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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天涯——by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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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他是一方赫赫威名的将相王侯 他是名震天下的四先生之一 这是错误的开始,但是,我愿意为他们创造一个正确的结束。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强攻弱受/正剧 关键字:赵措 柳轻竹 第一章:遇蛇 宁国京都 “让让!让让!静安候府柳大主管要的死囚!” 熙熙攘攘的京都主城道上一列士兵行色匆匆拿着兵器走过,队列最后跟着一辆囚车,斑斓的棕木内囚着一男子,一身如血的红衣,一头鸦羽一样的黑发,头上被蒙着黑布,看不清容貌。 两侧百姓纷纷退让不敢挡路,只当这一队人走得不见人影才听到小声议论。 “看吧,柳听竹越发无法无天了,天子脚下竟然敢光明正大把死囚隔府里。” “嘘……在宁国谁敢不尊一声柳先生,谁让那静安候窝囊。” 好事者多半只是唏嘘两声便散了,人群中有两个黑衣人伫立了一会,其中一人低声道:“上卿大人,是梅先生,救不救?” “救。”另外一人沉吟半晌,开口道:“楚国重武轻文,若是能拢了这位先生,宁国必败。” 当今天下两分,以枫林渡为界,一为宁国地界,二为楚国地界。三年前,宁楚两国交锋甚深,有四位谋士名满天下,被称为四先生。楚国重武,宁国重文,四先生中三位都是来自宁国,一时风头无两。 分别是宁国听竹先生柳轻竹;宁国疏梅公子梅欺雪;宁国旧兰先生萧如瑟;楚国冷菊先生莫续缘。 其中以柳轻竹与梅欺雪名声最盛,很长一段时间内,四海之内兴起了这样一种说法:菊兰名士,三分天下;梅竹既出,无人可撄。 然而,就在三年前,疏梅公子欺雪在楚国云游论道,雄辩八个城池,楚国士人哑口无言,终于在第九城遇到一人与之棋逢对手,甚至落了下风,那人便是楚王叔之子,拜号无双候楚殊暇。楚候爷赢了一场只是笑笑潇洒离去,但梅欺雪却情根深种,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并放出言语在枫林渡等他一生,可楚殊暇终究没来,有传言说,楚侯爷早已心有所属,苦求十几年而不得,怎会因为一场辩论移情别恋。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丑闻,一件风靡楚宁两国的丑闻,爱好南风不说,还是在楚宁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候,从此梅欺雪身败名裂,被宁王放通缉令通缉,却不知梅先生好手段,三年间无法追得,只能请静安候府的门客,大总管柳轻竹出山,方才缉到此人。 静安候府 此时已是深冬,天气寒冷萧瑟,冰挂银枝,红梅初绽。 静安候府内雕梁画栋,重重掩映,有一人拿着手炉站在阁楼上,一身青衣落落,鹅黄袖边露出的手纤长雪白,狭长眼目,有些薄冷,但却是一身冷艳风华,令人移不开眼目。 侍者见到那青色剪影,疾步走上阁楼,深深一跪,低声道:“柳先生,梅欺雪已被逮捕,押往地下阴司铁狱。” 闻言,柳轻竹指尖微颤,缓缓转过身,冷锐的眸滑过一室下属,轻勾唇角,道:“带路。” 长长的青色衣摆拖过地面,发出一种静谧而森寒的声响,随着他那不紧不慢的脚步,身旁随从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这些年,柳先生如何阴狠手段,他们都是领教的。 静安府有私狱是大不敬之事,但当今宁王昏庸无道,沉迷声色,依仗外戚,早已不管这些。 铁狱中四周燃起火把,一排军士垂着头等柳轻竹拾阶而上,他坐在上首,地下站着梅欺雪,他不肯跪,有侍者要踢他膝盖,却被柳轻竹出言阻止了。 “让他站着。梅先生当年压在我头上许久,却也不曾有分毫失礼呢。” 柳轻竹笑中带讽,红唇慢勾,声音清朗疏寒,像是一把把冷剑穿空而来。 红衣人的面罩已除,一张脸没有柳轻竹那样美得锋芒毕露,但很舒服,薄唇缓缓勾起的时候有一抹妩媚之色。 他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笑道:“柳先生,别来无恙。” 他仍是那样从容。明明已落魄至此!柳轻竹忽然燃起了怒气,将手炉在桌子上一砸,冷冷道:“梅欺雪,你勾结楚人,灭我王威,畏罪潜逃,该当何罪?!” 闻言,梅欺雪叹了口气,眨眨眼睛,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爱上男人就叫灭我王威么?归隐田园就叫畏罪潜逃么?柳先生,太过危言耸听了吧。若我这样都有罪,那你私设邢堂又算什么,你手段使尽助那静安候上位又算什么?” 柳听竹怒极反笑,淡淡道:“你不知。宁王已给我特权,关于梅先生,我可以自作主张。何况,这个地方,曾经来过很多你这样的人,骨头硬,风姿好,可惜,现在……” 青衣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墙上的刑具,又指了指梅欺雪旁边一个深水池。 “不是被废了,就是被这坑里的毒蛇咬掉了皮。” 柳轻竹一刻也不想看到梅欺雪这张脸。转了眸,拂袖而去。留下了冷冷的一句话。 “我尊梅先生才情,给他留个全尸,用毒吧。” 铁狱空气里都弥漫着压抑和血腥,柳轻竹快步离开,到了阳光下,闭着眸吸了口气。直到侍者立在他旁边叫了一声‘柳先生’才回过神来。 扬起眼角,淡淡问:“什么事?” 那人也不敢看他,后退两步一跪,恭谨道:“静安候爷召柳先生于暖阁。” 闻言,柳轻竹唇间露出一抹哂意,冷笑道:“这个时辰,他竟起了?” 下人不敢乱答话,柳轻竹也不难为他们,缓步走向静安府深处的暖阁。房间掩在一片葡萄架后面,门前挖了一道灵渠,连着温泉,就算是在夏天也是一片荫凉。 柳轻竹有些恍惚,当年那个人抱着自己坐在这里,一脸泼皮的将葡萄喂进自己嘴里,甜言蜜语道:“竹儿,你相信我,除了你我不会要别人的,你乖乖的,帮我封了侯,我说什么也要娶了你的。” 那些不是甜言蜜语,是口蜜腹剑呢。早些年,他还对他很好,等到柳轻竹手段使尽为他打败文武双全的大世子,把静安候的位置捧给他,他也就不再遮掩。这些年,声色犬马,奸银掳掠,都已经明白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懒得编个理由骗骗他,哄哄他,像是对待一个玩腻了的小倌,想起来了就耍弄,想不起来就闭门不见。 即便如此……柳轻竹微微苦笑,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他,自己爱的是那么贱,那么,让自己不齿。 柳轻竹初出茅庐之时做了静安候府的门客,那时还不出名,生得柔媚漂亮,手无缚鸡之力,在很多人眼里是一块十足的肥肉。静安候府中门客三千,总有良莠不齐的,时而被欺负也就罢了,他总有本事讨回来。 只是,十六那年,曾被几个彪形大汉压在后院山石上,差点被施暴,正是那时被严展情无意中瞧见,厉声制止。那一刻,那个一身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就像是梦一样入了他的眼。 夏天的葡萄藤绿得发腻,他翩然而立,微笑含情,将他从一片狼藉里抱出来,柔声道:“变强吧,就算是为了我。” 动心动情也许只在那一刻就够了,牵挂着,爱慕着,哪怕后来知道他是多么不堪,他是多么可以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却仍旧不肯轻易放手。 一甩手推开门,只听里头一声娇嫩的呻吟,柳轻竹逆着光,冷冷的看着他抱着光裸的少年在牙床上厮混,见到有人进来,那少年不嫌羞赧,反而双腿缠在严展情腰上,挑衅的看了一眼柳轻竹。 见状,柳轻竹面无表情,侧身坐在椅子上,斜斜的扬着过分娆艳的凤目,冷笑道:“我去年从西域弄回来一批狼狗,性银,胃口也大,我劝你立刻离开这间屋子,否则,这一身嫩白嫩白的皮肉……” 闻言,少年脸色青白青白的,随即定了神,又靠进男人宽阔的胸口里,小声道:“你说,你是喜欢温柔可人的,还是年老色衰的悍妇?” 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道行不过尔尔。柳轻竹懒得跟一个没脑子的小倌较劲,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等等!”床上那人终于开口了,带着三分笑意,有些慵懒,缓缓地起身,穿上宽大透风的中衣,不显得猥琐,反而仪态疏懒俊朗。严展情踏上鞋子下了地,对那少年柔声笑道:“以后不必再来了,伺候人的要学会分轻重,知好歹。轻竹不是你能随便折辱的,他是爷最好的一部分。” 柳轻竹还没走,听着这种话,脸色冷得几乎掉下冰碴子,心中暗忖,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说他柳轻竹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该收敛些,还是叫他来只不过为了演一出戏给他看? 严展情温柔的看着柳轻竹长身玉立,抬臂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我知你喜欢干净,去书房等我,我收拾一下。” 柳轻竹扯掉他的手,云淡风轻得道:“侯爷知道我喜欢干净就别碰我,我嫌脏。” 这是自己在他面前最后的矜持和自尊。就算还欲罢不能的牵挂着,期盼着,也绝不能被他轻贱至此。一念及此,柳轻竹神情寡淡,拂袖而去。 等到那人彻底走了,严展情冷笑一声,又搂着少年一阵胡吻,柔声道:“宝贝,受委屈了不是?他最近权掌得太大了,爷得敲打一阵,何况,这个侯爷,我也做腻了。嗯……宝贝,别哭呢,再让爷做一回,还是你尽兴,不像那个木头渣滓。” 半个时辰后,严展情出现在了书房,一身墨绿色的丝绸长袍,火玉绶带,额冠玉面,执着扇面,翩翩公子模样。 柳轻竹也没起身请安,八风不动,拿起茶杯,吹散茶沫,抿了一口,没说话。 见状,严展情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放在扶手上,微微低头,嘴唇暧昧的碰他的额头,笑道:“轻竹,吃醋了么?” 听到这种情人间的调笑,柳轻竹只觉得一阵身心俱疲袭来,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自己的爱,自己唯一的真心,已经快耗没了,现在,他用这种姿态要求自己说什么?难道是宽容大度的微笑说,没有,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别开玩笑了。 柳轻竹放下茶杯,砸在桌子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微微撩了眼睫,冷笑道:“直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严展情面色一僵,旋即眼中涌现了苦涩,自嘲,疲惫。他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淡淡道:“轻竹,你知道么?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只忙,忙得没空陪我,什么时候开口都是风霜刀剑,眼角眉梢,除了冷就是嘲,我一看到你就像抱你,亲你,但是,你让我觉得难以靠近。你难道没有留意一下么,那些男男女女,和你长得多像,或者是眼,或者是眉,或者是手……” “所以……”柳轻竹似笑非笑得反问,“今天早上你抱着那婊子,嘴里却在叫我的名字?” 严展情沉默半晌,没有说话,起身,微微弯着身,缓步走出去,从背后看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果然,还是狠不下心么……见到他这个样子,柳轻竹心尖一疼,微微蹙起眉,开口道:“慢着。你去哪里?” 他仍旧不说话,直到柳轻竹起身拽住他的袖子,冷冷道:“还往外走?你那些甜言蜜语,孟浪多情,都喂狗去了不成?” 严展情蓦然回首,一把将人搂进自己怀里,唇舌逡巡着他雪白修长的颈子,柔声道:“竹儿,对着你,我能说什么呢?” 柳轻竹觉得今天日头太盛了,自己头疼欲裂,疲惫的闭了眸,任他放纵。等严展情亲够了本,方才似不经意得道:“竹儿,我听说,总理王这两天病重……如何?你可去探望。” 总算……这才是又做戏又调情的重头戏罢。柳轻竹睁开眼,眸里冰雪回荡一片清明,伸手推开他,坐回椅子上,淡淡道:“是有这么回事。宋逐原岁数太大,快见阎王了。” 饶是应付柳轻竹费神,可他从里到外无一不是绝代风华,美得过火,严展情有时也是兴致高涨,轻轻把玩着那双雪白纤长的手,缓缓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理王,上头竟没有点暗示阴私。” 柳轻竹淡淡的垂眸看他,看不出心绪,沉默半晌,那冰雪似得人却蓦然笑了,柔声道:“你做侯爷做腻了,想换个总理王当当?” “做那干什么。”严展情淡淡一笑,吻了一下他的指尖,道:“竹儿总是知我心意的。” “是啊,我比谁都知道。”柳轻竹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些,抽回手,不自觉地在袖上擦了擦,淡道:“你可知此刻宁王最怕的人是谁?” 严展情想了想,微笑道:“楚王吧。两国这些年大大小小摩擦不断,楚如修一旦气急,直攻京都,上头怕是坐立难安。” “不是。”柳轻竹喝了一口茶水,低声道:“楚王固然是一方枭雄,但是,他掌军权么?” 严展情不语,他继续道:“楚国重武宁国重文,谁掌了军权,谁就扼住了这盘棋的元气。楚国西南大将军,承平亲王赵措掌握楚国大半兵权,战功赫赫,功高盖主,你说,他该不该怕?” 严展情想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若是宁攻楚,不可能不经过西南门户,竹儿,没有用啊,我听说过这个赵措,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战神。唯一的战神。” 柳轻竹道:“若是不经过西南边陲,绕过赵措呢?就是他旗下最神秘的夜枭部队,可能一夜之间跨过大半个楚国赶来救援么?再若,我使围魏救赵之计,拖住他们又如何呢?” 这三个问题严展情答不出来,自然不知道它的价值。但是如果赵措本人听到,想必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柳轻竹罢,这样的人,太危险了。 柳轻竹起身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拿出一卷羊皮做的地图,上面绘图之详细,小可以到一个水渠,一个村落,娟秀的笔迹画得一丝不苟。 他伸手指着楚国东南部一座并不算高的山,淡淡道:“我查过二十年前楚国那场特大水灾之前的地图,奇怪的是,和现在的地图相比,多了一个缺口,就在这里。慕山。这里盛产一种紫色晶石,楚人愚昧,竟然以为是神迹,实际上,看过天工演物就知道,那种砂砾宝石不经过流水的侵蚀根本无法形成。” 他微微一笑,轻扬长眉,道:“只要挖通慕山。我们就可以绕过西南,且,直插楚国锋都咽喉!就算是急行军,我也能灭了他们。到时候,岂止总理王,摄政王恐怕也可以商量了。” 严展情看着柳轻竹不着痕迹得一笑,莞尔道:“只是,哪有名目公然挖山?” “很难么?”柳轻竹随手将地图隔进袖里,眉目幽深,淡淡道:“这世上最不会被揭穿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相争经年,皆损元气,宁王和解,自划宁国边界退后枫林渡三十里,适逢东部诸郡水患成灾,迁民于楚。这样的条件,楚如修就是怀疑也决不会不答应。” 出师有名,剩下的就看柳轻竹如何长袖善舞了。 此番事说起来容易,等到柳轻竹进宫求见宁王,百般游说百般说明利害,再遣使者和楚王和谈,楚王考虑商议,秘密调查,最后松口,要求宁国先行迁民,再行签文书,订立‘永世友好,易地和平’合约,已经过了三个月。 柳轻竹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刚出了军营就进鸿门宴琼门宴,应付完宴会就出去和谈,一晃之间,见到严展情的日子少之又少,他有的时候都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了谁在奔波,又为了什么。 这一日,柳轻竹正躺在长椅上品茶,屋外头围着一干戍卒,下人带着使者和裨将进来,跪道:“柳先生,出京调用的一万百姓已经准备完毕,准备在晌午三刻启程。” 他眼皮也没抬一下,仍是微微闭着眸,畏寒的裹着狐裘,淡道:“死士混进去了么?” 那叫莫西的裨将不惊波澜得道:“三千死士,七天前柳先生已经察过。” 柳轻竹道:“分出十个精兵,随我从另外一条路走,若有楚使问起,便说柳先生先走一步,前去拜见楚王。” 莫西沉吟半晌,不安的问了一句:“柳先生,这样好么?若是……” “不用质疑。”柳轻竹声音不大,且低沉好听,但听来仍如同寒流袭身,带着冰碴子,“晌午三刻,准时出发!” ‘豁’的一声柳轻竹拂下狐裘大毳,霍然站起,目光清明锐利,淡淡的扫了一眼地下黑压压的脑袋,面无表情地道:“柳先生的军法想必你们早有耳闻,有一个人出问题,我会让你们一起陪葬。” 迁民是午时出发,柳轻竹走得要早些,带着十个精兵早早得便骑了马出京都,宁国地处东南,湖光水色,富庶丰饶,离开了这地界所见,便不尽如人意了。一路上山高水险,落日黄沙,柳轻竹细皮嫩肉的,没两日便是一身风尘,但是顾不上休息,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慕山,只有在大军到之前找到确切的隧道地点,才能保险的避开楚王的耳目。 简兵疾行了约莫半个月终于到了慕山山脚,柳轻竹看了看面前这并不算很巍峨的山,沉吟半晌,想来想去还是一个人比较方便,一方面掩人耳目,另一方面人多反而毛手毛脚。 他伸手揭下脸上的黑色薄纱,眼目一冷,淡淡道:“你们现在就赶回驿馆,等莫西到了再行回合,到时自有楚使安排金屋暖枕给各位休息,一切等我通知。” 十个精兵面无表情的单膝跪地,拱手告辞。柳轻竹点了点头,复又掩住面纱走进慕山。 很多年前曾经来过一次。那时候纯属是游山玩水,无意之间发现山体不稳,土质疏松,才起了画地图的心思,没想到,这个他本想守一辈子的秘密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说出来,为了严展情一句话。 他微微蹙着眉,比对着羊皮地图,试图找到慕山紫晶石最多的地方,那就是水最多的地方。然而兜兜转转了几圈,却不曾见到一块晶石。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的,慕山晶石在楚人眼里并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因为分布实在太广,怎么可能一块也看不见? 当下正是大寒的天气,柳轻竹一身丝绸华衣,早已冻得不行,不由得越发心烦意乱,纤细雪白的手拿着朴刀砍着阻碍道路的枯枝,很快就布满血痕。茫茫雪林,一树接着一树,好像每一棵都是一样的,足下一步一个脚印,但又很快淹没在大雪中,留不下半点痕迹。 柳轻竹走走停停,殊不知身后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 直到第八次停在同一个记号面前,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抬起头辨别太阳的方向,天高云淡,雪松皑皑,令人目眩神迷,一时没有注意脚下,挪着挪着便一脚踩空了枯枝,仰面摔下了雪山。那一抹青碧色在坡路上滚落,沾染上了雪和泥。顺势,一条血红色的大蟒窜天而起,快速的一口咬上了柳轻竹的肩膀,眼中的血色幽幽灭灭,令人心惊胆寒。 一阵酸麻从肩膀传来,柳轻竹眯了眯眼睛,只觉得身上越来越重,重得无法承受,颓然闭上眸,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一样,全身的骨节都像被人敲散,眼前蒙蒙胧胧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是到了晚上,见到了篝火。 还想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地,但是稍微用力就头痛欲裂,呻吟一声复又向后倒去,却没有碰到冷硬的岩石地面,一条温暖有力的手臂拦腰将他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让他身上多了一丝热气。 柳轻竹倚在那人胸口上,微微蹙眉,神志不清地道:“展情,这是……哪里?” 那人沉默半晌,糙着一口生涩蹩脚的宁国话淡道:“楚国慕山。” “展情……”柳轻竹强撑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见到了篝火下那个男人的面貌,似乎是英俊的,但是展情的脸部线条怎么一下子粗犷了,且,眼神如鹰隼,面容那么淡漠,淡得都要散掉了。 柳轻竹没来由的有些委屈,伸出手抓住那个人的衣襟,轻声道:“你别那么看我,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为了你,这些年我手上沾了多少血,我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可你……整宿整宿的沉迷声色……展情,我累了,累得看到你就觉得眼睛痛,可是,我又想不到,没有你,谁还需要我呢,一个人活着,更冷了……” 男人下意识的紧了紧手臂,鹰眉轻蹙,沈声道:“血蟒毒性霸道,你已出了幻觉,我不是……” 未等他一句话说完,柳轻竹侧头吻了一下他的唇,苍白无力的亲吻,似乎只是在渴求热源一样。男人却瞬间怔住,沉默半晌,柳轻竹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大步走远。 大约一个时辰后,柳轻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回暖,带着潮湿的雾气,通体舒泰,只是右肩还有隐隐的钝痛和酸麻。 缓缓睁开眼睛,不禁一愣,这是一个山谷,外面还飘着鹅毛大雪,自己赤身裸体的泡在一个温泉里,但是……有一个男人,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双手搂着自己的腰,在右肩上吮吻? 第二章:赵措其人 柳轻竹头脑蓦然一片清明,扭动着身体,一拳打向男人的头。然而,还未碰到头发,那人淡淡的抬起眼,波澜不惊的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回过头冲着温泉外面吐了一口血,浓重如墨的黑血。 柳轻竹一双凤目冷冷逼视,道:“放开我。”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放开了他,一句话未说,起身,上岸,穿上了一件极薄的玄色粗布外衣。静静的靠着山洞的墙面烤火。 见状,柳轻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眼波一扫,看到地面上被吐出的黑血,还有自己右肩上两个红色小洞,似乎明白了什么,缓和口气,试探般的问道:“方才,你在给我吸毒血?” 男人状似没有听见,慢慢的拾起洞里的草垛,往篝火里加,看火烧得更旺了些,便将立在洞口的枯枝拿进来,那枝子上穿着一条鱼,在火中烤了一会便散发出了很浓的香味。 柳轻竹不禁疑问,数九寒天,河面都结冰了,他往哪弄来的鱼?这种疑问是一个本能,但是仍然禁不住鱼香味,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 男人回过了头,柳轻竹这才真正看清楚这人的长相,很英俊,鹰眉墨瞳,线条有些冷硬,但衬着那淡淡的神色,却没来由得令人心安。不过是衣衫褴褛,唇下有些胡渣,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的颓废感。 他看了一会,淡淡道:“出来。” 虽然不太纯熟,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宁国话,还是官腔那一派的。 柳轻竹不欲求证为什么方才这个男人要装听不见自己说话,有些尴尬的开口道:“没有衣服……” 男人扬手扔给了他两件衣服,一件玄色里衣,一件毡毛大毳。柳轻竹不禁一怔,这两件衣服不是他的,只会是这个男人的,然而,深冬的天气,他却将宝贵的毡毛外套都递了来。 柳轻竹扬眉问道:“我自己的呢?” 男人看了一眼篝火,道:“生丝可以起火。” 烧了?就算柳轻竹发善心想穿自己那件华而不实的薄衣也不行了,没有说话,微微垂下眸,侧过身子,借着山洞的石壁稍微挡了一下,从水中站起。 其实也没有必要挡,男人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烤鱼,淡漠如水,波澜不惊,只有听到‘哗啦’一声的时候将烤好的鱼从火里拿了出来,立在一旁。 衣服不是一般的大,柳轻竹穿得跟道爷一样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只是围上那一件大毳,真的很暖,像是意识模糊的时候展情的那个拥抱。 等等……严展情远在千里之外…… 一抹微红出现在耳根,柳轻竹直想废了自己,对于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拥抱,亲吻,共浴,肌肤之亲,莫名其妙的就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 柳轻竹缓缓跪坐在篝火前烤干自己湿漉漉的长发,道:“这位……兄台,不知可方便告知名讳?你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就算无以为报也总是要报的。” 闻言,男人微微勾起唇角,淡道:“赵措。” 这两个字像一记霹雳,柳轻竹蓦然抬起头,差点烧了自己的长发。男人浑似没有看到他的反应一样,将烤鱼递过来,淡道:“你右肩上的齿痕是血蟒所为,毒性刚劲霸气,需要五天不离热源,每日有人吮出毒血,否则,人命不保。今日大雪封山,若是想出去,就要掂量好自己剩下的命数。” 说完话,赵措站起身,没有回头看一眼,直往洞口走去,看样子,是要离开的模样。 柳轻竹脱口而出道:“大雪封山,你要怎么走?” 实际上,他心里的疑问是,既然他准备放着他不管,因何还要出手相救? 赵措站在洞口,回过头,似乎不太明白他这个问题,也不好不回答,淡道:“用腿走。” 饶是柳轻竹能言善辩,也不禁被噎得没话。垂下眸,看了一眼手上微焦的烤鱼,勾起苍白的唇角,道:“更深霜重,赵兄,不如留下来待一夜,明早再走也不迟。” 他还是没有问出来那句话。心里却在想,被困在山里五天,会不会死得很惨。 赵措沉默半晌,淡道:“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普通血蟒的确需要有人为你吸血五日,是因为毒性剧烈,一次吸净会令两个人都无法承受,但是,今日我已为你吸了五次,你可以自己等。” 就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眼,赵措的解释让他有如乌云见日。柳轻竹微微一笑,刚想起身道谢,便觉额头一片晕眩,支持不住的脚步虚浮。身子一轻,顿时天地倒转。将将要晕在火舌里的时候又是那一臂揽住了他。 衣衫被他一手扯开,露出雪白的裸肩,柳轻竹勾唇苦笑,这算什么呢…… 伤口呈现青紫的狰狞之色,像蜘蛛网一样密布,又有黑血从蛇洞中流出来,赵措眼神一冷,微微蹙眉,低声道:“寒食紫金血蟒?” 赵措缓缓蹲下,将柳轻竹平放在温泉边的滑石上,低头嘴唇就要覆上那片肩,蓦然停下,没有抬头,问道:“阁下名讳?” 他微闭双眸,低声道:“丹霞……柳丹霞……” 姓柳,名轻竹,表字,丹霞…… “嗯。”男人应了一声,低头含住了他肩头的血色,柳轻竹不禁轻轻颤抖,勉强抬起肩膀送进他唇下。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先是用嘴唇厮磨,然后用上点劲吮吸,最后舌尖舔舐皮肉,扫净淤血。混杂着酥麻和刺痛,甚至有粘腻在里面,会让人忍不住呻吟出声。 柳轻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全然不自觉地轻颤。赵措一只手握住他的腰,低声道:“别动。” 他很久很久没有纵过情了,非到有事相求严展情不会主动过来,更不会碰他,他平日很忙,脚不沾地得帮静安候爷奔波劳碌,熄了灯就开始眼皮打架,更不要提自慰,因此,这两三年简直就是寡淡的和尚生活,这下被赵措半搂在怀里温柔吮吻,不禁有些失控,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脖子上。 眼目模糊的看着那人吸一阵吐一口,一口口的吸再一口口的吐,直到血液的颜色变成鲜红,才略略疲惫的松开他腰际的手,拿袖子抹了抹嘴唇。 柳轻竹静静的遮上衣服,侧过身闭眸假寐,没有说一句话。 外面的大雪没有停得迹象,照旧飘飘散散如玄女撒花,赵措靠在洞壁上静坐,不动声色的调整着自己混进剧毒的内息,大约一个时辰后,额头上若有似无的白烟散尽,寒食紫金血蟒的毒尽数逼退。 看了一眼柳轻竹,鹰隼般的眸子里泛起一瞬间的杀意,但即刻平息,恢复了那七分淡漠,三分端静。 柳轻竹一觉睡醒后觉得身体很轻松,环顾四周,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没有发现赵措,却见篝火旁散落着很多管空心节竹,他随手拿了一管修得比较平滑的,不经意发现自己被枯枝划破的双手早已被包扎起来,用的是玄色粗布,那种可以说是简陋的材料,让柳轻竹一时怔忡。男人的大毳和里衣都穿在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质地粗而薄的外套,此刻也不再完整。 “赵措!”柳轻竹突然站起身走到洞口,眯着眼对洞外朗声呼唤,然则风急雪冷,他那种南方人习惯了的温软声音很快被淹没。 不晓得叫了多少声,总之在嗓子快哑了的时候有一个人从雪原深处缓步走来,黑衣黑发,眉目淡漠粗犷,一只手提着一袋水,另外一只手拿着两条鱼,垂头躲过雪枝,逐渐走近。 对于一个陌生人,柳轻竹在看到他的那瞬间有了从未有过的安心。赵措见他拿着枯竹站在风雪里,手指通红,微微蹙了眉,淡道:“进去。” 缓缓的,慢慢的,淡淡的,但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柳轻竹微微挑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不曾说什么,随着男人坐近在篝火旁。 赵措将那袋水递给他,拿过他手中节竹,用小刀削减,开口道:“冻僵了的竹子不修干净有如利器。这曾是我弟弟最喜欢用的兵器。” 闻言,柳轻竹喝了一口水,很冰,但也很清冽,“你是什么人?” 这话,是明知故问了。赵措看了看竹子,神情无波无澜,淡道:“曾为军人。” 现在不是了?对于赵措,柳轻竹有很多疑问,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出口,只好垂下眸,听着火里劈了啪啦的声音,微勾唇角,笑道:“不知赵兄来此地有何公干?” 赵措放下小刀,将那根竹子递给他,那双幽深的黑眸淡淡的看着他,反问道:“柳公子,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柳轻竹攥了攥双手,凤目轻挑,瞬间生了几分疏雪冷梅的艳,悠悠道:“慕山晶石天下闻名,我来猎奇,不可以么?” 赵措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顿了顿,道:“我来为家母祭扫。”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承平亲王之母封甄郡主,楚王叔楚衫君的正室竟然已经不在了……柳轻竹微微一愣,摸了摸一根毛刺也没有的竹孔,道:“丹霞想为伯母吹一首曲子以安地母,赵兄以为如何?” 也许是错觉,火光里的赵措勾起唇笑了一下,放在柳轻竹身上的眼神有些深意,开口道:“我母亲不喜欢乐声。给我吹罢,胡笳十八拍。” 闻言,柳轻竹长眉轻扬,转了两圈竹管,似笑非笑的道:“怎么想起来听这一首?你知道我是宁国人,传世多为缠绵艳曲,这类的涉猎不多。” 赵措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什么都会。” 柳轻竹不禁哑然失笑,对于这种称赞很受用。他的确会得很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年念贵族私塾,有一天没一天的,若非这琴棋书画的功力样样皆数上品早就被撵出去了。 他执起竹管,刚要凑近唇边,就见乐器中央刻着的两行小字‘丹檀不请一珠玑,霞徵却尽九重天。’ 丹霞…… 柳轻竹没说什么,抿唇一笑,侧头覆上竹孔。音色单调,但质朴干净,虽没有古琴的浓墨重彩,却有另外一番韵味。 萧音萦萦绕绕,伴着洞外的大雪竟有了说不出的舞风弄月之意,虽然是肃杀之响,苍凉戍军之音,但那一转弯的清高婉转又温暖了这整首曲子。 以前在西南前线也曾听军士拿圩吹过这首曲,只能感到痛,但从这个人嘴里出来,就显得,那么流连忘返。赵措望着篝火出神,一会就渐渐转过头去看柳轻竹,乌发披散,唇红齿白,一双挟着冰雪的凤目静静的闭着,手指端的是细白修长,一开始在山脚下发现他的时候,那纤弱的腰身被裹在一袭青衣中,血色融进了雪里,显得残艳绝伦得过火。 赵措这半辈子见过很多阴谋阳谋,也见过很多人,男人女人,美人丑人,却从未这样深切的有了分辨之感。 柳轻竹的睫毛在轻颤,好不容易吹完了这一首胡笳十八拍,他蓦然睁开眼睛,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赵措笑了一下,眯起眼睛半靠在石壁上,淡淡道:“凤求凰。” 这这这……这还得了?柳轻竹定定的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冷笑道:“在我们那里,就算是去茶寮妓院听琴师弹曲,也是要钱帛交换的。” 那人没有什么反应,就像睡过去了一样。柳轻竹深谙男人装傻充愣的本事,摇了摇头,只得继续吹曲解闷。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昔升斯堂! 这首曲子里的情情爱爱实在太浓,令柳轻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严展情,和他爱恨交错的这些年似乎都模糊了,很多事都不记得,留下的就只有悲哀无奈。然则,在那些时光里,从没有一次,是两个人坐下来,那人静静地听他弹一手曲,或写一篇字的。不是在床上厮混就是声嘶力竭的争吵,或者一个谄媚相求,一个横眉冷对,抑或是……罢了罢了,不去想了。 “停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赵措睁开了眼睛,那浓墨一样看不出喜怒的眸看着他,淡道:“换一首罢,十面埋伏。” 柳轻竹抿了一下唇,垂眸笑道:“是你自己要听凤求凰……” “抱歉。” 闻言,不由得怔愣,柳轻竹那双壁垒重重的眸就那么清清澈澈的望过来,似乎还含着委屈,赵措再次重复道:“抱歉。”,然后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像是迷路的孩子被双亲拥抱,就像是等待戍边将士归家很多年的少妇陡然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就像是一个孤独了半辈子的琴师找到了能听懂自己的知音。 原来,被珍视是这样的,原来,被人放在心上是这样的…… 乐声再起,这次是紧锣密鼓的十面埋伏,能把一首琵琶曲用这种方式演绎出来是很费劲的,但柳轻竹却一个失误都不曾出现。 他吹了几个时辰,一首汉宫秋月结束后,他放下了竹箫,低声道:“我累了……” 赵措睁开眼,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道:“过来。” 柳轻竹微微蹙眉,道:“你可以不那么说话么?我是你买的,还是卖给你的?” 话虽如此,他仍是坐了过去,有点累,脑子昏昏涨涨的,本想把头靠在石壁上睡一会,却被赵措一臂揽了过来,那人用肩撑着他的头道:“只能睡两个时辰。” 柳轻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心神不安的靠在那人怀里,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为什么只能睡两个时辰?” 赵措依然言简意赅,淡淡道:“蛇毒。” 柳轻竹微微闭眸,神志逐渐浑沌,低声道:“太纵着我了……以往,一宿能睡两个时辰就不错了……” 闻言,赵措侧头看了他一眼,揽得紧了些,伸手安抚性质的摸了摸柳轻竹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第三章:脱困 以前,他有两个堂弟,一个叫赵不惜,一到打雷下雨的日子就害怕,往他房间里缩,赵措都是这样轻揽着他,摸着不惜的长发,淡淡道:“承怡,哥哥出关打仗去你怎么办?” 后来,赵措出关打仗,在尊王相夷运动中扫平周王室,等到凯旋而归,赵承怡却不在原处了,他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宁国的男人,四先生之一的旧兰先生箫如瑟,且宁肯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一时之间,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退两难,他却对赵措道:“哥,我真的不后悔。一开始也想躲,但是一看到旧兰我就心疼的像护他一辈子,没办法啊哥,承怡真的没有办法……” 那是他亲如手足的弟弟,如何能撒手不管?当年,为保不惜一命,他将半壁虎符交给了楚王。功高盖主的人,没有兵权在身,如何九死一生是没有人不明白的。 另外一个堂弟,叫楚殊暇,表字承双,拜号无双侯,曾因一场辩论令四先生之首的疏梅公子情牵一世,无怨无悔。但是每每提及此事,提及那‘枫林渡之约’,殊暇都笑得多情而无情,把玩着折扇道:“承平,喜欢或者爱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我喜欢无争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我舍不得逼他,梅欺雪喜欢我是他的事,为何却要求我来回应一份莫名奇妙的感情?” 回过神,赵措闭上眼叹了口气。 五天之内,柳轻竹的脸色越来越好,睡的时间也渐少,但赵措却越来越疲惫,脸也是苍白的。 柳轻竹何等的观察力,这一日傍晚拽了他,认真道:“你老实跟我说,你这几天是怎么了,难道那血蟒之毒……” 赵措摆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淡道:“无妨,把衣衫解开,余毒清除,明天早晨便出山去。” 寒食紫金血蟒岂是一般血蟒可比。其霸道毒性,一指甲盖就足够令五百个成年男子死于非命。能够撑五天,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而这些,当然是不能告诉柳轻竹的。 听他这么说,柳轻竹有些犹豫,垂下眼,低声道:“楚宁两国这般形势,你不救我又怎样。” 赵措想了想,干脆自己上手,解开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锁骨,眼神逐渐凝聚,冷定,淡道:“见死不救,我做不来。”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出这样俗气而大义凛然的话了,柳轻竹怔愣的工夫,他低下头吮住了他的肩头,酥麻的感觉顺着伤口漫上来,柳轻竹抽了一口冷气,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赵措抬起头,把黑血吐在地上,正要重新低下头去,便被他按住了手,柳轻竹拿过来一个装冰水的皮袋子,道:“就这样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赵措‘嗯’了一声,也不推辞,拿了水袋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洞外刚息的风雪。 柳轻竹掩好了衣衫,侧躺在温泉的滑石旁边,一手枕着头,一手百无聊赖的扑腾水,道:“大雪封山那么多日,明天走会不会雪崩?” 赵措道:“不会。” 柳轻竹刚欲说什么,忽然听到洞外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显然赵措也听到了,神情微动,运着内力低声道:“无争,往北再走十里!” 没有多久,两个人影起起落落,踏进了山洞。打头那个一身青衣落落,乌发凤目,容貌秀致。后头的……穿的那是什么……一身金灿灿的华衣,佩着暗紫绦带,手里还拿着把扇子摇啊摇,直晃得人眼睛疼。 青衣人看到赵措,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二爷,您不该一个人也不带。” 华衣男子眉眼一弯,笑得风流倜傥,一手揽住无争,道:“无争,你这就错了,我承平兄千里迢迢的来会佳人,怎么能带捣乱的呢?” 此话一出,两人的眼神都滑到了慵懒卧着且衣衫不整的柳轻竹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两人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楚侯爷安好。” 楚殊暇笑得讳莫如深,且玩味,‘啪’的一声打开他那把不合时宜的扇子,道:“这位美人……啊,兄台,怎得知道我是楚侯爷?” 柳轻竹看了一眼那扇子上的‘纨!子弟’四个大字,八风不动,淡道:“楚侯爷方才叫赵措,承平,据我所知,楚国只有一个承平,就是安西大将军,兵部大司马,枢密院枢密使,承平王爷。而阁下与之相交甚密,且一身显眼金衣,容貌风流,精通演算岐黄之术,向来自称一介纨!子弟,想必便是当年胜了四先生之首梅欺雪的无双侯,楚殊暇。” 闻言,楚殊暇把扇子别在腰间,‘啪啪啪’的鼓了两下掌,微微扬着长眉,道:“这位公子容貌不俗,堪称绝艳,气质谈吐均为上乘,发间柳叶簪为饰,精通三国语言,想必就是四先生中名头最盛的柳轻竹,柳先生罢。” 柳轻竹不动声色的淡笑,举止有礼道:“过奖。” 二人风雅半天,全然将另外两人晾在旁边,赵措忽而开口道:“承双,把你的回风玉露丹给我。” “你中毒了?”楚殊暇眼神一冷,蹲下身给他压了一下脉,道:“寒食紫金血蟒……我说好哥哥,撞大运吧你,这种千年老蹩毒也能被你碰上。” 闻言,柳轻竹脸上一红,那血蟒之毒,本是他身上的。 本想问候,那秀致的近侍无争已经走上前,肃然道:“要紧么?要不要我回去调御医。” 楚殊暇摇摇头,道:“病灶已深……啊,不是,那个,好在哥哥内功深厚,没大碍,没大碍,不过,哥哥,回风玉露丹我没带在身上……” 他本想把病情据实以告,却被赵措冷冷的看了一眼,登时收回了前言,不过心中却是忧心忡忡,回风玉露丹可助他解毒,如今没在身上,耽误片刻,毒性便重一分,什么时候内功再压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赵措道:“洞外风雪还小,我们现在回去。” 无争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二爷,我与侯爷用轻功折腾一天方才到此,深夜离开辨不清方向,积雪还甚,最快要等明天早晨。” “嗯。”赵措点了点头,并无焦急神态,反而比那三个人都显得悠闲,他让楚殊暇与无争坐下,自己拿小刀把叉子上的鱼肉滑开几道,浇冰水,再往里塞些去腥的香料,放在篝火架子上烤。淡道:“你们一天没吃饭?” 楚殊暇哀伤的看着自己被枯枝划破的华衣,叹息道:“承平,杜子美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未曾见过我这朱门冻骨,怎一个寒酸风雅了得。” 闻言,赵措笑了一下,把烤好的鱼拿下来,递给远处的柳轻竹道:“把这吃了,明天我带你出去。” 晚间山洞里又传来了竹笛声,非是赵措喜欢的金戈铁马,而是缠绵悱恻,绿袖江南。柳轻竹说这首曲子叫玉梨园,为送别之音,中间本应还有一段京戏念白。 子时过后,无争与柳轻竹已经睡熟。雪砌冰冻的山岭上站着两人,留下两个暗影。楚殊暇负手而立,却不再是喜笑怒骂之态,静静的望着封都的方向,道:“承平,为何听竹先生会出现在慕山?” 赵措一身单薄的黑衣在夜风中飘扬,沉默片刻,反问道:“你一定要知道?” 楚殊暇笑道:“我只知道他为什么来楚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慕山而非封都的朝堂上,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知道,哥,你可是赵措,战神赵措。” 他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愿……我猜的是错的。不提这个,楚王那边最近什么动静。” 闻言,楚殊暇长眉微展,‘唰’的一声金边折扇打开,暧昧一笑道:“你要是提王上,我就不得不叹一声缘分。你与四先生之一的听竹先生结缘,楚王么,最近可是惊世骇俗的立了一位男妃,当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哪。猜猜,那孽缘是与谁结的?” 赵措淡道:“梅欺雪。”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我的好哥哥。”楚殊暇来回踱了两步,一袭金色华衣擢人眼目,“我该庆幸,梅欺雪终于不再纠缠于我。但是……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来楚王宫,不得善了。一旦发生了什么,你我尚有自保能力,千万照拂好不惜。” 赵措看了他片刻,道:“殊暇,下回换身衣服,眼晕。” 他摇了摇头,负手走回了山洞。楚殊暇莫名其妙的抖动着金闪闪的衣袖,疑惑道:“很好看啊……眼晕什么劲……” 翌日风雪稍霁,一行人决定出谷。楚殊暇,无争与赵措自可用轻功飞渡而出,柳轻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是断断走不出去的。 赵措让他们两人前面开路,自己留在最后,看了一眼柳轻竹,一只手轻掩下唇,开口道:“我背你或抱你都是可以的。” “咳咳……”柳先生白生生的面皮一下泛上了朱色,凤目一瞪,咬了咬牙道:“谁用你抱!” 赵措微微一挑眉,淡道:“这样最好。” 男人足尖微点,衣袂飘动,如同一只灰鹤折身而起,又在树干上借力几处,潇潇洒洒向茫茫雪原外渡去。 柳轻竹站在雪地里,过于肥大的衣衫猎猎飞舞。看着那人越来越小,不禁一愣,眨眨眼睛,怒道:“走那么快投胎不成!” 第四章:初窥圭臬 话说柳轻竹被赵措一行扔在慕山之后半个时辰,他就等到了宁国随行的援兵,一甩袖子回了楚国安排的来使驿馆住。 此人本就长相偏冷,又冷着张冰茬子脸,吓得随行亦不敢多喘一口大气。 近侍无争早已在慕山外围备了赵措的战前神驹吹寒。三人上马以后便缓缓朝楚国都城而去。 楚殊暇挥着他那金灿灿的大袖子不时打马,揶揄道:“哥,你可是不知道,你一去慕山祭母就是一个月,王叔在家震怒,就没事来迁怒我,你说我堂堂风流倜傥英俊多情的无双侯是招谁惹谁了。” 无争眉眼柔和,此时亦是默默看了他一眼,道:“王爷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卧床休息的时候,在门口吹唢呐的人不是你?” “哎,纯属偶然,纯属偶然。”楚殊暇笑着去看无争,长眉一挑,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情意。 赵措却始终没接腔,蓦然开口问了一句,“听闻梅欺雪已被宁国追捕归案,以何入了楚国?” 闻言,楚殊暇低声笑了一下,转头去看山峦起伏,湛碧云天,悠悠道:“凌上卿上奏,在楚宁边界遇到重伤的梅先生,言我楚国重武轻文,若得梅先生辅佐,必能一统中原。适逢此时,柳轻竹代表宁国来求和,缔结永世和平契约,我那傻王上啊,竟当真以为我们此刻占尽胜机,直接把人扣下了,结果一见面,口水差点没流出来,不顾众臣反对,硬是强要梅欺雪。” 言罢,他又仔细回忆了下梅欺雪的长相,啧啧发响的说,“虽然说宁国出美人吧,但照比柳轻竹那长相,梅欺雪实在是太过平庸,也不知道王上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提及此人,无争心口下意识的一紧,当年梅先生雄辩八座城池,最后输给楚殊暇,放出话要在枫林渡等他十年,可是天下皆知。 也不知怎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就没有经过大脑,“他同意入楚难道不是想着你?” 愣了片刻,楚殊暇当即哈哈笑了出来,涎着脸去牵无争的手,道:“我的好无争,你终于知晓什么叫吃醋了不是?” 闻言,那灰衣近侍耳朵都热了,脸色一冷便打马抢先跑了出去。 楚殊暇仍是那样笑,眯着眼跟狐狸一般样子,加快速度跟了上去,靠近无争时,出手便是硬招子,要将他搂到自己马上。无争羞愤相交,也顾不上他们二人身份尊卑,弯腰踢腿,招招不肯让。 可比起随西南大将军征战四方的无争来说,无双侯仍是花架子一个,马上过招没多久就‘哎哟’一声捂住了小腹,无争脸色微变,也停了招式去看他,这个当口,却见楚殊暇露齿一笑,趁机将人抱到了自己马上。心满意足的在后面环着无争腰际,将脸沈进他颈窝中,柔声道:“你可不要随便挣,出手伤了王族的罪名可是不小。” 无争的脸色更难看,几次攥紧拳头都忍住没往身后打,最后也只能随他去,反正从小到大被他轻薄的也不少了。 赵措没有着急,被他们忘在后面,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反而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慕山的方向。 四先生已出其二,是乱世之兆。 山雨欲来,天要变矣。 宁国来使理应住驿站,但柳轻竹盛名在外,虽然此一行美其名曰是护送迁民入封都,仍被安置在了一处王相旧邸,楚王派来了几个人服侍,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椅子是黑莲木雕花的,绸缎是绣着朔雪的愅丝金缎,杯子是羊脂白玉琉璃盏,茶叶是少女用嘴唇采下来的江南无所。 用着这些的人一身繁复青衣,领子处露了里衣一截能透锁骨的布料,手腕处浅浅一层鹅黄滚边,柳轻竹刚刚浴后,头发散了没有束,正坐椅子上闭目养神,浅抿一口茶,想着三日后的楚王宫夜宴应当怎么应对。 当然,他稍微分了一点心思在会不会看见承平亲王赵措上。 门口两个贴身守卫莫西和莫东,刚刚收到来自静安侯府的消息,正互相合计着怎么跟柳轻竹说。 莫西往里看了一眼,悻悻道:“小弟,你去说,先生可喜欢你。” 莫东大大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先生那脾气,以前在侯府里头哪个刑具他没用过,我不去啊我不去,先生会杀了我的!” “以前梅欺雪的名声总压先生一头,几次宁国国辨都明讽先生靠严侯爷那个啥才那个啥,后来小严侯爷竟然看上了梅欺雪,日日追他屁股后头,这俩人梁子结大了,先生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抓回来,听说被劫狱他会气死的,我也害怕啊,要不咱俩一起去?” “这事就他妈的怪那个色胚子渣侯爷,先生为了他心力交瘁,他怎么对先生的?今天床上是花魁,明天床上是小倌的,还记得不,十年前的先生多温柔个人啊,再看看他现在,我操!” “让你话多!赶紧走着,先生从慕山回来就不出屋,还得请他用膳去。” 莫西和莫东哆哆嗦嗦的敲了门进屋,却见屋里只点了一根烛,柳轻竹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衣领下被烛光映出一片阴影,长发披散,容色绝艳,却又冷的让人不敢逼视。 “先生……”莫东快哭了。 “说。”柳轻竹就给了一个字,眼睛都没睁。 “侯府刚传来消息,梅欺雪……被劫狱了……” 屋子里静谧冷清的只能听到烛花爆绽的声音。柳轻竹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开,不加一丝掩饰的冰寒狠戾在昏暗的烛光下异常阴森可怖。 莫西和莫东当场就跪下了。因为先生上一次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侯府铁狱里哀嚎了三天三夜不休,事后清理血水又花了一天,倒了无数簸箕的肌骨碎肉。 “呵……”良久,柳轻竹只是笑了一声,像是一根针,极冷,又极尽嘲讽,开口却又归于淡漠,“接到了消息……送予你们消息的鸽子此时是不是已经死了?” “哎?先生怎么知道!”莫东瞪大了眼睛看他,又吓得低下了头,“是啊,我还纳闷那鸽子怎么刚到就吐白沫了,该不会是从宁国飞过来累趴了吧。” “梅、欺、雪!”只听‘!当’一声,柳轻竹在桌子上狠狠拍下去一掌,震得羊脂白玉杯子当即掉地上碎成了片,一双凤目中似有雪葬天埋,乖戾异常。 他一挥长袖,屋里蓦然亮起了所有的灯盏,一时之间光亮如昼。 “我离京三个月,梅欺雪会是三个月后的今天被劫狱?!” 莫西低声道:“不会……” “当然不会,是在我离开铁狱的时候梅欺雪就被劫走了。都不用多想,当时在场士兵必然无一幸免,全诛。严展情知晓以后选择了封锁消息,不让我远在天边还收到这等消息回去大开杀戒。” “先生,你的意思是……这鸽子并非来自侯府……” 他负手于身后,指甲在攥成拳时陷进了皮肉里,却不觉痛,冷笑道:“破绽,全是破绽。” 莫东和莫西都听不明白哪里来的破绽,却听他一字一句的道:“枫林渡筹谋几载,从来就不单单是为了无双侯,而是暗中内通于楚国。当年我还只是怀疑,昭告天下引火上身简直愚蠢之极,四先生之首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可称荒腔走板!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啊,偏安楚国,却发令以示,梅欺雪何时有过这等破绽百出的布局,只有一种可能——” 顿了顿,他又冷静下来,一只手按在桌角上,那一角竟然慢慢化作了他手中齑粉滑落。 先生的声音柔然而无情,有些刻意的了然,“原来……你是想跟我宣战么。” “柳轻竹,允你!” 第五章:宫宴 为迎接宁使,楚王早在三日前便差人传信,傍晚戌时在胤皇殿设宴款待群臣,一方面亦是为柳轻竹洗尘。 楚王宫无论文官武将,王侯将相,只要是身在封都,都无一例外的会到场。 即便是柳轻竹名动天下,但此刻他只不过区区小吏,以何引来如此!赫声势? 他立在窗台前,闭上眸阴冷一笑,低缓道:“此刻,你定然正在百般游说楚王,说柳轻竹一除,宁国灭矣。多少年了……呵,还是那点本事。” 楚王寝宫颐神殿 夜幕渐浓,寒霜疏枝,屋内炭火烧的正旺,一片温暖朱光。细细听去,却是阵阵嬉闹调笑的声响。 楚王一把捞住那朱红衣角,将人压到牙床上,喘息渐粗的咬他露在衣领外的锁骨,低声笑道:“欺雪,你真美……” 红衣人一头凌乱黑发,容色却是平庸,闻言,不着痕迹的勾了一下嘴角,动作越发放浪不堪,断断续续的道:“戌时宫宴……莫要耽误……嗯哈……” 楚王性子急切,也不理他说了什么,扒下那人亵裤便照直闯了进去,两人在红被上百般翻覆,低吟喘息不绝于耳。 厮混了一回,楚王抱着梅欺雪平复呼吸,后者修长双腿还环在他腰上,身子微微颤抖,眼角通红,尽是春色,却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缓,淡淡道:“你当真相信柳轻竹此次来楚是为了所谓求和?” “他带来宁国一万迁民,明里是因为水患天灾,实际上岂非向孤王表示诚意?”楚如修一只手在梅欺雪胸前点火,说的漫不经心,却是梅欺雪叹了口气,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挥手扯下一件朱红外衫套在身上,负手站于窗前,淡淡道:“王上,欺雪有句话,明明白白告诉您。柳轻竹不除,灭宁国无望矣。” 楚如修抬眼看着他,只见梅欺雪披散着一头黑发,长身而立,容色淡漠,一字一句的道:“两国近日未有大战,宁国却以天灾水患为由求和,且主动从枫林渡向后退三十里,让两座城池。这或许是宁王的风格,但绝不会是听竹先生的风格,此一来,或许刺探敌情,或许另有目的,总之,若是就此放过柳轻竹,无异于纵虎归山。” “那……依你之意……”楚如修沉吟片刻,也下了床准备更衣赴宴。 “如修……”梅欺雪蓦然倾身上前,伏在楚王肩上吹了一口暖气,轻声道:“这一局,交给我吧……” 被他撩拨的心火不灭,楚王蓦然狠狠将人拽进怀里,双手揉搓臀尖,冷冷道:“你心里可还惦记着我那不思进取的侄子?” “嗯……”梅欺雪神思恍惚片刻,唇角挂上三分苦笑,低声道:“自无双侯清楚拒绝我之后,我便早已死心了……” 戌时前一刻,群臣入楚宫,打头的有一人,长相温文俊雅,玄衣紫蟒,正是这楚国文官之首,凌伯隅凌上卿。 他一路拱着手过来,脸色笑意不停,人却转到了内宫里一处隐秘的梅林里。林子中站着一人,背影单薄,朱红烈烈,他眼神微微一闪,便快步走过去,唤了一声“先生”。 梅欺雪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嘴唇一勾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自当年我要你入楚为官,已多少年了。” 凌伯隅始终低着头,“从做士子那年算起,整十年了。” 闻言,他唇边笑意渐苦涩,慢悠悠的道:“雄辩八国输给楚殊暇后,我曾想过,将以前布过的暗桩尽数放弃,专心和他一起归隐市井,没想到……仍是未能脱得了身……” “先生……”凌伯隅上前一步,垂首道:“此回先生设计楚王博得他身边一席之地,可是……仍为了无双侯?” “哈……”梅欺雪朗声笑了两声,无限寂寥,歪着头道:“怎么可能啊,哪个男人可以容忍爱人每天和另一个男人翻云覆雨。我只是看得分明,楚宁两国,征战经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而当年宁国和柳轻竹加诸在我身上的折磨,总要一分一毫不剩的还回去。” 语气渐感锋芒,凌伯隅微微蹙眉,却见他递过来一个通透的碧玉瓶子,问道:“这是何物?” 梅欺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拂袖抬脚,缓步而去,只留下一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凌伯隅顿时明白了,心尖上一片冰凉,赶紧将瓶子收尽袖子里,又摆出一脸微笑往胤皇殿走去。 今日柳轻竹难得束起了一头长发,一丝不苟的挽成华冠,斜插青玉簪,一袭靛青暗纹长袍,广袖青纱,落落风华,见之忘俗。 满朝文武,分座两侧,楚王身侧有两个首座,左边还空着,右手上端坐一人,朱衣鸦羽,柔声微笑。 四目相对,似有火星飞溅,柳轻竹却是一句话没说,一甩袖子坐在了来使位次上。 开宴时分,柳轻竹环顾四周,并未看见赵措的身影,心底暗暗藏了一抹异样的失落。再一抬眼,便是眉目如画,言笑晏晏的政客嘴脸。 楚如修显然也注意到身边还空了一个位子,鹰眸沉沉眯起,开口道:“承平亲王何在?” 话音落下,许久不见人回答,沈了许久,负责传召的侍者才怯怯开口,“王爷还未至……” “呵……孤的好侄儿,真是越发需管教了。”楚如修掩饰下不满之意,转而看向柳轻竹,拿起面前犀角羊脂杯,朗声道:“孤慕四先生之名已久,不想今日才得见听竹先生,先生远道而来,欲求两国和平共处,更愿割城让地,孤甚是欣慰,孤先行敬柳先生一杯。” 国君开口,百官举杯。柳轻竹闻言,敛眉一笑,起身躬了躬腰,道:“吾王日夜感念战火经年,苍生无辜,遂欲与楚王共商永世和平不兴兵戈之策。然,楚国终年苦寒,山地延绵,宁王特遣臣将枫林渡后三十里让于楚王,以示吾王宽仁大度,诚意犹深。” 这一席话说出去,屋子里便蓦然死寂一片,坐柳轻竹旁边的凌伯隅更是忍不住心里亦对此人生出几分佩服来。 宁王畏战怯懦,遣使来楚分明有求和之意,楚王那番说辞又摆足了‘老子赏你们一口饭吃’的架势,寻常使节必然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柳轻竹却轻描淡写之间,将局面扭转成了‘老子是可怜你们生活质量太差才大度让你们地’的情况。 若非对宁王有所了解,凌伯隅几乎都要以为宁王还真是个宽厚仁君了。 楚如修如何不知道,也只得忍下这口气,暗中攥了攥拳,一仰脖将酒尽数饮下。 柳轻竹仍是没有喝酒,一手负在身后,缓缓道:“臣尚有一不情之请,万望楚王答允。” “先生尽管说。”楚如修肺要气炸了,此刻倒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唉……”柳轻竹叹了一口气,瞬间由从容淡笑变作了满脸哀伤,道:“上个月,宁国茭艳皇妃病逝,吾王思念伊人,茶饭不想,特地派人加急送予臣消息,定要我向楚王求得慕山特产晶石,回去制成棺木以安王妃遗体。” 话音落下,一直未曾说话的梅欺雪方才皱了一下眉,看向席中。 “准,准!”楚如修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暗骂那宁王忒的胸无大志。实在是不想再听柳轻竹那假么假事的政客口气。 此时,传召官的声音自宫外朗朗传来,“西南大将军,承平亲王赵措,到!” 闻言,众人纷纷向门外看去,一双玄黑金线官靴缓步踏来,初见时,赵措还是那小野人装扮,此时却是一身玄衣紫蟒,额镶金环,沈然冷定而来。 举手投足,泱泱气度。 柳轻竹下意识的垂下了眼,似乎是幻觉,只感肩膀上蛇毒旧伤隐隐发痒。 “承平来迟,请王叔见谅。” 不卑不亢,眉目淡漠,又把楚如修气的差点没中风。 待赵措坐到上首,楚王立刻开口道:“孤已着人为宁国一万移民寻合适之地安置,为表示楚国诚意,尚需一人随行察看,以孤之意,承平亲王,此事便交给你罢。” 话音未落,又是没人敢搭腔。倒是柳轻竹蓦然皱了眉去看赵措。 战神赵措,将楚国西南通口守得密不透风将近二十年的西南大将军赵措,那个掌握虎符兵权的赵措,怎么可能被派去做监官的活。 柳轻竹暗自攥紧了手掌,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调查过的情报。 先王共三子,当今的楚王乃是皇长子,二子楚衫君与慕夫人一直膝下无子,而楚衫君对慕夫人一往情深不愿纳妾,只得从表亲中过继了赵措,赵措年幼时本想给他改名为承平,可他从不对外称自己为楚姓,久而久之承平王赵措的名讳就成了旧例。 楚王也曾视他为亲侄百般呵护的,只不过他风头太盛,不免令楚王起疑。赵措十二岁从军,十五岁带兵上战场,十八岁铲平汉阳城并为楚国城池,二十及冠取燕云六城作为生辰贺礼上交楚王,二十三岁在尊王攘夷运动中击退周王室,拜为西南大将军,二十五岁雄踞西南一方,功高盖主,旋即被楚王召回宫任枢密院枢密使,手握军权,楚王却已暗中要赵措交出了半璧虎符,二十六岁赵措辞官,只担爵位。 那半璧虎符,一直是楚王的心头病,官至几品,是上卿还是宰相,都不足以令他忌惮,但军权是国家的核心,他不能不防,且赵措早年间军功赫赫,而今卸甲归田远离漩涡中心,是避还是等,楚王始终揣测不透。 “呵……功高盖主,本该如此……”柳轻竹叹了一声,只得起身,举起杯道:“多谢楚王厚爱,轻竹代吾王敬楚王一杯。” 赵措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仍是沈的像一潭水,起身淡淡道:“臣,领旨。” 政客之间的寒暄就是这样,说了一百句也跟一句没说一样,全是狗屁。后头便上了舞姬歌者,宫宴气氛趋于缓和,却也是文武百官开始灌酒的时候。 宴会结束时已近子时,夜色浓重,柳轻竹被灌得已有九分醉意,方才见赵措中途离开,后来有没有回来也没看清楚。他笑了一下,没什么意味的笑,便一个人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夜风冷瑟,吹得他一身青衣猎猎飘动,之前为了避免人多眼杂,他并没让莫西和莫东跟来,此刻也只能一个人往宫外走。 路过一处凉亭时,隐隐听到内中有人在说话,没有多留,举步要离开,却听里头一人叫住了他,“柳先生请留步。” “嗯?”凭着仅剩那一分清醒,柳轻竹辨认了一下对面两个人,扬起抹笑容,上前道:“原来是凌上卿与楚王叔。” 这楚王叔,便是楚王的亲弟弟楚照渊,那无双侯的生身父亲罢了。 柳轻竹长的好看,只是平素那好看是带着寒霜的,让人不敢逼视,此刻却是面色淡红,容色妩媚至极。凌伯隅早前拼命灌他,也无非是想借着此时羞辱于他,给梅欺雪出一口气。 而那楚照渊,便是活脱脱一个老色鬼,认准了一个宁国使节掀不起什么大浪,便想着占占便宜。 柳轻竹实在是觉得头疼,便开口道:“今日夜宴至此,听竹已有醉意,料想该早些回府歇息,来日有机会定与二位再叙。” 言罢,也懒得拱手,转身就要走,没迈出去两步,就被楚照渊拽住了衣角,他笑的谄媚,端过一杯茶道:“先生莫急,先解解酒如何?” 手中的腕子,细腻雪白,柔软的一拽,就整个人踉踉跄跄被拽着坐到了凳子上。 若是平素的柳轻竹,定然已经一掌拍桌,拂袖而去了,但他现在脑子里像掺了浆糊,没说什么,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还点了点头,道:“喔……君山毛尖……” 凌伯隅给楚照渊使了个眼色,那色胚便涎着脸贴了上来,一手握住柳轻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还顺手拔下了他头上玉簪,任一头青丝散落怀中,眼神似冒了火,全然止不住欲望,冲着雪白的颈啃了下去。 要说听竹先生此人,也是个事多的主,他这具身子,除了严展情碰过,还没人敢染指,当然,赵措那意外除外。此刻一被人近身,他就跟炸了毛的猫一样,眉目一凛,直接一拳就往身后揍,半点没顾及方才那副佯装出来的君子风度。 然而一拳挥出,却跟瞬间被卸了力气一样,被困在楚照渊手中,更是放肆的去拉扯他衣衫,一边笑着道:“我的好先生,我真不应该只放软筋散,早知你是这副销魂模样,应该下春药才对。” “楚王叔,好雅的兴致。” 远处传来的声音低沉优雅,音调没什么起伏,听来清淡且漠然,然而楚照渊却是手指一颤,硬是从柳轻竹身上拿了下来,他抖动了下颊边的肌肉,忙拍着后腰站起来。 “啊,王叔当是什么风,原来是措儿,酒筵结束,你竟没回府么?” 赵措撩开帘子,一进来便挟裹着风雪凛凛,黑绸金丝,笼进了一双手,衬着那冷定定的黑眸,越发不可捉摸。 “是啊,王叔不是也没回府。” 赵措不浅不淡的应付着,垂下眼却见柳轻竹衣衫不整的被人捉在怀里,拉扯的肩膀都露了出来,上头有个鲜红的印子,一头长发,凌乱四散,不禁就眸中又冷厉了几分。 “伯隅见过承平王。” 凌伯隅见来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也不敢怠慢,收起了满腹的笑,仍是那副儒雅有礼的士大夫形象。 赵措看了他一眼,道:“久闻上卿大人雅望,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招损。” 他这话说得极淡,淡得气都快散了,但凌伯隅和楚照渊皆是面色一青。赵措把手抽出来,缓步走向柳轻竹,淡淡道:“听竹先生的铁狱,我远在西南亦有耳闻,其手段六亲不认,狠辣至极,想来,凌上卿是想试试。” 几步路走到了那醉汉面前,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抬手将衣衫帮他理好,而后竟直接拦腰将柳轻竹抱了起来。 因为惯性,柳轻竹的头靠在了他肩膀上,费力睁了睁眼,低声道:“赵措……” “我在。”一应一答,竟让人不由想起来那大雪封山的几日,赵措看着他的时候,眼底的几分暖意。 “王叔,毕竟我很久没来王宫了,人情,事故总不比以前清楚,今儿个没得空上府里拜访……” “无妨无妨……” 赵措笑了两声,便转身抱着柳轻竹离去。 走了几步,蓦然转过头看了一眼两人,又道:“王叔,我确是离开太久了,这楚王宫里的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只不过,不似承怡傻罢了。有人想看戏,就有人搭戏,肯定有人受苦,你知道,我最恨看这种戏码,像承怡,像听竹。” 事态全然峰回路转,只因赵措在这待了一盏茶。 凌伯隅悠闲不起来了,因为他不仅没帮梅欺雪出气,还折上了自己。 楚照渊没心情纵情声色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义子,赵不惜。当年,承怡四面楚歌,被逼无奈的时候,他是那个看戏的人。 赵措是个世家公子,可他和凌伯隅是完全不同的,当然更加不同于严展清。 柳轻竹直到现在也无法把他们联想在一起,这个男人,身上总是挟带着凛冽的风雪,刺骨,粗犷,又让人心疼。 从这个人嘴里得到肯定或者承诺是很难的,因为他爱说真话,从不作伪,可他一旦肯定你,给了你承诺,那就是这世上你最能依仗的东西,最可靠的东西。 平生第一次,柳轻竹发觉自己对严展清的感情,太委屈了。 第六章:护送 更深露重,楚国本就苦寒,封都城就像整个被裹上了一层寒霜,森寒刺骨。赵措回头去看偌大楚王宫的时候,那眼神就像在看一颗老鼠屎,脏的很。 柳轻竹穿的不厚,出来被冷风一吹,不禁清醒了几分,打了个寒战。 赵措脚步停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转腕去脱了身上的狐裘大毳,裹在他身上,道:“醒酒了么?” “……差不多。”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方才遭遇,忆及楚照渊,微微眯起了一双冷厉凤眼,转瞬想到被赵措看到的那个狼狈样子,又觉得侧脸有些发热,最后在脑子里过滤到凌伯隅这个人,勾起唇冷笑了,心里倒如明镜似的。 赵措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看他容色薄红,犹如融了霜雪的初绽红梅,略略叹了口气,淡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驿馆。” 无争没有来,还被楚殊暇缠在家里,所以宫外只有一匹马。柳轻竹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走回去,醒酒。” 看看尚且靠在自己身上的青衣先生,赵措缓缓道:“走不回去,还逞什么强。” 言罢,直接将人打横抱上吹寒马,稍后自己也跨上去,一手搂在他腰上,一手拽住缰绳,低喝道:“驾!” 身上裹着厚衣,充斥在鼻子里的都是那个人的味道。因为还在城里,所以赵措骑行速度并不快,柳轻竹却衷心希望他能快一点,腰上那触感,明显的让他心烦意乱,甚至没法冷静思考。 听着身后有力的心跳声,他蓦然道:“楚王惧你功高盖主,一年之内,他必动手削西南军营势力,若是拿不到兵权,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拆散其势力,再灌入自己亲信。呵……只怕,你现在手中虎符也已经是不完整了。” “一场宫宴而已,你又知道了。”赵措手上紧了紧,仍是那个平淡如水的表情,顿了顿,道:“身为人臣,只行该为。” 又是这种俗气又大义凛然的语气。柳轻竹以往总是不屑,而今却心跳平白漏了一拍,只应了寥寥几个字,“君不那么想。” 一路上两人再没说什么话,青衣先生浑身酸软,只清醒了一刻钟便又沉沉睡去。看他的头东倒西歪,赵措双腿一夹马肚,减慢了速度,扶着他靠自己胸前,尽量匀速打马。 莫西和莫东正蹲台阶上戳虫子,吸溜着一溜鼻涕,莫东道:“这破地方也太他妈的冷了,先生还没回来,咱们是不是去接一下。” 莫西又跟他靠的近了些,同样挂着一溜鼻涕道:“无论去哪,先生都不爱带人,他就这性子,说不准咱们去了又被他骂回来了。” “嘿,哥哥你记得不,小严侯爷刚刚当上静安侯的时候,第一回出去鬼混,先生舌灿莲花的骂了他一天一夜不带重样的,那时候我可佩服先生了,可是后来……先生就再也不骂他了。” “先生死心了吧。”莫西搓搓通红的双手,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先生不是还喜欢小严侯爷,只是,除了他,再没有人需要先生了……” 赵措抱着人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两个人念叨,不禁低头看了看柳轻竹,道:“你们先生回来了,他住哪间房?” “哎哟妈呀,先生啊,你怎么变成这熊奶奶样了!”莫东鬼哭狼嚎的就扑过来了,赵措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足下一躲,还将柳轻竹牢牢护在自己怀里,重复道:“他住哪里?” “跟我来吧。”莫西一巴掌过去,拎着莫东衣领子就往卧房走去,道:“先生可需要大夫?” “不必,只是醉酒。”赵措淡淡的回答,一脚踢开木门,照直走向床幔,将人放在床铺上,再展开棉被给他盖上,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见没什么大碍,便准备先行离开。 抬腿没两步,突然听身后那人的声音迷迷糊糊传来,他说,“若有一日,两军对垒……我不会手下留情……” 呵……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只是半阖上眼,没有回头,淡道:“你之能为,赵措早想领教。” 言罢,缓步离去。 赵措回到自家府邸的时候,已然天光微亮,门口也蹲着俩小人,往近处一看,差点没被晃瞎了眼,他忍不住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来我这之前先换衣服。” 楚殊暇揉揉眼睛,扯着自己那大金袖子就往他哥哥身上扑,愤恨道:“让你他妈回来那么晚!要不是无争坚持要等你,小爷早抱着佳人暖被窝了!” 闻言,赵措又是一阵头疼,抬手拍拍楚殊暇肩膀,又冲着无争点了点头道:“辛苦了,下回去休息即可,不用等我。” 无争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辰,我也该生火了,二爷尚需早朝。” “告假。”赵措给了两个字,抬腿进屋,顺手把楚殊暇拎进来,淡道:“吃完饭你就回王叔那去。” 闻言,楚殊暇立刻瘪了一张脸,大大翻了个白眼道:“我还打算吃完饭让无争陪我睡回笼,回什么家,这时候我爹不定抱哪个花魁消遣。” “无争啊,无争!”无双侯又扯着嗓子喊他,无争正撸袖子干活,忍无可忍的回过头道:“闭嘴!” 无双侯表字承双,乃是楚照渊膝下独子,不过此人却无心朝堂,专修礼乐岐黄之流,楚王叔对他失望至极,每每出言教训,都能被他那一嘴的泼皮油滑呛得没辙,封侯之后,他并没搬出府,仍日日呛着楚照渊给他老人家解闷,被赵措问起,楚殊暇只是笑得嘲讽,承双承双,不连承怡那份心一块尽了,怎么对得起老楚看着我时那几分缱绻神情。 楚殊暇,在他心里只是第二个赵不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措院子里放了两架躺椅,此时赵楚二人懒懒散散的躺在上头摇晃,只不过赵措是眼眸微闭昏昏欲睡,楚殊暇的眼神从未离开过无争的背影,砍柴,生炊,泡茶,他总能做的井井有条又极尽温柔缓和之态。 “琴侍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这等艳诗于楚殊暇嘴里吟出来,也有了说不出的舞风弄月之意,赵措听闻,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无琴无酒,只一无争,你还忆什么?” “啧啧,你不懂吧。”楚殊暇微微眯起眼,摇了两下扇子,笑道:“求而不得,不懂得人说是风雅,懂得人才知其中苦涩难当啊。无争,无争啊……”话说到后面,楚侯爷已极尽叹息。 “把无争给你,你要么?”赵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唇角却没了笑意。 楚殊暇笑了笑,唇角微勾,三分洒脱,七分风流,“若是他心里有我,给不给他都是我的,若是他尚有牵挂,不能应我,什么都是徒劳。” 言罢,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自慕山回来那日我给你的回风玉露丹,每日口服,现在毒都清了么?” 没人说话,回头去看,赵措已经躺摇椅上睡着了,楚殊暇无奈的摇摇头,亲自给他搭脉,见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 次日清早,柳轻竹是被门口的絮叨声音吵醒的,宿醉之后本就头疼,他又是个脾气很差的人,忍不住一只手扶住脑门,朗声道:“莫西莫东,给我滚进来!” “哎,先生来啦。”两名近侍推开门进来,正好见着他卧在床上,青丝披散,脸色冰寒的样子,莫东一下低了头,小声道:“先生你倒是整理好了再发脾气啊。” 柳轻竹叹出一口气,使劲在太阳穴上敲了两下,直到痛感压过了晕眩感,方才开口:“迁民状况如何?” 莫西道:“清早刚送过帖子来,一万民众都被楚廷安置在西北方五十里的甘泉村,属下已遣人马前往。” “甘泉村?”闻言,他微微皱起了眉,眼底似有冷光划过,“梅欺雪有什么动作?” “没动作……”莫西又把头低下了些,解释道:“楚王似乎对他宠爱有加,他整日除了看书写字就是陪楚王花天酒地,死士回报未曾出屋半步……” 话音未落,不出所料的,脚边被扔来一样重物,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次却不是茶杯椅子,只是三本一模一样的折子,封皮上都用蝇头小楷写了两个字——‘战策’。 柳轻竹缓缓坐起身子,他有半张脸都隐没在床帐的阴影里,显得跟没人气一样,淡淡道:“里头夹了张纸,听好了,我怎么写的,你们就怎么做,三本战策,只有一本是真,不要搞混了。” 言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该返回宁国之日是十八,你们提前一日,十七便开拔回去,若是我未能准时出现,便不要等我,将那本真战策交到旧兰先生萧如瑟手里。” “是,先生。”莫西拢好三本册子,都收进怀中,道:“宁国传来消息,先生所布兵阵正在秘密操练中,一切顺利。” 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柳轻竹本想再多躺一会,抬头一看天色,强忍住发脾气的冲动,下床更衣。 莫东看着他那个脸色发青的样子,道:“先生,厨房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清淡的,你好歹吃点东西吧。” “你们吃吧……我去承平王府。”他看着铜镜里自己那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生发些疲惫来,顺手扔了一个茶杯,方才将两人吓出去了。 鹅黄轻容,丹青色墨竹中衣,外罩靛绿长衫,头挽碧玉簪,腰佩碧玺翠,又对着镜子笑了笑,直到笑的脸部肌肉都快僵住了,方才振袖起身。 柳轻竹都把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的时候一错眼看到了桌上扔着一件玄色大毳,不禁微微一愣,耳朵弥漫些浅红色来,走过去将衣衫挂起,并没顺手带走。 第七章:书童 这一日天晴,照比之前那一夜一夜的朔风冷雪来看,是难得的好天气。 承平王府也如他想象一般的,半点不奢华。门口一个守卫也没,但是门庭干净,看起来是经常洒扫的。 敲开了门,是那日见到的近侍无争,无争看了他两眼,淡道:“柳先生来找王爷?” 柳轻竹莞尔一笑,堆了一脸的春风满面,道:“昨日承平王爷为小可解围,我今日特地来拜谢王爷,麻烦公子前去通报一声。” “柳公子。”无争道:“王爷没起,进门等罢。” 柳轻竹看了一眼日头,心中暗道就是推托也不好找这样不靠谱的理由罢。 无争并非推托。当柳轻竹被引到赵措房门前就明白了这一点。 赵府里也简单的不正常,并没有会客用的厅堂,除却两间卧室,一间客房,一间厨房之外便只有一个大院子。 无争敲了一下赵措的房门道:“二爷,听竹先生来访。” 隔了很久没有声音,而后房门内一道淡漠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若是听竹先生不嫌弃,不如进门来谈。” 就算是男子,卧房也并不是可以随意下脚的地方。无争没什么反应,就是垂着袖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去别处忙了,柳轻竹尴尬的低下目光,推门而入。 屋子里有浓郁的木檀香气,从一开始在慕山上初遇时柳轻竹就发现了这人身上总绕着那么一股浓郁的檀香气,镇静安神得过分了,倒像是和尚。赵承平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架书柜,一张床,一把琴,也简单得像修行居士。 他进来的时候赵措刚好把最后一件外衫穿在身上,见到柳轻竹,点了点头道:“坐。” 也许是不需要入宫的原因,赵措不像那天那样穿的那么华丽而锋芒毕露,他一身黑色长衫,手端香炉,眉目粗犷而淡漠,整个人像是在佛像下伴着青灯静静读书的归人,没了煞气,但那令人心疼的风雪沧桑还在。 察觉自己盯着赵措看了许久,柳轻竹在他审视淡漠的眼光下微微赧然,行礼道:“王爷安好。” 他笑了一下,坐在桌子旁边沏茶,缓缓道:“你不是一直直呼吾名。” “唉,此言差矣……”柳轻竹长眉微挑,拂袖坐下,柔声道:“公事公办,私事私办。王爷为我解围两次,听竹自当尊重。” 闻言,赵措索然无味的勾了一下嘴角,微微合着眼,淡道:“第三次,护送宁人来楚,还打算劳我遣戍卒裨将护你送慕山晶石回宁。” 看到柳轻竹倏然蹙起的眉心,赵措伸手掐灭了炉中焚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香屑,淡道:“听竹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继续说罢。” 柳轻竹不能确定赵措究竟知不知道他要运晶石的目的,但方才他那过于洞察的一句话已足够让他心下一寒,心中犹如独索过江,面上却扬起唇明艳照人的一笑,起身反客为主的为赵措倒了一杯茶,道:“赵兄,你我都位极人臣,虽立场不同,大概你也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宁王心痛于茭艳王妃早逝,特地要我拿慕山晶石为王妃制造陵寝,听竹提的条件,若是能让承平王满意,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与我。” 柳轻竹的手修长细白,衬着承怡从南部捎来的青瓷茶具,异常赏心悦目,赵措静静看着茶水上那浮萍几点,叹了一口气,“本王看过一个故事,不如说出来与听竹先生共勉。” 柳轻竹道:“王爷赐教。” 赵措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有几分冷定,亦有几分捉摸不透,“《晋书》陶侃传说‘王贡复挑战,侃遥谓之曰:‘杜弢为益州吏,盗用库钱,父死不奔丧。卿本佳人,何为随之也?天下宁有白头贼乎?’” 闻言,柳轻竹紧紧地攥住了面前的茶杯,纤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他面上却冷笑道:“赵兄好毒的嘴,听竹八岁熟读晋史,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这话不用你共勉我也清楚得很。” 两人对视片刻,一个淡然阴沉,一个讥诮犀利,是赵措先行收回了眼神,起身负手走到窗前,道:“我同意帮你护送晶石,但你给的条件我不接受。” 柳轻竹几乎是咬牙切齿得道:“那王爷想要什么?” 赵措神情不变,淡道:“我缺一个侍书的。而听竹先生学识渊博,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信手捏来,不如……” “好!”柳轻竹答应得很干脆,一双凤眼沈淀了半晌的怒气,最后却勉强自己换作了一片笑意盎然,脸色变化之快,令人瞠目。 赵措慢慢从窗前转过身,四目相对,似有些奇异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又似乎有着眨眼即逝的怜惜。 “一个人——”他说话的语不是很快,也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淡淡的道:“如果他的牵挂需要用痛来牢记,那这种牵挂,是一文不值的。” 柳轻竹的眼睛微微睁大,一只手都在桌下攥了起来,看着浴在熹光里的赵承平,嘴唇动了动,道:“旧兰……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点点头,又转过身去看院子里的石蒜花,道:“因为和旧兰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弟弟。” 心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当年有一件事闹得很大,楚国大将赵承怡爱上了宁国的旧兰先生,时值当时两国交战,赵承怡守城不出,楚王震怒,收押候审,此时他逃狱前往宁国,执意与萧如瑟隐姓埋名,然而,事后却没有下文,但他也依稀猜得到,楚国大臣举国死谏,有能力保得下赵承怡的,只有他哥哥手里的虎符。 “这也算行所该为?”柳轻竹似乎不太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只是顺着话聊了下去,他有一种欲望,此时这种欲望似乎强烈的烧光了他的理智,赵措这个人,他想看得更明白。 赵措还是没回身,没看他,“护着他,我习惯了。” “竖子!”柳轻竹一掌拍在桌子上,声音太大了,震的茶水摇摇欲撒,那张苍白绝艳的脸上,却是自己都看不懂的愤恨,“赵承怡避战不出,已然违了一个国字,却要最亲近的人为他买单……” “所以我说……”赵措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听竹先生前半辈子,活的真委屈。” “我……”兜兜转转,还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柳轻竹那暴脾气又上来了,顾不得风度,咬牙切齿的说:“赵承平,要我听竹先生给你当书童之前,别忘了明天要去甘泉村监工!” 言罢,某先生拂袖而去,还被门槛绊了一脚,觉得没面子,又整了整衣衫,旁若无人的缓步走了。 赵措眯起眼睛望着那一袭青衣渐行渐远,逐渐模糊在视线里,开口唤道:“无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无争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后,看了一眼日头道:“二爷,晌午了。” “嗯,把窗子和帘子都放下,越发刺眼了。” 无争目含担忧的看着赵措走向床帐,低声道:“二爷,听竹先生的事牵连甚广,不如交给上卿大人,您的眼疾若是一直这样,那楚宁要道就是没被挖出来,楚国的外线防御……估计也差不多了。” 闻言,赵措冷笑一声,肃然道:“凌伯隅?无争,你记好了,这世上有那么一类人,有才有貌有德却无肚量,这种人,万不要指望他给你留什么余地。” 柳轻竹驱马回到下榻的旅馆时近黄昏,屋子是背阴面,已是一片漆黑,他略有些疲惫的推开门,双眼还没适应黑暗便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柳轻竹大惊之下急忙挣扎,正要往来人手腕上咬一口时听到耳廓一声熟悉的调笑,“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 闻言,柳轻竹微微一怔,身子渐渐软下来,“展情?” “你以为是谁?”严展情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伸手锁住他一杆细腰,打横扔到了床上,柳轻竹还没来得及喊痛他整个人便压了上来,湿热的吻零零碎碎从脸上吻到锁骨,柳轻竹下意识的侧头躲闪着,严展情也发觉了他的冷淡,笑了一声,低声道:“怎么了?我赶了几日路为了来看你,不好好补偿我一下?” 他动作很快,一把将腰带拽散,撕开那一身青衣便急不可耐的含住了他的前胸。 “你……你等等!”柳轻竹双手按着他的肩轻颤,“放开我!” “究竟怎么了?”严展情再次抬起头来眉目间却只有肃然和不耐。 那张清俊的脸还是他的,那双清澈含笑的脸还是他的,怎么突然觉得那么陌生?柳轻竹晚间没有公事,可被严展情压在身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编一个能逃离的瞎话,什么有楚国的宴席啊,和高官周旋啊,什么理由都好,只要,逃离。 “罢了,没事……”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满目疲惫:“你做吧……” 柳轻竹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好看的,严展情一直对他的身体很满意,所以每次前戏都会做很久,柳轻竹能感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不断游移,能感到他把自己的双腿分开,能感到股间的湿滑和疼痛,还有几近疯狂的律动。今天的触觉,似乎太过鲜明了,明显到让他不舒服。 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下意识的咬着唇,恍惚之间,眼前这个男人形貌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神情总是淡漠冷定的,说话总是可靠有力的,身上总是带着不散的檀香味,迎着光,负着手,像一尊带着风雪和沧桑的雕像。令人心疼,也令人安心。 严展情已经做过一次,意犹未尽的趴在他腰间吮吻,熟悉的吻又让他清晰地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柳轻竹不知道的是,自己下意识的抬起手掩住了眼睛。 完事以后严展清情要搂着他同睡,柳轻竹还是自己起身去梳洗了一番,他是有洁癖的,严展情看他颤着双腿迈进浴桶里,勾起唇笑了笑,眼里却尽是冷漠。 “轻竹,我什么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总理王?” 柳轻竹看了他一眼,伸手到自己股后清洗,冷笑道:“你当我喜欢天天呆这不是被人轻薄就是跟人打太极么?只要慕山晶石一除,楚宁之间便多了一条直插咽喉的交通要道,到时候,只消你领命起兵,我亲自运筹,如此大功,不要说总理王,让王上认你当叔都不过分。” 闻言,严展情扬眉一笑,低声道:“你知道,我以前在欺雪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我等不了太久。” 严展清几句话之间,已惹得柳轻竹大动肝火,他怒极反笑道:“严展情,你别算漏了,梅欺雪不是我的罩门,我能让你当这个总理王,也能让你身败名裂。” “你舍得么,轻竹。”严展情仍只是笑,儒雅俊美,满目含情。 柳轻竹见他如此,沉默了一会,从水中起身,取了一间白色朱丝轻容套上,负手站在屏风后,轻声道:“这几日我都有要事,你明日先回宁国罢。” 柳轻竹知道,他来只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结果,或者催他一催,就算是床第之欢,也不过是手段。 严展情如他预料的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笑,转身睡了。甚至,不曾问过他一句,天色已晚,你要不要休息。 柳轻竹双手抱肩,垂目笑了一下,那笑里的疲惫和苦涩就像经历了几世的爱恨一般。钻营算计,百般手段,最后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他想推开窗子吹吹风,又不愿着凉,就侧身坐下发呆,蓦然看到屏风后挂着一件并不属于自己的深衣,是浓重的黑色,他本人并不喜穿这个颜色的,柳轻竹想了一会,不由得叹了口气,是那个人的,承平王赵措。 当日离开楚王宫时赵措见更深露重,寒气逼人,便脱了外衣给他披上。 他伸手将深衣拿下来,经年不散的檀香味在鼻间流窜,柳轻竹就那么面无表情的呆坐了一个晚上,似乎什么都没在想,其实是趁着脑子清楚,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这一局还要多久收场,自己的下场,又是什么。 突然记起很多年以前,他和萧如瑟赏兰,阳光很烈,照得萧如瑟白衣如仙,恍若虚幻,他身后那个跟赵措长相酷似的男人缓步上前,把他抱到自己膝上,柔声道:“旧兰,大夫让你休息了。” 好一个举案齐眉,好一个伉俪情深…… 柳轻竹闭上眼睛,别人的故事总像隔了一层油纸,再美的风景也没让他在窗外感到温暖。 可严展情不是赵不惜,他也不是萧如瑟。 缘起缘灭不过刹那,情动情灭也就在念忘之间。他此时抬头看着严展清的背影,一时间只有心灰如死。那份深沉浓烈的爱,早已在他百般消磨里殆尽了,而今,什么也不剩下。 第八章:甘泉村 赵措以前在西南军营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要早起操练,虽然他未曾有一日误了时辰,但就主观上来说,是极为厌烦这事的。每个人都有好恶,赵措的好恶挺奇怪的,至少除了无争之外,还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穿青衣好看的人,他厌恶早起。 这日清早又是被无争拽起来的,正赶上楚殊暇摇着他那金边大扇子来蹭饭,又觉得头疼的厉害,匆匆喝了两碗粥便前往甘泉村。 西北方五十里,山地平缓,层林叠嶂,旱田丰富,整个甘泉村都由一条从上游流下的白水河供水,村民挖了坎井之后,家家户户都可从井中取水而非挑担运,正是梅先生选的好地方。 赵措一身玄色便装,带着无争到了地方,正看见村民被指挥有序的建造屋舍,圈田养鸡,远处有一人青衣猎猎,比对着地图来回走,跟部下交代着什么,只不过看起来腿脚很是不方便,腰部使不上劲,所以显得一瘸一拐的。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负手上前,正逢听竹先生发脾气,捏着莫东的耳朵说:“你能不能跟你大哥学学!犁辕呢?犁辕呢?” “听竹。”赵措开口,收到了莫东感激的小眼神,点点头,方才看柳轻竹撒了手,慢慢回过头来,跟变脸一样,唰的一下就笑了出来,“见过王爷。” 那张脸可真是不好看。以前他的脸也挺白,今天却是苍白,阳光底下一照,像是透明的一样,眼底下也重重一圈黑,再加上那完全不称职的假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赵措叹了一口气,道:“你对着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德行我也不是没见过,你别笑了。” “……”听竹先生举起袖子掩了掩嘴唇,转过身慢慢往前走,淡道:“你来晚了。” 赵措跟在后头,看村民叮叮当当的忙,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见前头一个小孩子举着块木头跑过来,他跑的太狠了,没注意人多,直接撞到了柳轻竹身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子似乎晃悠了一下,只是一瞬间,柳轻竹就稳住了身形,慢慢蹲下来,跟他说了什么,小孩子笑的满脸红光,高兴的跑远了。 赵措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柳轻竹转过身,唇角微勾,道:“那孩子是个孤儿,我还遇到几个,就让底下人分个院子给他们住,他说他要生火做饭,但是砍了木头回来,怎么也点不着,我就说一会我去帮他们看看。” 他是一个脾气很差的人,赵措用膝盖看也看出来了,但是在某些时候,又显得十分柔软可欺。明明是名动天下的奸猾角色,明明可以捭阖纵横玩的游刃有余,但…… 赵措看了他半晌,才收回了眼神,道:“你昨日好似没睡好。” 闻言,柳轻竹愣了一下,本是还算和煦的脸色,蓦然拢上些骇人的阴寒之意。他在袖底攥着一只手,心里像翻滚着黑色岩浆一样,难道要说他被人渣折腾了整夜然后扔在窗户前头吹冷风,难道要说他现在身子底下还疼的想打人。 终了,仍是听竹先生刻意装出来的妩媚一笑,道:“思及王爷,寤寐思服罢了。” 若是一般人,见之闻之,总要觉得这柳轻竹忒的无耻,赵措却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沈声道:“你腿脚不便,今日我送你。” 言罢,他便转身走在了前面,青衣先生怔愣片刻,眼底些微薄光,有些疲惫,亦有些难得的温柔。 话说这一日莫西十分不开心,因为少有的任务是独自执行,没和他的宝贝小弟在一起。他背着一个简陋的布包,牵马走向远处的茶棚,再过五十里,便彻底出了楚国地界。 茶棚中三三两两坐了十来个人,看起来像是江湖中人,个个桌上放着兵器。莫西坐下来裹紧了披风,扬声道:“老板,上一壶热酒,再下碗面。” “来啦!”店小二头戴灰色毡帽,脸长得尖细,像只小老鼠,举着抹布过来擦了一圈桌子,然后拎上了个冒着热气的铜壶,里头是沸水,中间温个酒瓶子,放到桌面上,还是一圈圈白气。 莫西搓搓手,笑的酒窝都出来了,赶紧倒了满杯,一饮而尽。滚烫的酒水顺着喉管,一直熨帖到了胃里,很是爽利。等到面上来的时候,他用筷子挑了挑,最后耷拉着嘴角说:“小二,你这面里都没有肉的啊……” 莫西说话的声音大了点,越发衬得整个茶棚里寂静无声,几个人互相对视几眼,包括那尖脸小二,一只手按在灶台后头的抹布上,没说话。 “小二,小二!给我换一碗吧!”莫西不依不饶的念叨,死活不想吃那白水煮面,这时就听邻桌一红脸大汉叫了一嗓子,“吵什么吵!闭嘴!” “你这人忒奇怪,我就吃碗面,碍你什么事了?!”莫西一脚踏上椅子,站起来扬了扬下巴,红脸大汉冷笑一声,把刀往桌上一砸,怒道:“上!把个泼皮给老子扒光了揍!” 话音落下,整个茶棚里的人一齐站起,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尖刀,那小二也一抹抹布,抽出雪亮的匕首来。 “我操,黑店,还群攻啊!”莫西一掌拍在桌子上,将包裹震起,重新背回自己肩上,手腕又一转,腰间长剑出鞘,灰色缁衣,临风舞袖,沈声道:“今天不把你们揍趴下老子就不叫听竹先生的近侍。” 听竹先生四个字一出,几个彪莽大汉眼神一紧,更似混不要命一样的冲了上来。 莫西一人当关,并不显得左右支绌,且打架手段的无赖程度跟他家先生算计人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角度刁钻,专攻人软肋,被逼的急了就直接一剑削首,鲜血喷了一身,眼睛也没眨一下。 没过多久,地上就躺了一堆,他长剑回鞘,掸着手叹了口气,“我说你们啊,多练几年武功再来劫道不行么?” 话音刚落,顿觉脑中眩晕,暗道一声不好,想立刻上马离开,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一掌拍上去,莫西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几个绿林大汉看了来人,神色方才一松,道:“凌上卿,我们可是好等。” 莫西倒下,正露出后面那人的脸来,凌伯隅神色淡漠,直接将那简陋布包拿走了,随手扔了几锭银子给那大汉,便要带着兵将返回封都。 走没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凌伯隅眼神一冷,便又折回去,淡淡道:“把这人的衣服扒了,搜身!” 莫西被人扒光了捆在茶棚柱子上。衣服都不见了,士兵翻搜许久,蓦然发觉那衣衫内里还缝了一个隐秘难见的夹层,一刀破开布料,里头掉出来个蓝皮折子,写了两个字——‘战策’。 凌伯隅的脸色霎时难看,将战策连同布包一起收入怀中,转身打马走了。 此时已近正午,柳轻竹答应了小孩要帮他们生火,遂回头去看赵措,笑着道:“王爷可要回府上用膳?” 一念及专司蹭饭的楚小侯爷,赵措阖着眼摇摇头,淡道:“我随你看看。” 微微勾唇,柳轻竹屏退了侍从,只和他两个人前行,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村子,只见门板后头藏着个小脑袋,一看见那青衣先生,面露一喜,跑出来一下扑到了他身上。 柳轻竹没说话,慢慢蹲下来,将那孩子抱起来,柔声道:“走,先生教给光光怎么生火做饭。” 除了光光之外,院里还有三个孩子,分别叫球球,沫沫和叶子。赵措见那几个孩子围了柳轻竹转悠,心里忽然柔软了不少。柳轻竹脸上的表情其实分几种,有冰寒狠戾的,有谄媚虚伪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意,似是冰雪初融,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太阳底下,看的赵措一晃神。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句话,好姿容,性简静。想了想,又是和眼前这人全然不同的。 “叔叔,叔叔,你是谁呀?”球球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姑娘,正拽着赵措的衣角不放,想了想,又把柳轻竹拽了过来,道:“先生,他长得没有你好看!” 两人眼神相对,似是都有些想笑的意思。柳轻竹撇了撇嘴,道:“那你将来要嫁给先生这样还是叔叔那样的?” 球球似乎不太明白,仔细念叨了半晌,奶声奶气的道:“不对呀,隔壁的奶奶跟我说,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好看的那个就是阿娘,不好看的那个就是阿爹,球球是阿娘阿爹的乖宝宝。” 闻言,倒是赵措先反应过来的,柳轻竹还转悠了圈脑子,然后就从耳朵尖开始泛红,气的甩开球球的手,撸着袖子进了厨房。 赵措摸摸球球的脑袋,把她交给光光,也后脚迈进了厨房,正看见柳轻竹脱了碍事的青色外罩,挽起袖口,往灶台里填柴火,那架势就跟木头柴火跟他有仇一样。 他微微叹了口气,蹲下身,一手攥住了柳轻竹的手腕,往外带,顺手摸出火折子来,往里头一扔,顺势拂出一掌,掌风将火星吹得烈极,燃成了大火,铁锅里的水也开始慢慢沸上来。 柳轻竹没说话,腕子也任由他拽着,赵措侧头道:“那孩子无意冒犯你。” “我知道。”他看着灶台里的火,顺手拿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张精致的脸,语气也很寡淡,道:“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若不是幼时在静安侯府的私塾念书,结识了老侯爷,我早该被我娘卖进相公堂子里头伺候达官显贵,若不是当年在假山后头,被严展情救了一把,我也不会有丹樨玉阶侃侃而谈的那一天,若不是前几日跟你有交情,又怎么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拍死楚照渊?以前,侯府里妄议我相貌的人,都被扒皮拆骨喂了蛇,我知道我心狠,但……我也想过,要改好一点……” “丹霞。” “嗯?”柳轻竹皱着眉头,偏过头看赵措,“你刚才叫我什么?” “丹霞。”赵措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拽着他起身,离锅灶远一点,露出些微笑意,道:“你的脸被熏黑了……” “嗯?”俯下身,就着水面看了一眼,果然是被烟尘熏的左一块右一块乌黑,柳轻竹回过神来,一把甩掉腕子上那手,拿过来锅碗瓢盆菜板子开始做饭,不耐烦的道:“滚远点滚远点,尽碍事的。” “赵措,你再笑一下老子就拿锅扣你脑袋上……” 第九章:骨红照水 赵措正陪四个小孩玩,看着日头慢慢下去,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以前在骁骑营,现在都是该烧大锅饭的时候,边城的雪跟人血一样冷,伴随着铁器铮鸣,每天都跟逼命一样得不到喘息,而今辞官回封都,却在一个敌国谋师手里得到了安宁和静谧。 是计么,还是…… “赵措!”骤然听身后有人叫他,赵措回过头,就看见柳轻竹端着个盘子靠在门板上,袖子还撸着,一身烟火气,挑挑眉,道:“帮个忙。” “叔叔!”球球一手拽住了要起身帮忙的赵措,眯着眼睛笑,“叔叔不要欺负先生喔。” “你觉得我欺负他哪了?”赵措嘴角微扬,一手摸了摸球球的脑袋,也没想听到什么答案,欲抬脚进厨房,却听那孩子脆生生的道,“因为球球只见先生跟你笑那么温柔的啊。” 闻言微怔,转眼又想起当日在山洞帮他吸蛇毒的时候,那人稀里糊涂的吻,他嘴里叫的明明是静安侯的名字。 于是对球球微微摇了摇头,淡道:“你看错了,以后不可再开此类玩笑,小心听竹生气。”言罢,便负着手进屋了。 “你和球球在说什么?”柳轻竹低着头忙活,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 赵措看他头冠没有挽住,掉了一缕长发在颊边,好几回拿手背往耳朵后头碰,还是锲而不舍的往下掉,差点没被他一起揉进面团里,叹了口气,直接上手帮他挽回去了。 指尖不小心碰到掩在头发里的耳朵,只觉得异常柔软,一时踌躇,指上的温度顿时升高,耳尖通红的,让赵措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脸皮奇厚的听竹先生。 一眨眼的工夫而已,赵措放下手,道:“要帮什么忙?” 柳轻竹阖了一下眼睛,浑似无事的摘下廊上的大火腿,递过去一把菜刀,笑道:“麻烦王爷帮我切了它。” 看了一眼那人,赵措接过菜刀,手腕翻转,一阵绚烂刀花闪过,盘子上码了层层叠叠薄厚相同的火腿片。 “啧啧,王爷好刀工。”凤眼微眯,青衣先生唇角一勾,缓缓的道:“我以前请过好几个厨子,都没你那么利索的刀。” 闻言,赵措嘴角微微抽搐,淡道:“因为他们不会奏杀七刀……” 奏杀七刀是西南骁骑营的所有战将都习得的绝式,当时由赵措亲自传授,是手把手带出来的一干将领。 球球和光光都知道,只要先生过来,他们一定有好吃的。 因为先生力气不是太大,揉面都要揉很久,所以糯米卷向来做的软糯筋道,里头嵌着红豆粒和云腿丁,一口咬下去香的流油。还有一个炒莴苣,红烧茄子盅,鸡汤炖蛋。 桌子是最简陋的那种,刻痕遍布,窄小的很,此时却围着六个人,吃的满头大汗,就差没横着走出去。四个小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难得有那么幸福的时候,都扒着柳轻竹的袖子不让走。 赵措似乎笑了一下,开口道:“先生,我府上不仅缺侍书的,还缺个厨子。” “滚边去。”柳轻竹有些出神的看着桌面,道:“我很久没做饭了。上一次做饭给别人吃,他看一眼就叫下人背着我扔掉了。” 言罢,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似乎是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记性没有出错。他并不知道,此时这个眼神让身旁的人心里像是被扎了一针。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赵措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先生!先生啊!”两人刚要站起身离开,就看见莫东跟火烧屁股一样跑了进来,捉住柳轻竹的袖子,可怜兮兮的道:“呜呜,先生,西西还没回来……” 秀致的眉拧起,柳轻竹微微冷笑,一只手捉住莫东的衣领子,回头看向赵措,道:“听竹尚有要事,改日去王爷府上。” 赵措点点头,淡道:“吹寒马在外头,留给你用,非是宁国地界,小心为上。” 言罢,他负手离去,步伐很缓,走到门口突然听身后那人叫了一嗓子‘赵措’。回过头,只见柳轻竹眉目清朗,笑若春风,道:“我便不向你言谢了。” 楚国的冬天特别冷,不多时又一层积雪落满了地面,两人骑马从城中赶来,到达野外茶棚时,夜色已经十分浓重,寒露眨眼成了霜。 马上一人青衣,一人灰色缁衣,径直走进茶棚,只见桌椅板凳翻了一地,风口的柱子上绑了一人,浑身赤裸,冷的脸色已经成了青白,脑袋昏厥在一边。 “大哥!”莫东一步迈了进步,一剑砍断绳子,柳轻竹缓步踏入,眉上如同冰刀,眼中如同霜刃,红唇抿成了一线,紧盯着莫西此时惨状,胸口起伏。 他脱下青色外袍,罩在莫西身上,把冻成冰人的近侍搂到了自己怀里。 等了约有一盏茶工夫,莫西的嘴唇动了动,只看见一片湛青色,却是眼泪簌簌抖落,硬往柳轻竹怀里缩,哆哆嗦嗦的道:“先生……先生冷……” “我在这。”他抬起手,轻轻拍莫西的后背,然后将外袍裹紧,一字一句的道,“跟先生回家。” 言罢,柳轻竹转身,直接打横抱起莫西,放在了吹寒马上,而后自己跨上去坐在后面,策马向城内疾奔。莫东跟在他身后,也不再有一丝嬉笑之态,只一路追随着柳轻竹单薄的背影。 “先生……他们也……太狠了……扒人衣服的都不得好死呜呜呜呜……” “不得好死就够了?”柳轻竹的眼睛熠熠发亮,似有凛冽刀光,手里却是极温柔的搂紧了莫西,淡淡道:“先生让他们生不如死。” “呜呜呜呜还是先生最好……不过也别太狠了……” 柳轻竹没说话,却是沈下了整张脸,一只手拍了拍莫西的肩膀,眼底无光,黑的骇人。 回到驿站之后,柳轻竹直接把人抱进了自己卧房,搬了几床大棉被给他盖住,又派下人烧了好几桶热水,方才坐在桌旁,抬笔写信,封好信封交给莫东道:“送到无双侯府,让楚殊暇一阅。” “是。”莫东神色沉静,拱手离去。 莫东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楚殊暇一盏茶的工夫就进了门,一身璀璨金衣,金边折扇,笑的嚣狂,“哎哟,听竹先生你也忒大牌了,这封都城里的大夫你怎知我属第一号。” 闻言,青衣人莞尔一笑,长袖负在身后,做了个请的动作,淡道:“侯爷远道而来,听竹必有重谢,请先为我近侍一诊。” 楚殊暇只是摆摆手,坐在床边去给莫西号脉,慢悠悠的道:“先生不想法算计我就不错了。” 房间里将炭火烧的很旺,温暖静谧,沈了半晌,楚殊暇收回手,坐在桌前写方子,道:“寒气入体,郁热不出,若是再晚半个时辰人就冻死了。先生救的及时,我写个方子,每日三次,辅以汤熨,休息几日便好,只是以后身体底子会比以前略差一些,补两年就回来了。” 柳轻竹将方子交给莫东,道:“去煎药,屏退左右。” 楚殊暇笑眯眯的看着他,扇子扇出来的都是暖风,道:“王上欲让我迎娶郡主,先生在信中说可以帮我解此燃眉之急?” “简单之至。”他半阖着双眼,面无表情的道:“楚王善妒无智,他急于让你娶郡主无非就是对梅欺雪还不放心……” 深夜楚王宫东龙暖阁 红衣如血,黑发似鸦羽,梅欺雪卧在软榻上,垂眼看着面前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战策’。 “先生。”凌伯隅扑通一下跪下了,低着头道:“臣按先生的吩咐注意听竹先生动向,发现他之近侍独自出城,便截了下来,他身上背着一个布包,臣以为是要物,于是动手抢物,后又发现此人衣衫里还有夹层,里头也有一本战策,柳轻竹一定是想让我们以为布包里的战策才是真的,臣以为,衣衫夹层里的那本才是真战策。” “两本一模一样的战策……”梅欺雪的声音幽幽传来,似要散了精气神一般,缓缓道:“有人要将此书带回宁国,所以定然有一本是真的。以柳轻竹之智,他会将真战策放在何处呢?” “又或者……”他忽然呵呵的笑了两声,淡淡道:“还有第三本战策,第四本?” 话音落下,凌伯隅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不禁暗道以前这俩人不会就是那么斗法的吧,却听梅欺雪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挥手将两本书收入怀中,道:“书中内容,我还需参详,你先退下罢。” 蓦然间,锁窗外一条黑影闪过,梅欺雪一眼扫过,旋即起身一掌拍开窗子,屋外除了疏影层层,有一个鬼影也没有,墙角下却放着一支娇艳欲滴的朱砂梅,骨红照水。 “骨、红、照、水……”梅欺雪一贯平静无波的眼神蓦然掺入几丝疯狂凄苦,一只手紧紧攥住窗棂,一字一顿的道:“那一年,举国雄辩,正值梅花盛放,全梅园只有一株骨红照水,你说,名花当配雅士,便亲自摘下一株送予我……” 梅欺雪有些颤抖的拾起了那株梅花,方才发现花瓣上被人刻了字,‘明日子时,御梅园’。 第十章:恰是相思 这个时候的楚国,天光总是不亮,显得整个天空都是脏的。柳轻竹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莫西愣神,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有些喟叹的低声道:“是先生布局太狠……对不住你……” 旁边摆着刚刚喂完药的碗,蒸得整间屋子一股药香味。莫东轻手轻脚的进来,半跪在他身边,道:“先生,慕山那边已经开始挖地道采矿石了。” 他用手揉了揉眉心,淡道:“让他们隐秘行事,惊扰到任何人,杀!” “是。先生,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柳轻竹随手撂下床帐,让莫西好生歇息,自己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着扶手,眼眸微闭,习惯性的把自己浸在黑暗里。 “您最近跟赵措走的太近了……他日必定有楚宁相争的一天,你们二人,立场分明,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叛国……” “放肆!”瓷杯碎片在自己脚边炸开,划伤了莫东的小腿,他低着头,不发一句,心知柳轻竹脾气大,不容轻侮,毛病又很多,但,他始终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先生。 “家、国……”青衣先生半伏在椅子上,低声笑了一阵,那笑声苍凉,却又无尽寂寞,引得莫东整个人都要缩到地底下去了。 “罢了,退下,我晚间还有要事。”最近似乎总是很容易累,累着累着,就连句整话都不想说了。 楚如修这一天十分愉悦,他刚刚把郡主指给楚殊暇,通体舒泰之下决定去把这个事告诉梅欺雪,他一身玄黑金线的王袍,缓步经过王殿,神庙宗祠,迤逦长廊,步至御梅园,心头一动,想摘一朵腊梅去送到东龙暖阁。 此时是亥时,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但已经是夜深时分。整个梅园都陷入了明晦不分的情况,只见得到树影阴森,花枝响动,就在此时,楚如修蓦然听到梅园深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禁心里一紧,正是他那不务正业的好侄子。 楚殊暇侧身站着,旁边还有一人,身段风流,一袭红衣,长发如瀑,只有背影,却让楚如修一颗心霎时凉了一半。 “欺雪,当年我不过是经过蒯城,听说有一位疏梅先雄辩八国而不败,心起好胜之意,方才前去与你辩论,在我心里,那一直是一段君子之交,而后我们亦没有过多交情,我并不知道,你心系我至此……” 红衣人一只手蓦然伸出手攥住了面前的梅枝,因为太用力了,繁花尽落。 “我早已心有所属,楚承双幼时便同他说过,待五马驻足徘徊,我便去娶他。而今王叔要我迎娶郡主,我是万万不能娶的,只求你向他言明其中原委,否则,楚殊暇唯有抗旨一途。到时候,神庙无人主持祭礼,父王已然失去承怡,只怕他会……” 话音未落,梅欺雪手掌起落,一句话未说,便拂袖而去,一袭红衣掩入梅林深处,再也不见。空气里传来响亮的声音,楚殊暇微微偏过头,嘴角却掀起一丝笑意,随手抹去那点血迹,也摇着扇子走远了。 只有楚王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寒风里,一颗心都要被揉碎。方才那场景是什么意思,是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佳人有意,郎君却无心。 可到底,佳人还是有意啊…… 吹寒马停在宫门外,赵措一身玄衣紫蟒,面色冷峻,径直穿过宫门,直往楚王议事殿前去。北疆刚刚传来消息,楚王要抽掉骁骑营一半人马前来守卫封都,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从外宫走到内宫,蓦然听到本应寂静的楚王宫起了阵阵喧哗,他皱了一下眉头,只见前头跑过来一抹红影,一个不留心直接撞进了自己怀里,本来还当是宫里有人做错了事,结果那人一抬起头便愣了。 华目柳眉,即便是被人追着跑也是那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轻竹……” 红衣人点了点头,赵措只听声音,大概只有五十米,禁卫军转个弯就能碰见他们,也来不及细问,转身拉起柳轻竹的手就向反方向跑。 直到很多年以后,赵措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向来只穿青衫的先生,一袭艳极的红衣,手乖乖的被他牵着,绕着整个楚王宫跑,时间久了,他脸上的苍白也被薄红代替。那时候,赵措方才知道,什么叫人面桃花,其实,柳轻竹远远比梅欺雪更适合红衣。 一开始还是为了躲避禁卫军,到了后来就是他们两个人跑到哪里,禁卫军都只差一步,却还能听到脚步声,最后气的禁卫军头领在后头骂粗口,“你他妈跑,你他妈能消停会么!” “跑……跑不动了……”柳轻竹一手攀着赵措胳膊,红着脸摇头,反观赵措却还是气定神闲,见后头又要追上来,直接一手推开最近的宫室大门,见屋里一片漆黑,拽着人躲进了柜子里。 赵措听着外头一阵喧哗,然后又没了声音,方才淡道:“他们走了。” 耳边一瞬间安静下来,柳轻竹胸口起伏两下,靠着柜子坐在那,低声道:“多谢。” 赵措刚想说什么,又听外头宫门乍开,屋子里一下燃起了灯,有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道:“王上……梅、梅先生不在……” “是啊,他当然不在。”楚如修冷笑一声,一掌拍在桌子上,撩袍坐下,冷冷道:“孤就在这等!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子时后一盏茶的工夫,梅欺雪便回来了,见楚如修脸色铁青的坐在那,又想到自己方才在梅园一个人也没看到,心里便略有了些数,微微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过来也不通知一声么,空等那么久。” 见楚如修不说话,梅欺雪缓步走过去,俯下身去吻他,冰凉柔软的嘴唇刚刚贴上,那人蓦然开口道:“一点朱唇万人尝,孤是第几个?” 梅欺雪霎时被钉在原地,整张脸煞白带青。楚如修扫了一眼他的鞋底,见沾了不少红泥,微微哂笑,“欺雪啊,你怎么……就那么贱(jian)!” “好啊,你不是喜欢那地方么。”楚如修站起身,眼底尽是蔑视,俯视着他,缓缓道:“那就上那跪着吧,雪中寒梅,风骨清奇,不是很适合你。” 话听到这,柜子里的赵措再看柳轻竹那一身红,霎时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桥段,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你——” 刚说了一个字,一只柔软修长的手就覆了上来,盖住他的嘴唇,那人又靠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楚王过不了两天就会心软,我不过先从梅欺雪身上讨一点公道,莫西差点被冻死,这算什么。” 柜子外头已经没了声响,想也是梅欺雪被带了出去,楚如修一个人坐那伤神,还灯火通明的,他一口一个叹息,赵措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鼻尖尽是节竹清香,嘴唇上是最明显的触感,似乎抿一下唇都能咬下他的手指,耳边还残存着些微放大的呼吸声。 因为柜子并不大,要容下两个大男人,难免有些勉强,赵措一条胳膊揽在柳轻竹腰上,此时手微微移动一下,耳边的呼吸声便是更重一层。 柳轻竹也没有好受到哪去,这个姿势相当于半靠着柜子半靠着赵措,那只手早就放下,搭在自己膝盖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彼此的眼睛交缠的发亮,气氛倏忽之间暧昧的要砍断理智。 “那么晚你怎么进宫了?” “大点声,你说什么……” “我说……”一个人往耳朵边贴,一个人侧过头去听,嘴唇不经意间擦过嘴唇,两个人皆是一愣,却没在第一时间分离。四目相对,似点燃了一把火,心里诸般理由划过,无论是立场分别,又或者时机不对,就连日后战场上用哪一条机谋都想到了,仍是没能压下那团火。 “丹霞。” 阿娘以前说,是在收了麦子回家的路上,看到天边云霞似涂丹,希望以后自己的孩子不与那日月争辉,只做一片淡云,心安即可。 但二十多年了,没有第二个人叫过他的字。 柳轻竹缓缓闭上眼睛,只是闭上而已,便感到那人一只手扶上了自己脑后,嘴唇密不透风的吻了过来。 辗转吸吮,用舌尖纠缠,直到密不可分。在此之前,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接吻也可以让一个人心痛,眼中险些滑下泪来。 为什么,只是意乱情迷的一个吻而已,也能吻得让自己觉得被视若珍宝呢,柳轻竹此人明明……这样不堪。 “嗯……” 分开半晌,再粘连着贴合,咬着彼此唇瓣,听些微纠缠的水声。赵措的手在他腰上移动,柳轻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在黑暗狭小的柜子里,相依不离。 那一夜,楚王坐在椅子上,看了一夜窗外的梅花。 梅欺雪只着一身单衣,跪在骨红照水旁的雪地上,一夜寒风凛冽。 楚殊暇揉着红肿的左脸,敲响无争房门,在暖光里抱紧了他的腰,吸溜着鼻涕说:“无争……我不用娶别人了,我不用娶了……我只要你……” 柳轻竹靠在赵措肩上睡着,就像当日的慕山山洞里那样,却在阖上眼的时候,低声道:“明天清早,我仍是宁国的听竹先生,你还是楚国的赵大将军。” 赵措点了头,默然不语。 他又想起了承怡,那一日的北疆,是生平未见过的寒冷,他一身戎装,看着身侧笑容明亮的人,赵不惜将自己的佩剑卸下来,戴在他身上,缓缓道:“人这一辈子,家,国,天下,情人,自己,总要有几样对不住。承怡万死,不能卸叛国之罪,承怡万死,不能报兄长护犊之情,承怡万死,不能念战友之英魂,承怡万死,不能翼父王与殊暇至老,唯有旧兰,我不能放。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不能卸、不能报、不能念、不能翼、不能放…… 他低头看着柳轻竹的脸,忽然感到了和那日一模一样的切骨寒冷。 第十一章:旧兰先生 话说这一日,柳轻竹手下一个不起眼的死士到达旧兰山庄的时候着实被眼前这情况吓个半死。 迎面一把薄细飞刀射过来,哪都不偏,贴着自己鬓发过去,削下来一小片头发,然后又逆着方向飞回去了。 然后一个蓝衫男人跑出来,一脸愧疚的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旧兰这破地方蛇虫鼠蚁可多,刚才有只霸王蝎正要往你脖子里爬,我一着急就把刀甩出去了。” 死士一回头,地上果然躺着一片花花绿绿的残骸,嗓子里顿时一抽,胃里一翻腾,直接把个布包扔那人怀里就跑了。 “哎?什么东西啊。”蓝衫男人把个布包颠来倒去的看看,转过身进屋了。院子里阳光很好,种着几棵树,还是有些冷的,所以多半都只剩下了枯枝,远处有个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小房子,里头有个白衣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周身摆着一盆盆名贵兰花,正弯着腰换盆。 “旧兰啊!” “我在这。”白衣人好脾气的笑了笑,推开门让他进来,又赶快把门关上了。 蓝衫人长相浓眉挺鼻,怎么看也是楚国人的长相,且和那西南大将军有几分相似,正是前任骁骑营先锋官,王侄赵不惜。 他把布包给萧如瑟,摸着脑袋道:“刚才有个人送来的,我想应该是给你的,那人可搞笑,看见霸王蝎的尸体转头就吐了。” “喔,那我看看,你帮我换盆?”萧如瑟又笑了笑,是那种简单又温柔的笑意,拆开包裹,只见里头放着本蓝册子,上头两个大字,战策。 “看这字体,是听竹送来的,不过他那火急火燎的性子……连署名都懒得写一个么?”萧如瑟无奈的摇摇头,打开折子,看雪白的纸笺上落着密密麻麻的清秀小字,看着看着,笑意便有些饶有趣味,眼底泄露一丝薄光,柔声道:“承怡,帮我拿张地图来罢。” “好!!”赵不惜笑着答应,又依依不舍的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才转身去拿地图了。 阳光穿透锁窗照在桌子上,萧如瑟面上总浮着淡淡笑意,他垂眼看着地图,缓缓的,叹出一口气,“要攻楚国,有三大制高点,一个陷阱。北方的骁骑长城,西方的骊山,东方的无阙峰,慕山地道此为一陷阱,三方之间距离太过,无法互相支援……轻竹这一计,是极漂亮的惑敌之术啊……” “只可惜……”他微微闭上眼睛,道:“唯有智者无情,方能稳胜不败。” 这日清早,楚如修离开东龙暖阁去上朝,柜子里那两人才得了空子。柳轻竹连续几日休息不好,还在自己肩上睡。赵措推开柜门,看着他一身红衣,睡颜沉静,不禁微微抬起手,想碰碰那张脸,却又中途收回了手。昨夜像是个荒诞的梦,狭小的地方甚至看不清彼此,只有粘腻在一起的呼吸声,和半睁半闭的眼睛还鲜明着。 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将人裹紧,然后直接打横抱起,用轻功飞掠而出。回到承平王府的时候,无争还没起,门口脚印杂乱,想是承双也在。 赵措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把柳轻竹放在床上,又盖了两层厚棉被,方才坐在床脚,觉出些疲惫来,眼前时不时会黑一下,再明亮起来,也觉得笼着一层阴霾。 以前有个术士说过,将军半生戎马,杀伐深重,怨蔽双瞳,是为战殇。后半生为情所累,更不得超脱。若非那寒食紫金血蟒延宕了许久才解毒,只怕眼睛还得几天缓头。 一念及此,赵措负手起身,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柳轻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身边没有人,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烛,显得有些昏暗,炭火烧的正旺,周身一片温暖。环顾四周,便知道是那人的卧房,忆及前夜昏了头的那个吻,不禁从耳尖冒出些淡红来。 没过多久,门被人推开,赵措一只手端着托盘,一只手举着铜盆,用脚勾上门,才缓步走过来,看了他一眼,道:“醒了就擦把脸来吃饭。” 话音落下,却不见有人回答,一转头,柳轻竹整个人抱膝缩在被子里,眼睛在室内一片昏暗中显得特别亮,他说话有点慢,亦没有平时的尖锐,“有没有衣服借我一件,我不想穿这身。” 赵措看了看他身上,除却他不喜欢红衣这个原因之外,也的确是太单薄了,于是转过身从柜子里拿了一件看起来很厚的青衣递过去,淡道:“这是承怡的,做好以后一直没穿。” “嗯。”缓缓脱了外套,中衣,一身光裸,抬头看了一眼赵措的背影,又一件件换上了厚衣服,突然不明不白的笑了一下,道:“换好了,你转过来吧。” 柳轻竹饿了一天一夜,拿毛巾蘸着温水擦把脸就坐在了桌子前。两个炒青菜,一屉小笼包,一个海参蟹黄煲,还有一碗燕窝粥,看起来像反复温热过的,不禁低声道:“抱歉,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就睡的沈。” 闻言,赵措微微挑了一下眉,拾起筷子给他布菜,淡道:“你睡着以后分明雷打不动,怎么以前总失眠?” “害怕吧。”他笑着耸了耸肩,咽下一个鸡汁笼包,道:“那时候有什么坏消息都专挑夜里来,我总半夜起来干活,心情就不好……” “你睡饱了一会就给我读两本书。”赵措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拽出来两本,放在桌子上,淡道:“我眼神不好,看书超过半个时辰便累,却喜好听书。” 柳轻竹瞥了一眼,只是一般的野史和志异,嘴角不觉掀起抹笑道:“原来书童是干这个用的,但为何不是兵书?” 赵措见他已经喝下一碗粥,吃了三个小笼包,怕他吃多了伤胃,便将盘子移远了,淡道:“兵者,诡道也。书读百遍,是为积累,之后若是仍自困于书,便离打败仗不远了,你也是运筹之人,这道理应该不用我讲。” “哎!我还没吃那蟹黄煲!”柳轻竹这人对吃实在执着,眉毛一竖上手就抢,却被赵措一下攥住,无奈道:“我一口没动,那一半是鬼吃的?你长的挺瘦怎么一顿饭要吃那么多,乖,明天再做新的,今日晚了,怕要伤胃。” 分明是淡漠的神情,却字字温柔,不紧不慢的要念到人心坎里去,柳轻竹只觉心口一颤,讷讷的缩回了手,辩白道:“我是饿了,明日我做一个蟹黄煲,你便知道什么叫吃的欲罢不能。” 第十二章:空竹 烛影重重,青衣柔软的堆在小臂上,柳轻竹在床前摆了一个凳子,手指打开页扉,从头一个字开始念,他的音色是很沈的那种,刻意静下来就越发有安眠的效果,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便生志……吾生于万物复苏之日,故名春儿。” 赵措半卧在床上,一只手撑头,听着那个低缓柔和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想白天进宫面见楚王的细节,楚王说封都人手不足,一句话没跟他打招呼,便撤了骁骑营一半人马来城,质问他北疆人手不足怎么办,却是已经将禁卫军调走了。 功高盖主,当真已经让他不顾叔侄之情,打算快刀斩乱麻了么。 “有一年,吾在村头遇见一个人,他穿了一身浓重的紫,紫的几乎要浸透了般。头发很长,也不梳起,任风中飘零,眉眼很是寡淡。吾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说,没处去。吾问,人总要有一个地方想去,为什么会没处去?他扭过头,咧嘴笑了笑,挥开衣袖坐在村头的石头上,说了一句话,曾经,吾有家,他在哪,哪就是我的家,后来,吾失去了他,所以,吾在找家。” “他说,吾年少时,拜了一个人做师尊,一开始,吾为他洒扫门庭,端茶倒水,他对我并没什么特殊,甚至有些冷淡,但,我离不开他。吾问他为什么?他又笑了,唇角微微勾起,有些乖戾的味道。因为我曾见过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的落泪,我也见过他微笑着下令追杀自己同窗好友,我见过他负手临风而立,近乎淡漠的说,毕其功于一役,智者无情。我还见过他看着自己桌上一盏小烛愣神。然后,我便再也离不开他。” 柳轻竹没有念完那个故事,蓦然被床上的男人捉住了手,他微微抬着眼睫道:“我想起来了,这个故事结局不好,别念了。” “好啊。”他微微挑了一下唇,慢悠悠的道:“那你睡吧,我可回驿馆了。” 话是这样说,柳轻竹却没立刻站起身,一双凤眼在烛光下像漾了水光,倦眉薄唇,惹的人心痒。四目相对,赵措缓缓从床上起来,拿下自己厚实的玄色貂毛披风,把人密不透风的包起来,然后牵着他一只手出了屋。 屋外停着吹寒马,赵措一步迈上,又将柳轻竹抱在自己前头,拽了缰绳往城外奔去。 青衣先生被他裹的很暖,见状,眉眼微微一弯,开口道:“你要掳了我上哪去?” 他驾着马,头半搁在他肩上,怕他一双手露在外头冷,索性也一起包在自己袖子里,淡淡道:“去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哈……赵大将军今年多大了?”柳轻竹面上仍是似笑非笑,心里却像是被人大冬天的搁在油上煎一样,温着暖着,却忒疼忒疼的。 闻言,赵措微一挑眉,道:“而立之年,尚未婚娶,无不良嗜好。” “哈……”柳轻竹放松了背脊,隔着披风也能感到那人怀里的暖度,于是勾了唇角,垂着眼道:“我过几日还有要事待做,最近倒是可以被王爷藏起来,为你打发片刻闲暇。” 原来两人所去之地仍是慕山。他们有一段时日未来,柳轻竹又已命人采石挖道,虽然隧道隐秘,但他仍是一愣,掌心立刻攥了一层薄汗。赵措似乎没有看到,侧头问道:“冷不冷?” 柳轻竹摇摇头,白嫩脖子却往披风里躲了一截。赵措无奈的瞥了他一眼,一手直接捞住他的腰,足尖一点,蓄力气沈,从高崖上飞掠而下,耳边风声呼呼,视线也不太清楚,只能感到身边这个人,腰上那抹温度,柳轻竹压下唇角一丝苦笑,缓缓伸出手,覆在了他那只手上。 慕山除却那日他们所在的山洞之外,仍有一腹地靠水。每年冬天他都会来此住一段,因为清净。自从辞官之后,只担爵位的承平王爷,像是老了很多岁,性子亦从战场上的雷霆手段变作了淡漠避世。然而,很多人都没有在意,老虎拔了爪子,仍是老虎。 待到足尖靠到了地面,柳轻竹才看清楚四周景色,此处似乎是天然的腹地,气温不再苦寒,面前有一池温泉和洞穴,甚至不是这个季节的树也开得正茂。黑夜如幕,抬眼便见闪烁北斗。 赵措已然抬脚往山洞里走去,柳轻竹跟在他后面,一进洞口,却是整个人怔愣。山洞里悬挂了慢慢的青色竹萧,风声划过,一片泠泠作响。他缓缓抬手拨开那些竹萧,往里头深入,满目青翠,满目刻着丹霞二字的竹,走到山洞最深处,面前悬挂着一根紫色的长萧,通体晶莹,声音也最为纯粹干净,伸手取下那管萧,触手温润,同被刻上丹霞二字。 “慕山晶石所制长萧……”两只手紧紧攥着,他半阖着眼睛,见到身侧一片玄色衣角,他缓缓的,在唇边凝出一个笑容来。 赵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见到他那抹笑,忽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柳轻竹笑的极其谄媚而且虚伪,像极了进宫那天面见楚王的德行,就差脑门上写了四个大字,‘外交政客’。 他将萧管重新挂了上去,唇边带三分哂意:“王爷,这地方实在很好。轻竹若身为女子,此刻定然已心折王爷,但,有一件事,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真的不会吹箫。” 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都听得到脏器粉碎的声音。柳轻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坯子,其实他心里清楚,他分明清楚。 他眼底很沈,很黑,浓墨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唯一浮现的便是疏离薄笑。这个人身上,原来从来无情。 赵措道:“先生不克时日便要回去,我们自慕山相识,自该送予先生两件东西留作纪念。” 话音一顿,男人随意挥了挥袖子,走远了,只淡淡道:“你自己随便挑吧。” 柳轻竹沉默不语。本可以不戳破那一丝暧昧,本可以放任下去,但,一切都在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而去,青竹为阵,风萧为眼,把他困的死紧,真情假意一线之隔,几乎要溃不成军,所以,不能为。 他走到山洞一侧,弯下腰捡了一根还没有削折过的青竹,收进袖中,负手走出,规规矩矩低头弓腰,柔声道:“多谢王爷极惠。” 那日回程,他们没人说话。但是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眨眼就覆盖了整座慕山。柳轻竹在雪中极力回了个头,也许,在温暖如春的山谷里,结伴看雪落花撄,天光夕阳,才是他真正的安排,只是可惜了,那管萧。 一念及此,他扯了扯嘴角,发现肌肉都笑僵了,也扯不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意来。 之后柳轻竹本想回驿站,却被莫东一脸苦相的告知,雪太大,他住的那间屋子年久失修,房梁上的榫受潮断了,现在住不了,气的他嘴角直抽,大冬天的差点没自己窜房上头修柱子去。 无奈之下他又在王府延宕了几天,这几日,赵承平没跟他说过话,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刚见面的时候,不对,还不如那时候,这次真真是没了交集。 不过楚殊暇很欢迎他就是了。因为每天早晨他都跟只大金狗一样蹲在厨房外头听他叮叮匡匡,一遍一遍聒噪的问,“先生,我怎么闻到肉味了,你做肉没啊?” 柳轻竹端着盘炒青笋出来,冷笑两声,道:“菜肴之中,以脂榨油之法最为提升素菜口感,其中尤以人肉最佳,鹿肉次之。侯爷要不自己来提提味?” 楚小侯爷却不退反进,摇着扇子挤进厨房,细声道:“先生来嘛,快榨啊。” “我……操……”柳轻竹面无表情的抖了抖胳膊,差点没把鸡皮疙瘩抖出来,说话都从先生口改成了莫东口。 每日在赵措睡前帮他读一卷书还是惯例,他没再读过那卷回忆录一样的故事,尽是些野史笑谈之流,两人不再眉目相接,也不多话,赵措便阖着眼睡去了。柳轻竹从一开始没法掌握他的习惯,后来读到第几页他就会睡着都知道了,也就合上书想离开,临走之前,总免不了帮他掖掖被角,多看几眼。 这一日子时,他刚刚关上门,整理披风的空当,被莫冬和莫西联袂而至那一脸严肃吓到了,便皱了眉道,“怎么了,那么晚不睡觉。” “先生。”莫西小脸煞白煞白的,那话里没有温度,直愣愣的道:“甘泉村的村民……乱了……” 第十三章:奏杀 “什么?!” 灯火通明的东龙暖阁里,一个琉璃玉盏自上而下被摔个粉碎,然后在地上滚了几圈便不动了。 “啧啧……”梅欺雪一袭红衣,面无表情的卧在软榻上,拥着狐裘,有些可惜的看着那个碎杯子,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 “王上……那甘泉村的一万村民……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伤了负责看守的三千禁卫军,暴动规模很大,凌上卿已经第一时间加派人手前去控制,目前我方还在不停伤亡。” 负责通报的言官抖如筛糠,楚如修眼神冷峻,一脚把人踹翻,怒气冲冲的拍着桌子道:“要造反啊这是!派人,去,去给孤把柳轻竹押过来!” “慢着。”梅欺雪微微挑了一下眉,扬扬手示意他先下去,转头看向楚王,柔声道:“此举不妥。” “怎么不妥法?当初你说他们有猫腻,他妈还真有问题,伤我士兵,杀我戍卒,柳轻竹当真不想活了!” 眼睫阖动了一下,梅欺雪嘴角半勾着笑意,淡道:“即使你要杀他,也不能让他死的那么没道理,宁王胆小怕事,他怕楚国因此事迁怒与他,出兵讨伐,我已派人将此事告知宁王,不出三天,宁国必然回信,要言明此事只和柳轻竹一人有关系,要你任意处置,这般,方才叫借了宁王的手杀他,名正言顺,且不会打破两这岌岌可危的表面和平。” “嗯……”楚如修微一沉吟,点头道:“安排甚好,那其余的事便交给你罢。” “好啊。”梅欺雪随意的应了一句,缓缓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柔声道:“其实,用几个士兵来换他一条命,王上,是你赚了。” 深夜驿站 柳轻竹脸色苍白,仍是一身青衣隐在昏暗的房间一隅,看着面前跪在脚下的上百死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在稍微明亮一点的地方,看到了他的嘴唇是勾起的。 “佛说,业障由造业者来背。”他语气间并无半丝惊惶,只是有些柔软的叹息而已,淡淡的道:“这一码业障,由听竹先生一肩担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吾等愿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上百死士齐声回答,然后起身,又重新隐于黑暗中。 “唉……小欺雪啊……”柳轻竹剩下那大半张脸终于出现在了烛光下,却是面带诡异微笑,他一只手拍了拍莫东的肩膀,柔声道:“怎么小脸都吓白了,他不过是想借宁王的手杀我,又不是杀你,怕成这样。” 莫西缄默不语,莫东却扑通一声跪下了,沈声道:“求先生开恩!至少……至少球球他们……” “开恩?”青色长袖拂过他的头顶,温柔的像母亲的手,他的声音却冷肃的像冰一样,缓缓道:“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便开恩。宁国重文轻武,军营常驻人马不足三十万,如何与楚国北疆那五十万训练有素的铁血战士抗衡?楚国在尊王相夷运动中已经铲平了周王室,他之好战,从不掩饰,区区枫林渡后几个小城,会满足他的胃口么?即便我坐以待毙等着梅欺雪来杀,柳轻竹死后,甘泉村的一万村民就能安然无恙回到宁国?!” “我……”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尖锐的刀,莫东在此刻方才明白,在柳轻竹眼里,从来就没有感情这样东西,甚至他对于国家的意识也很单薄,他为宁国算计,并不是因为他爱国,只不过是他身上被寄托了某种希望,他便不允许自己做不到,自己的身上承受失望眼神,听竹先生,不允许失败。 甚至于,这个布局,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就都只是被利用的一个环节而已。 “先生……”莫东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吾,答不出……” “跪着想!”厉声扔下三个字,柳轻竹冷目寒光,拂袖而去。 莫西缓步上前,微微叹息了一声,拍拍胞弟的肩膀,道:“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你知道,他擅长玩弄人心,他寂寞,他无情,他无德,他睚眦必报,他最不能忍受失败,尤其是……宁王要他,三个月灭楚……” 承平王府 赵措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见到桌子上的半本书还没有阖上,眼皮便是一跳,微微沈下心,对无争道:“王上深夜找我入宫何事?” 无争叹了口气,声音无比清晰的道:“甘泉村村民突然发狂,集体造反打伤负责看守的三千禁卫军,目前正在被镇压,王上欲捉拿柳轻竹,已通知宁国国君,只怕……这一道消息回来,先生便要人头落地了。” “什么?”男人一双鹰目蓦然绽出一道冷光,他即刻起身换衣,沈声喝了一句,“简直胡闹!甘泉村村民若是出事,受益最大是谁?他怎么会做对自己有害无益之事,万一稳不住柳轻竹,王叔这个蠢蛋。” “王爷,宫里那边似乎很急,大有要先斩后奏的架势,柳先生这一命,你不能保!”无争蓦然攥住他穿衣的手,目光炯炯,一字一句的道:“莫忘了,他是宁国军师。” 空气里蓦然静谧了,赵措目光沉沉,如黑似墨,沉默半晌,淡淡道:“无争,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十足的坏胚子——” “王爷?”青衣近侍摇摇头,却见他已经披上了玄色狐裘,长袖负在身后,犹如一座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大山,沈声道:“我要救轻竹,亦是在救楚国。” 吹寒马飞掠而过,带起寒夜惊霜,直奔封都驿站。马上的男人,纵马前驰,一只手紧握缰绳,眼睛里安静的无一丝波澜,脑子里飞速划过一连串前因后果,蓦然间,一个不太可能的想法酝酿而出,让他心口微凉,只能不停重复着那个缠绵悱恻的名字,丹霞。 这日天还未亮,一片沈云雾霭。梅欺雪便早早梳洗,领了一道王旨,带领凛然禁卫,直往驿站而去。 城中居民无人敢出,尘土飞扬的封都大道上,兵士训练有素,面无表情,腰上个个配着利刃,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梅欺雪走到驿站时,周遭安静的过分,房门紧闭,就像还没起身一样。他微微递了一个眼色,士兵一手推开大门,便是层层包围,不留一丝空隙,谨防有人逃走。 此时,还是没有人出来。梅欺雪直接走到了主屋,推门而入,然后瞳孔微微睁大,僵了片刻,方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这是……” 屋子里一片缟素,素的意思,就是白。一间前朝王爷的宫室,此刻却变成了一个灵堂,四周尽是雪白帷幔,正堂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正中央,跪着一个人,此刻亦是一身白衣,跪的笔直,高傲的头低了下去,脖子上戴着一个沉重的木制罪枷。 白衣青年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梅欺雪眼神,华目里无一丝感情波动,嘴角亦是苍白,缓缓道:“吾,有罪。” “柳轻竹!”梅欺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蹙眉道:“你有何罪?” 闻言,柳轻竹微微勾了一下嘴唇,叹口气道:“梅先生,你我好歹相交一场,轻竹一身,半身已入阎王殿,想必这驿馆也被重重包围。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其他问题,还是先解决了为好。” 四目相对,一个淡漠无波,一个探寻不解。半晌之后,梅欺雪忽然挥手屏退左右,阖上了门,只有他们两人,开口道:“甘泉村村民忤逆叛乱,宁王的回信已到,让楚国自行处置,你的确已无生路。” “是啊,我猜到了。”他点点头,没再多言。 梅欺雪继续道:“你没想到我在楚国,因此格外轻敌,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回到宁国,还提前写好了战策。这战策,你是用不到了,但我有些好奇,宁军要攻楚国,有三大制高点,北疆长城,骊山,无阙峰。我截到两本战策,一本是从北疆长城进发,一本写从骊山进发,你一开始的打算,究竟是什么?” “喔?”柳轻竹挑了一下眉,缓缓从自己袖口里拿出来一本册子,扔到他面前,柔声道:“你看到了两本,那这第三本呢?唉……不用想了,我告诉你,这一本写的是从无阙峰进发。三本战策,你来猜一猜,哪本是真,或者,都是真?” 梅欺雪没说话,他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环节被自己忽视了。此刻却听柳轻竹缓缓道:“这个故事,说起来很长,我来给你慢慢讲。” “首先,你的第一个错误,我怎么会不知道梅先生早就逃离了宁国进楚国呢?”他仍是面无表情,嘴唇却如同刀片一样的勾了起来,“毕竟,那铁狱的防范简直松散的我自己都觉得看不过去啊。” “其次,甘泉村的选址,是你亲自选的吧。山明水秀,真是个好地方,只可惜,那地方灌溉全村的清流只有一条,全村人都饮一江水,因此,只要在河流里下蛊,村民就能从自家的坎井里喝到好喝的水,从而让他们叛乱,再利用宁国国君胆小怕事的心理,光明正大除掉我。你看,这个逻辑是不是很清楚,我果然与梅先生心有灵犀罢。” “你……你都早就知道?”梅欺雪听在耳朵里的一字一句,就像雷一样,炸开了,不禁后退一步,道:“从一开始,这些就是你计算中的事……” “这个故事太长了,我没有耐性讲完,时间也不太多,直接说下面一件事吧。”柳轻竹突然中止了这个故事,他没有讲完,却重新低下了头,缓缓道:“我有罪。我宁国子民,在缔结了两国永世和平契约之后,却叛乱造反,破坏两国交谊,轻竹心中痛惜,认为这是我宁国带来的麻烦,自当由宁国解决,因此……于昨日夜里,轻竹为了将功赎罪,已派人,将一万村民,全部诛杀。” 宫室内漫天白布突然落下,伴随着梅欺雪一声惊呼,显露出不计其数的人头。 跪于一片阴惨恶鬼中间,那人一身白衣,垂着头,闭着眸,淡淡道:“我有罪,我无德。但,此刻,楚国已杀不了我。也罢,剩下的故事,待我面见楚王之后,再给你讲吧,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一刻也不多。” 第十四章:布局 阴风惨嚎,天色灰霾。恍惚间天地已悄无声息,唯有面前这一万条冤魂,一万颗头颅,还有置身于阴曹地府的白衣先生。 他无比谦恭的跪着,姿态柔顺,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甚至身上的罪枷都显出了沉重。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悲痛,就像柳轻竹真的是个在忏悔的犯人一般。大概唯一不太搭调的就是嘴角那抹苍白笑意,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只是习惯性的勾起而已。 “我随你走。”他缓缓起身,一步迈出,身边便是刀枪剑戟,没什么表情,淡道:“押我去面见楚王。” 赵措下马赶到驿站时,已经人去楼空,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他却在闯进里屋的时候,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那一幕,吓得无争后退了好几步,赵措却是脸色越发的惨白,眼神越发黝黑,一步一步走上前,抬起手,赫然在悬挂的头颅中找到了那个叫球球的孩子。 “隔壁的奶奶跟我说,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好看的那个就是阿娘,不好看的那个就是阿爹,球球是阿娘阿爹的乖宝宝。” “先生呀,球球最喜欢好看又温柔的先生啦。“ 芊芊稚儿,声声依赖。你怎么,下的去手…… 一只手在身侧紧攥成拳,蓦然间‘轰隆’一声响,赵承平一掌拍下,地裂桌翻,沉闷的像天边的阴雷。 “柳、轻、竹!”赵措仍是一贯的平静寡淡,无争却是从他那一字一顿里听出了种久违的齿冷。当年那个北疆大将,铁血将军生来就让人齿冷的天赋,重新苏醒了。 “王爷……”无争为他拽来吹寒马,低声道:“现在怎么办?” “进宫。”赵措扔下两个字,转身上马疾向楚王宫飞驰。北地的朔风,吹得他满面生寒,心里那微弱的火苗,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熄灭。 很多年前,周国还没有灭亡的时候,三国和亲筵席上,他曾见过年少的他,一袭落落青衣,眉目洒脱沉静,谈起宁国时政,字字珠玑,当真君子端方,温文如玉。当时,他脸上还没有给自己镶上一层仁义却谄媚的皮囊,他让承平亲王一眼忘俗,从此偏爱青衣。 是要怪罪于这多年的宦海沉浮么,可以让一个脾性温柔的少年变成了而今模样。最可笑的是,赵措仍是闭上眼,就能浮现出他勾唇淡笑的样子。 他到达楚王宫的时候,还算步履沉稳,只是脸色黑的像锅底,一步步走向胤皇殿。没有侍卫敢阻拦,他站在门外时,就看见柳轻竹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身带罪枷,一身白衣,上首坐着梅欺雪和楚王。 楚王见他自己老老实实的就来了,也不禁有些狐疑,措辞半天才道:“宁国一万迁民谋反,柳先生这是自首认罪来了?” 闻言,他挑了一下眉头,幸而是低着头,没有人看到,转而又换上了一副悲痛至极的表情,淡淡道:“是。我国迁民谋反忤逆,违反两国缔结和约,轻竹为表示吾王心意,已下令将那众迁民诛杀,还请楚王饶赦其罪状。” “啊?”楚如修愣了,他想过柳轻竹会巧舌如簧的辩解,也想过他会死猪不怕开水烫,总之是有办法办了他,却没想到他竟下手下的那么快,“甘泉村村民死了?你将他们都杀了?!” “是,他们该死。”说这话的人维持着面无表情,在寂静的大殿上,竟让人从他身上看到了森森鬼气,但他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让人一身寒意。 “这……”楚王难办了,他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个杀柳轻竹的理由,邻国使臣,本非他管辖,此时却为了安抚其怒气,自裁宁国子民,再行处斩,只怕宁王那边不好交代。 柳轻竹看了一眼日头,微微蹙眉,似有些不耐烦的道:“楚王是否仍要杀我?” “这……既然叛民已经伏诛……”楚如修有点尴尬,犹犹豫豫要松口,道:“那柳先生便……” 柳轻竹微微勾起嘴角,辰时三刻,还未到辰时三刻,只需再等片刻,一切还来得及。 “不能放人!”正在他心下暗喜之际,梅欺雪拍案起身,眼神雪亮,一字一句的道:“你已经裁决了叛民?错,我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们只看到了柳轻竹指示一干叛民杀楚国戍卒,扰楚国纲常,破坏两国协定,在宁王首肯下,处斩罪犯!” 这是要把黑的硬说成白的了,柳轻竹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此时只听有人淡淡道:“一万颗人头,本王看的清楚,只怕梅先生是记错了。” 门外跨进一人,玄衣紫蟒,泱泱气度,缓步从他身边经过,却一眼也未驻足在他身上,只沈声道:“王上,臣有一事禀报。” “喔,何事?”楚如修觉得眼前这摊乱麻要把他搅和晕了,于是突然看见他侄子异常高兴。 “请王上即刻下令,要调进王城的二十五万骁骑士兵回到北疆长城,并且立刻囚禁听竹先生。” “啊?”楚如修道:“你刚才不是说柳先生没有唆使村民叛变,怎么又要孤把他抓起来。” 赵措缓缓转身,一双鹰隼般的冷眸直视柳轻竹,字字冰寒,淡道:“听竹先生的确与村民叛乱没有瓜葛,但,他企图挖通慕山地道,为宁军迂回进入王城费尽心机,其心可诛,理应先行监禁。” 从始至终,柳轻竹都保持沉默,低着头看枷锁,也不辩解。只是听完这段话,缓缓叹了口气,时间来不及了,辰时三刻已到。 送到萧如瑟手上的那本战策,第一句便是,只等到辰时三刻,若我到时未至,不必管我安危,下令进军。 门外蓦然传来一人急促的步伐,凌伯隅直接闯了进来,一脸惊慌,开口道:“王上,不好了。慕山突现数万宁军,正与大将军早先安排调入的骁骑营士兵作战。” “什么?!”楚如修当即拍案而起,脸色一片惨白,然而,他站了没一会,便突然一阵晕眩,摇摇欲坠的又坐了回去。一时之间,大殿上的人都开始四肢疲软,站不起身。 “来、来人,给孤把柳轻竹抓起来……” 赵措也忽然察觉有此症状,但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怀疑的是现在慕山的战况,当真在慕山开战了么?不对,这件事并没那么简单。 白衣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起身,随手一挣,身上罪枷应声而落,他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现在把这个故事讲完吧。一个布局,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好的,比如说,我在半年之前就接到了宁王的命令,他给我半年准备,三个月灭楚。那半年时间做了什么,我还不能说,但是,要灭楚,第一步就是瓦解北疆那部分楚国的最精锐之师。所以说,我曾经派人寄信给楚王,上书承平亲王功高盖主,来日必反,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将那部分势力打散,再注入自己信任的势力么,事实上,现在的北疆,只有不足二十五万兵马。” “是你?”赵措终于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柳轻竹缓缓走过去,面无表情的,却轻声对他道:“赵措,我怕你啊。做梦都梦见你我兵刃相向,所以……怎么可能不先对付你……给你做饭都怕放药放少了……” “喔……”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向梅欺雪,柔声一笑,“那两本战策好看么,让梅先生钻研的很尽兴?但,那两本书写好之后,我自己都不敢翻,你怎么就敢每天没日没夜的研究?你看,现在是不是浑身酸软动不了,连同近过你身的人也是这样。” 一字一句,就像呼啸而来的风雪,让在场的人胆战心寒。这是一场筹谋已久的布局,久到让每个人措手不及。 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也觉得自己很过分,所以有些愧疚的道:“其实,我没必要演这出戏,可是,只有我在你们面前把时间拖得够久,才能给旧兰争取调兵遣将的时间。赵大将军对我不放心,所以要我当他的书童,每天看着我,可惜了,旧兰手上的战策是我写的,旧兰用的兵是我亲自练出来的,这个时间差也是我打出来的,即使柳轻竹未能坐镇中军,那又如何?!” 话音落下,凤目凛然抬起,权谋算计,最终都归于一池漆黑。 赵措知道,他迟早会迎来这一战,但他没想到会那么快,柳轻竹用了一个险招,一个连环计,就让局势一边倒了。 只要他在封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他身上,而不会有人注意到萧如瑟的动静。以自身为饵,假如失败,就是命丧他乡,真狠啊。 柳轻竹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卑鄙无耻,但他也骄傲自负。他缓缓走到赵措面前,沉默了半晌,才有些艰涩的道:“我敬你,所以,这不是战场。他日相见,便是互不容情了。” 片刻之间,只电光火石之间,赵措却蓦然旋身而起,一手如同鹰爪,狠狠箍住了柳轻竹的脖子,他的胳膊上流了很多血,虽然脚步还有些不稳,但疼痛已经让他清醒了过来,“丹霞,你把我看轻了……” “什么?”柳轻竹来不及思考他怎么还可以站起来,便被逼的呼吸不稳,一脸潮红。 赵措面无表情的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再去平叛。” “我当你想说什么……”他一只手掩在袖子里做了几个手势,面上却温柔一笑,缓缓道:“那日在柜子里,我便预料到……你杀不了……” 这是个局,这根本就是个局……赵措紧紧的盯着他,忽而冷笑道:“轻竹,你这个人,还有心么?” “柳轻竹……从来……无情无义……自然,亦无心……”眼睛一闭,他不再开口说话,这个当口,只见屋外飞掠入两人,莫东和莫西合力一掌拍来,赵措翻掌应对,同时足尖微点,后错三尺,就在三人交错而过的时机,莫西一把捞起柳轻竹,也不恋战,直接向楚王宫外逃。 以赵措之能,本不会让三人脱逃,但他身上药力未除,只余三成功体,不堪大用。此刻,脑子里又有一线清明划过,不禁低声道:“不好!他不是冲慕山去的,围魏救赵,又是个陷阱……” 柳轻竹……赵措终于明白了他所有的布局,慕山地道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北疆长城! 第十五章:战端 被莫西挟到马上疾驰的时候,柳轻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怎么早没一脚把这两个蠢货踹石狮子里看门去。 莫东被赵措拍了一掌,受伤有些沉重,跟在后头也不说话,一脸受气包子相。柳轻竹压下怒气,低声道:“不是告诉你们去跟旧兰会和,不要管我么,都当耳边风了?!” “不能。”莫西面无表情的打马,缓缓道:“我们的先生是柳轻竹,不是萧如瑟。若是没有折返,先生这次定然没命了。” “不听军令,当斩!”他眉尖一挑,眼底一片冰寒,顿了顿,淡道:“辰时三刻若是未能走出楚王宫,我的命便如寄丝上,一切早在计算中,先生并非束手待毙之人,后续也不难布计,鲁莽无智,你们两个蠢蛋!” 莫东哭丧着脸道:“先生别骂了,快到了。旧兰先生等您议事呢。” 越往北地,越觉周身寒冷,朔风如割。这一走便是疾驰七天七夜,马匹跑死了三四匹,三人方才风尘仆仆的感到了宁军驻扎在北疆之外几百里的营地。 此时是深夜,营垒重重,篝火燃的赤红,疲惫了几天的士兵有条不紊的安营歇息,巡逻的卫兵执枪拿戟,围着弹区行事。主营门口远远的便见到一人,披着雪白的狐裘,面容带笑,清隽如画。 柳轻竹嘴角勾起了一丝快慰笑意,张开双臂疾步上前,朗声道:“旧兰,久未相见,别来无恙乎?” “唉……官场打滚许多年,你这秀才酸气还没退干净。”萧如瑟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上前,两人抱在一块,面上皆是一脸欢喜。 柳轻竹许久没笑的那么爽朗,一手拍着他肩膀道:“有好友坐镇,胸壑定天下,霸业不镝兵,我实在是放心的很。” “是啊,所以你便打算将烂摊子都丢给我,自己跑到楚王宫找死?”白衣青年微微挑眉,转身与他联袂走进中军营帐,叹气道:“若非我执意要莫东和莫西回去找你,现在便痛失一名好友了。” “我这条命,实在死不足惜。” 柳轻竹只是笑笑,眼底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潭水,并没将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相应的,他能放心上的事,除了胜败,实在是很少。 营帐中炭火烧的通红,幕帘放下,遮蔽了一室风雪。大桌子上铺着一整张地图,被人用朱笔标出来几个显眼地方,旁边还搁了一壶热酒,两个杯子。柳轻竹与萧如瑟相对而坐,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倒酒碰杯,一饮而尽。 热酒下肚,旧兰先生脸上当即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柳轻竹却仍是面色苍白。 “你刚刚回来,我本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直,但是……我打算明日便回宁国去。” 这话在柳轻竹意料之中,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一只手撑着头,阖上眼道:“请你出山也是无奈之举,你和赵不惜之间立场难测,我不会强求。” 萧如瑟淡淡的看着他,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比起上次见你,你瘦了很多。你又是心性偏激,不肯认输之人,可这世道偏偏许多求不得,我只希望,好友有朝一日,不再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闻言,他的眼睫略微抖动了一下,唇边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缓缓道:“我来此的路上已听说不少事,只是战况还需好友为我再详说一二。” 话题一转再转,见他毫无兴致的模样,萧如瑟无奈的摇摇头,起身看向地图,开口道:“你之前派出的三万人马正在慕山和赵措临时调去的骁骑营兵马交战,这一路并不重要,按照战策只是诱饵,真正的目的则是趁他们围魏之际,二十万大军直插北疆长城咽喉,攻向封都。楚军防备不及,且群龙无首,我已拿下六个小城,但在北镇雄关之处遭遇了一路奇兵。” 手指移到距离长城数百里的狭窄隘口,柳轻竹微微蹙眉,低声道:“易守难攻,是个天险,但也并非没办法。奇兵奇在何处?” 萧如瑟只是笑笑,没说话。 柳轻竹心头微动,缓缓道:“我知道了。当年赵措在骁骑营有三个结义兄弟,人称‘铁索雄关鬼见愁’,是常年驻守边地的主将,可是他们临阵率领兵将直接放弃了前面的城池,守住瓶颈隘口等赵措汇合?” “可以说,这是在被我们打的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他们最明智的做法。”萧如瑟中肯的点点头,勾起嘴角,“如果是你我,弃车保帅,也会那么做。” 柳轻竹负手走到营帐门口,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道:“是不是快下雪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在想……”他微微眯起凤眼,顿了顿,慢悠悠的道:“他们守城那么仓促,现在一定很饿。一旦下了大雪,短则几日,长则数月,一直没有粮草,怎么活呢?” “智计无双听竹君名不虚传……”萧如瑟坐下来,笑道:“反间计、围魏救赵,紧接着便是釜底抽薪,这么用计可有点狠了。” 柳轻竹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太盛,衬的整个人都有些冷冽,没有搭腔,淡道:“明日我为你送行,正好检阅我那半年排布的阵法,让将士养精蓄锐。” “嗯。”萧如瑟温温软软的答了一声,眉眼一弯,道:“此一去,有一件事,你还需记住。今生今世,旧兰先生不会与听竹先生为敌,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站在什么立场。” 柳轻竹回过头,敛眉勾唇,玩笑道:“当年也曾许过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若是你未曾遇见赵不惜,也许今日便是我怀中挚爱了罢。” “我不敢。”萧如瑟歪着头看他,柔声道:“谁爱上你,死后便要陪你入无间地狱,可是倒霉。” 闻言,他微微眯了下眼,没说话,脸上如冰雕木刻,无一丝波动神情。 掌心却攥紧了袖中一管竹萧。 第十六章:战端(下) 山迢迢,路遥遥。夜黑风割,吹得他一身戎装猎猎。 突然听到远方传来隐隐约约,又细弱的箫声,箫声索然,放眼满目山河,却只觉破败。 那首曲子,他是记得的。名叫相思,曾经有一个人念过它的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二爷?” 无争见他停下了马,望着远方出神,开口道:“二爷,那是……宁军驻扎地的方向。” 马上的人没说话,似面无表情,又似眉心紧蹙。箫声一遍又一遍,他能想象,远方有一个人,一袭青衣,坐在高处的营垒上,孑然一身,唯有一管竹萧为伴。他一定一脸冰寒,风吹起了他的衣袖,他冷,但懒得加衣。 你在骗谁呢,你分明会吹箫,还吹的这样好。 心口突然很疼,酸酸麻麻,像鱼线一样缠的越来越紧。 “走吧。”赵措半阖上眼,驱马前行,再睁开眼,仍是无悲无喜,不染颠倒梦想。 北镇雄关,巍峨隘口。大约又前行了两个时辰,便看到了那经历过风雨后灰黑难辨的城墙。墙下半跪着旧部兵将,为首的三名,皆是红缨黑甲,面容肃穆。 “大哥。”开口的是一名女子,面容素白纤细,却有着坚毅如铁的眼神,淡道:“自26岁辞官,我与二哥,三哥在北疆等了你五年,终于等到了。” 都已经五年了么……赵措微微一愣,翻身下马,抬手扶起三名结义兄弟,笑了一下,道:“弥天,卫净,还有茹风小妹,好久不见。” 他挥袖走入城中,一句废话也没有,道:“我们时间不多,已经输了先机,先汇报战况。” 无争和楚殊暇跟在他身后进入,大门紧闭,一时之间,气氛又归于冰寒铁肃。 弥天是个长相粗犷的将才,手拿一柄夺魂枪,曾单人匹马拿下了三个小城。卫净和茹风显得更像宁国人一点,前者长于远距离作战,后者擅长用毒,机巧冷静,三人在一起,方能被称作‘铁索雄关鬼见愁’。 自进入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开始,茹风的眼神便没有从赵措身上移开过,灯烛把她的脸映照的丹红流朱,终于有了些女儿情态,甚至不乏野性的美感。 楚殊暇站旁边看着,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一脸痞笑的柔声道:“茹风小妹只知唤承平一声大哥,可是忘了我这义兄的存在?多年不见,为兄也很是思念你啊。” 闻言,茹风回头看他一眼,又偏过头去冷哼道:“你和大哥如何相比,整日缠着无争没个正经事。” “唉,此言差矣。军中无医,便如长龙无足,无远见,小妹要比起那……还差不止一截……”话音未落,便被无争狠狠攥住了手,楚殊暇忽然合起扇子,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出去了,只叹息般的留下一句,“相思何所寄,吾道本空空……” 茹风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不服气的抿紧了嘴唇道:“我比起谁来差不止一截?你倒是有本事说出来啊!” 楚殊暇一贯是个飞扬跳脱的人,别说他爹囚不住他,就算是无争,也没法让他一直安安稳稳不捣乱,但,他却也是一号聪明人。赵措手心里摸着兽皮为底,绘制的地图,沉吟半晌,淡道:“第一件事,粮草。以丹霞的手段,必先断我命脉,再行围城,卫净,此时军中还有多少粮草可用?” 茹风闻言,也是一脸忧虑,道:“只有不足七日可用。大哥,丹霞……是谁?” 卫净看了她一眼,淡道:“柳轻竹,字丹霞,号听竹先生。宁军主帅。” 一提起此人,茹风便是一脸厌恶,负手冷冷道:“此人手段忒无耻,拿那慕山当幌子,立刻就奇兵突袭长城,我们一时措手不及马上就丢了六个城池。听说他在宁国还与那静安侯有染……” “住嘴!”赵措一贯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突然一句噤声出来,沈威赫赫,抬头一看,只见他长眉微锁,沈声道:“对手所想,我们棋差一招,自该检讨。用兵之道,诽谤对手便能打胜仗么?!有这个工夫,先将粮草运至雄关是正途。” 茹风不说话了,只低着头。卫净却眯起了眼睛,哪个大将军,会亲密的直接叫对手的字呢。弥天忽然开口道:“将军,时值苦寒,快要下雪了,我们需尽快将粮草运抵,封都那边已经出兵来北,可需我前去接应?” 赵措看了一眼地图,淡道:“一路上的险处便是三处至高之一的无阙峰。卫净亲自去,带领精兵五千,我要一颗谷子也不少的看到粮草。” “还有。”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宁军的方向,缓缓道:“两国气候有别,宁军不耐寒,他们必想速战速决,我们输了先机,便不着急赢回来,给我拖到下雪,长线作战是北部骁骑营所长,到时再出兵夺城!” “是!”三名兵将应声,弥天与卫净转身出去布军巡逻。茹风还磨磨蹭蹭不肯走,见屋里只有她和赵措,方才小声道:“大哥对不起。” 赵措看着她许久,慢慢叹了口气,道:“无妨,是大哥怠惰了太久,还一时不习惯。” 闻言,女将军眉眼一弯,跳上首座,双手搂着他的袖子,问道:“这次结束就别回去了吧,我听说,王上对你很不好的。” 他抬起手,拍了拍茹风的肩膀,淡道:“先去布军,早些歇息。很多事,不像你想象的简单,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营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幕漆黑,篝火却燃的人心中苍凉。赵措连夜撰写战策,本就余毒未清的人,更觉眼前时而出现黑影看不清东西。 将写好的折子封进信封里放好,他便起身向外走。一人一骑,却是往宁军的方向。 宁国营帐 烛光微弱,柳轻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指甲习惯性的敲击桌面,脑中却飞速运转着他刚发布的几条命令,会遇到什么阻碍,还有几分冒险。 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一管冰凉的东西,他低下头看,原来是萧。吹过以后忘了收起来。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顺手把竹萧放进枕头底下,起身去将厚一点的衣衫找出来。弯下腰开箱子的时候,骤然在身后看到了一双尘土很重的黑靴,他没说话,把棉衣抱出来,放在桌子上,方才缓缓道:“我还在想,也许你今日不会来,那听竹先生可就难得失算了。” “你猜到我会来?”那人的声音沉沉的,像是一块寒冰。 柳轻竹转过身,眼前赫然是水火不容的赵措,如果以前是收敛起爪子的睡狮,现在这样,方才是锋芒毕露的猛虎,他不禁被自己的比喻吓笑了,勾着唇道:“是啊,我要是不把身边高手都调走,你怎么进的来?” 赵措眯起了眼睛,冷冷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唉……”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坐回座位上去,面前摆着好几个空酒壶,他就那么看着,淡淡的道:“有一种人,一沾酒就醉,还有一种人,千杯不醉。其实我是后者,但,今天大概有点意外,黄汤误人,听竹无智了罢。” 赵措忽然想到了那日王宫酒宴。楚照渊意欲对他不轨,那一日,他可是很醉。现在看来,分明是装的,柳轻竹喝酒,越喝脸越白,脑子越清楚,从来不会面色绯红,那也是一个手段而已。 一念及此,赵措便心头如火燎原,恨么一个大耳瓜子抽过去,能把面前这人嵌进地底下去。事实上,他也那么做的,身形瞬移,一手攥住了他的衣领,往地上一掼,一掌拍出,当真可以立刻毙命。 柳轻竹却睁着眼看他,缓缓道:“我果然不曾失算……” 不曾失算什么?他会在今天到,会在今天来,会下不去手杀他?或者,是那首相思,当真能将人引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呵呵……”柳轻竹一只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笑意愈深,有些疲惫的靠着桌角,柔声道:“我还猜到,你会问我,柳轻竹啊,你眼里除了胜负还有什么?柳轻竹啊,你怎么能下的去手杀那几个孩子?柳轻竹啊,你是不是连自己都能卖?柳轻竹啊……”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黑影压顶,那人直接吻住了他的嘴唇。 柳轻竹笑着推开他,双唇一线之隔,眼睛里晶亮晶亮的,歪着头道:“你还敢亲我啊,说不定刚出一个局又入一个局的。” 赵措看着他的眼睛,他真的醉了罢,否则,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他该指点风云,他该冷笑着从背后插人一刀,但,就不该如此…… 心口又疼了,酸酸麻麻的。他总是算无遗策,连他想质问什么都想得到,但,见到了他,却又不忍开口,到了这步田地,怎么还能让人怜惜,回过神来,便吻住了他。 赵措低声道:“你还有什么局让我钻?” “局啊……”青衣先生想了想,想了半天,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念的书都喂狗吃了,忽然扬起唇道:“美人计算不算?” 美人计么……长眉华目,唇若流朱,青衣沟壑处若隐若现的一截锁骨,柔软的腰身被他抵在桌前,比起当年风华,而今倒是内敛的勾人,如果是计的话,确实算。 “不行,不能算。”柳轻竹突然明白过来,转身往外蹭,嘴里念念叨叨的说:“你肯定总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心里生气,怎么还能给你讨便宜呢……” 他这随便一挣动,就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赵措脸色阴沉,只觉下腹一热,挥手将人拽回怀里,嘴唇再次压了回去。 四目相对,柳轻竹似乎愣住了,睁着大眼看他,有些了然,缓缓道:“原来你真的喜欢我……”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赵措放弃了温柔含吮他的嘴唇,顶开他的唇瓣,伸了舌进去攻城略地,有些霸道,更多的是愤恨。他的手本是虚搂着柳轻竹的腰,慢慢也变了性质,顺着脊背向下滑,揉搓的他腰际软成了一滩水。 柳轻竹慢慢抬起手,又放下,反复几次才犹犹豫豫的环住了赵措的脖颈,被吻的喘息连连,被放开的时候几乎没背过气去。 他有点累了,所以把头埋进了赵措肩膀上,阖上眼睛休息。却听耳边一声丝帛被扯裂的声音,身上一片冰凉,他老大不乐意的叹息了一声,道:“你怎么能撕我衣裳呢?” 身上霍然一轻,竟是赵措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散了一地青色的碎布条子,最后给扔在床上时已然半遮半掩,身上白的像楚王宫的大雪一样。 赵措眼神一暗,下腹已然涨热的不行,俯下身含住他的耳垂,低声道:“你说不,我就停下,开口。” “为什么要停下?”他被撩拨的全身瘫软,趴在他肩上哼哼唧唧的低吟,断断续续的道:“你不是喜欢我……那为什么要停下?” 这个逻辑大多数人是不懂的。但是赵措明白他的意思,被人喜欢,对他而言,是一件那么惊讶而需要报答的事么?换言之,他有负担,他不敢被人喜欢…… 赵措细细的吻他的颈子,一路到锁骨,引得他微微颤抖,雪白修长的腿下意识的合拢,却被手挡住,不让他合拢,身上那人苦笑道:“你被喜欢的人抛弃过么?” 柳轻竹一愣,本是有些血色的脸又恢复了煞白,良久,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似乎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慢慢吐出四个字,“弃如敝屣。” 他以为,他阿娘不要他,是因为他念书念不好。严展情那样对他,是因为他做的还不够好,他心里也怕,如果宁王提出的要求没有做到,是不是会被那个国家放弃。所以,灭楚也好,杀人也罢,从来就不是因为他想战无不胜,只是,他胆小的怕被遗弃而已。 赵措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人身上巨大的矛盾之处,心口却跟破了一个大洞一样,呼呼冒风。有些气恼的一口咬在他胸前的突起,舌尖抚弄,另一只手顺着腰线慢慢伸进他臀缝中。 “啊……嗯哈,柜子里……有伤药啊……”柳轻竹身上都泛起了一层粉色,两条笔直的腿搅在一起,环在了他腰上,眼睫不住的抖动,手指抓着残余的衣料不放。 仅仅伸进去一根手指就夹的赵措快断了,怕他疼,便伸手去拿柜子里的伤药,拧开盖子,挖了很大一块脂膏探进股缝间的密处。明显和身体的高热相比有些冷,柳轻竹微微颤了一下,努力消化着身体的不适。 待三根手指都可以通畅进入的时候,柳轻竹已然乌发凌乱,上挑的眼尾被逼的通红,嘴唇微张。他在床上的样子竟然和平时截然两样,本是脾气很坏的男人,却又妩媚的让他心跳加速。 后茓的小花一张一合,粘腻高热,渐渐的便生发出些空虚来,那人却迟迟不进来,柳轻竹一手撑着床榻坐起,侧过头道:“你……做就快点,要么……啊!不……行好深……” 赵措也被撩拨的汗湿重衣,没舍得下狠手还被埋怨,不禁眉眼一沈,直接捏住他的腰,让人坐在了自己身上,自下而上的顶弄,里面的甬道柔软紧致,不禁把硬挺又夹大了几分,身躯相连,血脉跳动,柳轻竹腰痛,便直接俯下躺赵措身上,随着他的节奏细细弱弱的呻吟。 赵措一手搂过他的腰,将人压在身下,侧头吻上他的嘴唇,底下顶弄的速度却越发加快。 “嗯……啊嗯……慢、慢点……”前方欲望直愣愣的翘起,手掌下意识的抚弄,却被人抢先一步撸动,前后快感夹杂在一起,逼的柳轻竹说话也说不利索,长腿磨蹭在一起,断断续续的道:“不……不行了……” “轻竹……”耳边有人沈声唤他,不禁用鼻音应了一声。 “我是谁?” “承……承平……嗯哈……”穴口里一道热流喷涌,柳轻竹闷哼了一声,也射了出来。 雪白的身躯上残存着吻痕无数,穴口还微微张着,流出了白色液体,他有些疲惫的卧在床上,胸膛起伏,喘息凌乱,“天……快亮了……“ 是啊,快亮了。赵措见不得他赤身裸体,只怕欲望一时又收不住,便脱下自己的披风把人裹得严实,抱在怀里纵身飞掠而出。 距离此处五十里外有一眼天然温泉,他要去那个地方,大约能在天亮前把人送回。但……若是他并非宁国军师,他并非楚国大将……若是他可以把他从万人顶端拽进自己怀里再不分离…… 一念及此,赵措唇角微微苦笑,柳轻竹这样的人,不可能。 两人离开之后,营帐门口蓦然露出一双尖锐阴沉的眼睛来,一个普通戍卒模样的人悄声靠近,往屋里扫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片衣料便转身跑走了。 北地温泉,烟雾嫋嫋,假山环绕,池水氤氲。 两人站在池水中,柳轻竹站不稳,便被赵措捞在怀里,手指探到他身下,搅弄几下,引出了白浊液体。他低低呻吟一声,后茓下意识收紧,面上却是潮红一片,低声道:“就是快死了,你也那么多事……” 赵措抬手让他把腿环在自己腰上,冷冷道:“就是活多久,你那张嘴也欠抽。” 他这样说的,却俯下身吻住了那张嘴,呼吸再度粘连在一起,不禁欲望抬头,身躯将对方缠的死紧,柳轻竹偏过头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道:“不行……明日有要事,回去。” 赵措也没再做下去,别开眼上岸穿衣,冷冷道:“截我的粮确实是要事。” 柳轻竹充耳不闻,被他穿好了衣服重新抱进怀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哪天把你灭透了,你才肯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第十七章:后招 话说转天早晨,柳轻竹方才察觉一身酸软聚不起力来,念及昨晚一夜荒唐,不禁又生气又羞恼,眉宇间戾气盛的更让人不敢接近。但也不能一直赖在床上,天刚亮便扶着腰起来洗漱换衣,又整理出一脸温存笑意,谦谦公子的模样,送他的好友回宁国。 一青一白,于烽火狼烟处默默伫立,萧如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承怡还在家里等我,该走了。” 听这话的人微微愣神,不禁有些难得的心中怅惘,点点头,没说话。 萧如瑟见他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所想,却也只能淡道:“轻竹,自己保重。” 君子之交淡如水,深似海。柳轻竹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身回了营帐和将军议事。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刻在柳轻竹身边的人不是莫西和莫东。宁军原统帅乃是隶属兵部的老将,名叫袁寿,长于守城,却不善攻。 袁寿和其他四位领兵将军坐在帐中,一声不吭的看着柳轻竹在烧东西。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册子,上头燃着火苗,在手上跳动,然后被扔进铜盆里变成了灰烬。 “那个……先生,你在烧什么?”袁寿摸不清这喜怒无常的主心里盘算什么,就怕这一仗打输了,引火烧了自身。 柳轻竹淡道:“跟你们没关系,这是要给我自己留的后路。” 顿了顿,他继续道:“慕山战况如何?” 袁寿闻言,脸色更差,低声道:“周将军说已经快撑不住了,人数已不足一万。赵措练出来的兵个个骁勇,他们拖不了多久。” “拖不了了?”青衣先生眉梢也没抬一下,看着那铜盆里的残渣,缓缓道:“拖不了就打吧。把北镇雄关拿下,他们也就不用死撑了。” “啊?”袁寿又被这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吓了一跳,道:“可是……北镇雄关兵力强盛……” 柳轻竹叹了一口气,腰疼的他多说一句话都想发脾气,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我问你们,赵措预料得到我会在粮草上下功夫,会不会下大功夫去运粮?之前我策反楚王卸除的二十五万兵力,正在全力向长城汇集,可路上早设好的几道关卡截杀,来不来的了都是问题,慕山那三万弃子又钳制住他部分兵力,现在的北镇雄关,只有不足十五万兵马,是也不是?现在不打,要等到他恢复元气以后再打么?” “最重要的是……”他站起身,静静道:“宁军不耐寒。赵措若是紧闭城门不出,一定要拖到严冬,再出奇兵直取城池,只怕我再有多少锦囊妙计也无力回天罢。” 袁寿思索半晌,开口道:“先生命人赶制的棉衣已经发往军营一批,我们未必此时勇进。” “你知道……”他破天荒的没有几句话就拍桌子瞪眼,仍是那个淡漠如水的表情,缓缓道:“什么叫战神赵措么?” 本也没指望得到答案,继续道:“尊王相夷运动中,他的骁骑营被困极地山谷,一时之间几乎全灭。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诱饵,周王军才是被包围的那个,最终他仅仅带着不足五万兵马冲出战团,骁勇胜战,反败为胜。” 柳轻竹闭了一下眼睛,淡淡道:“统整兵马,分三路攻城,石炮火箭前行,雷火军势结成战阵走中路,盾牌步兵押后,分别由周瑞麒,刘琰,袁寿三位将军领兵。七日之内,在粮草得来消息之前,我要撕开一个楚军缺口。” 长袖挥下,字字如刀,战令随之而发。 北镇雄关议事厅 三位主将正在研拟战策,一名前哨军缓步迈入,拱手道:“将军,探子来报,那边有动静了,二十万。” 鹰眸骤然眯起,赵措唇角勾起一丝沈然笑意,有些了然的道:“来的好啊,再等下去便不是他的习惯了。” 弥天挥挥手,让哨兵下去,开口道:“是否按照我们定好的路数守城?” 赵措负手于身后,沈声道:“若要攻城,必然石火先行,通知下去,以盾结阵,以守为主,伤者勿拖,换下来交给殊暇救治。一个字,等。时机一到,宁军灭矣。” “是。”弥天神色冷静,转身离开,前去指挥士兵作战。 他缓缓将眼神凝聚在茹风身上,沉默半晌,最终叹息一声,道:“此时此刻,中军空虚至极,带一路人马,从后突袭包抄,用三号战策,杀主将,烧粮草和冬衣。另外,通知慕山的齐悦,他太慢了,三日之内向长城汇合。” “是。” “等等!”赵措蓦然开口,叫住了要离开的女将军,淡道:“我要柳轻竹毫发无伤,生擒,切莫伤他。” “大哥?”茹风蹙起眉,有些疑惑的回过头去看他,道:“为何要对他这般小心,我不明白。” 千万个理由突然涌到嘴边,脑中忽现昨晚他口中破碎的一声‘承平’便立时瓦解了冷血,冷情。 一只手按在桌上,淡淡道:“留他还有用。” 烽火狼烟,天地玄黄。营帐外杀声震天,刀枪剑戟摩擦不断,帐内却独坐一人,眉眼淡薄,充耳不闻。地上散落着无数木头,他正撸着袖子摆弄那些木头。 头顶上有一个冰凉的声音道:“先生,是西风。” “嗯。”低低的应了一声,手中速度加快,一把刻刀在他手中刀花绚烂,雕出了一个鸟头的形状,紧接着把配比好的硝石和炭火制成弹丸,放进鸟腹中。 “先生,他们果然守城,我军先遣伤亡加剧,赵措亲自督战,北镇雄关滴水不漏。” “嗯。”枯燥的回报战况,单调的应答。他听说这样的战况,却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顺手将一张纸条一起塞进了鸟肚子里。 “先生,他们用的是未曾见过的一种盾阵,不好破。” “废话,是我也用盾,难不成要用剑?”柳轻竹老大不愿意的回了一句嘴,雪白的掌心被黑粉染成了一般黑,仍在不停的刻翅膀。 “先生,周将军命令后撤五里,第二批石火攻势还没跟上。” “我草他有病啊……”柳轻竹不耐烦的爆了一句粗口,絮絮叨叨的,“告诉他几遍不能停,耳朵都长裤裆里了?!” “先生,我想我哥……” “滚边儿去……” “先生!外头有人在交战!” 柳轻竹的手依然在忙活,没有停顿,没有说话,亦没有一丝神情波动。 茹风听赵措命令带兵从后突袭,途中遇到宁军驻守人马攻击,短兵相接,大战中又开小战。 女子一身红缨黑甲,长戟挥舞起斩风赫赫,嘴角勾着冷笑,朗声喝道:“老弱残兵,不值一提!” 女将一马当先,骑着马率先跑入中军,一枪挑下一人,骁勇非常,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中军主帐非常好认,她直奔那个方向而去,同时交代手下道:“烧粮草和冬衣!快!” 面前的厚重帐帘突然被一戟挑开,大风凛冽,蓦然吹入,吹得柳轻竹衣衫猎猎,迎着光,他微微抬了一下头,见到那红缨黑甲的威严身影,没说话,又低下头去干活,却在心里微含苦意的赞了一声,如旷日,如朝阳,好个巾帼女将。 “柳、轻、竹!”茹风见他毫无防备的坐在那,却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越发气的眼睛发亮,一字一句的道:“贼竖子,纳命来!” 他随手用衣袖擦了一下手上的黑灰,还是没抬眼睛,就说了一句,“赵措应该只让你生擒我不许杀吧。” “你!”茹风蹙着眉,冷哼一声,道:“宁军至今未能攻下雄关,你又命在旦夕,一群老弱残兵还逞什么强!” “你知道为什么赵措身边没有军师么?”柳轻竹却答非所问的回她,又重新拿起来一块形状奇怪的木头雕刻,淡淡道:“因为他擅长带兵,他的兵将可以以一敌十,武力的强大完全弥补了智计不足。但……如你所言,吾王只交给我一堆老弱残兵,所以,我只能用智计的强大来弥补武力不足。” 这是突然闯进来一个楚兵,对着茹风摇摇头道:“将军,粮食和冬衣上似乎被抹上了一层蜡质,烧不着啊。” 闻言,茹风更是气得一口银牙咬碎,长戟挥动,怒喝道:“柳轻竹我先杀了你再跟大哥请罪!” 兵锋如凛,奏杀而来,似乎都夹带着风雪不息。柳轻竹却浑似没看见一般,自己忙活自己的,只沈喝一声,“莫北!” 长戟递到他眉宇间便再也前进不了一分一寸,因为有两根手指夹住了茹风的兵器。房梁下骤窜出一人,长身而立,负手鹰目,冷冷道:“敢碰我家先生一分一毫者,杀无赦!” 两人还在缠斗,柳轻竹身边已经堆积了不少的木头小鸟,他的手指上都布满了伤痕,鲜血直流,却扔在继续调配药粉,雕刻,面无表情的道:“茹风姑娘,麻烦你回去告诉赵措一句话,我要他,哪怕赢尽天下人,都只能做我柳轻竹一个人一辈子的手下败将!” 第十八章:败 我要他,哪怕赢尽天下人,都只能做我柳轻竹一个人一辈子的手下败将! 话音落下,茹风惊怒交集,长戟挥动的越发绵密,莫北却神情自若,指凝真气,招招发出争鸣之响。 骤然间营帐外的悬挂的鱼骨发出哗哗的声响,莫北朗声道:“先生,吹东风了!” 柳轻竹凤目陡寒,一掌拍下,道:“放信号,破!” 莫北衣袖一挥,只见一红色炮弹迎风而上,在空中炸开团团烟雾,外围立刻发出了‘轰隆’‘轰隆’不停的声音,一时之间,烽烟更盛。 柳轻竹叹了一口气,偏过头笑道:“茹风姑娘,你不去跟你大哥同生共死么?” 茹风再傻也知道自己又中一计,不禁恨死了眼前人,长戟一收,真力迸溅,竟然一时之间都逼的莫北后退半步,她朗声道:“将军危险,快退!” 女子欲转身飞纵而去,却又忍不住咬咬嘴唇,眼神一冷,挥袖向柳轻竹洒去一团白雾,才仓皇离开。 “先生,有心有毒!”莫北发掌驱散那团雾,眼见柳轻竹脸色白了一下,便抬手去扶他,道:“没事吧,我叫军医。” “不用,我没事。”柳轻竹挥手按住他,摇摇头,没有说自己刚刚吸进去一大口,只淡淡道:“把神火飞鸦拿去冻河渡口,速度要快!” “是!” 莫北离开以后,营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终于撑不住,彻底靠着桌子坐了下来,他满手都是自己的鲜血,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落下,唇边却还含着一丝笑意,“当年那本火器书倒是没白看……这一场,我赢了。” 话说楚国冷寒至极,一到了这个月份,尤其是北疆地区,所有的河流均会凝成冰,不能行人,不能渡河,哪怕是用铁锹砸冰,也是不可能,砸开的水永远无法及得上结冰速度。 因此长久以来,北疆作战都是陆战。骁骑营善战,也纯是陆上工夫过硬。 赵措本是坐在中军中等消息,不知为何,今日总是心绪不宁,记挂着几处战况,便披坚执锐亲自督战。 立于神盾阵后,他负手看着城下的万里狼烟,石火攻击不断,仅仅如此并不能瓦解盾阵防卫,然而,中军和押后部队却迟迟未至。赵措心下一紧,眯起了眼睛,回头看向弥天,道:“探子人呢?” 弥天道:“不知。回报消息以后便不见人影了,想必是回去了吧。” “不好……孤军奋战不见驰援,必定有诈。”赵措话音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采取下一步措施,便见宁军方向一团红色烟雾冒出,紧接着位于北镇雄关东侧的冻河发出‘轰隆’‘轰隆’的剧烈声响。 放眼望去,竟然河面结冰被接连炸开!不断有人向冻河扔下炸药和石块,涓涓的流水越来越多,直到整条冻河重新恢复了流动,莫北一扬手,几十条战船一下被投放水中,宁军乘战船正向城池靠近。 赵措的眼神越发幽深,手在身侧攥紧,弥天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就算他们渡到尽头也距离北镇雄关有很大一段距离。” 此时,突然战船上的宁兵都双脚开立,呈弓步站立,每人手指都拿了一把弓弩,弓弩上别着一只造型奇异的机关鸟,声势浩大,威严赫赫。 赵措突然厉声道:“保护粮草!” “是!”弥天接令,即刻下城关布防。然而,到底是慢了一步,莫北道:“东风起了,第一批,上!” 震天响动之后,便是宁兵同时拉弓放手,不计其数的飞鸦乘东风直飞北镇雄关。在空中从鸟尾开始逐渐开裂,然后便是冲天火光,东风吹过,燎原之势,焚烧万物之态! 本是湛蓝的天空,此刻竟然如同火焚。 这么多神火飞鸦,怎么可能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做好的。一计连着一计,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是陷阱! 好一个智计无双听竹君。 战船上每一批的来势都不同,方向却都是城中。无论是粮草、兵甲、屋舍、以及守城卫兵同受波及,一时之间哀嚎遍野,楚军死伤惨重,然而宁军的先遣部队却早已见机撤退。 赵措紧闭双眼,然后骤然睁开,抽刀出鞘!挥手命令神盾阵缩小包围圈,一骑当先,竟打算凭一己之力护卫阵眼。 奏杀七刀凛然生威,漫天火鸦竟都不能近他周身三尺之内,然而这种方法毕竟不能久撑。赵措朗声道:“此处由我来守,下去救火,变阵,严防流火进入城中。” 遥遥的远方营垒上,缓步踏上一人,青衣翩跹,身段修长,看不清的眉目神情。 赵措忽然明白了自己对柳轻竹的感情。他恨他的心狠手辣,却又爱他的智计无匹,他恨他的不择手段,却也怜惜他的柔肠寂灭,他恨他的无情无义,但欣赏他能屈能伸。他有多想掐死他,就有多想把他抱进怀里珍惜。 那场战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后来连续三天,北疆上空的天色皆是尘嚣黑霾,不复得见湛碧色彩。 同时后续的两军交锋也被史官记载为‘火渡之战’。然而,柳轻竹自己却对那一计十分鄙视。因为很多年后,他靠在赵措怀里,掰着手指头说,“其实,那时候我都已经在战策上写清楚了,弃去三分之一先头部队,趁城上无人时分,破城。紧接着让中军与楚军交兵,奇兵突袭,这样子,你是要损失更惨的。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临阵换招,放了你一马……你说,你是不是要感谢我一辈子的?“ 赵措无奈了,低头去吻他嘴唇,苦笑道:“你不是都想让我给你当一辈子手下败将了,还要谢你,我爱你行不行?” “嗯……勉强可以吧。”他笑的像个孩子,侧头去回应那个温柔的吻。 那些是后话了,但就火渡之战而言,别说爱他,赵措想杀他的心都有了,按照楚殊暇的逻辑就是,他大哥那张冰块脸头一回现了绿色,这一仗恶心的他自己都好几天没吃下饭。 虽然柳轻竹占尽先机,但最后还是没能攻破战神的严防死守,双方鸣金收兵时各自退了十里。 最后一只神火飞鸦不带流火,只是一只普通的机关鸟而已,雕的栩栩如生,显然比其他纯当武器用的要用心很多。那只鸟停在赵措的掌心中便不再动了,鸟腹部露出了一截纸条,赵措将那纸条抽出,赫然见上头写了几个字。 ‘王爷方才开局,轻竹却已然计算到收官之战。阁下慢了不止一步,我自然不屑用那下下策的美人计。’ “……”赵措被他气得牙疼,却小心的将那只鸟收进了自己袖中,转身大步走向议事厅。 宁王宫乾元阁 比起楚国来,现在宁国的天气温暖不少。王座上的人只穿一身单衣,黑丝金线,懒散的靠在软垫上。 宁王严辜天生多疑猜忌,曾经有一个说法,朝廷里十之八九的大臣家里都有个小妾是他的眼线。 刚刚进宫的美人正蹲在他脚下,为他弹奏丝竹。一名阉官弓着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道:“王上,云诛回来了。” “嗯。”严辜答应了一声,挥手让人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兵甲的人走了进来,屋里被清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云诛半跪在地,淡道:“王,听竹先生有问题。” “哦?”严辜睁开了点眼睛,看着死士的脸,道:“他对孤王不忠么?” 云诛缓缓道:“柳轻竹,与楚国大将赵措私通有染,按律,当斩。” 一块明显被扯破的青色布料呈现在严辜面前,云诛道:“这是证据。柳轻竹雌伏赵措身下,两国相争,正当大战,若是不除听竹先生,宁国危矣。” “喔……”严辜有些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徐徐道:“不能留,那就不留。去,传召静安侯严展情,感念柳轻竹曾立功不少,孤特别准许严展情再见他一面。” 第十九章:难偿 灯盏里的灯油顺着烛台慢慢流下来,一滴,一滴,直到凝成一块不再有温度的蜡。 夜色很黑,黑的像浓墨。屋里亦是气氛凝滞,四下沉默。 弥天和茹风佩剑进屋,正看见赵措对着一本书愣神,手边放着一只机巧精致的机关鸟,他那一身黑衣也似是夜色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本书很老旧的模样,朱笔标出来一行字,‘《武备志?军资乘》云麻、菽二者,功用已全入蔬饵膏馔之中,而犹系之火器者,从其朔也。其形若飞鸟,内装火药,以棉质固封,双翼各负竹篓为先,药线通联至硝石磷粉,乘风流火,故名神火飞鸦。’ “安顿好了么?”他有些疲惫的揉揉太阳穴,抬头看向两名将军,眼底血丝遍布,想是为这盘棋煞费苦心。 弥天点点头道:“殊暇还在忙。伤亡惨重,粗略估计便有五万人。剩余粮草已经不能支持三天。房屋草舍的损失还在计算,若非大哥临阵要大家撤退,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眼神移向一脸愤然的茹风,淡淡道:“失败了?” 茹风缓缓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一切行动都在柳轻竹意料之中。粮草棉衣无法立刻毁去,他身边亦有高手保护。” “高手?”闻言,赵措微微抬眉,道:“莫西和莫东应当是被他调往拦截草料,身边还有高手?” “嗯,好像是叫莫北,以指为剑,厉害得很。”茹风眼神黯然,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大腿道:“对了!柳轻竹他中毒了,我临走时给他下了七日散,若是没有解药,七天之后立即毙命,我们便有胜机了!” “什么?!” 懒散的鹰眸瞬间肃然,他霍然起身紧盯着茹风,沈声道:“你给他下了七日散?!” “今天是第几日了?!” “大哥你怎么了……”茹风有点害怕这样的赵措,他的眼睛里没有感情,只有浓黑一片,甚至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是紧绷的,不禁有些紧张的攥紧衣袖,小声道:“谁让他一肚子黑水……他还说让你当他一辈子手下败将……” “我问你今天是第几日了?!”一掌拍落,桌上公文四散,那块冷蜡也被震的散成了齑粉。 “第……第四日……”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赵措有点站不稳,他心想,自己的眼疾是越来越厉害了,大概要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有光,这时间,也越来越久了。 重新坐下来,他有些倦然,淡淡道:“去,发一封信给柳轻竹。拿他的解药换我军三百石粮食,快一点,快去!” “为什么要换!”茹风再也忍不了,一下站起身道:“我们只要撑过这几天,柳轻竹一死,要突围轻而易举。为何还要给他活命的机会?” 字字句句,如刀似剑,戳进了赵措心坎里。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何尝会不知道,现在最直接,最轻易的办法便是让柳轻竹去死。 但……让他去死…… 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弥天沉默了半天,也缓缓开口,“他死了,我们便胜了,楚国便得救了,只要死他一个。” 赵措抬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就像看到了外头千千万万的戍卒兵将,蓦然间,眼底的火苗慢慢熄灭,变为死寂。他们是他最亲的兄弟,从无数沙场上带出来的血性男儿,他不能累了他们,亦不能负了他们。 因为他是赵承平。所以,那个人必须死。 那个人必须要死么?眼神慢慢移到桌上的机关小鸟上,栩栩如生,精致非常。这是给他的挑衅,亦是礼物。 茹风难得没有完成任务,自觉无颜,此时看见那该死的火器更是头顶冒烟,朗声道:“大哥,我要毁了它!”言罢,一掌向小鸟拍去,骤然间,一只手看不清如何动作,似乎只在空中一个旋影,便轻轻巧巧的架住了自己雷霆万钧之掌。 赵措眼露不耐,甚于疲惫,将那玩物收回衣袖里,淡淡道:“你们回去罢。按照我的吩咐做,一盏茶之后我便去巡视各营情况。至于柳轻竹……三日后,若是卫净回来了,便是……天命要他亡于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只觉得心里掉了什么,找不回来的空虚,不能找回来的锥心刺骨,哪怕是碎了心,也要强迫自己放下的失望。 但,他看起来仍像是一座山,严丝合缝的坐在那,整个中军便不会摇动,神情亦没有波动。 宁军驻扎地深夜 本是寒虫噤声,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听中军帐中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莫北吓了一跳,刚要夺门而入,却听里头那人低声吩咐,“别进来,你去休息吧,清场,我要安静布局。” 榻上半卧着一人,青衣重重,掩在棉被之下,他脸色苍白,嘴唇上亦没有半分血色,哪里是在布局,分明是刚刚睡下,却咳嗽醒了。 柳轻竹缓缓伸出掌心,手心有一滩黑血。 不禁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在吸入白雾的那一瞬间,其实他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了千百个可以活命的局。竟然,一个也没有用。 随手扯过一条手巾抹了下手,重新躺回去,却反复了一个时辰也没睡着,胸口生疼,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床上的人影再次起身,有些无奈的点起蜡烛,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把后续要干的事都整理清楚罢。 烛影重重,忽然在雪白的营帐上看到了人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笑道:“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再算计你点什么了,害怕么?” 人影微动,他掀开帐帘缓步踏入,正是一袭黑色便装的赵措。 柳轻竹歪着头看他,没什么表情,淡道:“你要把帐子塞严实,我讨厌楚国的天气,太冷。” 赵措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睛里黯黯沉沉的,同样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道:“你又把守卫调走了?” “嗯。”半阖上眼睛,靠在墙上,低声道:“我向来防小人不防君子。” 赵措缓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抬起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抱进自己怀里,搂紧,又顺手把棉被盖到了脖颈处,手掌下意识的去寻他的手,却摸到了一手的绷带,不禁脸色微沈,道:“手怎么了?” “喔……”他顺从的靠在男人怀里,小心的攥住他一根手指,微微笑了一下,道:“故意刻伤的,不然怎么让你心疼呢?” “嘴里没一句实话。”赵措也不愿意给他好脸色,摇摇头,淡道:“你睡觉罢,我守着你,天亮便离开。” 勾起一丝薄笑,柳轻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伸手抱住他的腰,抬头将自己的唇印在他嘴唇上,柔声道:“我赢得那么漂亮,是不是应该有点奖励?” “但我输的很惨。”赵措面无表情的答,却含住了主动递上来的双唇,温柔吮吸,舌尖缠绕在一起,勾引着对方探究得更深,变换着角度接吻,激起暧昧低喘,也不想放开。 “嗯……”柳轻竹微微退开一点,嘴唇又丰润如初,却怎么也掩不住脸色雪白带青,他强忍着想咳血的冲动,柔声道:“你回去罢。我这地方,实在不是你该待的。” 赵措没说话,抬手放在了他后背上,顿时一股热流注入身体,他重新被他抱进怀里,赵措道:“好一点了?” 柳轻竹知道他若是想给他解药,便不会走这一趟,温存这一回,但又想想,这人来看看自己,也算是顶天的好人了,若换做别人,不要说探望,不落井下水就不错了。 一念及此,他突然有点愧疚,靠在赵措胸前道:“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你是阳春白雪正人君子,我自己满肚子黑水,真不公平。” “你还知道自己满肚子黑水……真有自知之明。”赵措冷笑两声,言语里却是无奈大于揶揄,一只手缓缓的抚摸他的背脊,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点。 但柳轻竹一点也不好受,他叹了口气道:“你手底下那个女将军真厉害。那么紧急的情况都不忘了坑我一把再走,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茹风的确不喜欢你。”赵措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他,能感到怀里的人每次想咳嗽都会努力忍住,然后身体就会轻微的颤抖。 “那你喜欢我么?”柳轻竹觉得自己可能快见阎王了,所以他得把这事弄清楚,可严肃的直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我?” 四目相对,耳边烛花轻绽,寂静的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赵措看着那双清澈的凤眼,慢慢的,眼尾似乎有点红,他想,在失明之前一定要记住这张脸,连同对这个人的爱和恨一起记住。 罢了……柳轻竹对他千般狠心,万般无情,他却不忍心让他受一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哪怕,他正在眼睁睁的看着他挥霍完最后几天生命。 赵措低头,脱了自己的外套和靴子,弹指灭烛,把人抱进自己怀里,裹好被子,淡道:“我是喜欢你。你别闹了,睡觉吧。” 晶亮的凤眼闪过一瞬光华,而后愣愣的盯着外头,在黑暗里,小声道:“其实,我也有一点喜欢你……” “为什么?”赵措面上无波无澜,怕他冷,还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把嘴唇贴在他额头上。 柳轻竹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你傻啊。而且……对我真的挺好的。” 骤然的心口锁紧,不禁泄露了一丝苦笑,柳轻竹何等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他却觉得他对他挺好的。 柳轻竹一直睁着那双闪亮晶晶的凤眼,直到睡意袭人,克制不住的缓缓闭眸睡去,缠满绷带的手心不着痕迹的攥紧了赵措那一根手指头。 但是,就算一个棋手因为一些原因,有一点喜欢一颗来之不易的黑玉棋子,又怎么可能会放弃整盘山河,而选择和那枚棋子在一起呢。 第二十章:赐死(上) 几天来,柳轻竹的状态越来越差,但他做的事却比之前都多,从操练阵法,到排兵布计,再至体察民情,常常伏案写着东西就会咳嗽出一大口血来。 赵措每天傍晚都来,无一例外的看见烛火还烧红的,那人披着一身青色单衣,越发显出消瘦憔悴来。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如以往的淡漠从容,并无一丝波动,只是会坐到他身后,轻轻将人搂到自己怀里,向他心脉里注入自己的真元,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起来。 柳轻竹挥手把军机要务都阖上,老老实实窝在男人怀里,有些疲惫的闭着眼道:“我要睡一会,你不要乱翻。” “轻竹。” “嗯?” 男人淡淡开口,一只手抚上他青丝如瀑,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起来,太无情了,太冷静了。他怀里抱着喜欢的人,他知道他喜欢的人快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有办法救他,但他,仍只是静静看着而已。 从骨子里,赵措也并不是一个好人。只不过,他没有柳轻竹那样对利益衡量的极端,内敛沈然,甚至是寡言温和,谁又能说不是一层画皮。 他不说话,柳轻竹心里也清楚原因,有些索然的笑笑,勉强自己撑着沉重的眼皮,柔声道:“有一年,我还是一个秀才,教过几个学生。那时候,你第一次做主将,凯旋而归,震慑边关,一时风光无两,我也听说了,心向往之。第二年,我是食客,策士,你亲手建立了独立骁骑营,收复十六城作为贺礼进献楚王,我想,有朝一日,定要见见这位大将。好多年后,我拜号听竹先生,你却辞官,只做个闲散王爷,三国筵席,远远的看了你一眼……我就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赵措也不打断,神色淡漠的听着,掌心抚摸他的力度更可称是温柔,直到他停顿,方才开口道:“你失望了?” “呵……咳咳……”笑着笑着,便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闭上眼睛,道:“年少气盛,征战沙场的你,我没见过。此刻在我身边的赵措,只是一块早已收敛了锋芒的玄玉,一个风雪归人,我心疼,不失望。” 心口一时灼热,热的他都生发出些疼痛来。战神,大将,他像一座大山,被那些过去绊在了众人的热切盼望中,仿佛他是救世主,他无所不能。但,柳轻竹却懂,高处不胜寒,世上不存鬼神的道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召唤阴兵,不能上达天听,甚至人生中唯一的惨败还是输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不禁想起了十八岁的承平亲王,他被三方围城,堵在高地上,他一垂眸,便看到了无数绝望中向他看来的眼睛。于是,他拔刀指天,一字一顿,冷冷森寒,朗声道:“天道!赵措陷阵几载,过去没有输给你,现在,未来,也是一样!即便神佛阻我,赵措同样以刀为谶,战无不胜,尽数灭之!” 他的确没有败,他一身浴血的回到了封都,升官进爵。但自那之后,那些绝望中凝视着他的眼睛,却只增不减,他真的,被当成了战神。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这世间,根本没有鬼神不是么。 微微抬起手,碰了一下怀里那张绝丽冷寒的脸,想把他抱回床上睡,一抬眼,却看到箱子上放着一件熟悉的衣服,赵措沉默着,回忆起那是自己的外衣,现在却已经没有一丝他自己的味道,满满的都是柳轻竹的气息。 他叹了一口气,是有些悲悯的那种。 为柳轻竹掖好被角,赵措没有留宿,照旧穿着他那身黑色便装,负手飘然离去。 次日清早,茹风早早的就出城去迎卫净,却见她那一贯朗月风清的义兄一身狼狈,押运着明显不足数的粮草,苦笑着走近,开口便道:“等下再叙旧,我先向大哥回报。” 茹风一手搀着卫净,让押粮官清点入库,有些不满的道:“谁能把三哥伤成这样?莫不是那该死的柳轻竹又早有预料,设伏以待?” “傻妹子,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卫净摇摇头,道:“我都听说了,你硬碰硬的结果,还被大哥骂了?” “……不公平!”茹风脸色微红,嗔怒的好看,“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处处护着那个敌方军师,七日散下都下了,毒死他也是他活该,干嘛要骂我。” “七日散?!”闻言,卫净不禁脸色一变,下意识脚底下虚了一下,继而恨声道:“你个傻妹子!你给他下七日散,这一招简直就是正中柳轻竹算计!” “哎?你等等我啊……” 卫净急急而走,一看见赵措稳站在操练场上,便一个骨碌跪了下去,垂头道:“大哥,卫净有使命。”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一眼卫净,甚至是语气温和的道:“站起来。” “大哥?” 赵措抬手,示意众将继续操练,淡淡道:“把事情说清楚。” “是。”卫净道:“此押粮一道……我没想到,柳轻竹沿途设下三个关卡……” 赵措道:“哪三个关卡?” 卫净叹了口气,道:“第一道目的是抢粮,高手尽出,应付有难度,不过好在我带的兵将够多,又擅远攻,方才险险过关。第二道关目的是毁粮,他直接派人放箭火烧,我一时不察,来不及灭火,损之半数。第三道关……” 他压根就不想抢粮,宁可烧了也不给人留的打法,倒是符合柳轻竹的风格。弥天不禁也有些好奇,“第三道是什么?” “第三道……不是兵,也不是天险……再损半数……” 卫净难以启齿之时,却见赵措忽然开口,冷淡中带着些捉摸不透,“是难民。” 扑通一声,卫净又跪下了,羞惭的抬不起头来。 赵措缓缓道:“靠近北阙之地,难民众多,无兵无矛,饿极了的人却什么都做得出来,抢到粮食,人心便偏向宁军,这才是他最阴狠的算计。” 话音落下,三将领都是心头一寒,只觉得柳轻竹一计连着一计,刀刀都捅在了看不见血的地方。但赵措没说话,转过身,只是拍了拍他们三人的肩,神情似往常的温和如水,便让人发自心底的愿意信任他。 他慢慢的说了一句话,“不要担心,轻竹快死了,这是好事。” “大哥,这……说不定要坏事的。”卫净垂着头,脸色更难看,道:“我在经过天阙峰时,竟然……见到了大批宁军,和北疆的这些老弱完全没有可比性,且我们的二十五万大军还被柳轻竹堵在骊山,虽然凭借骁骑营实力,要汇合只是时间问题,但,说不定,柳轻竹只是想要这七天的拖延,好让宁军进到无阙峰!” 长眉微挑,赵措眸光沉沉如墨,丝毫看不出感情波动,他忽然转过身,一句话没说,抬脚往议事厅走去。 那只机巧的小鸟还被他放在桌上。 男人的眼神凝聚在小鸟的腹部,手指缓缓覆上,开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慢慢拆卸木鸟,直到拆到最后,方才在木头夹层里看到了一张纸,墨迹很干,是写完搁置了很久的一封信。 打开信纸,入目便是熟悉的字体。 承平:见字如晤 你知道,我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这个故事也实在太长,我懒得讲。只有几个关窍需要向你交代一下。 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局是什么时候布的,总之,从进入封都城开始,你们便掉进了一个不停循环重复的乱局。但,也并非所有事都在意料之中,比如,那天晚上,我本想向你不经意间透露一个错误的战机,把后续布局推下去,所以才装成醉酒的样子。但,结果是,我们做了那档子事。 宁王多疑心性,早在宁国时,我亦帮他安排过不少暗桩,深知他那点龌龊心思。 翻云覆雨时,心里却在想,柳轻竹时日无多了。 火渡之战,若是没有猜错,你的战策应当是神盾护城,侧翼突袭。而最适合突袭的人莫过于擅长用毒的茹风将军,所以,以我一人为饵,引她一方兵力,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至于毒药。茹风以七日散成名,我不做其他想。宁王早已动了要除我的心思,我一死,北疆战况不能没有人顾守,何况他交给我的兵将尽是老弱,强将还未出。 七天时间,轻竹自问可以绊住你的行军脚步,以争取时间给替换我的主将进军。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他已经快到了,解药什么的,我自然也不再需要。 宁王可用的将领不多,我手里有一份名单,反复推敲,这次前来者最有可能的是前任大司马,现执掌国都禁军首领,霍至渝。此人骁勇善战,脑子还算灵光,用兵手段可称刁钻,只是有个很大的缺点,自以为是。他日你若遇到,自己小心。 最后一件事,看完此信,不要找我。相识至今,无一刻不在算计,这件事却是我难得的坦诚相见,柳轻竹一人,足可乱你军心,因此切不可找寻相救,首要当是调回那二十五万军马,再行反攻。 那一日,你曾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事后想想,我坑了你不少,就要尘归尘土归土,总不好再给人使绊,因此早在七日前便将战策烧个一干二净,以后你可以心无挂碍,驰骋疆场。 我知道,很多时候,你厌恶我脸上矫饰,心中无情。第一年,我亦曾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吃不下饭,第二年,便习惯了,第三年,直到现在,剥了那一层矫饰,柳轻竹无处可逃。慕山几日,我却恍惚回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就会有人喜欢我,好好的对待我,以为自己够努力,宁国就可以摆脱以前的沈屙陋习,真正强盛。事实上,最后改变的还是自己。 那管紫萧是我的,若是往后你又拿来送别人,我便从地底下爬出来再败你一回,记住没有! 丹霞书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连自己的死亡都漫不经心的布进局里呢?赵措垂着眸,看不清脸上表情,依稀间,拿着信纸的手微颤,脚下却如同被上了钉子,动弹不得。 昔日红浪翻滚,翻云覆雨时,他歪着头笑,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要停下呢? 那年三国琅华盛筵,他落落青衣,眉目潇洒淡然,开口便直指宁国沈屙弊端,丝毫没学到现在的圆滑聪慧。 那晚他开着古书,为哄他安眠,念了一个不完整的故事,眼睛隐在烛光的阴影里,字字,都像是在讨伐他自己。 那夜他睡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用满是纱布的手攥住了他一根手指,生怕自己被当成垃圾扔了似的。 原来如此,原来,你从来不相信自己这样的人也会被珍惜,被视作唯一。所以,连自己都不珍惜自己,不在乎世人的生死,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不在乎情情爱爱,更不在乎被看成一个有多腌臢不堪的人。 玄黑的靴子抬起,向门口迈了半步,却见一人靠在他门前,金灿华衣,手执金扇,上书纨!子弟四个大字,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语气寡淡:“你决定了么?” 他仍旧面沈如水,毫无表情,缓缓道:“没有人愿意爱他,那我来爱他。” 楚殊暇微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际流云,道:“这边的情况,我暂时帮你稳住。” “承双。” “嗯?” “多谢你。” 第二十一章:王命 楚国的天气一贯不怎么样,今天却是不怎么样里的翘楚。整个天色从半夜开始就陷入了阴霾,天光不透,如同灰黑的墙,挟雨伴风,天地无声。 雨水落在地面上,冷寂的水汽随之而起,穿过帘子,沾染上衣衫。 “咳咳……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被压低在喉咙里,坐在桌前的人一袭单薄青衣,手里拿着书卷,垂眸看着,他看书的速度很慢,一字一字读了个透才翻下一页。 忽然门帘被人一掌掀飞,外头窜进来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扑进了青衣人怀里,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大声嚎道:“先生,我可算回来了,东东想死你了呜呜呜呜……” 柳轻竹被他扑的脸色一白,却难得的没有动脾气,抬起手掌,摸了摸他的头,淡道:“回来就好。” 莫北和莫西联袂走进来,都一脸鄙视的看着莫东,旋即开口道:“按照先生的三道关卡去截粮,那方折损七五之数。” “嗯。”柳轻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凉薄冷漠,道:“另有一件任务,莫西,前去骊山,让残兵让路,从隘口放出那二十五万兵马。莫北,为我送一封信到鹰王寨,你们此去不必着急,缓行即可。” “可是……”莫西沉吟片刻,道:“我们都不在,先生身边就无人保护了……” “我不要走!东东保护先生!”莫东回过头应了一句,又扑回了柳轻竹怀里。闻言,柳轻竹微微挑眉,笑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去一趟慕山……罢了,你愿意留下就留下。” 屋外风雨飘摇,冷寂的人周身寒凉。柳轻竹也没有推开莫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突然道:“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莫东从外地回来,疲惫了一天,此时更觉周身温暖,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不太利索的答道:“不记得……以前我还叫你师父的时候就想跟你一辈子了。” “师父……是念私塾那时候么?”他想了想,似乎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便不再追究,随手拿来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淡淡道:“你睡一觉吧。先生以往对你们太过冷肃,是我之过。” 这话莫东没有听见,手掌里抱着柔软的腰身,脑袋也沈进他肩颈间,不久便传来了规律的呼噜声。 待他完全睡过去,柳轻竹方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在自己床上,再加了层棉被,负着手,缓步离去。 他去的方向是宁军将领议事的中军营帐。那里面没有人,只有他一个,独自坐在主将位置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等了多少个时辰,外头突然一阵骚动,一名士兵疾奔而入,道:“先生,宁王派使节加急而至,点名要见您。” 脸上仍是一派漠然,道:“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不请自来,一身深紫色官袍,脸上的表情像是最冷的冰雪,分明是英俊挺拔的长相,却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生畏惧。 柳轻竹慢慢睁开眼睛,看了那个人半天,忽然叹息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你脸上的冷寒厌恶,我却不再缠着你问,我有哪里没做好,惹你生气了呢?” 那人无疑便是静安侯严展情,他挥手斥退左右,从袖中拿出一壶酒,两个杯子,缓步上前,放在桌上,旋即慢慢坐下来,道:“几月未见,我对你甚是想念。” “喔……”他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三分薄笑,看了一眼盛满酒液的杯子,没说话。 “但是……”严展情霍然抬眉看他,竟是眦欲裂的愤怒神色,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道:“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你打仗竟能打到他赵措的床上去了么贱人!” “是啊。”柳轻竹仍是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从十八岁便被你带上了床,可是,那时候我也没想到,到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你可以刚从贱人的床上滚下来就跪到我脚下求我帮你。” “呵……轻竹啊,你还是伶牙俐齿的让人生气。”话虽如此,严展情却是怒极反笑,垂下眼静静看着那两杯酒,柔声道:“过去的事,我不追究了,饮下这一杯,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冷风吹得四下帷幕纷飞,青色衣袖亦高高扬起,他缓缓拿起面前那杯酒,搁到嘴唇边上,忽而冷笑,一甩袖,酒水尽撒,杯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摔成了几瓣。 “柳轻竹!”严展情猛地站起,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领子。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柳轻竹神色疲倦,拂袖拍下他的手,姿态无比惬意的侧卧在位子上,眼底如冰封雪埋,冷冷道:“宁王要我死,要我死的杀鸡儆猴,何必还让你来惺惺作态?随身近侍高手都已经被我提前调走了,这酒么……不必了,因为我实在很不想和你从头再来,嫌脏。” “既然你心里都明白。”严展情也冷静下来,转过身,朗声道:“来人!宁国军师听竹君临阵倒戈,叛国通敌,其心可诛,其罪不可赦,宁王有命,赐之剐刑!带下去明日行刑!” 言罢,他不曾回头看一眼,拂袖而去,仿佛拂去了衣衫上的一颗尘埃而已。 柳轻竹却一直看着那个人的身影模糊在视线里才转开了眼神,他并不觉得有多难受,就算来的人是严展情,就算要被执剐刑,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值得挂在心上的,他只是恍惚觉得,自己那前半辈子,活的真荒唐啊。 什么智计无双听竹君,什么才平千秋卧龙岗,这条路走到了头,仍只不过是,孑然一身。 若是世上真有轮回,惟愿来生,目不识丁,浑噩度日,无一丝颠倒梦想。 次日黎明,宁军集合,天色越加阴暗,只见高高的祭台上跪着一人,一身单薄的可以看见皮肤的白衣,全身都罩上了渔网,网子缩的很紧,直到全身的肉都被网格勒了出来。 那个人低着头,看不清眉目。 但,作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奸佞之臣,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项刑罚。 整整一百二十刀,用薄薄的刀片,割下陷在渔网外的肉,直到深可见骨,犯人不可死,还需用刑棍敲骨,活活打死。 莫东醒的晚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今日醒的这样晚,只知道抬起眼就找不到先生了,随便抹了一把脸就出去寻人,却在营帐门口被几名带刀士兵堵了回来,他们口径一致,只说,“听竹先生吩咐我等看守莫将军,待午时以后再放人。” 先生不许他出去?为什么?莫东皱起了粗眉,突然想起昨夜先生将莫西和莫北都派了出去,还想遣他去慕山。他那几道政令,分明毫无关联,分明不是那么着急解决的事,甚至于,他想放出赵措那二十五万大军这事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先生……不好!你们退下,我要见我家先生!” 士兵摇摇头,一律道:“午时以后,将军自然可以离开。” “不行。”莫东眼神冷峻,蓦然抽刀,雪亮的刀光闪烁着那双鹰目,他一字一顿的道:“我莫东向来不以事准人,只以人准事。谁伤我家先生一根头发丝,杀无赦!” 赵措赶路赶了一夜,吹寒马都现出了疲惫之色,方才越过六个小国的巡逻守卫,往宁军大营奔去。他一夜没有阖眼,怀里揣着殊暇给的解药,嘴唇紧抿,神情如山,眼底却似燃着大火。 只怕来不及,只怕他连自己都算计的太狠,只怕他只来得及捧回一具死尸。 他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但却不能承受其结果,来来往往,是是非非,重要么? 有那么重要么! 剐刑的规矩,刽子手第一道要割下犯人前大肌的一块肉抛下天际,称作祭天肉。第二刀叫遮眼罩,把犯人头上的皮割开,耷拉下来遮住眼睛,是为了避免刽子手与犯人视线相对,因为怨毒的眼神影响行刑。 可惜了,一百二十刀,是来不及全数割完的。柳轻竹不禁勾起了艳红的唇尖,胸口里像是被一把尖刀搅动着,闷极痛极,是七日散的毒性发作了。 看吧,他连自己的死法都安排的刚刚好,不愧……不愧名声在外…… 眼目阖上,天光微热,闪着冷冽薄光的小刀直戳而下,旋即鲜血纷飞,甩出了一串血珠子,一块雪白细腻的皮肉被甩在了地上。 白衣瞬间浸血,渔网上还粘着残骸。柳轻竹额头上冷汗涔涔落下,却咬紧了下唇没有哼出声来,不出声音,但并没有止住嘴角流下的鲜血。 他想起了甘泉村那一万条人命,那曾经说要嫁给自己的小姑娘。杀人人杀,世上的事,脱不开一个因果循环,柳轻竹,该然受这一劫。 前大肌的祭天肉割下,刽子手便重新起刀,直冲他头皮而去,要割下第二块遮眼罩。 正当这时,只听一阵骏马仰天长嘶,一掌轰然袭来,祭台倒塌,刽子手被拍到了台下,一人黑衣黑发,足踏长风而来,本是温和淡漠的眼神,此时却如同被浸在了寒冰里,不及那三分冷,更不及那七分浓烈的杀意。 又听一人含着哭腔朗声叫道:“师父!” 莫东和人缠斗许久,手持长刀飞奔而出,正见到触目惊心的一目。 柳轻竹睁开了眼睛,和那人四目相对,旋即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倒,紧接着被人接住,牢牢抱在怀里。 “原来……”他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口血,许久,莞尔一笑,“我不孤……” 第二十二章:念之 赵措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他骑马赶到时,正看到那一身白衣的人染上了血色,整个人疼的咬住了下唇,紧接着,唇角留下了黑色脓血。内忧外困,他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了极点,才换来了那长胜之局。 直到无法控制的一掌拍出,损毁了祭台,人影滑落,顾不得议论纷纷,人群哗然,刀枪剑戟随之而来。足尖踩住吹寒马鞍,纵身而起,将柳轻竹接进自己怀里,拿出七日散的解药,要喂那人喝下。 他却死活也不张嘴,勾着唇,缓缓道:“竖子就是竖子……我……不能救,绝对不能救啊……” “轻竹。”赵措打断他,眉目阴沉的要拢上了黑气一般,直接掀开盖子自己含住解药,俯下身灌进他嘴里,又抬手用自身元功护住他心脉。 众目睽睽之下,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两人关系昭然若揭,严展情眼睁睁的看着,怒气几乎灭顶,士兵之间亦是议论纷纷,不知该不该上前。 直到严展情拍案朗声道:“一名通敌叛国之辈,一名鸡鸣狗盗之徒,一起拿下!” 四面楚歌,斧钺刀剑一起袭来,赵措却动不得,七日散解药来的太晚了,他需用自己的元功护住柳轻竹,直到解药发挥效应。 临危之刻,三人纵身而上,分三个方向护住赵措,正是莫北,莫西,和莫东。长剑,长枪与长刀,相互配合,竟是将那一寸方地守得密不透风。 莫东握刀的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紧盯着严展情,一字一顿的道:“我家先生为了你做过多少,又为宁王做过多少,他一个人深入敌国,从虎口里夺下六个城池,步步紧逼,依照战策,一月之内将拿下北疆广域,直逼封都。这个当口你们说他通敌叛国?!哈……可笑,当真可笑啊,若是真通敌叛国,你们以为此刻宁国还存么?!” 冷风像是刀子,迎面吹来,通体生寒,宛若凌迟。柳轻竹却浑然不觉,四肢百骸渐渐回暖,心里反复重复着那几个字,原来我不孤。 苦涩的药汁在两人唇间粘腻着消失,两人缓缓放开彼此,藕断丝连,连眼神也胶着在一起,赵措用空余的左手握刀,立在最后一个裂缝前,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天地为证,今日赵承平要护吾爱周全,谁敢拦阻,奏杀七刀为他,黄泉引路!” 字字如刀,字字落似旱雷惊空。柳轻竹听着,慢慢叹出一口气,支持不住,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他只来得及在男人耳边轻声道了一声‘竖子’。 绕是莫氏三兄弟骁勇善战,赵措单手持刀亦是万夫难当,终究抵不过千军万马,蜂拥而来。不到多时,众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挂了彩,莫东咬牙拍出一掌,再震退一批,回头道:“你到底是好了没啊,再打下去老子要翘辫子啦!” 掌心的跳动正在慢慢变强,赵措低声道:“再等半刻。”旋即一刀入地,元功如同大江怒潮,月涡倒灌,方圆几里扩散开来,暂时分散了其他三人的压力。 此时,包围圈外围又传来了悠长马嘶声,楚殊暇与无争奔驰而来,隔空道:“承平,不可久拖,速战速决!” 眼见来人驰援,心脉修复完成,赵措回头对三人道:“你们跟殊暇无争一路,我先带轻竹回去。” 言罢,他一手扯下柳轻竹衣袖上一截布料,把人抱在怀里,再用布料缚住,而后提气飞纵,竟足尖一点,跃起三丈,踏在士兵肩上,轻功强横霸道,只见一身黑衣,如同一只雄鹰,飘然远去,再无人能阻。 莫东跨上吹寒马,仰头看着那人背影,不禁缩了缩脖子道:“这般雄沈根基……他若是愿意,早就能杀先生千万次了罢。” 楚殊暇摇着那把大金扇子,随手削掉一个敌方士兵的脑袋,顺势拍了下莫东,道:“再看你就真要去阎王殿找你家先生了,跟上无争,快走!” 六人三骑,都是根基不凡的高手,此刻没了顾忌,反而比刚才得心应手,无争和莫北首先撕开了一个口子,一掌杀一人,纵马飞驰而去,楚殊暇与莫西紧随其后,莫东一人骑着赵措的吹寒马,仗着那马乃一代神驹,横踩竖冲的,虽说胳膊上挨了一下,也勉勉强强逃了出去。 让人在千军万马里凭空救走了人,说出去简直可笑。严展情脸色越加难看,眼瞅着面前一堆老弱残兵,气的怒吼道:“就凭你们这些兵马,柳轻竹到底是怎么拿下那几个城池的啊!传信!传信!让霍至渝加紧汇合!” 赵措这个人惫懒,自从出师从军以后,便鲜少有动用自身元功的时候,此刻却是真气饱提,御风而行,一心直奔北疆大营。 中间柳轻竹闷哼过一声,因为腹部伤口被压的剧痛,神志不清时一口咬上了赵措的肩膀,一丝铁锈味弥漫在嘴里,竟也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味道还是身旁那竖子的味道。 只知道,这是个乱世,风雨飘摇,人命浮萍,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他与天下为敌,握着他的手不放松。 “轻竹。”耳畔有人沈声唤他,音色低而柔,在冷风里显得异常温暖。 “嗯?”下意识的答应,却也清楚,他反应不过来他说什么。 “一个人不能永远指望有人依靠,但是,也不能一直一个人硬拼,你总是把自己的坚韧当成坚强,其实,你并不坚强,懂么?” “……” 镇北军营午时 茹风刚刚收到了两项战报,前者是说骁骑营的兵马即将全速汇合,后者是宁王公然临阵换将,处斩军师。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正欲去寻赵措汇报,刚出门便碰上了弥天,开口道:“二哥可是检阅完毕了?” “嗯。”弥天点点头,淡道:“从昨晚便没见到大哥,他人呢?” 话音未落,只见一袭黑衣大步迈入,神色如冰似雪,怀中打横抱着一人,白衣染血,容颜艳极而寒,正虚弱的靠在他肩上。 两人皆是一惊,茹风下意识上前,“大哥你!” 赵措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沈声道:“叫军医,快。” 茹风全然没听见他说什么,抽了兵器就要截住他,却被弥天一下抓住胳膊,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照大哥的吩咐,你看他的脸色,还不清楚么?” “柳轻竹……那是柳轻竹!”茹风睁大了眼睛,回头看着弥天,冷冷道:“大哥他单枪匹马去救柳轻竹?!” 弥天看着这个义妹,不知道该说什么,摇摇头,叹道:“此事不可传扬,你身为战将,不知道军心可畏,眼线广布的道理么?走吧,叫军医。看殊暇也没在,想必一会该回来了。” 长久住着人的屋子要比外头暖和很多。炉子里点着此刻显得异常珍贵的炭块,空气中静谧的只有脚步声和剪刀划开布料的声响。 赵措坐在床边,一只手握住柳轻竹的,给他输送元功。因为腹部肌肉被人硬生生剖下来一片,血不停的往外渗,都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老者用剪刀剪开布料,露出了略有些化脓的伤口,旋即取出药箱,烧酒。借着烛火把刀子烧干净,用酒液消毒,再将脓血挑出来。 这个过程痛苦不堪,饶是柳轻竹没有意识,也疼的攥紧了手,指甲在赵措掌心划出了好几条印子,额头上更是冷汗直流,脸色却因为发烧不再是苍白的,而绯红如霞。 老者放下刀,拿了几个药瓶,将粉末倒在白布上,方才小心翼翼的给敷在患处,低声道:“此伤过程繁琐,每日需换三次药,将军要记好。” “嗯。”赵措取过浸过冰的毛巾,为他拭去额上冷汗,道:“他身上的毒性可已全解?” “这……”军医摇摇头,道:“小人才疏学浅,七日散是霸道至毒,要等无双侯回来亲自诊治。” “你先下去罢。”赵措不动如山,只是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挥手关上门,想抽出手来换掉他那一身血衣,却被人牢牢攥着退不出,只得用另一只手,有些笨拙的脱掉轻薄白衣,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勉强给他套上,才把柳轻竹放进舒适温暖的棉被里。 脸色呈现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就算在梦里,眉心亦不得舒展。 不知道坐了多久,给他额头上换了多少次毛巾,自己的元功如同泥牛入海般损失了多少,他也没有醒来,却听外头一阵喧哗,然后大门被人推开,呼啦啦进来一帮人。 赵措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掌,回头看向灰头土脸的楚殊暇和莫氏三兄弟,开口道:“承双,帮他看诊。” 楚殊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神医出马,你就放心吧。” 莫东的眼圈都红了,看着床上那人影,趴在莫西怀里呜呜呜的哭。赵措没说话,带着三人出来,站在屋外,面对漫天风雪,淡淡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们帮忙。” 莫西道:“我们三人愿为先生赴汤蹈火。” 赵措转过身来,黑衣拥着那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缓缓道:“在这个地方,轻竹并不安全。除了我,只有你们是他可以信任的,我想请你们这段时间严密保护轻竹,饮食我会吩咐无争,吃药也有殊暇,只要不经外人手,应当无虞。” 三人同时半跪在地,拱手道:“我等替先生多谢王爷不计立场,拼死保护。” 天空显得很高,很远,带着边城特有的一种炊烟烽火。赵措只是摇摇头,让他们起来,看向远处,淡淡道:“轻竹不在,我也该挥兵伐宁了。” 第二十三章:清醒 连着一个月,楚军兵行诡道,汇合了骊山二十五万大军与慕山残兵之后,一路势如破竹,如同无人可撄的厉锋,镇国大将军赵措亲自出征,率领旗下战将,用最快的速度收复了失去的城池,且一路进逼,使宁军且战且退,直到距离京都不足千里的一道天险,方才停下。 宁王震怒,避战不出者,斩;战而不胜者,斩;谎报军情者,斩。战将被斩了一批又一批,直到一个人赶到莽江天险,方才暂时稳住局势。 长达一个月时间内,楚王再没有苛求一个不字,宁军无一人不怕战神赵措之名。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了那个十年前冲锋陷阵的不败神话再现尘寰。 但只有他身边的人清楚,这是赵措发怒的结果,宛如很多年前那个三方围城的高地,他俯视着一双双绝望的眼睛,此刻,他同样俯视着床榻上那个一病不起的人,两者不同的是,十年前,他可以化身为神,十年后,神亦感无力。 长期突袭作战的结果就是,楚军陷入了第二次的粮草不足。封都城在加紧运粮,但此刻驻地却距离当初的北疆远了不少,还需一段时日,封地内的征粮亦在同时进行,但征来的粮食同样不能维持很久。 赵措行军,一直认为要攘外必先安内。因此发觉后继无力时便即刻进入了戒备守城状态,将城内余粮按照配比,上下一视同仁,同时缩减分量。 这一日傍晚,赵措正和茹风等人商量打法,一灯如豆,照亮了众人疲惫的双眼。茹风一条腿支在椅子上,低声道:“守着莽江的人是霍至渝,此人手下全是精兵强将,人和且不论,莽江水流湍急,若要强行渡江,必然不到一半便被伏击,此刻粮草紧张,我们不能硬拼。” 弥天眯了眯眼睛,没说话。卫净看了他一眼,同样没说话。 赵措心里明白了几分,眉目寡淡,语气也很淡,开口道:“有话直说。” 弥天看了一眼地图,道:“前天与霍至渝短兵相接,他所用战术异常难缠,虚虚实实,有似曾相识之感。而今想来,竟有些像当初火渡之战,柳轻竹的排阵。” 赵措一贯的面无表情,眼底却似沈了一汪深潭,淡淡道:“轻竹昏睡一月,至今未醒。即便他醒了,我也不打算从他嘴里套话。” 一提到此人,茹风便有些忿忿,脸色瞬间青了下来,拳头砸在扶手上,冷冷道:“大哥宁要美人不要江山,每日呵护备至不许他人近身,我等除了遵从,自然也没话好说。” “你误会了。”耳边蓦然一声轻叹,赵措淡淡的看着她,抬起胳膊,把茹风砸的发红的手放在她腿上,轻易让女将军耳尖一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男人不喜不怒,依然维持着那个温和却不容忤逆的神情,道:“现在屋里没有外人,这件事,再说一遍。我护轻竹,是以私心,但不意味着,我选择他放弃了家国兄弟。士卒之怒,可以载舟,亦可覆舟。他知晓其中利害,方才留书说明,不可救,不能救。执意去救,是赵承平一念之过,有何迁怒,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但,若是因此贻误战机,阵前过失,身为主帅,不可姑息,明白了么?” 一字一句,如同山岳凝渊,分明没有刻意提高声响,脸上也没有一丝愠怒,却让人无法开口反驳。 茹风仍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低了头不再多言。 夜色浓黑,朔风止息。赵措方才检阅过各大军营,才负着手走回自己住处。他并没立刻进屋,黑衣黑发,在门口站了很久,眼眸黯黯不在想些什么,察觉冷了,才一手推门进入。 只有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床上依然躺着一个人,面色苍白,眼睛紧闭,仿佛这个战场,这个世间的事,都不再与他有干系。 当日楚殊暇诊断过,只说,七日散本应七日而殁,但他硬撑到第八日才毒发,单单靠意志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从脉相上来看,外伤养几日便好,发烧也可以治愈,那解药也发挥了作用,但他仍然沉睡不醒,只能有一个原因,心力交瘁,殚精竭虑,他累了。 因为累了,所以不愿醒来,是么?赵措哑然失笑,坐在床边,抬起手,指尖从一头青丝,慢慢滑过那薄情寡义的眉眼,最后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淡淡的,却又不同于平时的杀伐决断,反而缓的有些悠长,道:“你一生不肯将软弱示于人前,为何面对我,便成日任性耍赖成这样,你不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不要你了么?” 容颜如冰似玉,无一丝波动,仿佛正陷在一场好梦里,不想被人打扰。 赵措回头,见莫西端着一碗药进来,放在桌子上,又搁了一个铜盆,里头的水还冒着白汽。看了一眼柳轻竹,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套青衣,又布巾在热水里浸过了拧干,掀开棉被,将柳轻竹的衣裳层层脱净,搂进自己怀里,用布巾为他擦身,小心避过了换完药的伤口,用劲不重,又很细致,都擦拭干净,换上了新衣,再裹回被子里。 之前试过很多次,柳轻竹也没办法自己咽下汤药。赵措取过药碗,自己含了一口,而后俯下身,慢慢喂到他嘴里,温暖的口腔里,舌尖相抵,彼此却都是苦涩难当的味道,尝不出分别来。 处理完这些事,赵措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取过白日没看完的地形图来,就着微弱烛火,凝神敛目,一只手还牵着床上那只冰凉的手,为他输功暖身。 莽江天险地势差距过大,水流湍急,且这个时节,宁国正值多雨,不知何时涨潮,贸然强渡实为不智。若是绕过莽江,一路上要经过一终年不见天日的茂密森林,称为蜂巢之地;而后越过一座高山方可到达宁国广袤平原。不管走哪条路,都没有十足把握。 何况,此时粮草已不足以支持长途跋涉。赵措微一沉吟,眼眸眯起,忽而想起柳轻竹那封信中提到霍至渝此人自负善妒,刚愎自用,心中渐成一策,掌心握的力道不自觉大了些,突然听到耳边微弱低吟了一声,不禁愣住,垂眼去看床上躺着那人,他似乎很痛苦,柳眉紧紧蹙起,唇边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字,“纵横……无道……第三处……取……” “轻竹!”赵措眼神一亮,起身便要去叫楚殊暇过来,椅子还没推开,就听门板一下被人拍开,楚殊暇摇着那华而不实的金扇,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叫唤道:“东东啊不是我说你,你再着急也得等我穿好了衣服不是,你家先生都躺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啦。” “殊暇。”赵措正色看他,沈声道:“轻竹似有转醒征兆。” 楚殊暇刚还跑的气喘吁吁,此刻却眼底一暗,沉默半晌,向柳轻竹的方向看了看,松口气般的笑了,开口道:“哥,你们当真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成?恰在这个遇上难题的时候,他醒了。” 赵措回过头,竟不知什么时候,掌心那只无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他似在很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嘴唇里说出来的都是胡话,他旋即坐回床榻边上,握紧手掌,开口却是冷漠而尖锐,“我身边不会要一个无识之人,半盏茶的工夫,睁开眼,看着我,否则你永远也不用醒了。” 闻言,莫东气的往前一步,却被楚殊暇神态疏懒的随手一拦,淡淡道:“世上最了解柳轻竹的人不是你,是承平。” 耳边滴漏声声,空气里静谧的只有那零星呓语。 “纵横无道,第三处取。” 这句话似有深意,赵措正似有所感之时,一双冷眸凤眼骤然睁开,只是眼里雾气弥漫,对着眼前人沉默半晌,才慢慢有了些神识的模样,他似平时一般的缓缓勾起唇角,薄情寡义,寒冷刻薄,哂笑道:“你身边不要无识之人,那抱着我做什么?” 如同珠落玉盘,苍白安静的容颜却蓦然生动了起来,赵措没说话,眼眸沉沉的看着他,情意拉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缓缓的,柳轻竹叹出一口气,抬手,抚摸上他的侧脸,淡道:“竖子就是竖子,赢不了我就算了,明白告诉你怎么做还顽固的像石头。”  第二十四章:四百四病 灯火沉沉,初春的时候,本该乍暖还寒,屋子里却温暖异常。 看着那张脸上慢慢弥漫开笑意,莫东眼眶里涌出些湿意,脚步犹豫着,然后一下扑进了那个人怀里,眼泪鼻涕一起往他身上擦,抽抽噎噎的道:“先生……先生啊,我以为你……先生,这些日子他妈都不是人过的呜呜呜呜……” 眼眸低垂,青衣人抬起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所以,先生从地狱爬回来了。” “真、真的么?”他抬起头,看到烛火下的柳轻竹,华目长眉,似笑非笑的勾着唇,缓缓道:“我让莫西和莫北去鹰王寨,骊山,他们没去,我让你留在营帐里不要出来,你也没听,我让赵措别救人,他还是救了。没有一个省心,先生倒是想一走了之,也要走得了啊。” 闻言,莫东一时无言,还想往自家先生怀里钻,就被楚殊暇一扇子拍出来了,他眯着眼笑道:“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多扑几回你家先生又得被你扑回阎王殿去。” 楚殊暇坐在床边,给柳轻竹号脉,沉默半晌,啧啧有声的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中七日散能撑到第八日才毒发的人,先生不仅高才,对自己也够狠,承双叹服,我再另开一张方子,每日两回,再调养数日方可痊愈。” 柳轻竹道:“多谢侯爷妙手施救。” “这你可不能谢我。”楚殊暇摆摆手,挑眉看向赵措,道:“若非大哥在你身上跟不要钱似的输元功,只怕也不能有此奇迹。” 缓缓抬目,却是只看到了赵措侧过身的背影,柳轻竹笑了一下,叹道:“王爷对小用心至深,我自当万死不辞的报答。” 男人没说话,一身黑衣,又站在光线很暗的地方,就像一个黑黝黝的影一样。 楚殊暇复诊以后确定没有遗留问题才收拾药箱准备回去,莫东还依依不舍,也被两兄弟拽回去睡觉了,屋内唯剩下柳轻竹与赵措时,正是子时刚过。 一时静谧,没有人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并不是行刑那日的衣服,就连内衣也被换过了,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不禁侧脸微红,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来,别过眼,却见床榻边放着一张地图,一看便知是莽江地形。 原来在他昏睡期间,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了么?他心里沈然,却也并不痛苦,只是觉得人事变迁,快的让人感慨。 赵措走过来,将那图纸卷起来放回桌子上,一眼也没看他,只淡淡道:“你大病初愈,早些歇息。” 转身欲离开,袖子蓦然被人从身后拽住。 力道很轻,如果想挣,也可以忽略不见。但他终究没挣,眉目冷肃,如同北疆终年不化的苦雪。 柳轻竹道:“你看看我。” 男人慢慢转过身,眼神像冰水里浸过一般,他抬手,把他的手从衣袖上拿下,淡道:“病好以后,我派人送你先去安全的地方。” 柳轻竹打断他道:“赵承平。” 赵措已经收回了眼神,负手,道:“宁王震怒,你不能再回静安侯府,若是能隐姓埋名——” 柳轻竹面露一抹失望,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赵措仍是面无表情,如同山岳凝滞,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随你。” 言罢,缓步离去,留下身后一人,手掌在衣袖内攥紧,脸色苍白。 一身玄衣的将军,登上城关,望向天下峥嵘,广袤河山,眼神里无波澜,亦无情。 突然听身侧有一人微弱的声音,回过头,是茹风也坐在城垛间,望着他轻笑,脸上红扑扑的,柔声道:“大哥,你也睡不着么?” 赵措看着她,眼底全是洞悉透彻,道:“轻竹醒了。” 茹风愣了一下,然后呆呆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措眼神淡漠,语气温和,宛如在讲今天天气好或不好一般,“我们很快要兴兵讨伐严辜,若是凯旋而归,王叔便是天下共主,第一个要杀的人是我,若是兵败而归,王叔要求和,第一个要杀的人也是我。所以,我会很快送轻竹离开,你们不要难为他,他日变故,大哥会如十年前一样站在你们身前,以保全骁骑营为先,小妹,你不必担心。” 茹风眼眶里慢慢凝上一层薄雾,沉默很久,才慢慢道:“大哥,他是宁国前策师,他知道那么多事,你不能让他走,我们……我们只有赢下去,你在楚王那才有保命的余地……” 话音未落,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赵措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捉摸不透的寒冷。 他淡淡道:“然后,让他帮我覆灭自己的国家,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至死?” 狼烟滚滚,星子寂灭,整个天下就像一块疮痍遍布的破布。赵措直挺挺的站着,也没有多余的表情,茹风看着他,讷讷的道:“大哥,你是不是……喜欢他?他……他那么好看……就算我是男人也会……” 女子说着说着,便垂下头不再说话了,隐隐约约的,抽噎声也随之传来。赵措转过身,坐在她旁边的城垛上,展臂,把女子压在自己肩膀上,叹道:“小妹,马革裹尸之地,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不要轻易拿自己和别人比对,因为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是世上唯一,你是掌上珍宝。” 茹风哭泣的声音更大了,眼泪流到赵措的衣裳里,她断断续续的道:“但是……在你眼里,柳轻竹才是珍宝,唯一……” 男人没有说话,直到她哭累了,靠在自己肩头睡去,方才缓缓站起身,抱着女子走向中军休息的营垒。 那之后又有很多天的时间,柳轻竹没有见到赵措。他倒是活得清闲,每天躺在床上嗑着瓜子听莫东胡扯,从今天楚军在演练什么阵法,说到他哪天晚上起夜看见赵措抱着一女人温言软语好不销魂。 青衣先生死过一次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脸上一直挂着笑,也没再拍过桌子瞪过眼睛,闲着没事就搂着三个小徒弟给他们讲故事,那叫一个让人如沐春风。 他经常讲一些鬼怪神异的内容,吓得莫东哆哆嗦嗦趴莫西怀里不敢动唤,才懒懒的垂下眼皮,笑着道:“别怕,先生骗你玩,世上没鬼的。” ——只有人心光怪陆离,比鬼怪更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只看到他有时会对着一管竹萧发呆。 这天晚上喝完了药,柳轻竹觉得自己再躺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球状,觉得这样不行,于是趁着三兄弟不在的时候,下地穿了披风,要出门散步。 他昏睡了一月,并不清楚楚军的情况。溜达到戍卒营地,正看见几个士兵结伴走过来,他们走路的步伐弯弯扭扭,丝毫不像纪律严正的军队,明显是喝大了,他笑了笑,走上前,开口便问:“请问几位军爷,可知道西南大将军赵措何在?” 那几人眼花缭乱的看着眼前一片青绿,容颜欺雪夺梅,细腰长腿的跟个小娘们一样,不禁起了些心思,嬉皮笑脸的上手要摸他脸,道:“哎哟喂,大爷怎不知现在营妓都长的那么标致了……嘿嘿,小娘子,随军爷回去玩玩……” 往常的柳轻竹最恨别人拿他的脸说事,不待人说完,估么着脸色一沈,一拳头就砸过去了。现在却没多余的表情,仍是若有似无的笑着,淡道:“我一个人,怎么伺候的好你们那么多人呢,你们想一想,告诉我赵措在哪,我便陪那人罢。” “哎哟,小娘子原来是想跟大将军睡?”士兵甲涎着笑走过来,一手就捞住了柳轻竹的腰,低声道:“我告诉你啊,指不定大将军现在怎么跟茹风将军卿卿我我呢,营妓是什么,那是要千人骑万人压的是不是啊,老老实实张开腿伺候我们兄弟是正理,来来,先给我亲一下。” 柳轻竹眼底滑过一丝晦暗不明,薄唇冷冷勾起,话锋一转,淡淡道:“你们都吃不饱了,为什么还有酒喝呢?” 他并没有要人回答的意思,事实上,柳轻竹说过的很多话,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问句。 士兵甲撅着嘴就要亲到他脸上,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厉喝一声:“那几个!干什么呢!” 柳轻竹抬起头,见赵措一身戎装,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身边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应当是神盾营营长,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挥手将那士兵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拨下去,抱胸往旁边一站,没说话。 那营长一看眼前情况差点没气晕,军中现在物资紧缺,哪里来的酒,想必是有几个泼皮从楚殊暇那偷来的消毒用烧酒,他妈这几个操蛋的逼还让大将军看见了,脸色一青,大吼一嗓子‘按军纪处置!’便着人把那几个醉汉带下去了。 临走之前,那几人还没有弄清楚情况,对着柳轻竹一口一个小娘子,叫的赵措神色更沈然,如冰似雪的,骇人。 他走到他面前,隐隐压逼着怒气,沈声道:“你半夜上这干什么来?” 柳轻竹眼睫一落,潇潇洒洒的负手转身,淡淡道:“你听不见么,你的士兵可都饥渴的要死。” 他这个人,要清高可以清高,要耍赖撒泼也谁都不输,很多年前,萧如瑟还恨恨的骂过他,徇私舞弊都干得出来,你他妈还要点脸么,当时听竹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做事无非是求一个结果,我中间要用什么手段,容得他人置喙么? 但这一下是把赵措气的不轻,一手把人拽到自己身前,劈头道:“那是你要解决的事么?你要怎么给我解决,用你自己?!” 闻言,柳轻竹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冷笑道:“大将军于我有恩,自己又在屋里不知道跟谁厮混,要我帮帮忙,也不是不能委屈一下。” “柳轻竹!”赵措眼里更沈,毫无感情的模样,手上一提力,拽着人就往屋里走,一脚踹上门,挥袖点燃了烛火,看着他衣衫单薄的站在那,突然又没了怒气,沉默半晌,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才还牙尖嘴利的人,这会却没了话,他转身多点了几根烛,然后床上一坐,淡淡道:“我本来只是想找你,告诉你,粮草问题,我有办法解决。” “不必。”赵措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卖命。”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怕人的冷寂。明明曾经肌肤相亲,明明曾经互相依偎,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人无力。 柳轻竹面无表情的拉紧了衣裳,他觉得冷,缓缓道:“我杀过很多人,也曾把一万颗脑袋挂在自己床头,所以,我没什么是非观,你也不用觉得我是为了报恩还情。赵措,恕我直言,你前半生之所以纵横无匹,是因为你没有碰上柳轻竹。军中无智,犹如舟行大漠,徒劳矣。” 赵措微微眯起眼,反问道:“你哪来的自信?” “就凭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我都能解决。”他眼底的冷芒一丝一丝的回现,犹如当日坐镇军中,从容端静的时候,一字一句的道:“我的性子,向来以人准事,不以事准人。当年不曾怕过流言蜚语,君王无情,现在也不会怕。只是,若你明明白白的说,你不需要我,你要我彻底离开你,听竹先生也不会再自讨苦吃。” 第二十五章:云雨 掷地有声,如同一个锤子敲打着赵措那颗心脏。他的性子,他了解。 看似柔若竹柳,心却比谁都硬,都寒冷。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像在发出一个求救信号,不要再让他沉沦,救他离开那个彻骨寂灭的泥淖。 就如同他为宁国南征北战,并不是因为他爱国,只是因为他喜欢被需要着的感觉,害怕被抛弃。更如同他对严展情,感情早被消磨干净了,唯独剩下那份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 然而,现在的他,和很多年前被阿娘卖掉的时候并没多大区别。 微弱摇曳的烛火旁,一袭单薄青衣静默端坐,眼睫半阖,唇间溢出了清浅的叹息。 赵措站在他身后,沉默半晌,缓缓道:“我会派人送你离开,护你周全。” 终究,还是舍下了他么。柳轻竹心里冷笑,面上却没有表情,站起身,什么也没拿,抬脚往门外走,身影交错而过,赵措一手拽住了他,道:“你要去哪?” 他开口道:“贻误战机,一瞬万变,我不必你周全,自己能走。” “轻竹!” 垂下眼,盯着自己衣衫上的暗纹,他想把自己的手腕挣出来,但是禁锢着的力道如同铁块,他挣不开,就抬起另外一条手臂,挥着袖子想甩过去一个大耳刮子,掌风还没到脸侧,便被赵措再次抓住,整个人又打又踢,最后极为弯扭的被搂进怀里,再也挣脱不开。 “你不是让我离开你,你说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你他妈婆婆妈妈抱着我干什么!”柳轻竹本来就脾气很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刻亦没有什么遮拦,一口咬在赵措肩膀上,眼眶红了一圈。 赵措没想到他撒起泼来跟疯子差不多,疼的闷哼一声,也没放手,紧紧环着那杆细腰,道:“你是坐惯庙堂的人,入夜以后在军营不要到处乱走,很危险。” 怀里的身躯突然柔软下来,他眼底露出一丝嘲讽,冷冷道:“我是不该乱走,你还需分神,想着把我藏起来,省的动摇军心。喔……或者,我不出去那一遭,你们还能接着翻云覆雨春宵一度……唔……” 赵措实在听不下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拽着他的后颈,侧头就咬住了那两瓣唇,本想适可而止,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察觉自己想吻他那么久,那么久了,久到一只手扣住他脑后,缠绵的探入他口中。 柳轻竹感受到那人微微急促的喘息,却抬起手,把他推远了,唇尖鲜红,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无限揶揄。 这个表情他实在太擅长,不需要一句话,就充分把嘲讽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 赵措微蹙眉头,道:“除了你,我还跟谁翻过云覆过雨?” 怀里那人欲言又止,其实他差点就把那几个醉酒士兵的话复述一遍出来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娘们的自己都恶心,索性闭上嘴,只睁着双黑眼珠子看赵措。 两人对视片刻,柳轻竹才继续道:“我们做个交易。我留下,换你粮草无忧,怎么考虑,你也都不吃亏。” 赵措道:“不行。” 柳轻竹歪着头,凤眼微眯,道:“承平亲王功高盖主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一仗,打赢打输都是死,你以为我不清楚么?” 赵措淡淡的看着他,叹道:“以你之智,该明白我的用意。” “我不明白。”他终于放下了凌厉的眉目,缓缓道:“我只知道,要入楚王宫找楚如修一谈,用我的性命换你无虞并不是难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良久,久的都让柳轻竹心里没底的时候,赵措无奈的叹出一口气,低声道:“听竹先生无情无义,亦无心。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而今这幅耍赖撒泼的样子又是为什么。” 闻言,他微微一笑,缓缓阖上眼睛,把自己的嘴唇递了上去,贴在一起的时候,道:“赵大将军,你这样的傻瓜,能想明白什么事呢……” 软语呢喃,难得的主动,如同燎原之火,烧尽理智。腰上的禁锢猛然加重,赵措低头吻了上去,唇瓣纠缠,不能满足,他张开嘴唇,由着他吻的更深,嗓子里不自觉发出低低喘息,直到喘不过气来,方才慢慢分开。 额头相抵,身体亦是紧紧相贴,自然察觉到他下身的变化,柳轻竹叹了一口气,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今天……还能讨论正事么?啊……嗯……” 这明显是没法讨论正事了,腰肢被他用力揉搓着,衣衫散落一半,锁骨被含住可劲吮吸,柳轻竹扬起脖颈,双手环在他后背上,断断续续的道:“你倒是先……给我说清楚……你跟你那义妹……嗯哈……赵……承平啊……” 昏暗的烛火下,床上交叠着两个人影,赵措低头含住他胸前红樱,一只手又握着那男子命脉,同时勾的他话都说不完整,青衣流散,露出雪白柔韧的身子,泛着淡淡的粉色,本是冰雕雪砌的一张冷脸,此刻亦是眼尾泛红,风流蕴藉至极。 “你是醋了?”赵措间歇问了他一句,微眯着眼,冷硬的线条呈现出种微妙笑意来,好看的紧,也气人的紧,柳轻竹侧脸微红,仍欠揍似的道:“我气量不大,若是真醋了,她现在还有命么?” 话没说完,男人便含住了他的嘴唇,粗粝的手掌抚摸他腰间,到修长双腿,低声道:“你这个不把人命当命的毛病再不改……” “若是不改,你要干什么?!”柳轻竹推开他,眉眼一冷就问了出来。 “不干什么,操你罢了。”赵措面无表情,无比淡定,手下却极为温柔的把他圈在自己臂弯里,轻吻他的后背,欲望从后面抵住了臀缝,但没有进去,掌心抚慰着他前端,听着耳边细细弱弱的勾人喘息,叹道:“曾经沧海,得见巫山,如何还能为水,是云……” 前方撸动的速度越发快,欲望顶端流出不堪的液体,身子被他翻来覆去的吻,柳轻竹把头埋进枕衾间,嘴唇里勾人呻吟不停,忽然间用力翻身,一口咬在了赵措肩膀上,欲望亦同时解放,白浊流出,他半阖着眼睛,全身无力。 男人一只手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游移,手指缠上了一头流散青丝,慢慢绕紧,然后翻身压上,另一只手挪到纤细的胯骨处,慢慢向身后探。 柳轻竹不自觉缓抬长腿,追着那酥麻的抚摸,抵在了他腰上,脖子向后仰,暴露着雪白的锁骨和被吮吸成嫣红的乳头,抬起手,阻了他的动作,慢慢直起腰,靠在他胸前,低声道:“若有一日,你仍能为水是云……听竹君一定亲手为你……黄泉送葬,筑起尸山血海,说到做到……” 本是狠话,却在极相近的距离里,四目纠缠的柔软中,化成唇间听不清的低语,两人又重新吻在一起,发出满足的叹息,同时,沾着浊液的手指也探进了柳轻竹臀缝中。 湿热柔软,又紧致的让人心跳加速。后茓夹着异物,他不禁闷哼一声,侧脸绯红的靠在男人肩头,细细弱弱的呻吟,努力放松后面,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却不知道后茓里头微微紧缩,便是让赵措欲望又胀大一圈,抵在他小腹上,沈声道:“别乱动。” “嗯啊……你慢、慢点进……啊……疼啊……嗯嗯……” 冷清如冰的音色,到了床上便妩媚成了柔水,待到三根手指都探进他穴口,小穴已经不太闭合的上,指节屈动搅弄,便发出了银靡的水声,痛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麻痒,想要让人狠狠戳弄那个地方,缓解这种异样的快感,柳轻竹却咬着嘴唇,不肯张嘴。 手指突然一下全部抽出,小花微红,下意识的收缩扩张,里面空虚的让他又给男人背上添了几道指甲印。 赵措俯下身,喘息着含住他的耳垂,双手有些用力的揉搓那两瓣臀肉,低声道:“轻竹……可以了么?” “嗯……你……”他下意识的张开双腿,磨蹭着身下衣衫,夹住男人腰际,道:“你磨蹭什么……快……进嗯啊……” 最后一个字也没说清楚,便被从鼻腔里溢出来的甜腻尾音代替,因为那人一挺腰身,欲望长驱直入,便埋进了他的身体里,耳畔一声浓重喘息,他重重抖了一下腰,事先做好了扩张,那物什还是太大了,一进去又立即胀大几分,将身体灌得满满当当,酸麻与痛感同时袭来,还夹杂着更灭顶的快感。 柳轻竹甚至能感到那上面的每一条血脉在跳动,心口热的发烫,艰难开口道:“太……深了。承平……” 眼尾上挑,嫣红如花,嘴唇亦是红润,全身都覆盖着一层薄汗,勾的赵措微微苦笑,抱住他的腰身,低头去吻他,柔密的唇舌交缠,下身亦慢慢动作起来,一开始是清浅的抽插,速度也不很快,恰好让身下的人舒服的身躯酥软,他自己却忍的异常辛苦。 柳轻竹微微眯眼,腰身一翻,反把他压在下头,唇舌吻的攻城略地,蓦然间霸气十足,还颇为凉薄的道:“我不会碎掉,你要是憋出毛病来,以后让我在上头办了你也可以的。” 这种事赵措一点也不怀疑他能干得出来,这人骨子里傲得很,压别人都像是给了天大的恩赐似的,他也没说话,唇角一勾,两人位置再次倒换,床帐也被折腾的狠狠抖了一下。 赵措抬起他那两条修长笔直的双腿,架在自己身上,挺身进入,而后一下下深入浅出,速度很快,顶的柳轻竹喘息不停,毫无反抗余地。后茓里太过紧致涩然,到了这个时候依然夹得他欲望一波波的袭来,不禁将人捞起,抱在自己怀里,再次含住胸前突起的两点。 突然柳轻竹重重‘啊’了一声,整个身体都没骨头般瘫软下来,呻吟也越发动情。再次冲着刚刚擦过的那一点顶去,一下一下,速度越来越快。 “不行……啊……好快……承平嗯哈……受不住了……啊……” 破碎的求饶,后茓下意识收紧,脚趾都蜷了起来。赵措闷哼一声,登时也到了极限,抱着他射了出来,热液喷出,烫的那人声如蚊蝇,别过头直喘。 他们这一回做的太尽兴,都懒懒的不想动,身躯交叠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的接吻,亲了一会,察觉身体里的欲望又有苏醒征兆,柳轻竹微微移开嘴唇,低声道:“别……你再来一回我明日便起不来干正事了。” 赵措眼底欲望未褪,闻言,退出他的身体,道:“我抱你洗一下。” 收拾好凌乱的床铺,洗干净并排躺下时还有几个时辰便天亮了,赵措抱着柳轻竹,手掌慢慢抚摸他光裸的后背,道:“睡罢,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谈。” “明日再谈就来不及了罢。”柳轻竹微微一笑,神色略有些疲惫,靠在他耳畔,柔声道:“这几日,虽然你不说,我有眼睛也看得出来,米粥一天比一天稀,霍至渝只需耗到你弹尽粮枯,而补给未时出兵,便有五成以上胜算。” 赵措眼底眸光黯黯,并无一丝惊慌或者无措,淡道:“骁骑营不同于一般兵卒,粮草一事我也渐有后续,你不必担心。” “唉……”柳轻竹极为故意的叹了一口气,道:“古有薄幸郎,床上一个样,床下又一个样,赵大将军还没下床,便急不可耐的食言而肥了,小人实在寒心,寒心哪。” “你脸上有半分寒心的样子么……”赵措无奈的看着他,眼睫微垂,看不清表情。 柳轻竹把后背上那只手拽下来,放在自己腰上,让他捏捏揉揉,眯着眼道:“有一个人,叫贺长龄,你还有印象么?” “贺长龄……周国后裔?” “你当年在尊王攘夷运动中覆灭周国,但城破之日并没见到贺长龄的影子。”他顿了顿,腰上酥软,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早先查到,贺长龄被宫人护住逃出,而今化名周痕,是鹰王寨的头领,绿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赵措叹了一口气,开口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投身于此,只能证明他心中还存复国念头。” “正因如此,他手里一定有充足粮草补给。” 赵措淡淡的看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道:“这是所谓纵横无道,第三处取,借粮之策?” 柳轻竹回望,忽而微微一笑,慢悠悠的道:“承平,你只知道贺长龄谋划机深,又同楚国有深仇大恨,借粮之策几乎不可行。但这世上的人,皆为利所趋,无论是情或是权,有弱点便有破绽,只要我能给出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此计便可成。” “你要亲自去?”赵措终于皱了一下眉,淡道:“此事免谈,你重伤刚愈。” 闻言,他脸色一下沈了下来,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哂道:“重伤刚愈,那是谁刚才不够节制硬要了一次又一次的?” 拿床帏之事烂搅和实在不够君子。无奈柳轻竹就是理直气壮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怂的草逼,他看赵措眯着眼不说话,又放软了语气道:“我身边有高手环饲,安全无虞,再者,我身份特殊,不至于一见面就被人赶出去,也好成事。” 赵措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心知多说无益,道:“一来一回你需几日时间?” 他舒眉笑笑,侧头把嘴唇递过去,闭上眼,含混不清的柔声道:“最多七日……我必解你愁城之困。” 身影再度叠合在一起,春寒料峭,遮不住一室红浪,春光满盈,声声媚入骨髓的呻吟喘息。 第二十六章:此去 太平盛世,可否以战止战?攘凶灭奸,是否要杀尽天下寇雄? 常年遍燃烽火的莽江驻地,一人牵着一马,身后跟随三名弟子,孑然而出,青衣长袖,鹅黄滚边,纷飞如羽。本应翩翩君子,倚窗阖扇,勾唇似点朱,此刻却是满面尘霜,一甩袖一抬眉,皆是算计权谋。 身后有一人久久注视着他,负手而立,面容如山岳凝滞,无波无澜,沈声道:“我只给你七日时间,七日未归,吾挥兵天下!” 四目相对,青衣先生忽然撩袍半跪而下,淡道:“将军雄关难越,江横狱断,轻竹自为你智定乾坤,不负请托!” 是敌人,是知己,是爱人,或者都是。 烽火狼烟之下,赵措目送他远去,身后跟着议论纷纷的战士戍卒,心中自知,这一行,不仅仅是借粮那么简单,楚国大将相救敌国策师,出双入对,惹得军心不稳。但事已作尽,柳轻竹为了护他,必须做出臣服投降的姿态,立军功,表忠心,方能重建骁骑营之首的权威。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智高近妖,都有过不去的门槛。柳轻竹一生士为知己者死,不存其他,只存对他真心以待那人,这一趟,自然要走。 长路迢迢,不敢稍有耽误,纵马前驰,长发在风里散如丝绢,莫北开口问道:“先生面色不郁,是为何故?”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眼中层层沈郁,淡道:“赵措的话意,我听明白了。若是粮草不至,他便要引将士血气,速战速决,血洗宁国,就像当初收复燕云十六城一般,背水一战,人丁不留。” “啊?”莫东吓了一跳,喃喃道:“那宁国百姓……” 柳轻竹字字如刀,冷冷道:“兵者诡道,他半生军功赫赫,你还以为他是良善仁慈之辈么?” 喋血之虎,未到绝境,不现厉爪啊。他心中淡淡叹息,催马更急,一路往鹰王寨而去。只是昨夜和那猛虎一时忘情,只顾尽兴欢愉,现下腰疼的厉害,赵措的意思是另寻人选前去谈判,但和周痕文斗,非他亲自出山不可成事,故而马上颠簸,也是他脾气变差的原因之一。 楚军议事厅 众军齐整,仗剑而立。主将一身玄色戎装,站在桌前,垂目看着手中一本战策,不禁心中喟叹,轻竹啊轻竹,这般态势,你竟在引颈就戮前便预料到了,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写出了这本东西,此智祸世与救世皆在一念之间,实在令他又爱又恨。 赵措环顾四周,开口道:“茹风,挑选数个姿色好的营妓,每夜乘船阀靠近宁军营垒,歌舞丝竹不息,清晨再回来,四日之后,便不用再去了。” “啊?”茹风愣了一下,道:“这……是为何?” 卫净眼底暗光微闪,忽然莞尔一笑,“此计甚妙啊,宁人长耽于享乐,军士戍守时日久长,受不得枯燥苦劳,此刻见到歌姬舞女,军心涣漫,无心征战。若是霍至渝派人杀除,必然引起不满,到时军心反悖,进退不得,我们正好趁隙而入,一网打尽!” 赵措没有什么表情,掌心微微摩挲着那本带着竹花香气的战策,淡道:“弥天,战船赶制进度。” 弥天道:“不日将成。” 男人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桌面,侧脸沉静,脑中忽现昨夜那人温柔眉目,他披着一身青色单衣,半阖双眸,一手懒洋洋的剪烛花,柔声道:“我问你,如果现在你是霍至渝,我派精锐强渡,孤军而入,战败而回,你会不会追?” 赵措毫不迟疑的答:“不会。” “呵……”柳轻竹眯起眼嗅了嗅烛火的石硝味,叹道:“因为你是赵措,所以我心知你不会追,自然会随着你的用兵习惯布计。但对手却是霍至渝,此人本事不差,但自负至极,又善妒,宁王那边压力不小,他既怕你粮草到得早,又急于立功。温水煮青蛙,一策连着一策,三策过去,必激怒之,到时他若是没追来,我再向你请罪便是。” 眼睛里像是盛着星子,温润柔亮,除了外衫,躺进他怀里,将一个蓝色折子放在床头,柔声道:“论沙场经验,你是个中老手,但论起揣测人心,我都能学高为师了。按着里面做罢,算是回报你救命之恩,待我回来,局势必然彻底逆转。” “这样。”赵措没什么表情,顿了一下,眼眸沉沉的看过去,淡道:“就算还清了?” 四目相对,他笑了一下,挑起眉头,轻声道:“以身相许,筹谋擘划都不够,还要拿什么还?” “你有心么?”赵措的手移到他胸口,开口亦是寡淡,如同当日在楚王宫问的问题,个中深意,却不似相同。 柳轻竹愣了一下,眼睛睁大,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压下他的头吻上去,舌头像是灵蛇,勾缠住他的,叹息道:“有道是情深不寿。一晌贪欢罢了,何必硬要矫饰。” 情深不寿,一晌贪欢而已么? 赵措回过神,抬手阖上那本蓝色折子,继续道:“第二件事,四日后,茹风带领一营和三营的精锐进入蜂巢之地,不得深入,只陈兵外围,日日夜夜整齐呐喊军号,势必要让宁兵和霍至渝听个清清楚楚,日不能安,夜不得寐。” 男人翻袖起身,泱泱威势,字字如刀,“第三件事,前次抓来的战俘,一日杀一人,以弓弩将人头送给霍至渝,七日之后开战,我要他怒极无智!” 闻言,众将皆是一凛,单膝跪地,齐齐应声。卫净却是脸色沈然,开口道:“大哥,此三策阴毒非常,洞彻人心,让对方进退两难,如同铁索横江,究竟是……出自谁之手?” 赵措垂目看着卫净,没有遮掩,道:“七日后,谁为我军带回粮草,便是出自谁之手。”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算这人来路不正,曾为敌对。但若是他布的计大获全胜,他解了他人不能解的燃眉急,便再没立场要求些什么。 茹风咬了一下嘴唇,道:“大哥,一个人能为,便可以忽视他曾经带给我们多惨重的伤亡么?那兄弟们之前拼死鏖战,是否只是个笑话?” “不能。”赵措同样回答的没有犹豫,淡淡道:“一个人能为是事实,人命累累也是事实,但,战中谈情,只是让我们背的人命更多。凭持骁骑营之主,我现在将这些人命一肩担起,事后,自给兄弟们交代。” “唉……”卫净此时忽然叹了一口气,拍拍茹风的肩膀,头回帮柳轻竹说了句话,“小妹,虽然此人狠毒决绝,但他做下的决定确实没有错误,冷静,准确,一击致命。” 茹风一掌挥落,瞪着卫净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又一个连环计?你现在不是已经在为他说话了么,就像当初在封都他把大哥骗的团团转再插上一刀一样!” “退下。”头顶上那人静静开口,只有两个字,没有感情色彩,但雄沈威势不容拒绝,赵措负着手,道:“要我重复第二遍么?” 一盏茶以后,屋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有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想着休息不得,要去校场操练,却是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两步,才扶住了桌子站定。 唇边忽现一抹苦笑,若是这个状况,一晌贪欢,很好,那人没有心,还好。 夜深莽江之东宁军驻扎地 营帐中炭火烧的足够热,座上那人一身白甲,腰佩九尺伏龙剑,额环鹰目,丰神英俊,蹙着眉头看地图,正与部下商量,一味守着天险没有用,还需以进攻为上。 已经很热了,屋子里的人依然在不停的搓手,白甲将军不算好脾气的开口道:“你们干什么,一个个心不在焉,都成什么样子?!” 部下苦笑道:“将军,我们哪里到过那么寒的地方哟,莽江地界在我们宁国那可是极北了。哎哟,真想念府里的炭炉,这操蛋的鸟地方连壶好酒都没有……” 他微微冷笑道:“想念炭炉?你是想念府里小妾的被窝罢?”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营帐外一阵喧哗,丝竹声悠远传来,柔肠百转,如痴如醉,正是宁国伎坊间十分有名的那一曲《乌夜啼》,白甲将军再一抬眼,见部下都愣在那听,不禁怒从心起,拍案而起道:“谁在唱歌?!这般银词艳曲怎会出现在莽江重地?!” 底下都知道他脾气暴躁,纷纷不敢搭腔,却见他霍然站起,铁青着张英俊的脸,大步迈出营帐,近身三尺之内,都被煞气吓的不行。 露凝中宵,本该整军休息,巡逻卫兵上岗,此时却没一个人好好呆在自己该待的地方,都聚集在一起,怔愣着看向莽江支流。 有美人兮,溯水而来,承月色浮白,舒水袖愁眉。 竹筏并不大,乘着四名女子,都是一袭素衣,黑发如瀑,两名女子跪在两侧拨弄羌管丝竹,另两名女子翩然而立,脸上粉黛薄施,纤秣细腰,衣袖垂落在身侧,随风而起。 更出众的那名白衣女子音色低柔,软语温存,将半张脸隐在水袖之后,开腔唱道:“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世上的男人,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白衣女子神色寡淡,如同白色芙蕖,衬着浓浓月色,倾城而放,不显丝毫媚俗之姿。 一干戍卒看的眼睛发直,霍至渝本来也愣了一下,见状更是怒气直窜,伸手抢过部下弓弩,箭在弓上,正欲一箭诛之。 忽而丝竹声一转,拔高而起,又委顿下来,如同唱散了戏后一般冷寂,女子腰肢款摆,骤然撤下衣袖,现出清丽绝尘的一张脸,敛眉,舒眉,弯腰,露一截雪白优美的颈子,音色仍能婉转动听,缓缓唱道:“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声声扣在心上,如泣如诉,眼前仿佛见到花魁迟暮,醉中惊起,却见国破山河亡,一时悲叹,繁华眨眼灰飞烟灭。 白甲将军的手慢慢松下来,眼眸凝住一抹光彩,却见小舟骤然被大浪席卷,素衣女子没稳住身形,踉跄一下,柔柔软软要从舟上摔下,忽而半空掠过一人身影,白甲如昼,英姿勃发,一手轻功踏水而上,将女子稳稳捞在臂弯里,足尖点在竹筏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未遮掩住眸里一丝歆慕。 还是女子先反应过来,急急从他怀里退出,款款拜倒,柔声道:“贱妾小名清珂,多谢公子搭救……” “清珂……”细细念了一遍名讳,惹得女子侧脸微红,他道:“你自何处而来?” 清珂眉间浮现一抹愁容,淡淡道:“贱妾……贱妾本是莽江地界一名拾贝女……被那楚军强抓去,要我半夜浮于江上唱曲,不然,便要杀我全家……” “可恶!”霍至渝浓眉一皱,铁拳滑落,激起白浪三千,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清楚赵措打的什么主意,咬牙切齿的道:“战神之名,不过宵小!” 清珂脸上没有怨怼,也没有谄媚,只那么静静的站着,越发看的霍至渝心头发慌,他急忙摆摆手道:“勿要再唱了,你快些回去。” “是。”女子柔声答:“只是……只求公子早日破楚,否则,贱妾有一日不来,便要累及全家……” 楚楚动人,如白蝶翩飞。宁兵都眼露羡慕,不敢说自己也想赶紧打完仗回去找个婆娘的被窝钻一钻。 赵措巡视过后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休息,一进门便见白衣女子跪在桌前,神色寒冷淡漠,遂开口道:“办妥了?” 她点头,出口却是熟练的楚国话,道:“先生教的几首曲子都练的很熟,一切顺利,将军放心。” 赵措淡淡的看着他,忽然心尖一痛,抬头看向弯月如眉,低声道:“你知道……自己结局如何么?” 她妩媚一笑,道:“清珂只知道,听竹先生从一干营妓里挑了我,让我穿戴干净,教我词曲,变作拾贝女,此后再不必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具身子万人压,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 赵措回头看了他一眼,阖眼叹息一声,拂袖走远了。 她只听他留下一句,“若有怨,莫怪他,怨我许他此策……” 第二十七章:借粮 世上绝大多数的强盗寨子都长的差不多样子。山穷恶水,道长而阻,面容凶恶的汉子围了一圈又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不是白道。 柳轻竹靠近的时候看到了烽火高哨,还有错落有致的几幢屋舍,进出的人很多,均在运送物品,指挥有序,有条不紊。 守在门口的两名汉子一身兽皮粗衣,眉目阴沉,兵器交叉一挡,道:“无主人允许,不得进入,否则,死。” 话音未落,莫东和莫西一刀一剑已然出鞘,莫北也屈起了双指横在胸前,冷笑道:“我家主人要入,挡我者,死。” 眼看双方要动手,一触即发的态势。柳轻竹柔声笑了一下,伸手拦住三人,面容可称是温和谦恭,叹息道:“我这几位弟子性子刚直,两位莫要动气。我等远道而来,是为求见贵寨首领周痕一面,还请阁下通报一声,就说,听竹先生有要事要与之商量,逐鹿天下,无大周一角,何等失味。” 青衣先生负手转身,只留了个背影,淡淡道:“我只等半盏茶,贵主不出,听竹也只得叹一声,大周后裔,不过尔尔。” 不卑不亢,把胃口吊的足够,那两名守卫也被唬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道:“劳烦先生稍等片刻,我去回报主人。” 待他们走了,莫东才悄悄的凑过来道:“傻先生哟,他要是半盏茶没出来,你这趟不就白来了。” “唉……”他抬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笑道:“此言差矣。你家先生说的话,打的赌,有输过么?还是这一次,东儿要跟先生一赌?”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一人冷言带笑,无限玩味,“先生不必赌了,本王亲自现身一迎,以显诚意!” 一人灰色缁衣,飞掠而下,稳稳站在地面上,面如冠玉,气势勃发,微微眯着一双桃花眼,唇角常勾三分笑,只盯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如蛰伏猛虎,挣脱不得。 柳轻竹长袖一拂,亦没有落于下风,温声应对,“听竹先生见过鹰王,或者说……阁下更愿意让我称你贺长龄?” “呵……”周痕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蓦然朗声笑了,毫不避讳的抬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道:“四先生之首风尘仆仆而来,我等合该略尽地主之谊。不如进里屋再谈。” “该然。”柳轻竹莞尔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折扇,扇面微展,遮住了唇角那三分冷意,随着其步调走进鹰王寨。 莫东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小声说:“没见过那么自来熟的……赵将军还没那么大肆肆占过便宜好嘛。” 寨子从外面看无甚特别,正堂却精致非常,周氏遗风颇重,四处雅致大气,不像一个强盗头子的住所,反而更符合王公贵胄的口味。 他正想说话,就被周痕抬手示意,止住了,挑眉笑道:“听竹先生的利嘴,只怕一开就要我割肉了,所以,开口之前还需入乡随俗,按照我鹰王寨的规矩饮一杯酒。” “哦?”柳轻竹不动声色,扇面轻轻点着掌心,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鼻音。 周痕从桌面上取过一个银质酒杯,注入美酒,而后拿匕首‘唰’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三滴血进去,道:“入我鹰王寨者,饮下歃血酒,便是今日为友,以礼相待,来日若有背叛之举,天打雷劈。先生敢接下这一杯否?” “放肆!”莫北沈声喝出,指尖闪烁着剑芒,冷声道:“鹰王诳人的本事不差,只怕不饮下这一杯,便是进寨容易出寨难么?!” “唉……我还当是什么大事。”青衣男子叹息一声,淡淡的打断了两人谈话,利落取过银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先生!” “好!”周痕眼中赞赏之色更重,桃花眼舒展的十分好看,笑道:“久闻听竹君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未有失望。” 他这样说,但柳轻竹的表情却忽然就冷了下来,‘唰’的一声展开扇面,反客为主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红唇上的血味,开口道:“鹰王却让吾略有失望啊。单枪匹马而来,却被拦在屋外,是以无礼;进屋未有落座奉茶,只出歃血酒一杯,是以无信;吾饮下美酒,屋外的重重包围依然没有撤去,是大大无智矣!” 话音落下,他手里的银杯也猛地砸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映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惹得周痕眼中杀机骤现,却又慢慢隐忍了下去,挥手让屋外守卫退下,俯下身,靠近他耳际,柔声道:“先生以退为进之法,实在高明。” 耳畔的热气袭来,带着微末笑意,柳轻竹身子僵了一下,抬手把他推远,凤眼直视而来,淡道:“想来,我们现在可以谈正事了。” “不着急。”周痕微微一笑,道:“本王还没给先生接风洗尘,无论如何,也请宴饮之后再直言来意啊。” 四目相对,他沉默半晌,心里却在盘算,七日之期,除去一来一回的路程,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跟面前这只圆滑狐狸打太极。半生宦海沉浮,柳轻竹最不惧怕的就是打太极,但他此刻心系赵措战况,不愿久留,故而退了一步,半阖着眼,叹息道:“我自是不着急。本来么,鹰王等了这么久,复国之事依然无太大进展,应该也不着急了,饮宴甚好,最好是轻竹在此七日,便吃吃喝喝七日,共饮悠然啊。” 这话一出,倒是周痕脸色变了,眼底沈下一抹不郁,笑道:“听竹先生就是听竹先生,揣测人心,句句都是玄机陷阱。也罢,本王感念你舟车劳顿,既然先生不领情,天色已晚,明日再一谈即可。” 夜深了,近日的天气似乎又冷了些。宁军营帐中却热火朝天,因为霍至渝震怒,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放着一颗被齐颈割下的头颅,是宁军前任一队的队长。 随头还附了一张纸条,上书六个字:败军之将,该然。 白甲将军环顾四周,眼神冷如冰霜,一字一顿道:“从昨日开始,每日一颗我军旧将人头,我们却只能蜗居不出,此等奇耻大辱,是为奇耻大辱啊!” 一名上了年纪的部下开口道:“将军,自从那白衣女子每夜都至,士兵们无心操练,无心战场,都期盼入夜以后的丝竹软语,更有甚者,欲逃回国都,已被处斩。长此以往对情势大大不利,赵措用区区几名女子就祸了我们军心,不然抓紧出兵,趁着他此刻粮草不足,一网打尽,不然先行斩了那几名女子。” 霍至渝此刻已然怒气冲顶,仍压抑着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撑着额头,道:“他此刻正盼着我斩了清珂几人,她们一死,更加军心溃散,但对楚军而言无伤大雅,大不了次日再换几名女子前来。若是现在出兵,等于放弃了莽江天险,不行,我们要忍,忍到赵措无力反击,饥饿不堪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胳膊横扫过桌子,头颅!辘!辘的在地上滚了几圈,更显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白甲将军眼睁睁的看着,拳头攥紧,青筋爆绽。 待到部下均离开营垒,他疲惫的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心乱,小不忍则乱大谋,定然中计。 忽而香风阵阵,暖帘纷飞,一人独立外间,白衣如振,眼露脉脉轻愁。霍至渝抬眼一望,不禁愣住,道:“你怎么进来的?” 清珂柔声答:“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守卫未拦阻。”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那些龌龊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他不禁又是一阵头疼,冷冷道:“有过一面之缘就该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不杀你们,不意味着能让你们进出自如,滚出去。” 白衣女子眼帘缓缓垂下,遮住一抹失望,转身,低声道:“清珂只是想与将军告别。奸贼赵措说他寻到了比我好看很多的女子,我没有用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淡淡的,虽然是柳轻竹事先早编排好的剧本,连奸贼那两个字都是先生反复强调要有的,她却是个绝好的戏子,一颦一簇,就连头发丝似乎都在感伤即将到来的命运。 霍至渝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开口道:“你等等。我今日烦闷……可否为我清唱一曲?” 清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露不忍。她至今都记得,当初柳轻竹脸上的表情,幽幽的,微末冷笑,闭眸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道:“告诉你一个道理……铁血边城使人坚强,温柔乡却能使人软弱。一个人,在锐气还没被磨净的时候,总是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黎民百姓,可以拯救一个早已腐烂的国家,可以拯救弱女子美男子。但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上钩了。” 她看向那个男人,问了一句,“先生,为何你肯定,我不会背叛你们?” 他微微睁开眼,似笑非笑的,惑人,成妖,明明是男人,却比她还艳极。柳轻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着清珂的侧脸,叹息道:“你会么?” “我……” 那两根手指盖住了她的嘴唇,他柔声道:“傻丫头,握不住人心的智者,怎么配称作智者呢?” 女子柔荑轻抚,琵琶声响,跪在英武的将军腿边,声声句句,绵软多情,解人忧烦。 霍至渝垂眼看着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什么,很好闻。” 清珂放下琴,把侧脸贴在那只属于男人的手上,轻声道:“捣碎的石榴花香。将军喜欢么?” 捣碎的石榴花,里头加着催情麝香,他当然会喜欢。 她霍然被他一把带起,困在自己怀里,低头咬住了她腰上丝带,一扯而落,手掌覆上了胸前柔软,喘息声渐粗,声声的唤道:“清珂……你真美……” 她缓缓闭上眼睛,抬手抱住他的头,没有拒绝,亦没有迎合。 第二十八章:交易 一年秋叶一年春,来年变作雪下骨。眼望着银杯里的美酒,忽而想起了之前那次楚王宫的饮宴。分明还印象深刻,却像是隔了好久一样。 那个人玄衣紫蟒,泱泱气度,正气沛然的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唇畔浮上一丝笑意,抬起头,却见周痕也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坐的很直,恍若未见,开口道:“酒也喝了,饭也吃了,鹰王容吾告退。” 周痕道:“先生当日执剐刑时,众目睽睽之下被承平亲王救走,天下皆知。就是不知道,阁下来这一趟,立场如何,有几分是为那人而来,又有几分是为本王?” 桃花眼带笑,上挑着看过来,捉摸不透的用意。 闻言,柳轻竹知道已经可以谈正题了,微微眯起眼睛,淡淡道:“楚宁相争,只能有一个胜者。赵措输了,楚王求和自然要先奉上他的脑袋,赵措赢了,更显功高盖主,楚王可不会仅仅杯酒释兵权就够。不管怎么走,赵措必死无疑,届时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容吾一身,除了鹰王麾下,不是么?” “喔。”周痕笑了一下,柔声道:“原来先生是为求后路而来。” “是也不是。” 柳轻竹一脸正直的给自己倒了杯酒,继续道:“我有三个问题,鹰王要起兵,必然趁楚宁战后,两败俱伤之时,假设胜者是严辜,你首选为陆行,趁其未能从蜂巢之地折返时抢先攻入没有人会注意的枫林渡口是么?” 周痕没说话,但眼底已现冷意。 他又倒出了第二杯酒,缓缓道:“天气回暖,是刚好的时机。但是,宁国境内还有一名神机妙算旧兰君,倘若他在必经之路九曲泥途上摆上一个几百年尚无人可破的孔明八卦阵,先震军威,再借东风,精兵从后突袭,断你中军,如同蛇无头尾,任人宰割,如何?” 周痕攥住拳头,沈声道:“八卦阵失传许久,即便强如萧如瑟,也不一定布的出来,何况,楚国何尝没有莫续缘,梅欺雪?” 柳轻竹叹了一口气,道:“而今情势,莫续缘未曾出山,只有一种可能,死了。梅欺雪中我剧毒,亦命不久矣。至于八卦阵,旧兰会不会不重要,我会就够了。” “喔?”周痕冷笑道:“先生这是威胁了?” 他没有回答,倒出第三杯酒,“最后一个问题,鹰王过的了九曲泥途,必折半数之军,强横无匹,一路攻到严辜面前,本是稳赢之局,此时殊不知数千死士包围宫阙,如同瓮中捉鳖,石火攻击先行,迷烟毒雾其次,最后一网打尽,如何?” “死士?”周痕捉住了话头,却如冷水从头泼下,身躯俱凉。 “如果你想赢过一个人,一定要记住,不要让对方和你掌握同样的情报。”柳轻竹如意料之中的笑了一下,淡淡道:“严辜多疑,我曾为他布下多少暗桩心里有数,何况,当日我受剐刑,阵前斩将,远隔千里之遥,鹰王以为他是怎么掌握近况的?” “换一个角度思考。”他将那三杯酒一字排开,声音淡漠无波澜,娓娓道来,“如果这死关都是由赵措来闯,若他凯旋而归,必然死伤惨重。此时楚如修下令斩将,更如雪上加霜。骁骑营兵力由赵措一手创建,他一死,骁骑营也距离谋反不远矣,此刻,只凭御前护卫,可称不堪一击,到时鹰王面前自然坦途一片。” “局势走到这个状况,我们再重新回到第一个问题,柳轻竹的立场,阁下明白了么?”话音落下,凤目凛然抬起,逼视的周痕心下一颤,不禁嘴角弯起一抹笑,开口道:“本王终于知道为何赵措一定要救你了。先生在侧,智定天下,不是虚言。” “唉……此言差矣。”他缓解了一脸肃然,似笑非笑,缓缓道:“轻竹从来不是归谁所有,正确的说法是,我的立场,全在阁下一念之间。” 周痕站起身,缓步走过来,一手撑在桌子上,两人面庞离得极近,他沈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柳轻竹道:“八百石粮草,一千具火箭兵器。” “呵……一开口就是让本王割肉放血啊。”他眯起眼睛,抬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揉捏,柔声道:“空手套白狼的事你做的太溜。本王可以允诺,但还需一个条件。” 柳轻竹淡淡的看着他,没说话。 周痕收回手,微笑道:“事成之后,我要听竹先生为我所用,永世自囚于本王身侧。” 他低头,举起酒杯,神情波澜不惊,眼底毫无情义可言,道:“可以。三杯酒饮罢,交易既成,吾只给鹰王一日时间准备完毕。” 疏冷寒寨。窗前独坐的人却脸色煞白,他喝多了酒,脸色就会很白,脑子却越发清醒,身上裹着一件玄色披风,轻嗅鼻尖气息,闭眸沉思。 莫东躺在他腿上睡觉,不老实的动了一下,嗫嚅道:“先生不要拿戒尺啦,东东乖乖的。” 他看那孩子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叹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喜是悲,是对谁所说,“一个人,对自己太有信心,便容易一叶障目,为人所用,终至败局。世人只知驱狼吞虎,却没有人想过,万一驱狼的人喜欢上那只虎,该怎么办呢。” 两军胶着僵持已经到第四日,霍至渝被每天收到的那颗人头搞的心烦意乱,简直想立刻挥兵灭了对岸那群净搞阴谋奸宄的逼,这一日,他怀中搂着清珂,正皱眉看几路战报。 忽而听帐子外一阵震天喧闹,不禁眼皮一跳,朗声道:“来人,外头怎么回事?” 士兵带刀而入,低着头道:“报将军,蜂巢之地外围突然涌现一万左右的兵将,陈兵而立,正在猛喊军号,声势震天,我们手下士卒皆是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什么玩意?”霍至渝怒火中烧,猛地站起,提着刀便往帐外走去,一时之间,不辨今夕何夕,只闻震天杀号,凛凛而至。 “此去黄泉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容!” “楚人不灭,楚血不尽,楚旗不倒,楚地不降,我楚军如日旷照,鼎立不败!” 忽而破空箭矢又至,擦着鬓发而掠,激起血腥几点,直直插进一根旗杆上,上头摇摇欲坠的挂着一颗人头,仍是宁军旧部。 白甲将军脸色铁青,双拳齐握,一出手,带起冷风无数,当即打断几根旗杆,一字一顿的道:“赵措,勿要逼我,将你们赶尽杀绝。” 清珂站在帐子口,眉眼不动,微微叹出一口气来。现在连她也看出来了,霍至渝忍不了多久,只差一把火,就能把他点着,将他的冷静毁灭殆尽。 而这最后一把火,先生吩咐过,要在他回程之日再点燃。 风雨飘摇,一人黑甲戎装,稳坐军中,正闭目养神。他像是一座山,好似他不倒,局势便不会倒,好似只要他还有当年那样一剑指天的豪气,现在士兵们依然可以跟他一起奋勇杀敌,战场忘我。 弥天缓步而入,开口便道:“茹风已经带兵前往蜂巢之地,战船建造完毕,备战准备已足,但……” “但是粮草已经不够了么?” “是……”弥天低下头,沈声道:“军中已经出现有人饿晕的状况,虽然殊暇帮忙,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再等下去,怕是风险太大了。” 他回过头来,道:“削减将粮,今后我每日只食一餐便可,再待三日,轻竹该回来了。若到时不至,也不再耽搁,即刻出兵。” 第二十九章:归来(上) 霍至渝接到了严辜的口谕,传令官小鼻子小眼的,斜瞟着他,嘴里头吐出了几个字,‘畏战不出者,斩’。 当场没气的他一剑把那逼砍了。 他面带愠色,却也还是淡淡的道:“麻烦回报吾王,非是霍至渝畏战不出,而是赵措兵强将广,硬拼必输,我在等最近一次的莽江涨潮,到时敌方亦弹尽粮绝,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占优势,到时出兵,一击得手。” “呵呵,大将军小心了。”那人跟严辜一个德行,皮笑肉不笑的,眼眉不知道什么叫低下来,八字脚往外走。 他一手撑着头坐下来,满目疲惫倦色,双方对峙已逾七天,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宁王战令一道接一道,军心溃散不成兵,蜂巢之地每天杀声震天,旧部人头一天好几颗恶心的他连饭都吃不下。 清珂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才款款的走进来,也不说话,坐在旁边,抬手帮他按肩膀。 “清珂……”男人缓缓开口,像是许久没有抹油的长弓,锈住了。 “嗯?” 霍至渝睁着眼睛看桌面,忽而道:“我在想,当初要是宁王没下令杀柳轻竹会怎样。” 揉捏肩膀的素手微顿,她淡淡道:“或许已经打了胜仗罢。” “呵……”他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回忆里,语气有些幽暗,“我以前很瞧不起他那样的人,以为他和国都里那些风流雅公子没有什么分别。他位极人臣,时常有应酬,有一回我们在一个妓楼碰上了,我见他怀里揽着美人,分明嘴角勾着笑,手都伸进了女子裙底,引逗的舞娘歌女脸色绯红,他眼底却是冰凉一片。后来细细观察,他对上再谄媚,对下再虚伪,对同僚再狐假虎威,眼底始终寒的吓人,仿佛这个人从来没生动活过一样。” 清珂没说话,她对这样的柳轻竹感到陌生,便顺着听了下去。霍至渝道:“但是,我师父为官更早,他曾经同我说,柳轻竹年纪轻轻便入了官,还是个御史丞,主持的第一年科考,一个舞弊的考生将一名寒窑学子的文章掉包,被他抓住了,层层上报,层层受阻,因为那个考生是总理王的侄子,他就指着总理王的鼻子痛骂,给严辜不停上折子,最后人没救成,反而是把自己折腾的一身伤痛,血流不止,还是被人架回去的。” “啊?”她是真的吓了一跳,就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霍至渝眯起眼,笑着道:“你没想到吧?他后来又折腾了两年,折腾不动就不折腾了,纵横沉浮,权势!赫,慢慢变成了今天这个传闻中的奸佞油滑之辈。我自诩清流,自然不屑与他为伍,直到那一天,我见他出现在严辜的地下校场里,穿着沉重的官府,在练兵。那是我从戎几年都没见过的战阵,进可攻退可守,精妙非常,若无博览群书几载试炼绝不能成。今日这种种遭遇,我总有一种错觉,是柳轻竹,只有那块坏坯子才能想出来的阴招啊……” “之前,我们分明很有胜算,但是王却要杀他……” “严辜的多疑,是你没法想象的。”他淡淡的抬起眼,道:“他八岁的时候就知道睡觉要在枕头底下搁匕首和毒药。甚至于,他杀人也没太多理由,从来不看大局,只要不随心意,有背叛的可能,就杀了。” 语气平淡,但分明是疲惫至极。他府里也有几房硬被严辜塞进来的侧室,心中知道都是眼线,故而连府邸有时都不愿回。 男人握住清珂的手,柔声道:“你要相信我。只要过两日,莽江一涨潮,我可以赢过传闻中的战神,我可以带你回国都,我们一直在一起。” 他身侧的女子却愣住了,沉默许久,刚要张嘴,忽然听外头杀声震天,明显是局势起了变化。霍至渝眼神一冷,提刀飞掠而出,却见莽江汤汤,巨大的战船破浪而来,已经与先头部队缠战在了一起。 楚军由弥天和卫净亲自带兵,虽数量不多,但精兵骁勇尽出,一时之间威势无匹,与宁军短兵相接之后,便撕扯开对方一个大口子,直线突袭而入。 霍至渝冷笑片刻,迅速安排各营准备结阵伏击,摆足了瓮中捉鳖的架势。 事实上,莽江潮水汹涌,如果要大军齐进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会招致败果,但是此次弥天与卫净只率了几千精兵,凭借骁骑营以一当十的战力与敌方大军缠斗。 霍至渝指挥有方,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胜券在握。弥天与卫净对视一眼,同时收刀,朗声道:“撤退!” 骁骑营训练有素,即刻率领剩余大军退回莽江地段。宁军本来想趁胜追击,白甲将军忽然发出了暂停的指令。 因为他在船桅上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白衣如振,容颜绝美,凄婉柔软的像一只蝴蝶。清珂被一名士兵禁锢在怀,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干净利落,面无改色,一蓬鲜血飞洒而出,旋即,那一袭白衣像一块破布般被扔进了滔滔江水。 全身的血液被冻成冰是什么样的感觉。霍至渝只觉从牙缝里透出了寒凉,手中的长剑在呼啸,眸子里在泣血。 “清珂……清珂……我的清珂啊啊啊啊!” 昨日还在缠绵,今日还在握着她的手同归,倏忽之间,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空了。 蜂巢之地忽然又传来了撼天杀号,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他的心口。 “此去黄泉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容!” “楚人不灭,楚血不尽,楚旗不倒,楚地不降,我楚军如日旷照,鼎立不败!” 几日以来,屈辱,压力,与痛失所爱让他终于丧失了一贯引以为豪的冷静自制。霍至渝长剑耸立,仰天长啸道:“三营,五营七营顾守,其余人,跟我追,今日霍至渝誓杀尽楚狗血祭皇天后土!” 高高挺立的城墙上,赵措黑甲戎装,迎风而立,面容冷漠无俦,沉静如雪。眼看万里山河被染上烽火狼烟,眼看大军汹涌呼啸而来,越过莽江天险,终于到达他可以控制的广袤平原,抬起手,淡淡道:“他果真追来了,众军,备战!” 令行禁止,旌旗挥动,四野为之而撼。骁骑营几十万人马有序而出,反成三面包围之势,与弥天,卫净汇合,迎击霍至渝大军。 霍至渝已然被悲愤冲昏了头脑,杀的眼红,杀的血气蒸腾,只想把城墙上那人拽进泥土里,故而异常勇猛,竟隐隐有一夫当关,万夫不敌的架势。 一路遇鬼杀鬼,奋勇当先。鲜血渐渐染红了白色战甲,长剑挥动,兵临城下,他冷冷笑了一声,眼神越发锐利。 弥天与卫净正陷进宁兵围困战阵中,无法及时赶到。赵措不动如山,眼神亦如水波静止,对无争开口道:“让神器营准备。” 无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知霍至渝的本事已经被他看得分明,一直稳立中军,一方面是为了刺激敌方守将,一方面也是没必要亲自出手。 陷阵至无人,神器营第二批攻势未到之时,忽见两人纵马而来,赵措微微抬眉,竟是莫北和莫西。 莫西利剑出鞘,莫北双指并起,开口道:“霍将军,我家先生让我们带你的脑袋回去交差,抱歉,得罪了!” 白甲战将看到两人,却不见惊讶之色,一个弯腰躲过剑锋凛冽,冷笑道:“果然是柳轻竹。不愧是才名动天下的听竹先生!哈哈哈哈,老子就先斩了你们再去了结柳轻竹!” 三人缠斗未休,刀剑相击,火花四溅。赵措眼前却仿佛浮现起那人,一袭青衣,唇边三分薄笑,天下尽在胸壑,大局不出眼底,气定神闲,字字坚定,“温水煮青蛙,一策连着一策,三策过去,必激怒之,到时他若是没追来,我再向你请罪便是。” 只七日未见,铁血男儿,心中一时竟漫起思念如潮。 第三十章:归来(下) 霍至渝是一个勇猛武将,此刻又心血沸腾,竟连莫北和莫西联手都并不感到轻松,好在兄弟二人早已默契通神,合作无间,没显支绌。 莫北并指为剑,正面迎战白甲将军,身法诡谲,以柔克刚,又一次横削面门,霍至渝弯腰抬剑以挡,掌剑相交,竟火花迸溅。莫西捉住一瞬间的破绽,纵身而起直扑其背后空门,一剑刺下,却不是冲着毙命而去,反接着他格挡之力抬腿踢上马背,战马受惊嘶鸣,不再易于控制,霍至渝很快弃马而起,三人重新战成一团。 赵措看着眼下战况,心里有数,忽然开口问无争,“茹风为何还没回转?” 无争脸色沈了一下,缓缓道:“属下不知。只知道茹风将军临走之前找殊暇要了一瓶岁月寒暑。” “岁月寒暑?”他闻言愣了一下,旋即眉峰紧蹙,沈声道:“岁月寒暑是专解蜂毒的药。不好……她深入蜂巢之地了。” 走蜂巢之地可以迅速到达后方,立于突袭。但是那地方何其凶险,不辨日光,便不明方位,毒蜂种类繁多,更不知有什么其他毒物蛊虫,再加上地形崎岖,是一个完全不在他考虑之内的险地。茹风再次违抗军令,强进蜂巢之地,打乱了整盘计划,最糟糕的是,此时暮色四合,夕阳横展,再拖下去便要入夜了。 赵措握紧了腰侧奏杀刀,双目冷凝,宛如一潭激不起波澜的死水。沉默半晌,薄唇里慢慢道出几个字,“开城门,我带二营前往蜂巢之地。” 一言既出,四下震惊。主帅不能随便离开是常识,过往随他一起打过的战役,除非紧急无比的突围状况,赵措都是稳立军中,筹谋擘划。 无争看了他一会,慢慢叹出一口气,低声道:“茹风将军这一次的确是表现的荒腔走板了,属下这就为二爷准备。” 他抬手止住他,道:“调回卫净和周总兵,叫承双过来。” 赵措要动身去救下落不明的义妹,中军却不能没人,面前三人,有勇有谋,支撑到入夜应当不成问题。黑甲将军面沈如水,黑眸黯黯,看着刚刚浴血奋战而归的卫净和周家总兵,还有一向败絮其外金玉其内的无双侯爷,薄唇微抿,淡淡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三个时辰以后我没回来,战况依然胶着,立刻撤兵守城,明白么?” 楚殊暇笑了一下,仍是那个漫不经心,云淡风轻的样子,眼角却是锋锐内藏,缓缓道:“霍至渝的战阵精妙非常,但我们胜在兵强将广,这一次不是当年的三方围城,你不必担心,只注意自己安危便可,还有一个人,在等你回来呢,不会不记得吧?” “莫西和莫北已到,他不会离得太远了。”赵措目光沈然,与胞弟相对,一字一句的道:“该怎么做,你应当知晓。” “吾自然知晓。”楚殊暇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几个小瓶,塞进他手中,道:“回风玉露丹,岁月寒暑,续命金创……我的灵丹妙药可都给你了,务必安然归来。” 烽火夕阳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一方是哪一方,只看到天际一片残红。城门打开,一人黑马黑甲,手持奏杀刀,带领一队精兵纵马而出,凛凛雄姿,威严如修罗,所到之处,如同旋风过境,刀戟相交,一招一式都是多年的经验,多年不败的压迫感,宁军即刻死伤惨重,楚军士气大振,宛如战神降临,八荒六合来降。 霍至渝骤见赵措,心绪不平,大吼一声便纵身而起,直扑马上来人。赵措看了他一眼,目光像是最寒的玄铁,那么沈,那么冷,那么无情,嘴角却勾起了像是怜悯的弧度,奏杀刀抵住长剑,一时僵持,赵措足踏吹寒,旋身而起,抬腿横扫,奏杀七刀再现尘寰。 黑甲,黑刀,黑色的眸子,天地间最沉闷的一抹郁色,刀光过后,将军奔驰而去,直奔蜂巢之地,并未停留。霍至渝却身上留了七道血口子,一口血喷出来,狼狈不堪。 他以剑撑地,忽而仰头大笑,眼神冷冷的盯住那人背影,一字一顿的道:“我没有输……我没有输!我还能再战!” 此时,忽而见远方一行人马迤逦而来,正是鹰王寨的运粮队伍,以及数千兵器,领头一人青衣如蝉,和莫东率先骑马进城。 眼看着困住他们许久的粮草终于到了,卫净不禁脸上现出一抹惊喜之色,道:“天助我也!” 无争看着那个面容坚毅的人,忽而道:“他真的做到了……七日,不多不少……” 楚殊暇袖中折扇打开,含笑挑眉,淡淡道:“他说要做到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 周总兵下令,举旗,朗声道:“开城门!迎粮草!” 四野沸腾,将士欢呼,士气再振,杀声震天。这个时机也把握的刚刚好,但柳轻竹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反而坚毅沉默的不同以往。 他见到无争的第一句话就是,“赵措呢?” 无争看他满面风霜,发如枯草,想是马不停蹄的累了七天,哪里还有半点风华绝代听竹君的样子,无奈道:“茹风将军未听军令,强行进入蜂巢之地……” 话还没说完,柳轻竹冷冷打断,“赵措带兵去救人了?!” 没有人应答,但分明就是肯定的意思。他脚底下有点不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抬手攥紧墙坯,阖上眼,再睁开,勉强压下了灭顶的怒气,只厉声道,“要谋大局,还要顾那点愚蠢至极的私情,能为而不为,竖子也!” “你又是什么人,叛国之徒,手下败将,大将军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摘?”周总兵还没见过这种性子的人,一句呛声就出来了,分明是不服他的意思。 柳轻竹却丝毫没计较他这话,直接打断,冷冽开口道:“我要战况,快!” “此处由我三人坐镇,为何要将战况回报于一个外人?”周总兵手按兵器,态势剑拔弩张。 柳轻竹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分明的道:“说不出战况就滚出去打架,要用我的计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否则军法处置,听得懂么?!” 先生的暴脾气又起来了……莫东默默擦了擦冷汗,拽了拽青色衣袖,道:“先生,快入夜了,蜂巢之地不辨日光,快想办法啊。” 楚殊暇笑了一下,对周穆道:“周总兵,此处有我和卫净即可,还先麻烦你安顿粮草和兵器,未免今后战线拖长,补给不力。” 柳轻竹眼皮也没动一下,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没有用的人和事都不会往心里去,但手腕也常常冷硬火辣的让人受不了。此刻凝神看着胶着战况,忽然低声道:“九曲枪龙阵……” 卫净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他缓缓解释道:“四象合一,首尾连接,可破可结,灵活机巧,以枪阵补齐外围缺口,可称完美的战阵。” “没错,陆战本不该耗那么久,此阵棘手。”卫净看着弥天辛苦的逐点击破,但收效甚微,身上也见了几处红,不禁有些着急,道:“你因何如此了解这九曲枪龙阵?” 柳轻竹叹了口气,淡道:“因为这是我排过的阵。” 楚殊暇凝目所见,也是一个可破可结的巨龙,问道:“先生有法可破?” 青衣如振,在冷风里猎猎飞舞,他的语气却比这风更冷寂,开口道:“来不及了。要破九曲枪龙需提早准备,我不知他已将这阵都学去了。为今之计,霍至渝,你可以偷师学艺,我自然也能让你不攻自破,死角尽现!” 凤目微阖,似乎连上挑的眼尾都勾起了他那可怕的控制欲,毁灭欲。 他侧头对莫东道:“神火飞鸦还剩多少?” 莫东道:“没有硝石火药,唯剩不足一百。” “那就够了。”他负手立于朔风里,语气冷漠,听不出感情,道:“第一,把神火飞鸦都拿出来,半数装上花蜜,半数装火药,前往蜂巢之地深处。毒蜂嗜甜,再等下去森林里黑暗无光,我要以此给赵措引路,剩下的便只能看他通天本领了。第二,调回五万兵力,强渡莽江,不计损失,我要他们攻陷残余势力,每个士兵都带火把,烧营帐,见到火光,我就不信大军不回笼,围魏救赵之计,一方面给赵措回撤争取机会时间,一方面制造九曲枪龙的缺口,此阵庞大,缺少一营都会大打折扣,趁对方手忙脚乱之际,灭。” 字字如刀,说的在场众人心底微凉,他刚刚归来,却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心如明镜,成竹在胸。 “第三。”柳轻竹顿了一下,他面容苍白,淡淡道:“东儿,告诉莫北和莫西,再取不下霍至渝的脑袋,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再没一句废话,他挥袖转身,直奔议事厅,冰凉的声音道:“来个人,我要地图,进一步研拟战法布计,快!” 第三十一章:日暮 幽暗黔黑的密林像是一个挣脱不开的网,恍惚如两个世界一般,因为一踏入蜂巢之地内部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马队放缓了速度,规律的踢踏声像是唯一的声音,冷寂扣心。他微微抬眼,头顶上枝条密布,的确看不清其他的东西。 但依大概的时辰推算,还没到入夜时分。赵措开口道:“跟紧队伍,警惕四周。”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途,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猛烈的夜枭长啼,惊起黑鸟无数,呼呼啦啦的从密林深处飞起,带来一丝丝血腥味,队伍也受到了影响,一阵哗然。 赵措微微眯眼,扯住吹寒马的缰绳,走近了拿火把一照,竟然是几个茹风旗下士兵的尸体,已被人开肠破肚,被鸟类叼食至死,死状异常凄惨。 他不动声色的拿远了火把,回首冲下属道:“一路沿途过来,可在重要的所在插上火把以作标示?” 他身旁的部下原牧点点头,道:“只是不知道这一路有多长,岔路分支多少,用完火把便危险了。” 赵措在心里估算着时辰,沿途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几具那样的尸体,大约半个时辰以后,仍是一样的黑暗,一样的景色,原牧也不再发出声音了,不觉心里有些异样。此处既然称作蜂巢之地,为何却一只蜂翅也没有。 而且,以火把为记号,一直都是直路。但是中间有莽江横亘,怎么可能会是直路,或者说,有谁故意让他们走直路。 一念及此,赵措停下了马,没有再向前进。只是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唇勾冷笑,淡淡道:“阁下费心要将我一人单独隔开,此时不见,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男人抬手,轰然一掌落下,挟带万钧之力,四周林木尽摧,火把明明灭灭的显露出来,形成了一个圆形,而他身后所带的士兵也没有一个人是楚军士兵,刀尖明晃晃的,直指他一个人。 为首那人有点眼熟,想了想,他想起来了,严展情。 严展情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赵措环顾四周,不动声色,语气也堪称温和,“蜂巢之地一只蜂也没有怎么能称作蜂巢之地?” 他赫然在自己身后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眼睛眯了眯,继续道:“从那进去才是真正的蜂巢之地,茹风和两营士兵都被你用岔路引进去了?” 严展情笑了一下,不疾不徐的开口,“要救人,你首先要有命进去,再有命出来。在此之前,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措没有说话,神态无波无澜,腰侧奏杀刀却已然铮铮作响。 他一字一句的道:“你知不知道,柳轻竹实在人尽可夫。只要你对他稍微好一点,哪怕是虚情假意,你要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帮你做,喔,当然也包括上床。对别人都冷若冰霜,唯独对你一个人风情尽展,这样的人,利用起来很爽吧?” 严展情把话说得很清楚,一字一句,没法再清楚了。赵措听完了,唇间竟浮现出一抹薄笑,眸光也没了,彻底的黑暗,不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情,转而有些骇人,他缓缓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原因是什么?” “哦?” 男人抬手,慢慢抽出那柄玄黑长刀,刀光反射着他的眸光,恍惚间,竟宛如修罗在世,“因为我母妃带我出门,在大街上她被一个公孙贵胄轻薄了,然后,那个人就死了。” 严展情好似听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禁一紧,挥手朗声道:“围攻,给我杀!” 一干将士蜂拥而上,赵措随手转了一下刀柄,淡淡道:“世人欺他、谤他、毁他、厌他,与我何碍?我自敬他、护他、惜他、爱他。但——” 眸子倏然抬起,也带起了一抹极漂亮的墨光。奏杀七刀像是世上最瑰丽最浓烈的一抹颜色,他划过你眼帘的时候,温柔的像情人的触摸,又甜蜜的像要引你入一场不知归处的缠绵。 待回过神来,空中尽撒一蓬血雨,严展情的头颅挂在树枝上,眼底还盛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但,虽与我无碍,赵承平却容忍不得,只能为你黄泉引路。”男人漫不经心的补全后半句话,旋身而下,重新坐回吹寒马上,一拽缰绳,骏马长嘶,冲散了无可适从的士兵,直冲进黑暗的蜂巢之地。 真正的蜂巢之地和方才的气息完全不同,他只有一个人,甫一进入,便听到了周身细微的声响,虫蚁遍布,蜂翅摩擦的声响似乎就在耳边炸开。赵措抬手打开岁月寒暑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再继续打马前行。本来就是快要失明的人,看得见或是看不见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须臾之前的事,因此没多余的表情,每次出刀都恰到好处的把迫近身边的危险斩杀,再继续前行。 直到忽然听到前方一声熟悉的惊叫,眼底寒光微闪,加快了速度疾奔。 黑暗之中,人们习惯了只相信自己。所以惊惧不堪的茹风在听到马蹄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长枪斜挑,出手无比狠辣,一刀一枪相互接触,火花四溅,几招之后,赵措眉眼一沈,朗声喝道:“茹风!住手!” “啊?”女子愣了一下,听到熟悉的声音,眼圈立刻红了,却没有很开心,反而更加惊惧的道:“大哥快走!” 赵措自然不能放她一个人,拿出身上不多的一个火折子,火光擦亮,不禁心里一沈,他们像是被蜂巢包围了一样,那些密密麻麻的蜂巢挂了一树又一树,明显不是正常大小的腹眼警惕的看着四周,黑黄花纹连在一起令人作呕。 地上躺了数不清多少尸体,粗略一看,竟然有一个营那么多,身上红肿流脓,全是中毒而死。旁边原牧带领的人马也有所折损,但是进入的时间不长,还保留着精锐,多数都是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状况下乱打一气,自己人伤了自己人。 茹风明显站立不稳,仗着宝甲护身,武功不弱,还勉强支撑着,但身上也有了伤口。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是轰然一掌拍出,阻止了一波毒蜂的绵密攻势,顺势把茹风拽上马,一手护着她,开口道:“原牧,带剩下人上马,随我出去。” “是。”原牧就着火光,重新整理了队伍,紧随赵措身后。他却忽然驱马走到了最后,让原牧打头,沈声道:“你们先出去,我押后。” 只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毒蜂又卷土重来,铺天盖地之势,仿若整个密林里都是翅膀摩擦的声响,此刻仅剩的火把也倏忽燃尽而灭,又陷入了黑暗。 蜂巢之地九曲十八弯,岔路不知多少,黑暗中辨不清楚路途,又被毒蜂紧追不舍,队伍中无人说话,都马不停蹄一味向前冲。 赵措的刀光舞的密不透风,凭借耳力过人,出掌亦迅速,一人之力勉强暂时护住个一时半刻。 但是元功总有耗尽的时候,人马过多照顾不过来,时间一长,便听闻几声惨叫陆陆续续的传来,毒蜂杀之不尽,无孔不入,空前的恐惧就像一张网,网住了密林中的人。 “大哥……”怀中渐渐有了哭腔,茹风断断续续的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她不知道,但赵措知道。他空出一只手,把楚殊暇给的解毒圣药交到她手上,沈声道:“这些事回头再说。将这些药传给大家分食,确保没有人掉队。” 蜂势不减反增,大约又摸黑行进了半个时辰,赵措额头上渐渐冒汗,他终于明白,所谓蜂巢之地,并不是指里面有多少蜂巢,而是这条古道整体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他们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侵入到了蜂巢内部,破坏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于是灾劫加身。 他忽然抬起手,一掌平缓推出,把茹风送到了原牧马上,吹寒的速度慢慢减下来,他定定的看着逐渐远行的队伍,长刀再次横置头顶,墨色光晕晕染而出,暂时阻止住了身后所有的攻击。 “大哥!”茹风扯着嗓子的喊,生怕他没有听到。 赵措面沈如水,眸光黯黯,朗声道:“外围就能看到我带来的火把,顺着那个方向出去,一路回城,莫再回头。” 和原牧对视一眼,到再也看不到一个人,他方才缓了些心神,雄沈元功犹如滔滔江海,全倾而出,身后大批毒蜂的死尸坠落,又涌上一批。 他忽然很想念柳轻竹的箫声。那一日的塞北大雪,一首相思,把他引向了敌军的营帐。 他并没有牺牲自己束手待毙的意思,反而在等一线生机。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人,来一赌结果,却不能带着自己的士兵一起赌。 赵措慢慢有些分辨不清路途,眼睛越来越差,面前的几条路都像是有了重影一般。就在这个当口,骤然间,身后忽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弥天,似乎要将天际都烧光一般,紧接着一列眼熟的木鸟从头顶划过,一部分带着火箭,一部分带着花蜜,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身后的大火,一个方向是出口。 “神火飞鸦……轻竹……” 毒蜂受到花蜜吸引,纷纷追着木鸟往反方向飞去,殊不知前方竟是宁军着火的营垒。 赵措则立即追随不带花蜜的神火飞鸦一路前行,吹寒马已近乎通灵,也知道追着火光前行,周身景物变幻,逐渐摆脱了那古道的森寒气息,走上缓途。 炭火烧的正旺,一人蜷在火堆旁边,怕冷似得。一只手撑着头,眼帘半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跟打了鸡血一样运筹,此刻歇下来,才忽觉疲惫,想找个温暖的所在靠一靠。 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血液从底座渗了一点出来。里面就装着霍至渝的脑袋。 无争缓步走进,正看到这光景,叹了一口气道:“先生神机妙算,三路夹攻之下,大阵已破,残余人马不足为惧,弥天正在收缴,我军,凯旋而归。” “嗯。给他们……能留活路就留吧。”薄唇开合,语气亦是寡淡。 楚殊暇摇着他那把金边扇子进来,冷的直跺脚,顺势搂着无争的腰身,也靠在火炉旁边烤火,笑眯眯的摸了摸莫家三兄弟的脑袋,笑道:“先生,你家这几个小弟子实在可爱得紧,不如借我两天。” 莫东白了他一眼,可怜兮兮的靠近柳轻竹旁边,小声道:“哪凉快哪呆着去,人家要跟着先生。” 莫北抽抽噎噎的控诉,“先生一点也不好,还说我们拿不下霍至渝的脑袋就不许回来了,呜呜呜。” 素手抬起,摸了摸他的头,柳轻竹叹了一口气,道:“你十岁那年我也说过背不出国策就再也别来见我,你不是从窗子跳进来的么?” 看着看着,楚殊暇慢慢勾起嘴角笑了,转头对无争道:“我们哪天卸甲归田,也收几个小徒弟养养好不好,你教他们武功,我教医术。” 无争神色平淡,反问道:“有那一天么?” 话音未落,外头走进来一个士兵,道:“侯爷,副将军,茹风将军带兵回来了!” 半阖的凤眼骤然抬起,青衣如振,头一个利落起身往外跑。倒也不算是跑,只不过较他平时那个慢半拍的步速来看,是不差了。 楚殊暇看着他的背影,摇着扇子笑笑,道:“我们也走吧,楚大神医又要干活了。” 第三十二章:如故 风云涌动,在战火之后,大地一片破败。破败的土地上,稀稀落落迎来一列人马入城。神色均不好看,身上挂彩无数,茹风和原牧共乘一骑,狼狈不堪,红肿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柳轻竹本是微喜的眼神,此刻又恢复了那冰茬子脸,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一个人从自己身旁走过,带着或抱怨或叹息,却都对一个人闭口不谈。 直到最后一个人一匹马进城,他脚下踉跄了一下,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楚殊暇和无争也觉出问题来,转身要去问茹风,为什么她回来了,赵措却没回来。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心里分明都清楚。 茹风见到了卫净,一时情绪激动,竟哭倒在他怀里,断断续续的道:“大哥……大哥为了让我们先出来,一个人留在那密林里阻止毒蜂……” 忽然听到一声马嘶,众人回头,竟看到柳轻竹劈手抢了一个士兵的马,执起缰绳,疾驰而去的背影。 “先生!”莫东一声惊呼,看他是去蜂巢之地的方向,也骑马去追。 柳轻竹衣袖里露出一柄匕首来,他随手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然后往地面上猛地一插,冷冷道:“谁都不许跟过来,你们知道我的脾气会怎么干!” “先生?!”莫东吓了一跳,不敢再强追,只是愣神的工夫,人已经跑远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与得到失之交臂。他攥紧了缰绳,直到嵌出了血珠,目光极沈,又极寒冷,像是能射出利剑来。低声道:“天命,你又想夺走些什么。柳轻竹还不够强是么,非要我一次又一次败你,败得你无地自容,才肯罢手么!” 他是赵措,那个一掌震雄关,一刀弭四海的赵措,他分明那么强,当初不是能半夜在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把他抢走泡温泉么,当初不是能众目睽睽下把他救走么,还说什么要等他回来,都是谎话,都是床上拿来骗人的。 这么想着,柳轻竹的脸色越发苍白,待疾行到蜂巢之地外围,已经连下马都不稳了,走的近了,眼中寒芒熄灭,才看出这人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来。 因为地上有一把紫萧。慕山晶石制成的那把萧,上头清楚分明的写着两个字,‘丹霞’。 蹲下身,捡起那把萧,好好的收进袖口里。抬起脚,缓步往深处走去。 很多事,如果不经历,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他有些自嘲的想,因缘果报,他向来是不相信的,他连天命都不相信,此刻却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前半生做的坏事太多了,多的都妨碍了别人。 但是,这个人不该是他。怎么也不该是他啊…… 那一日躲在柜子里,一个吻都小心的怕怠慢了他,他连眼睁睁看着敌军策师死掉都做不到,他总是尽力周全所有的人,家、国、天下、兄弟、情人,唯独忘了自己。 但是,这世上的事永远是可得一不可得二,什么都想要,往往就意味着什么都得不到。 逐渐深入,再往前走便是险地了。柳轻竹抬眼看看,叹出一口气,眼圈却泛着红,仿佛在说,你怎么能死在那么憋屈的地方一样。 再抬腿,忽然间身后一股大力袭来,他整个人被拽回去,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怒道:“你要干什么!” 耳边的喘息声很粗重,柳轻竹愣了一下,沉默好久没说话,直到那人松开手,定定看进他眼神的时候,才傻乎乎的开口道:“承平……我再也不干坏事了。” 赵措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只是有些疲惫,汗湿重衣,后背被砍破一个刀口,喘息声很重,皱着眉,唤了一声,“轻竹?” 一袭青衣突然扑上来,嘴唇被他咬住,略急切的探出舌,勾缠住对方的,腥咸的泪珠掉进嘴里,彼此苦涩,又很快被痴缠的热度取代,暗影森森,衣料摩挲,赵措搂紧了那杆腰,把他压树上,细细密密的吻了回去。 “嗯……”嗓子里压抑着低吟,唇舌翻搅的激烈水声在空旷的地方很是响亮,柳轻竹眼尾是红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领子,长腿在腰上不听话的蹭来蹭去,赵措忽然想起了那句话,他对别人冷若冰霜,却只在你面前风情尽展,不禁苦笑了一下,强放开他,嘴角还连着丝线,哑着嗓子道:“要我在这抱了你?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还知道开玩笑,说明伤的不重。柳轻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衣带都不是整的了,不禁侧脸微红,开口道:“你闲着没事在这呆着是故意吓人么?” 赵措微微抬眉,叹出一口气,道:“我现在骑不了马,休息片刻而已。” 他眉间有再怎么掩盖也有很明显的疲惫之色,柳轻竹看了半晌,道:“我骑马来的,送你回去。”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把他重新纳进自己怀里,一手摸过他的玉簪,发带,发梢,背脊,才像是安了心,“幸亏我把你拽出来了……” 他真的有点累,头沈在柳轻竹肩膀上,呼吸才慢慢恢复正常的频率。柳轻竹去抱他,却摸到一手血,不禁放软了音调道:“受伤重么?” “后背被毒蜂蛰伤,自己拿刀划了一道,让毒血都流出来了,莫担心。” 分开的两人再度抱到一起,分不清谁先伸出的手,总之,是把彼此都箍的生疼,柳轻竹说:“承平,承平……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明白。”男人微阖双目,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有着粗粝掌纹的手心抚摸他的长发,放缓了声音道:“不怕,我在。” “我想过,为什么一个人能有那么多张脸呢……”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要飘散在空气里,眼神直愣愣的看着茂密绿林,静如止水,却掩不住语气里的那一丝颤抖,“承平……我自己都快要识不清自己本来面目了……承平……” 赵措松开手,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缓缓低下头,轻吻他鲜红的唇尖,沈声道:“若有一天你忘了,我帮你记起来。” 四目相对,被某种气氛感染,嘴唇互相纠缠在一起,温温柔柔的汲取着对方的味道。一个半辈子都没落过泪的人,就算是被亲生娘亲带到相公堂子里讨价还价,也只会冷漠的看着那个女人,自诩无情无义,事实上他也的确无情无义,此刻却从眼角滑下了眼泪。 他和赵措接吻的时候不算愉悦,甚至是痛苦的,从四肢百骸都弥漫开了酸楚,但仍然不愿放手,甚至想,如果此刻把他杀了,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是,他不正是因为怕他死了,才跑来的么。 “咳咳……咳……咳!”忽然听见一声极为刻意的咳嗽声,两人才气息不匀的分开,转过头,恰见楚殊暇一脸无奈的站在那,道:“你们两个刚脱虎口,不用如此用力过猛吧。” 金边扇子哢哢哢的呼扇,金灿灿的华衣擢人眼目,他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是还没恢复过来,直直的盯着赵措,最后叹了口气,柔声道:“哥啊……” “承双。”赵措沈然应答,抬脚走过去,抱住这个一贯跳脱不知烦恼的弟弟,拍拍他的肩膀,道:“抱歉,让你们担心。” 黄昏与夜色交替的时候,头顶上枝丫满布,影影绰绰的漏一点光在人脸上。他看不清楚殊暇的表情,却听那人幽幽的说:“我们三个中,承怡决绝,承平稳重,只有我,半生荒诞不经,但你们不能撒开手独留我一个。” 回程的路上赵措恢复了些气力,抱着柳轻竹共乘一骑,楚殊暇慢悠悠的打马随着他们,天边色彩,像是覆盖上一桶粘稠的颜料,马蹄哒哒,单调而寂静。 楚殊暇说:“哥,有没有这么一天,我们几个,还有无争,一起这样纵马天涯,不再管天下狼烟。” 唇角微微弯起,柳轻竹靠着身后温暖的身体,笑道:“小侯爷可是连那宫阙里的荣华富贵也一同抛却了?” 楚殊暇摇摇扇子,歪着头道:“唉,先生这是明知故问了。小王生来便注定享受不得那累世富贵的,想来,先生很多年前也没预测到有一天会和我哥有那么段故事,世代更替,白云苍狗,人生不过浮云一场,若不能痛快活一次,岂不是吃了大亏。” 柳轻竹抿唇微笑,淡道:“小侯爷看的通透,听竹拜服。” 赵措用手臂圈着身前人的腰侧,道:“今年入暑,我们就可以回封都。” “是啊,该回去了。“楚殊暇闭了一下眼睛,微微叹息。 第三十三章:戏梦 有谁说过,人生戏,戏人生,犹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荒唐。 细想想,告诉他这句话的人好像是一个叫女侬的老花魁。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曾被分割成很多部分的话,其中的细枝末节是不会记太清楚的。只记得那一年的宁国靡都,有一名十四岁的男倌,在秦楼楚馆的圈子里只出现了短短七日,但那七日,却让他才名艳名冠绝整个靡都,人们喜欢叫他青净,女侬说,蓝极则青是妖,妖极致纯曰净。 红绸暖阁,人流鼎沸,琴筝鼓瑟,重重帷幕里站着一人,黑衣迤逦,广袖款腰,一抬脚,却是手执羽扇,唇咬银杯,于秦楼楚馆处跳起了一曲神宫祭舞。宁国以神权治国,为万民信仰,神庙祭舞只能被历任大祭司跳,何其神圣,何其正气浩然。 明明举手投足都是相同的动作,青净却翩然是另外一种味道。华目若隐若现,长眉冷诮似勾,如同神妓魔考,佛前曼陀罗,在极致的干净,极致的纯洁中生发出了一种妖异。 有人为青净一掷千金只求片刻温存,亦有酸腐秀才放弃功名,整日蹲守在戏台前,看着那一出出荒唐不堪的人生戏。但青净每日只跳一次舞,只陪一杯酒,七天以后,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消失了,静安侯府却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门客。 只不过是有一个王孙贵族,无意中听说了一名幼时同窗沦落了风尘,随口发句话,甚至连面都没露过,就把人折腾进自己府里,他没想过要救谁,他不过是想做一次救世主,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而已。 只不过是有一个王孙贵族,无意中在午后的花园里见到了一个姿容绝色的少年险些被强暴,自己想当这个第一次尝鲜的人,于是又发了一句话,为了私欲,再次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而已。 当有一天,小人物变成了大人物,以一种无比傲然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才霍然想起,喔,我多么的伟大啊,你看,他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我啊。 他总觉得,小人物没有爱情,只有盲目的感动。谁给了他哪怕一丁点温暖和甜头,他都可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但是他并没想到,小人物本来也不想成为一个大人物,有一天,他感到倦然了,也就离开了。 并没一个人是可以永远被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 一灯如豆,红油一滴滴的滴下来,然后被冻成烛蜡,带着一种温温软软的烂红色凝结在烛台一角。灯旁坐着一人,衣袖掉到了肘部,一只手撑着头昏睡,额头上涔涔冒汗,忽然像是受了惊吓,猛地睁开眼睛,肩膀哆嗦了一下,喘着粗气,直到慢慢恢复平顺的呼吸,眼神还没有回焦。 赵措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情景,有点心疼,眉目微沈,“轻竹?” “你回来了。”他抬起头,睁了两回眼睛,才迷迷糊糊的起身,道:“你吃饭吗?” 赵措看了他半天,叹口气塞好帐子,反问道:“安顿将士,耗时不短。不是让你先休息么,在外头等着做什么。” 柳轻竹笑笑,觉得这男人穿一身黑甲实在是英俊的煞人,于是歪着头道:“等你回来一起睡不好么?” “……”这话实在是,不想歪都困难。赵措哑口无言了半天,走过去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嘴巴对嘴巴亲了一通,才低声道:“轻竹,有一件事,我需向你问清楚。” 长眉微挑,柳轻竹抬起手,帮赵措除下身上战甲,脉脉温情,似漫不经心的道:“你想问我跟周痕交换了什么条件吗?” “其实……也没什么。”他站起身,把沉重的黑甲挂在墙上,又拿出轻便舒服的玄色外袍,给男人披上,淡淡道:“他只是想让我帮他夺江山,顺带一辈子留在身边解闷而已。” 赵措抬手,止了他的动作,把人抱进怀里,元功透背而过,让柳轻竹多年冰寒的身躯温暖如火,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柳轻竹舒服的叹息一声,靠着他的肩头问,“你不在意?” “我在意。”他老老实实的承认,语气沈然,淡漠,“但你说过,听竹先生从来不是归谁所有,周痕想让你自囚,是犯了大错。”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青衣先生意料之中的笑了一下,柔声道:“以严辜的性子,他必定已暗中授意霍至渝,不得再让严展情返回靡都,但霍至渝此人不善官场太极,并不能领会圣谕含义,他又看不惯严展情当初靠我上位,眼不见心不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他顾守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蜂巢之地,你今日大闹此地,是不是……把他杀了?” 手臂僵了一下,赵措放开他,眼神淡淡的垂下来,道:“是。” “怪不得……能梦见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柳轻竹没有多余的表情,或悲痛或愉悦,都没有。他只是眼珠里漫上一层茫然,弯着眉,柔声道:“我过几日会去一趟封都,你也该忙起来了,又不需要我帮。今晚给你跳一支舞,为你提前庆祝凯旋而归。想不想看看宁国传说中的剑山府君神庙祭舞?” 赵措想到楚王宫里那堆还没解决完的烂账,皱了皱眉道:“你去封都有何要事?” “唉……赵大将军明知故问。”他笑眯眯的转身,长袖一舒,慢悠悠的说:“你也知道周痕心术不正,听竹先生又是睚眦必报、背信弃义之人,此一去当然是提前布局,让那小子以后别那么猖獗。” “当日你大闹楚王宫,王叔震怒,举国通缉,若非边疆战事紧急,他也不会要我时隔多年,再次出山领兵,甚至这一次是誓吞宁国,决不罢休。你单枪匹马一人不够安全,还是……” “唉……赵大将军担心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他似笑非笑的转过身,拽过赵措的衣领,温温软软的咬了一下他的嘴唇,掀起半片唇角,膝盖磨人的往上移,逗弄的男人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方才开口道:“在这个世上,越大的利益往往就要用越大的风险去交换。打交道也是一样的,纵横之术,本就是豪赌,承平,即便一只脚踏进地狱,有人在等我,柳轻竹也定会跋涉来见,你分明……了解的。” 声音渐小,都埋没进彼此的唇齿间,赵措心不在焉的陪他吻了一会,仍是放心不下,硬把他推远些,沈声道:“我派人跟着你,遇到危险也好照应。” 三番两次投怀送抱都被这不解风情的逼推得老远,柳轻竹已经自诩脸皮厚度犹如城墙拐弯,仍是被气的够呛,没有什么好脸色,故态重萌,撒开手往屋里一站,冷着嗓子道:“我都而立之年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你是不是要我脱光了躺床上才想起来,喔,这个人又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要趁机会亲热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绝对是口不择言了。柳轻竹侧脸绯红,跟自己堵了半天气也没看有人说句话。 还是隔了好半天,忽然听赵措笑了,一贯的低沉音调,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里头一丝促狭,他一听就更郁闷了,皱着眉头道:“你给老子哪凉快哪呆着去就是别站那傻乐你个二愣子!” 脚步沈缓,最后立在他跟前,黑色描金的靴子,男人蹲下来,衣摆拖地,抬起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开口道:“你还会跳舞?” 里头那只细白修长的手蹭的一下挣出来,柳轻竹转了个身,表情那叫一个欠操(cao),道:“不会跳不会跳,谁会跳那娘们东西。” 赵措也不反驳,坐在床帏边上,抬眉看着他,缓缓道:“我听说宁国的剑山府君祭舞钟毓神秀,肃穆正气,颇有前朝遗风,只有神宫大祭司!舟会跳。” 闻言,柳轻竹道:“!舟祭司年纪尚轻时跳祭舞是一等一的神仙姿态,幼时每逢祭国大典我便去观看,时日久长习得!舟一两分韵味也是正常的,他上了年纪之后就被严辜弃嫌,自然表演的机会也少了。” “下一次相见,想必便是在封都城了。到时可否请听竹先生拨冗指点,让我一开眼界?”男人说这话时不紧不慢的,唇畔泛着一丝笑意,还给足了他打断的声音,柳轻竹沉默半晌,垂着眸道:“你总要拿点东西来换,说清楚了,那管紫萧我便不再还你了。” “紫篁慕萧本就是你的东西。”赵措淡淡的应答,“可惜当日是你自己没有带走。” 柳轻竹稍微检讨了一下,觉得自己当初那样好像是挺渣的,于是放软了一些身段,放旁边一坐,决定拿出来当年那个教书的架势循循善诱,“我觉得你不能那么记仇。” “哦?”赵措没什么表情,挑了下眉,抬起手臂圈在他腰上。 “谁还没有几件不堪回首的事呢?”他想了想,接着道:“想当年也有几个姑娘喜欢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还很好。被我拒绝以后人家也看的很开,娶妻生子照样不耽误,何况我这不是委婉的表达了致歉的意思,你说对不对?” “还有几个姑娘喜欢你?”赵措似笑非笑的,眯着眼,掌心骤然一捏,柳轻竹就软了一截腰,下意识‘啊’了一声,下个瞬间就是被他整个身子捞起压在床上,赵措屈腿撑在床上,一只手卷着他鬓间长发,淡淡道:“你不是怪我不解风情,我也委婉的表达一下致歉的意思,好好补偿你。” 第三十四章:是非 天气逐渐回暖,气朗云清,厚重的冬衣也少了一两层。四个人靠着方桌谈天,一包瑞福记的瓜子,嗑着嗑着就见了底。 柳轻竹翘着二郎腿,红唇一抿一吐,白嫩的瓜子仁就咽进了嗓子,絮絮叨叨的说:“过两天收拾了东西咱们就走,所谓倒春寒,封都城那个倒霉地方,得多带两件衣服。” 莫东吐出一个壳子,嘴里含混不清的,“先生你这是歧视。封都的二狗包子铺还是相当和我心意的。” “……你确定不是喜欢隔壁那个卖鸡腿的姑娘么?别想了,上回先生还看见那姑娘给陈二狗送鸡腿吃。”他眯着眼看莫东,乐的自己都一身鸡皮疙瘩往下掉。 看着胞弟一脸吃瘪的样子,莫西和莫北都相视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东东,为兄有句话跟你共勉,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有劲吗……”莫东大大翻了个白眼,往柳轻竹怀里一扑,蹭了半天说:“先生,你不能把我赶走,我要一直跟着你。” 垂眼看了他半晌,柳轻竹笑笑,抬臂也顺便把莫北和莫西搂在一起,淡淡道:“以后先生多盖几间房子,分给你们三间娶媳妇好不好?” 莫北蓦然福至心灵的接了一句,“那赵将军怎么办,先生不要他了?” “他啊……”柳轻竹似乎异常难办的皱了下眉,缓缓道:“我哪知道呢,一个人要走哪条路,还是要自己选,设计的了一时,又没法设计一世,是吧。” 攻破莽江天险以后,赵措带领的骁骑营进兵神速,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收复了枫林渡之后数个城池,大将军外攘强敌,内安民众,有条不紊的便让严辜惊慌失措,声势直逼靡都城。 在这期间,柳轻竹再没说过一句有关战事的话,他甚至也不怎么关心,整天翘着二郎腿跟小徒弟们打嘴炮,这逛逛,那溜溜,就跟现在天下靖平,海晏云清一般。 赵措经常不回来,回来也是很晚了,有时尚要和下属研拟政策。柳轻竹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他旁边,抱着一小壶茶喝,等到喝完了,他们也谈完了,他就仰着头说:“哎哟困死我了,腰板直挺挺,麻烦大将军把小人抱回去吧。” 卫净弥天之流也会偶尔询问他的意见,先生以为如何,听竹君有何高见?他都是眼睛一阖,吸溜着茶水道:“不知道,没意见,别问我。” 好像那个戾气浓重,杀伐决绝的听竹先生从来没有出现过。赵措也知道原因,但从来不戳破,他真心觉得这样的他是很好的,虽然他爱他智计无双,爱他指点风云算无遗策,但慧极而伤,越是绝世名器,越不能去磨损折磨他。 可有些事,他亦不愿隐瞒,比如严辜已经发来了求和的信函,但楚如修早已下令,全歼,全灭,不留余孽。 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是柳轻竹启程去封都的前一晚,他窝在赵措怀里,云雨过后的身子敏感不堪,疲累里透着慵懒,他叹了口气,道:“冲破天险以后的靡都危如累卵,只剩一个空架子。预料之中,早晚的事,你何必要特地告诉我。” 赵措皱了一下眉,抬手抚摸他的侧脸,开口道:“你不伤心,也无遗憾?” “我遗憾或是伤心都于大局无甚影响,柳轻竹从不干没意义的事。”他淡淡的解释,仰起头,如同灵蛇缠到了赵措身上,靠近男人耳廓,柔声道:“承平,世局沉浮,如同潮起潮落,是该然的。我心里有过怨还是怒不重要,现在,一心回护想回护的,就足够了。” 凤眼柔腻,展露着从不示于人前的韵致,赵措看了他半晌,把他好好的搂在怀里,缓缓道:“你明日离开宁国,一切小心。若遇难题,便去百帅兵府寻一名叫楚遥的府尹,他能暂时护你无虞,再设法传信与我。” 唇尖慢慢化开一抹弧度,柳轻竹笑着吻上去,低声道:“我好像更喜欢了你几分……” 赵措顶开唇瓣,含住探出的舌尖,反问道:“是几分?” “嗯……”下身湿润的地方再次被缓慢侵占,他闷哼一声,下意识的收缩后方,腰部被粗粝的手掌揉捏抚摸,好不容易挣脱出唇舌,一口咬上对方的颈子,舌尖舔过自己留下的牙印,低声道:“一分……两分?啊……慢、慢点……” 雪白的臀肉离开,又被掌心操控着整根没入,娇弱红嫩的穴口费劲吞吐着,柳轻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胸前乳珠被反复含吮,舌尖逗弄着,再压进乳晕里,又不能吸出点什么,但那力道分明给他这种错觉。 “是几分?” “你混蛋……” 事实上,混蛋这事都是相互的,那个关系的人在床上厮磨,多半都是情欲压过了理智。 转天,柳轻竹再次踏上前往封都城的路途,这一次,却是从冬变作春,衣衫单薄了几层,他不禁有些唏嘘,摇着头跟三个小徒弟说:“你们看,我们上次来还是苦寒,时日过的真快,人事也全非了。” 莫北默默的答:“先生你别扯了,有啥吩咐直说罢。” “乖徒弟,去前头找个干净客栈。”青衣飘摇,他笑眯眯的道:“最好只有一间房的那种,先生抱着你们三个一起睡,暖和。” 莫北面无表情,嘴唇微张,叹道:“你想让我们三个给你烧火热炕就别拐弯抹角啊!” 待到他纵马先行一步,柳轻竹那叫一个春风拂面,柔声道:“我家小徒弟怎么能那么贴心。”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莫西却觉得不对劲,因为有几张面孔是从一入城就见过的,眼神躲闪,不似常人,他低声唤了一声,“先生?” “不怕不怕。”柳轻竹还是那个神情,凤目带笑,长眉如剑,淡淡道:“之前把楚如修坑的那么惨,我们又没刻意隐匿行踪,一入封都城,这大大小小的通缉令便该发挥效用了。” 莫西蹙眉道:“我们是否有危险?”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他缓缓的叹出一口气,却没有什么无奈的意思,慢悠悠的说:“战策上所下毒蛊是旧兰的啸月,楚如修和梅欺雪每到月出之时便会全身剧痛,不得解脱。我手握解药而来,自然要他把这口气吞下,恭恭敬敬的来兵请。” “先生要借此谈条件?” “当然不。”走到客栈门口,柳轻竹打量几眼,笑道:“西儿,你得记住,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朋友亦然。若要一个人为你所用,就要勾起他的贪欲,想得到,自然要付出,心悦诚服为之,方不至过河拆桥。” 连续几日没有吃好饭,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几人现在大堂吃了饭,有肉有菜,就他一个人吃的十分尽兴,莫西却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有至少十个人都是冲着他们来的,不禁心里叹息,当真不得一刻偷闲。 饭后三名弟子都回到房间休息,柳轻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门口,然后要了一大桶热水,洗过澡以后,只穿一件轻薄的中衣靠在床帏上,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他一只手拿布巾擦,一只手捧着本神鬼小说看,但是半天也没翻一页,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书页上,不动声色。 同一页纸他看了几个时辰,等抬起头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时候,头发也干的差不多了,他阖上那本书,起身换衣,挽发,转眼间,洗去尘嚣疲惫,又是那个相貌堂堂,威仪不俗的听竹先生。 滴漏声声,铜镜里的人一身黑边青色长袍,外罩雀丝披风,长发如墨,没有用簪,只拿一根青色缎带挽起,缎带顺势垂落到腰际,越发显出丰神英俊来。 门外蓦然传来整齐的步伐,有人敲门,声音稳而沈,不显慌乱。 他唇角微勾,道:“来既来了,焉有扫客出门的道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狭窄的楼梯被统一着装的官兵站得满满,店小二惊吓的躲在一旁,为首的一名提督开口便道:“请先生随我等走一趟,莫要为难。” 柳轻竹扫了一眼,先前留在门前的瓶子已经没了,他缓缓起身,甩了下袖子,却没有走,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坐下来,还挥手让莫东三人一起坐在旁边,淡淡道:“第一件事,我不能辨认解药真伪,贵主信或不信都在一念之间。第二件事,我近日寒腿,无法远遁,活动范围只此方圆之地。麻烦大人将这两件事如实汇报,我坐等片刻就是。” 第三十五章:咫尺 楚如修已经很多年不曾出过门了,上一次便服出巡还是少年陪同先王的时候。宫阙那么深,寒暑不知年,外面的世界,让他恍惚陌生。 君王一袭黑色玄衣,华冠俊眉,推门而入,眼神低垂,淡漠如神只。 柳轻竹抬眼看着他,缓缓起身,淡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关好。”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楚如修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负在身后,声音冷矜而孤傲,“你知道现在外面围着多少人么?” 他老实应答,“足够杀我。” “但你还是先交出了解药,不怕孤王过河拆桥么?”楚如修眯起眼,却眼神冷锐,无一丝情感。 柳轻竹看了一眼已无凉气的茶水,淡淡道:“解药的作用并不是交换条件或者威胁,只是我第一步可以向楚王释出的善意。” “但你太自以为是。”楚如修冷冷道:“要孤王出宫来见你,好大的胆子!” 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水尽撒,他没有接话,楚如修继续道:“你要孤王前来,无非是怕我在宫里杀你,毫无脱逃之机,呵,犯上作乱之辈,孤对你,只有天涯缉凶四字!” 柳轻竹一字不落的听着,微微笑了一下,道:“楚王,我们现在可以进宫一谈了。” “什么?”楚如修不懂他什么意思,本以为他是戏耍与他,正要发怒,却听柳轻竹解释道:“我向楚王释出的善意是解药,相对的,楚王若要合作,当然也要让轻竹看到诚意,这一趟车马劳顿,没别的意思,只是给双方创造一个平等相谈的机会而已。” 楚如修道:“孤王何时要与犯上作乱,曾企图谋杀本王之辈合作,简直荒唐!” “背后有一智囊运筹,他做下的判断是正确的。”青衣先生甩袖回身,眉目如画,却也锋利尽显,反问道:“梅欺雪说世上无永远的敌人,梅欺雪说天下尚有隐患未解,楚王听了,来了,没过河拆桥,难道不是么?” 至此,方显露人心可怕。每一步都有用意,每一个举动都是对人心揣测的精准,楚如修淡淡的看着他,忽然道:“与虎谋皮,就算平等,也不是真正的平等,这一点先生心里又清楚么?” 微微叹出一口气,那人一字一句,如刀如剑,“轻竹一生算计,每一次,都是将自己的性命也搁在利益的天平上衡量,这一次,已有以死相殉的觉悟。” “好胆魄。”楚如修鹰眸微张,挥袖唤来亲卫,淡淡道:“护送孤王与听竹先生回宫一谈。” 再次来到楚王宫的柳轻竹,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兜兜转转,不得自由。金黄碧瓦,国运胤天,处处透着雄伟浑象,他凝目看着那深重的九重宫阙,慢慢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的想,也许过了很多年,楚王已是天下霸主,世人知道有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世人知道有那雄辩岐黄之才的无双侯,世人提起王上都一脸敬畏,却不再有人记得乱世里的四先生之首,但是,到了想抛弃那半生功名!赫的时候,却只有轻松,而无不舍。 人世纵横,搏得天高的基业,何如惟愿护心中一人周全。他阖着眼目低低笑了两声,挥袖而入。 巍峨大殿上,楚如修已经换回了王袍,看着殿下那身板单薄的人,道:“先生的蛊毒实在厉害,每逢月出之时,孤王便浑身疼痛难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难道当初封都来使时,先生就已经预见今日之局?” 其实他的语气还是开玩笑成分居多,柳轻竹却很认真的道:“是也不是。当初我的确预见到我会再来封都,会与王上一见,但却是为取尔性命,非是合作。局势演变至今,轻竹无法真正做到无情,愧对智者之名。” “喔?”他略有了些兴致,音调也平稳下来,缓缓道:“的确。智者有情,局必有绽,欺雪也说过这话。” “那梅先生也定然告诉过楚王。”柳轻竹顿了一下,沈声道:“周国遗部不除,难以统一天下,四海靖平。” 楚如修道:“周国遗部狡兔三窟,孤王近年数次派人围剿,均扫兴而归。” “我有一法,可让王上一竟全功。” 楚如修并没问他有什么办法,沉默半晌,皱着眉道:“为何?你心中无一丝愧疚么,不可能。你心中无一丝风光霁月的理想么,也不可能,那你为何要那么做。” 闻言,他想了半天,慢慢道:“要匡周灭楚,为自己安一个开国元勋的名头,即使是现在,听竹先生也做得到。但,我不想让他恨我。” “措儿?” “承平一生,谁也不愿负,若是王要他死,他二话不说。我既不想让他恨我,也不想让他死,所以,脑中纵有三策,也只得采用这下下策,前来与楚王相商。” 孤高一生,此刻头颅低垂,单膝而屈,‘!当’一声,亲手把自己推落尘埃。 大殿静肃,帷幕翻飞,高坐上头那人沉默许久,忽然薄唇慢慢勾起,喟叹道:“先生啊先生,孤王相信,你有能为匡周灭楚,然后和承平亲王双宿双栖,但那样,他会恨你。事到如今,我也不遮掩了,一旦战胜,承平亲王不能活,你柳轻竹同样不能活,功高盖主和犯上作乱,两项罪名一个条件,你只能换一个。” 柳轻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是浅浅淡淡,看不出他心中算计,开口道:“我帮你扫平周王室,你放过承平。犯上作乱罪名,我一肩担起,绝无二话。但——” 他缓缓抬起眼,凤目如剑,凛然不可犯,却又似洞察了一切,带着些微嘲弄,缓缓道:“楚王,你可要记清楚。不守诺言的代价,即便柳轻竹身在九泉地狱,同样有办法让你后悔一生,不信,大可以试试。” 楚如修很多年后都记得,那一瞬间的心悸,但他却没有信。 他曾经以为,痴情的人果然是太傻了,连脑袋都不清楚了,君王说话,能信么?可是,他确实后悔了一辈子,还没有人逃出了柳轻竹的算计,楚如修也不例外。 在那个大殿上,楚如修答应的很好。他抬腿起身,袖中拿出一封信,随手掷在桌上,旋即拂袖而去,眉目微阖,嘴唇紧抿,一步一步,稳如磐石。 “计划都写在信里,你按照内中所说动作即可。我的命暂且记下,事成以后,楚王赐吾一杯毒酒便可安心坐拥大好河山。柳轻竹提前预祝王上,永世皇权不灭,永世孤独无依,永世不可超脱,死后亦深埋这黄金笼中,永垂不朽!” 王座上的男人,黑衣曳地,华贵非常。他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掌紧握,看着那道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低声道:“即便永世孤独,本王也不容许有人威胁吾之皇权。” 十天以后,西南大将军赵措的雄兵已经来到了靡都城脚下。烟雨飘摇,寒水柳楼,一片风光无限好,宁人不知悲秋在,官员抱着包袱哆哆嗦嗦的往城外跑;王孙贵族的礼物珍珠像不要钱一样通过各种途径流到了兵营;路边的学堂中还摇头晃脑的念叨着,‘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妓娘男倌还斜靠在绣楼上甩手绢,早就听说严辜生性风流奢靡,赵措看到这情景,也不禁眉头一皱,一个早就从内核开始腐烂的国家,谁能救得回来呢? 一个这样的国家,渐渐消磨掉了一个曾经怀抱理想,眼神坚定澄明的青衣少年,把他变成了那个厌世,极端,圆滑,虚伪的样子。 没来由的,他有点恨严辜。 这一天,他下令全军休整,本来预测会收到严辜的降书,但降书没等到,却接到了楚王的圣谕。 柳轻竹回来了,带着一封楚王密信,把他一个人赶进房间里,微微笑着说,“西南大将军接令,咳咳,本使特赦,不用跪了……唔……” 人影重叠,吻的水声啧啧,好容易放过彼此,柳轻竹靠在他肩膀上喘粗气,恨恨道:“你箍的我腰疼,胳膊松点!” 赵措眼神定定的看着他,沈声道:“你因何替王叔给我传令,找他谈判了?” “那怎么办。”他耸了一下肩膀,歪着头道:“周痕要我自囚在他身边,为他开疆辟土,但我又讨厌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给楚王,灭了周痕,他也不用天天通缉我,两全其美。” “说实话。”赵措固然不傻,鹰眸一眯,淡淡道:“王叔性情乖觉,难以测度。你当真以周痕遗部换取自身生机?” “是。”柳轻竹点点头,很老实很真诚的模样。 “那就好……”他放下了一颗心,把人搂紧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你先休息片刻,我需看王上密令,着手进攻宁王宫。” “承平。”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的道:“回到封都,你可愿……娶我?” 闻言,赵措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皱起眉,怀里那人长得那么好看,侧脸微红,胜却了无数风景。 手掌握起,再缓缓松开,他缓缓道:“好。” “宫破之日,我欲再见严辜一面……” “可以。”他微微沉吟,淡道:“严辜不肯上降书,当日情景必不得安,你不用跟从,我设法让你再见一面即可。” “终于要结束了。”凤目微阖,似乎也从胸口里舒出了一口气来。 门外站着一人,他们没有注意到,一身金灿华衣,手里难得没有拿扇子,却拿着一封信,仰头看着同样金灿灿的太阳,忧伤的叹道:“太阳真圆像个大饼,先生真狠满肚子黑水……” 第三十六章:半生憔悴 一灯如豆,赵措垂目看着楚王的密令,没什么表情。良久,放下信纸随手烧了,侧过头,刚好看到床上躺着那人,正睡得恬静。 傍晚听到他说,想与他真正结秦晋之好时,不由得心里一颤。那滋味混杂着喜悦和苦涩,很难去言说。 但他那个神情,他怎么忍心拒绝?明知战胜以后是九死一生,仍是执拗许了他一个未来。那未来里,或许有日暮,有炊烟,有孩童,还有一袭黑衣和青衣的纠缠。 赵措不禁闭了一下眼睛,他的渐次失明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候对着那张绝代风华的容颜都会渐渐模糊。一个曾为帝国建立过汗马功劳的将军,没有了眼睛,也就不再有被人信任的战力,没有了军权,也就是任人宰割的无奈。他想,回去定要与王上一谈,在此之前,将轻竹送走,将殊暇和无争也送走,让他们无忧无虑的归隐。 顾念着叔侄之情,若能卸甲归田是超乎他意料之外,但若要以死明志,王有命,他不能不从,只是这消息不能让轻竹和殊暇知道就是了。 还记得很多年前,殊暇和承怡扎着两个小辫子,约好结伴逃掉先生的课,跑去山上看枫叶。他们怕楚王叔惩罚,便来求承平,泪眼汪汪的两个小奶娃,扑在他怀里小声说:“阿哥阿哥,让我们去玩嘛,要是阿爹发现了要帮我们说情啊。” 小时候的赵措有些为难,偏着头说:“那你们要早回来啊,路上小心,来,阿哥把烟雾弹给你们,出什么事就放这个信号找我。” “好啊好啊。”承怡与殊暇相视一笑,摇着小手往门外头跑。 事后他们逃课还是被楚王叔发现了,赵措就站出来说:“三王叔,是承平不好,定要他们帮我去采红叶做书签子,王叔请责罚。” 那时候,他一手护着身后两个孩子,腰杆挺得很直。 殊暇不敢看他爹,小声说:“阿哥不会有事吧……” 他阿哥被领了十天的禁闭,不许吃饭。两个小奶娃赌气,也不肯吃东西,整天蹲在他窗前,呜呜的哭:“承怡再也不淘气了,你们放我阿哥出来好不好?” 赵措再次出来的时候,也就没时间安抚他们,边疆告急,他那年开始出师从戎,一晃就是十几年,边城铁血。 叹了一口气,他又看了柳轻竹几眼,把被子给他盖到肩头,转身走向楚殊暇休息的所在。屋里还亮着灯,一个人影投在窗上,单薄的很。 他推门进入,玄黑乌金的靴子再将门板带好,皱着眉道:“承双?” “哎?大哥还没睡。”他揉了揉眼睛,拖着那身金衣起身,老老实实的站着,温声道:“我码棋谱码着码着就有些迷糊。” 赵措侧头看一眼棋盘,嘴角微微的笑,坐在他旁边,指点了几下,道:“若是这样,再这样,退九进八,就破了。” “又没有认真摆,随他去吧。”楚殊暇随意一拂袖子,把棋盘推得好远,这样可以让他和他哥哥近一些,舒舒服服的靠在赵措怀里,叹口气道:“我们都多久没正经坐下来说两句话了。” “是大哥不好。”赵措还是那个淡淡的表情,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 “哈……是大哥不好,从小你就三句不离这话,可你到底哪不好呢?”小侯爷勾起唇角笑了笑,懒懒散散的道:“这世上的人啊,要嚣张冷矜起来不困难,难的是周全一切的敛然隐忍,你永远是我和承怡的好大哥,放心吧。” “殊暇。” “嗯?” 赵措身上常年弥漫着一种礼佛的檀香味,熏得怀中堂弟昏昏欲睡,他想了想,慢慢道:“战事结束后为兄给你和无争安排一处所在归隐如何?” 也不知道他听清楚了没有,但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笑道:“大哥,若要我在你和无争之间选一个,我是会选你的……其实啊,你从来也不了解,总是你护着我们,承双我……也常常想保护我那傻大哥啊……” 其实楚殊暇说的话他没有听懂,等到他懂的时候,已经很多事都来不及了。 一直到破宫之日,严辜也没有递上降书,虽然他的王公大臣多半已经沦为了阶下囚。 柳轻竹跟赵措说:“你就不要指望他能递降书了。严辜就是个宁愿自己慢慢搞死自己也不愿意被别人一刀搞死的人。” 三日以后的宁王宫,大半夜的燃起了熊熊烈火,整个宫阙被重重包围,严辜养的亲卫死士本可造成不小的麻烦,不过宫里地形图被柳轻竹提早画出来,交给赵措了,一切就显得十分不费吹灰之力。 小太监谡谡就是比较晚逃出宫去的,他把深蓝色的衣服换下来,穿着粗布的那种,冻得鼻涕直流,但胳膊还习惯性的缩在袖子里,哆哆嗦嗦的抱着布包往外跑,也不敢抬头,无意中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王上平日上朝的地方,他有些疑惑的往里看,朦朦胧胧的,王座上似乎还坐着一个人,似平日那三分薄笑,门口还留着很多血水和碎骨头。 一阶一阶的往下流,吓得他就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那血水和碎骨头好像是好多人的,不记得是谁的了,总之每天上朝都会被王上解决一批就是了。 迎面走来两人,一人青衣广袖,绝代风华;一人黑甲金靴,眉目沈冷。谡谡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没再往外跑,啪叽一声就给那两位跪下了,扁着嘴巴道:“我们主子也挺可怜的,我们主子还有才,求求你们给他留个活路吧……” 他并不知道那两人是柳轻竹和赵措,他甚至连赵措是谁都没听说过,半辈子都交代在这深宫里,人微言轻,闷着头做事。他每天能见到的,只有那一滩又一滩的血水,还有时常疯疯癫癫对酒当歌的严辜。 严辜常常满处乱跑,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沈冠玉阶迤逦长,三载未见目中篁。谡谡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才。 柳轻竹垂目看着他,也开始低声念叨:“沈冠玉阶迤逦长,三载未见目中篁……回首未如蒿草行,今始风雨不占襟。呵……他竟然还记得这一句。” 言罢,他衣袖一甩,便直往宫殿里走去。四周收缴完毕的将军都围上来,火把明晃晃的眼睛疼,赵措看看那小太监,淡道:“你离开罢。” 大殿里只坐着一个人,四周黑暗,那人靠在椅子上,在唱歌。 低沉温软的声音,缓缓的唱着那首《目中篁》,神态已状似疯癫。 柳轻竹看着他,依稀还记得当年那个刚刚登上王位,意气风发的严辜,突然道:“这首诗明明是我写的,当年总理王要收拾我,你没阻止,最后我也没能保住那个上吊的举子。之后写了这首诗,赌气辞官,你言其矫情,为何如今挂在嘴上?” 明黄衣袍动了一下,严辜看着锁窗外的重重火把,音调一转,又改唱了坊间的艳曲,闺怨女子,劳燕分飞,那几分韵味竟然是比名满靡都的花魁都准确。 柳轻竹笑了,轻声道:“原来你这几年都把工夫下在了这种地方。也罢,下一世勿作亡国君,去当一名歌姬也好。” 说完,他就走了。仿佛那寄予了多年理想的宁王宫只是一个不堪题的笑话而已。赵措见收押严辜的过程没有出现乱子,便将后续事宜都交给了卫净之流,自己和柳轻竹回到营地,准备往慕山赶。 当初楚如修的密令上,其实是一个布局。宁国刚灭,他便要赶去与周王室后裔交锋,不得一刻闲时。 第三十七章:再逢 宁国以神速被破,天下哗然。但是紧接着就传来了消息。西南大将军赵措未理会楚王要他退回关外待命的口谕,直接入宫,导致楚王震怒,急调回京,毒酒赐死。 近日来,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宁国旧臣斩了一批又一批,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菜口每天都不乏看戏的平民百姓。 但是,承平亲王赐死仍是一项要事。他的赫赫战功是三岁小孩都吟诵过的诗歌,他的王亲国戚身份让他一直以来都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楚如修要打破这种平衡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可以让楚王迫不及待的杀一名刚刚为他打下江山的战将。 唇角勾出一分薄笑。熙熙攘攘观望的人群中有三两个人黑衣面具,只露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巍峨高大的封都城墙。 城墙上挂着一个罪人。一身血色,发丝凌乱,身首分家,异常可怖。这个人年少时南征北战,曾封疆拜号,风光无量,也曾疲惫官场,只担爵位,做一介懒散布衣。又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为楚王夺取天下,但现在,他不再有一丝生息。 在某个时代,表现的太过于出挑,就是罪人! 黑衣人中有一人凤目冷眉,眼神雪亮,紧紧的盯着那张熟悉的头颅。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都扣到了血肉里,身体绵密的不停颤抖,嘴里念叨着什么,旁边的人蓦然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冷静,你怎么了?” “承、承平……”那黑衣人突然发疯一样的往前冲,眼泪簌簌的往下掉,被旁边那人狠狠攥住,双指一点,人影慢慢委顿了下去。 他抬臂接住掉落的身影,挥挥手,转身面无表情得道:“看来赵措已死,我们先回去,再行商议下一步计划。” 鹰眸微敛,淡道:“再探,我不放心,势必确定此人已亡。” 冷风飘摇,刺骨生寒。人群稀少了些,但仍是跪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在他们看来,那个人即便是死,死的如此没有尊严,也是那个以一己之力守护了楚国数年的铁血战神。 夜色慢慢的浓重了起来。雾气笼罩住整个封都,柳轻竹醒来的时候,只觉颈项酸疼,似乎是身处客栈,身边温暖明亮,窗前还站着一人,他的眼睛越发清醒,最后突然从床上滚下来,近乎失态的冲口问道:“他……他当真死了?!” 窗前黑影转过身,眼如鹰,眉如削,薄唇不动,似乎有些不郁的道:“你不是早有预料?” “我……”他一下瘫软在地,神情木然,许久没说话,只见眼圈通红,却不见落泪,他道:“那一日……我不知……我对他……” “情根深种?”周痕冷哼一声,一手狠狠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神情虽是柔和,却隐隐含着森冷,靠近他耳廓边,轻声道:“有什么用呢?你想要的,他给不了你了。” 话音落下,门外走进来一个部下,见了屋里的状况,也没讶异,对周痕道:“我们遣人再探赵措尸身,发现一状况。骁骑营各主将听说大将军被迅速赐死,已至封都,在城门前跪了一晚上,已将头颅收进龛中,我们避免打草惊蛇,没有上前。不过昔日同生共死的人都为他哭的稀里哗啦,人应当是死了没错。” 柳轻竹的身子又重重一抖,眼睛里彻底没了神采。周痕看见他这个样子,却反而更相信赵措已死的事实,挥挥手,让部下退出,又把他扶回床上,淡淡的道:“我会采用你的战策。趁此刻楚国元气大伤,上下心不齐的时候强攻慕山,分三路阻断敌兵,直捣黄龙。你马上随我动身离开这,一统天下,朕身边必有听竹先生一席之地。” “为什么你们都想要一统天下?”他回答的有点迟疑,似乎没有回过神,眼睛疲惫的半阖着,苦笑道:“或许……当初我不该答应帮你,若是提早为承平打算,他也不至于……” “呵,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周痕愉悦的眯了眯眼,柔声道:“先生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便启程随我前往慕山。” 男人一拂袖子转身走了。柳轻竹还瘫坐在床沿上,但眼圈渐渐的也不红了,他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如幕如墨的夜色,一挥手,捉过站立在窗帷上的一只小鸟,从红掌里取出一个字条,竟然是楚殊暇的笔迹,他阅完了,嘴角轻抬,半阖着眼帘,轻声道:“听竹先生想在哪里有一席之地,何难之有呢,只不过……非我欲栖之地,便是雕金镶银,同样留不住吾罢了” 这一日,楚殊暇已经返回封都,他先是陪众将哭丧哭到半死,然后才慢悠悠的返回府邸,一进门就被人捉了个正着。楚照渊一身黑衣,负着手,面无表情的站在正堂上,冷冷道:“小兔崽子舍得回家了?” “哎哟,老爹啊。”楚侯爷整了整一身缟素,似乎对于不是金衣十分遗憾,往楚王叔旁边一窜,讨好的给他捏胳膊揉腿,笑道:“儿子这不是回来了么?” “哼!”楚照渊偏过头去,喝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谁准你偷摸跟你哥出门的!” 闻言,他仍是笑,眼底却藏下了三分沈色,勾着嘴角缓缓道:“承怡当年却跟着大哥上了战场。” “胡闹!我说过不许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逆子!” 楚殊暇撤了手,翘着二郎腿往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出杯茶,低垂着眼睑吹气,柔声道:“父王,我虽是你亲生,承怡和承平虽然都是从外亲族过继而来,从小到大,我却都是被你当成不孝子来看,自承怡走后,你越发愧疚,也就越发思念,不是么?” “你在胡说什么?”楚照渊才正眼来看这个次子,往常只觉他乖觉荒唐,脑子里没点正事,此刻,他那个沈然含笑的神情却让他心里莫名一寒。 “吾父啊。”他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眼神放诸在这屋子里的一砖一瓦上,带着些考量和遗憾,慢慢的道:“今日有闲暇。我也正好请教您一个问题,当年承怡出事,本是连坐大罪,是承平用虎符兵权和辞官退隐来换取的一家无忧无虑。但是,今日承平出事,还有谁能担着呢?王叔心机幽微,您当真以为他会放过您与二叔?” 楚照渊心里突突的一寒,赵承平功高盖主一事大家心里多少都清楚,此刻王族丑闻又一件接一件的往外爆,他心里确实有这个疑虑。 楚殊暇看了他一眼,笑笑,扇面一收,歪着头道:“别急别急,不怕不怕,不是还有我呢么?承双承受这个双字,便是天生要代替承怡来保全吾父,吾兄,甚至这个国家的。” 言罢,似乎他再没了说话的兴致,缓步往外走,披头散发的,行迹潇洒,对月高颂道:“吾觉寂静一身寒,淡看江水五柳山啊。” 他一路高歌回房,也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说他行迹荒唐,他也不在意,推开门,就见一个白色身影靠在床帏上,闲闲的拨弄着古琴。 “无争。”他微微一笑,只是一味看着他,像要把这个人牢牢烙印在心里一般。 “你回来了。”无争起身,走过来阖上门,又帮他解下了斗篷,柔柔的道:“怎么刚刚还听见楚王叔大嗓门不高兴呢,你没哄哄他——唔……” 单薄细瘦的身影被他一下搂进怀里,他的吻那么急切,索求欲那么重,让无争应接不暇,只能张着唇,凭他扫过自己口里的每一寸,不停喘息,怎么压抑嗓子里的低吟也压不住,直到他一把扯掉无争的外衣,露出颈项到肩头的雪白,才把头埋进他肌肤间,冷静了些。 无争一头黑发流水一样的从肩窝滑到背部,喘了几口气,脸颊绯红,抬手搂着他的脖子,道:“怎么了?” “无争……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哪怕,背立于世,遭人非议,一生孤独?” 楚殊暇向来意气风发,能笑着就不绷着脸,此刻却是声音喑哑沉闷,他有点心疼,软了身子,退后两步半卧在床上,更是一脸难堪的解开衣衫,随他轻薄亲吻,低声道:“你不记得当年说过什么了?” 听者慢慢抬起眼,他那雪白的脸像是一株烟昙,在烛火下为自己幽幽绽放,低吐露华。不禁抬起手,细细抚摸那张侧脸,脑中却回忆起了多年前的玩笑话,彼时,时光流转,正年少。十五岁那年,他还是金衣,金扇,眉眼弯弯的笑道:“无争啊,我的无争啊。你若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我便来娶你了!” 楚殊暇看着他的眼睛,没什么表情,却很是低柔的道:“无争,生同欢,死同寝。何如?” “可。”无争只给了一个字,却毫不犹豫。 他把手放在腰上,轻轻一抽,绸带掉落,散落一身珠华雪白,发簪横拔,黑发如墨滑下,他起身主动把自己送进楚殊暇怀里,羞恼的闭着眼,轻声道:“看到先生和二爷,我开始相信,我可以做到以人准事……如果彼此信任,背立于世如何,遭人非议如何,有你,怕什么一生孤独……” “无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楚殊暇目光沉沉的望着他,眼里似燃了火,快要溺死在这样的温柔悱恻里。 “我说,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扇面从袖中掉在地上,他伸手挑起他的下颔,细腻,温热,有些尖,触及无争眼里清明锋锐的艳色,唇便迫不及待的压了上去,双臂旋即揽住他的腰将人压到床帐上。 “嗯……”无争伸臂搂住他的脖子,默认那人的舌长驱直入便宜占了个彻底,楚殊暇没有闭眼,因为无争没有闭眼,他吻着,也观着无争那双止水一样无情无欲的黑眸,直到无争轻轻挑起了眉尖,沉溺其中,两人才双双闭眸,侧身倒进床帏里。 “嗯……等一下……”无争喘着粗气,按住衣衫里四处揉捏的手,“我去熄灯。” 红烛灭,床帐合拢,只听得嗯嗯啊啊的细琐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闷哼。 无争为他毫无保留的展开了自己的身体,非要靠这种方式留下些什么,是他也不清楚的,但他隐隐察觉,此刻只有自己可以安抚他,不能让他失控,也不能让他扯下那层嬉笑怒骂皆成自然的面具,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他愿意一路跟随,做能为他维持冷静的那个人。 楚殊暇索求无度,荒唐了整整一夜,嘴里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无争,你不能离开我。 次日,天气难得晴好。周痕大军再不遮掩,整整二十万,马肥粮足,兵分三路,从慕山隘口直冲封都城。 此刻,楚国危如累卵,赵措死讯扩散,骁骑营军心不稳,百姓四散逃离。 按照事先柳轻竹的布置,三批兵马都会通过一段狭窄的峡谷,峡谷内滞涩难行,危险度极高,但可以迅速抵达国都,打楚如修一个措手不及。故而周痕力排众议,选择了近路。 行军一路沉默,走至峡谷内部,忽而从头顶上砸下不少石块下来,惊了战马,将士纷纷落地。三名熟悉的身影同一时间出现在隘口,正是弥天,卫净和茹风,铁索横江,五虎上将,白甲在眼光下赫赫发亮,战戟长镰齐齐挥动,神态竟无一丝悲痛沈湎。 而周痕带领的主将,也正在行进途中,柳轻竹策马跟随,蓦然开口道:“鹰王,你知道万一后三路的行进路线被人泄露会出现什么结果吗?” 周痕闻言,微微眯起眼,侧头看向他,暗暗握紧了腰侧兵器。 此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有序的马蹄声,前方小路尽头出现一人,黑甲金靴,器宇轩昂,头戴修罗面具,看不见神情,吹寒马仰天长嘶,他腰侧墨色长刀缓缓出鞘,声音沈如冰川,“奏杀七刀,为鹰王黄泉送行!” 第三十八章:修罗送行 骄阳狂沙,骁骑营精锐兵马严阵以待,吹寒骏马昂扬出一声利啸,马上的人,黑甲森冷,修罗覆面,奏杀刀像是最温柔却最无情的存在,凛然生威。 仿佛那个人还立于世上,世情便还操控股掌,不言败。 “赵、承、平……”周痕愣了一下,而后眉目难看到了极点,仿佛羞辱似的道:“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他骤然回头,眼神似利剑,逼视着柳轻竹,一字一顿的道;“我们的行军路线是你亲自所布,也是你泄露的?又或者,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青衣先生半阖双眼,神情淡然自若,他慢慢驱马前行,道:“我早就说过。柳轻竹不属于任何人,我之立场,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这个故事还是很长,至少早在北镇雄关,被宁王宣布剐刑时便预料到今日局面,着手布计也一步一步并无差池。” “不管是和楚如修合计让承平诈死,你们所看到的骁骑营内乱,还是设计这个三路进军,不占丝毫地利人和的战策,又或者那次借粮的外交辞令。鹰王,你的愚蠢简直也拉低了我的布计水准。” 他每落下一个字,就让周痕的脸色暴戾一分,直到马匹走到两军中线。 “你死都休想!”周痕厉喝一声,足踏马蹬,纵身而起,一掌狠辣落下,直逼柳轻竹,后者眉不动心不动,无限坦然,因为他看到吹寒马上那人也飞身而起。 身后发出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临危之际,黑甲将军一掌相拼,顺势一捞,把他抱进怀里,修罗面罩下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却很冷肃,“轻竹不是你能动的,退下!” 话音而落,掌力贲发,周痕被震落回马上,赵措轻功如雁,把柳轻竹送到己方战团,交到莫东手上,吐出三个字,“保护他。” 周痕仍不肯放过他,紧紧握住兵器,怒吼道:“一杯歃血酒,违者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活活被咒杀,你也不怕么!” 他于烽火狼烟处微微回眸,眼神竟是悲悯的,淡淡道:“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死法都不能控制,还能干成什么呢?柳轻竹连天命亦不惧,何况是早在预料中的死局?天打雷劈之说,是鹰王殿下太过执着了。” 局势布置到这个状况,就要看赵措了,他知道自己不会武功会拖累众人,也没再停留,与赵措擦肩而过时,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就在莫东的保护下前往安全的地方。 最后一句不咸不淡的传来,激断了周痕的理智,“鹰王殿下,你是个冒险家,冒险家因为看得见巨大利益而前仆后继,但其需要强大的智力支持。很显然,是你的愚蠢断送了自己的路,不要再试图把这个故事探听完整,因为再跟你多说两句话,我会吐出来。” 莫东都翻了个白眼,暗暗道:“先生,不用那么狠吧……就算世上的男人除了你家将军都看不上眼……” 众将士也明显听出了这话的毒舌程度,纷纷忍俊不禁,气的周痕长刀劈来,狠戾不留一丝清明。 赵措奏杀刀横挡,确认三方启战,轻竹离开危险之地,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才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只要你凯旋而归,大将军想对小人干什么,就干什么。 明明是生死相拼,战场肃杀,却被那个玩意搅和的气氛全无。 修罗面具下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双方将士混战,主将由赵措带领莫西和莫北应战。另外三处峡谷占尽地利之便,有卫净,弥天和茹风驻守,并无疑虑。 周痕怒极攻心,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角度刁钻,处处直取赵措命门。后者不动如山,奏杀刀只守不攻,仍有闲暇淡淡道:“你一错轻信于人,二错冲动易躁,三错军心有失,四错粗中无细,五错误判局势,六错自以为是。枭雄之名,叫的轻慢了。” 赵措一句一句,一面守住了自身,一面紧盯对方,终于在柳轻竹和他连番刺激下,周痕刀式一变,下腰横斩,偏锋夺背后空门,却刚好露出了自身破绽。 “败了!”看准那个破绽,他一声厉喝,飞身提腿一脚,奏杀七刀墨色尽掩面前景致,双方错身而过。 兵器折断,马腿屈膝,周痕胸口血涌如泉。 赵措无暇管他,仍旧纵马继续鏖战。天光大亮的战场上,硝烟滚滚,一名自无间地狱而归的将军,黑甲覆面,刀光如墨,尽夺敌方生机。 那一战过后,无人知道西南大将军赵承平是诈死,天下人却都知道,世上多了一名骁勇善战,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面王’,也有人说,是忠义大将赵承平死后附身,为内忧外患的楚国赢得了这一仗。 距离慕山最近,又没受到战火波及的镇子是隶属于吴县的康平镇。柳轻竹奔波几天有些疲累,便和莫东在此镇下榻,事先有楚殊暇布置好的亲卫保护,安全无虞。 这日傍晚,他洗完澡换好衣衫,坐在桌前泡茶。刚收上来的君山毛尖,香气嫋嫋,白雾氤氲。 笔尖在墨水里饱蘸,然后在纸上落下几个字,‘七日之内,启程归来。一切就绪,准备动手。’ 窗子上栖息着一只红喙白羽鸟,青衣先生缓缓走过去,让它啄掌心的米粒,然后把字条绑在它腿上,将鸟放飞空中。 他负手立在那,眼睁睁看着鸟飞走,没有动。直到湿滑的发丝把衣衫泅透了,才回过神来,擦头发,披外套。 那外套仍是当日赵措在楚王宫外借给他的黑衣。 过了没多久,莫东敲敲门,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笑眯眯的说:“先生还没吃东西,我给你做了一碗。” “哎呀……都说君子远庖厨。为师当真是把徒儿欺负的惨了。”柳轻竹也笑着,结果粥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喝,顺势把他拉下来,坐在自己身边,一时之间,气氛安然静谧,也没有人说话,只听喝粥的声音。 “先生,好不好喝?” “嗯。”他把空碗放在手边,眉目舒展,点点头道:“不错。” 沉默半晌,他又道:“东儿,去把桌上的信封拿过来。” “嗯。”莫东走去拿了信封,不禁愣了一下,因为封皮上写了四个字,吾徒亲启。 他回过身,脸色不怎么好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柳轻竹八风不动,眉目还是那么好看,岁月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甚至连那几分用来掩盖冷漠的微妙笑意都只如多年前的初见时。 他抬头看着自己从不离身的徒儿,淡淡道:“这里面写着一处地址。那有先生的一处房产和一些银两。过几日我要前往封都办事,你们三人便启程去此地等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离。三年,等……三年,三年以后,先生必定前去找你们。” “三年?”莫东愣愣的看着他,摇摇头道:“我不要,你要办什么事不能让我们陪同,你仇家那么多,却不会武功,需要保护……而且三年那么长,那么长,我从没离开你那么久……” “东儿!”他的絮絮叨叨被青衣先生开口打断,柳轻竹见他眼圈都红了,心下也是不忍,缓缓起身,叹了口气道:“先生问你,赵措虽然没死,但他的尸身已经在城楼上挂出来了,他连上战场都不能摘下面具,这辈子,也就只能是个死人。楚王的意思很明显,一面杀鸡儆猴,一面也在暗示他除了隐姓埋名交出兵权没有其他出路,是不是?” “但这跟先生有什么关系!”他神情有些激动,却在触及青衣人眼中的倦然后,悄然无踪。 “没关系么?”柳轻竹嘴角勾着笑,无可奈何的阖眼,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淡淡道:“如果只是这样也就没关系了。不过,先生我尚知道过河拆桥,楚如修会不知道么?这一局,先生保证是最后一局,只为护在乎的人周全,并无危险。你们只管耐心等上三年便是。” “先生!“灰色的身影一下窜进他怀里,双臂紧紧锁住他的腰,柳轻竹觉得胸前都沾上了滚烫的水渍。 他眼底慢慢浸润了些温柔,抬起手,轻轻抚摸莫东的后背,“怎么了?” “你骗我……你肯定在骗我……”莫东没有抬起头,只是断断续续的道:“你总把我们还当小孩看待,但是……你每次布计都是把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的!” 柳轻竹这些年越发消瘦,被扑的脚下不稳。他没说什么,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摸莫东的头,薄唇张开,又无可奈何的闭上,反复几次,柔声道:“人之一生,不该自轻。为师这条命并不贱,为了你们,且会珍惜。放心吧,听话。” “先生啊……我家先生……”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而出,多少年相携而行,第一年,他在风月场上客套,一脸虚伪笑容,手探进花娘裙底时荤口信手捏来,每次回家都会疲惫的颤抖,深深厌恶着这样的自己。第二年,他身穿玄衣紫蟒,在庙堂上高谈阔论,背地里结党营私,一手遮天,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每次回家都会怔怔的看着当年自己科考的文章落泪。以至于后来,他连厌恶落泪的时间都没有了,他那么忙,他易怒,他敏感,他杀伐决断,指点风云,把人命当成可以衡量的砝码,包括他自己。 所有的人都厌恶他,背弃他,只有他们。会想念着当初那个讲课讲出错就脸红的私塾先生心疼他,怜惜他。 “先生,没有你,东儿没有家啊……” “乖……”柳轻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不会说话,只能反复低语,“不许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又想被先生罚去抄《国策》么?” 第三十九章:静好 窗外传来了溪流的声音,然后屋檐上开始砸下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寒冬到春末,万物生机复苏,他也从畏寒的狐裘披风里解脱了出来。 地界还未到封都,水汽湿润,让人从皮肤上就开始泛起湿,听着那不绝于耳的水滴声,更加慵懒了。 寅卯交替,晦暗不明。 大门被人轻缓推开,踏进来一双金丝黑靴,带来抹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黑甲、覆面,正是鬼面王。 他转身阖上门,缓步靠近床榻,坐在床沿边上,抬起手抚摸他的侧脸。那么好看的一张脸,看着他的时候却很容易令人畏惧,齿寒。也只有安静睡着的时候,宛如一株待人采撷的青莲,青叶长垂,含苞沾露。 这株青莲,只为他鬼面王一人绽放。 眼睫轻微颤动,似乎是被微凉粗粝的手掌惊扰了,长眉微蹙,柳轻竹缓缓睁眼,迷迷糊糊的见到面前的人,开口,轻声道:“你回来了?” 男人点点头,眯眼看了一眼窗外,音色一贯的沈然端静,“不想起就接着睡罢,我打扰你了。” “别!”只穿着中衣的人影一下坐起来,抱住了转身欲走的黑甲将军,脸颊贴上冰凉的甲胄,手也在他的面具上轻缓摩挲,缓缓的柔声道:“给我看看,身上有没有伤?” “轻伤而已,军医处理过了。”他没再往外走,转过身,把那纤细的身体抱进怀里,手掌探进柔软温暖的被子里,轻轻揉捏他的腰身,贴住他的耳廓道:“我有点累,陪我睡一觉?” 柳轻竹侧脸微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抬手把那鬼面拽下来,还有头上甲胄,一齐扔到桌子上,黑发披散而落,面具下的脸带着微微笑意,英俊无俦。 “还是更喜欢你这张脸。鬼面无情,比较适合我戴。” 赵措还是那个表情,没说话,抬手一遮床帏,里头又陷入了黑暗,身影压上,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柳轻竹微微颤抖,低声道:“你这战甲硌的我肉疼。脱干净再抱我……唔……” 一套沉重的黑甲被人从床帏里扔出,砸在地上发出重音,里头赵措只穿一身黑色长袍,咬着他的嘴唇轻轻吮吸,丰润的下唇满是水色,吸的发红,才探出舌尖顶开齿贝,沉溺在温暖的口腔里互相纠缠。 “承平……”激烈之后又归于柔和的亲吻,柳轻竹闭着眼,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任他换着角度吻,慵懒的回应着,轻声道:“延宕些时日再回封都可好?” “好。”赵措放开被蹂躏至嫣红的两瓣薄唇,四目相对,似乎察觉屋里水汽重了点,道:“冷不冷?” 柳轻竹笑着看他,后知后觉,他才发现冷气是自己带进来的,不禁无奈的勾勾唇角,运功全身,刚刚在风中安顿好部队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温热。 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身上的男人运功,轻袍缓带,黑发及腰,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那个王府里雍容端静的影子,柳轻竹觉得眼睛酸,抬起手,慢慢抚摸他脸上的棱角,慢悠悠的道:“宁国覆灭之前,我似乎听说,王公贵族往你这送了不少美女男倌,燕瘦环肥应有尽有……” 他们两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各自奔波便常常很久不见面。一见面准是要先翻旧账算清楚,赵措也清楚他这个针尖一样的心眼,无奈的说:“是有那么档子事,不过我好歹是个王爷,也不能看见个稍微好看的就扑上去吧,至少,此生拥过听竹先生,天下间还有谁能入目?” 他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很不对柳轻竹的心思,但又莫名觉得脸热,有些新奇的感觉。因为还没有人把他看得那么重,那么搁在心尖上疼。 他没说什么,掀开身侧的被子,让出一点地方,梗着口气道:“你安顿三军,疲累也是正常的,刚不说要睡觉么?” 赵措心里清楚,也没说破,笑了一下,躺到他身边,长臂一伸,把人搂进怀里,低头再次欺上他的嘴唇,舔舐吮吸,手掌顺势抽出腰间青色缎带,顺着身上线条轻轻抚弄。 他做这种事向来不紧不慢,温柔的很,柳轻竹也习惯了,抬起点身体让他剥下最后一层衣衫,赵措气息转粗,手掌抓着一截腰身把人固定在怀里,吻他的锁骨,肩膀,还有胸前红艳艳的乳头。 “嗯……”呻shen吟声不受控制的从喉咙里溢出来,他想往后躲,腰被箍着又躲不了,那人的膝盖又顶开双腿,在腿根处不停磨蹭。 他这次前戏好像特别久。柳轻竹脸色越发的红,但也没说什么,放软了身段陪他胡闹,但等了半天,他也没进一步动作,没有亲吻,属于男人的硬挺碰在一起也没其他反应,甚至后茓还紧紧闭着。 “你怎么……”话一出口,柳轻竹脸上就不好看了,因为他在胸前听到了和缓的呼吸声,抬手把他的头抱回枕头上,果然——睡着了…… 刚才谁一脸虔诚的说此生拥过听竹先生,天下间还有谁能入目? 脱干净了滚一起还能睡着的逼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 但对方还挺立着的雄伟东西确实证明,赵措男人的不能再男人了…… 柳轻竹越想越气闷,很想顺手拿个什么茶碗茶壶砸一砸才好。他最后也没动手,心里想着饶了你这一回,就低头帮他用手撸出来,等到把两人都折腾的干干净净,重新靠着躺在一起,赵措都睡得纹丝不动,谁都叫不醒他一样。 柳轻竹睁着眼看面前这一头黑发,竟然从里头发现了好几根显眼的白。 似乎从挥兵伐宁开始,这个人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安稳休息过一次,大破宁王宫以后又不要命的赶紧带兵往慕山跑,羁旅风霜,仗着根基深厚,用起来毫不吝惜,最终也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他心疼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所以就越发觉得他这么消耗自己的行为很可恶,如果说出来理论的话,赵措肯定又会有一个眼神递过来,沉沉的说‘份所当为,避无可避。’把他噎死。 柳轻竹叹口气,缩缩身体靠进他怀里,垂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渐渐的,意识也有些模糊,窗外滴雨声声亦听不清楚。 赵措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觉得煞是通体舒泰,帘子还遮的很厚,外头阵阵飘香,怀里已经没人了。 “轻竹?” “醒了就起来吃东西。”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怒,倒是让赵措意外了,他怎么也以为柳轻竹会因为床上那点破事气的消失几天,然后跟没事人一样自己出现在封都城的,不错,有进步。 赵措没再穿铠甲,仍套着他那身黑色长衣,衣袖宽大雍容,还有保暖的毛边,头发随意一披,就跟世家公子一样。 桌子上摆着刚出锅的东西,醋溜鸡片,白汁青菜,东坡肉,清蒸醉鱼,闻味道就知道是出自他家先生的手,赵措感慨的笑笑,道:“我还真是不太敢吃你做的东西了。” 柳轻竹手指一顿,阖上那本半天没翻一页的三字经,脸色很难看的道:“那就别吃,自己下楼买去。” “上一次可是让我浑身酸软了三日不能动弹,为此丢掉数个城池。”赵措没回避这个话题,拉过椅子坐他旁边,伸手夹了一片菜叶搁嘴里,道:“不过,人就是这样,学不会乖。你要是在我身边一辈子,当一辈子不远庖厨的君子,我自然也要欣然吃上一辈子。” 柳轻竹很疑惑的看着他,“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 “咳……” “嗯?” “坊间有一名志传小说家很有名,名叫茉莉花。前几日才知道,原来那茉莉花便是殊暇的笔名……” “楚、殊、暇!” 远在封都城的楚小侯爷突然打了个大喷嚏,停下赶稿的笔,揉揉鼻子,纳闷道:“我近日并无感染风寒啊。” 研磨的婢女低头看了一眼他那书稿上的名字——《春桃艳世警言》,忍不住阖上眼,产生了种想戳瞎自己的冲动。 楚殊暇大笔一挥,落下茉莉花三个字的署名,一手撑着脑袋瓜跟那婢女聊闲篇,很是语重心长,“我跟你讲,你将来是要出府嫁人的,可一定要看仔细,万万要找像本侯爷这样又有才,又懂经商,又多情温柔,又体贴可人,又善岐黄之术的男人嫁,唉……你说我怎么能那么完美呢,无争跟了我要是觉得自惭形秽可怎么好啊?” 婢女手抖,把研磨的杵子往砚台里一扔,甩他一脸墨点子,转身就往外走,被恶心的要死。 “唉……你别走啊。”楚殊暇笑笑,也不在意的拿袖子抹抹脸,随手翻过茉莉花书稿的那一页,后头被压着那页竟是密密麻麻的地图。 正是楚王禁宫的详细路观图。 他眯着眼,看着那图慨叹,“所以我说,本王还是很有才的。” 第四十章:醉桃花 目前的状况,是柳轻竹最能把握的,所以要在康平镇延宕几日并没什么大问题。天下初定,刚刚经历战乱的所在似乎满目疮痍,但又孕育着新的生机,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层旧伤就会被人遗忘在脑后,照旧有清官和贪官,照旧有花街柳巷的歌舞升平,照旧有着该有的一切悲欢离合。 他心里亦清楚,一人独大的时代要来临了。 铜镜里的人一身青衫,鹅黄绣边,华目长眉,长发只用一根玉簪随意挽住,见收拾的齐整,他便起身往外走。 走廊里赵措正跟部下交代事情,看他出门,便走过来执住他的手,笑道:“时候不早了,你说要去迦叶寺看桃花是刚好。” 赵措的奏杀刀不知道去哪了,手上只拿了一柄黑色洒金折扇,沈然内敛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养尊处优的闲散王爷,柳轻竹最近觉得自己的眼睛总也从他身上移不开,便有些气恼,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按着,抽不出,侧头道:“这样会被看到。” 承平亲王眼眸微抬,似笑非笑的道:“你既然想嫁我,还怕被看到?” 当初那事其实是柳轻竹一时冲动,此刻被他拿来揶揄,脸上却不见窘迫,转而挑眉道:“我已然而立之年,脸皮犹如城墙拐弯,自然不怕。倒是担忧我的赵大将军,揉碎了多少女儿心。” “罢,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赵措不善口舌之利,也愿意纵着他的脾气,抬臂搂住他的肩膀,下楼往外走,想了想,忽然道:“我与迦叶寺的老主持有交情,曾在他那寄放过一把胡琴,你会么?” 柳轻竹难得有一项舞风弄墨的东西不擅长,老老实实的道:“不会。我只习过古琴与萧笛。” 前往古刹的路上要经过一条集市,他们两人都绝口不提战况,不提封都,只是靠在一起聊闲篇,慢慢的往前走,也没有骑马。 小镇子多半民风纯朴,虽然在王公贵族中男风并不那么特殊,但他们的亲密之姿还是引起了一些议论,柳轻竹笑笑,甚至乖顺的又往他怀里凑了凑。 赵措看他一眼,道:“你再近一点我要把持不住了。” 经过一个玉器摊时,柳轻竹驻足了一会,他半生浮夸,见过的奇珍异宝无数,锐眼一扫,也没看到什么好物,但有一对腰佩样式很是别致,一看就是出自女子的手,青黑两色的丝线编出的同心结,缀上几颗珠子很讨喜,他眼中露出几分色彩,但手指在袖中伸了伸,又没有买。同心同心,此生真的同了才是彩头,否则便是遗憾罢了,这种东西,还是以后留着让他给别人买罢。 嘴角习惯性的露出一抹笑,转身要接着往前走,赵措看着,却只觉得他笑的不好看,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见有一个小孩子走过来拽柳轻竹的衣角。 那孩子眼神湿漉漉的,一身粗布衣裳,掌心冻的都是疮,小脸通红,但是细细去看却很秀美。 他仰着头,微微抿唇,小声道:“好看的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下那个风筝,我没有糊好就让它飞走了,阿娘还在等药治病。” 顺着手指的方向,柳轻竹抬头去看,原来是被挂在了树枝上,那风筝其实工艺笨拙,是蜻蜓样子的,并不好看,只糊了一半,另外一半还丑陋的露着竹条。 他看了看,没说话,只是弯下腰,把那身上并不干净的孩子抱进怀里,然后将他举起,道:“先生抱着你,你就可以自己拿到了。” “嗯!”小眼睛湿漉漉的小孩露出一个笑容,高兴的一伸手臂,就把那风筝拿了下来,小心的捧在怀里,跟柳轻竹道:“谢谢,请把我放下来吧。” 柳轻竹没有照做,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怔愣片刻,脆生生道出一个字,“香。” “喔,叫香儿?”他弯腰,把香儿放回地上,又一下扯掉自己半截衣袖子递过去,道:“你进屋找阿娘的时候记得用这块布遮住口鼻,知道吗?这样的话阿娘会好得快的。” 香儿觉得他是好人,就全都相信,点点头把那青色绸布攥进手里,想了半天,又看看赵措,跟他小声说:“先生是好人,你要像阿爹对阿娘那样对先生好呢。” 说完,就抱着他的风筝跑走了。柳轻竹没什么表情,却一直目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球球的孩子,球球说,两个人在一起的话,长得好看的人就是阿娘,长得不好看的人就是阿爹。 赵措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抬手握住他的手心,语气温和,“你当初做的确实不对,但时常自困,并无济于事。” 他就是这样。从来黑是黑,白是白,老实的让人无可奈何。柳轻竹看着他,眼尾发红,笑笑,道:“自从认识你,我开始后悔了很多事情。目的达到了,或许牺牲了少数人谋得了多数人的利益,但那少数人也是人,又找谁说理呢。” 虽然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赵措眼中却只剩下面前这人,摸摸他的长发,道:“你方才为何让那孩子捂住口鼻?” “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药味,那一味叫白牛虱,是专门用来治天花的,这病拖不了多久,又会传染。”他顿了一下,缓抬脚步继续往前走,道:“不过方才我抱起那孩子检查,他身上虽有不少伤痕,但皮肤完好,并无感染征兆。” 赵措没他那么细密的心思,此刻却是后怕,微蹙眉峰,握着他手道:“你可以告诉我,我来帮那孩子也是一样,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柳轻竹笑着打断他,眉目疏朗,淡淡道:“这病我得过,小时候母亲就是因为这病才把我贱卖了,后来被一名叫女侬的嬷嬷治好,今生都不易再得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寡淡,像是平常说小徒弟啊师父给你讲个故事一样的云淡风轻,但听得赵措心尖发酸,凝目看着他,缓缓道:“轻竹,我来爱你。” 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却在一种很偶然,且没有丝毫气氛的情况下脱口而出。柳轻竹愣了一下,眼睛睁大,嘴角笑的比哭都难看,沉默半晌,才驴唇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嗯,陪我去看桃花。” 寒山古刹,到了春日便桃夭灼灼,溪流潺潺,慕名而来的人并不少。赵措因每年都来迦叶寺和主持论法,故而地利之便,有了自己的禅院。 每次前来,法师都说将军杀伐过重,今生轮回不安,果报自得。他心里清楚,成佛这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太过奢侈,无非是心向往之,便得了些因缘法罢了。 想见内外色,随心生灭。乃至见佛色身,也随心生灭。如幻如化,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在不执相这一点上,他倒是颇有慧根。 赵措从主持那把自己的胡琴取了回来,他说,今后可能都无缘再来此地论道了,大师自行保重。 主持点点头,只言了一个字,“可。” 他的禅院总是桃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成片的桃红连枝成景,尽态极妍,隐隐泛着妖妖红光。垂落下枝头的花瓣被吹进溪水里,清泉中,虽有遗憾,但又是另一番美景。 赵措迈进院落时,便看见那一袭青衣站在桃林深处,长袖飞扬,衣袂皆飘,竟是宁国昔日有名的泰山神宫祭舞。 举手投足,并无一丝妩媚之姿,反而至清至圣,至刚至飘逸清奇。眼目澜斑中,似乎只余下一抹青色在桃林里悄然绽放。一个旋身,他一条长腿缠到树干上,腰肢倒转,长袖飘过了头顶,恍若是巍峨神宫前的献祭一般,美得心碎。 眼见赵措看的愣神,柳轻竹歪着头笑了一下,撤腿落下,不偏不倚靠进了他怀里,举着五根手指头晃晃,道:“二愣子,回神了!” 他运动过以后一贯惨白兮兮的脸带上些薄红,煞是好看,此刻又有些尴尬的笑笑,说:“时间太久了,后头我都不记得怎么跳。可见啊,人生在世,做了一辈子什么事,便对什么事印象最深刻,像!舟,司祭舞,最终竟也随神宫一同湮灭了。” 赵措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更舒服。满目桃花纷纷落下,沾在两人衣衫上,若是落到了柳轻竹脸上,他就抬手温柔拂去,久而久之,膝盖上那人就懒洋洋的不想动唤,眼皮缓缓往下阖。 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他身上,赵措拿过胡琴,望着满目桃红,咿咿呀呀的奏响。 这首曲子叫醉桃花,是他母亲教过的一首曲子,那时候殊暇学古琴,承怡吹箫,三人都练得纯熟,经常一起合奏,不过自从穿上那身黑甲,便鲜少奏过,而今竟有些记不起曲调。 轻竹说得对,人生在世,做了一辈子什么事,便对什么事印象最深刻。 再次睁开眼睛,有点不适应,因为天色昏暗,晚了。 他翻了个身,却发现自己腰带上多了一个腰佩,云纹玉佩,青色同心结,缀着几颗别致的珠子,抿着唇不说话,就是一个打挺坐起来,立刻趴到赵措身上去扒人家腰带。 “咳……你不用刚睡醒就那么猛吧?” 果然,有一个同样式样的腰佩,不过是黑色的同心结。柳轻竹就那么坐着看他,良久,才慢慢的说:“这算定情了么?” “你觉得呢?”赵措懒懒的靠在树干上,似笑非笑。 桃花夜,醉桃花,有人在禅院外见到,两个男人靠在一起吻的难分难舍,无尽痴缠。 掌心握着另一人的,恨么骨骼都交缠在一起,柳轻竹枕在他肩膀上喘息,按住衣衫里的手,身上都软成了一滩水,难耐的磨蹭两人的欲望,低低道:“今晚不回去,但也别在外头行么?” “随你。”男人微微一笑,腾出手来放到他膝盖处,稍一用力,把他打横抱起,转身踢开房间的木门,淡淡道:“外头冷,我亦怕寒着你。” 第四十一章:江湖不见 这日又起晚了。赵措也对自己这个毛病无可奈何,睁着眼已然天光大亮,他裸着上身,胳膊上还枕着柳轻竹的脑袋。 似乎是畏寒,他迷迷糊糊还在往他怀里钻。阳光沐浴在他露出来的线条上,奶白的皮肤,圆润肩头,两片精致的锁骨,线条一路从胸口延伸到蜂腰以下。 他其实分不清,柳轻竹究竟是美得太锋锐,还是因那几分尖锐而美丽。只知道他们就连在床上,赵措握着那杆蜂腰,都是心疼的。怕折断,亦怕未来穷途末路,要迫他损了那仅剩不多的傲骨嶙峋。 是啊,柳轻竹身上的傲骨已经剩的不多了,那些部分,都是他最后赖以生存的底线。 抬起手,抚摸沉睡的侧脸,赵措看着看着唇边就露了几分笑意,低低的道:“还不起么?可是日上三竿了。” 事实上,柳轻竹睡得并不熟,他做了整夜的噩梦。前一刻在花楼上跳舞,下一刻就在朝堂上刻薄,再下一刻便是鸩酒一杯,九泉不见。他的人生仿佛被尖刀割裂成了碎片,那些片段一点点的挤压着他的喘息余地,直到把他压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他被噩梦魇着,想醒来,却醒不来。直到赵措碰他,才骤然睁开眼,一抹手心,都是冷汗。 赵措没有错过枕边人眼底那点惊慌不定,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道:“怎么了?” 他愣愣的看了他片刻,缓缓笑了一下,鲜红的薄嘴唇勾着,“没,噩梦而已。什么时辰了?” “将近午时。” “嗯,很好。”柳轻竹撑起身子,彻底趴在赵措胸前,垂下头吻他的嘴,笑道:“磨蹭到午时……” 这个……祸害……赵措这么想了以后就一手抄起他的腰,翻身一压,舌头挤进对方口腔里,吮吸的津液横流,又顺势滑下,咬住他的胸口。很疼,混杂着酥麻,柳轻竹喘息着,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他反复箍着吻,不禁有点奇怪,断断续续的道:“昨晚上我身上都被你亲遍了,腰杆子跟折了没区别,还没够么。” 那就让它彻底折了吧。脑子里冒出这种念头之后,男人觉得自己是中毒至深了。有句话说慧极而伤,事实上,太漂亮的人一定也是脆弱的,因为容易让人产生摧折欲。 他们折腾半天,床上没停息过声响,等到穿戴整齐,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衣冠禽兽的时候烈日头已经过去了。 两人相携离开迦叶寺,回到客栈。经过那街市,柳轻竹在一个风筝摊边停下了,他抬起手,抚摸一架只糊了一半的蜻蜓,抬头问旁边的人,“卖风筝的孩子家住何处?” 知道他心里必有所料,赵措垂眸看看那风筝,居然也似明白了什么,握住他的肩膀道:“我陪你去。” 四目相对,青衣先生挑挑眉,没有说话,往指路的方向走去。 康平镇本不富饶,这个方向更像是把所有的疮痍都堆到了他们面前来看。一路上跨过瓦砾土墙,才在一条弯弯扭扭,乌漆墨黑的小巷里找到了那间茅草屋。 柳轻竹让赵措站在外面,自己推开门进屋。里头更没有光,四处弥漫着药渣味和一种难言的气息。 死亡,腐朽,烂进泥土里的味道。 他照旧没说话,从衣袖里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才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那个跪在床前,两眼无神的孩子。他的母亲全身没有一块好皮,仰躺在床上,已现死绝状态。 他就那么看着,仿佛看到了女侬当年守护在床边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病死在自己怀里的女侬,又或者是那个吊死在梁上的落地举子? 我们都有满目疮痍的过去,我们都试图不被过去毁灭。柳轻竹在心里那么想着,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将那孩子包裹起来,抱进怀里,带他走出屋门。 香儿哭累了便睡着了。他没有一丝反抗,柳轻竹的怀抱毕竟温柔暖和。 阳光下的青衣先生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淡淡的道:“这个地方不能留,要烧掉。” 赵措吻着他的额头道:“我们先回去,我派人解决。” “哎?慢着。”柳轻竹后退一步,止住他要亲上来的动作,歪着头无奈道:“等我回去拿紫苏叶子洗个澡,你还真是不怕死。” 赵措只是哈哈一笑,负了袖子陪他慢慢走回去。 香儿经过大夫诊断,身体很健康,只是太过于瘦弱,又常年饥寒交迫,底子不太好,需要调养。 柳轻竹把自己洗干净以后就一直坐在床头守着他,直到香儿缓缓睁开眼,那双雾胧胧的眼睛像是滴着清晨的露水一样,小脸也被洗白白,漂亮的不可方物。他直愣愣的盯着面前这人,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柳轻竹道:“香儿这个名字不好,以后叫柳瞻罢,愿你濯洗万物,不以瞻扁为意,一生清净。” 柳瞻不说话,又被他一把搂进怀里,轻柔的道:“你可哭这一次,往后便要学会吞咽了。在先生怀里,没有人看得到,哭吧。” 于是那双雾胧胧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越积越多,最后终于决堤,他嚎啕大哭起来,胸口都咳嗽的生疼,眼泪鼻涕都蹭在了那身青色华衣上。 柳轻竹面无表情的抱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淡淡道:“你母亲的后事我会派人处理好,她的牌位骨灰,会有人送来给你。” 嚎的声音更加大了,柳瞻哭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慢慢停下,抬起头,努力止住抽噎,软软的说:“我……好了……” 柳轻竹放下自己酸疼的胳膊,微微一笑,“很好。” 说完,他把那孩子放倒在床上,替他盖好棉被,挽了乱发,柔声道:“你睡一觉,醒过来,先生陪着你。” 一个人如果真的伤了心肝脾肺,睡一觉是很简单的。柳瞻没过多久就阖上眼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柳轻竹整整衣衫,走出房门,来到了自己的屋子。 地上跪着三个人,一路相伴相携,风雨不曾改。一路苦乐参半,天地不能分。 他垂目看着,缓缓道:“两日以后,我便动身去封都。你们带着那个孩子一起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再涉这乱局,安心过日子,先生承诺,只要三年,必不让你们多等。” 莫西没有表情,头颅骤然磕地,声音振聋发聩的柳轻竹几乎站立不稳。 “一叩先生养育之恩,栽培之情,吾等三人万死难辞。” 莫北又一声头点地的清脆响声,一字一句,决绝不能改。 “二叩先生之苦,先生之辛,吾兄弟三人点滴怜惜在心,来日江湖再见,万望先生保重身体,一个人勿要勉强。“ 莫东哭的泪眼汪汪的,头颅重重垂下,却没有触及地面,是柳轻竹柔软的手轻轻扶住了他,他推开那只手,重重沈在地上,长久没有抬起。 “三叩天地神明,吾愿一生孑然,一生颠沛,换取我家先生此去平安,平安归来!” ‘!当’一声响,柳轻竹心肺剧痛,没有站稳,一手扶住桌子,扫掉了一堆瓶瓶罐罐,他紧闭双眼,长年未曾落过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低声道:“你们……你们……哈……哈哈哈柳轻竹算计一生,少有所得,然有徒如此,此生不虚了……我、不、孤、啊……” 他撩起衣袍,屈膝,也重重跪在地上,平视三名小徒,一字一句的道:“多少年来,先生从不假辞色,劳你们颠沛流离,实在负你们良多,我欠一句对不起,亦欠一句感谢。” 言罢,他扶着那三人慢慢起身,而后衣袖一拂,转过身去再不多看一眼,厉声道:“即刻离开此地,三年之内不得再入楚国境内,听明白了么?!” “是。” 两相背离,再没一刻眼神相触。昔年那拿着国策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昔年那玄衣紫蟒风光无限的大权臣,还有昔日战场上指点江山,连环设计的策师。此刻亦是嘴唇紧抿,眼泪簌簌抖落,那决绝而立的站姿,却多少年不曾变过,伟岸如山,永不倒塌,仿佛听竹先生四个字就意味着战无不胜一般。 直到再听不到脚步声,他才慢慢屈下双腿,扶着桌子坐下来,随手抹去眼泪,一只腕子撑着额头,眼神幽深而冰凉。 “这真是最后一个局了。” 第四十二章:聚散无常 弥天等三人回到康平镇落脚便即刻整军回朝,赵措并没有与他们一同回去,毕竟承平亲王这个人,至此算是真正该隐没于地底了。 打了胜仗的人是鬼面王,也非是承平亲王。这一点很早他便已看透。 最后只有他和柳轻竹两人轻装简行,策马缓缓的前往封都。 春风和煦,三月的天气已经回暖,一人青衣,一人玄衫,骑行在莽莽草地里,享受片刻难得的清净。由昼到夜,时辰变化一览无遗,渐渐的天光渐隐,草地里的萤火虫翩飞而起。 赵措道:“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去哪了?” “我们随身带着一名幼童不方便。正好我交代一些事给东儿他们做,就让他们一同去了。” “原来你喜欢孩子。”赵措笑了一声,眼睛深处就像海水一样,弥漫着一层又一层,可以把他包裹起来的温柔。柳轻竹挑挑眉,莞尔道:“我是偏爱幼童,现在想想,若非跟我的赵大将军勾搭成奸,也许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纯粹是斗嘴了,赵措眯着眼,仍是好脾气的回了一句,“当初说要永结同心的人可并不是本王啊。” 闻言,这才想起来,当初那丢人至极的求婚,明明是个男子,软软的问可愿娶自己,那不是丢人到家是什么。 柳轻竹皱着眉不说话,他便继续道:“你应当不是一时冲动罢……” “我他妈就是一时冲动!”青衣先生挥袖打马,很快窜了出去。赵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没什么表情,旋即足尖微点,纵身而起,稳稳落在他那匹马上,拽住缰绳,一手困着他的腰身,开口道:“你就是后悔,也没用了。” 粗粝的掌心覆盖着一截脖子,柳轻竹回过头,正陷进那双极寡淡却又极温柔的眼眸里。 “闭眼。”沉沉两个字,赵措倾身而下,牢牢吻上鲜红的嘴唇。滋味竟是甘甜的,吸吮起来情不自禁的想求索更多,他手下给缰绳微微施力,吹寒便心领神会的走慢了,柳轻竹被他慢慢往下压,腰身折平了,几乎是躺在上面,只余双手吊着他的脖子不让自己摔下去。 两人的舌头互相纠缠在一起时发出了低低的喘息声,赵措把他拉起来,后背冲着自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拽开一点衣领,去吻他的锁骨。柳轻竹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语气十分揶揄,“你不是要幕天席地的来吧……” “你在意么?”衣衫滑落肩头,圆润雪白的肩膀被他细细的亲,伴随着低沉的声音,柳轻竹觉得自己脸上发热,难以启齿的地方挺翘在那,等了半天,他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把人当排骨一样啃,于是有点无奈的道:“你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大权臣,轻竹自然也要表现出点价值来,不让这买卖太亏。欲望本是掩盖不得的东西,我不在意,你做你的就是。” 话音没落,臀肉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赵措并没有留情面,他恨他这张贱嘴,一直都恨,恨不得缝上才好,此刻更是冷笑着说:“你再满嘴胡话,我就把你扔强盗窝里,说到做到。” 他维持着一贯的平淡语气,柳轻竹背对着,看不清那表情,猜也知道不好看,于是缩缩脖子,低声道:“你他妈敢扔我就敢给强盗头子当压寨——” “当压寨什么?”赵措一只手摸进了他衣衫里,攥住那命根子,倒是没有用力,不过冷气阵阵袭来就是了,吓得他活生生吞下了最后两个字,回身笑眯眯的亲他嘴唇。 笑的那叫一个假模假式,不忍直视。赵措受不了这表情,把人搂紧了,叹口气道:“你别笑了……不好看。” 也不知道这疯子又哪根筋搭错了。 互相拉拉扯扯的时候,那身本就单薄的青衣层层叠叠的滑下,露出雪白细嫩的后背来,他伏在前头,眼眸紧闭,侧脸潮红一片,嘴唇里断断续续的呻吟,微微打着颤。 赵措双手握着他两侧腰身,从后颈一路吻到腰线以下,手臂用了点劲,把人抱到自己身上,腾出空间来轻轻揉捏两瓣臀肉,另外一只手在他胸前点火,乳尖被压的酸疼,又密密麻麻的涌着快感。 “嗯……”柳轻竹仰起头,脖子抵住那人颈侧,眼神雾蒙蒙的看着深蓝天色,声音都像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一样腻人,“摸前头……” 前胸被咬了一口,然后后茓便被湿润的手指缓缓侵占了,欲望冒出晶莹的液体,也被缓缓的抚慰着。 要说这种事,某人还是相当会照顾人,后头渐渐弄松软就花了不少工夫,半点不着急,前头也让他先射了一次,正是浑身瘫软敏感的时候,凑到耳边道;“轻竹啊……” 音色沉静低柔,也没有刻意隐藏那几分男人情动时的猴急,更软了柳轻竹一身骨头,不耐烦的皱着眉道:“忍不了还忍什么,当柳下惠?我就说你是个竖子就是个竖子,当取而不取不怪你总是手下败……啊……” 后茓一下被撑到最大,灼热的硬物贯穿而入,紧接着便被细致柔软的花璧包裹住,骤然动了一下,摩擦之下两人皆是狠狠喘了口气。 赵措知道他气力不够动不了,便握着他的腰来回动作,大腿内侧被毛发来回摩挲着,仿佛牵引着后方感觉更明显。 骤然间吹寒足下踢到一块大石头,惊啸一声,全身后仰。 “啊……”身体随着惯性往下坐,让那坚挺东西一下插到了最深的地步,解了内部的麻痒,却让感官更加明显,柳轻竹已经分不清痛苦还是欢愉,着力点都靠在赵措身上,一下一下用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接纳他,见他速度还是很慢,忍不住那张欠抽的嘴开口道:“你没吃饭么……不行的话我来也可以……” 每次都是这样,温柔体谅换不来该有的反应,反而被曲解成如此。好像他这个人就天生受不了别人的好一样,反而对强硬手段来的更从善如流。 当然赵措也不是个多磨叽的人,一句废话没有,攥着那杆细腰便加快速度,放纵的抽插起来。 “唔……混蛋那么快……啊……承平……受不了了……” 他们又亲在了一起,以一种密不透风的姿势。柳轻竹眼尾通红,回吻的极其凶残,但他并没闭上眼睛,凤目里竟现一抹留恋神情。 比起之前的两相奔忙,欲求不满来说,柳轻竹这几天简直要被他弄死在床上了,喔,不只是床,还有马。他觉得又愉悦又痛苦,好在事后的麻烦都处理的很好,赵措在溪水边停下,帮他擦洗干净,就直接露宿了一夜。 这个时候天气有点热了,男人还是怕他风寒,要拿披风把他裹起来。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听他说,“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们的开始是否仍旧如此不堪?” 柳轻竹躺在他膝盖上打了个哈欠,闭着眼淡淡道:“会。” 赵措不再说话了,他却解释了一句,“不堪的并不是开始,只是立场分别,我本无心。” “现在——”他慢慢伸过手,覆盖在他左胸上,道:“它属于我了么?” 他没回答,因为已经睡着了。 两人抵达封都是三天以后,纵马至已经阔别许久的承平王府,却见大门上贴着一行大字,‘白眼狼与老狐狸不得入内。’ 赵措看着,微微勾唇,道:“殊暇的字越练越好了。” 柳轻竹也瞧了半天,最后郁闷的说:“他就不能把那个老字去了,我虽说是而立之年,好歹也还英俊丰神。” 话音刚落,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人金衣,金边大扇,笑出了一口白牙,仪态风流的往那一杵,慢悠悠的道:“你们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居然还知道回来!” 赵措无奈的摇摇头,揽着柳轻竹进门,顺手也把他弟弟拽进来,道:“我把无争留给你,你竟还盼着我回来?” “哎,此言差矣。”扇面‘唰’一声阖起,他拍着自己掌心,笑道:“兄长就是兄长,岂能轻易抛却。” 第四十三章:唯心一念 承平王府很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其实说是热闹,也只有四个人,五副碗筷而已。 熏炉暖香,帷幕层叠,风雨皆被隔绝在外,描金的灯笼垂在角廊底下,摇曳橙光。屋里头黑莲木檀桌,摆着精致的菜肴,爆肚青菜,琼浆美酒。 楚殊暇一只手撑着头,拿起了自己那杯酒,对着空座位笑道:“承怡啊,你走了这许多年,仍劳我们记挂,当兄弟的,真不地道。” 言罢,一饮而尽。赵措淡淡的看着他,叹息一声,道:“他日得空了,你也可前往他归隐处一见,只碍于当初立场分明,承怡执意与我们不再有一丝联系,现在想来也已避过了风头。” 他仍是笑的眉眼弯弯,看着赵措和柳轻竹两人,道:“宁国策师都是好本事,我的两位兄长都没过了这美人关,当浮一白。” 他举着杯,柳轻竹勾勾唇角,没推拒,执起杯子道:“情字发乎自然,小侯爷也非不懂情之人,这么说话可就连自己也绕进去了。” “唉?”他侧头看看无争,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目中似有万花璀璨,千般风流,缓缓叹道:“是啊……人生何处不从容啊……” 入了喉管的酒液像火烧,烧一路,最后温暖了心肝脾肺,倍感爽利,正欲再拿酒壶,手便被无争按住了,无争仍是淡漠眉目,言语温软,“你喝多了。” 楚殊暇反执过他的手细细把玩,垂着眼目,开玩笑似的道:“承平要娶柳先生,要不我们也一同把事办了吧。” “你现在喝多酒都满口胡话的么?”无争蹙起细眉,抽出自己手,自顾自夹菜吃,他并不嗜酒,饭桌上也向来以填饱肚子为目的。赵措看着这个跟随自己许多年的近侍,淡道:“殊暇没有胡说,我的确要娶轻竹。” 楚殊暇投过来一个可促狭的表情,柳轻竹的筷子也僵了一下,继而没说话,仍不动如山的吃吃喝喝,他的侧脸被暖炉熏得绯红,似乎那双常年被冰雪覆盖的狭长眼目也有了温暖的光泽。 柳先生以前有一句名言,说话之前要走脑子,只为斗气反驳而达不到任何实际意义,不如沉默来的管用。 莫东怯怯的问过,沉默管什么用? 他淡定的吐出三个字,省唾沫。 当天晚上四人都吃的酒足饭饱,才纷纷回房间休息。楚殊暇挂在无争身上,一直叫唤着要看月亮,赵措抬眼看看天,提醒了他一句,今日云厚,不见月色,他就露出了快哭出来的表情。 芙蓉暖阁,一身黑衣广袖的男人侧卧在床榻上,柳轻竹坐在灯下,拿着一卷志传小说,给他慢慢的念,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大战方启之前的岁月,眼角眉梢都含着脉脉温情。 “紧那罗尊上并未收服猛虎,而是连叹三声不自由,便拂袖而去……”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柳轻竹盯着那书上的字字句句,然后挥手阖上了,转身帮已经睡着的赵措盖好被子,还在床榻上坐了一会,看起来在想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身侧的男人已经睡熟了。其实按照他的警觉性来说,从不会如此轻易。但每每和柳轻竹在一起,听着他那堪称完美的声音,就会昏昏欲睡,放下所有的防备。 其实他们谁都不能离开彼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手心躺着一对长长的流苏腰佩,一为青色,一为玄色,有浅浅淡淡的温润色泽。柳轻竹愣愣的看着,忽然想起了一首诗。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青衣先生唇角挂着笑,低低道:“同心留心,线缠两心,痴心执心,回头无心,分不得吾心侬心,伤心动心。” 他俯身吹灭了灯烛,起身慢悠悠的往外走去。 柳轻竹今夜四进楚王宫,是不会有人阻拦他的。他径直走向楚如修的书房内殿,由侍卫前后看着他,他逃不脱。 阴暗的大殿里还残余着血腥味,唯有一盏灯,楚如修一身黑金皇袍,负手而立,半边身子都隐在黑暗里。 柳轻竹站在门边上,一见这情景就笑了。 楚如修回过身,微微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似曾相识。”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幽幽暗暗的,“严辜登基的第一年,还有我掌权的那些时日,以及你现在这样,都有相同的毛病,怕光。” 楚如修垂眼看着他,没有反驳,反而转换了话题道:“你为何站那么远?” 柳轻竹就贴门边站着,也不往前走,淡淡道:“铺设赵措假死的局是我给你布的,其中有些关窍很重要,比如与事者不能活。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这步棋,我猜你也该动手给骁骑营内部换血了,知情的人斩了一批又一批,偏偏没有合理的名目,一踏入你这宫殿,轻竹便觉冤魂压身,不敢前进半步啊。” “呵……”楚如修明显轻蔑的哼了一声,靠在华光璀璨的皇椅上,字字如刀,“你我当初的协议是,孤放承平亲王一条活路,你用周痕党羽覆灭来换,且对当初谋逆之罪一肩担起,现在也该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的眼神落在桌子上,上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玉瓶。 楚如修说:“此裂心散算是孤王的恩赐,虽然饮下后心痛难忍,但可为你延命十二个时辰,你还有交代几件后事的时间,不会立时毙命。” 柳轻竹缓步走过去,抬手拿住那瓶子,忽然问道:“楚王相信因果么?” 王座上的人摇摇头,轻声道:“不相信。” “那好,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他顿了一下,么指动了一下,玉瓶塞拔起,眼神落在里头的液体上,淡道:“承平忠君,爱国,他和我这种是非不分的坏坯子不一样。我怕他恨我,所以不用上策,中策,只用下策和你谈条件。唯一的要求就是放他归隐山川,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到,楚如修,柳轻竹身入无间,亦可做到,一时半刻,楚王断首!” 话音落下,仰头饮下裂心散,长袖一拂,玉瓶在地上碎裂成点点玉屑,柳轻竹再不停留,转身抬步离去。 天光快现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承平王府,还没有人起来,便脱了外衣,靠在赵措身边休息。 他觉得累,心口宛如寸寸皲裂般的痛,像是能硬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身体也觉得冷,所以靠进了男人的臂弯里,嘴唇惨白的,为了忍住咳嗽,咬出了斑斑血迹,他一只手牵着赵措的衣角,低低的笑道:“我的傻将军……往后无人帮你谋算,你总不会被人卖了罢……” 第四十四章:赴死(上) 这一日阳光很好,和煦春风吹动锁窗下的纱幔,赵措缓缓睁开眼睛,还有些睡意未醒,低头一看,柳轻竹以一种很柔顺的姿态趴在自己臂弯里,眼眸紧闭,睡得很熟,脸色苍白,嘴唇却红艳的很。 想着连日奔波,他休息不好,便不忍心吵醒,赵措随便披了件衣服下床洗漱,帷幔落下来,仍是遮挡的晦暗不明,不见天光。 屋外头楚殊暇和无争正在忙碌,堂堂无双侯撸着两条金光闪闪的袖子,爬上爬下的贴红字,赵措一看就笑了,开口道:“你倒是比我们都急。” 小侯爷眉眼弯弯的咧嘴,随手把折扇插进自己后衣领子,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该着急了,喜服自己去拿,本公子没法帮你。” “承双……”赵措收敛了些笑意,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刚想跟他道谢,便被楚殊暇打断道:“哎,若想说感谢就免谈不用你去死,本公子一向这么两肋插刀就是了。” 微一停顿,他又摇着扇子道:“大哥贵为王族,迎娶之事本该举国同庆,即便没有百官朝贺,也该巡游整条朱雀大道,只是,一来你现在身份不便,二来我知道你不好这一口,从十年前到现在,多少郡主美女的赐婚也推拒了不少,便只取这方寸庭院,我们至亲几人,为你庆贺,虽然寒酸没格调,想来更合你与先生的心意。” 赵措抬眼看看周遭的红纸窗纱,微微一笑,淡道:“这样就很好。”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门外有叩门声,无争前去开门,只见是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人,手里捧着一个朱红锦盒,道:“这是我家先生交代要送予承平亲王的贺礼。” “嗯?”他微微愣了一下,这事进行的很隐秘,一共也没几个人知道,怎会有人突然送来贺礼。 小厮走上前来,把锦盒递过去,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卷轴,道:“我家先生交代,那盒中礼物是他的一点心意,这卷轴则是另一人的心意。” 赵措吩咐无争收下东西,拿过那卷轴展开,红纸洒金,墨汁淋漓,写着一副对联——‘君如竹壑临松玉藏锋,行有绳墨之章见金石。——承怡敬上’ 笔力雄健,苍翠挺拔,即便没有落款,他亦可一眼认出,将卷轴重新合拢,赵措抬眼看着来人,缓缓道:“旧兰先生还有话要带么?” “我家先生说要向你们赔礼道歉。累你们兄弟几载不能团圆,他心有愧,来日若有可略进绵薄之力处,旧兰山庄绝不推诿。” “替我多谢贵主美意。”赵措微微颔首,扬手让无争送小厮出门。 楚殊暇打开锦盒,里头放着两套喜服,朱红为底,金丝玄线所绣花样,庄重简洁,工艺细腻,且款式都是男子所穿。 “啧啧。”他歪着头笑道:“于千里之外洞察先机,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宁国策师都这般神通广大了。” “哎,此言差矣。萧如瑟是我旧日好友,一同偷过鸡摸过狗的交情,默契非常人能及,他能猜到也是正常的。” 忽而听人笑吟吟的答话,是柳轻竹已经醒了,长发流散未束,青袍缓袖,慢慢走出门,也展开卷轴看了看,笑笑道:“嗯,恭维的不错,不枉我当年送了他们不少好东西当贺礼。” 见他仍是脸色白的透明,赵措有些担心的皱了下眉,握着他的掌心道:“昨天气色还比今天好看,不舒服?” “我可是会一天比一天不好看的。”柳轻竹挑挑嘴角,神色温柔,“毕竟已逾而立之年,你要弃嫌的话,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嗯?” 话末挑起一丝愉悦的尾音,赵措也不回答,只是温和的看着他,柳轻竹便登时像要在那目光里融化了一样,顿觉这话题无聊的要命。 事实上,此刻的承平王府已经没有多大存在的价值了,在大家的认知中,赵承平其人死在了城门前,故而他也早就遣散了府中所有的下人护卫,打算与柳轻竹成亲以后便进宫跟楚王请辞,从此隐没天涯,再不问朝堂诸事。 本来想再准备一两日,柳轻竹却说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也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便选在今日罢。 当天入夜,屋里只寥寥坐着几个人,楚殊暇,无争,还有弥天三人。写着贺词的卷轴高悬墙上,龙凤烛高烧,瓜果佳肴,红豆遍地。 窗外漆黑如墨,屋内熏暖多情。 赵措难得没再穿一身黑衣,即便换上大红着装,也是英气勃发的很,他立在堂前慢慢等着,直到里屋走进同样一袭红衣的人。 只见青翠敲空竹,未知红妆倾城色。 朱袍纱袖,缠金腰封,柳轻竹低垂着眼,长发只在身后松松挽住,他脸色很白,但嘴唇异常殊艳,只要还活在这世上一刻,心口便如同生生被撕裂一样,剧痛之下,除了咬住下唇忍耐并没其他的办法。即便如此,眼前也渐渐有些模糊了,看不清脚下红绸,一步踏错,便整个人往前倒去。 赵措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搂进怀里,道:“这身衣服的确繁复了些。” 他慢慢抬眼,并不做声,只是微微一笑。 当真一者如松涛临风,一者如傲梅压雪,佳偶天成,不过如此。 即便是茹风,此刻亦是眼圈发红,觉得世上再没人能比他们两个更般配一般。 以前在边城操劳,一贯养尊处优的听竹先生憔悴不少,此刻却是容颜美极而生煞,唇尖一挑,便轻易拨弄乱了赵措的心跳。 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赵措凑到他耳边,叹息道:“轻竹,你真好看……” “呵……”低低的一声笑,似乎心口剧痛也没那么痛了,反而像被泡在蜜罐里,缠缠绵绵的甜,混杂苦涩,暂时麻痹了伤口,但也加速了溃烂的速度。 “喜欢就好……”柳轻竹微微抬头,嘴唇擦过他的侧脸,轻声道:“这副样子只此一次,你可要记牢了……” “毕生难忘。”落下最后一个字,赵措用力拥住他,没再放开手。 仪式已经被简化了不少,拜过天地以后两人便相携回房间。 红纸窗花,对烛灯影,连锦被都是刺目的色彩,柳轻竹其实并不看得清楚,只觉得满目朱色,心里盘算着,十二个时辰,已经快用完了罢。 似乎还在愣神的时候,赵措已然低头吻住了他,这个亲吻极其具有安抚味道,男人碰过便离开,准备帮他撤下一身零零碎碎,好好休息一下。柳轻竹却没轻易让他离开,双手勾着对方脖颈,张口咬住嘴唇,脚下往床榻移动,放软了身体倒下,让他压在自己身上,低声道:“是我表现的不够明显还是你太不解风情……” “我的错。”赵措从来不舍得苛责他,当即反客为主,顶开柔润的双唇,勾缠住里头的舌,细细的占有,吮吸。 “嗯……”柳轻竹扬起头,唇瓣之间粘腻的拆分不开,连同大脑也运转不灵,勉强腾出一只手,勾下床帏,旋即眼前一片黑暗,红浪翻滚,只闻得声声勾人喘息。 其实他是觉得,要是这么死了,也算是牡丹花下死,总强过咳出一盆血来,形容枯槁的去见阎王。 裂心裂心啊,有心才能感受撕扯之痛,若是往日那无心无情,薄情寡义的德行,又怎么会让自己这样痛。 唯一的破绽是有情,最不后悔的也是有情。 当晚柳轻竹靠在他怀里,引他的手触碰自己心口,有些不甘不愿的道:“你总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你。现在恭喜你……它完全属于你了。” 第四十五章:赴死(下) 承平,见字如面: 有一些事,觉得应该现在告知你。自相识以来,无论是心折于你,还是敌对于你,虽有过行差踏错,我却从未后悔过。 然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事如此,局势莫测。在成为故国首辅前,柳轻竹曾拜一人为师,他自号颠倒散人,居住在一处风谷。他为我铸计,磨练心智,唯一的条件便是三十三这年要回谷侍奉他老人家五载,人无信不立,到了约定时刻,我自当回返。 喔,你不要着急找我。用膝盖猜测也知道你准备去找楚王请辞了,现在,老实坐下看完这封信。 你为人沉稳忠心有余,机巧不足,从今以后切记凡事多长一个心眼,多考虑几层,为自己做好打算。如有帮忙之处,前去旧兰山庄寻你胞弟即可。 我曾对三位小徒讲过,浮生泡影不从容,一个人即便智冠群伦,可掌控旁人一时道路,也始终做不到真正紧握人心。五载光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你不要寻我,只静静等待即可,待轻竹再次出谷涉足红尘翻浪,你我有缘再续。 所以,我先离开一步了…… 听竹亲笔 桌上除了一张轻飘飘的纸张,还有块同心结腰佩。赵措握着那张纸,手腕轻轻发抖。他的臂弯里还留着那抹苍翠竹香,他的床榻上还留着青丝几根,他眼前还对昨夜红妆癫狂,今日,他便留下一封信不见了。 字迹工整,笔墨干涸,一看便是写完搁置了很久。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早有预料,准备充足,只瞒着他一个人,包括一言不发的离开他! 赵措扬着头,眼眸紧闭,薄薄的纸张在掌心里揉捏成团,又很不舍得似的把它重新展平,收进衣襟里。 沉默片刻,黑衣霍然振起,男人嘴唇紧抿,拂袖离开。 他跨上吹寒马,直奔楚王宫,似乎一时半刻也不敢耽搁,掌心紧握缰绳,直到暴露了青筋,低声道:“你等我,你等我……” 明明是春花遍开的时节,遥远的北疆封都城却突然下起了大雪,漫天飘摇,宛如这些年无数破碎的家国儿女情,慢慢隐没,再慢慢消失,直到丁点痕迹也看不见。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城中走来,他很累了,但是不能停,确认自己已经走到了城外,似乎一直以来支撑的力量也轰然倒塌,手心压着心口,低头‘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血渍沾染在雪上,难看的紧。 他一身单薄青衣,脸色惨白至透明,头脑昏昏沉沉的,脚下踢到了一颗榆树,整个人往前栽倒,屈膝跪进寒凉的雪地里。 真累啊……他爬不起来,便索性不爬起来了,靠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勾出了一丝苦笑,什么颠倒散人,什么风谷,他从小就生活在市井,还进过七天的相公堂子,哪来这样荒谬的奇遇。 只有那个傻人,才会相信,他才能心无挂碍的离开。 时间强大的无可匹敌,会冲淡一切伤痕,包括他存在过的痕迹。总有一天,赵措会遇到一个人,他或许温柔可欺,或许飞扬跳脱,或许尖锐聪慧,总之,会为赵措治愈那块名叫‘柳轻竹’的旧伤,然后,生活还是该继续…… 柳轻竹微微笑着,缓缓从袖里拿出那管慕山紫萧,凑近唇边,一曲调不成调的相思应声而出,悠悠扬扬飘往天际。 北疆长城的风雪里,黑甲将军被相思所迷,前去和敌方策师相见,从此,一步踏错步步错,策师做不到绝情,将军也不能割舍,这里面究竟是谁牺牲的比较多,都记不清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血液顺着嘴角流下,蔓延至淡紫色的萧孔,吹箫的人意识迷离,心口在被扯裂的剧痛以后,终于慢慢不痛了,不跳动了。 雪葬天埋,铺天盖地的大雪倾斜而下,以至于积雪慢慢的覆盖了那片青黛,从小腿,到胸口,再到脖颈,紫萧颓然倒地,柳轻竹此人,终于没法再挡着谁的路,算计谁的人心了。 他一生狠戾,不择手段,在这其中,最狠的便是对自己。他总是告诉别人,我不重要,我不重要,你按照我的布局走,我只要结果。是啊,他从来不重要,他中了七日散,因为计划要求他撑到第八日,所以他撑到了,他喝下裂心散,因为要留给赵措美好的那一夜,所以他撑了不止十二个时辰,他受命伐楚,因为敌方兵力强盛,所以他孤军深入,分化战力。 和很多事相比,他自己总是不重要的,但并不代表他没有事,他很快乐。 赵措一路上心如擂鼓,大雪遮蔽了他的视线,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毒素也直冲天灵,终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一片漆黑,心也如置冰窖。并没那么多时间理会,他重复走着那几十年如一日的道路,奔到了楚王宫的正殿。 君临天下,昊日冲天。楚如修一身皇袍,负手立于阶前,垂眸看来,都是睥睨神色。 “哦……措儿……” 他的叫法很亲昵,但语气淡然的接近淡漠,偌大的皇殿,似乎早有安排一样,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没有第四个人。 赵措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心如明镜,嘴唇张开,开口却不是往日的‘王叔’,转而道‘吾王’。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放在地上,指尖一划,剑气划开盒子,露出了最后半壁虎符。 “吾王。”眼眸低垂,多年未曾对谁屈膝的大将军蓦然间一撩衣摆,单膝跪地,重重砸出了声响,一字一句的道:“你想要的,全数拿去。罪臣早在宁王宫被破之时身死城墙上,从今往后,世上不存承平亲王,不存西南大将军,罪臣愿自逐天涯,永世不踏入封都一步。” 话音落下,楚如修像是没听到一样看着他,唇畔流露一丝笑意,缓缓道:“措儿啊,你十八岁那年,曾向王叔承诺,为我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所在一日,便回护封都一日,而今,都忘记了么?” “王叔还需要么?”男人脸色并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讥诮,他淡淡道:“当年承怡的过错严重到你不惜与宁国开战么?不,你从来不想,你只是想要我交出兵符换取承怡平安。当年尊王相夷以后四海靖平,我欲回都见我母妃封甄郡主最后一面,你没允许,转而派我去北疆不是么?事实上,一开始听轻竹进言,给骁骑营内部换血的人也是你。吾王,你已将承平亲王的头颅挂在城门上,承平亲王又如何可以继续为你镇守封都一生。” 楚如修道:“你怨我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膝盖缓缓从地上抬起,嘴角笑意寒冷如冰,“当初,轻竹入封都,究竟跟你交换了什么条件?” “还能是什么,他自然想要你活命。可惜——”楚如修摇摇头,目光简直悲悯的能滴出水来,道:“孤的好侄儿,过河拆桥这一招并不止是他的专长。愿你的英魂,在地底下仍能保佑我大楚,国祚昌盛,千秋万代。” 一声令下,空无一人的禁宫雄兵横陈,数千禁卫兵将宫殿团团围住,滴水不漏。 “呵……哈哈哈哈哈哈……”他转过身,眼前一片黑暗,但要以雄沈功底感觉出方位和人数一点也不困难。腰间的黑刀慢慢出鞘,奏杀刀墨光如织,攫人眼目。 “楚国祖先,宗庙在上。”赵措面沈如水,岿然不动,在一阵癫狂的仰天长笑以后,鹰眸阴不见底,一字一顿的凛然道:“前半生戎马寒枪,缔造楚国一统,犹然在心,一往无悔。但赵承平今始自除王籍,与楚王室再无半点干系,所作所为,皆降天罚于己身,不累他人,只求此去能见柳氏丹霞一面,望先人成全。” 话音落下,奏杀刀完全出鞘,毫光毕现,他独立千军万马之中,目光冷锐似剑,环视四周,道:“阻我者,死。” 第四十六章:往事如风 冬至有一天,天气异常寒冷,屋子里生着熊熊炭火,那人还嫌不够,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歪在桌旁,闲闲的提笔作时赋。 柳轻竹骨子里有些酸腐文人气,赵措跟他不一样,懂的也没那么多,就坐在旁边松松的搂着他说话,那时候,他问过,“为何严辜最后并没做什么抵抗?” 闻言,那人仍是那个神情,从锦盒中取出自己的印鉴盖在纸上,回答道:“他自己亦清楚,吾国就如同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梨子,其实内核已腐烂的不成样子,他觉得累,不想挽回。” “那你呢?”赵措这话意有所指,但暧昧不清。 “我啊……”柳轻竹搁下笔,靠近身旁温暖的怀抱里,语气不咸不淡的道:“如果人生从空白开始,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已如这幅字,满满当当再涂改不得,抱负理想,有过,踌躇痛苦,也有过,少年心性,曾铭记,只是,而今这幅模样,我自己亦认不清,是奸宄自私,还是偏安一隅,再无热血。因为有你,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谋划千策万计,不是因为寂寞,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要记住,没有人能算计得了柳轻竹,只有我自己,为我当为,一往无悔。” 过往温言软语,犹在耳际,眼前风雨霜雪,却已经覆盖了前路,再看不清方向。 奏杀刀斜举于腰侧,他的刀那么冷,却不及面容冷,眼神更冷。 “为我当为,一往无悔,一往无悔……”眼眸紧闭,再次睁开,他便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从袖中拿出鬼面具覆盖而上,奏杀七刀应声而出。 战欲狂,战无声,战的眼前墨光喷洒,血色弥漫,宛如鬼神修罗,不顾衣衫染红,一刀杀十人,十步不留命,唯心一念,只有打倒面前阻拦的人,才可能见到轻竹,他的命,不能丢在这。 楚如修倾禁宫全力围杀赵措,人数众多,倒下一批再补上一批,势要一方大将命丧于此。却见昔日战神如入无人之境,雄沈功力源源而出,数次冲出包围直奔宫外。 赵措始终不愿大开杀戒,避让之处难免掣肘,再者他目不能视物,虽然骁勇善战,但围困之下也渐渐力有不逮了。禁宫首领李祯看出他视力不便,做了一个眼色,箭队旋即悄无声息的爬上琉璃宫瓦,其他人有规律的脚踏地面,试图混淆他的听觉。 第一个破绽出现在右侧,上空长箭激射而出,准确钉在赵措大腿上,男人膝盖一弯,立刻以刀抵地,撑住身体,大腿上却始终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血,在脚下堆积成了一个血洼。 李祯看准机会,抽出剑猛攻而上。削铁如泥的宝剑距离心口一寸的时候便再前进不得,赵措掌心凝聚真力,挡住攻势,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眼睛,只听男人沉着嗓子,一字一句的道:“废招!” 真力迸溅,一掌逼退李祯,他随手拔掉箭头,再次挥刀而起,上手便是狠招,不再容情,不再顾忌,墨色挥洒,淋漓交织成绚丽的杀曲,无关立场,无关感情,此刻只有一个名为生存的主题。 比起热闹肃杀的外殿,楚如修所在的地方就显得过分清净了,他身后站着他的贴身侍卫,他的大殿上一个人也没有,俯瞰着,睥睨着,感到了一些恐惧。 在他成为天下共主以后就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寒冷,后怕,疑神疑鬼。 微微叹出一口气,他站起身,整整衣衫要走出宫门,忽而整张脸都僵住了,因为身后有一把尖锐的匕首紧紧抵着后腰,匕首从上到下轻轻滑过,皇袍便寸寸应声而裂,在王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楚如修不敢动作,冷汗凝聚在额头上,时间流逝,心如擂鼓,“你是何人!” “呵……你现在的表情可真让本王愉悦。”笑意轻哂,侍卫抬起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来,露出本来的那张脸,英俊丰神,但他这时候应该拿着一把金边折扇吟诗作对,而不是拿刀指着他的王叔。 楚如修堪称惊惧的看着他,一个纨!子弟,从小只知道撒泼打滚,究竟是什么时候,可以把似笑非笑这种表情做的如此可怖寒冷。 “王叔,你可不要乱动啊,我不保证会不会手一抖直接刺进去。”他挑起嘴角微笑,就像看着一只蚂蚁一样,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死亡并不是终结,有的人,是可以身在地狱,依然操控着活人生死的。” 闻言,楚如修终于明白了。 旧事重现,仿佛谶言一般打在他脸上。 那日的大殿上,柳轻竹一袭青衣,负手而立,忽然问道:“楚王相信因果么?” 王座上的人摇摇头,轻声道:“不相信。” “那好,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他顿了一下,冷冷道:“承平忠君,爱国,他和我这种是非不分的坏坯子不一样。我怕他恨我,所以不用上策,中策,只用下策和你谈条件。唯一的要求就是放他归隐山川,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到,楚如修,柳轻竹身入无间,亦可做到,一时半刻,楚王断首!” 青衣翩跹,他摔碎一地玉瓶,决绝离去,根本不是虚张声势,根本是有心为之,从那一刻,他的最后一个布局就开始了。 “是他……他说过如果孤不遵守诺言,就会让孤陪葬……”楚如修目眦欲裂,仿佛死神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一样,全力冷静,仍控制不住声音颤抖,“你何时与他勾结的?” “说来话长了。”楚殊暇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淡道:“确切的来说,从大哥攻打周痕那时候,他就已经预见到今日一切,皇城里又只有我能救大哥,故而几次传信,便确定全盘计划,我化名茉莉花写坊间艳本,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绘制禁宫地图,事实上,如果我现在一声令下,骁骑营大军就会把这地方团团围住,你插翅难飞。” “若是想要孤放了赵措,可以,孤答应你。” “哦,王叔当本王傻得么?”楚殊暇讥诮冷笑,递过来一个明黄绸子,柔声道:“自然要放了大哥,另外,麻烦王叔当众宣读这个。当然,你也可以不读,大不了被逼宫,克死王座上,为我楚殊暇的天下加冕。” 打开黄绸,果不其然——‘楚氏如修自绝于天下,自绝于黎民,孤戕害忠臣,兴兵苦战,赋税沉重,耽溺声色,大兴土木,忝为天下共主,即日起罪己自省,主动传位于王侄无双侯楚殊暇,自逐宗庙,只担神权,不掌军政,日夜不辍,祈楚国千秋万代,四海靖平。’ 连笔迹都仿造的一模一样。早就听闻轻竹先生见过一眼的笔迹,便能原样复制,果然……名不虚传。 “王叔,你放心去吧。大不了侄子把梅欺雪也送去,只要不怕祖宗怪罪,你们要在神庙里翻云覆雨我也睁一眼闭一眼。” 殿外的冲突已经进入胶着状态,赵措浑身带伤,仍血战不止,不知道伤了多少人,杀了几条命,一切都在流逝中渐掩清明,热血再次溅上鬼面,他气息紊乱,握紧奏杀刀,低声道:“轻竹,等我……” “都住手!让承平亲王安然离开。” 楚如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亮出现,政令下达,眨眼间楚兵都放下兵器推开。虽然赵措看不见,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看的清楚,楚王脸色苍白如纸,满眼愤恨不甘,身后站着无双侯和此刻本应驻守在边城的骁骑营大将。 赵措虽然心里疑虑,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说话,撑着身体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大哥……” 音量很小,小的可以消散风中,他却骤然停步回头,眼底仍然黯然无光,扬声道:“承双?” 年轻的无双侯没有答话,他抿着双唇,紧紧攥着手,半阖眼眸,万千叮咛不安,最后都化成了隐忍。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赵措转过头,一步步往外走。 楚殊暇静静的看着他,直到那个人的背影慢慢消失,他才坐上那个金碧辉煌的座椅,宫外骁骑营兵马环伺,宫内楚如修不甘不愿的念着退位诏书,他却似没有听进耳朵里,看不进眼中,在心底无尽嘲讽的笑了一声,道:“承双啊承双,终究……你还是把自己囚进了这个永世孤寂的地狱……” 殿外灯火永昼,阴暗的皇堂上却没有点一盏灯,他在皇位上坐的笔挺,闭着眼,想像幼时一样,哭着趴进兄长怀里,而今却已没有泪流的出,只能笑,笑的煞人。从此以后,只听闻楚国有一个阴鸷锐利的王,不曾记得楚国曾有一名飞扬跳脱的小侯爷。 王用低沉的声音发出了第一道政令,“朕感念神只垂怜楚国,今始四海一统,大赦天下。前骁骑营先锋官赵不惜,恢复爵位,不再受通缉之苦。前西南大将军赵措,为楚国开疆辟土,缔造当今盛世,虽死于非命,朕加封其为定国公,棺木移葬神庙,与朕死后同列同奉。同时加封吾父为玄仪太上皇,迁入王宫,不再司军政权力。” 承怡,承平,从此以后,天崩地裂,黑暗无边,污名恶声,承双来担。吾自囚一生,回报兄长多年回护之情,只盼你们,心之所至,不再受缚。 第四十七章:何处天涯 鬼面王一身血污,脚步不稳,狼狈不堪的从禁宫中闯出,还没跨上吹寒马,便被一人牢牢抱住。 他踉跄一下,低下头,才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嘴唇开阖片刻,苦笑道:“怎么连你都来了,承怡……” 赵不惜眼圈泛红,似乎只是看着他的亲哥哥,便忍不住要落泪,他缓缓道:“吾兄承平……吾兄……” 他本想说,几年不见,为何赵措看起来便苍老了那么多,话到嘴边,竟除了声声兄长,说不出其他内容。 赵措摇摇头,手掌拍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道:“轻竹现下不知在何地,以他的性子……罢了,承怡,我现在要先去找人,我们晚些再叙。” “不着急。”远处一人坐在轮椅上,被缓缓推进,一袭白衣,容颜沉静,正是旧兰先生,他手中拿着一柄扇子,轻轻敲击着掌心,道:“我与承怡收到无双侯的信,前来接应于你,我这有颗药丹,可助你袪伤化痛,你暂且服下。至于听竹下落,旧兰爱莫能助,只有一件事,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他都不会去。” “我只有一问,颠倒散人之事可是真实?”赵措眼眸沉沉的盯着他,在极端冷静中渗透着一丝癫狂。 “唉……”萧如瑟摇头,淡道:“假的,他告诉你的所有事都不要信,都是假的。听竹从小生活在市井中,几经辗转漂泊,困苦不堪,从未遇到过什么贵人。” 闻言,赵措沉默了片刻,他伸手取下覆面,拱手道:“多谢告知。” “我也知道,阻拦不了你什么。”扇面展开,半遮先生容颜,他一字一句的道:“我已找江湖悬赏门派求助,你若是找到他,请向旧兰山庄捎封信。” “大哥,我陪你!”赵不惜也跨上马,抬手去拽他的袖子,却被赵措躲开,他语气温和,保持着一贯的坚忍,道:“承怡,你还需照顾旧兰先生,我们就此别过,从今往后,大哥便是自由之身,要去看你并不困难,山高水长,再叙可期。这双眼目虽盲,心却如明镜,大哥只求你一件事,楚王杀意已现,请你替我安顿好父王与承双,让他们远离兵燹灾祸。” “大哥……”赵不惜不敢告诉他,现在的楚王已经不是楚如修了,若非柳轻竹和楚殊暇联手布计,宫变不会如此轻易,他也无法从千军万马中逃脱。 旧兰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开口道:“再叙可期。” “嗯。”点点头,吹寒骏马嘶鸣而奔,在混沌的夕阳下,那个伟岸的身影渐行渐远,为一首破碎的家国挽歌画上了终点。 除了萧如瑟和赵不惜,远处还站着一人,无争青衣委地,长跪不起,低首道:“二爷,抱歉,无争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我目送你纵马远行,在没有声的羌笛中。 君如松涛嶙石,绳墨有章。 君如傲梅欺霜,智冠群伦。 半步世情,举目皆浊,何处见天涯。 我看到渺远的风信,从维艰的地狱跋涉而来。 君若心有大地之明,清静无嗔。 君若行有涤世之风,招损不为。 星河倒坠,人心难握,何处不天涯。 很多年以后 楚国一统元年,圣玄帝提出八项国策,减轻赋税徭役,将几国遗民一视同仁,并从中拔擢朝廷官员,予以众人,重建庙宇,成立农事监察机构,安抚民心,在短时间内,风调雨顺,四海升平,蛮夷小国前来进宫依附,国力空前强盛。 这一日,圣玄帝夜半批阅士子文章,操劳过甚,昏昏欲睡,头慢慢垂到了胳膊上。 他梦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小小一方庭院,有一名无奈叹气的大哥,有一个上窜下跳躲避父王板子的二哥,有一个烹茶微笑的近侍,还有一个,手执金边折扇,眉目含春,落落华衣的小侯爷。 桃花飘落,人欲醉,满庭芳。 忽然间眼前烛火一闪,圣玄帝眼前大亮,才惊觉自己是睡着了,他这些年来,都习惯了所在的地方只有小小一棵蜡烛,他怕光,故而侍女从来不会点那么亮的烛火,又被搅醒了好梦,震怒之下,一掌拍落桌上,朗声道:“谁点的烛,给朕滚出来!” 屋外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青衣温润,人如玉, 他愣了一下,然后紧攥拳头,冷笑道:“你当年都未出现,现在来这做什么?” 无争摇摇头,淡淡道:“我说过,纵使背离于世,一生孤寂,我也绝不放你一人独行。前些年忙于安抚各地兵燹,蹉跎时日未能前来见你,殊暇,你怪我么?” 圣玄帝再听‘殊暇’两字,不禁阖上眼,沉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方才轻声道:“我曾经以为……连你都失去了……” 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寻常人家准备好了爆竹腊八,等着一起过节。莫东也没有例外,莫北和莫西去市集上采买,他就只好自己在厨房揉面和饺子馅,忽而听到厅里一声巨大的响声,不禁头疼的大喊一声,“柳瞻!你他妈给老子消停一点行不行!我给你数数啊,上个月,你的教书先生还跑到我们家里来告状,上上个月,你把邻居孩子的胳膊打折了,上上上个月你把家里的茶壶打碎了,上上上上……先……先生……” 寻常的唠叨截止在一个不正常的地方,面盆从桌上掉在脚上,却浑然不觉疼,待反应过来,便是狠狠掐上了自己胳膊,疼的泪眼汪汪。 面前的人,一袭刻骨青衣,他略有憔悴,精神却很好,岁月在那张永远好看的脸上画下了痕迹,一头青丝也变作了三千雪白,嘴角微勾,淡淡道:“东儿,先生在这呢。” “先生……先生,你是……我家先生吗?” 他微微挑了挑眉梢,没说话,旋即莫东飞身扑上,眼泪鼻涕一同蹭在了他身上,哭号着重复,“先生啊……先生……何止三年,三年复三年,你骗的东儿好苦……” 柳轻竹微微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道:“是先生错了。” 晚间吃年夜饭的时候,莫北和莫西也回来了,都哭的泣不成声,柳谵乖乖扯着柳轻竹的袖子不说话,他们先生跟个神棍一样神叨叨的说:“谁说没有颠倒散人,世上无奇不有,见识浅实在要不得,要不得啊。” 外屋缓缓走进来一个人,一袭墨色长衫,虽目不能视物,却给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山可靠之感,他微微笑了一下,执起柳轻竹的手,道:“你够了,我抱着你走遍三山四川才找到救治你的办法,蒙着个颠倒散人的名字而已,又拿来忽悠徒弟。” 柳轻竹咳嗽两声,没搭腔,但侧脸微红,屋子里分明炉火不热。 过了半晌,才嘀嘀咕咕的说:“他算什么能人,连你的眼睛也治不好。” “呵……”赵措笑笑,温声道:“这又何妨。我在祖宗庙堂前许诺,只要能找到你,所作所为,赵承平一力承担,何况……” 何况,此生有你,所在之处便如天之涯,海之角,心若清净无垢,眼目自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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