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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癫狂+番外篇——by月朗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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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叫人走火入魔。 叫柳墨走火入魔的这个人,名叫楚铮,大晟曾经的护国大将军,后来的逆贼、叛将,楚铮。 他曾将他踩于脚下、肆意践踏。 而他曾亲手将他送入牢狱,几乎断送他一生。 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说到底,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只是没有人能一笑而过。 爱恨都浸入骨髓,教人如何能不疯魔? 这世间如此纷扰,除了名利,更有爱恨。 第一章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满地落花狼籍,天也暗沉沉的,让人烦闷。 黄昏,正经吃饭喝酒的好时候,醉八仙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往日这时节总是宾客盈门,今日却也明显见少了。 柳墨在二楼最好的雅座里摆了酒席,给刚外放回来的表哥沈言接风。 酒好,菜好,边上莺莺呖呖唱曲儿的姑娘也好,就是对面的人不好! 柳墨斜眼看对面曾经号称君子如玉的沈言沈礼部,仰头喝闷酒。这人骨子里有多阴险龌龊,自己可是门儿清,在这儿装什么温文尔雅?何况如今,他还有装的必要么? 沈言含笑:“容王爷今日,有心事?” 国姓李,柳墨年纪轻轻,却是大晟开朝至今唯一异姓王,且位高权重,权势更在其余李姓王之上。 柳墨冷笑:“本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甚心事?” 沈言不语,面上笑意加深,只将目光转向窗外。 酒楼斜对面不远,就是京中有名的万安寺,雨下得渐渐大了,有个乞丐正竭力把自己缩到寺院的墙底下避雨。 只是院墙上头虽然挑出了几片屋瓦,毕竟窄小,遮得住什么雨水?那乞丐一身破衣早已湿透,正在寒风里微微发着抖。 沈言看了片刻,含笑转回目光,果然见柳墨的目光仍牢牢盯住那一处。 沈言悠悠道:“下了一日的雨,街上没几个人,也不知今日有没有人给他些吃的!” 柳墨脸色骤然一沉,却很快便笑起来道:“不妨事,有我在,饿不死他!” 自是饿不死的,容王爷不许! 去年初先皇尚在世,只是染病已久,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皇上出使位于大晟之北的强国红番时半途遇刺,楚家涉嫌幕后指使,天子震怒,拘了楚家满门下狱严查。 未过几日,事情尚未查清,太子忽然领兵逼宫,事败自尽。先皇经此一闹,病情加重,不得不急立四皇子为储君,将一应事务都交付了他。 四皇子又将楚家一案交给了柳墨。 其实到最后也没查出真凭实据,然而到底还是判了楚家一个满门流放,独独留下了楚家独子楚铮。 却不是什么恩典,楚家已封,楚铮净身出户,一颗散元丹,一身功力尽付流水。天子旨意,不许他离京,亦不许有人收留。明明白白,让昔日万人之上的护国大将军做了乞丐。 楚铮十五岁开始征战沙场,到二十三岁落难,前后八年,大小战役过百,未曾一败。十七岁夺武状元,二十岁即官拜护国大将军,成为本朝武将第一人,开朝以来从所未有,少年得志,何等意气风发。他名满天下,在京城里更是家喻户晓,愿意接济的百姓尤其大姑娘小媳妇很是不少,然而天子旨意如此,一时却谁也不敢伸手。 说起来,这第一个施舍的,还就是容王爷柳墨。 那时已是楚铮被放出来的第二日,饿了一日,虽还不至于头晕眼花,也确实有些有气无力了,也是跟这日一般,靠坐在万安寺的院墙下。身份尴尬,坐在别处未必不会连累他人,倒是寺院里的和尚们不怕连累。 柳墨挑了黄昏时分过来,拿鞋尖挑起楚铮下巴,左右端详,后又伸了爪子去捏,捏得楚铮满脸青紫。 楚铮一声不吭地由他调戏。 柳墨耍了个够,心满意足,命人买了一文钱一个的烧饼,亲自递到了楚铮手里。 楚铮眼睛看着他,一口口吃了。 柳墨想,他真正想吃的,一定是自己身上的肉。 又怎样? 有人开了头,事情便好办了。白日里还是少人,夜里路过的,或天未亮早起的,总有人拿了食水送过去。楚铮也不扭捏,点头收下,跟人道声谢,就这么活过了这一年。 只是他活得顺遂,容王爷便难受了。他如今身份,岂肯让自己难受?当即派了人日夜在边上看着,每逢有人过来施舍,便拿眼狠狠瞪过去。 容王爷那是什么人,平头百姓哪里得罪得起?楚铮很是饿了几天,直到容王爷心情舒畅了,把边上的人叫回去,他才算是又吃上了饭。 结果容王爷玩上了瘾,后来每回自个心情不甚美妙的时候,便派人来看着,让楚铮饿上几日,或者直接自己来找楚铮逗弄上一番,等心情重新美妙了,才心满意足地收手,打道回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楚铮总也没有反应,被他踩在脚底下时沉默,饿得奄奄一息了,也还是沉默。 他魂不守舍地盯着楚铮,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言看了他半晌,噗哧一声笑出来。 柳墨回过神来,道:“你笑什么?” 沈言道:“楚铮这人,你要等他来求你,怕是一世也等不到的!” 柳墨脸色骤然一沉。 沈言道:“莫恼!你这心思,咱们这里几个谁不知道?前阵子还有人押注,赌你到底能不能如愿!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说。” 柳墨压住心底不悦,哼了一声道:“那便说罢。” 沈言道:“你要他求你,之后呢,要的是哪样?但以你今日权势,想怎样怎样便了,何必一定要他求你?表弟,你一世聪明,这件事上,却好不笨拙!” 想怎样怎样便了……?柳墨琢磨着这句话,忽然间,如醍醐灌顶。 沈言拍着他肩站起来,哈哈笑道:“我去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被醍醐灌了顶的容王爷当夜便领着人把楚铮绑回了府。 洗洗刷刷,弄得干干净净,最后光溜溜又香喷喷地抬到了容王爷床上。 容王爷兴冲冲全程旁观,这时再不拖延,话也不多说一句,宽衣解带,把人翻过去,抓住两团紧实勾人的臀肉掰开,就提了枪上阵。 楚铮知道逃不过,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早死早超生! 柳墨却也没有即刻得手。太急躁,忘了润滑,楚铮又是初次,紧得厉害,急切间哪里进得去? 顶了几次无法,虽然看楚铮痛得发抖的模样有趣,也只得先退出,手忙脚乱地挖了润滑膏胡乱往里面捅。一捅就是三根手指,直接给捅出了血。 容王爷见了血,眼前一亮,手指在里面一通乱搅,硬是几下就把小小的洞口给撑开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往里面顶。 还是紧,紧得自己都痛了,却痛得那么让人销魂。 柳墨啪啪地撞击身下修长矫健的身躯,一边伏在他背上,伸了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吻,双手胡乱地揉捏楚铮的乳头和性器。 这脸蛋,这身子,怎么就这么这么勾人?柳墨觉得,连他被剧痛逼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听在耳中都是那么的动人心弦。 结果乐极生悲,不知是太激动还是怎的,没动几下,容王爷身体一抖,一个把持不住,竟然射了! 柳墨顿时脸色一黑。 楚铮挣扎着回过头,没说话,眼里明明白白的不屑和嘲笑。 柳墨深呼吸了数次,露齿一笑:“夜还长,急什么?” 夜确实还长。等容王爷第三次进入的时候楚铮已经撑不住了,满身满脸的冷汗,再努力也挡不住唇齿间逸出的痛楚呻吟,身体痉挛起来,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要逃避来自身后的伤害。 又怎能如愿?这痉挛和扭动,不过平白让容王爷奸得更爽罢了! 等容王爷第四次进入,还事先塞了几串珠子的时候,楚铮终于撑不住,哭出了声。 将门虎子,流血流汗都是理所应当。他以往意气风发,荡流寇,御外辱,世人个个仰慕,都道他是如何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大丈夫。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其实楚铮最怕痛不过,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怕痛多了。他怕痒,更怕痛,不知是否肌肤太敏感的缘故。 很不幸,柳墨就是这极少数人之一。他还知道楚铮虽然怕痛至极,却从不曾在人前落泪,遑论哭出声来,因为他的尊严不允许。 然而今日,楚铮终于是哭出了声。 只可惜泪水不一定就能惹人怜爱,而对柳墨来说,这个时候楚铮的泪水,只会让他更亢奋,亢奋得两眼都发了绿光。 楚铮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他已经痛得实在忍不住,痛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臀瓣被死命扯开,身下的进攻猛然加快,次次直捅到底,像要直接把他磨成肉糜。 楚铮大声号哭,而后开始求饶,叫爷爷。 柳墨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比吃了天下最厉害的春药还亢奋,全身的毛孔都扩张开来,发狂地攻击身下原本矫健现在绵软的身躯,恨不得整个儿都挤到他身体里去。 等他终于出完火,大口喘息着停下来,再看那叫爷爷的孙子,早昏死过去了。 第二日下了朝,皇帝要招容王爷议事,容王爷道:“不巧,臣今日不得闲暇。”凑上去附耳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皇帝点头,感慨道:“终于悟了!”而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罢!” 柳墨急急忙忙滚回家,乐颠颠奔去看新宠。 满房的浓郁药味,楚铮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眉眼还是极动人,脸色却青白青白的很是吓人。 柳墨有些怀念他原本漂亮的浅蜜肤色。 楚铮的祖母是异族人,楚铮身上有四分之一的异族血统,因此五官格外俊美深刻,亦不同于一般人苍白偏黄的肤色,而是极漂亮的浅浅蜜色,又加肌理紧致细腻,太阳底下一站,琥珀似的会发光,好看得让人头晕目眩。 当年柳墨就很是头晕过一阵。 说起来,这还就是当日楚家涉嫌幕后指使四皇子遇刺一案的缘由之一。刺杀四皇子的是乌族人,而楚铮的祖母便是乌族人。乌族人口不过数十万,居于天朝中部偏北的岚山之中,以游牧打猎为生,民风极为彪悍,多年前因怒于地方官员欺压而和天朝交战,当时被派去征伐乌族的便是楚铮之父楚西岭。最后楚西岭没有灭了乌族,而是将乌族更迁入了山林之中,又更换了一批地方官员。此后乌族处地既偏,地方官员鞭长莫及,再加乌族又年年及时进贡,双方竟就此相安无事。 此事当年颇有争议,楚西岭只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天朝官员有错在先,何苦还定要打得血流成河、积骨成山?先帝仁厚,一笑置之,但一干臣子却议论纷纷,褒贬不一,甚至曾有人直斥楚西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只因有了这种种前因,何况楚家本就属太子一派,和四皇子是对头来的,于是那一回四皇子遇刺,刺客又是乌族,楚家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嫌犯。 楚铮还没醒,柳墨舍不得走,实在无聊,索性凑上去仔细看他刀削般的眉眼,再看他高挺流丽的鼻子,和下面柔润的、花瓣一般的嘴唇。 看了又看,凑上去,叼住。 真软! 容王爷心里酥酥麻麻。索性叼住不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来覆去咬了个够,楚铮眼睫毛微微一动。 容王爷抬起头,楚铮眼睫毛抖动好一阵,终于吃力地睁开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 柳墨温柔一笑,伸手去握楚铮的手。 柔声细语的安慰还没说出口,楚铮已猛地瑟缩了一下。 只是极轻微的一个动作,然而对柳墨来说,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个信号——楚铮怕他!终于是怕了他了! 他激动得哆嗦,几乎落泪。 他盼着楚铮怕他,盼了多少年了! 终归是兄弟好,一回来,就给他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竟让他多年的心愿悉数得偿了! 他用力把楚铮的手抓在手里,一边在心里想着要怎么答谢沈言才好! 他举了楚铮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声音柔得滴出水来:“身上可还疼么?” 就这么一眨眼间,楚铮一声不吭,又恢复了往日面无表情的模样。 然而这一回柳墨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单毫不动怒,脸上还笑得愈发灿然,道:“楚铮,都到这般光景了,你且认了罢!认了,我疼你,倘是不认,我可要让你疼了!” 楚铮不认。 但认不认他都走不脱。等他养好了伤,容王爷特地摆了酒席,请了十余好友来热闹,纳了他入门。 连皇帝都派人送了贺礼来,端了锦盒回房里打开一看,竟是一堆房里头用的物事,还都挑着稀罕古怪的送。这东西送得合心意!就是不合身份,幸好自己是知道那位真正的德性的,没当场打开示众。 夜里便拿出来试用了。盒子里挑了半天,想着楚铮伤刚好,舍不得用狠的,便挑了瓶春药来用。 将人剥光了,双手仔细捆在床上。柳墨爱不释手地摸着楚铮修长的大腿,道:“你可乖乖的不许乱动,更不许踢我,倘是不乖,我便让人来按着你!你要让人来看么?”楚铮个子高挑,又是武将出身,身体漂亮得让人惊叹,修长而矫健,最诱人是一双笔直的长腿,简直鬼斧神工,足以让任何看到的男人或女人怦然心动。 做人能恶劣到这地步的么?绑了人要QJ,还对受害者道,你不许反抗! 楚铮气得哆嗦,抬了唯一能动的腿要踢,眼看脚丫子就要踹到柳墨白嫩嫩的脸上,却终于还是喘着气停住。 就算人人都知道柳墨绑了他是要作甚,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QJ,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柳墨笑吟吟地抓了他细瘦脚踝,伸嘴浅浅咬了一口,就势放在自己肩上,将他另一腿推开,露出隐秘之处,手指沾了莹白的脂膏,动作温柔地送了进去。 待他后来进入时楚铮已喘息连连,扭动不止。要不是柳墨见机快,扯了巾子塞入他嘴里,早连嘴唇都咬破了。 柳墨动了几下,心下惊叹。 这东西既是皇帝送来,效力如何,他心里是有数的,却也不料竟霸道至此。眼见得楚铮眼神迷离,浑身一阵一阵地战栗,腰臀扭动着一味迎合,饥渴求欢,哪有半分昔日高高在上、俾倪天下的模样?柳墨知道,便是过去的这一年,他骨子里,对自己也是不屑一顾的! 忍不住俯身过去,扯了楚铮嘴里的巾子,吻过去。 楚铮意乱情迷地吻了回来。 柳墨咬牙切齿,竟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 摸索着解了楚铮手上绳索,果然楚铮毫不挣扎,迫不及待地抬手勾住他肩背,更抬了臀部让他入得更深,嘴里叫着:“快点,快点……” 柳墨耐不住,又伸了嘴去吻他。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来去,缠缠绵绵,热情似火,都似要化在对方身上一般。 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到了半夜里,柳墨已经累得没了力气。第一回来了四次,那是因为自己等那一天等了太久,激动的。虽然这一回因为楚铮的伤憋了七八天,也很激动,可来个三回也就到极限了!谁家整天来七八回的? 一夜七次狼,那是狼,不是人哪! 勉勉强强又做了第四回,柳墨瘫在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了,楚铮却还是拿又是饥渴又是不屑的眼神盯着他那一根,可惜也已经没了力气,否则说不定就要自己爬上来奸了他! 柳墨暴怒。又要老子那一根,又拼命嫌弃老子,做人不带这样的! 终究是羞愧,于是转过身,藏起软趴趴的那一根。 猛地一激灵醒过来,老子羞愧作甚?他是男宠还老子是男宠?他饥渴,老子就得给么?别说没力气,有力气也可以不给! 于是转回来,用更不屑加得意的眼神回敬楚铮。明明没了力气,爬也爬过去拨开楚铮大腿,看那红肿不堪却还饥渴地张缩着的菊花穴,伸了手去拨弄。 楚铮没力气推开他,气不过,开口便骂。骂他是龟儿子,骂他生儿子没屁眼,骂他这辈子指定断子绝孙,骂他来世变猪狗。 柳墨张口回敬,株连九族,将楚家甭管死的活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骂了一遍,不过瘾,倒回去再骂一遍。引经据典,骂的酣畅淋漓,精彩万分。 楚铮张口结舌。 柳墨恶狠狠地笑。老子才名天下传,文章都做得,骂几句倒不会?你个大老粗跟老子比口才?啊呸! 稀里糊涂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柳墨腰酸背痛,手脚发软。楚铮更惨,面无人色,整个人蔫巴成一团。柳墨好歹睡了小半宿,他却被春药折磨得生生熬了一整夜,才算把这药性熬了过去。 柳墨起身着了衣,洗漱完毕,回头瞧着他的惨状,心里痛快,痛快中又生出几丝怜爱,柔声细语地道:“我去上朝了,大夫等下子会来看你,你乖乖用药,好好休息。等晚上你相公我回来,”顿了顿,温柔笑道:“再好好疼你!” 上朝议事完毕,容王爷奉诏入了宫。 议事不在御书房,御花园里摆了酒席,边上并没伺候的人,皇帝正举了酒杯,懒洋洋道:“坐!” 柳墨便坐了,自个斟了酒。 皇帝道:“可有消息?” 柳墨咽下嘴里的酒,道:“没有头绪,臣已尽力啦!” 皇帝皱眉道:“朕知道!”顿了顿,道:“这事再拖可不成,会出乱子!” 柳墨道:“臣知道。不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那一个,咱们却也不怕!” 皇帝摇头道:“打仗有那么好打的?这一内乱,指不定外患就来!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啊。朕去年刚刚减了赋税和征兵,说要与民休养生息,难道过阵子就跟老百姓说,又要打仗啦,大家再勒几年裤腰带,多贡献几个儿子出来上战场?” 柳墨:…… 皇帝也默然,而后叹气:“朕也知道这事难办。嗯,楚家那边,可有消息?” 柳墨道:“乖着呢,都在老实干活儿,没见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勾搭。” 皇帝悻悻道:“朕倒盼着他们跟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勾搭,也好顺藤摸瓜!”楚家虽然流放千里,但身边自然不会没有监视的人。 柳墨又默了。 去年太子逼宫事败,第二日东宫里人头便落了满地,却独独不见了刚刚满月的皇太孙,两人志在必得的一本名册也失了踪,斩草不除根,让君臣两人很是烦恼了一阵子。 太子身边有个人,为他暗中策划一切,而太子一脉除了明面上的势力,暗处还有许多人马,统统记录在一本名册上,这两件事两人早就知道了,带走名册和皇太孙的想必就是那谋士。可问题是,这人是谁,如今又藏在何处?事后清算,太子一派的人抓得整个京城的牢狱都塞不下,一一严刑盘查过,却是毫无所获。 皇帝长吁短叹一阵,道:“罢了!你家里那个,怎样了?” 柳墨登时眉花眼笑,道:“皇上觉得该是怎样,便是怎样了!” 皇帝噗嗤一声笑道:“当年我们都道你是被人压定了,谁想今日……” 谁想今日,却是这副模样。 世事难料。 柳墨道:“臣是大丈夫,向来都是很有男子气概的!”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不揭你伤疤,你只仔细把人看好了!如今那边是有兵没将,咱们不怕,倘是你这位……捅出乱子来,朕饶不了你,更饶不了他!” 柳墨忙半跪下来,狗腿地给皇帝敲腿,谀笑道:“皇上放心!皇上恩典,臣长记心里,一定看好了他!皇上要是不放心,臣,便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绑着他,可好?” “你呀,”皇帝恨铁不成钢,瞧了他半晌,伸指在他额上一弹,恶狠狠道:“好了伤疤忘了痛,记吃不记打!” 记吃不记打? 摇摇晃晃从皇宫里出来,已是漫天星斗。容王爷兴致好,不欲坐轿,便骑了马,一路蹄声得得,信马而行,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其实他是记得的,一直都记得当日的痛。 恍恍惚惚走了一阵,一抬头,正看到醉八仙的金字招牌在黯淡月色下兀自熠熠发光,不由得便嗤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街边一处。 当年他在落日楼头,街边曾有一人,同他深深凝视。 俱已雨打风吹去。 回府时楚铮已然睡熟。柳墨上了床,在被子里摸到楚铮屁股,伸手在那处探了探,觉得还有些肿烫,却已不甚厉害,里头滑腻腻的,想是涂了药膏。 楚铮一激灵醒过来,下意识地抬脚便踹。柳墨轻松压住,将他侧过去背对自己,褪了两人裤子,掏出那一根,就着药膏的润滑使力顶进去。 楚铮呻吟了一声,骂道:“柳墨,你是人不是?” 柳墨略略动了几下,搂了他道:“睡罢!”许是累了也醉了,那物事半软不硬,也没多大兴致,便罢了,却不肯退出。 楚铮要挣扎。 柳墨抱紧了他道:“等我睡了罢!挣出火来,不好的是你还是我?” 楚铮只得不动。 身后细微鼾声渐起。又过一阵,楚铮才小心推开柳墨手臂,自他怀里退了出来。 身下肿痛渐减,异物感却一时不易消退。他回过身,恨恨看着月色下那张白生生的、沉静如月下白莲的脸庞。 容王爷之所以是“容”王爷,是因一张如雪似玉、色若春花的脸。 当今皇帝还是四皇子的时候,曾在暮春落花满地时道:“别处无花了,到柳墨家赏花去罢!” 众人好奇,道:“柳墨诗文好,咱们是知道的,难道种花也特好?” 四皇子哈哈大笑,待见了柳墨,拿扇子挑了柳墨下巴,道:“给爷笑一个!” 柳墨便做花魁状,笑得妩媚。 四皇子不满,道:“嘴咧得太大,要浅笑嫣然!” 柳墨只得浅笑嫣然。 四皇子满意了,摇着扇子对众人道:“肝肠似火,色笑如花!京城里却有哪一朵春花,及得上柳卿一笑?” 柳墨受了调戏,心里存了恨,没几日,约了他出来喝酒,却托楚铮悄悄放了春宫图在四皇子怀里,换走了原本的文卷。楚铮身手高,神不知鬼不觉便得了手。待四皇子回了宫,他是个惫懒人物,也不看,直接拿了文卷给老师,事后被老师训得嗷嗷叫。连先皇都逮着他骂了一回。 灰头土脸。 当年其实有不少混事。 楚铮想,要不要奸回来? 其实没什么意思。何况又哪里真有得手的机会? 当年他身手高,手中一杆银枪打遍天下,柳墨虽然也习武,离他却差着老大一截,不够看。今日形势颠倒,没了内力,比常人好不了多少,柳墨一个手指头便碾死了他。 凝神看柳墨半晌,思量半晌,伸手掐住他脖子。 索性一了百了罢? 手上却半晌没有使力,柳墨睁开眼睛,道:“别折腾!”扯了他手下来,抱在怀里,道:“睡罢!” 楚铮竟也渐渐合目睡去。 第二章 次日下朝,柳墨正要往家赶,沈言拦住道:“今日我做东,请了子骞等人,你不许走!” 柳墨道:“好!” 同去沈府,宋子骞等人没过片刻也就到了,各人都带了贺礼,原来是因沈言外放回来,又升做礼部侍郎,特来同他庆贺。柳墨这几日身陷温柔乡,竟不知其事。 宴席摆开,坐下来便是一顿胡吃海喝。 吃完了,抹抹油嘴,开始说长论短。 都是些个不正经的,说着说着便说到楚铮身上,个个看着柳墨笑得龌龊。 柳墨抬眼瞧沈言,笑吟吟道:“说起这事,我倒是欠你一个人情,你要我怎么还?” 沈言呵呵笑道:“急什么,等我想到了,自然同你说!” 正说着,方才去如厕的罗牧回来,兴冲冲道:“方才我在花园里头见着个娃娃,雪白雪白的,好看!沈言,是你儿子不?” 沈言一顿,一笑不语。 众人却都来了兴致,道:“走,去瞧瞧!” 沈言道:“有什么好瞧?还是喝酒罢!” 罗牧嘻嘻笑道:“怎么没什么好瞧?你儿子,我们头一回见,还不得给点见面礼儿么?”去年沈言携子离京之时,罗牧等人尚未回京,故此未见。柳墨倒是见过一回的。 沈言道:“奶娃子一个,话都不会说,只会爬,懂得什么见面礼儿?日后再说!” 罗牧不悦地道:“他方才站着呢,还摇摇摆摆地走,哪里只会爬了?沈言,你怎么推来推去,倒似你这儿子见不得人似的!” 沈言脸色顿时一黑。 罗牧没得说错,他这儿子,还真有些见不得人,去年他外放,也与此有关。 那会子新皇登基不久,沈言虽然还只是个小小户部给事,但才名在外,又是容王爷的表哥,众人都料他必受重用,故此当时颇是风光了一阵子,很有几人来攀附。 谁知这时却有个女子抱了孩子闹上门来,说他始乱终弃,险些儿就闹上了衙门。 这女子生的好相貌,却是个粗野村姑,不知何时与沈言结下孽缘,竟有了孩子。 沈家世代书香门第,沈言当日不过一时风流,哪里肯让这样女子入门?自是上窜下跳地不肯认账。 最后闹了个滴血验亲,却是丝毫不差。木已成舟,沈言也只得狼狈收下,纳了女子做妾。 女子泼辣,闹得漫天风雨,京城里人人看足笑话。羞得沈言三日不敢出门。 甫一出门,便直奔新建的容王府,垂泪求柳墨设法,让自己外调,避避羞。 柳墨将他从头到脚笑话了个够,倒也仗义,没几日便将他外放到了泉州做知府。 泉州还是沈言自个选的。当年他游历之时曾路过泉州,觉得其地风景好,人好,甚好! 那女子却也福薄,好容易入了沈家的门,不出半年,竟生病死了。 柳墨听说此事,想着既已没了那惹人笑话的女子,又见沈言信中颇有思恋京城之意,便又设法将他调了回来。 既有这等前因…… 柳墨等人看着罗牧都无语。 这里几个人都聪明,知道沈言这意思便是不欲人见,不该再纠缠,罗牧却例外,是个二的,还二得这般固执! 沈言脸上挂不住,道:“你个龟儿子才见不得人呢!瞧便瞧,瞧过便罢,不许纠缠!” 悻悻带了众人去花园,果然里头一个奶娃子正摇摇摆摆地走,边上一群丫鬟妇人正小心看着,不时叫着:“这边,这边……哎呀倒了……再来,小心……” 那孩子已经走得颇为稳定,见了这边众人,咯咯笑,蹒跚走来,张了手含糊地叫:“滴,滴,抱……” 柳墨抱了孩子,仔细端详孩子白胖的脸蛋,赞道:“生得倒漂亮,比你强多了!” 众人道:“是随的那女子罢?那女子的模样当真极好,给沈言是生生糟蹋了!”那妇人除柳墨见过一面之外,众人都不曾见过,不过听人言传过几句罢了,这是故意笑话他了。 沈言瞪众人一眼,抱过儿子,交到边上妇人手里,道:“瞧过了,走罢!” 一群人往回走,宋之骞赞道:“这才……刚周岁罢?会说话了,真聪明!” 沈言得意洋洋,道:“随我!我当年可是九个月会走,十个月会叫爹娘!” 柳墨呸了一声:“沈言,你虽是我表哥,生得比我早,难道你小时候的事,我便一毫不知?” 沈言翻起白眼。 闹哄哄弄了半夜,大家一哄而散。 柳墨回到府里,照旧又去折腾楚铮,弄得楚铮苦不堪言。 岁月照样似水流淌,并不因哪一个的欢欣或苦痛而快上一分、慢上半毫。 千里之外,却终于传来了消息。 仍是在御花园里,柳墨慢悠悠道:“楚家那边,有了些动静!” 皇帝眼睛一亮,道:“查出什么来了?” 柳墨道:“是山南陆家。放心,人马不多,出不了大乱子。” 皇帝垮了脸,道:“那就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山南陆家本来就是景瑜的人,朕愁的,是暗处的那些人马,和那个孩子!” 因事出仓促,去年太子逼宫之时不及调动京外人马,因此陆家上下并未获罪,只是在四皇子登基之后,被设法贬责了一番。若是这些人肯安分守己,君臣两人本是打算就此作罢的,可惜陆家看来并不作如是想。 柳墨苦笑:“这不是都还没消息嘛!”一年时间,足够君臣二人命人将大晟上上下下的婴儿都排查个遍,竟还是一无所获,带走孩子的那人也算厉害了,连暗处的那么多人马,竟也是全无线索。 柳墨顿了顿,道:“其实臣倒有个想法。” 皇帝道:“有屁便放了!” 柳墨瞪眼:“我这屁香着呢!楚铮还在咱们手里,一个陆家又翻不起太大风浪,我估摸着楚家没那么笨,不会真伙同陆家起兵。不过陆家是跑不了的,咱们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来个釜底抽薪!” 皇帝眉毛一挑。 柳墨道:“孩子不在陆家那边,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但天下人不知道啊!咱们发兵把陆家剿了,然后就说找到了那孩子,带回来当众处死,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皇帝眨巴眼睛:“了结了?” 柳墨道:“没了那孩子,民心就定了,再有内乱,也不过就是个打,翻不了天!” “那终究是个假的!”皇帝伸了龙爪,恶狠狠一把揪住柳墨的耳朵道:“等过段时间,真起兵了,真的出来了,真的假不了,一穿帮,好看么?本来就已经号称真龙出世了,万一再编上一段死里逃生的戏码,弄成个天命所归,哼,那就好看了!这样的事儿,前朝还少了?你这主意,还能再馊点么?” 柳墨呀呀地惨叫,道:“你想听明白就赶紧放了!” 皇帝迟迟疑疑地放了,道:“有屁便放爽快了!” 柳墨揉着耳朵,痛心疾首,道:“民心思定,你为人之君的,不懂么?到时候那孩子是真是假,都是一面之词,而模棱两可的事,自来都是谁有力,谁说了算!若是对方势大,什么真龙出世、天命所归的说不定还真有人信,但那情况可能么?大局已定哪,对方再折腾,兵力也比不过咱们!何况你这皇帝原本就是先皇御定的,名正言顺!唯一勉强能跟你争位的,就是那个孩子,只要天下人都当那孩子死了,天下不就太平了?” 当年的二子争权之事,是一早就开始了的。 太子立于幼时,多年来谨言慎行,不曾犯得大错,且皇后健在,按说这里面没其他皇子什么事儿。然而人皆有自私贪念,先帝并非不喜皇后,心底却更钟爱四皇子之母阮贵妃,这两个儿子,相较起来,他也更喜活泼俊秀,平日嬉笑怒骂、行事却雷厉风行的四皇子,而不是恭谨沉稳却略显木讷的太子景瑜。 便因先帝偏宠之故,四皇子虽无储君之名,其实却还颇占上风。只是四年前因柳墨而起的一桩祸事,令先帝对四皇子大失所望,换储之念随之淡去,随后四皇子不得不韬光养晦,用了三年时间,才又渐渐挽回君心,终于令先帝又生换储之念。 那时先帝染病已久,沉疴难起,一旦确定储君归属,多半便无更改可能,一时两派剑拔弩张。然而恰在此时,太子妃临盆。就在皇太孙出生前夕,京城之东紫气隐隐,其上隐约可见神龙踏云而来,云气散尽之时,皇太孙呱呱坠地。先帝命术士卜卦,术士谓皇太孙应天命而生,当为真命天子,一时朝野震动。 既然皇太孙是真命天子,太子理所应当也是,到此境地,先帝再是偏爱四皇子,也不得不收起换储之念。他知二子争位多年,恩怨已深,为保四皇子性命,权衡多时,竟命他匆忙出使红番,意在和亲,欲让他入赘红番,就此留下,好歹保住性命。 却不料他一番苦心,四皇子却在半途遇刺,性命垂危,不得不被送回京中。消息传回当日,阮贵妃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先帝心痛加上震怒,心意顿改,当即命人收押楚家满门,跟着派人传太子入宫问话,意在软禁,终于逼反了太子。 那是去年初的事,春天尚未过完,先帝驾鹤西归,四皇子登基为帝,次日便封了柳墨为容王。 皇帝沉吟道:“倒也有些道理!” 柳墨道:“其实又何必再查?那些人倘是聪明的,知道横竖已经成不了事,这事,便就此了结了。只要他们肯收手,咱们也不必再追究,那孩子,当不了皇帝,至少是保得了性命,天下也能多些安宁。” 皇帝道:“只怕未必能如你所想!” 柳墨又道:“尽力试试,当真不成,那也无法可想。” 皇帝闭目默想片刻,张了眼,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事情定下来是夏初,到秋末的时候,山南陆家已经全军覆没。按照原定计划,弄了个婴儿当众绞死,小小的婴尸在城头高高挂了十日。 随后果然民间渐渐平静,提及前朝诸事之人越来越少。 至于这平静是真正的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之前的短暂平静,却是谁也无法预料了! 婴尸收下的当日,柳墨回府,照例又去楚铮居处。 楚铮是正式入了门的,柳墨给拨了独立的小院,特意挑的顶好的,里面伺候的人不少,个个伶俐勤快,模样还周正,摆设器具也比别处的好,就差没在楚铮脸上写“老子最受宠”了! 柳墨进来时,楚铮正在院子里舞剑,剑术精妙,招招狠辣凌厉,全是杀着。其时夕阳将斜未斜,余辉照在他挥舞着的长剑上,光芒点点,甚是耀人眼目。 柳墨在旁边看了许久,鼓掌赞道:“好,真好看!这花拳绣腿耍得好!” 花拳绣腿?楚铮眼神蓦然一暗,身体一转,几步跨至,一剑照着柳墨面门刺了过来。 这一剑狠辣无匹,可是柳墨只提了手里扇子,往剑身上一敲,楚铮便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跤跌倒,长剑呛啷一声落地。 柳墨叹口气,扶了他起来,拿袖子给他拭汗,脸上怜惜无限,道:“说你是花拳绣腿,你还不信!” 楚铮脸色苍白,挣扎着推开他,转身便走。 服过散元丹,不但内力全失,而且此生再不能修习,但楚铮怎甘心就此成为废人?枪重难使,这一年来他便一直在不见人处苦练剑术,试图以招式补内力之不足。 只是楚家枪法冠绝天下,剑法却不过精妙而已,难称绝顶,况且没有内力,使出来的剑招力道固然不足,连速度也自然而然大打折扣,便是招式再精妙,又有多大用处?若是遇上庸手,还可对付一二,但对手若是如柳墨这般武功不弱之人,那便非输不可!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却仍是不肯死心,然而今日,终于是不得不死心了。 柳墨跟在他后面,进了房,自背后抱住他,脸上带着笑,道:“别练了罢?你消停,我也消停!” 山南陆家,麾下人马共计一万五千人,战死者三千,其余皆为俘虏,乱定之日,一个不留,全部就地坑杀! 若陆家肯消停,天下少去多少家破人亡的惨事? 楚铮挣开他。 柳墨一把又拽住,手上使了力,铁箍一般,几乎要把楚铮的手臂捏碎。“以后不许再练!” 楚铮回身,一拳揍过来。柳墨一把捏住他拳头,往后一推,楚铮退了几步,砰的一声摔倒在床上。柳墨压上去,脸上笑意不减,探手摸到楚铮胯下揉搓,柔声道:“来,乖乖的,说一声以后不练了!” 楚铮瞪着他,咬牙一声不吭。 柳墨笑一笑,手下猛然一紧。楚铮闷哼了一声,红了眼睛,抬头向他撞过去。柳墨哪会给他撞到?一闪避开,抬手一顿撕扯,楚铮眨眼间便光溜溜一丝不挂了。 柳墨又去分他双腿,楚铮死命挣扎,挣扎不开,又开始骂,翻来覆去仍是那几个词,十分之没新意。 柳墨听得索然无味,只觉得聒噪,一抬手,利索的一耳光过去。楚铮脸撞在床上,牙齿磕到嘴唇,登时流出血来。 他喉咙里哽咽般喘息了一声,抬起头来,“呸”地一声,一口唾在柳墨脸上。 柳墨举了手,慢悠悠抹去脸上带血的口水,又是一笑,道:“楚铮,今儿你有种的,便别求饶!” 第一鞭抽下来,楚铮骂了一声,扑上来同他扭打。柳墨一脚把他踢回去,噼里啪啦一顿鞭子抽得利索,抽得楚铮终于翻滚起来。 柳墨抽够了,停了手,拿鞭把抬了楚铮下巴,道:“求个饶罢!” 楚铮趴在床上喘息,好一会,坐起身来,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说话。柳墨凑上去,他却一抬手,啪的给了柳墨一耳光。 柳墨一时没防住,竟没避开,愣了愣,笑道:“真想造反了?”退后一步,唰的一声,一鞭抽在楚铮胯下。 楚铮凄厉地惨叫了一声,身体痉挛起来。没等他缓过来,第二鞭、第三鞭又接踵而至。 楚铮啊啊地惨叫,在床上翻滚来去,竭力躲避,但柳墨的鞭子却总是抽得又狠又准,不是抽在他胯下,便是抽在他臀缝里,鞭鞭不离那一亩三分地。 楚铮身上先是覆上丝丝缕缕的红痕,后来红痕渐渐连成片,却一直没有破皮流血。鞭子是从皇帝送来的盒子里拿出来的,特制的,疼痛,却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力道掌握好了,甚至连破皮都不会有,他想抽多久都行! 不知过了多久,楚铮终于没了力气,瘫在床上不动,只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痛到极致,神智都开始恍惚,却始终没有开口求饶。 柳墨也不在意,只觉得越抽越兴奋,几乎停不下手。 好容易停下来,他拿了上回用过的春药往楚铮里面涂,涂得不多,足以让人欲火难耐,却还不足以毁灭神智。 涂好了,慢条斯理脱光自己,分了楚铮双腿,勃发的欲望对准那一处轻轻顶弄,笑问:“要么?” 楚铮模糊地呻吟。里面火烧似的,痒得让人发疯,恨不得拿把刀子来刮一刮才好,可是入口刚才被一顿鞭子抽的红肿不堪,别说被人进进出出地摩擦,便是稍加触碰都是难忍的疼痛。 柳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处,红肿得厉害了,边上的那圈皱褶都不平整起来,可还是漂亮,怎么看怎么漂亮!又被化开的春药弄得湿了,水润润的微微闪着光,勾得人蠢蠢欲动。他微微使了力,噗地一声刺进去。 楚铮惨叫了一声,扭动着想要逃走,又想要更吞进去一点。柳墨恶毒,只进了个头部,疼得他发抖,却解不了里面的痒。 柳墨按着他,只在那一段前后左右地磨蹭。楚铮痉挛着不断惨叫,逃又逃不开,最后呜呜地哭起来。 柳墨痴迷地看着他,伸了手指,轻轻沾了楚铮脸上泪水,放到口中吮吸。 泪水苦涩,他却如饮甘露。 而后他终于深深刺进去,在里面大力动起来。 楚铮满脸都是怨毒,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一边痛苦落泪,一边销魂呻吟。 为所欲为! 柳墨伏下来,咬住楚铮胸前漂亮的突起,恍惚地想,没错,就是为所欲为! 哪似当初,牵个小手,香个小脸,还要酝酿半天,事后说不定还要被楚铮饱以老拳! 比如某日夜里酒至半酣,两个人灯下对坐,柔声细语,他实在情动,头一回忍不住凑过去香一口。倒好!楚铮一激灵,想也不想就是一拳,揍得他七日没能见人! 然而几日后楚铮登门探视,见了他脸上青肿,前仰后合笑了半日,末了却凑过来亲了一亲,柳墨晕乎乎地几日都没找着北。 最后楚铮理所当然地昏过去,天没亮就开始发烧。柳墨也不理睬,抱着他睡得酣畅。 天亮时分,他起了身,拿冷茶水泼了楚铮一脸。楚铮醒过来,睁开眼,眼神迷离。 柳墨笑道:“求个饶罢!我就是不爱看,你练了又没多大用处,惹急了我,给你弄个断手断脚的,你知道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楚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滚!” 柳墨摸着他手,捏了捏。楚铮的手生得漂亮,修长有力,形状无可挑剔。再去摸他的脚,也觉得挺好看,看着都想亲一口,断了可惜。 他仰着头想了想,掀了锦被,抱着楚铮往外走。 楚铮见他开了门,终于狂叫着挣扎起来,外面已经有下人在收拾,他身上还赤裸着,更有许多让人屈辱至极的痕迹。 柳墨停下来,略略侧过身,挡住外面人的目光,道:“求个饶罢!” 楚铮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张了口,想说话,可是定定看了他片刻,猛地口一张,一口狠狠咬下。 牙齿刚碰到柳墨脖子,柳墨手上猛地一甩,楚铮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头重重磕在桌子腿上,眼前顿时一黑。 没等他回神,柳墨一把扯着他头发拖到门外,又直往外面走去。 楚铮声嘶力竭地叫他:“柳墨,柳墨!” 柳墨不理,一直走到院子大门,才低了头看他。 楚铮浑身都在发抖,没再说什么,只睁着呆滞的眼睛看着天空,来时的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柳墨慢慢蹲下来,柔声哄道:“你求个饶罢!” 楚铮听不清他说什么,耳朵里嗡嗡的,眼前看过去一片模糊,只隐约觉得四下里都有人影向这边奔过来。耳朵里声响越来越响,人影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彻底黑暗。 梦里总是有很多事,过往沉沉地压过来,惊涛骇浪之中,混了模糊的甜蜜,和淡淡青涩,似真似假,光怪陆离。 梦醒了,也就烟消云散。 楚铮睁开眼,边上伺候的人忙凑上来道:“公子,您可醒了,我给您请王爷去!” 楚铮没回应。都到这般田地,何必再相见? 可惜不能如愿,没片刻,柳墨便来了,温柔笑道:“醒了?身上可还疼么?倒好!一睡睡了三日,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便宜了你!” 端了碗药要给他喂药,一想他必不会乖乖听话,便伸了一只手要去捏他下巴,却见楚铮自己慢慢张了口,柳墨怔了怔,笑道:“你若总是这般乖,又何必多吃苦头?” 一碗药喂完,柳墨放下碗,仔细给他擦净嘴角,道:“往后不练了罢?” 楚铮摇头。 柳墨看着他好半天,才道:“你听话就好!” 楚铮木然点头。 他在京城,楚家满门千里流放,其实是互为人质,楚家未必不能壮士断腕,舍了他一个,他却绝不能舍了整个楚家。本就是该听话的。 柳墨凑上来道:“景瑜身边的那个谋士,是谁,人在何处?皇太孙和那名册可是他带走的?景瑜暗地里留下的那些人马,又在何处?” 楚铮摇头。 柳墨蹙眉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楚铮道:“我不知道。” 当年真正参与其事的是他父亲楚西岭,很多事情他都并不真正知情。诸如景瑜身边的那位谋士是谁,那本名册上都有哪些人等等,他一概不知。甚至就连当年柳墨一案,虽然是他起的头,过后却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个引子! 柳墨不语,他心里有些不信。 楚铮道:“楚家是选了太子,却绝不愿搅得天下大乱,愿赌服输,我们不会再生事端。” 柳墨追问:“当真不会?” 楚铮摇头:“不会,想必其他人也不会。再来,最多就是个同归于尽,并没有丝毫的翻身之机,那又何苦?” 柳墨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你说的是,就怕那些人不肯!其实若是你们肯消停,我们也不愿再动干戈。大丈夫想上战场,那就去开疆拓土,整天内斗是怎么回事?” 楚铮闭上眼睛。 他从军八年,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立下军功无数,如今却还要被人说一句整天内斗?! 钩心斗角,从来非他所喜,但楚家既然握了那样的权势,他既然落在了那样的情境上,便再不情愿,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一场皇位之争中。 若说这其中有错,错的也只该是当年那觊觎大统、非要逆天改命的四皇子如今的九五之尊,无奈尘埃落定,却是这不该胜的胜了,不该输的输了! 成者王败者寇,何须多言? 房中一时沉寂。 许久,柳墨忽然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为什么?” 楚铮道:“太子本是正统,贤良仁厚,选他,何需为什么?” 柳墨过得片刻才哦了一声,又过片刻,才又问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楚铮道:“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柳墨动了动嘴唇。 太子是正统,也确实贤良仁厚,但四皇子也是聪明果决,英武不凡,楚西岭选择太子也就罢了,可你难道便不能为了我,便不能为了我…… 但这一句,他终于没有真的问出口。 事实俱在,当年楚铮下手时何其干脆利落,何尝有丝毫的迟疑?这一句问出来,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是什么? 第三章 又过了几日,楚铮伤势大致养好,身上却留了疤,那日柳墨拖着他走了一路,身上擦破了许多地方,虽然用了极好的药,可是有几处伤得太深,终究是留了痕,好在都算得浅淡。 夜里柳墨回来,仔细看过了他身上,道:“都好了!” 楚铮没有说话。 柳墨摸着他身上疤痕,低了头一一亲吻。 楚铮闭上眼睛,由他弄去。 柳墨只觉得无趣,可是就算觉得无趣,他却还是不自觉地解了自己衣裳,压上去磨蹭啃咬起来。 他亲吻舔舐的都是楚铮身上敏感之处,楚铮仰起了脖子,呼吸越来越急促,却始终不作一声。 柳墨唇舌在他身上游移许久,终于来到腹下,他分开楚铮双腿,看着草丛中半抬头的漂亮器官,一时停了动作。 这里形状美好,触感丝滑胜过绸缎,当年他不止肖想过一回。可是当年,两人最多也不过牵个小手,香个小脸,唯一一次的亲密,就是那一次玉山温泉之中,他终于挨上去握住了楚铮这里,让他喘息,让他呻吟,让他最后得到极致的快感。 那是楚铮第一次许他这样接近。难以置信的甜蜜,同样难以置信地继之以惊天的阴谋。 柳墨低了头含入。 楚铮终于呻吟起来,双手紧紧抓了床单,却没旁的反应。柳墨也不言语,只是卖力吞吐。一时房里只闻银靡吞吐和断续呻吟之声。 半晌之后,楚铮终于战栗着射出来。柳墨都接在嘴里,候他泄完,才探到床外吐出浊液,嘴里留了余味,涩涩的,说不清是甜是苦。 他回转了头,摸着楚铮仍在细细颤抖的双腿。奇异的,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欲念,手却不自觉地伸过去取了润滑的脂膏,涂入他柔软紧致的内部。没多少做的兴致,可是不做便觉得心里空荡。 仔细地润滑过也扩张过了,他这才慢慢地进去,在里面小心地动作。 楚铮开始皱着眉,终归是疼的,后来便又慢慢喘息呻吟起来。他闭上眼,可遮住了迷离眼神,遮不住满脸痛苦愉悦交织的表情,脸上身上一点点透出诱人的粉色来。 这样深陷情欲的模样,让人恍惚有种两情相悦的错觉。 柳墨痴迷地看他,动情地吻他、爱抚他,忽然就满心都是要炸出来的欢喜。 这段时日他一早已经摸清楚铮里面最敏感的那处所在,这时也不着急,只一边温柔爱抚,一边对着那一点慢慢研磨,等楚铮受不住地扭动起来,这才加了力道,开始时深时浅的抽送。 竭尽所能,近乎卑微的讨好。卑微得让他觉得懊恼,然而这懊恼也是转瞬即过,便又被莫名的欢喜掩盖了。 许久他才喘息着射了,两人胸腹间一片粘腻,楚铮早又射过了一回。 喘息稍定,柳墨温柔地抬了眼,去看楚铮。 然而楚铮眨眼间便已平复了神色,垂了眼,默然不做一声,若非赤裸的身子上全是情事痕迹,便似刚才的事同他全无关联一般。 柳墨脸上笑意凝固,无声看得许久,只觉筋疲力尽,原本的快感愉悦悉数散去。他慢慢伏下来,将脸贴在楚铮胸口,心道:这颗心,原本就冷冰冰的没多少热气,如今,是再也捂不热了罢? 那日的事,自己做得太过,他知道的。 可转念想去,事到如今,过不过,又有什么分别,有那样的过去,如今更能如何? 就好比身上被割了一块肉,痛得人发疯,可若当真比起生死大事来,便又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刻他只觉心头凄凉,痛如刀割,然而下一刻这凄凉和疼痛便淡去了,代之以无边的怒气,又被理智竭力压下。他脸上带了笑,道:“说过了的,你听话,我便疼你。过几日,我带你出去走走,解解闷儿。” 这可真是疯魔了! 这人的心,原本就是求不得的,何况如今? 明知道求不得,还非要去求,他柳墨何时也成了这样的愚人? 那便不求了罢,从今往后,他楚铮便是容王府的一个男宠,只是男宠。等哪日色衰爱弛了,便同旁人一般,该处置处置,该打发打发! 横竖自己也算心愿得偿了,该知足的,便得知足! 那之后,他果然便不时带了楚铮出去。 楚铮在王府里闷了半年多,这时却也没觉得欢喜,但也不愿无谓挣扎,便任由柳墨领着自己四处乱窜,同时随时随地奉上鲜嫩嫩的豆腐供柳墨大嚼。 这一日两人去城里最有名的琴坊听琴,柳墨半抱了楚铮,坐在琴台侧边的隔间里,手摸着楚铮大腿,嘴对嘴地喂他喝茶。今日弹奏的正是此间最好的琴师,不远处琴音高雅,大有高山流水之象,他这里却银亵不堪。 摸来摸去,摸得兴发,他扯了楚铮腰带,贴肉钻进去抓住那一根一揉。楚铮浑身一紧,忍不住叫了一声。恰好这时那边一曲弹完,这一声惊呼便被阵阵掌声盖住。 楚铮额上微微冒了冷汗,柳墨噗哧笑道:“怕什么?便是人家听不到、看不到,难道便不知道我日日对你做的勾当?” 楚铮咬着牙,闭口不答。 柳墨吃吃地笑,又凑过来吻他,手下动个不住。 正闹得不成话,忽然有人挑起隔间纱帘,看着两人道:“好热闹!” 那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少年男子,挑了眉,一张脸似笑非笑,目光却说不出的森冷。锦袍玉带,秀美如兰芝玉树,正是昔日的九皇子,如今的明王爷景昀,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再看过去,他身后还有几人,正是宋子骞、罗牧等人,都正沉脸看着这边。 楚铮垂下眼。这些人当年都是四皇子一派,都算得是他的对头。 柳墨不舍地抽出了手,讪讪道:“你们也来了?不好好听琴,跑我这来做什么?” 景昀目光刀子一般盯着楚铮,口中慢悠悠道:“柳墨,原来你如今过着这样神仙般的日子……今晚,你来我府上!”甩下纱帘,转身领了众人便走。 夜里柳墨乖乖去了明王府,景昀这祖宗最近受了大委屈,气性大着呢!别说是他,就连皇帝都得小心捧着哄着,就怕一个疏忽惹恼了这祖宗,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到时景昀独自坐在房里自斟自饮,喝得双眼迷离。 柳墨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景昀劈手抓住他衣襟:“柳墨,当年的仇,你忘了,我们没忘!” 柳墨沉了脸,扯开他手道:“当年的仇,有我的份儿,有子骞的份儿,也有罗牧的份儿,就是没你什么事!” “没我什么事?”景昀捶胸顿足:“没我什么事,那我如今是要干什么去,啊?要不是他楚家,如今我至于,至于……” 这又关楚家什么事?但当真论起来,虽然多半是迁怒,却也不能算全无关系。只要是份属当年太子那一脉,就都不能算全无关系,尤其是楚家。 柳墨叹口气,道:“人家好歹是一国之主!” 景昀大怒:“那你怎么不去,皇哥哥他怎么不去?” 柳墨道:“这不是人家看上你了?人家要看上的是我,别说是我了,就是皇上,皇上可说了,他也得娶!” 景昀这人,心眼是一等一的坏,偏就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皮囊,当真是眼若秋水,面如芙蓉,眉眼口鼻无一不俊俏风流到极处,每每上街,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偷看不已。 他以此自傲,却也因此惹出了一桩祸事。 红番国力虽略不如大晟,偏偏兵强马壮,民风又素来彪悍,两国免不了有些争端,只是打来打去分不出胜负,没落下好处倒各有不小的伤亡,后来双方便都有意罢战。 两年前红番来使,意在试探,他家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女子恰与景昀相反,生得五大三粗,黑胖黑胖。某一日御花园里两人相遇,红番长公主目瞪口呆,惊艳不已,景昀却是恼怒不已。要知他虽然生性风流,可是平生所阅无一不是美人中的美人,乍一见着这无盐嫫母转世一般的女子对着自己大流口水,不由得胃里翻滚,恶心至极。 他是个混世魔王,从来不管正经事的,也不知眼前之人是谁,只觉对方模样碍眼到十分,当即命随身侍卫上去就打。 长公主岂是好惹的?一声令下,随从上来敌住皇宫侍卫,自己上去便抓了景昀,要当场将人带走,倘不是闹出了声响,引来了附近侍卫,景昀险些便回不来了。 后来见了皇帝——当时还是先帝在位,这女子便指名道姓要娶了景昀回去。好在景昀也是个受宠的,扯着先帝袖子一番哭诉,先帝不舍让他如此委屈,又觉得那蛮女言行举止委实地不像话,便替他回绝了,言谈间还暗暗将红番长公主奚落了一番。 然而今年初红番再次来使求亲,言明红番不论王子公主,都可继承王位,长公主因才干出众,已被立为储君,若得景昀为夫,两国便缔结和约,从此永为兄弟之邦,否则便要起兵攻打了! 按说堂堂天朝,不该惧怕红番这一番威胁,无奈这当中还另有两个关节。 其一是那时节天朝因多年来二子争位,先帝已是摇摆不定,群臣亦不免各有附属,两派之间,免不了会有些暗中使坏、互相拆墙的勾当,那几年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国力亦因此大受影响,如今时不过一年,远还未到恢复的时候呢! 其二,却是因了前太子景瑜留下的人马。 查不出来的先不论,已知的人马,将领能杀能换的,这一年来君臣两人都已设法杀了换了,麾下人马也多半都重新整编过,以确保无虞。然而终究还是有动不得,不能动的。山南陆家是一个,因处地偏僻,麾下人马又多半是陆家亲信,换不了也整编不了,只能仔细看着,不过如今也已围剿净了。 另一个便是镇守五洲的老将徐世铎,和他麾下的十万兵马。 五洲乃是红番和天朝交界之处,地势险要,而那十万兵马多年来唯徐世铎马首是瞻,皇帝要动,只怕一个不慎,便有叛乱之祸。五洲一乱,红番必定生变。那时节,太子余党哪有不趁机作乱的?两下里一凑,说不定便是亡国之祸! 去年皇帝新登基,他还没动手,徐世铎倒先送了信给他,说道自己愿老死于此,决不愿他调,麾下十万大军也不愿,请皇帝许他继续镇守五洲。 这明是请命,暗是威胁,却也是无奈的保命之举。皇帝和柳墨一合计,一时无法,只得允了。但若任由这支人马就这样留着,两人又委实是寝食难安,是以今年红番来使,两人一番思量,竟然便答应了。只要红番这边不动,君臣两人大可从容下手,是杀是换,这个毒瘤都非挖去不可! 说起来,关于和这位红番长公主的亲事,当中皇帝还曾插过一手。去年先皇有意命他和亲红番,心里头想让他娶了的就是那位长公主。只是他半途遇刺,此事便不了了之。末了这事终究还是落到景昀头上,这叫命里有时终须有! 景昀泪眼模糊:“那个野蛮丑女……”猛然抬头:“我如今不是娶,我是嫁!我还是嫁呢呜呜……” 柳墨叹气:“人家都要为你起兵了,也算痴心一片。” 景昀冷笑:“比不过你痴心!当年楚铮怎么对你?就差亲手拿把刀把你千刀万剐了!你如今怎么对他?亏我们还道你带了他入府,是要折磨他、羞辱他,报当年的仇!柳墨,我以前可真不知道你这么贱!” 贱?柳墨有些恍惚,他顿了顿,淡淡道:“不过就是个男宠,你要我怎么对他?” “不过就是个男宠?”景昀狐疑地看着他:“这话当真?” 柳墨淡淡点头。不过就是个男宠,还能是什么? 景昀脸上露出笑意,道:“既如此,明儿晚上,我宴请宾客,你把他送来,给我助助兴!子骞和罗牧他们几个,一定也乐意见到他!” 柳墨一时没有言语。 景昀慢悠悠道:“这不是你自个说的,不过就是个男宠么,怎么,要他不要兄弟?” 柳墨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 不过就是个男宠! 景昀缓缓道:“这口气不出,我走得不甘心!柳墨,你还真要我去跟皇哥哥请旨不成?”当真去请旨时,到底是他柳墨的一个男宠重要,还是他这个关系国家安危的胞弟重要,皇帝自然分得清楚! 第二日夜里,楚铮跟着柳墨去了明王府。后花园里一溜儿地摆了十几桌,来的俱是明王爷的知交好友。 两人一落座,无数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楚铮低了头,没心思去看这些人的目光究竟是鄙夷、不屑还是旁的什么。他正被体内的那个东西弄得难受万分。 来之前柳墨挑了根玉势塞在他里面,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便默默受了,等东西塞进去,才觉得不妙。东西是从上回皇帝送来的盒子里挑出来的,和他以前用过的大有不同,活物一般,似动非动,弄得他里面麻痒不止,却又不得痛快。他忍不住要去抓上一抓,可是里面又如何抓得着?便是抓得着,大庭广众之下,哪里行得这样不雅之事?只能苦苦忍耐,一路到得明王府,已是浑身汗湿。 柳墨慢慢斟了杯酒,喂给他喝,候他喝完,自己陪了一杯,而后又斟了第二杯,第三杯。 他也不跟旁人废话,只搂了楚铮,一杯接一杯地同他饮酒。 有人上来按住他手,笑道:“醉了,便无趣了!”却是明王景昀。 柳墨已有了几分醉意,半眯了眼道:“酒乃助兴之物,怎会无趣?” 景昀道:“酒至微醺,才是恰到好处!”拍了拍柳墨的肩,道:“我们先去了,你知道地方。” 柳墨只挥了挥手。景昀便转身带着宋子骞等人去了。 柳墨定定看着楚铮。他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又盼着楚铮跟自己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到了今日,两人究竟还能说些什么? 楚铮却只默然。 柳墨挑了他鬓边发丝,一圈圈慢慢缠绕在指上,眼前是这样玲珑漂亮的一张脸,他一颗心却渐渐地冷了。 他又斟了酒,道:“再饮三杯!” 再饮三杯,祭你我,昔日之情! 三杯饮过,两人便去王府偏殿。 推开门,柳墨轻轻推了楚铮进去,自己仍站在门外,自外面带上了门。 楚铮心里发冷。 里面烛火通明,大殿中央立了八人,除明王爷景昀之外,还另有七人,宋子骞、罗牧、周进成、郑三元、连云飞、陈维、何益。 这七人,加上柳墨,正是当年本已高中及第,却因他之故而入狱受刑、被革了功名的八人!这八人,除了柳墨因故得以格外开恩之外,其余七人,全部流放千里,终生不得入仕,直到去年新皇登基才被特赦回来。这七人,空有满腹才华,显赫家世,却注定一生布衣。 侍卫仆佣都已被遣散,四下里一时安静异常。里面传出楚铮第一声凄厉惨叫时,柳墨独自靠坐在外面,开始无声痛哭。哭自己当年为何痴傻如此,哭自己为何到了今日还要痴心妄想。 最后痛痛快快哭一次。哭完了,这段孽情,便算彻底了结。 里面楚铮已经被脱光了全身衣物。几个人死死将他压在地上,不许他挣扎,罗牧正扒开他臀瓣,几根手指心急地在里面摸索:“这怎么回事?真弄不出来!” 景昀扯开他:“都是废物,我来!”手指勾开那小小入口,拿了烛火去照,一照一下,不由得便骂了一声:“该死的柳墨,竟给本王来这手!” 连云飞挽起袖子,道:“我再试试!” 景昀恼怒地道:“不用试了!这玉势是血廉制成的,会吸在里面,非得过了六个时辰,捂得透了才能取出,时辰未到,你便是把他肠子扯出来,这东西也弄不掉!” 罗牧气道:“这柳墨,我去揪他进来!” 宋子骞道:“王爷已经说了定要六个时辰才能取出,你揪他进来又有什么用?” 罗牧愣愣道:“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陈维道:“说你二,还真没说错!既是柳墨执意不肯让咱们用这里,咱们用别处便是!” 罗牧捏着楚铮下巴,道:“用嘴么?”看了看楚铮眼中神色,连连摇头道:“我不试,要试你们试。”好家伙,真放进去,指定就一口给你断子绝孙了! 陈维摸着楚铮前端,森然笑道:“不是还有这里么?咱们今日,是来报仇的,又不是来寻欢的!” 景昀道:“东西我让人备下了,只不知够不够用?” 何益手里提了根东西过来,笑道:“这个不错!” 楚铮满身冷汗地被人翻过来。刚才几人在他后处一阵乱扯,弄不出玉势,然而扯动肠道,他虽然喝酒喝得有些迷糊了,痛感不如平日明显,却仍是痛得几乎晕去。 有人执起他性器,弄了几下,猛地里一阵剧痛,他再也忍不住地失声惨叫起来。何益正执了一条小指头粗细的珍珠串子,自性器顶端小孔推入他里面。 这疼痛实在太过剧烈,且令人惊怖,楚铮竭力挣扎,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那条珠串没多久就被推送到底。 楚铮张了口,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仰起脖子,身体痉挛,绷得像一块石头。 景昀看得目瞪口呆,左右捏弄楚铮性器,道:“我倒不曾玩过这个……有趣,真有趣!” “还有更有趣的!”周进成凑上去,将一根银针递在他手里,道:“这针刺之刑,当年我们几个,都受过!你想刺他哪里?” 这针刺之刑,委实绝妙,疼痛,还不会留下证据,当年用着合适,今日也一样。 景昀道:“刺哪里都成?” 周进成道:“都成!”他手里也执了一根银针,往楚铮指缝里徐徐刺入,道:“当日我被人刺的第一针,就是这里!” 楚铮声嘶力竭的惨叫终于再次传出的时候,柳墨已经哭完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又听了片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面走去。睡一觉,明儿早上再来领人罢! 楚铮觉得自己快疯了,嗓子已经叫得哑了,他发出模糊地呻吟和低弱的啜泣。他分不清身上究竟被刺了多少针,只觉得全身都在疼,疼得发狂。 又有人抓起他最脆弱的器官,楚铮控制不住地发抖,恍惚地低叫:“不要,不要……” 闪亮的银针被徐徐刺入,再慢慢抽出,再刺入。 楚铮眼前发黑,口中一片腥甜,泪水模糊了眼前。 他艰难地喘息,模糊地想,自己这是要死在这里了么?那便死了罢,死了也好!然而他却不自觉地张了口,喃喃叫道:“柳墨,柳墨救我……啊——” 他心里只觉得混乱。他知道是柳墨送他来的这里,心里却总觉得不信。柳墨不会这样对他!柳墨曾那样爱他! 然而他又想起那日,柳墨曾把他赤条条地拖出去,拖了一路,展示在那么多人面前。柳墨不爱他了,已经不爱了! 绝望和黑暗一起压过来。他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柳墨冲进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他拼命把围着的人都推开,抱起楚铮要走。景昀暴跳如雷地过来拦他:“柳墨你又发什么疯?” 柳墨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踹得他一下子跪下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其余人一下子全愣了。 直到柳墨抱着楚铮冲出去,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宋子骞气得直哆嗦,指着柳墨背影骂道:“疯了,真疯了!” 柳墨也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然会答应今夜这样荒唐的事?既是答应了,也离开了,却还要再跑回来,终于听见楚铮叫他的名字。 他抱着晕迷的楚铮在街上狂奔,涕泪糊了满脸。 后半夜柳墨被紧急召进了宫。 皇帝一张脸比锅底更黑,压着声音道:“柳墨,你疯魔了!” “他想人救他的时候,叫的是我的名字。”柳墨跪在他面前,低声道:“他叫,柳墨,柳墨救我……”他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皇帝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他才好。“你醒醒罢柳墨!他叫你,不过是因为这里他无人可叫,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罢了!” 柳墨道:“我知道,可我心里还是欢喜,自那日之后,再没过的欢喜!” 那日之后,无论是荣宠加身,还是身处惊涛骇浪,他心里一直都空空的,没着没落,直到方才,才终于觉得又抓到了一点什么,让他觉得,可以小小松一口气,可以安心那么一点点。 寝殿里有片刻死寂,而后皇帝道:“那日?哪日啊?” 柳墨脸色惨白。两个人都知道是哪日,皇帝不过是要故意提醒他罢了,故意要他想起那段血淋淋的日子! 皇帝俯身过来,举起三根手指,轻声道:“三年,你对他掏心掏肺,百般讨好,整整三年!可三年之后,他几乎要了你的命!” 半晌,柳墨才道:“我还活着。”他摇摇头,道:“我是改不了了,我也不求他别的了,只求他留着,留着便好,就这么凑合着过了这辈子罢!” “景丰,你饶了他罢!”他仰了脸,求道。 景丰便是皇帝名字,柳墨之母和阮贵妃是表姐妹,他和四皇子自幼相识,私交极好,私下里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但自去年新帝登基之后,景丰两字,他便再没叫过。 皇帝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缓缓道:“我还道你得了手,便不会再念想……柳墨,你是朕的臣子,也是朕的兄弟。你心里的人,朕能不动,就不会去动,可你若是为他着了魔,就是朕容得他,这天下也容不得他!你可明白?” 他不愿再有内乱,却绝非惧怕徐世铎的十万兵马,甚至也不惧景瑜留在暗处的人马,正如柳墨所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个打,翻不了天。 可若是加上一个楚铮,这些人马,就能真的翻了这天去! 柳墨道:“我明白。真有那一日,我先杀了他,再杀了我自己!” 皇帝又看了他许久,只觉心灰意懒,靠坐回去,挥挥手道:“你去罢!” 第四章 楚铮醒来时,柳墨就坐在床头看着他,目光痴迷,一如从前。 楚铮神智还不大清醒,浑浑噩噩,只道又回到了从前,喃喃道:“柳墨。” 柳墨忙凑上来:“我在!” 楚铮向他微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便皱起眉,呻吟着道:“我疼!” 柳墨一颗心霎时碎成千片万片。楚铮这么怕疼的人! 他含着泪道:“你忍忍,等大夫重新给你仔细看过了,我让他给你用镇痛的药,你就不那么痛了。”他一早便想让人给用镇痛的药了,只是大夫说道他身上多半都是针刺的伤,伤口擦一擦就看不见了,伤势不明,用了镇痛的,别把伤给耽误了。 楚铮呻吟般嗯了一声。说得这几句,他脑子里渐渐清明,昨夜的那一幕又回到了他脑海里。他猛地哆嗦了一下。 柳墨心往下沉。 然而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他伸出手,想去握楚铮的手,却想起那双手被针刺得几乎十个指甲都翻了起来,哪里还碰得? 他便又缩回手,呆呆坐了片刻,起身走出去,片刻又走回来,手里捏了一支针,唤道:“楚铮,楚铮!” 楚铮不应。 柳墨便不再唤,只将针慢慢刺入自己左手指缝里,抽出来,再刺另一根手指。疼得钻心,可心里的疼痛却仿佛因此淡了些。 楚铮却只漠然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回眼睛,再不理睬。 柳墨停了手,道:“我昨夜把景昀给打了!” 这话没头没尾,楚铮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去救了自己出来。可终究是迟了。 柳墨跪在床前,道:“七年,我们认识七年了,楚铮,我待你的心,你一直都知道!” 楚铮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不是没话,却已不愿分说。经过了这两回的事,柳墨爱他也罢,不爱也罢,都跟他再没关系。 柳墨落下泪来,道:“楚铮,我待你好了那么久,你总得记着我一点好处!” 以前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得那么那么清楚,难道楚铮当真半分不曾放在心上过? 七年前,正是三年一届的科举之期,楚铮为应武举,初入京师。 他一路过关斩将,终于站在最后的擂台上时,柳墨就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矫健的身影痴痴出了神,台上的少年偶然间回眸,唇边一抹狡黠笑意。 世人都道两人相识于此,却不知这其实已是两人第二次相遇。 自那之后,但凡楚铮人在京里的日子,柳墨便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百般奉承,千般讨好,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博他一笑。 柳墨还清楚地记得,楚铮爱吃醉八仙的掌厨大师傅做的鱼羹,那年冬天他在城外操练兵马,自己顶着风雪跑了一路,就为给他送汤,等到了,捂在怀里的汤还是热的,人成冰棍儿了! 他就这样连着给楚铮送了整整一个月,跑得越辛苦,心里便越甜蜜。 他也曾在楚铮征战沙场的时候,跋山涉水,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赶到边关,再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就只为见楚铮一面,跟他说上几句话。 满腔的情意送出去,换来的是三年之后的一场大祸。 说穿了,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然而柳墨到底不能一笑而过。 那时候四皇子和太子争权之事,已达白热化之境。四皇子在局面上略为占优,却绝算不得稳操胜券。这一场争战中最关键的,便是楚家的态度。楚家世代将门,手握重兵,声名闻于朝野。甚至曾有人道,得楚家者,得天下! 那时楚家给出的答复是,不偏不倚,两不相帮。柳墨自然是希望楚家能帮四皇子的,只是每每提及此事,楚铮总是笑而不答,他便也不再坚持。他只道如此便够,凭着自己的谋略手腕,为四皇子谋得天下是迟早的事,却再也料不到原来楚家早已做好了打算。 那一年又是科举之期,柳墨这一回应了试。他文武全才,武功只能算不错,文名却极盛,文章锦绣,诗词风流。楚铮初入京师之时,他已才名天下传,只是他不喜科举之事,三年前便没去,但既是楚铮夺了武状元,他便想着也要去夺个文状元来和他相配。 那一回的主考官是工部侍郎杜清,四皇子一派的重臣。原本考后三日才是放榜之期,柳墨却因四皇子之故,两日后便晓得自己果然是中了状元,同时高中的还有宋子骞等七人。这八人俱是世家子弟,又都与四皇子交好。八人这一入仕,四皇子势力更增,眼见得太子那边要糟。 当日四皇子秘密请了八人到城外别苑,为八人庆贺。 美酒、美食、美景,指点江山,逸兴横飞。 后半夜却来了兵马,道是有贼逃入,一阵乱搜,没搜到贼人,却自柳墨衣物里搜出了几张纸,上面写了今年大半的考题,正是主考官杜清的笔迹。一阵兵荒马乱,八人连同杜清,当夜便被下了狱。 杜清当夜即服毒自尽。他是怎么写的那考题,究是自尽还是被杀,柳墨等人都已无从考证,但这样一来,形势对八人便越发不利。 狱中受审,柳墨始终咬牙不认,咬死了一句话:“我被人陷害!” 毕竟是皇亲国戚,八杆子才打得到也是皇亲国戚,大理寺卿当然不敢一棍子打死说哪有人陷害,明明就是你! 那么陷害他的又是谁? 查不出来。 别苑守卫森严,柳墨本身武功不弱,谁能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他身上? 而当日同在别苑的,俱属四皇子一系,也都同柳墨亲厚,又有谁会陷害他? 原本也同这些人无关。 柳墨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把考题放在自己身上的是谁,可是他不能说。 无关那一点可怜可笑的心思,只是说了,楚铮也不会认,亦必定已有应对之策。 那日是他自己半夜里溜出去找的楚铮,只因楚铮日里曾不经意地同他说道,自己今夜要去玉山猎场打猎,夜里大约就会露宿于猎场附近的温泉边上。 柳墨当时便心头乱跳,四皇子的别苑也在玉山,和猎场相距不足十里! 他悄然赶到时楚铮正解衣下水,月色下身躯晶莹,笑颜惑人,柳墨只看得丢了魂。 温泉中一场嬉戏,两人第一次这样贴近。 至今柳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夜里,自己头一回把嘴唇贴在楚铮赤裸的胸口,头一回握住他身下那丝滑美好的器官时,心头来回激荡的狂喜和甜蜜。 在那之前,任凭他如何讨好,楚铮都只若即若离,弄得他神魂颠倒,又无可奈何。他只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却不知人家早已暗中备下了刀山火海、断肠毒药。 原本若只是作弊之举,也不算太大的事,杜清已死,判了柳墨便完了,最多再加上同时在场的宋子骞罗牧等七名考生。但事情既开了头,又岂容你轻易收场?太子势弱,正要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一击致命,为这一日,也不知谋划了多久! 事情总是越查越多,罪名越审越重,最后定下的第一条大罪,是结党营私。 此罪素来量刑极重,亦最为上位者所忌。当年此事牵连极广,四皇子事发之时是在场的,又是在他的别苑出的事,不消说也牵涉其中,只是因着先帝的偏爱和柳墨等人的抵死不认,才勉强独自脱罪出来,势力却被乘机拔去大半。但凡和此次科举有关的,平日和四皇子走得太近的,一律贬责。而柳墨等八人所属世家,悉数迁出京城。 先帝亦因此事对四皇子深为不满,就此淡了换储之念。 随后楚家正式归入太子一派。四皇子兵败如山倒。 八人最后全部被判了千里流放、终身不得入仕,四皇子在皇帝面前跪了一宿,才换来了将柳墨的千里流放改为鞭笞之刑。 那之后,卧薪尝胆,直到最后终于扳倒太子,又是整整三年。 这三年,楚家满门备极荣宠,就在柳墨受刑之后不足一月,楚西岭封侯,位极人臣,而楚铮以弱冠之龄,官拜了护国大将军。 柳墨却直到四皇子出使红番时遇刺,他护驾有功,才得先帝亲自免去了终身不得入仕这一条,终于换下了一身布衣。 如今就算他错,也终归是楚铮先对他不起!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得泪流满面。 楚铮终于开口,却道:“柳墨,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出去,别吵我了!” 难道到了这般光景,还要跟他说什么,我对你早有情意,陷害你固然是为党派之争,更是为了断你入仕之路,将你挡在纷争之外,护你周全,至于后来种种,却非我始料所及? 他不能说。 总归是他太贪心,忠孝情义,哪一样都不肯舍弃。早知今日,当初便手起刀落,岂不痛快? 太子身边有人为他谋划一切,四皇子身边也有一人,这个人,便是柳墨。当年太子本是要他暗中杀了柳墨的,是他执意不肯,终于自食其果。 柳墨呆了许久,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门外大夫早已候着了,这时问了他允可,便急急忙忙进去看诊。 柳墨站在门外,站了许久,伤痛仍在,心里却慢慢平定下来。 横竖他人还在这里,自己也不求别的了,就这么慢慢熬着罢! 柳墨在府里守了三日,候楚铮伤势平稳,这才入宫见驾。 皇帝早急得跳脚:“这是已经着了魔了罢?朝廷里多少事等着你,你这个时候撂挑子?” 柳墨道:“归臣管的事,这几日都有人来请示,臣都一一处理过,并不曾误了事。” 皇帝眼珠子瞪得溜圆,知道他说的是真,但心里终究是不悦,悻悻道:“群臣唯你马首是瞻,你却如此任性,岂不让人闲话?” 柳墨苦笑道:“臣知错了!” 知错是知错了,改是无论如何不能的。楚铮那时模样,若不能时刻守着,他必定心神不宁,哪有处理正事的心思? 皇帝道:“说正事,”叹了口气,道:“景昀这就该走了,你安排一下罢!” 事情是年初应下,但当时他对红番来使言道,长公主虽然已是储君,但一日不曾登基,事情便一日不算尘埃落定,景昀堂堂王爷,更是皇帝胞弟,不能委屈,故此要等到长公主登基,天朝方肯送人过去和亲。 之所以提这么个条件,一来是好歹替景昀拖延些日子,二则也是因争位之事哪一国都免不了,万一事情有变,天朝竹篮打水一场空,景昀白白吃亏不说,说不定大晟还要被扯入风波之中,惹来无穷后患!皇帝拿算盘噼里啪啦一打,便提了这么个条件。 这条件表面冠冕堂皇得很!长公主无法,又想着国主已经病重,登基也是没多久的事了,便也应了。不久前红番国主病势更重,无力再处理国事,日前长公主已正式登基为红番女主,于是便派人送了信来。 柳墨默默无语。 皇帝皱眉道:“怎么?” 柳墨摇头道:“这事臣办不了,明王爷,臣……暂时不能见他。” 皇帝脸色大变。 柳墨却只默然。 好一阵,皇帝才冷笑道:“这又是为了你的心上人罢?你怎么不说那日是你自个把人送上去的?这该恨该怪的,头一个就是你自个!” 柳墨白了脸,道:“臣并没说臣自个没错!”顿了顿,竭力稳住心神,道:“交给礼部罢,这本就是礼部份内的事。” 皇帝狠狠瞪了他半天,末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罢了,就交给礼部罢。只是柳墨,你不能再任性了!个个都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来,朝廷还成个什么样子?你瞧瞧景昀,他心里的委屈,何曾比你少了半分?个个都道他是混世魔王,可他能为了我李氏天下连这样事都认了,你倒……你素来最有分寸,怎么今日还要朕来提点?” 柳墨默然半晌,道:“替臣跟他道个别罢,臣就不去送他了!” 说是就要走,其实准备准备,真正动身,至少也在一个月后。只是一个月也罢,两个月三个月也罢,就算明知道景昀这一去,要再次相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这时就是见不得景昀,一见,连他自己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连宋子骞罗牧等人他也见不得,虽然心里清楚这七人当年其实是被自己连累。说到底,最对不起这帮兄弟的,就是他柳墨。这一年来他虽然尽力补偿,毕竟弥补不了一生布衣的缺憾。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说话的时候已是腊月,万事俱备之时,正是次年元宵节后次日。也是特地选的这日,过了元宵节,才算是圆满地过完了年,这是皇帝说的。 长长的仪仗队排出了数里地,景昀盛装端坐在銮舆之上,泪眼模糊,哭道:“我如今便要去了,从此以后,日日面对的都是那个黑胖丑婆娘。做兄弟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们倘是够义气的,便回去将妻妾都休了,实在不能休的,日后也决不可再娶娇妻美妾……” 皇帝黑了脸,还是道:“后宫三千佳丽,朕减他几个罢!” 景昀对他怒目而视,又将目光转向边上的宋子骞罗牧等人。 宋子骞等人仰天长叹,也唯有无奈颔首。 眼前来送行的队伍也是浩浩荡荡。皇帝居首,群臣和明王爷的知交好友人等都来了。 独独缺了容王爷柳墨。 景昀在心底盼了一阵,又切齿骂了一阵,再迎风落泪了一阵,末了,还是抹抹眼泪,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起行了。 他只要一想起那蛮女,便眼前发黑,然而他此去是为女主之夫,按红番习俗,是该当和女主共治红番的,这身份到底不算如何委屈了他。尤其日后有了孩儿,更是红番的下一任国主。皇帝道:“红番国主若是我李家子孙,两国自然再无战事之虞,况且那孩子既是朕的侄儿,他岂有不同我朝亲近的?委屈你一个,却换得天下安宁,并有许多好处,值得!” 好歹那蛮女是真心爱你,日后想必也会疼你,皇帝又道。 景昀一口唾了他满脸,然而终究还是抹着眼泪应了。 皇帝说的不错。值得! 和亲的行伍在漫天尘沙里越走越远的时候,柳墨正在王府后花园,搂了楚铮坐在白玉凉亭里翻看一本剑谱,面前几上放了一柄长剑,剑旁有酒,有菜。 剑谱是他特意命人寻来的武林秘笈“扶风十八剑”,轻灵飘逸,昔年曾有剑客以之行走江湖,未逢一败。剑是层层进贡上来的绝世神兵“蝉翼”,薄如蝉翼,削铁如泥。 这样的剑,这样的剑法,正是绝配!楚铮已经有了几份醉意,抽出长剑,摇摇晃晃走到亭前空地,手上一挥,霎时剑光四射,直令人眼花缭乱。 柳墨独自坐在凉亭里,边看他练剑,边悠然饮酒。 楚铮到底肯不肯消停,他如今已经不想去管,横竖他翻不出自己的手心。他爱练,便让他练罢,如今他爱什么,自己便给他什么,旁的,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入夜时分,他仔细地沐浴熏香之后,才缓步走入楚铮的厢房。 房里烛影摇红,氤氲地笼罩着淡淡甜香。楚铮敞着衣襟半卧在床上,眼神迷离,仍在翻看手中的剑谱。 柳墨走过去,取走剑谱,柔声道:“夜了,明儿再看罢!” 楚铮转了眼,伸手便欲推开他不再理睬。 柳墨轻轻抓住他手,也不说话,只用另一手慢慢抚摸他裸露的胸口,许久,才轻巧地挑开了他腰带,一层层将他身上衣物褪尽了。 他俯下身,将头埋在楚铮颈肩处,一口一口地吸吮他滑腻而坚韧的肌肤,轻轻啮咬,道:“景昀今日走了,以他的性子,往后在红番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你莫气了罢!”这魔王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病,这心病一去,他顿觉浑身轻松许多。 楚铮却只漠然。到此,情意都已散尽,剩下的,无非怨憎鄙薄。当日愈是动情,今日便愈是厌憎。 柳墨恍如未觉,抬了头,讨好地一笑,伸手挑开自己腰带。他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袍,腰带一开,袍襟便从中散开了,光洁修长的大半身躯,尤其是私隐之处都露了出来。他分开双腿,跨坐在楚铮腰上,臀部慢慢地前后磨蹭。 楚铮仍是不说话,目光中的鄙夷和冷漠也没有丝毫改变,欲望却渐渐昂扬起来。 柳墨脸上笑意更浓。他拉了楚铮的手按在自己臀部,动作暧昧地揉按了一阵,渐渐推着他手指摸到自己后处,低声道:“我方才,仔细洗过了的。” 里面不止洗过,还润滑、扩张过了。楚铮的手指轻易钻了进去,柳墨仰起了脖子,低声地呻吟。 然而楚铮却猛地抽出手指,一把将他推开。柳墨在床上翻滚了一下,在堪堪要滚下床时才止住,也不着恼,只笑着又爬回来,重新压住了楚铮,咬着嘴唇道:“怎么这样狠心?” 他脸上笑着,嘴里柔声说着,却用双腿死死夹着楚铮的腰,一手扶住了他勃发的性器,自己慢慢坐下去。 终究是第一次,对方又不回应,柳墨疼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也只能纳入一个顶端,他低低呻吟着,央道:“楚铮,你帮帮我罢!” 楚铮定定看着眼前雪玉般的容颜,渐渐觉得恍惚,不明白怎么到了这时,这人还能这样没心没肺,没皮没脸。 柳墨垂首哀怨地看他,墨色长发垂在他胸前,淡淡清香伴着房里氤氲的甜香,一点点浸入楚铮脑里去。 那甜香是柳墨特意为了今夜找来的,香气甜而不腻,不动声色间催人情欲。楚铮手摸着柳墨修长的大腿,一点点摸到滑腻圆润的臀部上去,再滑到柔韧优美的腰上,用了点劲抓住,猛地往下一压。柳墨哀呼了一声,被这一下侵犯到底,底下氤氲地渗出血来。他浑身都在痉挛发抖,脸上也疼得白了,嘴里却笑道:“真是个狠心的!” 他喘息了片刻,缓过劲来,伸了手,向后撑在楚铮大腿上,抬起身子,上上下下地动起来,边动边销魂呻吟。 楚铮只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快感同样强烈到不可思议。神智渐渐迷乱,他半闭了眼睛,脑中昏昏然,醺醺然,眼前景象恍恍惚惚,似梦似醒。周围的一切都似消失了,只剩那人肌肤的细致触感,相融处要把人化了的紧致灼热,和耳中他高高低低、让人血脉贲张的愉悦呻吟。 他一点点将手里不停扭动的腰肢抓得更紧,不再克制自己,由着本能疯狂地动作起来。 柳墨的呻吟猛然拔高,身前的欲望也扬得更高。撕裂的疼痛加剧,却抵不过快感的冲击。 只要是这个人,就怎么都好。他心里再不愿,身体却终究要被自己所掌控,那便够了! 就像第一次占有楚铮,就算是强迫,就算明知道对方心底定是将自己恨入了骨,可他心里还是欢喜,再悲凉也掩不住的欢喜。 混混沌沌,浮浮沉沉,天地不断地颠来倒去。 一路沉沦到了最混乱、最癫狂的时候,才似终于有一线光明猛然劈开这黑暗,楚铮绷紧了身体,放纵地呻吟、喘息,脑子里渐渐又清明过来。 他停下动作,看着两人身上一片狼籍,片刻,猛地推开了闭着眼,满脸愉悦迷醉、还在细细颤抖的柳墨。 柳墨跌了开去,头磕在床柱上,并不疼,心里却似猛然被刀劈开了。 但这锐痛却也不过就是瞬间的事,他眨眼间又牛皮糖般贴上来,自身后抱住楚铮,笑道:“死没良心的,刚刚还抱人家抱得这么紧,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 楚铮只觉得恶心透顶,柳墨恶心,自己也恶心。他想要挣脱身后那人的怀抱,远远地逃开去,逃开如今的一切。 柳墨却八爪鱼般死死抱紧了他,不让他如愿。 楚铮绝望地挣扎,喉咙深处发出濒死般满是痛楚的呜咽,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柳墨只是听着,手里毫不放松,许久,候楚铮终于挣扎得疲累了,才咬着他耳朵道:“等事情了结了,我想办法,将你的家人都赦免回来,可好?”景昀已去了红番,再等徐世铎这个毒瘤一挖掉,事情便算了结,那时节无论楚家是否还有异心,都翻不起大风浪了,赦便赦罢,楚铮高兴就好! 楚铮慢慢止住眼泪。 可好? 本就是他柳墨害得楚家满门千里流放,如今再赦免回来,他倒成了好人,自己便该感恩戴德? 那么这两年来自己受的苦,楚家受的苦,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他冷笑起来,却道:“好!” 好!怎么不好?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走。活不得死不得也逃不得,他逃了死了,皇帝和柳墨手里没了牵制的人质,为防万一,立刻便会对千里之外的楚家满门下手! 即便有一日皇帝认定自己和楚家再没了威胁,然而当年结下的仇仍在,不杀楚家一个人头满地就算仁慈,要逃出生天?那是没有的事! 如今柳墨肯赦,那还有什么不好? 等到楚家满门脱了困,到时自己是死是活,总能有个了结! 柳墨摸着他松软下来的身体,慢慢笑起来,扳过他脸庞,吻住那即使沾满了苦涩泪水、吻起来也依然甜蜜柔软的嘴唇,同时轻轻掰开他臀瓣,慢慢顶入,在里面温柔动作。 楚铮的心,他是求不得了,那便竭力留住人罢! 留它一辈子,天长日久,或者能有转机也不一定。 便是不能,大不了,下辈子再从头来过,又有什么大不了? 第五章 那日之后,楚铮虽然仍是不怎么和他说话,却明显顺从许多,尤其两人情事日渐和谐,柳墨心里欢喜,待他更是宠溺无度,连府里姬妾都尽量遣散了,不能遣走的也再不去宠幸,只一心一意地守着楚铮过日子。 只是无论他如何讨好,楚铮都只淡淡的,无悲无喜。好在柳墨也不强求,由他便罢。 心里头定了下来,日子便过得从容。一转眼,便过了大半个月,沈言上了门。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沈言道:“柳墨,幸好你不是皇帝,否则定是个昏君!” 他来时已是红日高照,柳墨却兀自搂着楚铮好梦正酣,被他吵醒了,一脸不耐,道:“旷世明君就在上头坐着,我偷个懒又打什么紧?”他性子是颇有些散漫的,皇帝便给了他不必早朝的特权,但国事未稳,以往他从不曾缺席早朝,连迟到也是从未有过的事,这段时日却因贪恋枕席温柔缺席了多次,好在倒不曾耽误了正事。 说起这明君昏君来,倒是颇让人感慨和无奈。先帝在位二十余年,仁厚有余,却优柔寡断,尤其在立储一事上更是摇摆不定,终于酿成大祸,其实难称明君,偏偏生了两个十分不同、却都堪为明君的儿子,太子沉稳内敛,四皇子果断豁达,原本无论何人为帝,都是国家之幸。既生瑜,何生亮! “这么早来,什么事?”柳墨问道。 沈言幽怨地道:“告了假,去访几个故人,特来跟你话别,你倒好,这般不待见我!” 柳墨挥手道:“要去便去,又不是一去不回,无端扰我好梦!出去把门带上。” 沈言笑着摇头叹气,不再多言,转身慢悠悠地去了。 这一去,山高水长。 这一日尚是风平浪静,然而三日后天尚未亮,皇帝急宣柳墨见驾。 柳墨匆匆赶入皇宫。皇帝正呆呆地坐在御书房里。 柳墨跪下见了礼,见了他模样,心里吃惊,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皇帝没有看他,只呆呆地看着前方,缓缓道:“朕,兄弟十几人,胞弟,却只得景昀一个。” 柳墨皱眉,这是怎么了? 皇帝顾自道:“我自小和他亲近,宠他护他,却不只为他是我胞弟。而是为他,从无争位之念。”他自嘲般笑了一声,道:“帝王之家,说可笑也罢,可悲也罢,要论兄弟之情,还得先看看有没有权益之争!” 他终于转回目光,道:“在朕心里,景昀他,便是朕唯一的亲兄弟。朕这一生,想做的事有千千万,可最最重要的里面,除了这天下,就是要让他,还有母后,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一辈子!” 柳墨渐渐变了脸色,道:“景昀怎么了?” 皇帝静静看了他一阵,道:“景昀不见了!” 柳墨只觉轰的一声,血液全涌到了脑袋上,又一下子退下去,脸上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景昀不见了,这个时候? 皇帝慢慢道:“一路上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三日前,将士们一早醒来,便发现景昀不见了,周围什么异样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一字一句地道:“景昀绝不会是自己溜走,他是给人绑走的!你知道他的性子,如今情况,便是那蛮女正拿了刀等着要将他生吞活剥,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 柳墨怔怔地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他恨不得一剑杀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个时候任性,撇下此事不管! 明知道这事事关国运,皇帝说的不错,景昀连这样的委屈都认了,自己怎么就不能忍下那一口气?他柳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公私不分了?! 接下去,景昀安危且不论,红番那边却当如何?景昀不愿这门亲事,红番女主是知道的,这时蹊跷不见,如何肯信他不是自己逃跑?那蛮女必定深以为羞,慢说和约不成,只怕还要出兵雪耻! 他问道:“领兵的是谁?”事情做的这样干净,必有内应无疑。 皇帝道:“是护城军副统领蒋成,朕挑的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没料错的话,是贴身的侍从!” 柳墨道:“有侍从同时失踪?” 皇帝点头,伸出一指。 柳墨道:“明王和亲,非同小可,所有护送人等都经过再三审查,尤其贴身侍从。” 皇帝道:“护送将士俱由蒋成自护城军中选出,其余人等,由礼部侍郎……沈言择定!” 柳墨道:“立刻派人去找沈言!” 皇帝道:“朕已经派人去了,不过……未必能找得到。”只凭侍从一事,未必就能肯定此事就是沈言做下,然而他三日前离京之时,恰是事发之日,岂难道当真是巧合?他既是早有预谋,如今哪里还是轻易找得到的? 柳墨静默了片刻,涩声道:“依你看,他所为何来?”沈言隐藏如此之深,却在此时突然出手劫走景昀,绝不会只是为了破坏和亲一事。 “所为何来?”皇帝冷笑一声,道:“他是为了亡我李氏天下!” 兄弟阋墙,当年两派虽然都为了这天下使尽手段,却绝不曾做过一丝一毫真正有损大晟之事,他绝料不到今日竟会有人不惜亡国!这沈言,究竟为的什么? 柳墨来回踱步,道:“亡我李氏天下,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咱们先设法稳住红番,找个能言善辩的,多带厚礼!景昀要立刻派人去找,多加人手……” 皇帝摆了摆手,取过案上一张信笺,惨淡地笑了笑,道:“西南八百里急报,你看看罢!” 西南?柳墨心往下沉,几乎是抖着手指接过信笺,一字字看完,再从头看一遍,而后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楚铮还在自己手里,楚西岭他怎么敢?随即他又想起以楚西岭生性之刚硬,若是有人告知了他这一年来楚铮身上发生的事,怕是他宁可舍了独子性命,也要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 楚家满门流放西南边陲为奴,那里素来为朝廷重犯流放之处,看守极为严密,要救人绝非易事。但既然有人能自一万精兵的护送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景昀,要救出楚西岭,自然也不是办不到。 就在景昀失踪的同一个夜里,楚西岭旧部纠集了数百人马,暗夜突袭,虽然未能救出整个楚家,却在混乱中,以大部失陷的惨重代价救走了楚西岭等十余人。 叛乱已是不可避免。倘若红番再出兵…… 天下,即将大乱! 柳墨喃喃道:“沈言……便是景瑜身边谋士?”当年争位之事,沈言自言无意于此,并不曾参与其中,柳墨知他素来淡泊,也就不加勉强。却原来怎么找都找不出来的那人,竟是他! 皇帝道:“还没有确证,不过,多半是罢。”这桩桩件件连在一起,说不是他都难。 柳墨干涩地道:“是……臣之过。” 皇帝道:“朕已经命人即刻将没被救走的楚家人等和其余重要人犯押解进京,余人就地处死。将这些人严加拷问,或能查出端倪,途中命将士刀剑加身,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手起刀落!”就算查不出端倪,也可泄愤! 他又道:“楚铮……” 柳墨猛地一激灵,急急道:“臣会看好了!臣府里的防卫,皇上是知道的,绝不会有差池!”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道:“你回去问问他,若能说出楚西岭和沈言去向,还有景瑜留下的人马都有哪些,朕,便饶了楚家满门!” 柳墨苦笑。景瑜留下的人马,楚铮多半不知,至于楚西岭的去向,就算他知道,他又怎肯出卖父亲? 他道:“楚西岭那边,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皇帝一怔。 柳墨缓缓道:“隐患未除,臣怎敢掉以轻心?楚西岭流放之前,臣暗中给他下了毒,解药半年一次,暗中命人混入饮食。计算起来,离他下一次服解药的时间,”他伸出三指,淡淡笑道:“已不过三月之期!” 皇帝道:“出兵不是小事,红番便是有心,总要至少三个月乃至半年的准备!但我大晟百万雄师,只要没了楚西岭,叛军群龙无首,三五月内,咱们便能大致压下叛乱,到时无论红番是否出兵,咱们都能应付,是么?” 柳墨颔首。 没了楚西岭这个统帅,叛军便不足为惧,就算最后再加上红番,也最多不过就是个打!就算打到满目疮痍,至少能保住李氏天下! 然而皇帝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他缓缓道:“还有一事,你可知景昀失踪之处,是在哪里?” 柳墨略一思索,道:“大半个月,当已走至岚山附近……”他蓦地里脸上变色,低叫道:“那是乌族的地盘!” 皇帝惨然点头:“就是当年朕遇刺之处!” 一报还一报! 当年他被先帝匆匆遣去红番,却在走至岚山附近之时遭乌族刺杀。 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文,四皇子一行人到达岚山之前,柳墨事先派了人去,声称同四皇子结有深仇大恨,以重金哄得正在近处的一支乌族人马前去刺杀四皇子。那时天下皆知四皇子和楚家已成敌对之势,而乌族因当年之事一直对楚西岭感恩戴德,听说要杀的是楚家对头,那支乌族人马果然满口答应,在四皇子一行人到达的当日便乘夜来袭,混乱中刺伤了四皇子。 那原本只是胸口的一道浅伤,然而被柳墨在四皇子背后悄然再加一剑,浅伤仍是浅伤,看上去却立刻成了一剑穿胸的重伤,混乱中谁也没有发现不对。 这一计真真假假,当日一行人,固然多半都是四皇子的人,却也有只忠于先帝的郁青将军,有他为证,先帝自是深信不疑,只道是太子授意楚家要斩草除根,震怒之下心意顿改,最终让四皇子得了这天下。 而那支前来夜袭的乌族人马,次日便被柳墨发兵剿灭,灭了口。再不久,天朝发兵围剿,虽然在柳墨授意下,不过是虚张声势,到底还是杀了乌族数百人才罢。 若此事当真跟乌族有关…… 若乌族也当真参与叛乱,以乌族战士之彪悍难缠,那便绝非三五月内可以压下。若说原先还有稳住红番的可能,但如今,叛乱一旦发动,则红番必定乘乱跟上,直取李氏天下。红番女主或者对景昀确是一番真心,但若说她肯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景昀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按兵不动,别说他柳墨不信,天下也没有人会信! 何况沈言出手毒辣,岂肯给自己留下隐患?或许就在两人说话之时,景昀已不知葬身何处。 好一阵,柳墨才喃喃道:“怎……怎么会?乌族从来不参与我朝党争,当年废太子一党跟乌族,该当并无勾结之事。” 勾结外族,罪同谋逆,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乌族虽然居于大晟国内,但大晟子民皆视为异族,却也是一般。这等大忌,不到万不得已,谁肯轻犯?当年先帝一夕之间心意顿改,固然有心疼宠妃爱子之故,却也未始不是为了这个大忌。 皇帝简短地道:“楚西岭。” 当年的诬陷,今日,或者已成了事实。楚西岭虽人在狱中,但既然有人能暗中告知其京中诸事,让他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那么替他传话乌族,又有何难? 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柳墨终于开口:“写信给徐世铎罢,赐他免死金牌,许他世代为王,要他为我大晟,守住国门。”或者事情不会如此糟糕,可若等到如此糟糕之后再来补救,未免太晚。 皇帝道:“后患无穷。”本已是君臣相忌,况徐世铎又不是安分之人,他有了免死金牌,再来个世代为王,日后定生风波。 柳墨道:“既是后患,便不是眼前,但有时间,咱们……总能设法的。” 赶去沈府查看的内侍很快回来,沈言三日前携子离京,沈府余下近百人口,竟无一人知晓父子二人的去向。 这是意料中事,皇帝点头,挥手让内侍退下。柳墨苦笑道:“那孩子……臣大概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皇太孙了。” 皇帝眉头一皱:“沈言的儿子?!” 柳墨点头:“沈言的儿子,前年他离京之前我见过一次,当时确实不是皇太孙,想是出京之后才调的包。去年沈言回京时,我在他府里见到那孩子,依稀觉得面善,那时只以为孩子是像当年那女子、沈言的妾氏,如今再想……原来这孩子,是像当年的太子妃!” 太子妃寻常人哪里见得着?柳墨却曾被当年的四皇子带着见过她一次,只是印象不深,又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只把那孩子当作是沈言之子,上一回竟然便没认出。难怪算起来刚刚周岁的孩子居然已经会走路会说话。 好个沈言! 柳墨回到府里,楚铮又在院子里练剑。 柳墨站在边上静看许久,候楚铮终于停下,这才拿了锦帕上去给他拭汗。 楚铮漠然处之,既不欢喜,也不恼怒。 放下锦帕,柳墨道:“今日……好么?” 楚铮道:“有话便说。” 柳墨踌躇许久,终于道:“景昀不见了,你爹也被人救走了,楚铮,天下要乱了!” 楚铮猛然抬头。爹被人救走了?跟着才又想起,景昀不见了!可柳墨怎么说天下要乱了?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天下……只怕果然是要乱了! 他一时怔忡不能言语。心头欢喜,又有说不出的混乱惶惑。他不服新帝,却更不愿天下大乱。 柳墨道:“楚铮,事关天下,若你知道你爹的去向,或是沈言去向,景昀可能的下落,随便什么,说出来!” “沈言?” “沈言大约便是当年李景瑜身边的谋士。” 哦……楚铮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墨仔细看他反应许久,失望地叹口气。楚铮果然不知道! 沈言父子就此失踪,全力通缉多日,始终没有消息。 派了大批人马去岚山查找景昀下落,同样毫无消息。岚山太大,藏一个人在里面,便如一滴水落在大海,派了再多的人去,一时之间,又哪里找得出来?派去的官员屡次传乌族的卓固族长来问话,答复却无一例外,次次都是一问三不知,君臣两人虽然几乎可以肯定景昀人就在岚山,但无凭无据,一时却束手无策。 过得半个月,未被救走的楚家人等和旧部共三十余人解到京城,连着严刑拷问了数日,一无所获。皇帝渐渐焦躁。此时叛乱未起,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敌暗我明,能早一日洞察先机,便有一日的好! 时间不紧不慢到了三月,正是春狩之期。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皇帝带了数十武将和世家子弟往玉山狩猎。 柳墨带了楚铮。他本不愿带楚铮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然而皇帝却径直下了圣旨,他也不能公然违旨。 浩浩荡荡赶到玉山,进入猎场,一行人才勒马停下。 皇帝道:“放猎物。” 有人大声应是,策马往前面奔去,很快打开了放在密林深处的几个大笼子。 这是惯例,为免皇帝和大臣们因猎物太少而扫兴,狩猎之时,总要事先备妥猎物的。 然而这一回,放出的猎物却是三十余个满身血污的人。 皇帝这时才看向楚铮,森然问道:“楚铮,楚西岭何在,沈言何在,景瑜留下的人马,何在?” 楚铮呆了片刻才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远远地,隔了密密麻麻的树木,看得并不清晰,可那些都是他的亲人,和曾经最亲密的战友,柳墨只说他父亲已被人救走,却没告诉他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被救了! 皇帝冷笑一声,喝道:“众卿,规矩和往日一样,猎物最多者,胜!朕,有厚赏!” 这时随行众人都已知道这是楚西岭的家人和旧部,得了皇帝命令,再不迟疑,一起纵马奔去,一边张弓引箭,嗖嗖连声,直向那边的楚家人等射去。 楚铮狂叫了一声,纵马直向那边奔去。 柳墨惊醒过来,看了皇帝一眼,顾不得多说,策马向楚铮急追过去。 身后皇帝冷冷道:“楚铮,你几时肯说,朕便几时让人停下!” 可楚铮不是不肯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只能拼命策马向前奔,徒劳地想要护住这些他已经无力相护的人。 三十余人四散奔逃,心里都知道逃不过,可求生是人之本能,箭射到眼前,却不能不逃。 却有人反而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用手里的树枝挡开射来的利箭,嘴里叫道:“少帅,少帅!” 楚铮拼命策马,伸长了手,叫道:“季副将!” 眼看两人的手就要碰到一起,季副将却猛地跌了下去,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膝盖,跟着第二只箭射穿了他的脖子。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定定看着楚铮,嘴里吐着血沫,嘶声叫道:“主母,主母……”砰然倒地死去。 楚铮大哭了一声,舍了季副将,策马直向密林深处奔去,那边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然而有个纤细的身影还在几个人的护卫下不断地奔跑,奔跑…… 楚铮拼命追赶,距离渐渐缩短。 蓦地里嗖的一声,有人一箭射在他的坐骑臀上。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楚铮砰的摔下马来。他爬起身来,提剑仍往前奔。 不断有利箭擦过身边,前方不住有人倒下。 楚铮拼命地跑。有人回转了马头,自马上一剑向他斩下。他倒地翻滚了一下避开,反手一剑划过马腿,乘马一时受惊,起身又往前跑。 前面的纤细身影越来越清晰,那女子回过头来,眉目淡雅,看着楚铮张了口。 楚铮也张了口:“二娘……”近了,近了!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这在生母离世之后,给了他无数亲情和温暖的女人。 然而那女人却跪了下来,胸口洇出血红。 楚铮眼睁睁看着这一箭擦过自己身边,射入她胸口,他提了剑去挡,却挡不住。他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抱住她,声嘶力竭地号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女人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楚铮,拼命动着嘴唇想要说话,却终于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楚铮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想最后叫一声“铮儿”。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楚铮左手抱起二娘尸身,右手挥剑刺去。 马上的人提剑去挡,楚铮手腕一转,一剑刺瞎了马的左眼。他如今力气速度都不够,剑法却精妙狠辣异常。 那人被受惊的马甩下来,楚铮赶上去,提剑便刺。那人连忙翻滚着躲避,到底还是被楚铮一剑刺中大腿,痛得惨叫起来。楚铮疯了一般提剑又刺,另有人赶上来,一把抓住他握剑的手,叫道:“楚铮,住手!” 楚铮已经认不出这人是谁,拼命挣扎,挣不开,低头一口狠狠咬在那人手腕上。 柳墨嗷地惨叫了一声,死命捏着楚铮下巴,好容易掰开,楚铮一脚踹在他腿上,踢得他一下子跪了下去。他忙伸手一捞,抱住楚铮的腰,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楚铮在他怀里不住挣扎,嘴里呜呜哭泣。手里的剑已经掉了,连唯一能动的右手也被柳墨捏住,便又号哭着用牙齿去咬,疯子一般。 柳墨闪避了一阵,无计可施,终于一掌劈在他后颈。 楚铮醒来时,人已在容王府里。满室昏暗,柳墨守在一边,手腕上缠了厚厚白布。 岑寂良久,柳墨才道:“此事,我事先不知。” 他事先不知,可若是皇帝事先知会了他,他又能否拦阻?他不知道。 制敌先机有多重要,他跟皇帝一样清楚。只因他深爱着楚铮,心里信他不知情,便不肯真正为难了他,而皇帝虽然也料想多半如此,却是只要有万一的可能,便绝不肯放弃。这段时日皇帝屡次要柳墨将楚铮带去受审,都被柳墨坚拒,终于有了今日之事。 其实像楚铮这样的人,刑罚审讯都多半无用,反倒是皇帝今日的这一招才是真正毒辣,楚铮但凡知道一点,都断不可能再隐瞒不说。 如今倒是确定了楚铮确实不知情,然而皇帝那边确定了,自己却当如何? 这笔债,楚铮绝不会只算在皇帝头上! 楚铮痴痴不答。 柳墨道:“你二娘的遗体,我已命人收在府里,你要去祭拜一下么?” 楚铮梦游一般爬起来,往外便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四下看了一阵,神情恍惚地问道:“在哪里?” 柳墨默默牵起他的手。 灵堂就设在大堂,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满目的素白。 棺木放在灵堂之后,楚铮转过去,推开棺盖,低头呆呆看着,而后无力地跌跪下来。 里面的女子有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让他无法说服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父亲被人救走了,二娘死了,楚铮想,自己,再没牵挂了。 柳墨轻声道:“楚铮,散元丹,有解药的。” 楚铮抬头定定看了他片刻,道:“你肯给我?”他那么拼命地练剑,结果还是没用。如果不是失了功力,他原本,或许可以护住这些他想护的人的! 柳墨怔怔地看着他。这件事,不该说的,可他说了。 他得给楚铮一个希望,一个可以让他继续下去的希望。 “你要立誓。”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以后,你会爱我、护我,绝不伤我、害我,你会对我一生不离不弃。你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对我大晟不利之事。你立了誓,我便把解药给你。” 这桩桩件件,楚铮在心里冷笑着想,自己都做不到!可是他却淡淡笑了一下,道:“好!” 他举起右掌,开口要立誓。柳墨却一把捂住他的嘴,苦涩地笑道:“不,不要立誓!” 楚铮眼里露出讥刺。 柳墨喃喃道:“你做不到的,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他清楚地知道楚铮得了解药会做什么。以前的楚铮或者不过是无法忍受那种无所凭依、只能任人宰割的可怕感觉,如今却有了明确的目标指向。他承担不起这后果,更害怕违誓的咒言会真的应验到楚铮身上。 次日夜里,皇帝命人送来了满满一箱珍宝,里面宝光灿灿,件件俱是价值连城之物。 柳墨只扫了一眼,便漠然转头不看。 珍宝虽好,非他所求。他所求的,不过只有那一件事。景丰啊景丰,你怎么就不能成全了我? 可他也知道,什么事皇帝都可以成全他,独独是有关这天下之事,却是分毫不能相让! 又是数日过去,仍是风平浪静,楚西岭和沈言也照样不见踪影。皇帝和柳墨心头日益沉重。叛乱已是迟早的事,时间拖得愈久,对方的准备便越充分,一旦出手,必将天崩地裂。 这一日的午后,两人照旧在御书房里议事,书案上杂乱地堆放着地图、奏折和令牌等物。 最后一道调兵遣将的谕旨写完,皇帝搁了笔,道:“徐世铎还是没有回音。” 柳墨沉吟着道:“这事很是奇怪,按说咱们开出的条件已是最好,他断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若跟着反叛,慢说未必便能成事,便是皇太孙得了这天下,也不可能给他更多的好处。若说此人是忠于废太子才会如此……哼,楚西岭或有可能,他徐世铎却决不是那等忠义之辈!” 皇帝轻叹了一声,道:“你说的很是。只是为今之计,你瞧如何是好?” 红番那边,对景昀失踪一事的答复是,限期三月,三月没有满意答复,红番便会出兵。收到回信时君臣两人先是冷笑,而后苦笑。三个月,恰够红番备军之需,至于说三月没有满意答复,而非指明要三个月内见到人,那是为了方便拿捏分寸。 好个红番女主! 依如今情势,只怕两国交战已是不可避免。徐世铎这块硬骨头,非啃下不可! 柳墨思索片刻,道:“美人计如何?” 皇帝一怔:“美人计?” 柳墨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咱们似乎,刚刚好认识这样一位绝代佳人!” 皇帝默然许久,轻叹一声,道:“太委屈她了!” “也不算如何委屈。”柳墨道:“徐铁臣英武不凡,声名虽尚不及乃父,却已经算是当朝名将,若能弃暗投明,大义灭亲,将来咱们也不会亏待了他,锦绣前程何难?美人英雄,堪为良配。” 徐铁臣?皇帝惊讶地道:“你说的是他?但他怎肯……” “是他!”柳墨肯定地道:“既是这样的条件都不能让徐世铎倒戈,那便无须再试,为今之计,唯有杀之!而要在十万大军中取徐世铎性命,之后还要能统领三军,除其子徐铁臣之外,臣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他站起来道:“臣先告退。” 皇帝点头,却幽幽道:“柳墨,天下事,有可求,有不可求。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楚铮……这么些年了,你还是看不透么?” 柳墨只脚下顿了顿,就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答。 天下事,有可求,有不可求。 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放不下,就算只有万一的希望,哪怕明知道是镜花水月,他也要死死抓住不放。 待诸事停妥,已是入夜时分。回到府里,他对楚铮道:“散元丹的解药,我会给你的,只是不是现在。至于什么时候,我得好好想一想!” 楚铮讥刺地想,大约要等到自己七老八十,对大晟再没了威胁的时候罢?可就算自己能活到那时,谁又来保证柳墨一定还记得这件事,记得自己这个人? 柳墨看了他很久,道:“楚铮,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若当真如此,又何来今日苦果?楚铮看着柳墨,那张如玉的容颜上写满了痛楚和不甘。 不由得就笑了一声。一步步走到如今,却原来委屈的,还是他柳墨! 若此时告诉他当日自己的心情会怎样?若此时告诉他,后来那三年自己屡次想要和他解释,求他谅解,却总是踌躇不敢言语,又因为戎马倥偬终于错过,会怎样? 他开了口,道:“柳墨,要我爱你,那也不是不可以。” 柳墨惊喜地道:“你要我做什么?” 楚铮道:“你敢不敢放了我?” 柳墨脸上笑容消失。他不敢、不能。 “但凡我能做得到的!”他喃喃道。 “做得到的?”楚铮歪了头看他,笑道:“那你先去替我赏李景丰一巴掌,成不成?” 赏九五之尊一巴掌?柳墨默然片刻,道:“成!” 楚铮道:“我要亲眼看着!” 柳墨道:“好!” 当夜他便带楚铮入了宫,同时带着的还有那日皇帝赏下的一箱子珠宝。 皇帝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墨道:“臣想拿这箱子珠宝,跟皇上换另一样东西。” 皇帝瞟了楚铮一眼,冷冷道:“不该提的,就别提!” 柳墨摇头:“不是他的事,是这个。”他一步步走过去,一抬手,啪一声,清清脆脆的一巴掌甩在皇帝脸上。 “大胆!”边上伺候的太监侍卫齐齐涌上将柳墨围住,想抓又不敢抓。这是天朝最炙手可热的容王爷! 皇帝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气得哆嗦:“柳墨,你……” 柳墨退后几步,一提朝服下摆,干脆地跪下:“皇上要如何惩处,臣认!” 惩处?皇帝冷笑着看楚铮:“柳墨,你可记得当日你自己说的,你若是为他着了魔……” 柳墨平定地道:“臣记得。” 皇帝看了他良久,道:“记得就好!”挥挥手:“你去吧!” 柳墨愕然抬头。没有惩处? 这时罚你,岂非是在帮你?皇帝冷笑,要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 甩了皇帝一巴掌,居然就此不了了之。 原本就够像一场闹剧的了,如今自己更是像个跳梁小丑。走出皇宫,柳墨只觉索然。边上楚铮也一声不响。 一路走回王府,柳墨道:“巴掌我替你打过了,楚铮,你好歹看我一眼罢!” 楚铮果然便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却满是厌恶和鄙夷。 柳墨看着他走得头也不回的背影,想,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 第六章 “听说南山之巅有奇花,服之令人前尘皆忘,还听说东海之滨有迷魂草,服下的人昏睡三日后醒来,会爱上第一眼见到的人。”皇帝悠悠道:“柳墨,可要朕派人为你取药?” “都是无稽之谈!”柳墨顿了片刻才道。 “是无稽之谈没错。”皇帝笑得恶毒:“可你方才却动心了!” 柳墨默然片刻,道:“这都四十多天了,还是没有景昀的消息。” 要比恶毒,谁又比谁差? 皇帝顿时脸色惨变。 “柳墨,你从头到尾想一遍,你这桩姻缘,须不是朕断的,是老天不肯成全你!” 那日一巴掌扇得他脸肿了三日,说是楚铮要打,他又岂不知柳墨心中怨恨?当初是他柳墨自个选的阵营,就算因此和楚铮反目,也无法对任何人抱怨,可心中终不免憾恨。而当日自己为了逼供楚铮将楚家人等当作猎物来杀,算是彻底了结了这段孽缘,也终于将柳墨心中怨恨悉数勾起。 柳墨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道:“皇上,你怎么把我的性子忘了?老天想断,也得看我柳墨肯不肯认!” 皇帝只是冷笑。 不成便是不成,你不认,又能如何?所谓垂死挣扎,就是再折腾,末了,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然而他又想起,当年自己好容易才挽回君心,却因一个不知真假的神迹,朝野盛传皇太孙乃真命天子,先帝不得已将他遣去红番之时,他曾颓然对柳墨道:“天要亡我!” 柳墨却道:“天要亡你,也得看我柳墨肯不肯认!” 他不认!如果说他一开始是为了四皇子,那么后来,便有多半是为了自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向楚铮讨回当年的债。 他确定那所谓的神迹是人为无疑,然而苦无证据。 那便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场真真假假的刺杀,阴谋对阴谋,君心对神迹。这最后一局,柳墨胜,太子一败涂地。 回到府里,楚铮果然又在练剑。自他得了柳墨寻来的剑谱之后,他除了被柳墨纠缠之时,便都在练剑。便是这几日,尽心竭力地操办他二娘下葬之事,也是抽空便会练上一阵。 他天份极高,又如此心无旁骛地勤练不辍,剑术进步惊人,然而没有内力,威力终究有限。 只是那身姿矫健,飒爽如风,一个旋转,一个踢腿,都让柳墨心神恍惚,眼前的身影渐渐和当年融合。 他嘴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甜蜜,却略带了无奈,又夹杂着宠溺、埋怨,多少少年心事,都化在这一笑里。 沧海桑田,这一刻,却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眼前亮芒乍现,剑如匹练袭来。他急转身,剑擦着脸庞过去,冰寒的剑气刺得脸颊生疼,空中飘下几缕墨发来。 未等他回神,下一剑已接踵而来,楚铮回剑一圈,绞向他脖子。他这套“扶风十八剑”已然练得纯熟无比,两招使来倒似一招一般,动作一气呵成,不见丝毫阻滞。 柳墨在府里素不携剑,这时挡无可挡,避无可避,无暇思索,扑地倒下,在地上翻滚着躲避。 楚铮毫不放松,一剑狠似一剑地刺下,屡屡都要把柳墨钉在地下,可是又总是在速度上差了那么一线。 蓦地里柳墨手指一弹,一颗石子疾飞而至,楚铮胸口一痛,身形不由得一滞,柳墨乘机一跃而起,抢过边上赶过来的侍卫手中弯刀,笑道:“还要再打么?”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却已尽是死寂。 到底不过是垂死挣扎。 楚铮凝视他片刻,缓缓收剑,笑道:“累了,不打了。”他此时只有剑法在身,真实武功远不如柳墨,突袭不能得手,正式打过,更加不能! 柳墨扔了弯刀,缓步过来,指尖缓缓拂过楚铮紧实的胸膛,道:“真想挖出你的心来瞧瞧!” 楚铮只是笑:“怎么说的倒似是我负心薄幸一般?” 柳墨摇头,垂眼道:“只是想看一看,看你这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柳墨的一点影子。” 自然是没有的。他收回了手,不自觉地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又变得空荡荡的,那日听到楚铮向他求救时抓住的那一点东西,又失去了。 却听楚铮柔声道:“柳墨,你可知道,水滴石穿?” 欲近不能,欲远无从,黯然销魂者,无过于此矣。那三年,柳墨愈陷愈深,终至不可自拔。他也是一般。 柳墨蓦然抬头。 他心里早已绝了这念头,然而骤然间听得这一句似有情、若无意的话语,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颤了一颤,一时觉得呼吸都艰难起来。 楚铮却早笑着转身,将手中长剑扔给边上魂不附体的僮仆,走过去提起一角石桌上的白玉酒壶,边上另摆了两只白玉酒杯,斟了酒,转头对柳墨道:“来喝酒罢!” 柳墨走过去,接了一杯酒,道:“这可没下毒罢?” 楚铮手上一顿,继而冷笑,劈手抢过柳墨手上酒杯,将两杯酒都仰头喝下,抬手一掷,将两只酒杯都掷在围墙上摔碎了,跟着提起酒壶,也一样掷去摔碎。 柳墨怔了怔,陪笑道:“这又发的什么脾气?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骂,只管来就是了!”不由得又深自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一句。楚铮人一直在府里,偶然出门也都有自己陪着,大批侍从跟着,哪里会有得到毒药的机会? 既是没有机会,他有心也罢,无意也罢,都随他去罢! 楚铮只是冷笑。 柳墨低声下气地道:“不过是要喝酒,那也不需气恼,你爱怎么喝,我陪着就是了。” 楚铮这才对僮仆扬了扬下巴,道:“去,拿大酒坛子来,碗要大海碗!” 酒是好酒,只是这样子的喝法,柳墨却从未试过。他看着眼前满满的两碗酒,道:“这都是我的?” 楚铮道:“我的方才喝啦!” 柳墨苦笑。楚铮自然是在耍赖,这也绝不是楚铮第一次对他耍赖,当年每回两人饮酒,他都是这般。但柳墨却反而欢喜,心里柔得化了一般,这一生一世,楚铮便只对他一人耍过赖。 反正也不怕,当下举了酒碗,仰头喝下。他容貌斯文秀美,偏偏酒量极豪,不似楚铮,分明一个英雄人物,酒量却差得让人叹息。 楚铮哈哈笑着又斟满了两碗酒,柳墨举碗和他一碰,慢慢喝了小半碗,放下来,道:“楚铮,第一,以你的酒量想灌醉我,只怕要比愚公移山还难。第二,散元丹的解药我自然好好收着!你便是灌醉了我,也不可能找得出来。第三……第三,你便是恢复了功力,也杀不了皇上,你更不能杀他!” 楚铮斜眼:“我为何不能杀他?” 柳墨道:“为了这天下!” 楚铮仰天哈哈大笑:“天下……柳墨,你这时来跟我说天下?” 柳墨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言语。 天下已乱,皇帝这时倘有意外,大晟必定不保!然而楚家世代浴血沙场,保了天朝百年平安,如今落得这样下场,却还要他顾及什么天下? 楚铮却又笑道:“喝酒罢,废话那么多作甚?” 喝到最后,两个人一起酩酊大醉。 半夜里,楚铮睁开了眼睛。柳墨不知道,他卧薪尝胆的那三年,楚铮在边关,借酒浇愁非止一次,酒量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黑暗中摸到柳墨身上穴位,拔下头上发簪,用力刺入。他内力已失,便用此法点穴。 柳墨痛醒过来,喝道:“你……” 刚只说出一个字,身上又是一痛,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哑穴也被刺了。 楚铮起身点了灯,微微笑道:“我自然是想要散元丹的解药了!” 啊,原来如此? 自然是如此! 柳墨心头一片清明,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三声,只苦于发不出声音。 楚铮道:“我拿到解药,便不杀你,你答应,就眨眼睛。” 柳墨只定定地看着他。 楚铮将手里簪子比在他眼睛上,柔声道:“你给我罢,柳墨,我得了解药,便再不恨你了!” 柳墨目中一滴滴地落出泪来,他眨了眨眼睛。 楚铮微微一笑,簪子又是一刺,给他解了哑穴,问道:“解药在哪里?” 柳墨道:“楚铮,事不过三!” 楚铮嗤笑一声,簪子重又比在柳墨眼睛上。 柳墨道:“在皇宫。” 楚铮脸一沉,执起他手:“要不要我先把你的手筋挑了?” 尖利的簪子刺入手腕,艳红的鲜血流下来,衬着雪白的手腕,触目惊心。 柳墨却似没感觉到这疼痛,只痴痴看着他,极轻极慢地道:“楚铮……”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跟着有人一把推门进来,叫道:“禀王爷,有刺客!” 话音未落,那名侍卫已经发现房里情形,大吃一惊,喝道:“干什么,快放开王爷!” 楚铮早将簪子比在柳墨太阳穴上,笑道:“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那名侍卫果然被吓住。连后面的几名侍卫也一起停下,无人敢再上前。 楚铮也不理睬,低头道:“柳墨,有解药便拿出来罢,没有,我便杀了你,咱们一了百了,落个干净!” 柳墨道:“杀了我,你又如何走得脱?” 楚铮笑而不语。走得脱如何,走不脱又如何?如今这样活着,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外面的声响近得好快,眨眼间到了门前,有人大叫道:“少帅!” 少帅?柳墨怔得一怔,几乎想要狂笑出声,却原来……如此! 这才叫里应外合啊! 一名蒙面人已冲进来,目光一扫,眼中露出喜色,伸手便去扯楚铮,大声道:“沈先生命我来救少帅,走!” 沈言?楚铮一怔。 便在此时,呼呼两声响,一侧窗户外飞入两颗铁莲子来,乘着他一时分神,一颗正中他身上麻穴,另一颗却解了柳墨穴道。 柳墨当即一个翻滚逃开,起身时外面侍卫已经冲上去,将他团团护住。 蒙面人一跺脚,扯过楚铮便走。 他轻功高明,带着楚铮兀自飞檐走壁,脚下飞快。 柳墨带人追出门外,看着两人身影飞快远去,冷冷一笑,道:“看着方向,命人在上风处放迷药,弓箭手准备!” 王府防卫若当真如此不堪,那也不用混了! 两刻钟之后,有侍卫来报:“王爷,人拦下了,不过那名刺客……死了。” 死了?柳墨一掌拍在案上,呼地站起身来:“怎么会死了?” 沈言派来的人,他正要顺藤摸瓜,居然就死了? 念头一转:“他可是服毒?”刺客带毒行刺,这是常事,一旦失手被抓,立即自尽,免得被人逼供。 那名侍卫苦笑:“不是服毒。王爷也看到了,那刺客轻功十分高明,闯进来时,有点那个,如入无人之境,虽说是大家一时不防,但,但……迷药也是一放就给他发现了,立刻改道逃命。不过他这一改道,总算是给属下人等拦住了。属下人等都道他武功如何高强,出手时自然都是全力,谁知道……那刺客武功其实稀疏平常,属下人等一个收手不住,给……乱刀砍死了!” 只是轻功高明? 柳墨哼了一声,道:“楚铮呢?” 侍卫道:“带回来了,人毫发无伤,正要请王爷示下,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柳墨摸着手腕上透出隐隐血迹的白布,痴了片刻,缓缓笑了。 事不过三! 第二日楚铮被带进来时,柳墨正在提笔作画,画一副万里江山,峰峦峥嵘,烟波浩淼。 这大好的江山,重逾千钧。 他搁了笔,微微笑道:“楚铮,沈言在哪里?” 楚铮道:“我怎知道?” 柳墨听如未闻,又问道:“你和沈言的人,平日是如何联络的?” 楚铮道:“没有联络!” 没有联络……昨夜之事,那可当真巧得很了!柳墨走近了,柔声道:“昨夜可是沈言派人来救你没错罢?这样,你只告诉我,他在何处?” 楚铮退了一步,道:“不知道!” 柳墨的眼神太过清明,清明得让他不自觉地惶恐。 下一刻,柳墨一把将他扯到书案边,笑道:“还是说罢!你说了,我便饶了你,不说……楚铮,我再不会留情了!” 楚铮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柳墨静了片刻,含笑抬手,将他身上衣物一一除去。 楚铮咬牙,却原来还是要这个! 柳墨将他反过身去,压在书案上,顿了片刻,却提了笔,一笔一笔,在他背上仔细地画起来。 右背上画一副落日楼头,有人执杯下看;笔锋下移,左臀处勾勒几笔,画一个金鞭少年,正驻马抬头。 “楚铮,你可知……” 楚铮转头。两个人目光相对,楚铮茫然,柳墨停了话语,看了他片刻,蓦然笑了起来。 当年科举作弊一案,他在大理寺关了二十日,受刑半月。 无非是些鞭笞之刑,针刺之刑,大理寺卿还不敢对他用上真正的酷刑,四皇子那一双眼珠子毒辣辣的,盯着呢! 柳墨已经忘了身处其中之时的苦楚,只记得那时自己每日每日,都恨不得不要活在这世上。 这时回了头去看,却也不过如此。 落日楼头的那一刻深深凝望,同样不过如此。 他搁了笔,提起边上茶壶,滚烫的茶水倾斜而下,落在楚铮背上。 楚铮惨叫着不住挣扎,柳墨用力压着,茶水不绝倾下。 墨水被冲开,画面很快模糊,最后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有个姓朱名时重的,人称朱头,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柔声问道。 朱头?楚铮颤了一颤,喃喃道:“柳墨,我不知道!” 柳墨只笑了一声。 朱时重,人称朱头,永庆二十年起任大理寺副卿,以酷厉手段名闻天下,到他手里的犯人就没有不招的!永庆二十六年,因遭多名官员联名弹劾而被免职。当年若非四皇子死死压住,柳墨当时,便该落在他手里了。 日夜兼程,朱头在五日之后赶入京中。 柳墨悠悠道:“事情,你都清楚了?” 朱头点头哈腰:“都清楚了,王爷放心,只要他知道,小人就能让他说出来!”这可是天上掉元宝的事,伺候好了王爷,别说东山再起,指不定就能平步青云呢! 柳墨道:“他身份,你也知道了?该如何用刑,心里可有数?” 朱头几乎把头点到地上:“是是,知道了,王爷的人,小人一定小心用刑,他身上要是留下一星半点的疤痕,王爷只管把我脑袋摘了去!” 柳墨这才满意点头:“嗯,这该用什么刑……且说来听听!” 朱头道:“可选针刺之刑。” 柳墨眉头一皱:“怎么又是这个,就没点新鲜的?” 朱头谀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同是针刺之刑,也有许多花样!针数不同,长短粗细不同,所刺部位不同,效果便十分不同。再有,还可以将针烧红了再刺,又或者沾了毒粉再刺,刺过之后抹盐,泼酒,浸辣椒水,那滋味,都十分地不同啊!” 他当然不敢说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大理寺卿想要用刑,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用重刑,进退不得之下,曾暗中向他求教过,只是终究差了几分火候,柳墨等人终于还是熬了过去,否则今日这天下,上头坐着的,可真未必还是如今这位了! 柳墨脸上露出笑意:“不错!” 朱头道:“还可以用沸水,泼上去,立刻浇冷水,而后上药,疼痛不减,却担保不会真正受伤,更不会留疤!” 柳墨脸上笑意更深。 朱头道:“王爷放心便是,下官好歹在这一行浸银多年,总算有些心得,凭他怎样的硬汉,到了下官手里,就没有不招的!” 柳墨颔首道:“就交给你罢!” 朱头当夜便在地牢里见到了楚铮。他看着楚铮上上下下,两眼放光,打量好久,这才欢喜一笑。他也爱钱爱权,然而平生至爱,却还是这刑罚之术。人家用刑,是为了让犯人招供,他用刑,却泰半是为了钻研此道。越是难办的,他越欢喜。 次日下朝回府,柳墨召见朱头,问道:“如何了?” 朱头是从地牢里赶来的,笑道:“还没招,不愧是护国将军,小的已经很是用了些手段了!不过王爷放心,将军硬气,实际却怕疼得很,小的保他熬不过三日!” 三日?柳墨皱着眉,道:“要尽快!” 这才没几日呢,他心里已经十分想念楚铮的身子了!心中情爱,俱已成灰,但这身子的销魂,他却还割舍不下。 昏天黑地,这已不知是楚铮第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仿佛陷入无边地狱,怎么看都看不到尽头。 哪里会有尽头?沈言在哪里,他根本不知,想招也招不出来,可柳墨不信他! 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模糊,黯淡的灯火里只见到人影晃动,鬼模怪样,十足的阎罗殿。 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边上有人凑过来:“将军啊,想起来了么?想起来了就说罢,您不说,这事它就不算完!何苦呢?” 朱头是真心相劝。眼前这人是真好看,勾魂摄魄的,折腾到这时候,只剩一口气了,还是好看!王爷指定疼着的,得罪得狠了,日后没自己好处! 楚铮神思还恍惚着,下意识地道:“我不知道!” 朱头叹了口气,拿起边上打湿了的棉纸,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他脸上贴。 湿透了的棉纸,就这么一张一张地贴上去,受刑的人便会痛苦地慢慢窒息而死。但他当然不会让楚铮死,所以总是在他就要窒息而死的当口把纸揭下来,等人活过来了再贴,就这么让人在生死之间来来回回地走,这可比什么样的酷刑都管用,还绝不会留下看得见的伤痕! 可这一招他已经用了一晌了,楚铮却还是没招,昏过去又醒过来,醒来时都只一句话:“我不知道!” 朱头平生头一回有点发愁,这接下去,可再用什么刑好? 楚铮又咳嗽了几声,心头清明起来。 他早已受不住了,可受不住也得受着,除非他死了…… 除非他死了! 他呆呆想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道:“我招……” 朱头眼前一亮,欢喜得手都抖了。 楚铮喃喃道:“王爷……” 朱头一听,可不是这个理儿么?这样的大事,自是要让王爷第一个听到!再说了,这样响当当硬梆梆的角色,到自己手里,硬是给打服了,他盼着赶紧让王爷瞧瞧,晓得自己的本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赶紧让人去请王爷。 柳墨来得飞快,提着袍子小跑进来的,来时发散襟乱,竟连仪表都不顾了! 进了刑房,见楚铮奄奄一息地蜷伏在地,脸色灰白,目光涣散,呼吸都已若有若无,那模样瞧在他眼里,凄惨只有三分,可爱倒有七分,不由得怦然心动,琢磨着让朱头再用些手段,兴许还可以更可爱。转念又担心万一一个拿捏不住,过了头,竟送了他小命就不好了,只得勉强忍住。好在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 当下笑吟吟坐了,道:“终于肯说了么?” 楚铮过得好一阵,似是用尽了余力,才终于又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柳墨。 依稀他想起过往,然而那些片段不但模糊、且转瞬即逝,那么多的恩怨纠葛,耗尽心力,到最后却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只有心头的那一点恨意孤零零地清晰着。 他脸上闪过一丝模糊而恶毒的笑容。 就此了了罢?! 他微张了口,似乎想要说话,一口血却先喷了出来。 柳墨猛然呼吸急促,兴奋莫名,只觉那花儿一般的唇瓣染了艳红血色,衬着那浅蜜诱人肤色,怎一个销魂了得! 楚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竭力地喘气,喘得几下,又呕了一口血,然后是第三口,第四口…… 柳墨猛地站起来,厉声大喝:“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 他跑过去,抱住楚铮,小声叫:“楚铮,楚铮!”继而又大声咆哮:“楚铮,楚铮!”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叫着楚铮。然而无论他如何摇晃,如何叫嚷,楚铮都已经再不肯答他。 柳墨把他无力下垂的手臂抓起来围在自己身上,吻他染满鲜血的嘴唇,不断叫他:“楚铮,楚铮……” 半夜里才终于没了这叫魂般的声音,却响起狼嚎般的哭声,直至天明。 皇帝是第二日夜里悄悄来的,柳墨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皇帝看了片刻,问边上伺候着的王府总管刘爵:“楚铮当真是死了?” 刘爵垂首答道:“回禀皇上,的确是死了,就是王爷看着死的,王爷抱着尸体,抱了整整一宿。熬不过刑,服的毒,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毒药,王爷正让人查着呢,可……” 可王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将这几日但凡和楚铮有接触的人俱都查了个通透,尤其朱头,是活活给棍子打成了肉泥拿去喂了狗,就这样也没查出来那毒药究竟哪儿来的? 哦?皇帝默然片刻,道:“尸体可埋了?” 刘爵道:“还放着呢,等王爷吩咐处置。” 皇帝脸色一沉,道:“还等什么?赶紧埋了……不,烧了罢!烧了干净,把骨灰撒到河里去!” 床上的柳墨猛然睁开眼睛:“谁敢?” 他挣扎着要起身,皇帝一把按住,回头跺脚喝道:“快去,快去!” 柳墨啊啊地狂叫,拼命要挣扎,被皇帝带来的两名御前侍卫死死按住。 刘爵脚步挪到门口,又踌躇不敢前行。皇帝冷笑道:“亏你还是王府总管,那点出息!”对身边另两名御前侍卫道:“他不敢,你们跟着他去,把尸体烧了!” 另两名御前侍卫躬身领命,催着刘爵去了。 柳墨泪流满面,狂声大叫,叫得声嘶力竭。 皇帝厉声道:“柳墨,你糊涂不糊涂?他要死,都硬要你看着他去死,他是故意的,你明不明白?” 柳墨哭得透不过气,看着他的目光中尽是乞怜之色。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楚铮非要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用心何其恶毒! 可他赢了! 他赢了! 皇帝看了好半天,满脸都是失望,回身坐下,再不理睬柳墨了。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御前侍卫来报:“回皇上,尸体已经烧了,曾侍卫拿出府去往河里撒去了。” 皇帝点点头,这才转目看柳墨。 柳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没再说话,眼里一片怨毒。而后他慢慢软下来,晕了过去。 皇帝狠狠咬牙,却又叹了口气,道:“这祸害总算是没了!”抬头对战战兢兢的刘爵道:“朕等下便命御医过来,好好诊治。” 刘爵忙跪下谢恩。 皇帝起身带人去了。 御医果然很快来了,然而无论他如何用药诊疗,柳墨的病势却是日渐沉重了。 皇帝再来时是十日之后,柳墨已是形容枯槁,不能起身了。 皇帝怔怔落泪,道:“你这是何苦?” 到这一步,说不后悔是假的。 楚铮从来就是柳墨的心魔,他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一直都想为他除去,却总也找不到下手的好机会,找不到能完整地驱逐心魔、却不伤害那颗被这心魔彻底占据了的七窍玲珑心的机会。 他是如此地厌恶楚铮,如此地痛恨他,好容易,楚铮死了,他那时心下发狠,只想着要把这祸害消灭干净,要断了柳墨所有念想,他盼着能把柳墨从这没顶的泥潭子里彻彻底底地拖出来。 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不破,不立。 可终究,还是不成! 柳墨睁了眼,他病势沉重,心头却清明,问道:“局势如何了?” 皇帝道:“旁的倒还没什么,只是红番……已在边境布下了至少三十万兵马。” 柳墨道:“是我对不起你。” 皇帝道:“不必说这些了,你快些好起来罢!” 柳墨摇摇头,喃喃道:“我是不好的了!我这几日,翻来覆去,想的都只是他一个,醒的时候想的是他,睡了做梦,看见的还是他。他在那边,我在这头,呆不住。” 皇帝心中又痛又怒,颤声道:“枉你当年那般雄心壮志!柳墨,朕……朕这天下,不能没有你!”说到后面一句,已经几乎是哀求了。 柳墨只看着他,惨淡一笑。 似他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怎能没有雄心壮志? 这一世,他还有无数心愿未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让他牵挂、放不下。然而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却仍是抵不过想要追随楚铮而去的渴望。在楚铮面前,重逾千钧的天下,也变得轻如鸿毛。 那日皇帝离去时痛哭涕泣,几不能行走。大晟的第一重臣,自己唯一的知己,留不住了! 第七章 一行七八人,骑马走在沙漠里,脸上都蒙了白色面纱,遮脸兼防沙子。他们已在这一望无垠的沙漠里走了五六日,再有一日,便能走出沙漠,到达岚山中部山脉。沙漠里气候地势都复杂多变,这条路最近,也最难走,然而正因为难走,才容易躲过朝廷的追捕。 一阵风过,中间一人的面纱被吹起又落下,惊鸿般露出俊美夺目的半张脸,浅浅的蜜色犹如琥珀,在烈日下瞬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虽只是半张脸,却分明属于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 一名白衣文士策马紧紧跟着他身后,脸上同样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带着浅淡的笑意。他怀里抱了一名小儿,此时正睡得昏沉。 这两个人,一是楚铮,一是沈言。 楚铮是给人装在棺材里一路送到沙漠的。他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沈言。 他迷糊之中问道:“你也死了么?” 沈言扶了他自棺材里出来,含笑摇头:“非也!是你还活着,我让人给你的毒药,不是真的毒药,而是假死药!” 假死药? 沈言道:“我费了诺大心思,怎能当真让你死了?” 楚铮气极:“那你怎的不早说?”药是那日的刺客给他的,只说是服下立毙的毒药。他再觉得此生无望,当真要死时,心里总是犹豫,竟生生多受了几日的酷刑! 沈言道:“倘是一早告诉了你,只怕后来一受刑,你多半便立刻服下毒药,这戏,便不真了,如何骗得过柳墨?” 要彻底搅乱这天下,没有楚铮怎么成?然而京畿重地,守卫森严,要救人,难于登天!便是救了人,柳墨也必定立刻发文通缉,要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到地头,岂是易事? 他思来想去,要把人带出去,除非是楚铮死了,还要死得让柳墨没有丝毫怀疑。 然而楚铮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死了?这便得沈言给他找个由头! 那日的刺客不过就是个毛贼,轻功无双,武功却平常,给沈言派人拿住了把柄,逼着去王府救人,事先言明救不救得出都无妨——依王府守卫,沈言心里清楚,这必定是救不出的,但以这毛贼的轻功,却想必可以乘着里面人等一时不防,直闯内院楚铮居处——但需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见到楚铮时叫一句:少帅,沈先生让我来救你! 只这一句,无论柳墨信不信楚铮是否知道他沈言身在何处,为了李氏天下,都必定绝不肯放过这唯一的线索,对楚铮严刑逼供,在所难免。 第二件事,便是这假死药。只因那日那毛贼死于乱刀,死后身上亦未见毒药,柳墨一时疏忽,竟然忘了搜一搜楚铮身上。 却连那毛贼都不知这毒药是假的,楚铮如何能知?楚铮不知,这戏便真,终于瞒过了柳墨。 推究起来,这一计,在去年初他将楚铮推到柳墨身边之时,便已开始。一则,为后来的金蝉脱壳之计埋下伏笔;二则,没有楚铮百般受辱,他如何能劝得动楚西岭一怒之下,破釜沉舟,终于逃出流放之地?楚西岭不逃,楚铮如何敢逃? 三则,虽然当年楚铮从父命效忠太子,但胜负既定,以楚铮心性,却未必肯再生事端,以致天下大乱,若不曾受这一年来的百般折磨,乃至后来的血海深仇,他要劝动楚铮谋反,怕是再也不能! 这些话自是不能说与楚铮听的。沈言含笑道:“你虽吃足了苦头,却从此脱出牢笼,两相比较,难道你还要来怪我不成?” 楚铮嗤笑了一声,道:“那你又怎知我假死之后你定能设法把我带出来?万一不能呢,我不就真死了?” 这话不假。 沈言却只笑意从容:“这么些年了,我在容王府里自然是安排得有人的。” 确实是有人。后来两人收拾动身时楚铮才知,原来是一个马夫! 沈言悠悠道:“王府用人,审查极严,一个马夫也费了我好大心思,况且马夫往外带东西,方便哪!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事确实悬了些,只是……” 亏得那日柳墨一倒下,又为了查找下毒之人,容王府里一片混乱,那马夫才能乘乱用备好的尸体换了楚铮出来。 他顿了顿,含笑问道:“当年太子本已占上风,眼看就要身登大宝,临了却被李景丰打了翻身仗,他用的是哪一计?” 无路可退,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今日用的,也是这一计!” 太阳渐渐落下了,一行人在一处绿洲里停了下来,却没有扎营,只孤零零的烧了一堆篝火。为了方便赶路,一行人轻装简从,多余的东西一样都未带。 风还是很大,吹过衣襟,不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沈言逗弄着怀里雪白娇美的小儿,边道:“明日,咱们便到了!” 楚铮点头。 沈言又道:“侯爷已经等咱们多日啦!”他说的侯爷,自是楚铮之父楚西岭,新帝登基之初便已削其职,夺其号,但沈言等人却仍是以侯爷呼之。 楚铮仍是点头。 沈言抬起头,道:“岚山现如今有十万兵马,而且都是精锐之师!” 楚铮终于抬眼看他。这还是两人相会之后第一次谈及此事。 沈言道:“乌族七万,还有三万是楚家当年的旧部。”乌族人口不过四十余万,战士却能凑出七万,且都极为彪悍。至于那三万楚家旧部,当年楚家一遭难,便有旧部愤然脱离军营,散往各处落草为寇,不久前陆续受楚西岭之召而来。 楚铮道:“大晟号称百万雄师。” 沈言道:“红番已陈兵三十万于边境,徐世铎也是咱们的人。” 楚铮沉默。 沈言道:“大晟虽号称百万雄师,但如今大部人马都在赶往北线布防,咱们正可乘虚而入!”他自怀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楚铮,悠然道:“名册上的这二十余人便是当年暗中投效太子之人,他们手里共有十五万兵马,我俱已联络过了。楚铮,二十五万兵马,够不够你将这天地翻转?” 第二日走出沙漠,便到了岚山,眼前山脉巍峨,绵延千里,却人迹罕见。岚山本就是荒僻的所在,此处又和沙漠相接,是个尤其荒僻之处。沈言笑道:“倘不是此处,如今岚山附近可到处都有重兵巡查呢!” 楚铮道:“却是为何,难道他们早知你要来此?” 沈言哈哈笑道:“是为了找李景昀!” 楚铮嗯了一声。景昀失踪之事,他是知道的,却不知原来是在岚山附近失的踪。 再走一日,到了山脉深处,眼前出现一个颇具规模的山寨,正是如今乌族最大的聚居处。 进入山寨,走上小半个时辰,便见大大的一个山庄,大门前站了许多出来相迎的人,当先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面目英俊,目光如电,举手投足极见威严,正是楚西岭楚侯爷。 楚铮停下了脚步。 醒来看到沈言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却直到此时,看到父亲沉默而坚毅的面容,看到他身侧那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将士,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已经无可更改。 他分明只愿驰骋沙场,护天下安宁,保百姓平安,如今却要亲手将这一切葬送。他想要仰天狂啸,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最终却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将头抵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 也许楚家从来就不该卷入皇权之争,也许当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柳墨心慈手软。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再多如果,也只是如果。这世上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四月初十,十万大军花费大半个月时间,向西悄无声息地越过整个岚山山脉,乘夜突袭位于岚山西面十里处的军事要塞枫城,两日之内攻下枫城,守将郁青战死沙场。 城破之日,两岁的皇太孙于枫城登基为帝。次日,楚铮挂帅,领兵直击东南。此时大晟大部兵力都在北线布防,由枫城出发,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绕开大晟主力,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帝都,而且暗中投效前太子的十五万人马,也大部聚集在此线上,正可里应外合。 五日后,红番出兵,徐世铎命人大开城门,迎红番大军入关,双方合兵四十万,一路向南,同样直向京师方向进犯。天下哗然。 半夜里,阵阵跪地三呼万岁之声打破了容王府的岑寂。 皇帝脚步匆促,几乎是狂奔进来,高声叫道:“柳墨,楚铮还活着,楚铮还活着!” 楚铮?柳墨猛然睁眼:“你,你是在……诓我罢?” 他已只剩了一口气。按他自己的想法,他早便该死了,然而皇帝却终究不甘,竟将泰半的御医都赶到了容王府去每日围着守着。御医们奉命行医,更加不敢放他去死,拼死拼活地用药给他吊着,他虽然一日日衰弱下去,却到今日还剩了似有若无的一口气,不得痛快死去。 皇帝喘着气道:“我倒盼着是在诓你……叛军起兵了!” 这,这跟楚铮又有什么关系?柳墨心里乱作一团,下意识地道:“迟早的事,咱们都商量过,也安排好了的,你照着应对便是。楚西岭……”算了算,费力地道:“最多再过大半个月,便该毒发了,咱们什么都不必怕……” 皇帝打断他:“可他们的统帅是楚铮!柳墨,你什么都算到了,没算到这一点罢?这天下,要被他们翻了去了!” 柳墨呼吸急促,喃喃道:“不,不可能的,我明明,他……”明明亲眼看着他死去,一点点感受着他的身体变凉、变硬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你,你不是还让人把他……把他烧了么?” 皇帝道:“大约是假死药罢?怕是烧的时候尸体已经让人换过了!夜里灯火不明,谁知道烧的是哪个?” 柳墨道:“我……”欲待说不信,然而心里头却欢喜得无以复加,实是极盼望这个消息是真。 可万一,若这消息是假的呢?等确定了再死,黄泉路上,他柳墨怕就追不上楚铮了! 皇帝怔怔地道:“柳墨,如今这局面,朕一个人,应付不来!”顿了顿,又道:“楚铮是必定要杀朕的,你……” 柳墨抓住他手,道:“皇上,你不能乱!” 皇帝道:“我,我……” 如今局面,他怎能不乱? 两人原是算准了楚西岭即将毒发,那时节叛军临阵折帅,岂有不乱的?两人又早已为这一日准备多时,料来便不能轻松应对,也决不至于镇压不了!只要这头无忧,单只徐世铎和红番,仗打得再惨烈,也总能保住大晟! 然而如今,却多了个楚铮。 柳墨低叹了一声,道:“不要乱,皇上,别慌,什么事,总有我同你一起应对!”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终于一点点安定下来。是,一向都是如此,两个人相伴长大,什么事都是两个人一起面对的,打小儿便是这样的了! 然而他心里却满是苦涩。一个楚铮,打乱了所有布局,可也正是因为楚铮,柳墨才愿意继续活下去,同他一起面对一切。 他方才甚至疑心,如今的柳墨未必会帮着自己对付楚铮。他心里清楚得很,在柳墨心里,自己和楚铮到底孰轻孰重。若是自己死了,柳墨纵然伤心,也断不会活不下去。 他伸出另一手胡乱地揩着眼角泪水,道:“那就好,那就好,柳墨,我方才真是怕……” 柳墨在心里又叹了口气,道:“但有些事,你得让我做主。” 皇帝默然点头。 叛军起兵时只有十万人马,而大晟虽然主力不在此处,毕竟是早有准备,按说至少也该是个旗鼓相当之势。然而原本人数并不占优的叛军却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到五月初,竟已连下七城,大军开到了曲江,和曲阳隔河而望。 离京师已不过三百里之遥。 叛军人马更是猛增到二十万。多出来的兵马都是途中率众来投的天朝将士,更有守城将士开城相迎的。这些人马原本就是那名册上的人物,但经沈言和楚铮的刻意安排,却成了顺天应命之举。 原本皇太孙一度死里逃生又死而复生,已是奇之又奇,竟连叛军统帅也是死而复生之人,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再加上叛军气势如虹,攻城略地如有神助,很快,市井坊间流言四起,皇太孙乃真命天子之说又不断被人悄悄提起,当朝天子当年阴谋篡位之事亦在不断流传中。 此事的另一个严重后果,是叛军所到之处,沿途守将无不人心惶惶,谁也不知这城里会否有人“顺天应命”,跟叛军来个里应外合,军心动摇、互相猜疑之下,更是难以抵挡。 曲阳山河表里,堪称险关,历来易守难攻,素有铜墙铁壁之称,如今非常之时,更是早早调兵遣将,严阵以待。然而此番面对的,却是昔日战无不胜的护国大将军楚铮,和他麾下如狼似虎的二十万叛军,城中守将却有哪一个敢说自己抵挡得了? 曲阳之后,三百里河山一马平川,一旦叛军铁骑踏入其中,必将长驱直入,京师告破,即成定局。 乌云压顶,大厦将倾。朝野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往日的主心骨容王爷柳墨称病多日,久已不理朝政,连面也已许久未露,群臣六神无主之下,免不了有多人赶去求见,却统统被告知容王爷回乡养病去了。 回乡?容王爷乃是京师人士,这回的是哪个乡? 混乱之中竟又发现,连那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中一直神色从容、巍然不动如山的皇帝,也忽然失了踪,只留下一道谕旨,命七名重臣暂行监国之职。 这难道竟是被吓破了胆,弃了这天下,跑了? 然而就在这人人都已几乎绝望的时候,叛军却忽然停下了攻势。 四日之后的夜里,一辆马车停在了曲阳对岸叛军驻扎之处。马车精美,马夫精悍,拉车的两匹马更是千里马,此时却都布满灰尘,也不知马不停蹄地赶了多久的路。 当即有军士上前查问,马夫下了马车,恭恭敬敬撩起一点车帘,里头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瘦长的手指夹了一张信笺。里面的人咳嗽了几声,道:“拿去给你们统帅,他一看便知。” 两刻钟之后,便有将士快步奔出,打起车帘,将车里面的人引到了中央大帐。 楚铮立在帐内,手中信笺,正是方才送进来的那一张,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面色时青时红,身体忽冷忽热,人时昏时醒……”明明白白,正是这几日楚西岭突发的病症。信笺上最后一句:毒发五日后,暴毙! 帐帘掀开,柳墨一步步走进来,悠悠道:“楚铮……” 高挑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黑衣黑甲,俊美容颜添了风霜之色,却更显英气如刀,逼人而来,直是勾魂摄魄。柳墨眼前一片模糊,来时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到此脑中却全是空白,只能贪恋地对着意中人痴痴凝视。 楚铮开了口,道:“好胆色!” 柳墨道:“只要是为你,地狱我也敢闯,何况区区二十万兵马?” 楚铮恍如未闻,一扬手中信笺:“你下的毒?” 柳墨点头:“是我。” 楚铮道:“解药呢?” 柳墨道:“解药我会给你,但我有条件。” 这是自然!楚铮暗暗冷笑,道:“你要怎样?” 柳墨道:“我要怎样,你不知道么?” 楚铮不答。 柳墨一步步走近他,低低道:“楚铮,我想要这天下安宁,我想要同你……日日同泛舟,夜夜共赏月……” 这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大的两个愿望,一直也不曾变过。这天下是他的责任,而楚铮,他是这样爱他。凄楚和欢喜在他心里汹涌地交替来去,让他连声音都哽咽了。 然而楚铮却只微侧了头,诧异而讥刺地看着他,似乎在诧异他的痴心妄想。 柳墨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慌,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半晌才道:“你跟我走,我给你解药。” “我倒另有个计较。”楚铮银亮的枪尖正正指住他胸口,道:“不如你交出解药,我留你性命,如何?”性命可留,人却绝不会放,柳墨,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枪尖只是虚指,连衣服也不曾刺破分毫,却似乎已带来刺骨的疼痛。柳墨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低头看了看银枪,复又抬头看楚铮。 楚铮脸上犹带微笑,然而眼里全是杀气,明明白白,不见丝毫情意。 楚铮对自己的恨意之深,柳墨心里清清楚楚。此番相见,会是怎样情景,若说事先他一毫没有想到,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确确实实并没有真正设想过。在这一刻终于相见之前,他心里翻来覆去,便只有楚铮还活着这一个念头,再不能有其他。 楚铮对自己的心意究竟,他一直都没能看明白,然而这一刻,看着满眼杀气的楚铮,这一个和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截然不同的楚铮,忽然间,他明白了,过去的楚铮,对自己是有情的,只是这情意,却已被今日的楚铮彻底抛却了。 这顿悟让人绝望,让人崩溃,让人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可他偏偏,却无论如何还不能崩溃。 楚铮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的柳墨脸色灰败,容颜枯槁,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其实他一早便料到了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他怀里,柳墨纵能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又怎样? 他深知柳墨对自己的刻骨深情,也确乎曾不由自主地爱过他,然而那爱终是被层层消磨去,直到那一日,终于,连心里仅剩的一点情意,也悉数散尽了。 遗留的,只有恨,铺天盖地的恨。 他不曾真正走上奈何桥,没有喝那孟婆汤,一颗心却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回。 相看许久,柳墨才道:“楚铮,我待你的心意,你最明白!” 楚铮银枪往前一送,浅浅刺入了柳墨胸口。 柳墨闷闷惨呼了一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缓缓流下的鲜血,泪眼模糊,道:“便是被你陷害之后的这些年,我待你的心意,也从未改变!” 楚铮没有说话,只将银枪再往前送,枪尖极慢地再刺入一分。 柳墨哽咽了一声,道:“我道你死了,我险些儿也死了!” 楚铮银枪又送,仍是恶毒而残忍地、极慢地更刺入一分。 柳墨声音凄厉,道:“楚铮,我不信你对我便真能无情至此……” 胸口疼痛更甚,柳墨低下头,枪尖已入四分,再刺下去,便将伤及心脉。 楚铮目光森冷,一字字道:“事到如今,你我只有恩怨,没有其他!柳墨,交出解药,我留你性命!” 柳墨的泪水终于滚落:“楚铮……”你真能杀我? 楚铮只冷冷看着他。 杀或不杀,曾经都有太多的理由,任一个理由都足以让他肝肠寸断,如今,却不过就是一个冰冷僵硬的交易。 却忽听外面有人道:“铮儿,你对此人,未免还是太客气了!” 两人一起转头,两名青年一左一右扶着楚西岭走了进来。跟着后面又走进几人,都是楚家人,众人看着柳墨,都是满眼仇恨。 楚西岭森然道:“楚家今日种种,俱拜此人所赐,他既然送上门来,你又何必跟他客气?先断他一臂,若还不肯交出解药,砍他的腿,再不肯,便砍他脑袋!” 楚铮停了片刻,道:“爹爹教训的是!”一抬手,一枪刺向柳墨左肩。 柳墨脸色煞白,急急闪身避过,眼见楚铮毫不容情,第二枪跟着刺来,一瞬间,心中伤痛绝望到极处,又自这伤痛和绝望中生出一股冲天的怒气:“慢着!” 楚铮手上一停:“解药!” 却听柳墨冷笑道:“楚铮,楚侯爷,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们要谈恩怨,那么咱们今日,便只谈恩怨,不论其他!” 楚铮几乎要狂笑出声,你还敢跟我提恩怨? 柳墨昂然道:“楚铮,当年我对你怎样,后来你怎生对我,那也不必多说,今日只说柳某同你楚家的恩怨!不错,当年是我陷害你楚家,让你楚家千里流放,但我柳墨私下为你楚家做的事,你们可又知道?” 楚西岭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柳墨道:“那时我们为找出废太子身边谋士是谁,都找疯了!你楚家是最可能知道的,可是关了那么久,却只是受刑,竟没有一人送命,你道为什么?就算没有此事,楚铮,我们得有多蠢才会不斩草除根,留下你楚家这样的心腹大患?保着你楚家满门人头不落的,你道是哪个,是哪个,啊?”他指着楚铮的胸口,声泪俱下:“楚铮,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柳墨对你,到底是恩过于仇,还是仇过于恩,啊?” 楚铮猛然呆住。 恩怨忽然间彻底颠倒。这原本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事! 然而他也知道,柳墨没有说谎。当年的事,确确实实,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柳墨恶狠狠地瞪着他。 许久,楚铮才茫然看向其他人。 满庭静默。人人脸上都是一片震惊。 楚铮慢慢转回目光,哑声道:“我不信,若这是真的,你为何不早说?” 柳墨道:“那时你恨我,我也恨你,是你你肯说么?” 不肯的。楚铮垂下手中银枪,自己也不肯的。就像那时,自己也不肯告诉他当年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慢慢道:“留下解药……你走罢!” 柳墨道:“你跟我走!” 楚铮摇头。这怎么成? 柳墨却又走近了,握了他手,低声求道:“说完恩怨,咱们……再论论其他的罢!”他将头靠在楚铮肩上,泣不成声。再也没料到,竟还能有活着相见的一日。脸面算什么?连性命也可不要,只是再不能失去他。 肩上有些热烫,又很快变得湿凉,那是柳墨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裳。楚铮低头看着那张枯槁的脸庞,悲喜都深切、清晰地写在上面,忽然间心头酸涩,几乎想要仰天痛哭出声。 他和这人,曾经真心相爱。 当年,只需有一个人肯说出那些被隐瞒的事实,两人都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如今,恩怨或能放下,但曾经的恨意太深,却不能说放便放。即便有一天,连这恨也能忘却,然而情爱既散,前缘终究无力再续。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楚西岭无声看着他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猛然喝道:“动手!” 呼喝声中,身侧几人刀剑齐出,直向柳墨身上要害处砍去。 变生肘腋,楚铮大惊喝道:“住手!” 银枪疾点,光芒闪动,眨眼间在所有人手腕上都刺了一下。他枪法精绝,虽然失了功力之后威力大减,但那几人丝毫不曾防着他,哪里避得过去?只听得哎哟连声,人人缩手不迭。 他自不会当真下重手,每一下都是点到即止,众人都受伤甚轻,倘若这时有了防备之后再度出手,楚铮内力已失,单凭枪法,便决计抵挡不住。可是在场的人又怎能当真对他动手? 场上一时僵持。 楚西岭满脸失望,厉声喝道:“铮儿,私仇可以不报,但一则当年太子大业,毁于此人之手,多少忠臣良将因他命丧黄泉,此仇岂能不报?二则,咱们现如今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此人智谋无双,李景丰没了他,猛虎便成了病猫,咱们攻下京师便容易得多。铮儿,不论是为哪一样,此人都非杀不可,你明不明白?” 楚铮不自禁退了一步,惶然道:“解药……” 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然而……他看着柳墨忽然间容光焕发的脸庞,一时怔忡。 楚西岭暴喝道:“生死有命!” 刀光剑影,柳墨只恍如未见,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楚铮,他心里方自绝望,这时却欢喜得犹如要爆炸开来。“你跟我走,我给你解药!” 他知道,楚铮一定会答应。楚西岭的话,每一句都对,但他算漏了一样,他要为李景瑜报仇,他要为皇太孙夺回这天下,可楚铮不想。楚铮起兵,只是为了杀皇帝。他要杀皇帝,是因皇帝让人杀了他二娘,而现如今,可是他爹的性命! 第八章 走出大帐,外面已经围满了将士,人人目光中都满是敌意。鸦雀无声中,两个人一步步地走出去。 走出叛军营地,坐上马车,又远远赶出十几里地外,这才在一处荒野之地停了下来。 候马夫为柳墨包扎了伤口,楚铮才问道:“你到底是何意?” 柳墨道:“我说了要同你一起。” 楚铮面无表情。 柳墨道:“你方才救我了,楚铮,你对我还有情意!” 楚铮道:“我是为解药。” 柳墨固执地道:“解药自然是一个原因,但绝不是唯一的,连楚侯爷都看出来了!” 两人走出大帐之前,楚西岭道:“旁观者清,铮儿,你可知当年为何你身系重责,我却要瞒住你所有机密之事?只因知子莫若父,你的心思,为父的比你自己还明白!你今日不杀柳墨,日后迟早,你还要栽在他手里!” “他看错了。”楚铮淡淡道:“但你爱自欺欺人,那也由你。你的目的,不说我也知道。但你若是以为没了我,你就能为李景丰守住这天下,你就错了!我虽然离开了,但我父亲还在,二十万大军还在。柳墨,李景丰的天下,你守不住!” 曲阳之后,还另有五万叛军潜伏其中,以备接应。 柳墨道:“你说的没错,我要带你走,的确是为了这天下,但绝不只是为了这天下。我绝不能让你做一个通敌叛国,将天下拱手送给敌国的千古罪人!” 楚铮道:“我何曾通敌叛国?” 柳墨道:“红番答允给大晟三个月时间,但期限未到,已然发兵,更何况此时大晟兵力俱在北线,便没有三月期限之说,红番怎么都该等你我打得你死我活之后,才发兵坐收渔翁之利才对!红番女主不是平庸之辈,这些道理,她岂会不懂?但红番竟然和你几乎同时出兵,若说你们没有交易,谁信?” 楚铮紧紧闭上嘴巴。他自然不曾通敌,虽说起兵之前他已经料定红番必定会出兵,真正论说起来,确已有通敌叛国之嫌,然而红番竟然会几乎同时出兵,却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这其中,自然有些玄机。 柳墨低声道:“楚铮,我知你心里也不愿的,不愿天下大乱,不愿百姓受苦。” 楚铮道:“我是不愿!可杀母之仇,柳墨,你知道我放不下!” 他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缓缓道:“我本来是想,尽快攻下京师,杀了李景丰,再回头把红番大军赶出去,保住大晟。” 柳墨道:“你虽然是这样想,但……” 楚铮道:“我知道,我心里其实知道是不成的,这么点人马,做不了那么多事,但我没有别的法子报仇。” 他起兵五日之后,红番发兵,他一收到消息,立知必是沈言暗中做了手脚,但他惊怒之余却并未就此收兵,反而加速推进,只因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由着自己痴心妄想。 可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便能成,又该有多少人无辜葬送其中?然而就算同样是生灵涂炭,旁人至少能落个功成名就,他却只能落个一身罪孽,遗臭万年。 柳墨叹口气,道:“我知道,不过也未必。我方才没有告诉你,除了给你父亲的解药,我还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是你的蝉翼剑,”他自马车里取出蝉翼剑,放到楚铮手中,顿了一顿,才又自怀里取出一颗药丸,道:“二是散元丹的解药,我也带来了!” 这一下楚铮真的呆住。“你,你……” 柳墨道:“我有条件。第一我要你助我保住大晟。第二,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但如今局势,不必我多说,皇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我要你答应,乱定之前,不要动手!” 楚铮道:“何为乱定?” 柳墨道:“红番退兵,徐世铎授首,便是乱定!” 楚铮道:“我这二十万大军呢?”叛军未灭,按理难称乱定,但他自然是绝不盼望朝廷灭了自己麾下这二十万大军的,如此,岂非永世报仇无望? 柳墨顿了顿,才道:“这个不算。” 楚铮道:“我不明白!” 他心心念念要做的事是什么,两个人都清清楚楚。 柳墨道:“他是皇帝,身边有层层保护,你便恢复了功力,要杀他也不是易事。但你若没有功力,第一我正要你相助,二则,”他放低了声音,道:“这兵荒马乱的,哪天没有意外?我只怕万一我一个守护不周,你……楚铮,天下再没人比你重要!” 楚铮默立良久,道:“我答应!”顿了顿,道:“我只要报仇,之后,我心愿既了,这天下……咱们也未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或者二分天下,亦未尝不可。” 开弓没有回头箭,谋反这条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他不为自己,也要为麾下几十万将士,总得争个安身立命之地。 然而好好的大晟要一分为二,又岂是人人都愿意的?何况形势复杂,未来尚有不知多少难料之事,岂能轻易如他所愿?他默默地住了口,抬手接过柳墨手中药丸投入口中,盘膝坐下,开始运功调息。 柳墨也不再说,只出神地看着他,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过得片刻,渐觉困倦,倚在一边山石上睡去。 朦朦胧胧,依稀已是天色渐亮,蓦地里耳边一声清啸,他猛然睁开眼睛,正见到楚铮冲天而起,跃到半空中,手中剑已出鞘。 光华流泻,剑气骤然弥漫,席卷四野。 那一团光影越舞越快,初始还勉强看得出剑招大概,后来便渐渐分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剑。 柳墨只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蓦地里身前寒意袭来,他心头一寒,睁眼看去,楚铮的剑正如闪电劈来。他有心要避,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避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楚铮手中剑刺向自己身体。这一刹那间,心头一片迷茫,觉得不可置信,那剑光却是真真切切,绝非虚幻。 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柳墨呆呆地站着,直到漫天剑光终于收拢成一线,刺骨的寒气同样聚拢成一线,抵在自己颈下,刺得他全身都起了一阵战栗,鸡皮疙瘩一颗颗地冒出来。 柔柔地一阵风过,碎布漫天飞扬,仿似蝶舞翩跹,眨眼间,他周身便只剩了缠着胸前伤口的一段白布和一条亵裤。就在方才的一瞬间,楚铮已在他身上刺了无数剑,却不曾伤了他一丝一毫。 楚铮缓缓收剑归鞘,道:“好剑,好剑法!” 这剑和这剑法之妙,今日方显。 柳墨这时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一跤跌倒。 楚铮道:“你要我如何助你,说罢!” 柳墨心中寒意未散,抬头怔怔地看着楚铮。眼前的人眼神凛冽,气势逼人,便是这片刻之间,和方才模样已大为不同,宛然又是当年傲视群雄的绝世名将,甚至更胜当年,直如天神一般,连他也不敢正视,要仰视才可。 他过得片刻才道:“咱们现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救出景昀。” 救景昀?楚铮皱眉道:“你这是要我背叛皇太孙了?”他离开大军,还可说是为了救父,然而相救景昀,那便等同反叛。何况他心里还记着以前和景昀的仇。 柳墨道:“那小儿登了基,你还是叫他皇太孙,没叫他皇上。楚铮,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做皇帝,这两岁小儿,又怎比得过皇上?” 楚铮淡淡道:“比得过也罢,比不过也罢,李景丰我是非杀不可。” 柳墨叹了口气。 楚铮道:“救李景昀不难,但你如今便是救了他出来,红番也不可能为他退兵了。” 柳墨道:“若我能设法解决徐世铎呢?” 没了徐世铎和他的十万大军,红番独木难支,又是匆忙出兵,准备不足,多半便会愿意退兵。 楚铮道:“你已有安排?” 柳墨道:“自然!何况无论红番会不会为他退兵,他都还是本朝的明王爷。” 楚铮便不再言,坐进马车,道:“走罢!” 柳墨知道他这是应了,欢喜地跟进马车坐了,问道:“景昀给关在哪里?” 楚铮道:“我不知道。” 柳墨一呆。 楚铮道:“我没见过,也没问过,沈言又没说,我自然不知。”他前时心心念念都只想着如何才能尽快打到京城,哪有心思理睬景昀的事? 柳墨无奈地道:“那要如何救法?” 楚铮道:“先去枫城,我自有打算。” 一路过去都是战火曾经肆虐之地,仗打得快,伤亡相对也就不至太过惨重,放眼看去,倒没有血流成河,积骨如山的景象,但也免不了有许多断壁残垣,流离失所的百姓随处可见。 柳墨撩开车帘,一路无声地看过去,许久才放下帘子,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楚铮默然坐着,一眼也不曾看向窗外。 不过百多里路程,拉车的又是千里马,天未亮起程,天黑之时便到了枫城。 马车在城外十里之处停下,柳墨道:“咱们怎么进去?” 楚铮道:“我飞进去,至于你,你躲在此处,不许乱动。这虽只是个临时的朝廷,守卫倒还算森严,城池内外巡逻不断,再往前走,未必不会给人发现。” 柳墨道:“你一个人进去?” 楚铮淡淡点头,展开轻功,眨眼间在夜色中失去了身影。 守卫虽严,对他却全无用处,他轻轻易易地掠入城中,一路飞檐走壁,没多久便到了城中央的将军府。 这将军府便是临时的皇宫了,里头戒备又森严一些,楚铮却只趴在墙头略看了看,便瞅准方向直掠进去,底下巡逻不断,可是没一个能发现他丝毫踪迹。眨眼间奔至皇太孙的厢房,楚铮轻飘飘跃上屋檐,揭了瓦片往下看去。 里头黑漆漆一片,里面的人早已睡下多时了,楚铮利索地起开几张瓦片,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口,这才一跃而下,就着洞口漏进来的那一点黯淡月光摸到床前,见床上躺着一名女子并一名小儿,那女子他先前并未见过,但想必是受沈言安排照顾皇太孙的,当下也不放在心上,抬手点了两人睡穴免得惊醒,抱过那名小儿,目光四下一看,又扯过边上一条小小的锦被。 他丝毫不知景昀关押之处,要找也无从找起,但只需抓了皇太孙在手,拿来交换一个景昀,绰绰有余。但这事他自是不便出面,须得交给柳墨去做。 他抱着孩子,低头要将孩子裹入锦被,免得出去时孩子受了风要着凉。这一低头却大吃一惊,这孩子也是两岁左右,同样雪白娇美,却绝然不是皇太孙! 他呆了好一阵,不敢置信,走到洞口下方,借着月色仔细打量,果然不是! 他愣怔许久,暗道这分明便是皇太孙的厢房,如何睡着的却不是皇太孙?莫非皇太孙在沈言房中? 沈言厢房离此不远,他放回孩子,纵身仍从那洞口出来,直奔过去,同样在屋檐上揭了瓦片看去,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他站起身来,眉头紧锁,展开轻功,片刻便在府中四处转了一圈,却再未见有何异常之处。若说是为了皇太孙的安危着想,暗中换了住处,但一则外人原本便难以知晓皇太孙的住处所在,此举无甚必要,二则此时府中除了那间厢房四周之外,便再无防守格外严密之处,这便又说不通了。 他返身又回到皇太孙厢房的屋檐上,忽地一声又跃入房中,扯过被子将床上女子和小儿都裹入其中,提着跃了出来,跟着便直往外面掠去。 到了方才和柳墨分手之处。柳墨正等得焦急不已,见了他手里提着的被卷,欢喜道:“得手了?” 楚铮放下被卷解开,道:“我本欲劫了皇太孙来换景昀,却找不到皇太孙,连沈言也不在。方才这女子便和这孩子睡在皇太孙房里,你问问她,究竟是怎生回事?”说着抬手撕下一片袖子遮了脸,这才解了那女子穴道。 柳墨皱眉道:“有这等事?” 那女子悠悠醒来,见了两人,大吃一惊,喝道:“什么人?” 柳墨直接问道:“你是何人,这孩子又是谁,你们因何在皇太孙房中?真正的皇太孙何在?” 那女子更是吃惊,道:“你们要找皇太孙……皇上做什么?”转头见到熟睡的孩子,叫道:“你们把……把他怎么了?” 柳墨道:“我们如今还没把他怎么的,但你若是不说,我们对你和他都不会客气!” 那女子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墨抽出一把匕首,比在那女子脸上,笑道:“我这人有时候很有耐心,可有时候性子又急得很,我问一次,你答一次不知道,我便在你脸上划一刀,你瞧如何?” 那女子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柳墨道:“皇太孙在哪里,沈言在哪里?” 那女子怔了一怔,突然沉默下来,紧紧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柳墨顿了顿,一刀划下。 殷红的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那女子霎时泪流满面,满脸都是痛苦绝望之色,却仍是死死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柳墨大为皱眉,他向来没有什么妇人之仁,这逼供的法子最是恶毒不过,出手向不落空。要知女子最爱惜便是自己容貌,何况眼前这女子十分地年轻美貌,更是如此。 他想到这女子的美貌,突然怔了一怔,月色下看不清晰,便晃亮火折子,仔细往她脸上看去。看得好一阵,哼了一声,道:“玉枝儿,果然是你!” 这女子,竟然便是当日抱着孩子闹上沈府的那女子,沈言的侍妾,据说在泉州病死了的那位!当年他曾见过一次的。 玉枝儿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柳墨此时才认出她,她却是方才第一眼便认出了柳墨,早知此番无幸。 柳墨目光转向孩子,拨开被子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一阵,叹口气,道:“玉枝儿,我那日知道沈言将皇太孙冒充自己的儿子养在府中,原本只道当年你闹上沈府,统统不过一场戏,想不到原来你们当真有个儿子,一半儿像你,一半儿像他,真好!” 玉枝儿猛地睁开眼睛,尖声叫道:“我玉枝儿要杀要刮都只由你,孩子无辜,你放了他!” 柳墨冷笑:“他既是你们的儿子,又岂能无辜?” 玉枝儿说不出话来,瞪着柳墨的目光怨毒之极。 柳墨却又叹道:“玉枝儿,沈言待你,当真不好!当年为了别人的儿子抛下你们母子,如今带着别人的儿子走了,却要自己的儿子冒充皇太孙,陷你们母子于险境,玉枝儿,你心里当真不恨么?” 玉枝儿怒道:“他又不是故意要害我!他是信我才叫我做这件事,他,他又不知你会来此……” 说到后来,声音渐弱。此事机密,绝不能轻易为人所知,沈言确是信她才会将此事交托于她,然而半点不曾将她母子放在心上,却也是事实。 她与沈言并非露水姻缘,而是暗中追随他多年,对他死心塌地,这些年来为他出力不少,可沈言对她却绝无半分情意,甚至就连这个儿子,也是因为当年他心上人的妻子有了身孕,他心中嫉恨,却又无能为力,某次借酒浇愁,大醉之后同她春风一度才有的。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怨不得别人。然而后来沈言利用她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太孙留在了身边,过后却立刻将她母子远远送走,漫说夫妻之情,便是父子亲情也不见半分。她虽然反抗不得,心中又岂能当真毫无怨尤? 楚铮缓缓道:“果然是沈言带着皇太孙走了么?” 玉枝儿倏然住口,瞪着两人,目中满是怨恨懊恼之意。沈言待她的心意究竟,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事,听到柳墨的话语,下意识地便要开口反驳,却忘了这一反驳,等于是坐实了沈言带皇太孙离去一事。 楚铮道:“他们去了何处,去做什么?” 玉枝儿目光在孩子身上停留良久,满脸都是痛苦挣扎之色,末了却还是道:“我不知道!” 柳墨抱起孩子,柔声道:“玉姑娘,沈言待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其实明明白白。我知道你爱沈言之心,远胜过你爱这个孩子,但这一生一世,你都不会有机会做沈言真正的妻子,只有这个孩子,”他将孩子转过来,让他甜甜熟睡的面容对着玉枝儿,道:“你有机会做他一辈子的母亲!” 玉枝儿脸上泪水和鲜血都不断地流出来,月色下原本美艳的脸庞显得凄厉恐怖异常,她怔怔看了许久,终于道:“他们去了五洲,去做什么,沈言并不曾告诉我。” 柳墨道:“他们是何时走的?” 玉枝儿道:“大军出发的次日。” 次日么?楚、柳二人相对默然,片刻,楚铮才道:“那便是徐世铎迎红番大军入关之前的四日,枫城到五洲,快马加鞭,恰是四日路程。” 柳墨点头,低头想了片刻,又问玉枝儿:“你可知景昀何在?” 玉枝儿摇头。 柳墨抬手解了她穴道,道:“你走吧,带着孩子走得越远越好,沈言已经非死不可,但……他毕竟是我表哥,若能为沈家留个后,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玉枝儿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抱着孩子往枫城相反的反向走了。 直到她走远,柳墨才道:“楚铮,你可知为了让徐世铎守住国门,我许了他什么?” 楚铮道:“什么?” 柳墨一字字道:“我许了他,世代为王,再赐他免死金牌!” 楚铮的脸色渐渐变了。 “你说,沈言究竟给了他什么样的好处,才叫他连这样的条件都不看在眼里?”柳墨望着他,眼神幽深如夜。“你想到了,对不对?” 楚铮只觉手脚冰冷。不错,他想到了,沈言去五洲,也许不是为了让红番出兵,至少不是只为了红番,也许最主要的,是为了徐世铎。 究竟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徐世铎连世代为王加上免死金牌这样的条件都放弃?究竟什么样的好处,还需要带上皇太孙同行? 片刻,他才涩声道:“那也只是猜测罢了。按说他为了替皇太孙夺回天下煞费苦心,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柳墨摇头道:“他何曾真正在意过这天下来?他煞费苦心,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亡我大晟!他要的,他要的……” 楚铮追问道:“他要的是什么?” 若不是这天下,那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柳墨怔怔地道:“我一时还想不明白。” 他似乎模糊地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不能相信,那曾经淡雅如水的表哥沈言,会这样疯狂,这样偏执。 他胡乱扯开车架,将两匹马都拽出来,道:“不坐马车了,骑马,全速赶到秦川!” 最近的消息,因大晟主力尽在北线之故,红番大军和徐世铎的人马推进略缓,但也攻下了三城,如今正在秦川。 楚铮道:“那边如今有什么,让你这样着急?” 柳墨道:“我不瞒你,皇上到那边去了!我和他分头行事,我解决你这边,他去解决徐世铎,我们本已排好计策,但如今,如今……”他飞身上马,道:“我尚未病愈,原本骑不得马,你我同骑一马,你扶着我一些,可否?” 他得知楚铮未死之后,便息了求死之念,愿意好生养病,但毕竟时间仓促,虽然皇帝已经拼命让人给他调治进补,又能治得几分? 楚铮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缰绳,一手抱住了他如今瘦骨嶙嶙的身体。 昼夜飞驰,赶到秦川城外是三日之后。 到了没片刻,有人赶来,微微低头行礼,悄声道:“王爷安好!” 柳墨急急问道:“怎样?” 来人虽穿着普通服饰,真正身份却是御前带刀侍卫,他抬手往上指了指,道:“已经到了!王爷要现在过去么?” 柳墨问:“什么时辰到的?” 那侍卫到:“还不到一个时辰。” 柳墨大大松了口气,道:“那应该还来得及,快!” 侍卫应是,带路转往西北,又行出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四人在一处小村庄里停了下来。那侍卫低声道:“王爷!” 柳墨和楚铮顺着他手指一起抬眼看去,只见前方二三十丈处,一名青年男子正匆匆而行,很快在一颗枝丫上系了一条粉色锦帕的树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锦帕,转身向树旁的那户农家走去。 楚铮道:“这人是谁?” 柳墨一直盯着那人,这时才笑道:“怎么是他?玉容真是……嗯,他是徐世铎的次子徐铁鹰。能不能化解这一次大难,就看他了!” 徐铁鹰?楚铮不解。 柳墨并不解释,只又笑了一笑。 那侍卫道:“王爷,请跟属下来!” 柳墨拉着楚铮下了马,跟着那人极快地绕到那农户后面,自后院小门悄然摸进去,进了一个厢房。马夫自去藏马。 徐铁鹰敲开农户门扉,满脸都是喜色。 三个月前,一名叫玉容的女子来到五洲,摆了个擂台,以武会友。 边城民风彪悍,摆擂台以武会友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女人。 玉容只摆了三天擂台。三天,已经足够让她的艳名传遍五洲的边边角角。 徐铁鹰一直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玉容时的震撼。 同样震撼的还有他的哥哥,徐铁臣。 然而两兄弟虽都是徐家子,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一个被徐世铎珍若性命,一个被徐世铎视若无睹。两兄弟比较起来,徐铁鹰无疑是不够风光的。从小到大,但凡他哥哥看上的东西,他从来也没有争赢过。 他只道此番必也注定以失败告终,谁知这一回,玉容偏偏就瞧上了他。两个人很是蜜里调油地甜蜜了一阵子,只是此番他随父出征,不得不忍痛和心上人道别,岂料玉容却又牵了头小毛驴,慢悠悠地道:“你此番出征,不知何日得回,我随你去罢!” 对这样的女人,徐铁鹰还能说什么呢?因女子不能随军,便让她一路在近处跟随,约定在借宿之处挂粉色锦帕一条,以做标认。 进了门,自有人领他进了一间厢房,跟着便退了出去,把门也带上了。 玉容便站在房中,一身粉裳,清丽如雨中粉荷,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只望着他轻轻一笑,徐铁鹰已是痴了。 但这房里竟不止玉容一人。另有一名锦衣男子坐在中央的椅子上,相貌俊美,眼神明亮,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尊贵气度。明明身边站了玉容这样的绝色佳人,却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一对上那锦衣男子的眼神,徐铁鹰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问道:“玉容,这是何人?” 玉容道:“还不快跪下,见过皇上!” 皇上?徐铁鹰吓得一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但他随即想起,徐家早已叛了,还管他皇上不皇上?正要跳起身来,肩上一沉,已被玉容大力压住。他身手高过玉容,真要挣脱并非不能,但他习惯了对心上人言听计从,不由迟疑。 只听皇帝温言道:“倒是一对璧人,等事情了了,朕为你们赐婚罢!” 赐婚?徐铁鹰心里一喜,脱口道:“谢皇上!” 玉容乃江湖女子,身份所限,徐世铎虽然对两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却无论如何不许他明媒正娶。虽然两人早已暗通款曲,但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他这一句脱口而出,房中原本绷紧的气氛登时一松。皇帝展颜笑道:“起来说话。” 第九章 玉容扯着徐铁鹰站起身来,道:“皇上是为国事而来。” 徐铁鹰默然。 皇帝道:“徐铁鹰,你是个聪明人,朕就不说废话了!朕要你夺取十万边关大军的兵权,同朕一起,平息叛乱,将红番逐出大晟,救江山社稷于水火,你敢是不敢?” 平地起惊雷,徐铁鹰顿时呆住,道:“我,我……” 皇帝不理他的混乱,径直说道:“免死金牌,世代为王,这本是朕许给你父的,他不要,你要不要?” 徐铁鹰心中怦怦乱跳,好一阵才道:“为什么是我?” 皇帝道:“第一,你是徐世铎的儿子,兵权不是谁都能夺的。第二,玉容跟朕说道,你因身为庶子之故,不得父亲欢心,其实才智胆识远在乃兄之上。此事,朕信只有你能成!” 徐铁鹰目光转向玉容,道:“你……” 玉容柔声道:“我到五洲,是奉命行事,但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有怀疑?” 徐铁鹰望着她千娇百媚的模样,心乱如麻。事到如今,他岂能毫无怀疑?可是他着实地爱极了眼前的这女子,要他放手,却也不能。 他终于还是道:“皇上,我要如何行事?” 一个小小的纸包被轻轻放在桌上。皇帝道:“这是毒药,加入饭菜茶水即可,不会即刻致命,只是会大病三月,期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倘能成事,三个月,足够收拾乱局的了! 不会即刻致命?徐铁鹰怦然心动。弑父之举,父子亲情便再淡漠,他也不敢妄行。“三月之后呢?” 皇帝微微笑道:“三月之后,服解药则毒解,否则便毒发身亡,你父兄生死,皆由你来定!” 徐铁鹰呼吸陡然急促。世代为王,免死金牌,再加上十万大军的兵权,也许还能名留青史!这样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何况还有玉容! 这样的条件,哪个男人能拒绝? 他望向皇帝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灼热:“但若万一事败,我岂不是死定了?” “富贵险中求!”皇帝定定地看着他,道:“这泼天的富贵,朕许给你了,敢不敢拿,能不能拿,便端看你自个了!” 徐铁鹰定定回望,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臣在徐家一向人微言轻,只恐便能成功下毒,也未必就能服众,夺了兵权。众将闹将起来,臣有性命之忧!” 他这一改口称臣,便算应下了此事。皇帝和玉容相视一笑。皇帝道:“这药是一个时辰之后才发作,你回去之后,即刻设法让他们服下,发作之时已是夜了,各将领必定都已散去。你发个信号,朕立刻带人过去,咱们做好了布置,再召集所有将领前来,弃暗投明的,朕便赦他无罪,有哪个不服,即刻杀了!” 徐铁鹰吃惊地道:“皇上要亲涉险境?这……”四十万大军,岂是等闲?倘是一拥而上,便神仙也逃脱不了! “这么多边关大将,朕不去,怎么镇得住?”皇帝淡淡道:“这是朕的天下,朕不守,谁守?” 离开之前,徐铁鹰怅然心想,前太子根基深厚,原是铁打的江山,末了还是生生被人夺了去,原不是柳墨一人之能。 直到徐铁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才斜睨玉容,道:“先前的计划,似乎并非如此?” 玉容啐了他一口,道:“皇上好像忘了,我只有三个月时间!” 皇帝嗤笑一声,正要再说,门口有人道:“依我说玉容这一回是歪打正着!幸而她选的是徐铁鹰,若是徐铁臣,恐怕只好一剑杀了他,省得他回头带兵来围剿,将咱们一网打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柳墨同楚铮一起走了进来。 皇帝喜道:“柳墨,你也来了?”目光转向楚铮,脸色变了变,涩声道:“国难当头,你我恩怨,容后计较,可否?” 楚铮握紧手中青峰,一言不发地点头。此事他先前已答应柳墨,这时见到皇帝,心中杀意汹涌,却还是竭力忍下。 玉容道:“柳墨,你这话什么意思?若是徐铁臣,便绝不会为我叛父?我怎么记得……勾引徐铁臣,才是你当日的计划?”徐铁臣跟他父亲感情甚笃,勾引容易,但要其叛父,她自己也知道非短短三月可成之事,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父子关系疏远、平日备受欺压的徐铁鹰,但柳墨这样说法,却不免让她有些不舒服。 柳墨悠悠道:“江山美人,千古两难!你自然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只是徐铁臣为你叛父或有可能,为你舍弃大好江山也有可能,若两者加起来,玉容,你大概……敌不过!” 玉容和皇帝一起悚然一惊,喝问道:“什么大好江山?” “世代为王,免死金牌,这样的条件都不能让徐世铎动心,我一直好生奇怪,直到前日夜里……”柳墨道:“我们夜探枫城,才发现,原来沈言在楚铮发兵次日,便带着皇太孙暗中离开,而他离开四日之后,恰是徐世铎起兵之日。皇上,你觉得这其中,有何奥妙?” 皇帝脸色顿变,一时气得连身体都发起抖来,呆怔好一阵,才恨恨道:“你的意思……” 柳墨点头:“说起来不可思议,但只怕,便是了!玉容,幸好你选的是徐铁鹰,这样的机密大事,想来徐世铎不会告诉他,否则可当真不妙!” 若不是这天下,还能是什么呢?世代为王,又怎比得上坐拥天下?哪怕要和红番平分这天下。 皇帝道:“但若万一他知道呢?徐世铎若能为帝,他日后便继承不了江山,总是皇子之尊,好过世代为王!” 柳墨道:“只好赌!不过他多半不知,所以我们的赢面,大概会大一点。”这一局,原本比的就不只是实力,还有心机,和运气! 房里一时沉寂,片刻,皇帝恢复了脸色,淡淡道:“那便赌罢!” 离此不远,有河流可绕过城门,直通秦川。黑沉沉的夜色中,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入了城内。 不久之后,帅府上空升起的一道绚烂烟火,拉开了这一夜血腥杀伐的序幕。 这一次,老天站在了大晟这一边。 曾经困扰大晟皇朝整整两年,被视为李氏天下最大毒瘤的十万徐家军,终于被连根拔起。 徐世铎、徐铁臣父子已经中毒倒下。当帅帐里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楚铮终于垂下长剑,在他脚下,是一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每具尸首的脸上都写满了不甘和愤怒。这些人,原本都是大晟北线边防这一道铜墙铁壁中最中坚的力量,正是这些人,曾经一次次击退红番的进攻,保了大晟北线多年的平安。 他在沙场上杀过很多人,却是第一次,亲手杀害自己的同胞,大晟的有功将士。 然而在这夜之前,他带领的叛军一路攻城略地,已经杀了至少上万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慢慢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边上还站着的二十余名边关将领已经一齐惶恐跪下,三呼万岁之声跟着震天响起。 柳墨跟出来,仔细替他拭净剑上血迹,道:“你不必难过,这些人今晚不死,日后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楚铮道:“等找到沈言、皇太孙和明王,这件事,就能结束了。” 刚才已经问过徐铁鹰,知道起兵当日,确实有名书生抱了个孩子来到五洲,但余事他便一概不知了。也亏得他一概不知,今晚才能顺利成事。 柳墨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颤了颤,点头道:“是!” 他顿了顿,又道:“他是皇帝,做什么事,总要先想着这天下。就好像你不想杀这些人,可你还是杀了。” 楚铮道:“不一样,柳墨,你知道不一样!这些人,是非死不可,可我二娘,也是非死不可么?” 柳墨自背后抱住他,慢慢把头抵在他背上,没有再说话。 景丰是个好皇帝,重民生,轻赋税,对任何一个大晟臣民来说,他都堪称仁君、明君,偏偏,只对楚铮不是这样。 他这样恨楚铮。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方终于响起了嘈杂之声。一群士兵将一人团团围在中间,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等到了,士兵向两侧分开,沈言抱着孩子站在中间,却没见景昀。 有士兵上前禀报:“禀王爷,到处都搜过了,找不到明王爷!” 柳墨心里沉了一沉。 沈言四下环顾一圈,目光停驻在刚自帅帐走出来的徐铁鹰身上,摇摇头,叹道:“想不到,我的大事会坏在你这竖子手里!”他自以为已是算无遗策,可徐铁鹰这种本该无足轻重的人,他却不曾算计其中。 他又看向楚铮,目光变得鄙夷,哼了一声。 柳墨道:“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沈言,这一局,又是你输了!” 沈言一笑点头:“是,我又输了,你确实棋高一着!不过柳墨,恐怕这还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目光转向同徐铁鹰一起出来的皇帝,道:“李景丰,你猜,我把你弟弟,藏在哪里?” 皇帝脸沉似水,道:“交出明王,朕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沈言仰天哈哈大笑:“李景丰,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惧怕区区一死?” 皇帝冷冷道:“死不怕,千刀万剐怕不怕,株连九族怕不怕?” 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沈言悠悠道:“李景丰,你可知这两年来,每日早上,我一醒过来,想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孤零零地,一个儿活在这世上,便觉得像有一把刀,在将我的心一点点绞成一地碎片!”他又笑了几声,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一字字道:“如今,你问我怕不怕千刀万剐,怕不怕株连九族?” 他脸上笑意从容,眼底却满是怨毒。皇帝心沉到底。 楚铮忽然道:“皇太孙呢?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儿子也舍得,如今连他也不顾了么?” 沈言大笑:“皇太孙?旁的女人为他养的孩子,我恨还来不及,若不是没了他,便不能聚集景瑜留下的人马,我养他作甚?” 楚铮不再说话,倏忽伸手,将皇太孙抓了过去。 沈言反正反抗不得,索性由他。 柳墨缓缓道:“你果然是为他。” 沈言厉声道:“自然是为他!这天下本就该是他的,若是他得了这天下,我必当做个不世贤臣,为他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要他成为旷世明君!如今既是被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夺了去,我便要将这天下毁了,为他陪葬!” 柳墨怒道:“你真是疯了!” 沈言咯咯笑道:“我是疯了,你难道不是?还有你,你,”他手指一一指过柳墨、皇帝、楚铮,道:“这天下,不就是被我们这一帮疯子搅乱的么?” 皇帝一迭连声地道:“快叫人再搜,细细地搜,务必找出明王!” 沈言哈哈笑道:“人又不在这里,搜有何用?他也不在岚山。你可知我派人劫持景昀之时,乌族还未曾和我们联手?乌族虽然恨透了你们,可毕竟弱小,不肯轻易起事,直到后来我们救出楚侯爷,他赶到乌族,乌族才终于答允一起出兵。但我故意命人选在当年你遇刺之处动手,你果然便以为乌族牵涉其中,拼命派了人去岚山寻找,却叫我从从容容地把人送走了!” 真相竟是如此?皇帝和柳墨相对无言。 沈言又道:“你们又可知红番为何早早出兵?只因我跟红番女主说道,只要她将大晟大部兵马拖在北线,大晟亡国之日,我便将景昀毫发无损地送上,再同她平分天下。至于这另一半的天下,自然是给徐世铎这老贼的。这老贼当真是颗墙头草!你许了他世代为王,他便摇摆不定了,但我带了皇太孙来,答应事成之后让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慢慢取而代之,他便什么都答应了!” 柳墨和皇帝恨恨不语。 “那红番女主对明王,可当真是情深意重,你们若能找到明王送过去,红番一定会退兵。”沈言拍手笑道:“可是我把他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每七日飞鸽传书一次,看守的人收到书信,才不会杀了他!你们猜,我上一次飞鸽传书,是什么时候?” 飞鸽传书? 柳墨喝道:“快去将这里所有的飞鸽都带过来!” 沈言叹道:“要跟着飞鸽去找么?柳墨,你知我,我何尝不知你?那飞鸽,我方才早已杀啦!” 柳墨脸色又变。边上一名士兵已经躬身禀道:“禀王爷,方才我们冲进去时,犯人确实杀了一头飞鸽。” 柳墨一时无言。 楚铮道:“你不过是要报仇,放了李景昀,待退了红番大军,我替你杀了皇帝便是。” 沈言道:“我的仇人,岂止他一个!楚铮,我另一个大仇人,难道你也肯替我杀了么?”说着目光向柳墨一转。这人是他的表弟,两人自小感情甚笃,然而却也正是此人,害死了他倾心爱恋的人。他连天下都要毁了给他陪葬,这罪魁祸首,如何肯放过? 楚铮目光也转向柳墨,想要点头,这头却似千斤重,无论如何点不下去。 沈言啐了他一口:“我只道事到如今,你再不会有所动摇,谁知……呸!” 柳墨道:“依你说如何?” 沈言道:“简单!没了飞鸽传书,要保明王小命,只好我亲自去一趟。你们大可跟着我,或者便能找到人了。但有两样,其一是我未必就会乖乖地去找他,说不定便会领着你们越跑越远。其二,”他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去不去找明王,其实要看你们。” 柳墨忍着怒意道:“怎么说?” 沈言道:“我报仇之心,你一清二楚,如今要毁了这天下是不成的了!但明王关押之处,我自然有所布置,倘若你和李景丰都跟了来,我便带着你们去那处,瞧到时候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倘若你和李景丰不来,我便乱逛一气,任由看守将明王杀了了事!你们瞧,这个游戏,如何?”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但结果也无非那么一个。至于个中几番思量,多少挣扎,谁又知晓? 沈言离开已有片刻,数名御前侍卫奉命先行暗随其后。皇帝又看了一遍案上写好的三道谕旨,搁下笔,吩咐:“备马!” 柳墨白着脸,道:“景丰……” 他又开始叫景丰了,皇帝恍惚了一下,抬起头。柳墨道:“景丰,三思!” 便救不回景昀,但红番盟友已失,要继续南下并非易事,最多不肯归还已攻下的三城而已。虽说这三城是天险,对北线边防意义重大,但日后也总能慢慢设法。 皇帝怔怔看了他好一阵,摇头道:“柳墨,我这一世,便是考虑得太多,到如今,除了当皇帝,真正想做的事,没做成一件!” 柳墨呆了呆,道:“那么我与你同去。” 皇帝指着刚刚写好的其中一道谕旨道:“我刚刚才封了你为摄政王。”三道谕旨,一是策立年方周岁的皇长子为太子,二是封柳墨为摄政王,一旦太子登基,即行监国之职,直至新皇亲政,最后一道,是任命楚铮为三军统帅,抵抗红番大军。 柳墨只道:“我与你同去。” 皇帝叹了口气,问楚铮道:“你要去么?” 楚铮冷冷点头。 他自然要去,却不只为救景昀。正如柳墨所言,皇帝身边护卫众多,他虽然恢复功力,要取其性命也绝非易事,但此行情势混乱,难免有护卫不周之时,那时才是他最好的机会。 皇帝道:“多谢!不过你功力既复,无论怎样的险境,想来独自脱身绝无问题。楚铮,撇开你我恩怨不提,朕信你绝无真正颠覆我大晟天下之心,若此行不能如愿,红番大军不退,你可愿为我大晟护住万里江山?” 楚铮道:“好!” 恩怨了结,他仍是大晟子民,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皇帝露出笑容,将谕旨并一块玉牌交给玉容,道:“朕倘有不测,你便即刻颁示朕这三道谕旨。玉容,一切拜托了!” 沈言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而去。南面一路,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郡县,到底哪一个才是?摊开的地图被反复看了多次,柳墨将地图一卷,道:“别看了,依我看,他真正要去的地方,绝不会在南面!” 皇帝点头道:“是,此人心计如此之深,怎肯一开始就暴露了目的地?” 然而即便可以确定南面不是,那到底哪一面才是?不能提早确定目的地,便不能提早调集兵马,做好万全的准备。 说话之时一行人已追赶了一日一夜,楚铮还没什么,皇帝和柳墨却都已焦躁难言。到底沈言上一回飞鸽传书是何时,明王究竟还余下多少时间可活? 却也只好追了再说。 又追出一日一夜,追的人已经快要发疯,被追的人却仍是不紧不慢,日落之后,安安生生地寻了客栈歇息。 他安歇之时,皇帝和柳墨却绝不敢松懈。柳墨拿着地图细细推敲,反复思索,自己和皇帝都已经如沈言所愿追来,沈言绝然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报仇机会,此行目的地,必是他最后的人马囤积之地,明王关押之处。然而话虽如此,以沈言心计之毒,又焉知他不会故意拖到明王被杀之后才到? 次日一早,沈言忽然转而向东,这一次,他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掠过千山万水,一直赶到了琅玡山。 皇帝和柳墨的眉头越皱越紧,一行人在琅玡山脚下停了下来。 皇帝道:“难道是这里,但你不是一早派人来查过的么?” 琅玡山险峻秀丽,在泉州城东十里之处,沈言曾在泉州一年,他失踪之后,泉州自然是第一个要查之处,那时分明干干净净,方圆百里之内什么都没有。 柳墨苦笑不语。 沈言在前面远远停下了马,回身笑道:“确乎便是这里了,上面我也果然做好了布置,等着你们来送死!你们要来么?” 柳墨迟疑着摸到身边弓箭。既然地方已经到了,莫若先杀了沈言,再细细搜索此山? 沈言大笑道:“人虽是在此山中没错,但你猜,等你把整座山翻过来找出明王,需要几时?他又究竟还等不等得到那时?”他拨转马头,哈哈笑着打马进山,眨眼远去。 皇帝毫不迟疑地催马跟上。柳墨道:“不如先调集人马。” 皇帝摇头:“他不会给咱们这个机会。迟上一时半刻,只怕景昀即刻便要遭他毒手!” 柳墨黯然道:“你说的是。” 蹄声得得,一行人终于跟着远处沈言已经变得模糊的身影,沉默地打马往琅玡山深处而去。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打马行出一段路,山路渐渐崎岖,不能再行马,沈言下了马,随手扔了缰绳,任那马自去,自己安然徒步往山上走去。后面皇帝等人默不作声,同样下马跟随。 渐渐月上中天,山路最后变做一道长长的山脊,狭窄崎岖,两侧都是深渊,夜色下令人惊怖万状。沈言一步步稳稳地走过去,直至山脊的尽头。 这里是一片空旷之地,四周都无山峰遮挡,一眼可以看见天尽头。若是白天,还时见云海霞光,令人仿佛置身仙境。然而一步之隔,便是万丈深渊。 柳墨等人在他身后停下,看着前面那一片月色之下,沈言孤独而修长的背影,都有片刻的失神。那一身白衣被夜风吹得翻飞不休,仿佛随时都会凌空飞去,清姿华仪,何尝不是个神仙般的精彩人物? 双方默然伫立,四下里更无声息,清冷月辉之下,更显凄清。 好一阵,沈言才道:“此处名叫舍身崖,乃是琅琊山上最最佳妙之处,然而山脊险恶,寻常人不敢至,见过此处风光之人,实是寥寥无几。” 说到此处,他又停了片刻,才又幽幽道:“这一片悬崖,便是我和他相遇、相知之处。” 当年他游历天下,因琅玡山险峻秀丽,名闻天下,曾来访过此山,其时前太子正代驾南巡,亦路过此山,两人便是在这舍身崖上相遇。 他本是这天下最淡泊名利的一个人,与皇权之争更是绝不沾边。与李景瑜同处京城二十余年,不得相识,却偏偏在这千里之外的琅玡山上一见如故,一见倾心。 那人说,他要做一个千古明君,为大晟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道,那他便做个不世贤臣,让这天下太平,让大晟的百姓安乐,所有的心愿,都替他一一完成。 那时他们携着手,一起看脚下云生云灭,仿佛握着整个江山。 后来,那人却被逼得一杯毒酒,了结了此生。 从此日日都是煎熬。 柳墨轻轻叹了一声。他一直想不通,沈言和李景瑜向来无所交集,彻头彻尾的两个陌生人,为何如今会是这般?却原来如此! 皇帝扬声道:“沈言,景昀何在?” 沈言回过身来,道:“便在我们方才经过的路上。” 方才?柳墨回头看向来路,只见山脊那一头的平地上,建了一座小小庙宇,庙后一片小小的树林。 这样的所在,山中所在皆有,经过时谁都不以为意,但这时庙门前却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名和尚,光头袈裟,一手提刀,另一手抓着个人,不看奔来的众人,只沉默地看着沈言。 他手里那人雪白的一张脸,满脸涕泪,双手反绑,正看着这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不正是明王景昀? 沈言也看着那边,良久,微微一笑,道:“陈铭,辛苦你了!” 陈铭只点了点头,又凝视片刻,一闪退入了庙中。 皇帝叫道:“景昀,景昀……”急步往那边奔去。旁边众人急忙跟上。 山脊虽然险恶,但也不过三十余丈距离,片刻即到,却见眼前庙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但人自然是在里面,穿过庭院,再越过佛殿,便是小庙大开的后门,前方一片沉暗之中,依稀可见树影幢幢,正是方才见到的那片小树林。 黑暗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树林之后便是悬崖,这脚步声却是向着悬崖而去。 皇帝脸色一变,急道:“快追!” 早有人燃起火把,点点火光照耀之下,众人鱼贯而入,循着那脚步声追去。 走得片刻,前面脚步声忽然消失,众人面面相觑,试着又走了几步,柳墨猛得停下脚步,喝道:“不对,大家快停下!” 话音未落,刀光闪动,跟着便响起几声惨呼,最前面的几名侍卫砰然倒下。皇帝又惊又怒,喝道:“快追,快追!” 众人忙追过去,眼前却只见树影重重,四下看去,更不见一个人影! 众人方自惊疑,猛听得身后又响起几声惨叫。原来便是这片刻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众人身后,痛下杀手。 这时众人早有戒备,惨呼声方自响起,立刻有数人返过身去,提刀剑向敌人劈砍,可是敌人的身影一闪,便避到了一颗树后,再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来,众人尽皆胆寒。敌人似乎只有一人,可是在这夜色中形如鬼魅,让人不知如何抵挡! 柳墨心里一沉,问道:“这陈铭,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护送大军中带走明王之人么?” 沈言含笑点头:“是他!那小庙是我早些时候特意修建的,他带着明王来此,将明王藏在佛像里,自己刮了络腮胡子,剃了光头,穿了袈裟,你派来搜查的人没一个认得出他。” 柳墨暗道难怪,他提剑架在沈言脖子上,提声喝道:“陈铭,速速现身,交出明王!” 第十章 四下里只是一片沉暗,不闻丝毫声息,过得片刻,陈铭的声音终于低低响起,却道:“放心!” 这自然不是对柳墨等人说的。沈言道:“我放心得很!” 柳墨毫不迟疑,长剑拖过他颈项,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但沈言竟是眼也不眨,傲然向柳墨一瞥,而树林深处更无声息。 柳墨哼了一声,知道再威胁也是无用,道:“大家先护送皇上出去,回头再来救明王!”此处太过凶险,皇帝一国之主,不能留此险境。 众人一起返身回走。然而走来走去,走得许久,兀自在树林里绕圈,却不时有人惨叫倒下。陈铭借着树木掩护,数次突袭,虽然众人早有戒备,竟仍是又给他杀了好几人。 忽听楚铮道:“原来如此!”他提着银枪走在最边上,按说最易袭击,但不知是不是陈铭知他身手,一直也未曾向他下手。 柳墨正焦躁,忙问道:“怎样?” 楚铮道:“这是个阵势,而且厉害非常,不懂阵法的,在里面绕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出来,只好困在里面等着敌人来杀。” 心计谋略,他一辈子也赶不上柳墨,但若论行军打战,柳墨下辈子也不是他楚铮的敌手。他征战多年,未曾一败,除了枪法了得、善于用兵之外,更因他精通阵法。这阵势柳墨看得再久也是一头雾水,他却一眼便知这阵势极为复杂厉害,乃是数个阵势整合在一起,却又换了其中几个,颠倒了天地乾坤,变换了阴阳方位。真要推算,倒也不是不能,却极费时间,等他推敲完毕,只怕在场众人都已被杀。 皇帝咬牙道:“既是走不出去,那便先杀敌救人!”向左右侍卫喝道:“快去!救得明王,朕重重有赏!”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心知敌暗我明,敌人又是绝顶高手,这阵势更是厉害非常,此战实是凶险万分。可是势又不能不去,终于还是有几人咬牙冲入黑暗深处。 但果然没过片刻,便又有惨叫响起。 如是过得几轮,众侍卫人人脸色发白,一时再无人敢去。 皇帝手脚发颤。他此番虽然只带了五十名御前侍卫,但这五十人个个皆是精挑细选的高手,龙潭虎穴也可闯他一闯,这样的阵容,却连敌人究竟什么模样还没看清,便已折了二十余人。 他一时怔忡。猛然间树林深处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皇帝瞬间惊醒,叫道:“景昀,景昀!” 里面响起景昀的哭叫:“皇哥哥,他用刀割我,皇哥哥救我,救我,呜呜……” 皇帝流下泪来。他与景昀是同胞兄弟,虽然生在皇家,兄弟情谊复杂,但偏偏这个弟弟心思单纯,虽然行事胡闹,和他却向来亲近,两兄弟其实感情甚笃,听他叫得惨烈,怎不心痛如绞? 他叫道:“楚铮!” 楚铮方才一直静立在一边,侧耳仔细倾听四周动静,这时听他叫唤,抬头看过来,却不说话。 皇帝愣了愣,道:“楚铮,快救景昀!”你来此处,不就是为了救景昀的么? 楚铮淡淡道:“我答应的是保住大晟,可不是救他!” 皇帝心道救了景昀,红番便能退兵,这又有什么区别?但转念一想,楚铮已答应了领兵退敌,那也一般的是保住大晟,对他来说,救不救景昀,果然不是必须!这么一想,登时呆住。 他呆了片刻才下意识地看向柳墨,道:“柳墨,快想办法,你一向最有办法的!” 柳墨苦笑。他心计虽多,此时此地,他一时可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林中深处蓦地里又是一声惨叫,跟着又是一声,听起来凄厉更胜方才。 皇帝痛苦地哽咽了一声,喝令侍卫道:“快去救明王!”虽知这些人过去也是送死,可是至少能拖住陈铭一时,让弟弟少受一时半刻的苦楚。 几名侍卫奉命而去。他又向楚铮道:“楚铮,你,你是要朕求你么……” 楚铮却只定定看着他,许久,才慢慢道:“最亲的亲人,想救,救不得,李景丰,这滋味如何?” 皇帝看着他脸上浮起憎恨、伤痛、快意交织的表情,陡然想起那日,楚铮竭力想救自己的二娘,却无论如何救不得,那时,那时…… 他呆呆想得片刻,忽然间心头绞痛,脑中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 楚铮不肯出手,只怕景昀,便真的救不得了! 柳墨一把抱住,叫道:“皇上,皇上!” 边上沈言哈哈大笑。有侍卫一巴掌甩过去,打得他口鼻鲜血直流,他兀自笑个不停。 柳墨扶着皇帝在地上坐好,低声求道:“楚铮,你想想办法罢!” 楚铮环顾一圈,五十名侍卫,只剩了二十余人,在这林中,他便不能如陈铭一般如鱼得水,比起这些人来,毕竟大占便宜,这二十余人要阻止他杀皇帝,已是不能! 他抬手点了沈言穴道,取过边上侍卫手中火把一凑,点着了他身上白衣,跟着将他提起,扔到了前方十余丈之处。 皇帝正悠悠醒过来,一睁眼便见此情景,怒喝道:“你干什么?” 惹怒了陈铭,景昀只有更受苦楚! 楚铮哪里理他?目光只紧盯着前方沉暗之处。 柳墨暗叹一声,对着一众侍卫打了个手势。众人会意,各做准备,有暗器的扣好了暗器,没暗器的也握紧了手中兵器。那陈铭究竟带着明王躲在何处,众人被树木遮挡,始终看他不见,但眼见沈言被烧,他若要救人,势必要过来此处,只要他一现身,己方人多势众,杀之不难! 沈言躺在地上,身上火光熊熊,口中兀自大笑:“大晟的皇帝和容王一起葬身于此,大晟灭亡在即,我虽然不能亲见,也觉得心满意足!”局势尚乱,大晟若无人主持,岂能不亡? 柳墨暗骂了一声疯子,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但树林深处却也没有声息传来。天地间但听得沈言独自哈哈大笑之声,直到许久之后,才渐渐低弱下去,终于再没有了。 柳墨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大晟浩劫因你一人而起,你是罪有应得!” 便在此时,树林深处终于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响彻行云,带着说不出话的悲痛愤懑。 响声未歇,楚铮已猛地足下发力,向声音来处掠去。方才这般在树林中行走下来,他虽然还未能将这阵势参透,却已明白了大概,所缺的只是陈铭所在的方位而已。他一早便料到陈铭多半不会来救沈言,但他虽然不知两人关系究竟,情谊非比寻常却是显而易见,只需他按捺不住发出了声响,哪怕便是再割景昀一刀,让景昀发出惨叫也成,自己便能找到他! 黑暗深处瞬间响起急促激越的金铁交鸣声,过得片刻,渐渐远离这里,似是向着悬崖的方向移动。 柳墨静静地听了片刻,转头深深看着皇帝,道:“自己小心!”取过一根火把,头也不回地向声音传来处奔去。 皇帝追上去叫道:“柳墨,你干什么?危险,快回来!” 然而柳墨的身影瞬间便在树木掩映之中消失了,只有声音远远传来:“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皇帝猛然停下脚步,呆呆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泪水滴滴落下来,心道,你心里终究还是只有楚铮一个,可是朕,也想在你在的地方,你可又知道? 然而这句话,他既然一开始没有说出,现在更不能说出,以后,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 楚铮和陈铭已不知过了多少招,他武功高过陈铭,然而陈铭远比他熟悉此处,借着地利,同他战了个旗鼓相当。 楚铮渐渐不耐起来。他孤身来战,未带火把,全凭枝叶间漏下来的一点月色照明,虽然仗着功力高深,夜色里视物不难,毕竟还是有所影响。 折腾到这时,已是四更时分,他若是稳扎稳打,拖到五更天亮时分,他能看清四处形势,情形便会对他有利。然而跟着沈言进山之前,皇帝早派了侍卫前去调兵,这时已自山下的方向远远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显见得是援军将至,若是两下里一会合,要杀皇帝便难了! 他百忙中瞧了瞧四下,见两丈之外便是悬崖,宽只有丈许,山风凛冽,崖高万丈,要立足已是不易,若是打斗起来,自然更加危险,然而是处没有树木,陈铭没了这阵势相助,便绝不是自己对手! 他心思急转,手上银枪丝毫不停,脚下跟着进进退退,却是有意识地往外挪动。陈铭似是全未察觉他的心思,跟着他渐渐移向树林之外,过得半盏茶时分,两人终于出了树林,在那一片窄窄的悬崖上激斗起来。 果然形势大变,陈铭渐渐落了下风,一步步被他逼向悬崖边缘。 猛然间楚铮一枪横扫而出,刀枪相碰,陈铭果然不能抵挡,脚下一退,滑了下去,只在即将跌落深渊时,左手堪堪攀住了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楚铮毫不迟疑,跨上一步站在悬崖边上,大喝一声,一枪势如雷霆,刺向挂在悬崖下的陈铭。 便在此时,脚下的岩石突然摇动,他这时正要全力击杀陈铭,丝毫没有提防于此,立时跟着晃动的岩石向外倒去。 陈铭哈哈大笑着翻身而起,跃回了悬崖上。他在此多日,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跟着楚铮来此,不过是因此处也已设下机关,刚才滑下之时,便趁势开启了机关。 眼看楚铮就要摔下悬崖,忽然间有人闪电般奔来,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却收势不住,直向悬崖下坠落。 柳墨! 一切发生得太快,楚铮并未看清来者是谁,可是这世上会做出这样事的人,除了柳墨,还能是谁?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间,身体先于大脑及时做出了反应,枪尖在地上一点,借势飞下悬崖,虽然慢了一步,但终于在崖下十数丈处抓住了柳墨的手。跟着他大喝一声,力透手臂,刺耳的嗤嗤声响中,银枪深深扎入崖壁,终于止住了两人下坠之势。 柳墨惊魂未定,半晌才叫道:“楚铮,楚铮……”他平素最是从容不过,这时心中惊惧已极,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反复叫着楚铮的名字,其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楚铮恨恨道:“你来做什么?你可知道方才……”方才便是没有你,这一下难道便当真能跌死了我? 可是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柳墨道:“我,我……你在这里,你生,我便生,你死,我跟着你死!” 这一句话说的语无伦次,既不是纯粹回答楚铮方才的问话,他方才的举动也不是你生我生的意思,可是他来此之时,脑海中反反复复便只得这一句话,由不得他这时不脱口而出。 楚铮顿时呆了。柳墨对他生死以之,他早已知晓,可从前毕竟不曾真正有过这样的生死时刻,再明白,心中又怎能有这一刻的震动? 柳墨抓着他的手臂,费力地爬上来,终于搂住了他脖子,轻轻在他唇上一吻,脸上绽开笑容,显得极是心满意足,重复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楚铮低声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柳墨道:“我不知道,我便是听着你的声音……不,是你们的打斗之声,一路这么走来,便到了。” 楚铮片刻才嗯了一声,呆呆想道,柳墨不懂阵势,竟这样也能寻来此处,这世上莫非真有奇迹? 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所有。 忽然头顶上呼地一声,抬头看去,一块大大的岩石向着两人直砸下来。原来陈铭发现两人未真正跌下悬崖,便寻了石头来砸。 楚铮臂上使力,带着柳墨向一侧荡出,避开了这一下。但若陈铭再举石来砸,此处闪躲不便,只怕终有给他砸中的时候。他道:“你爬到我背上,我带你爬上去!” 柳墨依言爬到他背上,听得他猛然吐气开声,右手在银枪上一撑,便被他带得冲天而起。 这一跃便跃到了四五丈高处,离崖顶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楚铮伸出双手,功力到处,十指都如钢爪一般,深深抓入坚硬的崖壁,壁虎般向上方爬去。崖壁垂直滑溜,这十丈距离,对普通高手来说,已是遥如天边,可望不可即,但对他来说,却还不足惧。 期间陈铭又掷下数块岩石,但楚铮既有了借力之处,尽可闪避,只不过上行速度受阻,却伤他不得。 到得离崖顶只有丈许之处,楚铮手脚一起发力,背着柳墨鹞子一般翻了上去。 人未落地,陈铭已挥刀来袭。但楚铮早料到有此,他银枪插在崖下,腰间的蝉翼剑却是绝世神兵。半空中剑已出鞘,带出银光一片。 刀剑相交,火花四溅。陈铭往后退了一大步,手中大刀竟被劈出了好大一个缺口。 楚铮落下地来,放下柳墨,道:“我先料理了他。” 柳墨点头道:“可惜了你的枪。” 方才楚铮带着他跃起时手上所撑的那一下,用力太大,银枪竟被他生生压弯。这把枪质地精良还在其次,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才是真正珍贵,却毁于这一仗。 楚铮脸有憾色,却摇头道:“无妨,我还有剑。” 他转身面对陈铭。柳墨知道不必再替他担心,四下看去,见景昀被绑着蜷缩在一角,腿上臂上都鲜血淋漓,正哭得伤心,便过去解了他绳索,扶着他向林中走去,道:“走罢!”。 来时的路上他方才已做好了记号,慢慢摸索回去,将景昀推给皇帝,转身又往悬崖走去。 皇帝也不拦阻,手里抱着弟弟,目光却只呆呆地看着他,看他一步步去了。 景昀抽抽嗒嗒地哭泣,拖着他手臂道:“皇哥哥,咱们,咱们快走罢!” 皇帝道:“他还在里面。” 景昀急道:“楚铮会带他一起出来,你放心罢,但咱们可不能在这里等!楚铮那混蛋怎么恢复武功了?等他杀了陈铭,便要来杀你啦!” 皇帝道:“嗯,等他杀了陈铭,便要来杀朕了!”可是他心里虽然知道如此,脚下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挪动。 景昀跺脚道:“快走,快走!” 一名侍卫道:“王爷,这是个阵势,咱们……不识路,走不出去!” 景昀“啊”了一声,叫道:“那怎么办?”难道要等着楚铮来杀皇哥哥? 便在此时,林外有人大声道:“走不出去,那便砍出去如何?”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刀砍斧劈之声,跟着便是轰隆隆的声响,一棵棵树木被砍到在地,一群人渐渐显出身形。 景昀喜道:“这法子好得很……”话未说完,便倏然住口,瞪大了眼睛。眼前这几人虽然穿了天朝服饰,可是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绝非大晟之人!最前面的是一名女子,高挑身材,黝黑肤色,便化成灰他也认得! 一群人簇拥着那女子奔来,那女子更不答话,抢手扯过景昀,往肩上一扛,转身便往林外奔去。 景昀拼命挣扎,大声喝骂:“放我下来啊混蛋,本王堂堂丈夫,成何体统?” 那女子自是红番女主,道:“好!”果然将他往地下一抛。 景昀给摔得晕头转向,身上伤口碰到粗粝地面,更是痛不可抑,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红番女主冷哼道:“堂堂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景昀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道:“你一个女人,这般不要脸,更加不成体统!” 红番女主抓起他复又扛在肩上,抬手在他屁股上狠命拍了几下,恨恨道:“等回到红番,叫你知道什么叫体统!” 景昀大声叫骂,心中却有几分欢喜。眼前这女子虽然仍嫌太黑,但模样已与初见时大异,不再肥胖,脸上居然显出几分瓜子脸模样,五官也端庄,淡扫了胭脂娥眉,其实颇有姿色。 红番女主道:“以后不许再叫我丑胖女人!” 景昀哼哼几声,心下得意,暗道本王风采,毕竟非凡,这女子虽是一国之主,终究也要怕本王嫌弃。 方才他被抓走之时,皇帝目瞪口呆,竟来不及反应。这一路上另有人暗中跟随,他是知道的,也查过是红番人,知道是为了景昀而来,也就并不在意。诛杀徐世铎那一夜,闹出的动静并不小,红番虽然驻扎在城中另一处,但会探听到消息并不奇怪,却再也想不到竟是红番女主亲至! 他下意识地要命人追赶,同来的那几名红番人却早抢上来拦住,道:“我主拜上大晟皇帝陛下,明王我主带走了,不劳远送。我主有令,红番即日撤兵!”说着躬身一礼,转身飞也似地跟着奔下山去了。 皇帝瞪眼看得半晌,叹了口气,道:“不必追了,由他们去罢!” 他回过身来,看向悬崖的方向,两个人正并肩走过来,楚铮手中长剑鲜血淋漓,染的自是陈铭的血。 他在皇帝面前停下,道:“陈铭已死。” 皇帝点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楚铮道:“红番退兵,徐世铎伏法,柳墨,这算是乱定了罢?” 柳墨默然点头。 楚铮长剑一指,森然道:“李景丰,纳命来!” 余下的侍卫们呼啦啦围拢来,纷纷喝道:“大胆!”“护驾,快护驾!” 叫声纷乱,楚铮只充耳不闻。 他一生之中,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日,到今日不过短短数月,他却仿佛已等了几生几世,才终于等到诸事了结的这一日!休说这区区二十余人,便刀山火海,又岂能拦得住他? 山下渐渐又有嘈杂声响传来,依稀是一群人正不断呼唤“皇上,容王爷”。援军终于赶来,可是要等他们来救皇帝,却是万万来不及了。 “楚铮,你不能杀他!”柳墨道:“曲江之畔,那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你不要了么?” 曲江之畔,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楚铮霍然回身,瞪着柳墨。 柳墨看着他惊怒目光,心中恐慌阵阵,却仍是缓缓道:“楚铮,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当日我给你父亲的解药,虽然解了他的毒,却会让他大病三个月,无法领兵打仗。你知道的,三个月,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楚铮大喝道:“你说什么?”一把抓住柳墨,长剑便往他颈上劈落,却终于在就要碰到时硬生生往旁边一折,剑锋从柳墨肩侧斩落,削落了大片衣袖。 楚西岭大病,而他今日若动手弑君,正自赶来的这千军万马又岂容他脱逃?他虽然不惜一死,然而没有了统帅,三个月群龙无首,再多人马也攻不破曲阳天险,到时进不能,退不得,以柳墨手段,要困死这二十万将士,果然不是难事! 柳墨惊出了一身冷汗,叫道:“楚铮!” 楚铮慢慢喘着气,道:“柳墨,你可知,这二十万将士,跟着楚某反叛,便是将性命托付?” 柳墨道:“我知道!” 楚铮惨然点头:“你自然是知道!”若非知道,又怎会拿这二十万将士要挟于他? 他推开柳墨,长剑逼退几名围上来的侍卫,一把抓过皇帝。他快要瞪裂了眼眶,杀母仇人就在眼前,这一剑却无论如何不能痛快斩落。 烈烈山风中,只听见声声野兽般的喘息。 许久,他才又回过身来,嘶声道:“你一早便已算好了的,是不是?” 柳墨迟疑片刻,轻声道:“是!” 他清楚地知道楚铮心里有多恨,他也恨,可是大晟却不能没有这个皇帝。 他别无选择。 “他是欠了你楚家,却能造福天下。楚铮,一年为期,你自己看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一年之后,若你仍然决意复仇,我陪你来报!” “饶他这一回,我做主,第一免去这二十万叛军谋逆之罪,第二为你楚家平反,还你楚家百年忠烈之名!第三我们留皇太孙一命,第四将岚山划为乌族的封地,从此再不受任何天朝官员的欺压!” “楚铮,我不信你真能为一己之私,置这天下和二十万将士于不顾!” 不愧是柳墨,字字如刀,刀刀都刺在他心尖上。他便是想拒绝亦不可得。当日叛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他一人所能改变,然而今日,只要他退这一步,天下从此太平! 好一个一年为期!给他留了希望,这希望却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大晟百万雄师,护着一个皇帝,错过今日,这一生一世,他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复仇之机? 楚铮仰天哈哈大笑,双目中却流下泪来:“柳墨,你好,你好!枉我方才……”枉我方才,竟然又为你动了心! 大笑声中,他推开皇帝,看也不看柳墨,大步往山下奔去。 柳墨毫不迟疑地跟着奔下去,口中扬声道:“皇上,恕臣以后不能再侍奉左右了!” 皇帝呆呆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奔下山去,没一个肯再看他一眼,只觉得心如刀割。他已经坐拥天下,可是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会真正快活。 这一走,便走了三个月,楚铮马不停蹄,从江南到江北,再到塞外雪原,一路纵马狂奔,纵酒狂歌,可是胸中块垒却说什么也消之不去。 柳墨一直远远地骑马跟在他后面,不敢跟得太近,可也不肯走开。 三个月之后,两人又回到了曲江之畔,楚铮终于在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山脚下,那里已经不见了密密麻麻、连绵不见尽头的营帐,空空荡荡,三个月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春梦,梦醒无痕。 柳墨低声道:“将岚山赐为乌族封地的圣旨早早颁下了。楚家也已经平反,府邸财物都已赐还,不过楚侯爷不愿回京,也不愿再为官,皇上许他辞官,到岚山养病。你二娘的灵柩,也派人送去了。” 楚铮没有回应。 柳墨又道:“二十万兵马都已遣散回家,给了足够的银两让其自行谋生,你不必担心。皇太孙……倒是简单,去年绞死了一个假的,现如今只说这一个是假的便是,送入万安寺里,青灯古佛,平安度此一生,其实也是福气。” 楚铮终于回身,道:“你不要再跟着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柳墨道:“若是不能跟着你,我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楚铮一抖缰绳:“由你!” 马行出几步,身后柳墨大声道:“楚铮,你我那时本是敌对,为何我说的话,你从不曾有半分怀疑?”若不是楚铮太相信他,他又焉有机会施展此计? 楚铮顿了一顿,打马又走。 柳墨纵马跟着他,一字字道:“只因我柳墨,纵然对天下人用尽手段,唯有对你楚铮,却从不曾有半字虚言,从来不曾!” 便如楚铮,唯有在他面前,会哭会笑,会撒泼会耍赖,会说自己怕痒怕痛。他所有的真性情,都只在柳墨一人面前。 “楚铮,这一生一世,你休想能甩了我!从今往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哪怕碧落黄泉!” 相识至今,已是八年时光。楚铮,若这八年让你心如铁石,我便再用一个八年,或者两个三个八年将你融化。哪怕这一世都不能,也还有下一世! 前方的骏马已经奔出很远,却又陡然间停下,楚铮仰天一声狂啸,啸声中充满了凄怆悲愤之意,声震四野,在山谷之中轰然回响,连绵不绝。柳墨纵马奔过去,跳到他的马上,自他身后紧紧抱住了他,而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尾声 夏天的脸总是变得快,白天明明艳阳高照,夜里却忽然便雷电交加。 柳墨缩在茅屋的屋檐下,愁眉苦脸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忽然间却又眼前一亮。他贴着茅屋的门缝使劲往里面瞧,一边哆嗦着道:“楚铮,让,让我进去避避雨好不好,我我我……好冷,雨很大,风也很大……我就避避雨,别的什,什么也不干,不,不打扰你……” 这里是南方的一处小山村,楚铮现在住着的是一间茅草屋,前方草草围了篱笆,权充小院。这茅屋修得简陋寒碜之极,倘不是紧靠山崖而建,挡了大半的风,现在就能给整个刮了去!饶是如此,也已经被刮得嘎吱作响,摇晃不休。 两人半年前来到此处,见此处风景甚美,村民又都十分友善,又约莫是终于走得累了,楚铮就此留下。柳墨当然也不走。后来楚铮自己动手修建了这间茅屋,柳墨想动手帮忙,无奈苍蝇般在边上绕来绕去,一直绕到茅屋修成,也没盼到楚铮对他稍作搭理。术业有专攻,他虽然曾是大晟最权倾天下的王爷,但修茅屋这活儿他还真不会,试着往屋顶上放了几把茅草,结果没几下便被风刮跑了。 连茅草都放不好,容王爷只好讪讪住手,眼巴巴地看着楚铮一点点地把茅屋修建完成。 好在他脸皮够厚,茅屋修成之后楚铮不许他进屋,他便不进,却也绝不肯离开,夜里睡在茅屋外面,日里楚铮出门,他便起身跟随。 楚铮该干嘛干嘛,对他视若无睹,自那日两人离开曲江之后,连话也不曾和他说过一句。 但若说这半年来全无进展,那也是有的,一个月之前,他还睡在篱笆外面,如今可是在院子里了,兴许过不了多久,甚至有可能就是今夜——谁知道呢——便可以登堂入室了! 屋里却始终没有声息。 柳墨哆嗦着又叫了几声,终于住了口,沮丧地跌坐在地。倾盆大雨浇在他身上,顷刻间便全身湿透。 这样的日子,他还只不过过了半年, 楚铮当年过了一年。 他今日好歹还有武艺在身,楚铮当年,却被废了一身功力。 他叹了口气,转头四顾,想要找颗大点的树木挡雨。他还有武艺在身,然而当日被险险从生死线上拉回,过后便一直四处奔波,更殚精竭虑,始终不得好生调养,虽然后来也勉强病愈,却落下了病根,这样的风雨,他受不住。 风雨忽然被挡住,他抬起头,道:“你不该来!” 皇帝擎着雨伞,颤声道:“柳墨,你不该让自己这样受苦!” 屋里忽然有了动静。柳墨霍然站起,拉起皇帝向外狂奔,一直奔出里许之地,这才停下来恨声道:“他恨意未消,你是赶着来送死的不成?我救得你一时,救不得你一世!” 皇帝道:“他这样对你,我宁可,宁可……” “住口!”柳墨厉声道:“你宁可什么?你身系天下安危,岂能如此任性?” “我任性?”皇帝大声道:“柳墨,大晟不会再有比我更好的皇帝,我登基不过三年,做的事比别的皇帝一辈子还多,你去问问天下的老百姓!” 柳墨心道若不是为了这天下,我又何必一定要阻止楚铮报仇? 皇帝呆呆地看着他,道:“柳墨,我见不得你受这样的苦!” “苦?”柳墨冷笑:“这一点风雨,怎比得上楚铮心里万分之一的苦?便是再苦,我也要忍,还得心甘情愿地忍,谁让我欠他的!” 皇帝惨然摇头:“你不欠他,是我欠他!柳墨,你是要我给他磕头谢罪么?” 柳墨嗤笑:“有用么?” 没有用。人死不能复生。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皇帝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柳墨现在所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他一生之中,便只做错了那一件事,一件,便足以让他痛悔终生。 一时沉寂。 许久,皇帝捻起鬓边一缕发丝,低声道:“柳墨,你瞧!” 一道闪电劈来,瞬间光亮,清清楚楚地照出他鬓边竟然隐隐斑白。 柳墨蓦地里心中一软。有一句话,皇帝也始终没有说出,但他同样心里明白。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他摇头道:“我不想再见你,你知道的。” 又是一道闪电,照出前方一人手提长剑,正踏着风雨而来。 楚铮! 柳墨闪身挡在皇帝面前,叫道:“楚铮……” 四面八方都有人影闪动,是皇帝带来的上百御前侍卫,瞬间将三人包围。 剑光一闪,长剑擦过柳墨脸侧,在皇帝脸上斜斜划了一道。惊呼声四起,影卫们早已刀剑在手,也早有防备,然而竟没有人来得及稍加拦阻。 楚铮道:“我要杀你,便杀你,天下没有人拦得住我!” 这一年来,他郁积于心,无处发泄,每日里疯了一般地练武,武功早入化境。这上百侍卫,一年前或者拦得住他,现在却绝不可能。 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污了半张脸,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淋漓地染满了衣襟。皇帝直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楚铮收剑回鞘,慢慢道:“我不杀你,这天下不许我杀你。但你日后若有任何有负天下之行,我便杀你。” 这是大晟有过的最好的皇帝。头两年,他困于京城和容王府,不知其事,这一年他走过千山万水,恨意再深也否认不了这一点,大晟正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回过身,慢慢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柳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身后,皇帝痴痴站在漫天风雨之中。从今往后,相会无期。 柳墨跟着楚铮,一直进到茅屋里。 楚铮没有理他,顾自脱下湿衣,在床上躺下,合上了眼睛。 柳墨跪在床前,在黑暗中惶恐而痴迷地看着楚铮。夜色如墨,哪里又看得见什么?他却死死睁着眼睛,不敢将目光稍移。 杀母之仇,楚铮终于决定放下,这正是他的希望,否则日后不免再生风波。然而愿望达成,他心里却忽然觉得害怕。这磨灭不了的恨与怒,总得有人去承受,不是皇帝,便得是自己。 “楚铮,我不让你杀他,不是为了他,也不只是为了这天下,我是为了咱们!” 一旦弑君,楚铮武功再高也难逃一死。楚铮若亡,他如何能活? 然而太子年幼,若无他扶持,天下必乱。他又如何能一死了之? 活不能,死也不成,那时你叫他如何是好? 楚铮没回应。 柳墨怯怯地伸出手,去抚他的脸。 触手冰凉、湿润。他慌乱地试图为他擦去这湿润,手指却颤抖得不像话,后来,被楚铮一把挥开了。 他慢慢缩回手,呆呆看着眼前那一片黑暗,直到后来终于迷糊过去。 醒来时一室空寂。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人,屋里空空荡荡,楚铮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四下里绕了一圈。不见了,楚铮不见了,屋前的树下,也已经没有了他的马。 他不死心地,又一点点地、仔细地把四周找了一圈。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茅屋,在门前靠坐下来。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山风不时呜呜地吹过,仿佛在替他哭泣。 他低下头,一声,一声,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 他还是大晟的容王爷,真要找人,不会找不到。但找到了又如何?他可以继续死缠烂打,楚铮同样可以一次一次离开。他的爱并不能抵消楚铮的恨。他已经努力了一年,竭尽心力,楚铮还是决定离开。沈言说的对,他是个疯子,可疯子也会有累得撑不下去的时候。 终于哭完的时候,他站起来,上了自己的马,慢慢打马下山。 他走了快半年才终于到了岚山,因为路上他病了很久。那日夜里淋了雨,后来又穿着湿衣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发烧,他也懒得理睬,拖了数日,终于病倒在一处小镇上。病中无人照料,凄苦万状地挨了不知多少时候,才渐渐好了。 他在岚山脚下开了一间茶肆。乌族的人偶尔进进出出,也会来他的茶肆喝一碗粗茶,聊几句关于岚山的家长里短,后来他知道楚铮半年前便来了岚山,从此再没离开。他听到的时候低头笑了笑,泪水滴在正擦拭着的旧木桌上。这是意料中事。那一年里楚铮始终不敢去见自己的父亲,但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再后来,他又陆续听说了些事,诸如楚铮刚来的时候在楚侯爷门外跪了整整三个月,又比如族长的女儿很喜欢楚铮,双方家长都有意联姻之类。 但楚铮,一直没来过他的茶肆。 柳墨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此处并非出入岚山的主干道,楚铮要来去也不会经过此处。只要能偶尔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便心满意足。 岁月悄悄流转。第二年,某个冬日的夜里,有人一把火烧了他的茶肆。四下里闹哄哄的,人声狗吠,乱成一片。他惊醒过来,提了剑冲出茶肆,还未看清究竟,迎面便是几条猎犬扑来。 这是乌族专门训练了用来捕猎虎豹等猛兽的猎犬,凶猛敏捷,厉害非常。他连刺了几剑都没刺中,反而险些被咬了一口,只得退回茶肆。 茶肆里火势凶猛,猎犬不敢入内,但正因火势凶猛,他不出去,便得活活烧死。外面响起许多人张狂的笑声,他苦笑了一下,到底是烧死好,还是葬身犬腹的好,那也当真难说。 他来此年余,难免给人认出,以他和乌族的恩怨,有人来寻仇毫不稀奇。虽然他到岚山不久,皇帝便暗中派了人保护他,但以今晚情势,只怕未必来得及救他。 天色渐亮,激烈的打斗仍未停歇,直到有人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有人骑马冲过来,长剑挥处,将交战双方一一分开。 而后他下了马,一步步走向那间已被烧成灰烬的茶肆。茶肆简陋,不过两间茅屋,烧起来容易,不费事便成了一地灰烬。 他在那片焦土前停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回头问:“人呢?” 皇帝派来的人中有人黯然道:“没出来。”他们来的时候已是迟了,火大得根本冲不进去,如何还能救人? 来人点了点头,又向前走去。入目一片狼藉,他一样样搬开那些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黑物件,仔细寻找尸骸所在,忽然间,泪水滴滴落下,落在兀自灼热的焦土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柳墨来岚山,他一早便已知道,却始终没来见他。 见了又如何? 他该杀了这人,但他下不了手。 他曾无数次地想要放下这人,可终究还是放不下。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时间才会告诉他答案。 然而老天没给他时间。 他恨着的人,他爱着的人,已经死了,就这样,化成一地灰烬。 这是老天给他们的结局。 他慢慢跪坐下来,抓着胸口,费力地呼吸。当日柳墨抱着诈死的自己,心头也是这般的绞痛罢? 他死了,柳墨便活不成。 柳墨死了,他还活不活得成? “楚铮……” 有人迟疑地轻声叫道。 是幻觉么? 然而那边又传来了急切的第二声,第三声:“楚铮!楚铮!” 他抬起头,看见有人正自前方角落里几乎被焦木掩埋了的水缸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 柳墨? 青山隐隐水迢迢,有人轻摇着马鞭,信马走在落日余晖里。 柳墨惬意地靠在楚铮怀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楚铮揉揉耳朵,有心想说:“别唱了,这么难听!”开了口,却道:“天快黑了,还没看到人烟,今日要露宿了。” 露宿便露宿!柳墨转了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夜里风大,我怕冷,你要一直抱着我才成!” 楚铮道:“好!” 柳墨看着他勾人的唇瓣开合吐字,一个没忍住,又吻上去。 楚铮唔了一声,含糊说道:“又闹,我看不见路了!” 柳墨一面努力把舌头往里面伸,一面道:“看不见便看不见,你的马聪明,它自己会走。” 那马仰天打了个响鼻,一蹄子踩在一块石头上,一滑,整个马身歪了一歪。马上的两人正吻得晕头转向,冷不防被这么一歪,哎呀声中,一起滚落马下。 那马站住了,回过头来,冲着两人又打了个响鼻。聪明的马会走路,可谁告诉你聪明的马负了两个人还能长途奔驰不觉疲累的? 柳墨坐起身来,轻轻打了那马一下,笑骂:“死马!” 楚铮仍躺在地上,转头四顾,道:“这里风景也不错,不如就留在此处?” 柳墨立即摇头:“还是去闹市,有酒楼,有画舫,有山有水,有风花有雪月的地方。”他掰着手指头道:“我要同你饮酒赏花,游湖看月,还要同你吟诗作画……哎呀这个你不成!只好我吟诗给你听,作画给你看,你可以舞剑给我看……” 楚铮只笑着看他。 柳墨俯身下来,轻吻他的脸:“留在此处也成,不能饮酒赏花,游湖看月,看看青山绿水,也好得很!”只要是同你一起,哪怕穷山恶水,也胜似仙境。 老天说有志者事竟成,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真不假! 茶肆里少了什么也不会少了水缸。那夜他躲在水缸里,竟然就此逃得一命,还生生自楚侯爷手里把楚铮拐跑了。 太阳终于落下了,伴着不时的马嘶声,夜色中响起了让人脸红的声音,不知是谁,在辗转呻吟,又不知是谁,在夜风中喃喃诉说着无数爱语。 永庆二十一年,楚铮初入京师,年十七。闹市里金鞭纵马,疾驰如风,扬起漫天尘沙。 夕阳正好,落日楼头,端坐了风流闻天下的柳墨柳公子。 偶然间四目相对。 楚铮驻马。 柳墨凝眸。 一眼,定了一世情缘。 ——正文完—— 番外: 春天这个季节适合做很多事,最适合的事,是发春。 那带着花香的甜美气息,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春药。而那温暖的春风温柔地拂过,多么像情人多情的小手,简直比世上最好的春药还厉害,不发春的,还是男人么? 这是柳墨说的。 当然柳墨这个人是哪怕三九严冬也能时时发春的,只要他对着楚铮,现在到了春天,发春不免尤其厉害,发得缠绵悱恻,一发不可收拾。夜里是不消说了,往往每日里日上三竿了还要缠着楚铮不许他起身,要做那不要脸的勾当。 三合三进的院子,白墙青瓦,里面布了假山池塘,亦有不少花草藤蔓,布局错落,虽然不够富丽堂皇,但胜在雅致利落。这院子坐落在银月湖边上,晚上想出来,便可以游湖赏月,离闹市也不远,骑上马,一刻钟便到了。银州是个好地方,十里烟花地,繁华胜过帝京,看杂耍,听小曲,吃酒楼,怎么都行。 两个人离开岚山之后,第一次定居之处原本并不是这银州,而是某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里。该处风景虽然乏善可陈,但胜在民风淳朴,让人如沐春风,心里踏实。 或许是那日两人都已走得累了,又或者路上碰到的砍柴小姑娘对两人露出的笑脸太灿烂太美好,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正夕阳西下,金黄余辉一瞬间给那个平凡的小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竟也十分美好了!两人当日便购置了房屋,又着意布置了一番,弄得十分风骚秀雅。动手的当然是柳墨,楚铮只会领兵打仗,盖个茅屋还勉强,让他把个原本质朴如四十老农的房子,生生收拾得如同二八少女的香闺,他是没那个本事的。 小村庄里的日子果然过得安稳祥和,村民也一如既往地淳朴憨厚。 但事情也正出在这里。正因淳朴憨厚过了头,所以小村庄里是从不曾有过如他们这般的龙阳之事的。别说没有过,便是听,也不曾听过。 又因为淳朴憨厚过了头,所以不懂掩饰,便偶有人掩饰一番的,也掩饰得十分拙劣。柳墨是个脸皮厚比城墙的,但日日都见着那等指指点点,说不清是好奇还是讥笑的情形,竟也觉得有些受不住。再一想,自己都受不住,楚铮岂不是更加受不住? 楚铮果然也已经受不住,于是两人一商议,便又一次星夜逃走了。 再来便到了此处。大晟南风盛行,但凡见过一点世面的,对此都不会大惊小怪,在银州这样的繁华之处,哪怕两人日日携手游街,也不会受人指指点点。虽然偶尔仍不免有人目光异样,却无伤大雅。 这日子实在惬意,只除了一件事—— 柳墨抱着楚铮结实的身体,屏住呼吸,一只手自那顺滑的脊背滑下,悄悄探入形状美好的臀缝,在那勾人的一点上轻抚。 怀里楚铮还在沉睡,沉静的睡颜太过诱人,让柳墨恨不得露出满口森森白牙,狼吞虎咽,彻彻底底吞落肚才好。却终于还是忍住,轻手轻脚地自枕头底下摸出一盒药膏,沾了一点玉白的脂膏,小心翼翼地往楚铮身后那一处销魂所在抹去。 手指还未碰到,楚铮无声回过头来,眼神幽幽地看着他。 柳墨僵了片刻,干笑道:“醒了?” 楚铮掀了被子,看着柳墨僵在半途的手指,道:“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 柳墨道:“昨儿我同陆生饮酒闲聊,”两人既在此间居住,和银州人士不免有所交游,陆生是柳墨在此结交的友人之一,“偶然谈及治国之道,我们都极是赞同一点,不患寡,患不均!” 楚铮眨了眨眼睛。 柳墨道:“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是相通的,治国之道如是,一屋之内亦如是。你我之间,虽然不必算得太清楚——反正也算不清楚,但也需公平些才好!” 楚铮道:“一国之内,有官有民,自古何曾公平?真要比,那也是官同官比,民同民比。至于你说齐家平天下亦如是,我更加不以为然。” 柳墨道:“愿闻其详。” 楚铮道:“依你的说法,所谓平天下,难道是各国凑到一起,拿算盘把土地和百姓公公平平地分一分,便叫做平天下?天下没有是理,当真要平天下,终究还是要靠武力打出来,可见你的话是错的。” 柳墨不服道:“天下不公,正是各国争战不休的源头!” 楚铮道:“你说的是,但各国可绝没有因此就当真凑到一起分土地,分百姓,最终说了算的,还是拳头硬的。”他露齿一笑,道:“一屋之内,你同我,就好比两个国家,同理推之,你若是拳头硬得过我,我便也只好听你的。” 柳墨道:“天下如此,是以争战不休,你我如此,便是家无宁日了!” 楚铮道:“这段时日,你我可是家无宁日?” 柳墨道:“那是我让着你。” 楚铮道:“你可以继续让着我。” 柳墨迟疑道:“我若……一定不让呢?” 楚铮坐起身来,悠悠笑道:“既是你我都不肯相让,那……只好罢了!” 他赤裸裸地跨下床,微微弯了腰,慢条斯理地探手去取边上的衣物,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是那琥珀般的肌理太过诱人,流畅又起伏有致的线条太过美好,再不经意的一举手,一投足,也能带出让人窒息的惊艳感觉。 柳墨低头看着自家一早开始昂首挺胸的小弟弟,泪流满面。坏蛋! 楚铮回过身来,衣服勾在手上,只看着他笑。 这笑颜太惑人,仿佛带着罂粟花的香气,柳墨直勾勾看着,心里不甘,却不知不觉地凑过去,口中道:“再让你一回……只此一回!” 楚铮笑了一声,扔了手中衣物,低头吻住他挨上来的嘴唇。 唇吻一相触,柳墨便呻吟了一声,抬手紧紧抱住楚铮紧实的脊背,脑中再想不起什么。 唇舌交缠,耳鬓厮磨。 锦被早被踢到床尾,明明还是春寒时节,又是晨寒时分,却忽然间便似已经热得要将人融化了。 汗珠细细密密地冒出来。肌肤越贴越紧,呼吸越来越促。眼里、心里、脑里,都只剩了眼前这一个人,再没有其他。 每一寸肌肤都被对方细细爱抚过、亲吻过。每一次的触碰和亲吻,都带来让人战栗的愉悦感觉,伴随着那蒸腾的热意,一层层被推向高峰。 然而不够,远远不够。 柳墨喘息着,喃喃道:“快,快点!”然而快点做什么呢?脑中迷迷蒙蒙,一时却也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催促。 楚铮却忽然停了动作,道:“可要心甘情愿才好,若是不情不愿的,趁早说一声,我不勉强你!” 柳墨恨得一口狠狠咬在他肩上,想要咬下他一块肉来,却终究不舍,只用牙磨了又磨。这人,偏只对着自己,便这般无赖! 耳中听得楚铮笑了一声,一手分了他双腿,另一手抓起他先前沾了脂膏的手指推送到他身下,探入那个已经习惯被进出的紧窄地方。两人的手指一起,一点点地开拓、润滑,不紧不慢,娴熟流畅,却总让人觉得怪异。那处所在虽已被造访过无数次,他自己的手指毕竟是不曾的。 滚烫、又紧致,随着手指的进出越来越湿软滑腻,可以想见进出其间的甜美滋味,连他自己也要怦然心动。 开头的胀痛渐渐退了去,代之以无名的虚火,一点点升起、蔓延,悄无声息地席卷了全身,说不出的滋味,叫人焦躁,却又欢喜。柳墨艰难地动了动喉咙,睁着迷蒙湿润的眼睛,看着楚铮,微张了嘴,无声而急切地渴求。 楚铮也早忍耐不住。灼热的吻落下,手指终于撤出去,烙铁般的东西重重刺进来。柳墨仰起了脖子,发出满足的呻吟,些微的痛楚,却让那欢愉滋味更加清晰。 楚铮没有立刻开始抽动,他伸手握住柳墨胯下的物事,轻拢慢捻抹复挑,那物事早已硬挺滚烫,被他一碰,登时又怒涨几分。 这样的欢愉,分明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却仍然次次都叫人抵挡不住。柳墨连双腿都哆嗦起来,心底欲望如火山爆发,恨不能同身上的人一起,烧成灰,化成烬才好。“动,你快动……” 楚铮声音暗哑地应了声好,双手握住柳墨柔韧的腰身,缓缓退到尽头,又猛然冲入,退出,冲入,退出,冲入,反反复复,越来越快。 柳墨再说不出话来,连呻吟都破碎不堪。楚铮几乎没用任何技巧,什么九浅一深是绝然没有的,却次次都能精准地磨蹭过里面最敏感的那处,这一招实在太狠,没几下就能弄得柳墨发疯。 柳墨受不住,待要开口求他慢些轻些,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恨恨咬牙,一边等着被送入云端,一边模糊想着绝世高手毕竟不同,连那东西都能指哪打哪,出手绝无落空! 自然也不是真恨,虽然早早被弄得泄了很是没面子,个中滋味却当真销魂蚀骨,叫人死也甘愿! 极致的欢愉如期而至,他在楚铮怀里痉挛了身体,纵情嘶喊,脑中全是空白。 楚铮抱紧了他,不断地吻他,候他终于瘫软下来,才重又掰开他臀瓣,一下一下地动作起来。胸腹间全是湿滑,分明是黏腻不适的感觉,却反而勾得人欲火更加高涨。 柳墨呻吟了几声,他本已餍足,想要推拒,然而终究是舍不得。底下再动得几下,入骨的欢愉便再度缠绕上来,轻易又将他卷入了欲海中,浮浮沉沉,不得脱离。 这日两人起身时,自然又已是日上三竿。梳洗过后,柳墨扶着断了似的腰,有气无力地瘫坐在软椅上,细细将前事想了一回,扯扯楚铮衣袖,软语求道:“罢,你是官,我是民,民不与官斗,但好歹也让我一二回罢!便是乞丐,也得留点残羹剩饭与他,不能就饿死了他不是?” 楚铮低头在他白生生的脸上亲了一亲,道:“不让!” 这事原本没什么,上有上的乐趣,下有下的滋味,给柳墨压一压,也不会就变了女人。只是柳墨这人太可恨!他只要一想起这恶霸做过的事,就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吃了他才好!他知道自己这一世离不了柳墨,但这可绝不意味着以前的帐可以不讨回来! 让他?等下辈子! 柳墨竖眉:“姓楚的,你别太过分了,需知官逼民反!” 楚铮眼也不眨:“镇压!” 柳墨:…… 瞪得半晌,低头喏喏道:“好罢,你说了算!” 什么荣华富贵、雄心壮志,自己统统都抛却了,求的,不过就是同他一世相伴。上天恩赐,才得了今日,便当好生珍惜才是,再同他争,万一当真惹恼了他,可怎么好? 他扶着腰站起来,道:“快中午了,我去叫厨子好生整治几个你爱吃的菜。”快别想那有的没的,还是用点心,服侍好了这祖宗是正经!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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