可知这小婢竟被陈彤买通,连夜将此事告诉了陈彤,接下来不知怎地,老爷在归家的那天未回,居然……死在了外面——”忠仆悲声道:“消息传来后,夫人仓促间将来龙去脉告予我知,她料到陈彤不会放过她,但她相信知府一定会还她一个清白,可她……”老全一张嘴哆嗦个不停,没办法说下去,申北斗见状,连忙打断,问:“那你是怎么回事?” “我死的糊涂啊!半夜起来如厕,见夫人的小婢子和几个人抬着个东西往外走,黑漆漆看的不甚清楚,我怕丢了东西,开口唤了一声,却不想小婢身后的几个壮汉围上来将老汉我一顿好打,最后拿石头将我砸死啦——” “你说你家夫人是冤枉的,可裙子是怎么回事?裙子上的布条怎么会出现在王员外手中?难道是小婢偷出来的?”申北斗头晕眼花,趁着没晕倒在地,忙不迭地问。 “那不可能,夫人的箱子是陪嫁品,是福若祥做的,福若祥的箱子最是好,那个纹样的箱子那些年卖出去了好多个,一个箱子一把锁,锁是由夫人亲自保管的,直到下狱了才交给了陈知府——”老全的声音有些飘忽,申北斗腿一软踉跄起来,房屋楼宇像是被绞起的抹布,全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最后,申北斗看了一眼天空,好多星星,陡然之间,黑了过去。 砰一声——在一个血肉模糊的死鬼面前,申北斗终于晕了。 …… 再醒来已是第三天早上了,申北斗一撩眼皮子,瞧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南斗,他靠在床柱上,一栽一栽地打着盹,申北斗见他可爱,忍不住拿起床边的书想要逗逗他,刚一动作,就见那人睁了只眼,不耐烦地道:“申老爷,你总算醒了?” 申北斗伸个懒腰,笑吟吟,“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今日已是四十一日。” “还来得及,我要你帮我去找个人——” “谁?” “当年鲁花的小婢,此事一定要保密。” “好,还有呢?” “查一下福若祥当年的卖出的箱子,尤其要跟他们要钥匙,既然每一个箱子的钥匙只有一把,福若祥那里肯定存有备用的,这事也得保密,他们要是敢不给,就用尚方宝剑吓唬吓唬他们。” “要是被认出是假的呢?”南斗道。申北斗临行前死皮赖脸地跟宝庆帝要尚方宝剑,宝庆帝生怕他拿着剑直接把陈彤砍了,宁死不给,申北斗只得连哄带骗地从六王的剑库里弄了一把珠光宝气的剑来冒充,南斗总觉得这是个欺君的事,可申北斗不在乎,成天介把尚方宝剑挂在嘴上显摆,一副谅他人也不敢质疑的嘴脸。 “你就是给个针,说这是尚方宝剑,他们也不敢放个屁,也不想想本官什么身份……不过,要保密,千万不能让陈彤知道。” “嗯,还有呢?”南斗追问道。 “没事了,就这两件事。” “你自己还有什么事要做吗?我一并做了好了。” “这个不用你代劳,我要去宏远楼吃花菇鸭掌。” “……” 第九章 申北斗动身去见鲁花的贴身小婢梅香,不,应该是水月大师的时候,南斗叮嘱道:“她的脸不太好看。” 申北斗不以为意:“还能丑的过鬼去?” 南斗欲言又止。 就这样,阅鬼无数的申北斗瞅到水月大师第一眼时,一脸悲催地望向了南斗,这岂非是不太好看,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大大小小的刀口占据了整张脸,眼皮是翻的,嘴皮是翻的,鼻梁骨也错了位,看得申北斗脸疼。 沉默了许久,申北斗端着水月大师递过的茶,虽然面目可怖,但茶却是极好的,申北斗边饮边道:“师太,你这脸是自己划花的吗?”只听轻咳一声,南斗的茶盏放下了,他牢牢盯着水月大师,生怕对方一茶壶砸得申北斗脑门开花。 “申大人好眼力,是贫尼自己划花的。” “我说呢,哪个歹人也不会如此细致,划得连本来面目都模糊如斯,师太,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师太可否是在躲避陈彤?” “大人何出此言?” “我虽不知道陈彤给了师太何种好处,但确实是师太在福若祥定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再将鲁花的裙子偷出来放进后,换掉了她原本的箱子,待鲁花下狱后,钥匙被知府大人取走,陈彤趁势换掉了钥匙,便有了鲁花的罪证,若我没有猜错,王员外是你和陈彤合谋害死的,当日,你穿着的,就是鲁花的那条已不穿许久的红衣裙,是么?” “施主说的没错。”水月大师浑浊的眼中掉下一滴清泪来,她连声道:“阿弥陀佛——” “师太,恕我直言,现在是佛也难救你了,今日已经是四十五天,两日后,鲁花的冤魂会破土而出,若镇不住她,豫州城的人也不必要活,师太既然皈依佛门,还请师太怜惜众生。” “贫尼吃斋念佛多年,曾试图化解豫州之戾,但正如国师所言,鲁花死的地方是豫州的地眼,一直吸引着豫州孤魂野鬼的怨气,鲁花被国师镇住后,豫州有了几年清静的日子,四十七日现世的事情,贫尼也听说了——”水月大师叹了口气,她长身而起,推开窗,望向一片灵山秀水,“说到底,此事也因贫尼而起,那一年,陈彤对贫尼说只要贫尼按着他说的去做,他就会娶贫尼,当年贫尼贪图富贵,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事情就是施主讲的那样,后来鲁花她拼死也不愿遂了陈彤的愿,陈彤因爱生恨便害死了王员外,贫尼帮他栽赃陷害鲁花之后,他将贫尼骗到僻静之处,一刀捅在心口,所幸贫尼自小就比旁人特别些,心偏了那么一两寸,陈彤见已得手,洋洋得意地离开,而其下手因嫌掘土埋人麻烦,所以将贫尼扔进了河中,所幸被舟子所救,贫尼为躲避陈彤的追杀,便将脸剁烂避入空门,一直苟延残喘守在豫州,只想为当日之错忏悔。” 申北斗的后背泛起一股子凉气,这水月大师的手段太狠了,世上应该没几个女人能像剁肉馅子似的剁完自己的脸后说起来还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水月大师可愿意出来指证陈彤?” “贫尼愿意,自施主说要重审鲁花一案时,贫尼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定。” “那为何师太不来找在下?” “陈彤善言辞,且手段刁滑,若施主连贫尼都寻不到,那也定然斗不过陈彤,何况,贫尼不是也没有逃走么?” 申北斗嘿嘿两声,心道,都出家了还这么多心思,可见其未出家前心计之深,若是自己寻不到她,活该死了,她都不会出来吧,说是什么救豫州百姓,还不是恨陈彤恨到了极致,宁愿担着同伙的罪名也要拉他一起去死。 申北斗讪笑两声,“师太说的极是,不过在下想请师太乔装住在驿站,如何?” “施主是怕贫尼通风报信?” “在下不相信任何人,”申北斗笑笑,“除了身边这个。” “好。”水月大师双手合十,眉目安然,“一切有劳施主。” “好说好说。” …… 陈彤觉得今晚府衙很不太平,夜风甚大,寒气甚重,自入夜后就有呜咽声不断传来。 “老爷——”怀中的小妾颤颤发抖,她疑神疑鬼地环顾四周,抓着陈彤的前襟道:“老爷,坊间都说后天那个鬼就要出来了,老爷,我们走吧,这地方太可怕了。” “怕什么。”陈彤勾起小妾的下巴,亲了亲她的面颊,冷笑道:“人人都说豫州的知府活不久,本官不是很太平么?再说了,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我,死了就长本事了不成?老爷倒想看看过了这么多年,她成什么样了呢!”说罢,陈彤张扬地笑出声来,他指着窗外的来回飘荡的白影道:“呸——衰命鬼!本官瞧着呢!怎么没胆进来呢!” “啊!”陈彤话音未落,小妾便惊叫出声,她拉起被子盖住了头脸,战兢兢地道:“老爷,求,求你别喊了,我怕——” 陈彤翻身下床,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放眼这世上,能杀自己的仅有皇上,鬼若是有那么大能耐,他还能活到今天?哼。 院外,南斗搓了搓手,走上前去一把将申北斗扛在肩上,申北斗手脚挣扎着,小声道:“你来干什么?放下我,放下我!你快走开,你一来,鬼都跑了。”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就等着后日将陈彤砍了便是,犯不上大半夜还蹲在府门口装神弄鬼的……”南斗大踏步地走着,见申北斗不老实,便在他屁股上赏了一巴掌,“陈彤那副狠样也不是怕鬼的人,你用错力气了。” “你怎知他不怕?” “他若是怕,就压根不会到豫州来。” “这么讲来也是有点道理。” “我看你只是想把你当初那帮鬼友找来聊聊天才是。” “哪有。” “申大人,申老爷,请不要妨碍人家去投胎。” “……你知道的太多了。” …… 七月初七,夜。申北斗和国师相对而坐。 老实说,申北斗对于国师还是很佩服的,虽然这老头平日里疯疯癫癫的,但办事还挺靠谱,若不是他,豫州大抵也不会有安居乐业的景象。 记得初回见面,国师一把握住申北斗的手,叹道:“星君别来无恙——” 宝庆帝大愣,星君? 国师遂解释,“申大人非是凡人,尊称星君。”宝庆帝这才理解,可不是么,旁人都看不到鬼,但申北斗有这个才能,所以连国师都尊敬他。 从此,国师就喜欢追着申北斗跑,没事炼个什么丹让申北斗身先士卒尝一尝,害的申北斗养成了见到这老头就翻白眼的毛病。 此时此刻,申北斗翻着眼白道:“老头,取血的事情,可没得商量。” 国师搓搓脚丫子,“申大人,这是贫道跟南先生商量好的事情。” “啧——他还是我府里的人呢?你用我东西还不准我说不行?” “申大人,你不要胡搅蛮缠,现在是没法子的法子啊——”国师捋着胡子,蹙眉道,“难道贫道就乐于看到南先生放血吗?要不是那鲁花太凶,也不至出此下策。” 申北斗忽然变了脸,他揪住国师的山羊胡子,恶狠狠地道:“我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豫州是我的故乡,就算为豫州而死,我心甘情愿,但是南斗不可以死,你听懂了吗?他死了,我不能活,但我死了,他依旧可以活下去——” “诶诶诶,疼……星君,哦,申大人,你还改不了这毛病……”国师从申北斗手中把胡子抢出来,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这事呢,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只是南先生和申大人都为了对方奋不顾身,贫道不管依了哪个都会被另一个恨死——” 申北斗吹了一下手中残留的胡须,淡淡地道:“你若被我恨上,那是生不如死。” 国师不禁打了个寒颤,道:“贫道早就想到申大人和南先生必然不会看着对方先死,因此摆下“灭魂大镇”,鲁花这样的生灵是不可能去投胎的,若她明日肯罢休,那贫道就超度她,若她不肯,贫道已布下六十四个九阳阵,暂时封住的她的戾气,而后将铁棺重新埋入地下,以冥渠相通,先泄掉凶气,因为灭魂的过程异常煎熬,鲁花定然想破棺而出,而申大人则要服下贫道炼制的金丹进入假死状态,躺在贫道特质的棺木中,到时鲁花就算突破铁棺,也会元气大伤,贫道再用南先生的血做引,将鲁花引入申大人的体内,申大人是至阴之人,鬼上身定然就无法脱壳,贫道再开坛做法将其打散……申大人,你觉得怎么样?”国师讨好地笑道。 “这取血……” “申大人放心,定然不会伤害到南先生,贫道心中有数。” “你有数?你有数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馊主意?” “若不是贫道那么说,怎知南先生对申大人情真意切?” “哼,难道我还要感谢你不成?” “那倒不必如此客气。” 申北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国师在身后喊:“申大人,你就不关心下自己的死活吗?” 申北斗抬首望天,笑答:“生死不过是寻常之事,又何足挂齿?” 国师默然在心底道:“哪能不挂齿啊?这辈子要是把他俩玩死了,还哪来的下辈子和下下辈子,这还不得让三清境里其他俩老头埋汰死啊?” 七月初八,午时动土,围帐里头只有申北斗、南斗、陈彤、若干乡绅和国师以及国师的徒子徒孙。 陈彤抚须而坐,申北斗到今日都未查出个子午卯丑,还号称什么还民清白,过了今日,他不过是朝野间的笑话罢了。 申北斗居于上座,南斗持上方宝剑而立,带见过礼后,申北斗开腔道:“今日,是想请各位听个故事。” 说罢,申北斗一拍手,下人抬上一个八尺大屏风来,安置妥当后,只听屏风后有人发声:“各位,我乃是鲁花身边的小婢梅香……”话音未落就听陈彤愤然道:“申大人,鲁花之事迫在眉睫,大人却还让我等听什么故事,大人这是置豫州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申北斗清清喉咙,问国师:“国师,讲个故事的时间还是有的吧?” 国师闭目养神,道:“申大人,时间尚早,这故事,贫道也有些兴致听,请讲下去吧。” 申北斗耸耸肩,话中有话:“陈大人为何反应如此激烈?莫不是心中有鬼?” 陈彤噎了一下,他面色通红,恨恨瞪过申北斗一眼,坐了下来,只觉后背透出一阵阵寒意,就连手也抖了起来……梅香那贱婢早该死了啊,自己亲手捅死她的啊!定然是申北斗找人来唬他的!陈彤深呼吸一口,抬眼望去,却见申北斗冷眼瞧着他,似笑非笑,陈彤心中又是一震,只闻那屏风后的人道:“夫人去达西寺进香被陈知府的公子陈彤看中,陈彤心生不轨,劫夫人于后巷,夫人奋力反抗不从……” 众人听得面色巨变,陈彤霍然站起,正要走向屏风却见面前闪过一个人影,申北斗身边的那位“南先生”将剑横在了陈彤的脖子上,冷道:“这是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陈知府还是不要擅动为好。”南斗步步紧逼,陈彤不得不踉跄退回,申北斗笑道:“陈知府,若是这女子诬陷了你,本官会还你个清白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陈彤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屏风后,想看出些蛛丝马迹,但申北斗这屏风太考究,竟然没有一点缝隙。 “陈彤便找到小女,以娶小女为妾为名,要小女将夫人的一条红裙子偷了出来,同他一起将老爷害死,并将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塞进了老爷手中,而后再从福若祥定了一口与夫人的陪嫁箱子一模一样的箱子来,做旧之后由我带人换进了夫人卧房,当夫人被拿下狱,他就再换掉夫人的钥匙,这样一来,陈知府在抄家时便抄到了那条裙子……” “你血口喷人——”陈彤高声大喊道。 “我血口喷人?”屏风后款款行来一位僧衣女子,众人抬眼望去不由大惊,原来这女子正是城外水月观的水月大师,八年来,竟无人知晓她就是当年鲁花身边的那个俏梅香! “陈彤!你可记得我这张脸么?绝不是现在模样!你在凤栖山的桃花林中占我身子,在徐阳峰下许我名分,当利用完我之后就在江边密林将我一刀捅死,可惜啊可惜,就偏了那么一两寸,我苟活至今,就是要看你不得好死!” “你……”陈彤正欲扑上去,就被人拿住了后领,南斗冷硬地道:“请坐好,刀剑无眼!” “来人,把这个疯婆娘赶出去!”陈彤声嘶力竭地喊道。 申北斗一抬手,对闻声而来的衙役道:“下去,都下去,鲁花马上要出来了,哪个不想活就进来。”话音刚落,衙役们立即落荒而逃。 “陈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且听故事讲完——”话落,屏风后又有一男子道:“八年前,曾有人定了一口箱子,那箱子是早几年的样式了,而且是要求做旧的,送货的时候送到了县衙隔壁的胡同,来人点收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子,侧影有些像鲁花的小婢梅香,因为几年前鲁花出嫁的时候,梅香也曾定过一口一模一样的,但我看不真切不敢问,前些日子,申大人要小的把钥匙拿出来,小的已经拿出来了……申大人,小的说完了,看在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大人你就放过小的,让小的出去吧——” 四周一片静默。 申北斗开声道:“出来出来,故事讲完就送你回去——”说着话,国师的几个徒孙们将一个全身抖得寸步难行的男人拖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福若祥的掌柜孟庆祥。 “陈知府,你有什么话要说?”申北斗总算盯上了正主,开口问道。 陈彤用两指将脖上剑锋推开,笑道:“申大人绕了这么远,就是想说,是本官害死了王员外,并诬陷鲁花和药材行的冯老板?哼,申大人,你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冒充梅香栽赃于我,大家看看,这位水月师太哪里有梅香当年的影子?何况孟掌柜也是,当年定箱子的是梅香,与我何干?大人,难道你仅凭一面之词就要将我定罪吗?” 申北斗拍掌,外头进来几人抬进两口大箱子来,申北斗指着箱子道:“左边这口是当年从王家抄来的箱子,右边这口则是梅香偷偷还出来的鲁花的原本的箱子,”说着,申北斗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来,“这把是当年鲁花之案留下的钥匙——”申北斗躬身开锁,只见左边那口箱子的锁应声而落,“各位,当年陈知府的定罪依据是在这箱子里发现了那条红裙,但这箱子压根就不是鲁花的!因此,她是被冤枉的,而背后凶手,正是他的宝贝儿子,陈彤!” “空口无凭,申大人,证据呢?”陈彤反唇相讥。 “证据?”申北斗冷笑道,“你只是漏算了一个人罢了,曾经跟你一同作恶的仆人被你推下井中一直未得超生,他生前恐你卸磨杀驴,当年给你和梅香送信时,偷偷扣下一封藏于一本书中,前些天晚上他已将藏书之地告诉了我,今日且给你读上一读?”申北斗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还有,你大概不知道,你杀死王员外时用的那把短刀是出自刘铁匠之手,刘铁匠的短刀虽然看似一样,但他会在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上刻上买主的名字,这只是他的一个爱好罢了——”申北斗大笑道:“可笑的是,你父子二人还将此刀作为鲁花和药材行老板行凶的证据,也许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刘铁匠不是前几年就死了吗?但是他是横死,游荡了几年还没去投胎,你想不想见他?” 陈彤猛然跌落在座位上,他面色灰败,他机关算尽却不想申北斗黄雀在后,陈彤定定神,不屑笑道:“申大人,你我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以下官这种品阶,大人要定下官的罪,也要报到刑部再说,何况今日鲁花就现世了——”未成残响,就见国师忽然睁目,长声道:“午时三刻到——” 噌一声响,陈彤的人头飞上了天,不屑依旧挂在面上,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滴溜溜落在地上,众乡绅惊声尖叫,你退我搡,忙不迭地往外奔去,在一片慌乱之中,就见申北斗拿着玉碗接了一碗陈彤的血,朗声道:“鲁花,若你听的到,就还豫州一个朗朗晴空!今日,申北斗为你伸冤了!凶手伏诛,你可安心散去?” 骤然,风云突变,豫州城在眨眼之间像是被笼罩在了黑暗中,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一倾而下,而场内的铁棺中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国师翻身而起,大喊道:“摆阵!”小道士们纷纷四散而开,开九阳阵,一时间之间金铃声大作,伴着响雷,交织成异样紧张的气氛。 在这席卷一切的黑暗中,申北斗掏出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南斗面上的血迹,道:“你也是的,怎么就没躲开呢。” “哪想那么多,这会子要是升棺,一准怨气大,你先避一阵子,好么?”南斗忽然握住申北斗的手,“这砍了陈彤的事,皇上一准会追究,你先悄悄回京探探风向,我在前门胡同有个姓柴的熟人,你可先住到他那里,若是皇上为难你,你就跑吧……我在扬州还置了间院子,旁边就是个道观,有事还能照应着,地址也在柴大哥那里——” “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吩咐临终遗言似的。” “这鬼神的事哪说得准……”还未待南斗说完话,就听国师道:“南先生,请!”四周陡然架起一个缠着黑绸子的棚子,国师道:“请南先生入帐!”南斗望定申北斗,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竟然没说一句话,就大踏步地走向了帐子,申北斗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徒劳,他不禁有些郁闷,撇下自己大义赴死,竟然连句遗言都没有! “你大爷的……”申北斗忍不住在背后骂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向国师准备好的木棺走去,吞金丹,睡棺材,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上盖子,叮叮当当镶进许多木戳子,申北斗躺在里头,他清楚地感到自己被在了一个坑里,很多人手忙脚乱地填着土,似乎盖的比较薄,还听得到外面诵经的声音。 申北斗将铜管靠鼻孔,呼吸也不是很困难,他惬意地躺着,想到平了鲁花的怨气之后,自己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到时候带着南斗云游四方,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你挑水来我织布,织布?!不行,这事应该是南斗来干,想象着身材颀长的南斗窝在织布机前,申北斗不禁笑出声来,正笑着,却听到棺材中盘着的管子里发出一阵阵流水的声音,申北斗立即回过神来,这是放血呢!侧耳细听,竟然还有泊泊之声……被骗了!申北斗抬脚踢着棺材盖,这就是头熊,也不至于能放血放得如此响亮,这哪是人血啊!这分明是水渠子吧!这老头答应的自己好好的,到头来竟然还是要害南斗的性命!申北斗一边踢一边骂:“你这杀千刀的死老头子,你连我一块弄死得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叫你不得好死——” 骂着骂着,申北斗忽然泪流满面。 十五岁相见至今,十三年寒暑,他分明还这么年轻,若自己死了,无怨无悔,可是他……在狭小的黑暗的空间中,申北斗第一次低下了他一直高昂着的头颅,朱红的棺材中传出悲声:“国师——求你,不要!” 神坛上,那仙风道骨的国师忽然晃了一下,他感到一阵牙酸……这北斗星君怎么还没假死过去? …… 申北斗觉得自己太轻了,轻得令他欢快,他一直蹲在宝庆帝的头顶上看着他嚎啕大哭,啧啧……皇上,哭得太难看了啊——其实皇上倒真的对自己挺有感情的,总比那个谁好——申北斗远眺,山顶上站着个男人,背影寂寥,一直痴痴地望着这个方向。 申北斗冲国师眨眨眼,意思是:差不多了,赶紧埋了吧,老子还着急还魂呢! 国师点点头,立即拉开宝庆帝,煞有介事地道:“皇上,不要误了时辰,不然申大人就不能投胎了——” 宝庆帝恋恋不舍,在申北斗的脸上摸了又摸,最后一捶胸,一躲脚,用袖子遮着脸,自顾自闪到了一边,再也不肯看申北斗一眼。申北斗不禁无声嗟叹:皇上可真舍得下本钱,估计这么一番动作,自己怕是要跟弥子瑕一样万古流芳了。 申北斗的坟修得很寒碜,照着宝庆帝的意思是,尸首先用冰镇着,修一座光鲜的大坟再埋进去,但国师立即表示不同意,说申大人是横死,身上戾气重,受不起大坟,何况修坟也需要时间,这大热天的尸首早烂了,再说了,修得太好也招贼不是?现在申大人最好是赶紧入土,要是不埋,戾气困久了就超度不了了,而且一定要薄土……三言两语说的宝庆帝就这么草草将自己的爱臣给埋了—— 申北斗看着自己的葬礼,心中甚是憋屈,心想不管咋地再活过来,一定要先弄死国师,谁让他把自己跟南斗都给耍了,瞧那孤独的小身板……估计以为自己再也活不过来了呢!要不是碍着他的纯阳之体,还真想过去看看是不是为自己流眼泪了! 正想着,国师一扬手,申北斗尚来不及哎呀一声就失去了意识,在最后一刹那,申北斗想:国师真牛啊,连鬼魂都能弄晕了…… 再醒来时,申北斗看到的是一个草棚顶子,身子不断地被抛起,扔下,扔下,抛起,申北斗一转脸,看到半尺青袍,再往上看,有个人正愣愣地、欢喜地盯着他。 “这哪?” “马车里。” “去哪?” “扬州。” “你把我坟刨了?” “不然怎么把你弄出来?” “你怎么没死?” “我就被放了一小碗血,其余的全是鸡血,还掺水了,不然那么稠,怎么流的动?” “敢情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假死啊?” “这个真不知道,是后来国师告诉我的。” “……啧,”申北斗翻个身,“这下好了,官也当不了了,我俩吃啥喝啥?” “皇上背着国师在你棺材里放了一串宝珠,我给拿了,卖了估计能值好些钱——” “……” 一年后,皇上微服私访至当铺,买入一串宝珠,翌日起驾至豫州,方传出当年申北斗申大人之墓被盗,申大人尸首已不知去向,宝庆帝大怒,立即张榜缉拿凶徒,然未果。 五十年后,扬州巨富南浔阳与断袖之爱裴如意双双死在自己家中,终年,七十八岁。 三清境中,三人共饮,叽叽喳喳: “捉个小鬼也还要搞那么大排场,真是不嫌丢脸——” “是啊,还又是什么纯阳之血,又是什么九阳阵,不过是一挥手就完了的事情——” “你们不懂,玉帝命地官下界,扰乱两位星君好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地官一向跟北斗有些嫌隙……” “那可是要小心些……看,生出来了,大富大贵真是好命……” “好命?那不见得。” 第十章 沪上因二十一条一事群情激奋,要追究梁士诒责任的学生口号喊得震天动地,但租界里的名仕结盟筹款之余津津论到的还另有缠绵悱恻之事。 吕抑扬自年初在沪上一炮而红之后,画资日益水涨船高,竟于沪上著名吴派净帆先生齐平。吕抑扬画风爽利峻迈,人皆言有枝下叟之风,但为人却不入世,狂傲自在,素来不将众人放在眼中,诸多名媛求拜于门下而不得,一时间捧得其人风头无限,直到月前被人煞了威风,缘起却因着令一位风云人物——沪上名流南易用的小儿子,南生。 南易用起初只是做些茶庄生意,后事业愈大,涉足政坛,长袖善舞,同各军阀交好,亦传说与革命党交情匪浅,无论是哪个上台哪个下野,南家只管蒸蒸日上,在沪上显赫一时,就算远在北平的总统、总理,也不得不卖南易用几分薄面。南生是南家幺子,自小受宠,未等成年便被南易用送至海外学习西方文化,少时读了些四书五经,渐大就忘之脑后,琴棋书画竟是无一精通,唯一未忘的便是分桃之谊、龙阳之风,心心念念地在美国找了个华人男友,令南易用颜面尽失,软硬兼施才将其弄回上海,却不想一回故地就出入烟花柳巷,南易用抑郁之下给了一大笔钱打发了他去做些生意,令人哗然的是,不通绘画的南生竟然开了一家藏香堂,专收大家书画,尤其以石涛为甚。 一个是红透江南的年轻画家,一个是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公子,在这纸醉金迷的弹丸之地想不遇着都难,传言者都说,以吕抑扬之才,南公子怎么的也该同他结交才是。话是这样没有错,吕抑扬的展览专场,南生也是去了的,但是他一张嘴,就使得两人水火不容,生出许多闲话来。 其时,南生努力地辨认了一下画作上的落款,缓慢地对身边的人道:“吕——抑——扬,这个名字读起来,可真是,驴一样,只是不知道脾气是不是跟驴一样。” 陪在南生身边的画家徐再远一下冷了面,他沉默地站直了身子,从旁几人顿时消音,像是石子投入了湖面,尴尬压抑的气氛一阵阵荡了出去,直到场中众人不明就里地望向了弓着身子的南生,而在他身后则是拿着小酒壶边喝边打量南生屁股的吕抑扬。 “南公子,请勿侮辱他人。”徐再远不悦地道。他是三个月前结识南生的,介绍人正是自己的老师苍石老人。那一日,老师拿出了珍藏许久的茶,泡了一壶,与南生并坐于露台。 苍石道:“经年一别,弟愈发沉默了,是否是博伦一事伤害所致?” 南生笑笑,却不答话,闻香品茗,赞道:“好茶!兄之寓所,景致乃沪上一绝,美景当前,何必谈往时之伤?” 苍石笑道:“贤弟不肯提,倒是兄多问了,却不知此次自立门户,打算以何为生?” “兄曾夸我虽不通绘画技法,却有双极毒的眼睛,所以,我就来试试,若是赔本了,你可要全赔给我——”南生转了转脸,在一旁习作的徐再远却是恍然,他笔下兰花有败笔,昔日作画不为外物所动,今日却胸中烦闷。南生其人,他也听到些许传闻,讲来讲去都是说此人独爱男色,声名狼藉,不曾想他竟与老师这么熟,他们相差四十余岁,却以兄弟相称,显然是交情深厚。 繁杂心绪中,只听苍石道:“贤弟若是想做书画之事,且可一试,愚兄是有信心的,但贤弟初回,且需要人引荐才是。”说着,苍石对这徐再远遥遥一望,道:“这是我的弟子徐再远,他人脉颇广,以后可替你行穿针引线之事。” 徐再远立即停下笔,他准备冲南生打个招呼,然而那南公子置若罔闻一般,竟是没有回头,极其无礼,徐再远微微蹙眉,却见自己的老师和善地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纵使徐再远心中不满,亦不敢忤了老师的意,只得埋头揉了那幅兰花,重新画过。自此,对那南公子恼上了。不过,对方似是知趣,倒也从未来叨扰过他,亦不在圈中露面,只是挂起了招牌行业罢了。时间一久,徐再远竟是忘了这个人。 三月后,恰逢吕抑扬开画展,苍石着他带南生去见吕抑扬,却不想他开口便是无礼闲话,令自己羞愤不已。吕抑扬自视甚高,鲜少同同辈画家往来,徐再远是例外。这层关系,徐再远一直引以为傲,但今日他带去的客竟当着他的面羞辱了吕抑扬,尚顾不上吕抑扬这口气是否能忍的下去,自己便气得肝胆欲裂。 “依着你说,吕抑扬这名字不好?”南生回过头,一个男子就站在他身后,着白色绸衫,似笑非笑。这应当就是吕抑扬了,南生直觉地认为,因为他的眼角眉梢都透着狂傲,虽然是笑着的,但暗含讥屑。 “是不怎么好。”南生直起身体,他高了来人一个头,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那张脸棱角分明,像是刀刀削砍一般,太犀利了,怪不得成为沪上画家圈里的大刺头。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名字才叫好?”吕抑扬掸下衣角,无所谓地笑了笑。 “姓名源于父母,区区岂敢狂论?不过在下觉得,这位吕先生应当号‘北斗先生’。”南生瞧着不动声色的吕抑扬,他觉得对方很眼熟,但他确信自己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 “哦?北斗?想那吕抑扬也担不起。”吕抑扬抬眼,不客气地打量着南生,和传闻中专逐男色的印象不一样,南生年纪轻轻,眉间微蹙,穿一身白,白衬衣,白西裤,配了黑色的背带和皮鞋,头发打理得纹丝不乱,举手投足隐约散发着华贵之气,再配上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倒是像个严于克己又城府极深的政府要员。 “担得起。”南生口气笃定,“以后吕抑扬的画,有多少,藏香堂都要,金条现结。” 众人大讶,局势动荡,画作多是以银洋结,如此大手笔,就算吕抑扬画作再精,也不至如此。 吕抑扬淡淡笑过,似是并不以此为荣,寡淡地道:“先生肯收,也要有人肯卖才是——”话落欲走,却被人抓住了腕子,只见那南生凑了过去也不知附耳说了些什么,吕抑扬嗤笑一声,不发一语随即离去,众人再撇头去看,南公子居然自己动手取了一幅不甚起眼的画作,夹着自便去了。 自此,有人拿了吕抑扬的画去藏香堂卖,当真就捧着金子出来了,一时之间,吕抑扬的画又是疯涨,但俱是旧作,新作无一流出,众人揣测,定是吕先生赌气不愿将画卖给藏香堂。 不久,有人惊奇地发现,吕抑扬有新作入世,落款却不是吕抑扬三个字,而是“北斗先生”,顿时,谣言四起,联想起南公子爱慕男风的旧史,八卦逸事破土而出:定是南生看中了吕抑扬,明着是买画,暗着是买欢心。 偶一日,苍石忽问:“弟为何如此看重吕抑扬?” 南生面色平静,眼神投在了室外,这么暖的四月里,桃花遍染红云,他仿佛看到有个很妖娆的人在桃花林中拈花而笑,那面容,不是和自己好了几年的博伦,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吕抑扬。 南生闲话家常:“看着欢喜,就这么回事罢了。” 与此同时,马当路的寓所中,徐再远用小指刮过了吕抑扬的手背,酸涩地道:“你为什么就依了他,取了那样的名号?” 吕抑扬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地挪开了手,驴头不对马嘴地道:“晚上吃什么?” 徐再远固执,再问:“为什么?” 吕抑扬眉间的不悦骤然浮了出来,他冷冷地瞧着徐再远,扬了下嘴角道:“徐兄,当日我们说的很明白,我吕抑扬素来不稀罕朋友,我要的只是个酒友,既然是酒友,又有何立场管我心中之事?” 徐再远霍然站起,他握紧了双拳,嘴皮子不由自主地抖了片刻,最终还是服了软,道:“不远处新开了家川菜馆子,等下可去尝一尝。” “那敢情好。”吕抑扬窝在躺椅里,看向院外,去年他突发奇想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树,这四月天里就欣欣向荣地开出了一树艳色,在树下摆张画案作画倒是极有情趣,若是有人替自己磨墨那就更好了——不知怎地,吕抑扬忽然想起南生来,那一日,他说:“先生应知北斗之意,在下看中的自是先生能主北斗之才,希望先生别让在下看错。” 活了这么久,忽然有个伯乐,这算不算可笑?吕抑扬翘起腿,这俱是庸人的沪上有点意思了。 “据说那个南生不吝重金收石涛的画?”吕抑扬问。 “嗯。”徐再远应道,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吕抑扬。吕抑扬仿石涛之画足可乱真,据说在他落魄的时候甚至靠此为生,就算在专鉴石涛的程伟跟前都能瞒天过海,“你想——”话没说完,吕抑扬淡漠地道:“那是你想,我想什么,又关你什么事?” 徐再远脏腑中五味杂陈,遇着吕抑扬,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纵然是被嫌弃着,他还是依旧想靠近。 第十一章 月末,吕抑扬乘了车到藏香堂去。 藏香堂的地段很特殊,靠近南京路,近些年公共租界工部局在南京路大肆建设,四大百货先后进入,百业兴盛,终日里熙熙攘攘,怎么看,这也不能算是个幽静的地方,然而,藏香堂就是固执地立在了这个地方,还有个非常宽大的门脸。 吕抑扬抬脚而入,早有搭着手巾的伙计迎上,出人意料地拉着北音:“这位爷——卖往左,买往右,不买不卖随便逛——” 吕抑扬笑道:“若我是想找你老板呢?” 伙计伶俐,道:“老板从来不在店,这位爷是走错了地方。” 吕抑扬道:“既然如此,我且逛逛。” “好嘞,请——” 吕抑扬绕过影壁,说来也怪,入眼的竟是偌大一片天井,栽了好些花花草草,四下厢房各自掩着门,吕抑扬忽然感到似乎是来到了北平,心中说不出的爽快,再侧耳一听,街上的喧嚣半点也无,倒是奇特。吕抑扬轻移步,推开了东厢之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画架映入眼帘,满满当当地放了锦盒,吕抑扬顺手一抽,凑近来看才发现锦盒上标着画名和作者:《墨花》,徐渭。再打开,隐约有些花椒味,此间主人倒是懂得避虫。看了三四幅,吕抑扬确认:这一屋子,全是真迹,总共怕是有四五十幅画作。 四间厢房,不知道是否都一样?吕抑扬心中好奇,一间间看过去,看到最后一间,不由笑出声来,这间房,藏的全是自己的画,并不见得多,只有十来幅,但妙在稀罕,非但有少年之作,还有他仿石涛的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标明了:石涛伪作,北斗真迹。其中还有程伟认定过的,居然也被挑了出来。 区区一个商人,倒懂得看画?吕抑扬转身出门,天井中摆的八仙桌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整套茶具。 “南先生何不出来一见?”无人应答,略有回声,难以想象这个地方是怎么做生意的。 吕抑扬碰了下茶壶,滚烫的,来人刚走一会,吕抑扬四下看看,想必是他刻意避开的……正想着,忽然有人开声,“这位先生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头发寸把长,端着一方砚台,问道。 “哦,随便看看。” 年轻人笑一笑,“这是少爷藏画的地方,若是寻常人,门房也不会让进来,许是看先生知书识礼……”年轻人让了一下,道:“先生请稍坐,我去请掌柜的出来。” “不必。”吕抑扬道:“这里怎地这般冷清?” “这房子是少爷亲自设计的,待客全在前头,可是热闹着呢,后面本就少人来,所以才觉冷清。” “原来如此——”话音未落,就见那年轻人恭敬地道:“少爷。” 吕抑扬循声望去,南生倒清爽,穿了件浅蓝色的衫子,登方口布鞋,对吕抑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少才,你且去前庭待客,这里有我。” 年轻人应一声,放下砚台匆匆去了。 吕抑扬笑道:“单看这二十余种茶器,就知南先生精通此道。” “闲暇之时打发时间罢了。” 吕抑扬不答,仔仔细细看着南生煮茶。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启蒙于秦汉,萌芽于魏晋,形成于唐,兴盛于宋,普及于明、深入于清,至今日,文人雅士墨莫不爱茶,但会煮茶的人却少,尤其是点茶至此臻境的,吕抑扬唯见南生一人。 点茶技艺,曾在中国茶史上存了600余年,近代无一人精通此道。 “这是建瓷?” “是的,北斗先生好眼力。” “兔毫条纹清晰明辨,认不出才是假。” 南生笑笑,“白毫银针,先生且品。” 吕抑扬凝神而望,茶汤纯白,是以茶叶乃茶中极品,汤花均匀,久久不散,咬盏极好,未有流溢,许久后,水痕方现,可见南生在注水点汤时,力道不温不火。吕抑扬顿时刮目相看,赞道:“好手法。” 南生道:“哪里,传闻宋时有‘茶百戏’的手法,只可惜未得一见,生的太晚。” 吕抑扬轻啜一口,口齿留香,回味悠长,忍不住大赞道:“好!” “若是先生得空,可常来。”南生笑而邀约。 “只可惜,我是个画匠,虽爱茶,更爱酒,爱画,若先生会这两样,吕抑扬定将先生引为知交。” “那太可惜了,我不好杯中之物,至于画,就更提不上了。” “先生过谦,既然先生不懂画,如何能分得清在下的伪作?” “懂鉴便足够——”南生又为吕抑扬添上一杯,道:“古往今来的书画贩子,又有几人是画家呢?那些卖瓷器发财的人们,未必就是瓷匠……程先生无法分辨只是因为他立辨于笔画,而我则看形意。” 吕抑扬愣了愣,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笑道:“沪上之人皆被你涮了,当真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先生此话非也,纨绔子弟好歹也在大家族中耳濡目染,若说什么都不懂,那倒不至于,最多都是什么都略知一二罢了。” “既然如此,南先生可否敢与我赌上一赌?” “怎么个赌法?” “就赌我是否能骗过先生一双慧眼。” “好,既然北斗先生兴致如此之高,那在下必然奉陪,却不知这赌注是什么?” “若南先生收入我一张假画,请先生为我一世之奴。” 南生猛然抬头,心头巨震,望定吕抑扬,却见他不似在开玩笑,南生随即放下手中茶匙,回道:“若是先生输了呢?” “反之,我为奴。” “一言为定。” …… 吕抑扬执笔呆坐,关于石涛为人,他向来不太认同,但因近些年京中大家力捧石涛、八大,画价陡升,他这才做起了石涛的仿画,若论起形意,吕抑扬第一次发觉自己跟石涛的不同就在于,石涛饱览山川,师承自然,而自己在沪上这方寸之地,显然无法有他的气势,初见可瞒天过海,看久了就有瑕疵,那南生,许是就靠着这样的方法,将他的伪作挑了出来。吕抑扬弃笔,心中微动,若不是因这场对赌,他或者还未意识到自己不足。 翌日,吕抑扬远行出门,徐再远得到消息后已是三日后,他向门房仔仔细细打听了吕抑扬的去向后,登上了一列去蓬莱的车,心中不断地咒骂着南生,谁可知,这一趟,徐再远再回来已是一个月后,他不仅未找到吕抑扬,连自个都迷失在了蓬莱岛。 6月末,南生重金购得峨眉雪芽,兴高采烈拜访苍石。苍石见他心情颇佳,便道:“今日为兄就为你的好心情锦上添花了。” “兄何出此言?” “稍等。”不多时,苍石从内室中捧出一副山水图来,展开而看,啧啧称赞。 “这是?” “梅清山水图,前些日子李老到我这里来,说家中事故陡生,急需资金周转,就约我去他那里看画,于是我就去看了看,一眼就看中了这张画,最后以七百大洋从李老手里购了过来……贤弟,你且来瞧瞧,如何?” “难道不怕是假画?” “现如今仿石涛画最像的就是吕抑扬,而吕抑扬曾拜在李老门下学刻石,李老怎么会不了解他的风格?何况吕抑扬下笔轻快,不若石涛那般厚重,这幅画我看了数天,还是觉得是真迹。”苍石捋须道。 “且让我仔细看看。” “好。” 南生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苍石泡好了茶,枯坐许久,实在有些困倦,便道:“贤弟可曾看出端倪?” “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这幅画,兄能否转给我?我出一万大洋。” 苍石微微愣住,不悦道:“贤弟这是哪里话?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南生见苍石不满,随即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幅画,这样,赶明个我接老兄到藏香堂来,藏香堂的画,老兄可以随便挑。” “包括那副《六君子图》?” “嗯。”南生答得爽快,苍石反倒有些疑惑:“那幅画可为藏香堂的至宝,你为了石涛这幅画,竟然答应出让?” “画家作画只为寄情,既然兄长懂画惜画,那由兄长所藏又有何不可?”南生坦然道,苍石顿时大喜,即刻答应南生带了石涛的画离去,而自己明日则去藏香堂取画。 事毕,苍石留了南生吃饭,席间苍石问道:“听说贤弟同吕抑扬见过面?还亲自为他煮茶?” “兄消息当真灵通。” “还不是你我亲近,少才才不肯告诉我,我同你相交数年,都未见你点茶技法,你同吕抑扬只是第二次见面,就如此上心,愚兄难免有些妒忌。” 南生轻咳一声,道:“明日小弟就亲自伺候。” “说说罢了,你事情多,我可不敢拖着你喝茶,吃过了饭,还有事?” “嗯,去见一见那吕抑扬。” 苍石讶然,“你们……”南生是个冷硬的人,为留洋前在南家深居简出,归国后也异常低调,除了上层名流不得不打交道外,苍石还未见他主动与人交好,莫非这吕抑扬又是另外一个博伦? “关系还好。”南生擦了嘴,道:“不要想歪才是。” 苍石若有所指地笑道:“吕抑扬这刺头,碰上你这样温吞的人,可真是刺在了棉花上。” 南生耸耸肩,嘀咕道:“兄长莫以为棉花不疼。” 苍石大笑。 …… 吕抑扬住在马当路的公寓,对面则是李氏兄弟的大宅,在金碧辉辉煌的宅院映衬下,吕抑扬所居住的两层小楼显得异常逼仄破旧。南生啧啧嘴,看来吕抑扬也是一个抠门的主,住得如此憋屈。 “这位先生,稍等。”门房递了名片进去,不久便匆匆跑来替南生拉开车门,谄媚地道:“先生请进。” 南生一脚踏出来,他穿得不甚起眼,依旧是浅蓝色的衫子,但沪上能开的上汽车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门房自然不敢怠慢,在前引路:“吕先生在楼上,这位先生请慢走,请这边走。”南生边走边观,房子外貌是不起眼的,但内部却很别致,家具都是明款,摆的疏落有致,似是好漆器,器具俱是平遥推光。 门房引至楼梯下就不在往上走,轻声道:“上楼左手边第一间。” “多谢。” 南生拾阶而上,然后拧开了门把手,只听吱呀一声响,渐大的门缝中透出橘红的柔和灯光来,抬步向前就见小阳台上放了两把木躺椅,一把椅子上躺着人,听到响立即回过头来,清秀的脸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直勾勾望过来,见是南生,不由弯起来,笑的得意非常。其时,夜风吹过,白色的乔其纱窗帘高高扬起,掠过了吕抑扬的黑发,南生莫名其妙地怔住了,看着吕抑扬微微起落的额前黑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躁动,仿佛是在自己心头上扫过一般,竟痒得难耐起来。 “我看你夹的那幅画很眼熟。”吕抑扬道。 “是的,我来认输。” 吕抑扬替南生斟上一杯酒,文不对题:“上次你请我喝茶,这次我请你喝酒。”他招招手,“过来坐。” 南生将画放在桌上,走到近前来躺在了躺椅上,喝了一口酒道:“窖酒?” “你这不是都知道么?还说不会喝酒?”吕抑扬嗔怪道,“罚你三杯!” 南生捂住杯口,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会喝酒?我只说是不好罢了,何况我亦曾提过,纨绔子弟什么都略知一二。” 吕抑扬大笑,他侧过身来对着南生,问:”其实你没必要就这么认输了。” “你把假画卖给了我大哥,他为人傲气,要知道被你骗了,定当恼怒,这么大年纪了,气出个什么意外,多划不来。” “你花多少钱买的?” “没花钱,用倪瓒的《六君子图》换的。” “……”吕抑扬沉默了,许久,他方道:“想不到你舍得下这么大血本,实在太看的起我,如此这般,我倒不好意思再赌下去了……”吕抑扬思寻片刻,“话说,失了《六君子图》,心疼么?” “岂止心疼,肉都疼。”南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叹道:“没想到,不过一月,你竟然能画的这么像,连李老都骗过去了。” “我只是将画寄放在老师那里,老师压根就未曾看过,直到苍石老人挑中了那幅画,老师才想起是我送过去的,但他毕竟没有细看……其实,我是想借常去老师那里的掮客之手卖出去,试试看能不能卖进藏香堂,没想到却歪打正着。” “我只道你是刻意为之。” 吕抑扬笑起来,“那未必不是,看你信哪一套说辞……不过若论及聪明,我未必敌得过你,那日去藏香堂,可不就是你让伙计故意放我进去的吗?” 南生不置可否,道:“那么吕大爷,现在在下已经是你的仆人了,有什么可吩咐的?” “这是你自甘为仆的。” “这是我愿赌服输。” “那好,今夜陪我一醉方休。” “遵命,老爷。”——好熟悉的话,脱口而出的,这辈子头一次叫一个人老爷,却没有半点不习惯。 …… 几日后,南家公子搭上吕抑扬的事情传遍了沪上各个交际圈,而且有板有眼,原因无他:消息是从吕抑扬的对邻李家传出来的,李家小姐亲眼看到南生的车子在吕抑扬的公寓前停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 第十二章 徐再远从蓬莱回来已是7月中,他急匆匆地直奔吕抑扬在马当路的寓所。门房已熟知他身份,开口便道:“徐先生,是来找吕先生吗?” 徐再远道:“是,他在家吗?” 门房摇摇头,诧异道:“莫非徐先生不知道?” “知道什么?”徐再远迷茫地问。 “吕先生已经搬走了。” “啊?”徐再远微愣,追问道:“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啊——上个月就有位先生总是来找吕先生,来往了十来日,吕先生就搬走了,也没有说搬到那里去,但搬家那日,那位先生也来了,替吕先生递茶送水什么的,后来对面的李先生出来还跟这位先生打招呼,叫他‘南先生’——”门房絮絮叨叨地道:“那位先生对吕先生很好的,有时待一晚上,有时又只是来送些汤水,倒是很仔细,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徐再远浑浑噩噩,心中像有只惦记着偷吃的猫,在夜里淌着冷水,来来回回地奔跑,脚步声轰天雷地般响亮。 南先生——南先生,还要说什么?不过是短短数十日。徐再远忽然发了狂,他把箱子往地上一掼,当着门房的面狠狠吐着口水,恶狠狠地道:“我呸!南先生!”说罢,失仪的他顶着额前乱发,招手拦住一辆人力车,头也不回地跳上去走了,看得门房目瞪口呆,许久没回过神来。 徐再远怒气冲冲闯进苍石老人家的时候,老头正惬意地细品着南斗送来的峨眉雪芽,看到徐再远进来,浑然不察他恶劣的脸色,笑吟吟地道:“来,再远,正好为师得了好茶,一起来品品。” 徐再远站在原地,周身隐隐散着寒气,他冷硬地道:“南生住在哪里?” 苍石一愣,不解道:“你怎么忽然打听起这个来?”,定睛一瞧才发现徐再远黑了的面,不由轻声咳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和吕抑扬住在一起?”徐再远直奔主题。 苍石老人面色一滞,道:“再远,你和那吕抑扬……是什么关系?” “肝胆相照。” “那未必比的上赤裸相见。” 徐再远羞愤交加,大喝道:“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找,将着上海的地皮一寸寸翻起来,我难道会找不到?” 苍石叹了口气,真不想这断袖之爱也如此轰轰烈烈,眼见着自己的徒儿挺了身去做鸡蛋,碰那石头,不禁想替他留些情面,于是道:“今个吕抑扬开画展呢,就在藏香堂……”——人多些,许是不会被难堪。 问清了地址,徐再远没有一丝犹豫,他决然地转过了身,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震得茶面微抖,苍石缓缓端起茶,望向了墙上那幅《六君子图》,李老日前来访说那幅石涛的画是吕抑扬仿作,连幅仿作都舍得用《六君子图》来换,可见是情深,才气,德行,金钱,地位,这怎么比? 吕抑扬的个人画展就开在了藏香堂,沪上名流争相出席,与其说是去看画的,不如说是去看人的,吕抑扬和南生的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在这浮躁的风月之地再添重彩,不看看,怎么行? 吕抑扬本打算不要来的,但他却全身僵硬地坐在小会客室里,时不时还向门口张望一眼,因为昨晚南生忽然道:“明日我父亲会去,有人送了封请柬给他。”——大名鼎鼎的南易用是什么样的?吕抑扬格外好奇。 “长得跟你像吗?”吕抑扬躺在南生身边,撩拨了一下他胸前,南生啧一声,滚出了一尺远。 他越是不禁逗,吕抑扬就越是想逗他。 “喂,怎么说也睡了这么久,你未免太守礼——”吕抑扬虎视眈眈地瞧着南生,“你不是好男色么?” “怎么?”南生不怀好意地道:“想让我给你松快下?” 吕抑扬坦然道:“我想试试用你后庭的感觉。”话音刚落,即听南生道:“那可真不好意思了,只有我用别人的份。” “横竖你这辈子都要伺候我,我又不是别人。”吕抑扬说着话就开始动手动脚,他仗着自己年少时学过点武术底子,奋力地拉扯着南生的衣服和裤子,真丝的料子发出嗤啦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夜晚中显得无限暧昧。 “吕抑扬,你这是打算玩火自焚?”南生微喘地道。 “嘁,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吕抑扬挑衅着。 一场旖旎的风月情、事立即变成了贴身肉搏,在大大的床上,你来我往打得异常欢快。 衣服落了地,枕头落了地,被子落了地,就连帐子都被生生扯下来,覆了一床的红,裹着两条人影不断滚动。 南生把吕抑扬压在身下,在红帐的包裹中,他的脸上似乎飞了红霞,愈发催情。南生压着吕抑扬的一条胳膊,用手制住他,望定他的脸,五官分明,轮廓锋利。 “吕抑扬,你知道这事代表了什么吗?” “什么?” “你以前可以玩笑人生,但以后不能了,我会跟着你。” “我可以带你一起玩笑人生,多个仆人又有什么不好?” 南生闻言,遽然之间吻了下去,欲罢不能。 那一夜,他们用拳脚定胜负,赢了的那个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那地方又不是橡皮塞子,得调理着慢慢来。” 于是,输了的那个就揽着赢了的那个睡了,他将头凑在他的胸前,两片唇抵在敏感地带,翻身之间若有似无地碰一碰…… 南生一夜未眠,他觉得吕抑扬这个人太流氓了,这个习惯太操蛋了。 翌日清晨,吕抑扬瞧着南生,忽而发问:“你学过功夫?” “从小学到十八岁,我父亲怕匪徒把我劫了。” 吕抑扬喃喃自语:“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南生猛然间意识到,吕抑扬的嘴巴,真是相当的贱。 …… 南易用觉得很煎熬,他一连三天都梦到了一个大仙,一个自称是灵宝天尊的神仙。 神仙说:你的小儿子南生命中有大劫,除非和贵人在一起,否则,轻则丧命,重则祸及全家。” 神仙说:“此贵人左手食指有一小痣,与令郎已经相遇。” 神仙说:“只有同此人远赴北地才可远避劫难。” 神仙说:“这是你南家的贵人,有此人做家人,南家一门定然大富大贵。” 神仙说:“这位贵人是双口之姓——” 神仙还说:“南生本与本神有渊源,因此特来想告,若是不依本神之说,劫难必至。” 南易用认为此事匪夷所思,神仙的预言竟然还能是上中下三集而且是异常有逻辑性的,先说劫难再说贵人,最后说有了贵人的好处——最让南易用肝疼的是,这神仙明明白白说的就是吕抑扬啊!一个他本打算除掉的小画家! 因此,南易用搞到了一张吕抑扬画展的邀请函,他决定去看一看:吕抑扬的食指上到底有没有一颗小痣? 驱车向前,随行者众。南易用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吕抑扬,他似乎不太舒服,走路的时候总是在揉后背,长得倒算是俊朗,就是神色懒懒,不精神。 南易用跨前一步,准备走上前去问话,刚动身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他将手放在吕抑扬的后背上轻轻地揉着,俩人有说有笑,南易用顿时有些牙酸,他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心中又觉悲凉,还指望着看南生成家立业,这下可好,跟个男人成家立业? 南易用想,这神仙的话,未必可信吧?横竖都是做梦的事。 正想着,有人自门外大步流星走上前来,行步带风,怒气滔天。 “拿开你的脏手——”来人愤然道。 场中众人皆愣,有来圆场的道:“哎,徐先生,许久不见——”一只手悬在徐再远面前,他却不去握,死死盯着南生唇边的笑,无耻!无耻! 南生视而不见,对吕抑扬道:“你们聊。” “你站住。”寒气凛凛的眼神杀气腾腾地劈面而来。 南生收住了脚,他将手插在裤兜里,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徐再远,一阵不悦涌上了心头,南生不客气地道:“徐先生是觉得我侮辱了吕先生?” 徐再远朗声道:“是!你这种花花公子仗着财大气粗又有势力,胁迫了吕先生,我告诉你,别人虽然不会挺身而出,但作为吕先生的朋友,我会!我就算是倾家荡产,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助吕先生逃脱你的魔爪。” 南生真心地认为徐再远傻得令人发指,这是什么场合?他居然来说这些事?而且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吕抑扬成为了南生的玩物? 这未免太抹黑吕抑扬了。 南生蹙眉,一拍手,门外闪进两个壮汉,南生言简意赅:“拉出去。” “等下!”出声制止的是吕抑扬,徐再远不由心中感动,是的,吕抑扬对他到底是不同的。 “再远,你搞错了。”吕抑扬挠挠头,似乎有些苦恼,道:“不是他胁迫我,是他打赌输给了我,于是这辈子给我当仆人,不信你看——”吕抑扬望向南生,只见后者低眉顺目蕴着笑,轻轻欠身低头,沉声道:“是,老爷。” 满场哗然。 南生竟然是吕抑扬的仆人?这怕是沪上最具有冲击力的八卦之事了。 “你瞧——”吕抑扬耸肩道:“就是这么回事。” 徐再远当即如泥塑一般愣住了。 南易用看着自己儿子弓身撅起的屁股,因为太气愤,所以他全身的鸡皮疙瘩如海浪般一阵阵争先恐后地窜了出来,握着文明杖的手不断发抖着举了起来,他迈开了步伐向着南生急步过去,满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打死这个不肖子。 杖落的时分,有人在耳边道:“老爷,不好了,今早银号忽然来了一批人来提款子,银号一时没备下那么多要他们稍等,结果他们就开始骂骂咧咧,对外号称银号没钱,现在发生了挤兑,而且已经涉及到别的银号——” 南老爷的文明杖又收了回来,他和吕抑扬擦肩而过,那个瞬间,吕抑扬注视着不怒自威的南易用,并在心中感叹道:“原来南生的长相全部遗传自他的父亲,果真是越老看起来越有味道——”而南易用则仔仔细细看着吕抑扬搭在徐再远肩上的左手,在那细长的食指上,赫然有着一颗痣。 南易用心惊肉跳。 “父亲。”南生恭谦地道。 “嗯。“南易用恢复了威严状,道:“我来看看。” “儿子陪你。” “不用,你去忙你的。” “父亲,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 “说吧。” “这阵子我已将藏香堂不太名贵的古董字画出手,折了一大笔款子,方才送到银号里了,我同大哥讲好,算是入股。”南易用微怔,不知要作何感想,只听南生接着道:“我知道父亲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打算同那位吕先生去北平住阵子,至于剩下的画,还请父亲代为照管。” “果然是神仙啊。”许久,南易用只叹了这么一句。 一月后,南生与吕抑扬启程至北平,据传是因南易用憎南生在画展当日丢了南家脸面才赶他去北平的。众人不由啧啧叹:可惜了南老先生一世威名,竟然被这么个浪荡儿子毁于一旦。 第十三章 吕抑扬是个闲不住的人,依着他的意思索性就不要去北平了,直接云游四海得了,但南生不同意,他是享受惯了的,不乐意去荒郊野地里吹冷风,于是俩人扯皮了半天,决定先去北平住个半年,感受下皇城气象,要是吕抑扬还嚷嚷着要走,那就再走。 于是,南生带着吕抑扬闲适地奔着北平来了,一想到在幽静的四合院里搂着吕抑扬晒太阳,南生还真开心,可谁想到这只享受了不到一个月,吕抑扬就招出事来了。 在南生看来,吕抑扬这个人嘴贱不说,手还欠,这回坏事就坏在这一双手上了。也不知道吕抑扬打哪打听到北平有座药王庙,于是拉了南生去看。在南生看来这简直就是个大义诊堂,供奉着历代的医家名人,南生在国外许多年,对中医压根就不感兴趣,但吕抑扬不一样,没事的时候还琢磨着给自己把脉开方的,所以郑重其事地参观了一遍之后又蹲在天井里听人看病,到了中午吃饭的点打发南斗出去买了两个包子,跟个学徒似的毕恭毕敬在义诊的老中医跟前蹲着听唱方,南斗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子坐在廊下睡了过去,只待吕抑扬折腾够了再喊他一同回去。 哪知道这才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吕抑扬就惹出事来了。 一般寺庙供奉佛像的背后都有个小门,供奉着心肝脾肺肾,而吕抑扬好奇地想看看药王庙里是不是也这样,偷偷撕开小门封条一看,呦,真不一样,供着个小布包包,打开一看,一本书!吕抑扬好奇,用手指头碰了一下,这一碰可就立即成了灰。 吕抑扬也傻了,看着那一摊灰心里直叹:罪过啊!叹完之后找了块砖包了进去,关小门的时候被人发现了,这都事小,当红布包被打开的时候,就连义诊的医生都愤怒了! 吕抑扬挠挠头,为难地道:“都成灰了,不然我攒一下把灰渣子放进去?那不好看啊!”只一句话,把天井里义诊的老中医气晕了过去,这下可不得了,这看病才看了一半啊,为了省钱可都是大老远来看病的,这下气晕了谁看?于是众人气势汹汹地围住吕抑扬,摩拳擦掌,吕抑扬精乖地跳上药王塑像,猴一样吊在身上,大声嚷嚷着:“你们不准上来啊,上来就是亵渎药王,病就好不了了。” 因此,南生一睁眼皮子看到的是一群人咬牙切齿地围在塑像旁边,而吕抑扬却在塑像身上打着秋千。 南生长身而起,在外围听着一群人指着吕抑扬骂,南生也不说话,听了个大概不禁感叹,该骂!让你手欠。 吕抑扬挤眉弄眼,见南生无动于衷,把心一横:“你们别怪我啊,是他要我偷了书去卖的——”南生嘴角一抽,只见众人立即调转枪口,几个大汉谨慎地凑了过来,见南生不反抗就扭住了他的胳膊,这时来了个值事口气极其蛮横,说已经通知了警察局,吕抑扬面上一白,不是号称学武术学到18岁么!不是应该赤手空拳打出一条血路,然后忠心耿耿护送着自家老爷平安重出重围么!怎么就束手就擒了呢? 吕抑扬痴痴地看着南生,却不想南生白了他一眼,施施然跟着巡警走了,吕抑扬不上不下地在佛像上呆立了会子,这才反应过来,然后跳下来撒丫子追了上去,却不料巡警带着南生径直上了庙外的汽车,吕抑扬这才觉得真不对劲了,于是跟在汽车后面狂奔,南生转脸去看,就见吕抑扬脸都皱成了一团,想想真是难为他了,平时连夜壶都懒得去倒的人。 “停停。” “停什么停?” “后面跟着跑的那个人——”南生顿了顿,“他舅父就是曹汝霖。” “吱——”车立即停了,然后就见吕抑扬扎扎实实撞了上来,砰一声,动静颇大,震得车里四人都颤了颤,前排巡警转过脸来,心有戚戚地问:“死了么?” 南生不发一言,下车一看,人是晕过去了,还满头大汗的。 哪有这么笨的人?南生心中叹了叹,抱着人就上了车,反客为主:“去医院。” “那书——”值事喊起来,却见南生一眼瞥过,冷笑道:“不就是一本书,我赔给你就是了,再给你打个纯金的盒子,可够了?” 值事立即满脸通红,声嘶力竭地喊:“这不是一本书的事——”说了一半就被南生一把捏住了脖子,恶狠狠地道:“的确不是一本书的事,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拆了你的庙——” 值事即刻噤声。 …… 说来吕抑扬这病也奇怪,自己跑起来撞到了停下的汽车,胳膊腿好好的,头却摔坏了,这些年南生带着他没少看医生,中医西医看了很多,都说是无能为力。 南生看着吕抑扬叹了口气,怎么看也不像个傻子啊! 吕抑扬的确不是傻子,他只是有些糊涂,记不住东西,一天中只能清醒两三个小时,过了这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是北斗星君,管南生叫南斗星君,还总爱领着他串门子,今天说去文昌帝君那里喝茶,明天去太阳星君那里下棋,其实来来回回都是去徐再远家。 论起来徐再远也是有毅力的人,知道吕抑扬疯了之后还执着地追到了北平,住了个对门之后就跟哄小孩一样哄着吕抑扬,吕抑扬犯病他犯得更厉害,在大栅栏买了几身戏服,一本正经地穿起来,见了面就冲吕抑扬拱手,“北斗星君别来无恙?”,南生听得不禁脸抽抽,这才十分钟没见就别来无恙?然后两个神仙就在院子里扒草肥田的,吕抑扬管这个叫采仙草,徐再远倒是干的安之若饴,南生点根烟在旁边看着,有时吕抑扬白净的小脸扬起来对他笑一笑,南生就觉得心中一样疼,早知道就不让他追着了,还不如打一架带他走。 这一天,就在南生寻思着吕抑扬这病要是治不好不如带他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隐居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铃响,有人把门拍的震天动地,高声大嗓地喊着:看疯癫病! 南生呆了呆,没好气的骂了声:“滚。” 外面又有人喊:“甭治了,他不是摔了脑袋,是摔出了真身——” 南生又呆了呆,这下他直接把院子里的狗链子给松开了,然后拉开了门,只说了一个字:“上!”门外有个白胡子老头露了下脸,见迎面来了张血盆大口,转眼之间就扔了响铃布幡,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北斗星君要归位的啊,再这么下去,他可得真傻了!” 南生痴痴的地听着,忽然把手中的烟一扔,大跨步地追了出去,寂静的胡同里忽然热闹了起来,两人一狗来来回回打转,这次第,吕抑扬从院里探了个头出来,讶然道:“咦,元始天尊你这是干嘛呢!” 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哭笑不得,“咿呀,几千年了南斗星君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呐!” 南生闻言,陡然停下了脚步,一把拉住吕抑扬的后领将他带进了院子,自顾自喃喃自语道:“疯了,竟然把疯子的话当真了!” 巷子里,元始天尊欲哭无泪。 第十四章 要说元始天尊也是倒霉,当初说好了三个人一人负责一世的,谈笑之间自己就摊了个第二世,看上辈子抓鬼还以为挺轻松的,谁知道这辈子刚下来就先干了个遛狗的活。 元始天尊清清嗓子,“这位先生是失魂。” 南生冷冷瞧着,哼了一声,轻慢地抬了下下巴,示意这拿着烂幡子的老头继续说。 “扎几针,静静养着就行——”元始天尊抬抬眼,望向南生,“不过吧——”他为难地看着南生,“能先把这位先生的手拿开吗?” 南生瞧了瞧,吕抑扬捻着老头的白胡子,用力颇大,捻成了个小辫子,笑嘻嘻地说:“我说,这些年胡子养的倒是不错,是用什么丹药补的吗?” “别闹——”南生拉下吕抑扬的手,连带着揪下了几撮白胡子,未了还嫌弃地甩了甩手,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吃了东西有没有擦嘴。”说着话把吕抑扬往怀里揽了一下,不乐意地道:“别什么都不挑就动手动脚的,他都多老了。” 元始天尊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行了,先生就说什么时候施针吧。” “你先去隔壁待着,睡着了我喊你。”南生言简意赅,元始天尊收拾了下东西,立即奔徐再元的小院去了,推门一看,呦,这位大爷也真悠哉,铺了个画案画画呢,再凑近一看,这不是凡间供奉的北斗星君么?再一看,变脸了,长得跟吕抑扬一样。 元始天尊啧了一声,心想要不要提醒一下徐再远呢,这北斗星君在天界可长得比这好看多了。 “老先生好——”见有人来,徐再远兜头一躬,元始天尊心中很受用,看着徐再远眉清目秀的脸又替他感叹,真是倒霉啊! 论起来,这徐再远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个仙,只能算是个半仙,有一年蟠桃园里忽然长了一株仙草,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长出来的,一夜之间就郁郁葱葱还开了花,众人都当个热闹传来传去,这一年年的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早腻歪了,有点异事立即涌了很多人去看,当即就把蟠桃园糟践了个不像样,王母娘娘怒了,下令拔了这株仙草,恰好仙官去拔草的时候北斗星君刚到,这还没欣赏呢怎么就拔了呢!北斗星君不乐意了,一把撸翻了仙官,唠唠叨叨地说:“这破院子还不稀得在这长呢!”于是指派南斗星君把草挖了带回去,种在了北斗星君的菜园里,一片绿油油的小白菜众星拱月的,北斗星君很是高兴,令仙童留意照顾着,然后仙草没事就吸收下日月精华,在某个烟雾环绕的白天成仙了。 其实,这段公案在仙界还是挺有名的,很多星君都觉得,这仙草还不如不成仙的好! 话说仙草成仙之后,自然对北斗星君感激涕零,会走路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寻北斗星君,只是寻的不是时候,南斗星君恰好抱着北斗星君睡午觉,俩人赤、裸相见惯了,自然也就不那么讲究,结果仙草一脚踏进去就觉得瞎了眼了。 北斗星君是清贵之人,肯定是南斗星君胁迫了他,只是自己不过是一株小小的仙草,又怎么能和大仙斗呢!于是仙草决议拜在北斗星君门下,好好学习仙法以便日后守护他。 北斗星君见仙草成人了也挺高兴,不过私底下嫌弃他长得不够好看,又觉得自己的菜园里少了万绿从中一点红觉得很是不爽,于是给仙草起了个不怎么文雅的名字叫咸菜,指派他去烧炉子了。 因着有了这渊源,咸菜对南斗星君素来都是大大的不客气,南斗星君也懒得跟他计较,总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神仙,怎么能和一株植物一般见识,明里暗里就当那些冷箭为空气好了。却不想,在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被贬下界的那一日,那咸菜竟然哭喊着跟着去了,惹得仙界中人议论纷纷,心想北斗星君虽然嘴皮子太贱但人还不错,竟然将还有人肯为他自贬下界的。 三清境里的三个老头倒叹了口气,本来就够麻烦的,这咸菜还跟着搅合个什么劲! 只是,元始天尊现在可不这么想了,认为不让南生受点折磨,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被揪下的那把胡子,于是他敲了敲徐再元的桌子,轻声道:“其实吧,要救那么吕先生实在是要担很大风险的。” 徐再远眼中陡然放光,斩钉截铁地道:“老先生尽管说,我什么风险都不怕,上得了刀山下的了火海,只要吕兄的病能好——” 元始天尊摆摆手,“没那么麻烦。” “那——”徐再远疑惑地看着老头。 “那位吕先生,病症很是复杂,要想他康复,除非帮他泻一泻毒火。” “啊,再远明白,明日就去药局买来泻火的草药,请先生开方即可。” 元始天尊摇摇头,谆谆诱导:“这个毒不是用药的,而是让它自然而然的出来——” 徐再远略一沉思,道:“我已想的分明,特别时期行特别之事,再远这一双手——”说着话,大义凛然地看着自己的五指,“一定会帮到吕兄的。” 元始天尊再摇摇头,孜孜不倦地道:“不是,一定得你亲自突入——”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伤风化,于是凑近徐再远的耳朵一番叮嘱,徐再远肃然点头,俨然一副重担在肩。 “对了,你还要注意的是,一定要守着那位南先生,他们是有情之人,若是一时情不自禁,恐怕吕先生就真的治不好了。” 徐再远闻言像是吞了只苍蝇一般,不悦道:“谁说他们是有情之人了?放心吧,我一定办到——”元始天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待南生推了门进来就拱手告辞,到隔壁施针后,又叮嘱道:“这位先生的病最是说不准,因为时间太长了,所以他难免有些神志不清的。” 南生点点头,一板一眼地道:“他已经疯了很久了,再疯久一点也无所谓的。” 元始天尊闻言轻咳一声,又道:“可能会不记得人。” “没关系。” “先生不怕他忘了你?”元始天尊好奇道。 “他一定是我的人,不管怎么傻怎么疯都是我的人。”南生说的笃定,元始天尊牙酸了一下,抛出了杀手锏,“最紧要的是,不能同房,尤其是同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罢,元始天尊拿起破幡,施施然走了,心情大爽。 …… 吕抑扬果然是不认识南生了,醒来的时候,南生坐在床边打盹,吕抑扬看着这个男人,他的半边脸被夕阳染的通红,很英俊,总觉得这个场景在哪里见过似的?吕抑扬忍不住伸出手,在南生脸上抹了抹,啧了一下嘴巴,“真嫩。” 一说话,南生就醒了,然后直勾勾地看着他,吕抑扬见南生半天没移目光,就没羞没臊地说:“这位家人,我饿了。” 家人?南生皱了下眉,看来是不认识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的家人?”南生俯下身子,和吕抑扬脸贴着脸,低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你的爱人呢?” 吕抑扬侧了下头,笑的一本正经,“不是,我爱人姓徐,是个画家,叫徐再远——”然后如数家珍一般地告诉南生他们相识于何年何月,情浓于何时何分,忘情于何处何地……南生面色陡变,如若三九坚冰,冷冷笑了几声然后扳住吕抑扬的脸,深深吻下去封了他的话,只是吕抑扬不领情,他推开南生,一抹嘴道,“这位先生怎地如此流氓——” 南生淡淡笑着,环住他,“你大概忘记了,你比我更流氓些的。” 吕抑扬侧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那决计不会的,我和徐先生虽然极其情浓,但都未曾越雷池一步。” 南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不废话,你天天跟我越雷池呢,哪有功夫跟他越雷池啊,再说了,你敢跟他越雷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吕抑扬闻言不高兴了,嘟着嘴,恨恨地剜了几眼,“你走开,我要回去了。” “不,想都别想去找那个穷画家。” 于是俩人撕扯着,就在吕抑扬快红眼的时候,就听门外有人如狂风骤雨一般拍着门,“开门,放我进去,我来探吕兄的!” 吕抑扬不由欣喜道:“噢呀,再远来了!”刚高兴着就让南生一把撸翻在床,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忽然觉得周身一燥,后来想想那老头的话,于是忍了忍,把吕抑扬压在床上,轻声威胁着:“再这么高兴,小心我收拾你。” 吕抑扬白他一眼,南生笑了笑,这么厚脸皮才是吕抑扬嘛,于是把吕抑扬锁在了屋里,踢踢踏踏去开门,门外,徐再远笑的跟秋月里盛开的菊花一般,脸都皱在了一起。 “醒了吧?” “嗯,你怎么知道?” “那老神仙告诉我点了,让我到点来就行,真神!”说着话徐再远就往里头闯,南生不乐意了,一把把徐再远推出去,“别进来,干嘛呢你!” 徐再远也不高兴了,立着眉:“我告诉你,我还非得进来看着你们!” “嘁。”南生嗤了一声,正要关门,徐再远不依不饶地把腿伸进门缝,嚷嚷着:“让我进去!”南生一蹙眉,怎么地?还真让老情人见个面? 霎时间,徐再远觉得面门前黑影袭来,砰一声扎扎实实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连带着身体都飞了出去, 月光下,南生寒意凛凛地道:“徐再远,再让我看到你拍我家门,哪只手拍的,我就剁了哪只手。” 徐再远顿觉刀斧加身。 第十五章 从那老头施针之后,吕抑扬的神经是正常了,平日里也不自称神仙,亦食人间烟火,偶尔也会画画,但更多的时间里是嚷嚷着找徐再远。 于是,南生的眉头也就越皱越深,一定是那老头有些问题,几针下去,自己同吕抑扬的往事倒变成了吕抑扬同徐再远的往事。南生有些恨恨然,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带吕抑扬换个地方,远离了徐再远,慢慢调理,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来。 一连三日,南生便张罗着出行的事了,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草草打了个皮箱,更多的是整理吕抑扬的画卷,整整齐齐收进柜子里撒了花椒,这才对他说:“我要带你出去一阵子。” 吕抑扬扬眉:“去找再远吗?” 南生的眉毛又拧在了一起,声调却还平,长长地拉了一句:是。 吕抑扬瞬间容姿焕发起来,甚至亟不可待地要出门,南生拉了他一把,道:“这么晚了还去什么去?明天去!” 吕抑扬开开心心地应了,晚上俩人睡在一处,南生忽然转过来,揽住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问:“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我是谁?” 吕抑扬的脑中轰然一声,他是一点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醒来的那一天,南生就斜靠在他的床前,眉眼拧巴着,面部线条也很生硬,下巴郁郁葱葱的,倒像个小地痞,只是他那么一睁眼,却很温柔,眼神满满的柔情都能溢出来,吕抑扬当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南生,只是觉得他生的好看,也总是内疚,所以这些日子,吕抑扬无时无刻都在告诫自己,爱的是徐再远而不是这个男人。 现下南生这么问,吕抑扬便知这种告诫很不成功,他忍不住伸手盖住了南生的眼,“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吗?太忧伤了。” 南生抓住他的手,从枕头下抽出四指宽的红布轻轻蒙住了他的眼。 “别动,让我抱着你。” 吕抑扬点了点头,像只又冷又饿的猫缩在了南生怀里,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温暖如春。 翌日,南生带着吕抑扬上路,出了巷口,吕抑扬道:“我有东西放在家里了,你等一等我,我去拿。” 南生点点头,摸了钥匙给他,道:“我在旁边买些你爱吃的糕点,你一个人不要乱走。” 吕抑扬应了一声,南生就急忙到旁边的小铺子去买糕点,出来后站在巷口看进去,巷子里静悄悄的,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发着白,一条黑色的大狗动也不动的窝在门前,睡得香甜。 只是……吕抑扬没有出来,南生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见他出来,进去一瞧,门锁的紧紧的,没有开过的痕迹,南生手中的糕点一下落了地,然后看看对面,也落了锁,拍了许久都没人应。 巷子口久等的车夫跟进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先生,还走吗?” 南生摇了摇头,猛不防喷了一口血在徐再远的院门上,吓得车夫夺路而逃,南生冷笑了一声擦干嘴边的血迹,神情极其惨烈。 徐再远,你以为你带他跑的掉? 却不知,徐再远真的就这么跑掉了。 …… 秋末,藏香堂做完了这年的最后一次画展后,南生就计划着出去收画了,尽管老板出行,伙计们也依旧有条不紊,说来无他,自两年前从外地回来,南生在店里的时间是屈指可数。 两年前,南生回到了上海,整个人又黑又瘦,枯槁如死木。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初同他一起走的吕抑扬悄然无声地从画坛失踪了,渐渐传出小道消息说,吕抑扬卷了南生的钱同徐再远远走高飞。但真相是怎么样的,谁也不敢问。 “这次是去哪里?”苍石问。 “打算去一趟广西。” “这么远?” “嗯。” 苍石叹了口气,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南生,自己的徒儿拐走了吕抑扬,令他伤心数年,可这吕抑扬若不是真心跟徐再远走,这三四年,怎么也该找来了才是,只怕是……苍石不敢想下去。 “人找人,找死人啊!若他有心,自会来寻你的……” 南生摇摇头,“他那个人迷糊,又不记得我是谁了,自然是我去寻他。” “他都已经不记得你,你又何苦来?” “总是会想起来,你不必劝我。”南生淡淡地道,苍石顿时没了言语,只得叮嘱他路上小心。 月末,南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广西是李宗仁的地盘,去之前南易用就打了一封电话电报过去,是以南生一到地方上,先是应酬了一番,听闻是来收画的,地方长官派了个副官替他引见,不到半月,广西有名的画家全部见了一遍,连吕抑扬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副官有些诧异,这位南公子到底是不是来收画的?看了半月连一张都没有入手,便试探地问:“先生可是都不合眼?” “嗯。” 副官哦了一声,沉思许久说,“月亮山住着一位南斗先生——” 南生闻言扬眉,“等下,他叫什么?” “南斗先生。” “你接着说。” “据说这位先生的画画得很不错,但是很少出售,司令辗转多方也只得一副而已,他卖画只做温饱用。” “他是什么时候到广西的?” “那不太清楚,不过出名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带我去看看。” “好,先生待我去打听下住处,明日再启程。” “有劳。” 这南斗,必然是吕抑扬,南生笃定地想,也只有这人才这么任性,视名利若粪土。 吕抑扬住在山间,用竹子建了一院屋子,因为时间久了,被雨水冲刷成了乌木色,斑驳不堪。 南斗推开门,基本上可以称的上是家徒四壁,一张宽大的木板床,一张作画的桌子,椅子上搭着一件衫子,南生入手看了看,还是从北平离开时穿着的,不过已经打了几个补丁。 南斗握着衫子的手紧了紧,跟着人千里迢迢私奔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 “看来今日人不在,不然我先陪着南先生回去,然后下次再来?” 南生摇摇头,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过三日你再来接我们。” “我们?”副官奇道。 “嗯,是的,是我们。”南生斩钉截铁地道。 副官察言观色不再多说,告别之后便匆匆离去,南生拉了把竹椅,一脸肃然地坐在大门正中,一副仇人上门的架势。 待得等了一天后,天色全黑,这才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火把缓缓移动而来,南生心中一紧,一条腿不断地抖着,心里却是恨恨,一处真恨,一处假恨,恨徐再远偷偷摸摸地拐走了吕抑扬,恨得要扒了他一层皮,又恨吕抑扬傻了吧唧就跟着徐再远跑了,恨得要将他抱在怀里揉碎了,看他再哪里逃。 这么想着,两人就走近了,都带着斗笠,当前一人瘦的不像话,一双眼在火把下泛着精光。 南生冷笑一声:“出息了你还?画家不当了,当农夫?” 走在吕抑扬身后的徐再远闻言不禁手中的锄头一下落了地,他默默看着南生,忽然发起狂来,仰天长笑着,南生不为所动地瞧着,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掀掉了吕抑扬的斗笠,扳住他的脸问:“知道我是谁么?” 吕抑扬不乐意地咧了下嘴,道:“疼!” 忽然之间,南生热泪盈眶。 “真让我没想到,竟然还敢跟人跑了。”南生说着就把吕抑扬揽在了怀里,轻声道:“我疯了一样想你,不管你认不认识我,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嗯,我不走了。”吕抑扬低声道。 南生又惊又喜,“你认得我了?” “认得。” “我是谁?” “你是南生。” 说罢,吕抑扬轻轻地揽住南生的腰,“你跟我有赌约,输给了我,一辈子当我仆人的。” 南生吻在他的侧颈,“是的。老爷——”话落语定,再也没有看徐再远一样,匆匆拉起吕抑扬进了屋,然后将他迅速推倒至竹榻上,“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 吕抑扬耸耸肩,微笑道:“请君随意。” 南生情来欲急,欺身而上,手卡在吕抑扬腰间时,脸色却变了变,放开了他,缓缓道:“不行,我不能再让你过那种疯疯癫癫的日子。” 吕抑扬用两只瘦胳膊撑起头道:“我若是傻了,你会养我么?” 南生紧蹙着眉,没好气地道:“当然会,难道你还想跑?” 吕抑扬摇摇头,极认真地道:“其实吧,只要我俩在一起,疯或者不疯有什么区别呢?没你在的时候,我的疯病倒是好了,可那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疯着呢。” “真傻。”南生喃喃自语道。 竹榻缠绵远胜红帐独眠,吕抑扬眉眼笑得弯弯,总也看不够南生一般,用手画了眉画了眼画了唇,最后低声道:“你皱眉的样子很好看。” 南生舍不得拨掉他的手,耳语道:“那一辈子不笑,皱给你看?” “那也不好——”吕抑扬见南生心情大好,不由又犯了老毛病,“表情要发自自然才好看,你要我捅一捅,这一疼吧就皱眉了……”话音未落,南生便干脆利落地将他翻了过来,压在身下,狠狠地道:“怎么告诫你的?让你别打这个主意——” “想想还不行么?” “想不得——” 第十六章 吕抑扬和南生缠绵了一整夜,天渐亮的时候,南生才抽出空来问吕抑扬,“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吕抑扬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啊,忽然跌了一跤就想来了。” 南生狐疑的看着他,吕抑扬也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南生放弃了,揽住吕抑扬道:“不管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想起来就好。” 吕抑扬在南生怀里嘟嘟囔囔地,一个劲地说老子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怎么才来啊,惹的南生心里也难受,一个劲的拍着他的后背说好话。 实际上,吕抑扬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憋得慌。 徐再远自打被南生一拳打出来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对门的动静,他也不是蠢蛋,当然料得到南生肯定会带着吕抑扬远走高飞,所以出门买了一大堆馒头,在家守株待兔,终于有一天给他碰到了好机会。 吕抑扬拿着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徐再远忽然窜了出来,吕抑扬当下吃了一惊,虽然每日里他总嚷嚷着要去找徐再远,可徐再远真的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吕抑扬也没有觉得自己成灾的相思得到了宽慰,反倒在心里嫌弃徐再远不修边幅,胡子把下巴都遮没了——饶是这样,吕抑扬还是被徐再远拐走了。 过程不复杂,徐再远只是泪眼茫茫地看着吕抑扬,说了句跟我来,然后吕抑扬就跟中邪了一样,真的跟着徐再远进了屋,徐再远把吕抑扬安置在了堂屋里,然后自己跳墙出去锁了门又跳回来坐在堂屋里捂着吕抑扬的嘴,手脚干净的像个绑匪。 待到南生发现吕抑扬不在,气愤交加之下竟然忘了跳墙进去核实一下,徐再远带着吕抑扬啃了三天的馒头,然后确定南生走了之后,跟难民似的一路向南而来,直到到了广西,徐再远都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吕抑扬倒比他轻松的多,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把徐再远跟下人似的支使的团团转,而徐再远则是一脸的甘之若饴,就连吕抑扬给他的冷脸子,他都觉得是上天赐予的一道独特风景。 吕抑扬心里总觉得不是个味,越来越怀疑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徐再远,别的虽然没记住,但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很不检点,跟个下人眉来眼去搞在一起,这个下人就是名叫徐再远的,两人不仅经历了月下诉衷肠,花前立誓言的浪漫往事,还以互相斗殴为乐,没事就在床榻上交锋,但有些异样的是,徐再远他不是这个性格啊!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脱件外套他连裤衩都扒了,吕抑扬思索了很久,他觉得他好像对徐再远提不起一丝兴致的。 两人就这么凑合着过着,徐再远是一介文人,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济,出去买个菜连帐都算不来,相比之下吕抑扬还好点,带着徐再远在山里开了几块地,砍了竹子请当地人来建房子,去河里抓个螃蟹抓个虾就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混。 吕抑扬觉得,这日子也过得太紧巴了点——恰逢借了几斗米还不起,吕抑扬就挑了个债主过寿的日子上门去,画了副画来讨债主开心,所幸债主是个有文化的乡绅,见吕抑扬的画画得极好,就裱了挂在厅堂里,不想被串门子的县长一眼看中,取回去挂在客厅里,又被串门子的军长看到,取回去挂在客厅里,又被串门子的司令看到,取回去挂在自己姨太的闺房里,所以,串门子的南生自然没看到。 这下,吕抑扬算是出了名,干起了卖画的生涯,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徐再远代笔,所以世人也实在拿捏不准他的画到底好不好,就只能说高人少画,多有人仿。 而真正的也想起来的,也不过是那么一瞬。 吕抑扬对徐再远谈不上日久生情,但毕竟两人久居山中,除了想法设法果腹之外,茫茫长夜真是无聊至极。于是到了实在无聊的时候,两人就寻思着做点什么来排遣无聊了,只是穷的连灯油都没有,就别提搞什么文化活动了。 结果显而易见,两人在某个阴雨潺潺的深夜赤、裸相见了。 吕抑扬在扑倒徐再远的时候,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感,他默默翻了下来,躺在一边,很深沉地问徐再远:“我俩真的相爱过吗?” 徐再远捂着脸,诚心实意地道:“你怎么能怀疑这个?”他心中苦的紧,一介画家贫瘠成这样也就算了,毕竟能同吕抑扬在一起,他宁愿甘守潦倒困苦,但吕抑扬怎么到现在还在摇摆心思呢?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惦记的那个人,好像不是你!” “怎么能不是我!”徐再远霍然而起,掰着指头算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相逢,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一同作画,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一起拍照,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共餐…… 吕抑扬纵然听得有些晕乎,但脑子依旧转的快,不冷不热地道:“我那张仿石涛的高价画你藏在哪里?” “藏在哪里?”徐再远怒极反笑,他盯着躺在床上的吕抑扬,恨意昭昭地道:“我明白了,你还是忘不了南生!” 南生? 倏然,一张脸从回忆深处脱了出来,像是逆流而上游到了自己身边,带着湿漉漉的久违气息浮现在了眼前,那流转生情的凤目,那高挺的鼻,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肩宽腰细的身材和皮肤的触感汹涌而来,湮灭了吕抑扬的呼吸。 吕抑扬心中一紧,窒息了。 所有的一切在一瞬之间蜂拥而至,鲜活的记忆像是在宽广的大荧幕上映,一桩桩一幕幕,生动非常。 然后,吕抑扬觉得自己再这么和徐再远一起吃了睡睡了吃的就有点问题了。第二天,吕抑扬冒雨上山,放了些竹子下来,和徐再远一起又搭了间房,然后打发徐再远去那房睡,但话也得说清,所以吕抑扬破天荒地煮了一碗干饭,在徐再远吃的正开心的时候说:“我想起来了,我惦记的人是南生,不是你——”徐再远闻言差点噎死在饭桌前,再看看那碗白饭,食不下咽了。 徐再远喜欢吕抑扬实际是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他没想过要把吕抑扬拐到床上去为所欲为,只要吕抑扬能在他身边,不跟南生搞到一起,那么徐再远就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反之就认为生无可恋。 这是一种自我献祭式的崇拜——徐再远这么定义他对吕抑扬的感情。 所以,吕抑扬让他干嘛,他就干嘛,屁都不放一个。本以为,下半生就这么愉快地过了,可是偏生他又想起了一切。 徐再远看着吕抑扬,忽然掉下两滴泪来,吕抑扬皱了眉,经过风霜的洗礼,徐再远像个五大三粗的农夫,这么一哭,实在不美好。 “我反省了一下,觉得实在对不起你,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没什么能回应的。”吕抑扬轻轻擦过徐再远饱含热泪的眼角,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头,一本正经地道:“再远,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实际有一种情感,是要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的。” 徐再远茫然的看着吕抑扬,从伤心之海中缓缓回神。 吕抑扬握住徐再远的手,情真意切,“我待君若知己,较爱情深刻,较亲情深刻,惺惺相惜,永不相负。” 徐再远彻底沦落在了吕抑扬的真情中,他呜呜咽咽地看着他,逼着吕抑扬承诺以后再也不见南生,吕抑扬呲着牙觉得徐再远这人可真是烦,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想到南生都猫抓猴撩的,怎么能不理呢?只是徐再远这架势也忒吓人了,大有与其让你们和和美美在一起,不如我俩就死在这里殉情的架势。 “我答应你——”吕抑扬赌咒发誓,“这辈子我都不去找南生,不然叫我不得好死——”徐再远捂了吕抑扬的嘴,破涕为笑,“谁稀罕你发这么毒的誓——” 吕抑扬收了平时嘻嘻哈哈地嘴脸,万分郑重地问:“你愿意一辈子做我的知己么?” 徐再远一激动,头也不回地奔着知己的火坑就跳了下去。 吕抑扬点点头,非常满意,横竖自己赌咒发誓说不去找南生,又没说南生来了他不能跟着走,所以吕抑扬掰着指头度日如年,谁知道这吃糠咽菜的日子一过就是好些年! 只是,这等原委要怎么跟南生说呢?自己和徐再远要搞点旖旎风光的时候才发现螺母配的不是当初的螺丝? 所以,吕抑扬乖乖闭了嘴,在广西的这几年俨然变成了白驹过隙,没有任何可言的地方。 “走吧,跟我回上海。” “嗯,”吕抑扬巴不得,谁稀罕在这山沟沟里终老啊,他又不是陶渊明!“不过我想去北平。” “为什么?” “还没住舒坦呢就疯了……” 南生睇他一眼,揉了下吕抑扬好几天没洗的黑发,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 吕抑扬跟着南生走了,徐再远心里空洞洞的,他找吕抑扬吵过闹过,但奈何一见到吕抑扬悲伤的表情,徐再远就自己先投降了,他觉得很没出息,在床上痴痴躺了两天,决定跟随吕抑扬的脚步再回上海,徐再远想了很久,作为一个知己,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守护自己的知己,徐再远想到这里很激动,把破衣服打了个卷,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些钱,乘车坐轮就往上海走,谁知道到了上海才知道南生和吕抑扬压根没有回去。 …… 三十年后,香港拍卖会,以五十万美金的价格拍出一副南斗先生的画作,世传南斗先精巧后平庸后又复精巧,只是画风一改豪放而细腻忧郁。 吕抑扬取到画后啧啧而谈:“徐再远的技艺真是大有长进。” 南生白他一眼,“也不想想是因为谁才寄情于画的,” 吕抑扬撇撇嘴,都成白头翁了还改不了这吃飞醋的习惯。 南生亦笑了笑,叹道:“这些年,倒是真苦了他了。” …… 三清境的老头捋着胡子呵呵笑着,“总算是只剩下一世了。” “但愿别再像这次一样这么麻烦了……” “这谁知道——” 第十七章 田晋南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孟家的家老,问:“秋北呢?” 家老答道:“在屋中。” “带我寻他。” 正值酷暑,孟北秋坐在林间大石,手上拿着一坛齐酒同鲁仲连你来我往喝得痛快,田晋南熟门熟路地找上来,鲁仲连立即高兴地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 田晋南自顾自开了一坛酒,和鲁仲连喝了一回,这才转过脸去问烂醉的孟秋北,“听说你要去贩盐?” “嗯~”孟秋北懒洋洋地道,“伐木之甚薄,天下重利唯有盐铁之利。” “你有几多身家?可以去贩盐?” “孤注一掷——”孟秋北呵呵笑着,见鲁仲连已大醉睡去,便将手搭在田晋南身上,“你可是舍不得我?” “嗯。”田晋南默默地看着林间小池,“你有志向也好,终不能拖着你。” “切——”孟秋北翻了个身,“甚志向?商人逐利罢了。” …… 孟秋北是三年前认识田晋南的,那时候孟父退出商社,改为孟秋北接手。 那一日也是孟秋北第一次来临淄,在齐国赫赫有名的大市上认识了田晋南,而田晋南也不是现在的小吏,只不过是同鲁仲连交好的游侠罢了。 “喂喂喂——”鲁仲连拍着田晋南的肩膀,大笑道:“虽然为君投怀送抱的人不少,可男人倒是头一回。” 田晋南白了他一眼,看看自己怀抱里的人,大白天喝得烂醉如泥,穿一领麻衣,也不束发,模样俊俏,体态风流,方才直径走过来,怔怔看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摸着自己的脸说:“好像哪见过?”一句话说完,人兜头扑下来了,幸亏田晋南身手快将人揽进了怀里。 “这下真是麻烦了,莫非要等着他醒来?”田晋南挑眉。 鲁仲连啧啧嘴,“你等着吧,我先走了。” 田晋南有心抛下此人一走了之,可看了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是了,仿佛真的在哪里见过似得,他看着他也眼熟。 最终还是没有弃他而去,把人扛进了自己落脚的寓所。 孟秋北起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饿,他是好喝酒的人,昨日第一天来到临淄,品了一番大名鼎鼎的齐酒,一时不察又喝得烂醉,今早醒来只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火烧火燎地想吐,然后半眯着眼摇了摇睡在身边的人:“这位兄弟,有饭吃么?” 田晋南早就醒了,看孟秋北在床上翻滚了许久,难道这人一点都没发现自己身处异地吗? 田晋南冷道:“沦为阶下之囚还想着吃饭?” 这么一说,孟秋北彻底睁开了眼,不过他环视四周又嬉皮笑脸地说:“有哪家的阶下之囚会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说着话他跳下床来,深躬道:“谢谢这位大哥收留,不过——”孟秋北揉着肚子笑道,“真的没有吃的?” 田晋南一张素年不显喜乐的面上浮了三分笑意,然后下得床来,步履匆匆地出去了,孟秋北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哪里见过呢?这般英俊的人,若是见过一定会留下印象的啊!孟秋北想了许久还是了无头绪,没多久,田晋南回来了,端了一爵蒸鸡、一爵拆骨肉和一份绿油油的小菜进来。 孟秋北一卷袖子,毫不客气,一扫而尽。 田晋南不禁叹了叹,此人真是能吃能睡能喝。 孟秋北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拭了下额头上的汗,“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田晋南。” “在下孟秋北。”孟秋北拍着肚皮道,“今日有劳大哥请我吃饭,明日就有小弟做东在酒肆请一回大哥,如何?” “不用。” “一定要的,明日午后,我来接你。”说完,笑眯眯走了。 田晋南看着孟秋北消失的背影,觉得他的笑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自己暖暖的,此人也未尝不值得一交。 翌日,孟秋北亲自驾车来接田晋南,鲁仲连亦在,只见今日利落地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穿一领本色麻布长袍,脚踏寻常布履,头发整齐的结成一束搭在背后,头不戴冠,身不佩玉,虽简朴却素净清雅。 鲁仲连赞道:“寒素布衣,然清华峻峭。” 不防孟秋北行礼笑道:“得千里驹一言,荣耀尤甚,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鲁仲连心下诧异,但正色道:“胸无长物,岂敢言教。” 田晋南瞧着两人,言简意赅:“酒呢?” 孟秋北大笑,“对,这才是正事!今日请田兄喝酒,却不知田兄想喝什么酒?” “赵酒。” “好!就喝赵酒!” 三人登车而行,落脚在赵商所开的酒肆,由小仆领着径直去了后间,一直喝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期间把酒阔谈,由天下大势至海角轶闻,无所不涉,鲁仲连不由将孟秋北引为知己,大叹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今日又得至交,何其幸也!” 酣畅之际,孟秋北附在田晋南耳边道:“君可当我是知己?” 田晋南挑眉,伸手揽住孟秋北的腰,道:“当为榻上挚友。” 孟秋北哈哈大笑,“秋北必待君为上宾。” “入室登榻,仅只我一人。” “便应了你的。” 从第一眼初识至建立这样奇怪的羁绊只不过用了两天,就连孟北秋和田晋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而有种水到渠成的宿命感。 也许在茫茫人海中,注定是要碰到彼此的,也许在苍苍岁月中,注定是要同他一起携手共度的,不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罢了。 孟秋北从此在齐国做起了伐木生意,而田晋南则告别了独自踏上策士之路的鲁仲连,甘为齐国小吏,如是,三年。 …… “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 田晋南揽住孟秋北,他心知孟秋北并不是一个逐利之人,这次要去贩盐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自出山已过去了四年的时间,同行的鲁仲连都已声名鹊起,来往奔走各国之间,而自己却不过是个低阶小吏。 田晋南从来没有因此而抱怨过,他本是齐国人,但齐国庙堂之腐败,国君之荒谬,举国居安却不思危,纵然是出人头地又如何?何况他随师父在山中修行,求的也并不是辅佐君王。然而孟秋北不这么想,他定然不愿意田晋南就此埋没。 孟秋北翻了个身,整个人凑在田晋南身上,低声道:“我走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先这样吧。” “你不如入秦好了。” “为什么?” “山东六国从来都是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拼光了家底,实际上这样的扩张是要内固而外张,但现在唯有秦国是这样的,自商君变法至今,延绵数代从未复辟,根基之牢固,非六国所能及。” 田晋南听着,许久道:“你想我拜相封侯?” “你游学数十年不就为了出仕?” “那倒也不是,”田晋南捋着孟秋北的长发,冰冰凉凉的,很顺滑,“我只是想游学,就去游学了,仅此而已。” 孟秋北不再说话,两手紧紧扣住田晋南的腰,“临行礼物也不送一个?” 田晋南忽然挺身而起,压住了孟秋北,一手扣住他的下巴,指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喉结,凝视着那张清秀的脸,道:“送份大礼给你——”话落,一挥手扯掉了孟秋北身上的麻衣,露出瘦骨伶仃的身材,“商事一起,你要更瘦了。” 孟秋北的手缓缓自田晋南的袍子里滑进去,笑道:“相思之苦最是令人消瘦的。” 田晋南脑中轰然作响,再也不愿多说一句便吻了下去,迫不及待地贯穿了孟秋北的身体。 当真是,春宵苦短。 “即墨盐事,齐国田氏。”孟秋北看着留在桌上的竹简,不由翘了翘唇。 留君千日,终须一别。 正午,一行缁车出城,奔东部而去,田晋南站在城门口看孟秋北大车扬尘而去,身边一人匆匆而来,拱手道:“主东可是要回即墨?” 田晋南点点头,“先回即墨,再去咸阳。” “诺。” 第十八章 孟秋北出临淄实属不易,孟家以伐木为业,后经年奔波为商,到孟秋北父亲这代已是殷实富商,将生意留给孟秋北之后,孟秋北严守旧道,虽然谈不上一夜暴富但也是蒸蒸日上,不过这次拿全部家底出来贩盐,老总事第一个便反对。 三日前,孟秋北同吕吉安灯下会商。 吕吉安与孟秋北有年少旧谊,孟秋北执掌孟家之后便聘吕吉安为执事,只是吕吉安第一次见田晋南的时候有些不凑巧,这两位红绡暖帐正在嬉闹之后,吕吉安推门而入——早就习惯了,谁知道今日里碰到这个胜景?孟秋北一条大长腿正揽在田晋南腰间哼哼唧唧,吕吉安站在门口愣了好半晌,田晋南回头瞥了下他,然后卷了一袭长衣盖在自己和孟秋北身上,丝毫不去理会他。 吕吉安当即大怒,匆匆转身而去又匆匆拎了把宝剑而来,不过论到武,他哪里是田晋南的对手,刚把剑递过来就被田晋南劈手夺去了,吕吉安当即嚎啕大哭,身为主东至交不能护主东清白又有何面目存于世间——说着话就冲着孟秋北房里的大柱子撞上去了,吓了孟秋北好一大跳,嚷嚷着找大夫,田晋南搭了俩指头在吕吉安腕子上,不咸不淡地说:“行了,找个侍女来包包,死不了。” 从此之后,吕吉安视田晋南为此生头号仇人,孟秋北沉溺声色之事,懒得听吕吉安啰嗦,于是大手一挥,让吕吉安驻守陈城去了。 然而这一次,孟秋北立志东出即墨,老总事却不肯放手,不得已召了吕吉安同来,吕吉安不仅人来了,还把陈城的老底都带来了。 “这点钱也还是不够啊——”孟秋北感叹着。 “其实从老总事手里骗钱出来也不是不行。” “你说。” “只要主东屈服于老总事说是带钱去收麻,到时候我请命监督,带了钱出了临淄,还不都是我们说了算。” 孟秋北蹙眉,“太过奸猾。” “君子欲成大事,何须在意小节?” “嗯——”孟秋北一本正经,“说的也是,交由你打理。” 三天后,吕吉安连哄带骗从老总事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以协同孟秋北收麻为名,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临淄往即墨而去。 …… 即墨,齐国海盐集散地。 “主东,现在到了即墨,可是要选一家盐场?” “不急,先看看。” 齐国自齐桓公以管仲治国起就建立了春秋最大的官市,诸如盐铁兵布林等一列有关国民生计的物资全部纳入官市经营,可惜大景不长,齐桓公与管仲死后,官市就宣告解体,私家经济反倒蓬勃发展,进入战国后,齐国商旅大兴,一跃而成为与变法强国的魏国成为了战国初期的两大中原文明中心。 而彼时正是齐湣王号称东帝之时,齐国气势如虹,秦国蜀中井盐未曾开采,燕国辽东与吴越海燕出货甚少,即墨便成了天下第一大盐市,基本占据了天下盐产的十之七八,掌握了天下命脉,若齐国禁盐,列国便陷于无盐之地。只是,齐国缺铁,所以不得已与各大战国结成不成文的约定,若齐国禁盐则列国禁铁,所以即墨便形成了半官半私的经营习惯,其中最大的盐商便是楚国猗顿氏。 孟秋北一路兜兜转转,心里则寻思着田晋南留给他的竹简,田氏? 孟秋北虽是商人之家出身,年少时却随老师云游四海,他对治国学问颇是不然,只醉心商事,因此对天下巨商知之甚详,而齐国田氏的东主田单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此人号称商旅孙吴,见闻广博,偶论天下大势令世人折服,只是他甚少与人争锋,且深居简出,是以天下之人闻其名多却不曾见其人。 而田晋南又同田氏有什么关系呢? 孟秋北双指叩于案上,已经在即墨晃悠了三天,于是他下定决心,道:“去海滨盐场!” 吕吉安应了一声。 即墨乃天下大市,熙熙攘攘,吕吉安来了三日心中路数大致已定,只待孟秋北发话,见他同自己想法一致,当即不由暗夸自家主东英明有为,再看其风流姿态,又是心醉了三分。 六日后,孟秋北决定豪气出手,买下大颗粒精盐三百车! “何种币制结算?”吕吉安在车上问。 “即墨刀。” 吕吉安一愣。战国商事极其复杂,除六国多法令、多价格、多关隘外,各国币值不一且时有变动,然大宗商品都以饼金结算,却不想孟秋北这次竟是以即墨刀结账。 “若已饼金结算,不好压价不说,找零亦难,平白多了许多支出。”孟秋北道,“下午我去田家商社可换即墨刀,田氏又久在即墨行商,可以少金委托他们每日发来牛车,以解运盐之困。” “主东果然好谋略。”吕吉安赞道。 孟秋北白他一眼,“你不是也想到了?” “我哪能居你的功?” 翌日,孟秋北携吕吉安找到了齐国最大的田氏商社,出来迎客的是商社总事,两厢商谈之后,孟秋北按照商社开价将手上所有的饼金换做了七万枚即墨刀,总事见孟秋北行事利落,毅然派出商社的运钱铁车和马队将孟秋北送往海滨盐场,并一力承担了派车接盐一事。 后来的事,孟秋北就懒得管了,往车上搬了几坛子兰陵美酒,一路畅饮一路长歌,待到海滨盐场,酣畅地睡了几日后,又昏昏沉沉地随着马车回到了即墨,如何买,几多本金,尽然全部交给吕吉安,一句都懒得过问。 吕吉安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偷偷拭泪,萌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莫大感叹,恨不得立即跑到孟秋北车前扒拉开腔子给他看一颗快速跳动的红心。 如此简单,孟秋北的收盐一事就完事了。 夜深,孟秋北和吕吉安在即墨酒肆结伴畅饮,喝了八、九分醉时,忽然有人一挑帘子进来了,孟秋北晕晕乎乎地认出人来,踉跄着爬起来,兜头一躬道:“大总事!这次亏得有你!” 田氏总事连番大叫使不得,然后一手搀住孟秋北,“今日是奉东主之命来请先生——” 孟秋北长长大了个酒嗝,摇着手道:“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 总事笑起来,“田氏有上好的醒酒汤,而且东主吩咐了,说先生前去,明日一早定不叫先生饿肚子。” 孟秋北一愣,缓了缓神,道:“那请总事带路。”当即便撇了喝得烂醉的吕吉安往田氏商社而来,行一路吐一路,待到了田氏商社时,孟秋北已然迷迷糊糊,若身置梦中。 依稀中,有人抱了自己下车,灌了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然后又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衫,躺在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剩下的便是倒头大睡。 翌日醒来,孟秋北摸了摸全身上下,一领柔软的麻布长袍,再看了看左右,简单的屋舍,四下无人。 孟秋北按了按肚子,觉得有些饿,正寻思着去哪觅食的时,有人推开了门,带了一袭阳光走进来,孟秋北眯了下眼,浴在阳光里的那个人又高又瘦,看着有些眼熟,再看看,岂止是眼熟,不就是田晋南! “起来吃东西,别装死。”田晋南一把打在了孟秋北屁股上,不假颜色地道。 “阿,好累,你陪我睡睡。”孟秋北在榻上滚来滚去,田晋南冷眼瞧着,忽道:“我从岭南山长水远给你捉来的长鸣鸡,不吃可就没得吃了。” 孟秋北闻言立即精神起来,光着脚跳下榻,一掀铜爵,闻了闻,大赞了一声:美!然后用手撕着吃起来,田晋南坐在他旁边,默默盛了一爵汤给他,低声道:“慢些吃,也不怕噎着了。” 孟秋北吃着鸡含含糊糊地问:“这鸡叫什么来着?” “长鸣鸡,在大海涨潮之际随潮声长鸣。” “真神奇,我也找人去捉几只来。” 田晋南笑起来,“怕是难。寻常人到不得苍梧山海,而且只能在退潮时捕捉,鸡肉才迥于常鸡,而且离海十日即亡——” “今日是?” “第九天,知道你喝得烂醉第二日肯定闹着肚子饿。”田晋南为孟秋北捋了下长发,道:“想着若总事请你不来,今日我就亲自去绑你。” 孟秋北怔住了,忽而心中一酸,问道:“你吃了么?” “你先吃。” 孟秋北把半拉鸡腿从嘴里抽出来,递到田晋南面前,“来来,一起。” 田晋南沉默地看了看面前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鸡腿,而后忽然凑到了孟秋北唇边,轻轻一卷,将他嘴边的鸡肉咬了下来,笑道:“我更喜欢虎口夺食。” 孟秋北顿时面有些发红,横了田晋南一眼,讪讪道:“你小心我等下做老虎吼你——”一句话惹得田晋南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脸红?真是奇景。” 孟秋北恨恨,“你休来讥讽我,对了——”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孟秋北的腮帮子停了来,大咽了一口道:“昨日田氏总事说田氏主东请我,莫非你——” 田晋南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问:“莫非什么?” “你就是田单?”孟秋北愕然大叫。 田晋南注视着孟秋北,“我是田单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孟秋北盯住田晋南的一双眼,默默对视许久后,孟秋北大叹了一口气,“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你对我而言,不管是谁,身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孟某人唯一的榻上之宾。” 田晋南神色一震,道:“在下姓田名单,田氏商社东主,见过先生。” 孟秋北挺直了脊背,“孟秋北,孟氏商社东主,见过先生。” “以吾心换君心,永不相负。”田晋南缓缓道。 …… “现在说吧,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田单了?” 田晋南耸耸肩,“什么叫摇身一变?我本来就是,我年少游学于外,同鲁仲连识于道边,因我不愿以田氏长子之名行于外,所以一直用着老师给起的名字,田晋南。后来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周游六国,鲁兄游说君王试图让六国东山再起共同抗秦,我却觉得六国已病入膏肓,加上要执掌家业,所以就一直做了个游侠,直到几年前父亲病故,我才回到齐国,至于回到齐国的日子,你都知道了——” “以你的身份,为何做个小吏?” “商事争锋不止,做个小吏一睹全貌不更好?”田晋南握着孟秋北的手,缓缓抚摸:“何况,临淄有你。” 孟秋北心中一动,转念好奇道:“田氏家大业大,你在临淄怎么掌管?” “田氏商社遍布各国,我只做统筹,你平日去陈城,我亦去别处处理事务,各不耽搁。” “原来如此,你真是掩藏极深。” 田晋南拧了孟秋北的脸颊,“你是说我老奸巨猾?” “那是。” “今日里老奸巨猾的人可要做一回君子了。”田晋南正色道:“找你来是有正经事,你在田氏商社兑的即墨刀本是按去年的老行情,按今年的行情走应补你七千刀。” 孟秋北挥挥手,“你若这么说,我心中有愧,我初入即墨,手足无措,恐误入陷阱,你留下竹简指明要我来田氏商社,一是我对你信任,二是我却是想以利结交,你说的行情我本知道,但我不曾出声质疑便是要贵社援手,保我初行不败,如今你若退钱予我——”孟秋北说着话不由又愧又气,“何况,你我还需分的那么清么?” 田晋南看着孟秋北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不由用袖子替他擦去了,低声道:“你急个甚来?既然不要,我又不逼你要,何况商道算计天经地义,你且宽心,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田氏的故事。” 第十九章 田氏以商旅之身入齐,起身于即墨。其时齐国风气败坏,唯利是图,以白石研碎掺入海盐之中,当时有谚云: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后来各国纷纷禁止私商进入即墨,一律以官商开办盐场,否则便以禁铁为威胁,齐国赋税由此遭到重大打击,为避免盐利被各国瓜分,齐国便驱逐私商,以官商统一管理,但收效甚微,各国依旧拒收,只能卖给齐人……而田氏,正是被驱逐中的一员,更可怕的是,即墨商人已成为无义无信的代名词,所以田氏痛定思痛,三代以来以“诚信”立商,这便是原委。 孟秋北听罢,面有惭色,对着田晋南便是一躬,“再商论商,在下卑微之心,无颜面君。”说罢,穿鞋欲走,田晋南拉住他,将他抱在怀中,贴耳道:“谁能无错?知错能改才难得可贵,再说了……你我许久未见,我那里会这么简单放你离去?” 孟秋北身下一紧,低声道:“钱你着人送过去好了,你我的事,还需得你亲力亲为——”话落,就被田晋南扛在肩上,奔床榻而去了。 …… “秋北,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孟秋北撩起眼皮子,瞥了田晋南一眼,诽道:“你是巨商,还有什么事需要拜托我?” 田晋南闻言蹙眉,狠狠拧着孟秋北的鼻子道:“你倒是会装腔!现在同你讲正经事,反倒来讽刺我。”孟秋北立即投降,“好好好,你说,你说。” “齐燕交恶,已见初相——” 孟秋北心头凛然,作为消息灵通的商人,他自然知道齐燕交恶成因已久,前阵子齐湣王下诏令命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国,封锁通商关隘。 “田氏是王族支脉,在辽东的生意只怕是要放弃了。”孟秋北叹道,田晋南一脸肃穆,摇着头道:“田氏的生意同齐国生死存亡相比,是微不足道。” “灭国?”孟秋北从田晋南怀中坐了起来,脸色凝重,“此话如何说?” “燕国任乐毅变法,成新军数十万,战力不可小视,若联合各国以齐禁盐为名共同攻齐,齐国岂能逃灭国之宿命?可笑的是,齐王刚愎自用,任用奸相,如此浑噩朝廷,又岂能与各国一战?” “那……”孟秋北迟疑了一下,“不若避居咸阳?” 田晋南叹了口气,“我本齐人,又能避居何处?” 孟秋北顿觉他有些迂阔,孟秋北本是鲁人,鲁已灭国,所以孟秋北对祖国并没有太大的概念,见田晋南居于危墙之下却不肯避趋,不由劝道:“天下诸侯你打我我打你数百年,总归是要归于一统的,到时候故国又要到何处寻?” 田晋南微怔,自春秋至战国,诸侯已称雄百年,自己也从未想过会有大一统的趋势,不由对孟秋北所言刮目相看,但思及自身,终归还是没办法弃齐国而去,索性也就不再争论,只就事论事地道:“燕齐两国切入极深,你来往商路当是知道,齐国大宗事务,买主都是燕国,而燕国的皮革、木材历来也是齐国的货源,如今有了这禁商令,说起来还是燕国受难更甚,据我所知,只盐一项,燕国便捉襟见肘。” “你的意思是我这一批货应出向燕国?” “是——”田晋南不禁暗赞孟秋北机敏,“以大船出海,直下辽东!” 孟秋北摊手,“我哪来的船?再说了,辽东冰天雪地,能有多少商人?” 田晋南笑得神神秘秘,“非是商人。而是燕国新军。” 孟秋北愕然,略一思索,便道:“只是我毫无海路生意阅历……”话未说完,田晋南便打断他:“我相信你。” 孟秋北顿时一噎,摊手叹道:“好吧,士为知己者死,我便应了这差事。” 田晋南淡淡笑了,将孟秋北拥在怀中,“田氏的船拨给你用,水手都不要你操持,我要将生意逐渐转出临淄,即墨海事的事就全部拜托给你。” “好。” 转眼三年,孟秋北便成即墨赫赫有名的盐商。 “东主,出事了。”孟秋北一睁眼,只见吕吉安不断摇着自己的肩膀,满脸焦急之色,孟秋北懒懒起来,一夜好醉,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心中当然不快,但见吕吉安如此乱象,定是有大事,便吩咐人绞了个帕子,仔仔细细擦着脸,讥道:“又不是燕国打来了,如此慌忙是为甚?” 吕吉安正色道:“燕国集结五国兵力南下——” 得此一言,孟秋北手中的帕子落了地,陡然转过身来,道:“收拾行装,直奔临淄!”说罢欲走却被吕吉安拦腰抱着了,“东主何其糊涂!如今临淄几若危巢,整个齐国外强中干难以支撑,主东此时应速速离开即墨才是啊!若战事一起,流民塞路,主东带着财货,想走都寸步难行啊!” 孟秋北知道吕吉安说的是实话,他忽然静下心来,极有条理地吩咐道:“关闭盐场,整理财货,派人联络田氏商社,田氏商社未走的人,可随同我们一同离齐,去老根基陈城,此事你去办——” “那主东你?” “我要去临淄。”孟秋北斩钉截铁地道。 “不行,不能去。”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家老匆匆自门外走来,低声道:“田氏商社的总事带了人已在外面了,还带了他家主东的传书。” 孟秋北一把将吕吉安掀翻在地,打开密书一看,只有寥寥数语,是田晋南的字迹:“田氏与国共存亡!君应速海船出齐,休得北上临淄,纵君身死,于事无益,静养蛰伏,自待重聚之时。” 孟秋北看罢,只觉天旋地转,费了好大功夫才撑住自己的身体,声音颤抖着道:“将田氏族人编入,立即离开即墨。”说罢,瘫倒在地。 在孟秋北离开即墨不久,田晋南就决定北上即墨了。本来这只王族支脉百年来都是以商事立身,合族未有一人为吏,在济西大战未起时,族人就纷纷打包行李,欲远赴他地,以田氏之财,只要离开这战乱之地,到哪里都可以东山再起。 真到要离国的时候,田晋南却迟疑了。 破国之时,老齐人岂能坐视不理? 当夜,田晋南击鼓聚众,核心只有一句话,邦国兴亡,国人有则,田氏应与齐国共存亡!若有道不同者,可自行离去。 令田晋南感慨而意外的是去,全族近两千人,竟无一人离去。 自此后,田氏进入了举族皆兵的状态,田晋南将精壮男子编为一队,抽调修习过击杀之术的技士为精兵,并组成战斗单元,配以战马、弓弩、武器而形成了族兵,老弱妇孺则为辎重支持,商社百骑由田晋南统帅,全力统筹各方。 田氏一行人忙足一个日夜,待兵成事定,财货装车完毕,济西大战的战报也便传了过来,触子所率领的四十余万齐军全军覆没! 家老望向田晋南,“东主,走还是留!” 田晋南决然道:“留!还有一场大战,田氏现在不能走!” 只是,出乎田晋南的意料,大战三日后便来临了,而达子统帅的二十万齐军不堪一击,全军败走,齐国王族举族逃出了临淄。 田晋南望着漆漆夜空,握拳透爪,痛心疾首地下令:“举族东上,直奔即墨!” 第二十章 田晋南到达即墨的时候,即墨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作为齐国最后一座军备完善的要塞,即墨已经被各地的难民围堵拥塞,成千上万的人试图进入这座小城,驻守当地的即墨令不停地疏导着难民,然而却依旧是杯水车薪之力,待到田晋南到来时候,即墨令已卧病在榻,整个即墨调度不灵,百姓冲击府衙,岌岌可危。 不毁于外患,即毁于内乱。 “即墨田氏求见。” 即墨令轸子闻言大喜,他昔年与鲁仲连有旧交,从鲁仲连处听闻过即墨田氏之名,当年鲁仲连奔波列国,便是田晋南以田氏旁系之名资助于他,所以在鲁仲连看来,田氏便是当之无愧的“义商”。 “临淄田单,拜见老将军——”田晋南鞠躬道,轸子支起半边身子,拍着床沿道:“快,先生教我!” “怎敢!”田晋南跨前一步,现处乱象之地,田晋南自然也不推辞,直言道:“依在下拙见,即墨野外人数共计应在二十余万,若利用得到便是抗燕的军力,若利用不当,便先捣了自家城墙,而在下一路行来,见此次逃亡举族而来者以商人居多,若老将军肯信我,我便以商旅之身,说动各族族长,令青壮年成军,驻守即墨野外,妇孺老幼入城养息!” 轸子闻言大喜,“即墨安危,全赖先生谋划了!” 田晋南说到做到,即召即墨城外难民族长前来,二三十人议事完毕,均赞同田晋南所说,于是忙了数日,终成精兵十余万,各自操练,一时间即墨秣兵历马,一派众志成城的抗燕气象。 天明,燕军来了。 田晋南与轸子立于墙头,燕军成三路而来,天边陡然一列黑云滚滚压来,遮天蔽日。 “我自领军居中冲杀,将军领骑兵兜住两翼,如何?” 轸子豪情顿起,“好!老夫数十年未曾上阵,今日就于先生共同御敌!” “列阵——” 田晋南自领中军,见燕骑雷霆而来,倏然想起了孟秋北,那些和他浪迹临淄的日日夜夜,也不知他现在落脚何处,还好吗?是不是依旧每日烂醉如泥? 这么想着,田晋南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面对着一箭之地外的燕军,号令中军,“杀!还我河山,复我大仇,宁死不退!” 潮水一般的人拥了上去,那一刻,田晋南觉得自己像一枚树叶,整个人飘回了临淄,飘回了刚结识孟秋北的那个瞬间。 大战,止于午后。 田晋南拼死回到即墨城中,在看到轸子头颅被挂起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空白了许久,尔后一股怒火席卷了全身,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强硬地回应了燕军的威胁,最后两个字:休想!之后,田晋南便被即墨城中爆发的为轸子老将军复仇的呐喊声淹没了,直到燕军退后扎营,田晋南这才带着自家骑士重新踏出了即墨城。 万里平原暴尸处处,乌鸦秃鹫争食。 三更,田晋南寻回轸子的尸体进城了,满城百姓,层层叠叠人山人海却沉默无言列队于路旁,田晋南双手托着轸子的尸身,一路走到了府衙,人们自发地跟在他身后,田晋南转过身来,沉声道:“老将军回来了。” 人群中站出一位苍苍老者,“全城合议,愿由先生执牛耳。” 成千上百的人,齐齐一躬。 田晋南眼眶一热,扶住老者,“诸位以生死相托,田单宁死不负。” 此一诺,六年。 …… 鲁仲连来到了陈城。 陈城,楚国北部重镇,商旅大都,孟家根基便在此处。鲁仲连牵着马,从一群精壮汉子中挤出一条路来,同数年前在临淄一样,孟家依旧还做着伐木的生意,鲁仲连挽住家老,“你家东主呢?” 家老一见是旧人,立即牵住鲁仲连的马,道:“先生随我来。” 自从即墨仓皇而出至今,孟秋北已在陈城住了三年,这三年来,大宗生意全部交给了吕吉安打理,孟秋北本人只做一项:大型武器器械。 鲁仲连找到孟秋北的时候,孟秋北正在仓库清点云车数目,待回过脸来,两人都哽咽一声。 “数年奔波,鲁仲连苍苍老矣!”孟秋北叹道。 “君在陈城,何以成这般模样?” 这三年日月将孟秋北熬成了精瘦的人干,在幽暗的仓库中,两只眼睛放着精光,人若火把。 “田兄有消息吗?”孟秋北挽住鲁仲连,连声问。 “有——” 孟秋北立即撇了手中竹简,吩咐家老设宴,带着鲁仲连就往内宅去,整整三年,与即墨不通消息,鲁仲连能亲来,就证明他还活着! 孟秋北心情激荡,实在无法等鲁仲连吃完,搬了张案子坐在对面,听鲁仲连边吃边说。 即墨孤城抗燕,田氏的家底全部打光了——鲁仲连抬起头,面对着孟秋北,当初接到田晋南的传书说要他找孟秋北支持抗燕时,鲁仲连还曾疑惑过,纵然田晋南同孟秋北私交深厚,可孟秋北作为一个商人,能义无反顾地支持这宗丝毫看不到利益的生意吗? “你只说,要什么?我总想着也许他未死,而燕围即墨三年不下,也许就需要我举力相助,所以这才留心做武器器械生意,只要他提出来的,我一定会弄的到。” 鲁仲连愕然,转过神来便长身而起对孟秋北深深一躬,含泪道:“先生高义……” 孟秋北架住他,“我今生与他生死一体,这样的话,鲁兄不要再说了。” 两日后,孟秋北与鲁仲约好,每三月送货一次,鲁仲连得信立即回书田晋南,孟秋北拦了一下,道:“能不能让我写几句话带给他?” 鲁仲连点点头,“不宜过多,你写吧,我来送。” 孟秋北拿着羊皮枯坐了许久,胸中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直到鲁仲连催了又催,这才落了墨,“美酒虚待,与君千里共饮。”鲁仲连得书,放马而去,孟秋北站在廊下许久,忽然落了两滴泪下来。 活着,比什么都好。 翌日,孟秋北号令商社拿出多年积攒之金,隐秘采办,兵器胄甲,菜蔬干肉,牛草马料,无所不包,只要是能解即墨困境的,孟秋北蚕食鲸吞,令陈城商贾侧目,最后索性放车各国往来奔波,做起了游商。 当第一笔物资抵达即墨的时候,田晋南也接到了鲁仲连的密信,在密信底下,一行小字写着:美酒虚待,与君千里共饮。 田氏骑士惊奇地发现,孤守三年即墨的主事先生田单无论多么艰难都不曾嗟叹流泪,而在这个烈阳当空的午后,田晋南手执密书第一次泪水长流。 第二十一章 即墨这座城,田晋南并不陌生。作为齐国第二大城,根基正是由田氏一族所奠定。田晋南仔仔细细地将即墨城勘察了一番,在十数年的休戈时光中,箭楼已然破损,城外壕沟也几近填平,兵器库房中可用的器械更是寥寥无几。 孤守即墨近四年,物资统一征调,安置老弱妇孺,整队编精,修理器械,加固城防,纵然日子不好过,但也勉强支撑了下来,如今又有了孟秋北的支持,田晋南不由一舒胸中怅然,更有了守城的底气。 “将军,莒城有消息了。” “怎么说?”田晋南心绪绷紧。 “立了田法章为新齐王。” 田晋南闻言愣了愣,半晌才重重拍了一下书案,只说了一个字:“好!” “将军,那我们……” “自然是放出消息回应,还有……”田晋南微挑眉,“派一小队人趁乐毅不在,骚扰一下骑劫部,他必然来攻,乐毅肯定会制止,现下不能正面对抗他,为他找点麻烦还是可以的。” 正午,骑劫部的猛攻维持了半个时辰,远处一道红云奔袭而至,天边响起了急促的鸣金之声。 田晋南长吁一口气,同燕军对峙四年,还是深撼其战斗力之强。 “密探传来消息,说乐毅在帐中大发雷霆,骑劫虽已服软,但极不忿,将军,明日还挑衅吗?” “一次足矣,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 田晋南焦躁地在屋中转了数圈,再过一个月就是他孤守即墨整整四年的日子,这种不伦不类的战争使得许多人都纷纷逃离,中军司马一个月报了两趟,再这么下去,怕不等乐毅来攻都要跑成一座空城了。 “将军,现下怎么办?” 田晋南望着门外沉沉夜色,对中军司马招了招手,低声道:“去寻即墨东南五十里之外的广成子来——” “这……” “没办法的办法了,去吧。” “诺。” …… 孟秋北和鲁仲连已沉默了许久,桌上的饭食撤了一道又换上了热的,只是谁也没有心情动筷。 “秋北,你到底是一个商人,这种事情不要掺合其中。” 孟秋北摇摇头,“仲连兄此言差矣,我这些年经商,多在燕国走动,论朝中贵胄,我比你熟,所以这次的事,由我出面妥当些。” “不行——”鲁仲连决然道:“若晋南知道此事,断然也不会应允的。” 孟秋北陡然不语,四个年头过去了,田晋南还能撑多久?而自己还能撑多久? “仲连,我怕我等不了了。”孟秋北心上沉沉,眉间似压着一道高山,“你奔走列国之间,对即墨的事情比我熟,如今乐毅不肯退兵,这么相持下去,怕就怕即墨城中生变。” “你要相信他。” “是啊——我要相信他。”孟秋北自嘲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捏破了手中的蜡丸,将粉末混入酒水中,“既然仲连这般说,我还强争什么,这一爵是难得的齐酒,你尝尝。”说着话,孟秋北将酒爵递了过去,鲁仲连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盏茶功夫,鲁仲连瘫倒在地。 孟秋北沐浴更衣,难得严肃地吩咐着:“取千金往燕而去,吕吉安你亲自驾车送鲁仲连去楚。” 吕吉安心中一颤,“主东,你这是要去燕国做什么啊?” “讲故事。”孟秋北淡然地道。 身卧病榻的燕昭王冷冷梭巡着满朝臣子。 收到大夫上书是三日前,言之凿凿,乐毅按兵不动是想笼络人心,自立为齐王。 太子在旁添油加醋:“若不是乐毅家小在蓟城,恐怕早就要自立了,如此狼子野心,父王应立即罢黜。” 燕昭王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枯瘦的手指向了堂前肥头大耳的大夫将丌,“你有何话说?” 将丌无畏地跨前一步,“臣此心可昭日月。” “可昭日月?”燕昭王从病榻上爬了起来,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下堂来,和将丌面对面站着,神色肃然,“诸位又做如何想?” 满殿大臣沉默以对,竟不知如何开口。 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一声,“下诏,封乐毅为齐王。” 举座愕然。 “子之乱国,齐国趁虚而入,烧我国都,毁我宗庙,乐毅变法,成新军数十万,为燕国一雪前耻,如今大业未成倒谣言先起,不过是一个齐王罢了,就连本王之位,让于他又有何妨?”燕昭王喘了口气,身后的太子骤然面色发白,“乐毅为齐王,齐国为燕国疆土,亦为燕国屏障,有何不可?若再有人妄议围齐之策,中伤昌国君者,杀无赦。” 文武皆惊,齐齐唱诺。 将丌被处死的消息在午后插翅而传,孟秋北听完之后缓缓闭上了眼,心中叹了叹,一跺脚,道:“走,回陈城。” 燕昭王若不死,即墨燕军便无退兵之日。 鲁仲连和孟秋北的反间计没有成功,但好在孟秋北本人亦无所损伤,鲁仲连不禁对他来去自如谋算无差的本事刮目相看,索性将后方一应琐事全部托付予孟秋北,自己只在各国之间奔波,谋求合纵。 再到即墨的时候已是次年炎炎夏日,田晋南依旧站在城墙上远眺北方,见到鲁仲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何以这番颜色?” 田晋南啧道:“可知现在即墨城中尚有多少人?” 鲁仲连抱臂蹙眉,“看样子,三万人还是有的。” 田晋南摇摇头,苦笑道:“若有三万,我能愁成这样?实话告诉老兄,如今只剩八千人罢了。” 鲁仲连闻言大惊。 “去年逃城最凶,磨了五年,大家都看不到未来,找了广成子做了场法事,总算是安定了人心,但乐毅实在太厉害——”田晋南指着城外一排排修葺整齐的坟,“这是去年燕军为百姓修的,春耕的时候还送牛送车,割稻的时候又有士兵来帮忙,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搞不好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鲁仲连点点头,赞道:“乐毅果然一代名将。”话落伸手指了下坟前的大黑石碑,“血仇血战,报我祖先……这是你立的?” 田晋南耸肩,“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倒盼着他爽爽快快来打一仗,一开战众志成城,别的也不会多想,可自去年至今,一场仗没打过,每日里寻思的就是怎么争夺人心,真是好累。” 鲁仲连侧脸望去,不过五年时间,田晋南两鬓已生白发。 “就算是难,也要守,都这么多年了,你同孟尝君一东一西为齐国保下了复国的根基,总不能在这时候前功尽弃。” “不然能怎么办?”田晋南幽然喟叹,两人沉默并肩站了许久,田晋南忽道:“我很想秋北,甚至有时候想,什么都不管了,齐国与我何干?天下人死活与我何干?横竖我只要他一个人。” 鲁仲连呆立许久,嘴皮子哆嗦了好一阵子,“你们……” “嗯。”田晋南点了点头,“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半途而废也对不起他。” 鲁仲连思绪万千,竟不知如何应答,烈日之下,广袤世间都被耀成了白斑,孟秋北那张又尖又小的苍白的脸缓缓升了起来,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那么悲伤。 “秋北他……”鲁仲连艰难地开了口,“年前去了趟燕国,出逃的时候未遇狙击,昨日我接到吕吉安的来信,日前有刺客藏匿在陈城街头,秋北被刺了两剑……” 田晋南倏然回身,死死地盯住了鲁仲连,“我不是说过,这些事怎么能将他卷进来?他……”一双手捏住了鲁仲连的肩膀,下唇咬出了血,“他……” “人没事,只是很虚弱。”鲁仲连面露愧色,“本以为燕国一事风头已过,所以将后方之事尽数托付给了秋北,现下若即墨守不住,定然会连累他……晋南,无路如何,你要打起精神,即墨之危一日不除,你同他一日难谈平安喜乐。” 田晋南踉跄了一下,天旋地转。 第二十二章 熬过了秋熬过了冬,田晋南觉得燕昭王没死,他就要被熬死了。 多数时间,中军司马总会看到田晋南站在城墙上默默远眺,岁月风霜像一把无情的巨斧大肆地砍削着这支抵抗军的心志,有时中军司马会想,若那个地方站的是自己,会不会已经疯了? 即墨城中因无战事,民心趋于疲惫,昔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近六年,有些细节淹没在一茬茬中的麦地里,若不是城外的巨碑见证了当年的惨烈,很多人想必很愿意按部就班地过下去,逐渐忘记伤痛。 “鲁仲连有消息传来吗?” 中军司马摇摇头,“先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嗯。” 也不知道孟秋北…… 孟秋北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他嘀嘀咕咕地说:“肯定是田晋南在想我。” 鲁仲连白了他一眼,“孟先生,说正事!” 孟秋北赖兮兮地大笑了一阵子,在粟腹的名字上点了一下,“这个人,正合适。” “愿闻其详。” “他素有燕国名士之名,又是新王一党,和剧辛早看不对眼。” “谣言想好了吗?” 孟秋北摸着下巴,略有所思,“就说当年乐毅辞齐王一职是迫不得己,实际上想做齐王之心不死,这些年和晋南已私下议和,这一点就足够了。” 鲁仲连摆摆手,“这一点换掉乐毅是够,但是方便晋南却不够,若是被派去接替乐毅的是秦开或者剧辛,还是麻烦事。” 孟秋北点头,“那就再加一条,就说齐国人最怕的就是骑劫。” 鲁仲连击掌,“甚妙!” 春末,燕昭王发病撒手西去,乐毅北归面君留下了《辞国书》,未及一月,在谣言声中,新王下诏罢黜乐毅,任命骑劫为新统帅,三日内,帅权交接完毕,一人一车,乐毅淡然上路。 田晋南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他令人打开了即墨的城门,一人一骑飞奔而出,在茫茫水畔前拦住了对阵六年之久的死敌。 站在帐篷前的老者默默的看着一丈之遥的骑士。 来人精瘦,英俊,两鬓若霜雪,气定神闲,领一袭旧甲却英姿勃发。 “来人可是田单?” 田晋南下马,缓缓而来,作礼道:“见过昌国君。” “如何敢当?”乐毅架住田晋南,赞道:“将军以孤城独守六年,殚精竭虑,老夫数次不能取,乐毅佩服。” 田晋南淡淡一笑,“虽与昌国君有国仇,但六年中百姓受惠于昌国君的仁化长策,论胸襟论才华,田某自愧不如。”说罢,他从马背上取下泥坛,“田某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 乐毅微怔,转念大笑,接过田晋南手中的酒,豪迈而饮。 “昌国君义兵灭国,开灭国之大道,田单以小伎胜之不武,愧矣!” “将军休说此话,将军与老夫对峙六年,这般自贬岂不是在说老夫无能?” 田晋南顿时肃然,再同乐毅喝过一坛,拱手道:“百姓闻昌国君辞官,在前方相送,田某有所不便,只送到这里,望昌国君珍重!” “将军且听一言,齐复国,齐燕两弱,终为他人囊中之物。” 田晋南高骑马上,神色却是淡然,“田某本是一介商旅,受命即墨实属机缘巧合,并无逐鹿天下之意,只想了却这一仗携心爱之人共度平淡岁月,至于天下大事,田某并不挂怀。 “将军……”乐毅欲言又止。 田晋南笑道:“如此朽木,昌国君可是觉得诧异?但人生漫漫,成就霸业又能如何?田某所求无非一人,纵万世不朽却如同嚼蜡,又有何意思?”话落,田晋南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此人气象未免太小,未免有些可惜。 …… 乐毅虽被罢黜,但摆在田晋南面前的却是更大的难题, 中军司马迟疑地看着他,“这么做……” 田晋南整理着手头的书简,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田氏一族有两百余人葬在外面……” 中军司马沉默地看着田晋南,心绪起伏,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当夜,燕军捉住了偷偷投降的商人,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即墨城中军心涣散,但统帅田单一意孤行,打算反攻燕军。” 骑劫冷笑,“就田单那么点人还打算反攻?” “将军差矣,乐毅一去,众人皆以为燕军无将,这才胆大妄为,但我是商人,不居危邦,而齐人最敬鬼神,若将军将即墨城外坟茔尽数挖开,挫骨扬灰,齐人定然被这当头一棒喝得心神涣散,到时候将军再猛攻即墨,岂有不下之理?” “你这么做,有何好处?” 商人奸猾一笑,“将军可否许我百金并送我出城?” 骑劫不屑,“商人果真重情轻义。” 次日,燕军出步兵刨坟,累累白骨若小山堆积,浇重油以火把燃之,黑雾冲天,腥臭刺鼻。 田晋南站在城墙上,看着周围哭晕的老人和请战的青年,遥遥一指,“这才是燕军的真面目,夺我城池,杀我亲人,刨我坟茔,灭我祖先,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即墨城中每一个角落里都传出了怒吼声,“杀光他们。” 田晋南一身红甲,高高在上,举起长剑,冷冷地道:“从今日起,复国!复仇!” “复国!复仇!” 骑劫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即墨城中军民已完全陷入了仇恨的深海,众志成城,要同燕军一绝死战。 “去,把城中的耕牛全部集中起来。”田晋南望着中军司马,一字一顿,“越多越好!” 入夜,田晋南站在城墙洞旁的高墙上,身前是寂静的人群和黑压压的牛群,他梭巡左右,每只牛头上的尖刀冷冰冰的闪着橘色的火把光,田晋南右手执泥碗,嘶哑的声音沉沉回荡在夜半的寒气中,“这一日,我们等了六年,我们失去了父母、手足、孩子、挚友,现在,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握紧你们手中的刀,跟在我田单的身后,让我们同生共死!”话落,田晋南一扬手中的酒碗,“干!” 这是孟秋北搜罗的数十坛老齐酒,入口的时候仿佛带了国仇家恨,一张张愤懑的脸上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走吧!” 田晋南身先士卒,寂静的即墨城中忽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越来越急的鸣金声,在打开城墙洞的一瞬间,天地像是陷入了火海,无数头精壮的头顶尖刀尾部带火的健牛冲着燕人的军营直奔而去,轰轰然似踏在一张大鼓上,震得大地不断颤动着。 在奔涌的人群中,田晋南一袭红色软甲冲在最前方。 秋北,若是活得下去,我便去寻你,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火牛袭来,骑劫战死,十万大军瓦解于弹指之间,匆忙扔下六万余具尸体,溃逃至遍野。 田晋南揽住马头,独立山巅,天明后巡视着惨烈的战场,对身后的大军举起右手,冷冷地道:“追击。” 月余,成兵数十万,夺七十余城。 两月后,齐国光复。 …… 孟秋北斜斜靠在榻上,看吕吉安义正言辞地训斥自己,自叹道:世上如此窝囊的主东,大概唯有孟秋北了。 “主东本是一代巨商,如今何必寄人篱下,吕吉安虽不才,但愿追随主东左右,列国商事根基尚在,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东山再起……” 孟秋北饮了一爵赵酒,清冽非常,大热天的神清气爽了许多。 “吉安,我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当商人实在太辛苦了。”孟秋北闲闲散散地道:“你也知道的,商人嘛,趋利嘛,即墨六年,我花了多少钱啊,现在也要收些利钱不是?安平君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干嘛非要辛苦奔波?” 吕吉安面色数变,手微微颤抖着,表情悲苦,心有不甘,孟秋北瞧着他太难过,推了下小案上的酒爵,“大热天的,说这些沉重的话……”吕吉安一拂袖,酒爵落了地,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主东,为什么……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不曾正眼看我?” 孟秋北肃然,“我看了,我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你的。” …… “主东,你是爱慕田晋南的才华吗?” “主东,你是贪图他的爵位吗?” “主东,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的,他的一切都是齐王给予的,我要摧垮他……” “主东,从今起,你会看到一个改头换面的吕吉安,你会永远记住我的。” 吕吉安走了,孟秋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田晋南自齐国复国后被封为安平君,开府理事,每日里忙得连轴转,孟秋北则闲适,只负责醉生梦死。 “孟先生睡下了吗?”田晋南一边解开披风一边问。 “没呢,今天吕先生来拜会,走了之后先生心情就一直不好,已饮过三坛但毫无醉意。” 田晋南心中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痛,但有些酸。 说了几次了,别没事跟吕吉安混在一起。——田晋南闷闷不乐地转到孟秋北院前,只听有琴声,淙淙流淌,暗含失落。 噌,弦断了。 “外头的听客可以进来了。”孟秋北含含糊糊地说。 田晋南推门而入,偌大的空殿,也不知燃蜡,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吕吉安走了。” “你很伤心?”田晋南挑眉。 “我只叹……”孟秋北顿了顿,“有人视若明珠,有人视若旧履……” 田晋南的手在黑暗中缓了缓,最终还是将孟秋北揽在了怀里,一股子刺鼻的酒味,虽然喝得疯疯傻傻,眼儿却亮,像燃着野火。 “田晋南。” “嗯?” “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去安平城住一阵子。” “也好。” “也许不回来?” “随你。”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 为什么会这样呢?即墨六年的分离中,心都贴在一处,谁知道他当了相国,一切都变了,不再是临淄的小吏,权势果真是令人沉沦的好东西。 开府理事一年有余,见到他的日子,伸手都数的过来。孟秋北自嘲地笑了下,自己究竟还是个男人,不是他圈养的金雀。 本想着威胁要离开他,贪恋的不过是那一丝挽留,谁知竟然连一丝挽留都没有。 “陈城的根基都还在,你去安平我若不在,便去陈城了。” “嗯。”声调沉沉,毫无喜乐。 孟秋北环住田晋南的腰,似乎他们……也就这样了吧?! …… “主东,这次真是所行不虚。”大总事和孟秋北独占一桌,心情舒畅,此次卖给平原君许多武器,大赚了一笔。 “嗯,确实不错。” “不过我听说,最近新崛起了一个卫商,各处结交游侠名士,而且盐铁均沾……” 孟秋北微怔,卫商? “好像是叫……吕不韦。” “啊。”孟秋北轻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又转念一想,不禁笑了起来,吕吉安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打听一下,以后这位卫商做的行当,我们退出来。” “这是?”大总事不解。 “赚钱嘛,够用就行了。”孟秋北打个哈哈,“要过年了,差不多回安平城了。” “嗯。” 这些年孟秋北都在安平城迎新辞旧,时间久了就把田晋南封地的这座小城当成自己的窝,虽然两人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漠,但孟秋北对过年的这几天还是很盼望的,至少鲁仲连也会来,笑笑闹闹的,好像他们未曾生分一样。 “主东,安平君回来了。” 孟秋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桌上的小菜,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他封地,他回来有什么稀奇。” “不是……”大总事红着一张脸,激动地道:“传来消息说安平君和齐王有争执,安平君上表请辞,齐王没有允,保留了安平君的相国之位,但却命他常住安平。” 孟秋北无所谓地挥挥手,“没事,过两天有什么难事又会召他回去了……” “这次可不会了。” 孟秋北抬眼,站在大总事身后的,赫然正是田晋南,他穿一袭麻衣,外面罩着雪白的裘皮,衬得一张脸越发清俊,虽然十数年过去,他已不再年轻,两鬓斑白,但风华不减,就像那日在酒肆第一次看到他,冷冷的,散发着超然世外的气度。 大总事识趣地走了,大厅中,隔着袅袅暖烟,两个人脸对脸地瞧着对方。 “孟秋北,你可老了。” “田晋南,你也是啊。” 倏然,都笑出了声。 “谢谢你给我时间……” 孟秋北抿了抿唇,“我怎么经得起你的谢?我心中也有怨的。” “我知道。”田晋南静静地站着,带着三分笑意,“活脱脱像个怨妇般的——” 孟秋北白了他一眼,实际上,直到田晋南方才出现的那一瞬,他才明白他的苦心。 孤守即墨六年,这样大的功劳,若不身居高官,齐王必遭天下人唾弃,若想离开中枢,最好用的莫过于功高盖主的名头,何况齐王本就是个不堪大用的人,只是他最后还是留了些脸面给齐王,用的是君臣不和的借口。 “其中分寸不好掌握,这才让你一等三年。” “你哪里是拿捏分寸,分明是为田法章铺垫好了国事才脱身而走。”孟秋北白他一眼,“不是对齐王没什么好评价么?这么贴心又是为什么?” 田晋南扬起唇角,将人拉到身畔,梳着水缎一般的长发,笑道:“我怕他到时候又国事不稳来找我的麻烦。” 孟秋北乐了,“那现在呢?一辈子待在安乐不寂寞?” 田晋南摇摇头,说的一本正经,“哪里寂寞了?每天有个怨妇吵来吵去的……” “……” 白马过隙,又到一年新春,田晋南拿了一份拜帖从门外晃进来,推了推正在熟睡的孟秋北,“喂,有吕吉安的消息了。” 孟秋北睡眼惺忪,“什么吕吉安?” “吕不韦。” “噢噢噢噢,怎么了?” “他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秦国在赵国的那个质子,子楚成秦王了。” “哦。”孟秋北翻了个身,又酣然而睡。 “醒醒。” “到底要干嘛啊?” “吕吉安的车马在外面了,他被封为相国,说是要接你去秦国。” “呀——”孟秋北跳起来,匆匆忙忙从屋角的箱子中找出一罐白泥粉,用水调匀了抹在脸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喊吕吉安进来。” “……” 那一日,田晋南破天荒陪着掉了两滴眼泪,翌日就发了丧,府中众人嚎成一片,贵为秦国相国的吕吉安在孟秋北灵堂里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走的时候像是苍老了十岁。 “秋北,你这人真不厚道。” “弱水三千,可惜吕吉安舀错了那一瓢。” 前260年,一代将星田单陨落邯郸,葬于安平,同年,大商孟秋北病逝安平。 …… “北斗星君何在?” 仙童扭扭捏捏,最终在三清境三位老头的目光下无处躲藏,低声迟疑,“星君……星君在……在南斗星君处。” 三老头长哦一声,驾云而去,说来也是意料之中,自两位星君重列仙班以来,北斗星君几乎是住在了南斗星君处,如胶似漆,旁若无人。 “南斗星君何在?” 仙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开始胡言乱语,“三日前在菜园子里,昨日去拜访了南极仙翁,早上去了天河放马……” “现在何处?” 仙童闭口不谈,大义凛然地瞧着三位上仙。 元始天尊不屑冷笑,“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捏个诀,平空变出一面镜子来,镜子里,两个书生泛舟秦淮河上,眉飞色舞,指点江山。 元始天尊气急,“下界多久了?” 仙童眼见抵赖不过,“好些日子了。” “仙界的活是不是不用干了?各处公文待批,竟然……”上仙怒不可遏,仙童不禁撇嘴,“星君说他们下去了好久,仙界依旧平安喜乐,可见没有他们也是没关系的,于是不如下界去玩玩。” “……” “被玉帝知道又该被打下凡尘了吧?” “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巴不得吧?” “应该是巴不得,你看你看都笑成什么样了。” “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走,找他们去。” “走走走,一起一起。” 闹哄哄的,他们的传奇还在继续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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