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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之嘿,这是我的菜——by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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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落云山山体巍峨,高耸入云,常年紫气环绕,灵气活跃,是天界各路仙家首选之修炼道场。不过,最近落云山话题正热,可和它的灵气无关,而是因为一只小狐狸。更确切地说,是因为这只小狐狸菜园里的一棵青缨萝卜。 阿篱是个居住在落云山半山腰,一出生就吃素食长大的个性单纯的小狐狸。 嗤,哪个狐狸不贪婪?哪只狐狸不妖媚! 食素?单纯?骗鬼呢吧! 作为天界第一战士,沈青池才不相信。 然后,在和太上老君打赌后,就长在了阿篱家的菜园子里…… PS:本文是HE啊,绝对是HE啊,大家一定要坚信我的亲妈体质! 内容标签:种田文 生子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篱,沈青池 ┃ 配角:上九天各位仙家,地界上各路小妖和路人 ┃ 其它:忠犬狐狸受,坚定的HE 第1章:菜园来客 “嘤嘤嘤嘤——” 昏睡中的沈青池被一阵凄楚而压抑的哭泣声扰醒,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向噪音处把扰人心烦的声源拍飞。 可这是什么情况?! 轻飘飘,软绵绵,一挥出去还有种被风拂过的感觉! 想到失去意识前太上老君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沈青池立马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过来,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在看清了自己刚刚挥出去的“手臂”后,一双火目炯炯地瞪着这根翠绿欲滴还印着两颗牙印儿的萝卜缨子。 “好,好啊!太上老君,你实在是太绝了!”沈青池运足了气力用心声对上界的太上老君怒吼,随后就感到一阵气血翻腾,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牵带着头顶的几根萝卜缨子一阵摇晃,头更晕了。 “呵呵呵,青池将军,认赌服输,你堂堂天界第一战士,该不会是要食言反悔吧?!”半空中浮现出一身穿道袍的白髯老者的身影,言辞间含着笑意说道。 “哼,本将军说到做到,岂会有食言于你的道理!”沈青池想一如往昔地昂首挺胸,不料时下境况窘迫,挺了半天,也就头顶的叶缨子抖了两抖,霸气侧漏啊侧漏了! “好,青池将军果然是敢作敢当之人,那么,我们的赌约就是,将军须以此身修得正果,相信凭将军的实力,定能不日达成。老夫会在悠然亭摆下水酒静候将军归来畅饮!” “好说!”沈青池一腔斗志被激起,习惯性地欲双手抱拳回礼,结果只得到了两根萝卜缨子搭在一起的效果。 太上老君身形一闪便消失于天际,徒留畅然的大笑回荡在沈青池的耳边。他觑了眼面前搭着的两根萝卜缨子,心底的郁卒之情难以压抑,偏偏,耳根子还不得清净,一旁嘤嘤的哭声扰得他更是心烦气躁。 “喂!你哭够了没有?!吵死了!” 蓦地,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响起,空气顿时凝滞了下来。 闻得此声,刚刚还哭得痛心的小狐狸阿篱一屁股蹲跌坐在地上,瞪着两只水汪汪红通通的大眼睛看着面前张舞着叶缨子的小萝卜。 而沈青池则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和所见的面前之人彻底雷懵了。缓过神来之时,已是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太上老君要不要做得这么绝情啊,让他变成棵萝卜也就算了,偏偏还长在这冤家的菜园子里,更甚的是,还要顶着这么个幼稚的声音!真是可恶可恨啊,待自己修得正果兑现赌约重返天庭之时,看不喝光了他的仙酿才怪! “你……是你在说话吗?”阿篱拍了拍屁股从地上跳起来,然后蹲在绿缨萝卜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从小在这落云山上长大,看到过不少植物成精,但却从未听说过萝卜精。 “自然是我,不然是鬼在讲话吗!”沈青池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实际上,阿篱是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白眼的,他见到的,不过是一层光滑的青绿色的萝卜皮而已。 “哇啊啊啊——”听得对方肯定的回答,阿篱倏地化作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狐狸扑了过来,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怕伤到萝卜似的收起了指甲,紧紧地抱住了裸露在地表上的萝卜身子,嘴里边嘤嘤地哭着,边口吃不太清晰地念念叨叨,“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一定不会让阿白和阿雪跑来吃掉你!” “喂喂喂,你放手,放手啊——”沈青池挥舞着头上所有的萝卜缨子来推拒扑在自己身上的这只毛茸茸的狐狸,无奈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它一只爪子,最后只好继续翻着白眼任它随便了。不要误会,他这回翻白眼可是和没礼貌无关,纯粹是被脖子上那两只爪子给勒得。如果有心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棵萝卜的表皮比刚才青白了许多。 果然是冤家啊!呼吸渐次困难间,沈青池幽幽地想,自己好好一个天界的大将军,就为了它这只狐狸能不能吃素和人打赌输掉了,被扔进了它家的菜园子里成了棵软趴趴的萝卜,现在又要被他勒死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呜呼,即使此刻死了得以解脱重返天庭,他又有何面目见众仙家啊,悲哉!所以说,他最讨厌狐狸了! “咦——?你怎么了怎么了?”激动之情得以缓解,阿篱松开手想和小萝卜精再多说两句话,却发现对方刚刚还直挺挺的叶缨子现下都软软地耷拉了下来,像极了之前被阿白两兄弟啃过后的萝卜临死前的模样。 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垂下来的萝卜缨子,阿篱一眼就看到了上面那枚熟悉的牙印儿。 小萝卜精也被啃了! 这个认知让阿篱顿时慌乱了起来。 “不可以死,萝卜修成精很不容易的,不可以就这么死掉了……” 阿篱急得在原地直转圈,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变作人形就冲回了屋子里。 舀一瓢清泉水放在饭桌上,阿篱双眼微闭,气息在丹田中绕转了两圈后,一股精纯的力量托着某物缓缓上行,然后顺着他微张的双唇中浮出,赫然是一颗纯白晶亮的内丹珠。 将内丹珠放入水中,催动它浮动了两圈后,阿篱将它吞回肚子里,然后小心谨慎地捧着这瓢清泉水回到了菜园里。 果然有效! 看着小萝卜精的叶缨子在浇水后精神了不少,阿篱开心地笑了起来。 “喂,你往我身上倒的是什么水?”本来有些昏昏沉沉的沈青池经过这瓢水的滋润,顿觉神清气爽了起来,细细感受这水间的气息,竟觉得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哦,是我日前从山顶打来的山泉水,听书院的牛犇夫子说,这泉水有着仙气呢,你感觉好些了吗?”阿篱憋着泛红的脸颊说道。爹爹临走的时候曾经叮嘱过他,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能自己把内丹珠拿出来,他今日犯了戒,但是只要不对别人说,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吧? 原来是山顶的清泉水。 沈青池放下了心里的疑团。 这落云山常年紫气环绕,灵气本就活跃,山顶之地更甚,清泉水中带有灵气就没什么好稀奇的,难怪自己会觉得熟悉呢。 “嗯,这水挺好的,以后每天给我弄来一瓢饮用吧!”随口吩咐了一声后,沈青池试着动了动头顶的萝卜缨子。有胜于无,他得尽快适应操纵这些新“手”了。 “以后?”捕捉到沈青池话里的词,阿篱兴奋得两只大眼睛更加晶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会住在我家的菜园子里,不会像人参精大叔一家那样突然遁地离开吗,小萝卜精?” “小……小萝卜精?”如果可能的话,沈青池很想让眼前这只狐狸精看看自己愤怒得发抖的嘴角。“警告你,以后不准叫我小萝卜精!” “哦——”再迟钝,阿篱也听得出人家语气里的不高兴,于是试探性地征询对方的意见,“那我叫你小萝?小卜?你觉得哪个好?” 沈青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离愤怒从坑里蹦出来拿萝卜缨子抽打他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和他如此不对盘的存在呢! “阿青!叫我阿青!”沈青池愤怒地咆哮,可惜,用这么稚嫩的嗓音说出来,威力打了好几个对折不止。 “嗯,阿青!”仿佛听不到怒气似的,阿篱笑得一脸灿烂地蹲到沈青池身边,伸手握住他一根萝卜缨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牙印子,“阿青,我是阿篱。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你要一直住在我家哦!” 哼,一直住在你家?! 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就一边修炼,一边盯着这只小狐狸。虽然这次打赌他输了,这只小狐狸整整半年都在吃素,可他就是不信,这世上的狐狸,哪一只不贪婪狡诈、妖媚惑人?他定要拆穿这只小狐狸的虚伪面目,让太上老君众人知道他们错得有多么离谱! 第2章:精灵食材 虽然最后阿青还是很不耐烦地把带着牙印儿的那根萝卜缨子从自己手里抽出去了,但阿篱却没有丝毫的受挫感和失落感,反而顶着一张泪痕和污痕纵横的小脸忙叨叨地折腾起来。 没了小狐狸挡着视线,沈青池才看清了菜园子里的情形,眼下,他所在的这一小块萝卜地里狼藉一片,除了自己还扎根在土里,剩下的萝卜们都“横尸”土上,水嫩嫩的身上布满了东一口西一口的咬痕,一看就是蓄意破坏,看来,应该是临山脚下那两只兔子精干的,毕竟,这落云山上上下下,稀罕打小狐狸这些萝卜主意的也没谁了。 哼,明明就是只吃鸡不吐骨头的山狐狸,偏偏连两只啃草的野兔子也能把他吃得死死的,还真是丢了狐狸的脸面!思及此,沈青池对阿篱就更加看轻了。 完全不知道沈青池的想法,阿篱径自忙碌着收拾残局。他从小厨房里陆陆续续地搬出东西来,簸箕、木盆、水桶、菜板子、菜刀……几趟往返下来,小狐狸阿篱的鼻尖就开始冒汗了。 眼角的余光瞟见阿青支棱着叶缨子一副挺有精神的模样长在那里,阿篱小小声地舒了口气,还好,总算是保住它了。 阿篱的动作很熟练,不一会儿就把菜地里横七竖八饱受摧残的萝卜都拾起来放到了地头的簸箕里。坐到小马扎上,看着被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一小块菜畦,阿篱满意地拍了拍手掌上的浮土,开始动手处理簸箕里的萝卜。 “喂,你这是干嘛?该不会是想要吃这些萝卜吧?!”看着阿篱手里的动作,一旁的沈青池抖了抖萝卜缨子吃惊地问道。 虽说和别人说话的机会不多,但阿篱还是能感觉出沈青池话里的不屑。他握着萝卜的手抖了抖,然后接着用菜刀削掉咬痕及周边的萝卜肉。 “我……我有把咬过的地方都削掉的,很……很干净……” 阿篱的头再往下低了一点,额前的碎发落下来遮住了他微微泛红的眼睛。今年开春的时候,他爬了整整两天的峭壁才采到了一朵灵芝,换来的钱大部分交了私塾学费,剩下的勉勉强强买了一小包的萝卜籽、黄瓜籽和番茄籽。眼下,黄瓜才刚挂条,番茄还是青的,就是这萝卜也还是不到吃的时候那般大,如果不是被阿雪和阿白给生生糟蹋了,他是绝对不会拔来吃的,这可是他半个冬天的口粮呢! 又要被瞧不起了吧…… 悄悄把头上的两只耳朵现出来,然后折起来扣住耳蜗。 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就好了。那些不是很好听的话,听不到耳朵里,就好像别人没有说过的一样。这样就好了,看,自己有多聪明! 阿篱数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地自我安慰,然后更快地收拾簸箕里的萝卜。 看到说话的功夫小狐狸的耳朵就露了出来,沈青池嘴上“啧啧”了两声,心下想着,听说这小狐狸也有二百年了,虽说还有一百年才成年,但从小就生在长在这落云山,没想到道行竟如此之浅,看来是这血脉太平庸所致,白白浪费了落云山这大好的灵气了啊! 把收拾好的萝卜洗干净装进木盆里,桶里的水正好用来浇菜。倒干净的最后一滴水,阿篱又一趟趟地把东西都搬回了小厨房,然后窝在里面吃了两块萝卜当午饭。嗯——,水分很足,脆脆的还带着点儿甜味,好吃极了。 可转而想到菜园里那片变得光秃秃的空地,阿篱眼底就忍不住涌上抹暗淡。萝卜是重要的过冬粮,看来,得再买一次种子种上了。 拎起木架子上的小竹篓背好,手里拎上把小头,阿篱走出厨房,决定趁着下午的时间去山里一趟。不过,在出门前,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做。 按照牛犇夫子在学堂上所教的方法,阿篱把夫子送给他的符印化入一碗清水中,然后围绕着沈青池所在的位置用符水画了个圈,形成了一道坚固的法力结界。牛犇夫子的修行在落云山是鼎鼎有名的,所以这道结界的安全性是很有保证的,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施符者,一般道行的是进不了结界里面的。 “嗯……阿青,我下午要到山上去采些山货,你放心,只要留在这个结界里,你就会很安全。我会在天黑前赶回来的。” “上山?”沈青池抖了抖萝卜缨子,“喂,顺手捉两只野鸡回来啊!” “捉……捉野鸡?”阿篱纳闷地挠了挠头,转眼瞥见一旁的白菜地,顿然领悟,“哦——,放心吧,我每天都有给白菜捉虫的,绝对不会爬到你的叶子上来!”怕沈青池不相信似的,他拍着单薄的胸脯保证道,一张小脸格外严肃,“而且,野鸡都不太听话,很多时候不吃虫子专啄菜吃……” 捉虫?捉个屁虫子!大爷是要把它炖了吃、烤了吃才对! 沈青池嘴边的话刚要咆哮而出,可习惯性地挥动膀子才如遭雷击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棵萝卜!娘的,萝卜能吃炖鸡、烤鸡吗?就是鸡汤也喝不了的! “你走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凑成了一句话。 轻起的微风中,沈青池头顶的萝卜缨子颤颤抖动。 错把气得发抖看成精神抖擞,小狐狸阿篱脚步轻快地背着竹篓“哧哧哧”地往小院外走了。 这次上山,阿篱是要去采一种精灵般的食材——乌珍子。它大多长在阳光充沛的南山坡上,从外形上看,一整棵植物像极了大棵的君子兰,但花却是乌紫色的繁复叠瓣,花落后结出的成人拳头般大小的圆团子变成乌紫色就是成熟的乌珍子了。说这乌珍子是精灵般的食材,一是因为它的采摘难度很高,乌珍花的花萼极其敏感且坚硬,只要感受到外物的靠近就会紧紧包住里面的果实,如果强制剥离花萼,它就会分泌出一种苦汁让整颗乌珍子都涩掉;二是这乌珍子作为食材非常珍贵,吸收了大量的日光月华,成熟的乌珍子含有丰富的营养成分,常食用可有延年益寿、养颜驻容的功效,在人间甚至有“长生不老果”的称号。 阿篱是在前些日子上山采蘑菇的时候偶然发现那十几株乌珍子的,当时还没有熟透,他就一直上心记挂着,推算一下,估计这次就可以摘了。 采摘乌珍子,除了要屏住呼吸动作轻缓,还要挑在阳光充沛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贪恋阳光的花萼反应会比平时慢上一拍。这些知识都是爹爹留给他的那本手札上记载的,这些年,他跟着牛犇夫子读书学习,现在,手札上的字他大部分都能看得懂了,这本手札里记载的大多是珍贵的食材和药材,在开始的一小部分里也记述了一些常见食材的栽种方法,阿篱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就是把爹爹手札上记载的东西都亲自栽种或者亲眼看一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爹爹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爹爹看过的东西再看一遍,就像他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第3章:亲人来访 一路沿着之前做好的记号朝山上爬去,距离还很远的时候,阿篱就化作半狐的状态,露出来的耳朵和尾巴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听觉和减轻脚步落地力度的作用。 双手半举在身前,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一步步靠近,当圆溜溜的黑紫色乌珍子就在眼皮底下触手可及的时候,安凉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准备下手,“啪”的一声,墨绿色的花萼紧紧地合了上来,随后,“啪啪啪”数声,多米诺效应似的,十几株乌珍子都合上了花萼。 “啊——”阿篱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发懵,伸出去的手都忘了放下来了。缓过神来的时候一脸的懊恼,早知道就不深呼吸了,一定是呼出来的气喷到了乌珍子的叶子上惊动它了。 懊恼归懊恼,阿篱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他稍稍退后了一步,站在一伸手就能碰到果实的地方,然后竖起两只耳朵放轻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 午后的日光很是炽烈,阿篱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浮上一层细汗,心里也因为日光的炙烤而变得有些焦躁,他只好微微摆动着尾巴尖来打发时间。 时间在热气氤氲中流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阿篱额上的细汗凝聚成汗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时候,眼前的乌珍子终于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试探似的稍稍打开了两瓣花萼,片刻后方才全部展开沐浴在日光之下。 乌紫色的圆润果实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涂上了一层光膜,晶透得有种看到里面深紫色果肉在流动的错觉。阿篱屏着呼吸慢慢伸出双手,在靠近它一尺远的时候,迅速地探上去将乌珍子从花托上采了下来。 双手捧着乌珍子,阿篱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朝近处的几株看过去,如释重负地缓缓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惊动到其他的乌珍子。 一整个下午,阿篱就这么蹑手蹑脚地穿梭在几株茁壮的植物间,期间,因为没控制住打了个小喷嚏,结果又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段时间。夕阳斜照日光转为橙黄的时候,剩下的乌珍子都合上了花萼,阿篱这才痛快地深吸了几口气,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数着布口袋里的战利品。呵呵,居然有十二个呢,五颗送到广味斋,五颗送到药馆,剩下的两颗就留给阿青。 把布口袋扎紧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篓里,下山前他又绕道山崖边采了一些夕颜花。这种小小的单瓣花颜色只有单一的白,星星点点地缀在绿叶间,丝毫不起眼,却静静地散发着清香。 坐在断崖边,阿篱捧着一大把夕颜花边看夕阳边嗅着香气。微薄的记忆里,依稀记得似乎也有这样的黄昏时分,爹爹拉着他的手驻足看着夕阳,他分不清楚,当时鼻尖的那缕清香是来自爹爹的衣裾,还是来自旁边的那簇夕颜花。 今天他的心情起伏有些大,从学堂回家发现所有的萝卜都被兔精兄弟俩糟蹋了,伤心得不得了,然后那棵小萝卜精又惊喜地出现了,虽然听得出来它不是很高兴来自己家,但他还是很高兴的。或许,除了牛犇夫子之外,还会有个人愿意和他说说话。 嗯,决定了,这次,他一定会对阿青很好很好,这样他就不会像人参精大叔一家那样突然离开了! 对着铺满了半天空的灿烂晚霞,阿篱一张小脸满是严肃坚定地下定了决心。 踏进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阿篱和萝卜阿青打过招呼后直奔小厨房,轻手轻脚地取出颗乌珍子剖开去核后放进乳钵里捣碎,然后将汁液过滤到碗里端给了沈青池。 散发着浓浓果香的黑紫色汁液一倒进身边的土壤里,立刻汇集到他的萝卜身子周边,然后慢慢地渗透进表皮里,一股精纯的能量就顺着经脉游走起来。 “这是——”沈青池讶然问道,如此纯粹至阳的能量,即使在九重天上也是罕见的,这小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个是乌珍子,是我从山上采来的,听人说它是长生不老果呢,好吃吧!”阿篱看着萝卜皮下丝丝乌紫色的脉络渐渐隐去,放心地咧嘴笑了。 “嗯,还好吧,对我修炼多多少少有些帮助。”故意忽略阿篱一张灿烂的笑脸,沈青池挥了挥萝卜缨子赶他离开,“我要修行了,你不要打扰我了。” 阿篱识趣地返回小厨房,想到自己终于对阿青有所帮助了,不禁喜上心头。 上山下山跑了一下午,阿篱的肚子也开始打起了鼓。乳钵里的乌珍子脱水后只剩下干瘪的果肉渣,但仍然散发着清香气息,阿篱在灶上支起砂锅,冷水下米熬起粥来。坚硬的米粒在水与温度的包裹下渐渐膨大软糯,一刻钟后,粥米香顺着锅盖缝儿飘离出来,阿篱揭开锅盖把乌珍子果肉撒进去,轻轻地搅动几个来回后撤下柴火,然后盖上锅盖焖上一小会儿,再揭开锅时,本是白糯的米粥呈现出均匀的深紫色,米香、果香混杂着扑鼻而来,惹得本就打鼓的肚子更热闹的起来。 “阿篱,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好香啊!” 阿篱刚盛了一小碗米粥放到灶台边,一道洪亮的嗓音就从小院外传进了厨房里,探出脑袋张望,大步走进来的果然是闻啸。 “啸叔叔,你回来啦?”把来人迎进小厨房里,阿篱顺手把盛好的米粥递给他。 “恩恩,好吃!阿篱,你的厨艺越来越好了!”闻啸也不顾得粥烫,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小碗粥灌进了肚子里,然后制止了阿篱想要再盛给他的动作。 看着阿篱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喝粥的乖顺模样,闻啸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那菜园子里怎地就剩下了一棵萝卜了,莫不是那对兔子精又来欺负你了?” “嗯……”闻言,阿篱顿时垮下来一张小脸。 “娘的,趁我不在就跑来欺负你,看我怎么去收拾他们!” 见闻啸一脸怒色地起身,阿篱忙放下手里的勺子拉住他,“啸叔叔,没关系啦,我明天再种就好了,而且……而且不是还剩下一颗萝卜嘛!你就不要去找阿白他们了,好不好?” 看着阿篱一张小脸略带苍白地恳求自己,闻啸叹了口气坐回来,“好,我不去,你接着吃饭!你看看你这脸色,就从来没红润过。不是我说你啊,天条上只是规定不能猎食成精的动物,你怎么就非得不碰一点荤腥呢!你看看你这小身板,难怪那两只肥兔子精都敢来欺负你!” 说着不解气,闻啸抬手捏了捏阿篱的小胳膊,眉头皱得更紧了。从手下的触感来看,这孩子好像又瘦了。 “阿篱啊,你搬来和叔叔一起住吧,让你婶子给你好好补一补。再说了,只有到人间生活,才能种善积德广修善缘,早日修成正果,你这样总住在山上是不行的。” “啸叔叔,我……我喜欢住在山上,你放心,牛犇夫子带我去应了个工,我会好好学习在人间生活的……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怕……爹爹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阿篱耷拉着脑袋的模样让闻啸心头涌上股酸涩,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言溪那个魂淡也真狠得下心肠,娘的,再见面的时候他一定得替阿篱好好揍他一顿。 第4章:同地而眠 阿篱的体质不是很好,连带着修为上进展也比较缓慢,能变化成完全的人形也是最近这几十年的事情。平日里虽然会被山上的小辈精怪们欺负,但都是捉弄他而已,如此想来,让他住在山上反而会比较放心。世间的人啊,哪一个不是一颗玲珑心千般心计! 看着天色大黑了,闻啸把带给他的一旦白米倒进缸里,又嘱咐了好一番后才离开。他在山下开了间镖局,每次走镖回来总要先挑旦米来阿篱这边看看才安心。 把闻啸送出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阿篱才折回小厨房。锅里的粥已经凉了,好在是夏天,凉凉的粥喝起来还挺舒服的。 阿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边舀着碗里的粥边乘凉,看到满天繁星下自家菜园里那棵孤零零的萝卜,稍稍迟疑后就轻手轻脚地蹭了过去,盘腿坐在它旁边的空地上。 “放着屋子不进去,偏偏坐我旁边吃东西,这是在挑衅我吗?”嗅着甜甜的粥香,沈青池脾气有些不太好地哼了两声。 “咦?呃……没……没有啦,我……我以为你睡着了。”沈青池突然出声,吓得阿篱差点扔掉手里的饭碗跳起来,“打扰到你了吗,对不起,我……我马上就走。” “我有要你走了吗?坐下!”沈青池甩出根萝卜缨子缠住阿篱的一只膝盖,喔噢,没想到才适应这个萝卜身体一天,他就能随意的控制这几根叶缨子了,真不愧是法力无边的自己! “噢。”阿篱听话地抱着饭碗继续喝粥。 “喂,你们下界的妖精都怎么修仙的?”沈青池竟破天荒地主动和人聊天,让上九天的那帮老头子们知道,不知道要瞪掉多少双眼珠子了。看来,这具萝卜身体给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 “嗯……就是先在山里修炼成人形,然后到人间去生活,积聚善德多做好事,修成半仙、地仙,避过雷劫之后,就可以羽化成仙啦!”阿篱脑子里拼命回想牛犇夫子学堂上讲得内容,呃,应该就是这样子没错。 “什么?这么麻烦!”沈青池感觉自己要抓狂了。 “啊,还有——,不可以吃聚了精元的生物,不可以伤人性命,不可以违反天条,不然会折损修为,还会受责罚!”这是入学堂第一天,牛犇夫子就耳提面命让他们记牢的。此刻,小狐狸阿篱丝毫没有眼力价和耳力价地火上浇油。 于是,某萝卜成功发飙了。 “呿,做一大堆的好事还要不能这不能那的,这么变态的规定到底是谁定的啊?!” 沈青池话音还没落定,阿篱就扔掉了手里的饭碗扑了上来,划拉了一圈也没找到阿青的嘴在哪里,索性把整个露在地面上的部分都抱在了怀里,阻止他再胡言乱语。 “嘘——,阿青,不可以这么大声说上仙的坏话,会折损修为受责罚的!” 阿篱的整个身子都扑在他身上,呼吸间,沈青池仿佛能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花的味道。 “哼,胆小鬼!”沈青池伸出两根萝卜缨子去推阿篱贴在他身上的脸,没想打推了好几下没推动,这个蛮狐狸,劲儿还不小! “喂,放开我,萝卜缨子要被你勒断了!” “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篱闻声立马放开胳膊,顺手还小心翼翼地拨拉了两下揪在一起的几根萝卜缨子,然后仍然不放心地叮嘱沈青池,“阿青,你千万不要再说那样冒犯上仙的话哦,放心,等你修成了人形,我会帮你一起做好事的,就算雷劫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渡雷劫? 沈青池瞧了瞧阿篱的细胳膊细腿小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你啊,把自己喂胖了有力气跑快点儿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夏日的夜晚,露天显然比屋里舒爽多了,阿篱索性把席子拖到了空地上化成小狐狸来睡。好多年没有人陪他一起睡觉了,所以,这一觉他睡得特别踏实,直到感觉脑袋被人推了又推,才睁开眼睛,原来天已经大亮了,阿青正用萝卜缨子捅他的脑袋要水喝。 阿篱跑到小厨房用老方法给他弄了一小瓢水浇上,然后被人嫌弃了一番,名目是太小气。阿篱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辩解。萝卜本不是太喜水,阿青要天天喝清泉水的话,一次就断不能给太多,不然搞不好会涝死的。 昨晚剩下的粥热过后当了早饭,吃饱了有了气力,阿篱就给菜园里的蔬菜浇了遍水。临出门前,阿篱想了又想,还是把布袋里的乌珍子倒出了六颗塞到了房梁上,剩下的五颗扎紧后放进了背包里。 欶州城背靠落云山,人口繁荣,交通发达,贸易昌盛,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落云山上修成人形的精兽们多隐身在此继续修行,待修成半仙、地仙后好方便会落云山渡雷劫。 牛犇夫子的私塾学堂就在东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阿篱脚程快一点,从家里到学堂大概要三刻钟的时间。学堂里的学生都是些小精兽,牛犇夫子主要教他们一些修炼的基本常识和人间的一些诗书礼仪、人文习俗。 阿篱一个人住在远离人群的落云山上,对学习的内容理解起来比较吃力,但胜在认真好学,态度谦恭,为人有乖乖巧巧的,所以深得牛犇夫子的偏爱,常常私下给他补习不说,还减免了他的学费。 今天下了课后,阿篱跑到后堂悄悄塞了颗乌珍子给牛师母,然后才把剩下的四颗送到了杏春堂药铺。杏春堂的老掌柜和牛犇夫子是老相识,得知阿篱采草药养活自己后,就让他把药草直接送到柜上来,还在空闲的时候教他认识了不少常用的药草,这次见阿篱送来了四颗乌珍子,老掌柜高兴地不得了,给了不错的价钱外,还送了他一小罐绿叶新茶作鼓励。 在种子铺里,阿篱徘徊了好一会儿。他寻思着,阿青到冬天的时候应该差不多就可以修成人形了,口粮就得多准备出一个人的,多一个人住,屋子也还要再修缮一下,所以最好能种些好卖的蔬菜换钱…… 前前后后好一番打算后,阿篱用了一半儿的钱买了满满一布口袋的种子出了店门。 第5章:火树灵芝 虽说入夏时间还不长,但蔬菜的播种最为讲究的就是时令了,即使错过三五天也会影响蔬果的成熟度,所以阿篱最近这几日着实是好一顿劳累。每日天蒙蒙亮就起床拓院子周围的荒地,天大亮的时候凑合着喝点粥就往学堂跑,下了学又接着翻地播种浇水,直到暮色四合才会收工。如此日复一日忙碌了整整六七天,一布口袋的种子终于半粒都不剩地在土里安家了。 许是累狠了,阿篱睡得又沉又香,看得一旁的沈青池是又嫉妒又羡慕。自打下界,他就困在这个萝卜里,别说转悠了,就是动弹也仅限于挥挥萝卜缨子的程度,每天能打发时间的,除了睡觉,就是看这个小狐狸像个土拨鼠一样刨地挖坑。 夏天的太阳啊,一跳出地平面就带着热烈的光线和热气。沈青池瞧了眼睡在身边这只缩成一团尾巴枕在脑袋下的白毛小狐狸,在心里撇了撇嘴,很大方地伸长了萝卜缨子架到它头顶支出了一小片阴凉。 这些天,不管再忙,小狐狸都会每天早上给他一小瓢清泉水,隔两天还会给他一碗那个乌珍子的汁液,因了这些灵气之物的滋养与引导,他能明显感觉到元神凝聚有力了很多,相信不久他就可以突破这外形的束缚了。 哼,这哪里像是只狐狸啊,明明就是土拨鼠转世,不是啃萝卜就是吃青菜,胆子那么一点点小,最爱翻土刨坑…… 当初在上界看的时候,总认为他这是在伪装,可这阵子相处下来,他开始怀疑这只狐狸身体里的灵魂是不是装错了,亦或是,他还没有尝过荤腥的滋味,所以才会如此纯然。到底是真单纯还是未开窍,他会给予足够的耐心的亲眼见证的。 “喂,小狐狸,醒醒了,太阳都晒屁股啦!”看天色,小狐狸再不起来的话恐怕就要迟到了,沈青池难得好心地提供了叫起服务,撤出根萝卜缨子拨拉着它的两只尖耳朵。 尽管不胜其扰地被弄醒了,阿篱性格依然良好,没有一丝起床气的痕迹。畅快地甩了甩毛,然后懒腰抻到了一半,就“嗷”地一声蹿进了屋子里,不一会儿就背着背包冲了出来,把瓢里的水倒好后直奔院门口。 “阿青,我要迟到啦,你帮我收好水瓢哦——”人都一溜烟跑没影了,脆生生的声音还在空气里飘着。 沈青池伸出萝卜缨子把水瓢倒扣着放到一旁,然后打算像往常一样凝神吸收清泉水里的灵气,可心神一提起来就意识到刚刚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异常感是什么了。那个小狐狸,头一次敢敞开嗓门和自己说话就居然不用敬语,还真是自来熟了!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啊呜呜,一定是这棵不长大脑的萝卜在影响自己! 相比于兀自郁闷纠结的沈青池,阿篱的心情倒是和夏阳一般灿烂。今天一早,他有看到阿青搭在自己头顶的叶缨子,所以出家门的时候才会一不小心就忘了说敬语了,还扯着嗓门那么大声地说话,啊啊啊啊,中午回家的时候一定会被阿青收拾吧,但是好奇怪,心里其实没那么害怕…… 前两天上课频频打瞌睡,今天上课就神游太虚,牛犇夫子下学后拉着阿篱到后院好生盘问,无奈之下,他只好坦言了开荒拓园子的事儿。 “你这个孩子,缺钱用就和师娘说啊,费劲拓那个劳什子的荒干什么,我们这里还能差你一口吃的吗?”正在洗茶具的牛夫人一听阿篱这话马上心疼了起来,拽过一方棉布巾擦了擦手就把阿篱拉到一旁,塞了半吊钱到他的口袋里。 “师……师娘,我不缺钱啦!”阿篱忙着要掏出兜里的钱,却被牛夫子按住了手腕。 “回去的时候啊,到豆腐铺去买些豆腐和豆浆吃,素食的,却更营养些,不要总是喝粥,身体会受不了的。” “嗯,我知道了。”用力眨眨眼睛,压制下眼底泛起的水雾,离开前,阿篱恭恭敬敬地给牛夫子夫妻俩鞠了个躬。 尽管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但阿篱还是觉得脑袋有些迷迷糊糊的。虽如此,回家前,他还是绕路去了一趟杏春堂。每隔几天阿篱都会特意跑一趟,问问老掌柜铺里缺些什么药材,这样他上山采药的时候也有个比照。从铺里出来的时候阿篱脸上难掩兴奋之色,刚刚老掌柜告诉他说,洪员外家的老夫人得了重病,要用灵芝做药引,现正在高价求购呢! 满心急着采灵芝,阿篱归家的脚步不禁快了许多,囫囵吞枣地啃了几块萝卜,又用竹筒盒装了些乌珍子果肉粥,就背着竹篓打算出门了。临走前,他把口袋里的半吊钱埋到了阿青萝卜的身边,有结界护着比放在身上安全些。 “阿青,我进山去采灵芝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哦。” “嗯。”沈青池用萝卜缨子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不咸不淡地回应了句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青居然没有因为早上的事而收拾他,甚至连提都没提,这个反应好奇怪,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气得都不想和自己说话了? 阿篱双手抓着竹篓背绳,一边脚下生风地赶路一边脑筋打着结地分析着,不一会儿进进入了山林深处,所以完全没有听到身后越来越远的叫声。 沈青池挥舞着萝卜缨子扯开嗓门嚎了好一会儿,可视线里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这个耳背又迟钝的小狐狸,被人欺负了可不要回来和他哭,哼哼!”沈青池甩了甩叶缨子不解恨地大声自言自语。他刚刚才想到,在上界的时候,他看到落云山深处有棵火树,听那帮小仙说,这火树身上长满了赤灵芝,可珍贵了,他们去采了好几次,结果灵芝没碰到不说,还被守着火树的赤练蛇勒了好几个来回,差点成了麻花。 这个细胳膊细腿儿细脖子的小狐狸不会这么倒霉催地一头撞上去吧?!整个落云山这么大,他没事儿也总往山里钻,该不会这么点儿正的。 沈青池这厢如斯自我宽慰着,熟不知阿篱那边历经沟沟坎坎,已经站到火树对面了。 掏出怀里的草药图鉴,翻到灵芝那张上下左右地和树上的东西比对了好一番,阿篱困扰地挠了挠头,还是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灵芝。 “嗯……不是灵芝吗?可是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啊……应该是吧?可怎么会是红色的呢,难道是因为长在这棵红树上吗?”阿篱凑上前围着这棵大红树绕了好几圈,感叹了一番这棵大树的粗壮与红艳后,抱着宁可错摘绝不背着空篓回家的心理拔了一棵灵芝。 红艳通透的灵芝一脱离了树身立刻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暗沉了下来,片刻后就变成了深红棕色,还散发着淡淡的木屑香气。 好神奇! 阿篱好奇地把手里这朵大灵芝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个遍,然后解下腰间的布口袋小心翼翼地装起来。还没扎好袋口的细绳,就听到眼前响起了“咝咝咝”的声音,抬头一看,差点将手里的布口袋扔了出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树干上竟浮现出一条比他大腿还要粗的赤色大蛇,此刻正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他,通红细长的舌头边发出声响边灵活地闪动着向他靠近。 突然而来的危险让阿篱吓得顿时僵住了,他哆哆嗦嗦地张嘴狠狠咬了下下嘴唇才借着痛楚逼自己清醒了过来,然后轻轻地转过身,撒开腿就往前跑!当然,还不忘把手里的东西攥得紧紧的。 但是…… “啊——” 还没跑出十米远,阿篱就被一道红光牢牢缠住,摔到了地上。 伸腿儿……拱身……手扒…… 所有折腾的方法都用过了,挣脱不开不说,身上的长蛇缠绕的更紧了。 阿篱放弃了似的停止了挣扎,艰难地半喘了两口气,黑漆漆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感觉缠绕在身上的力道不再加紧了,便倏地化成了狐身想要蹿出去,结果…… “咕碌碌——” 只有背上的竹篓掉了出去。 缠绕在身上的力道更紧了,阿篱似乎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勒成了线圈。 怎么办……这回要被吃掉了吗?可是他还没有等到爹爹回来,阿青还在等自己回家呢! 阿篱小小的白色身子被裹在火红的蛇身里,丝毫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地流失,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迷过去了。 不能睡……不能睡……要想着爹爹……想着阿青…… 脑海中忽然回想起离家时阿青回应自己的那声“嗯”,阿篱用尽了力气动了动脑袋,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一口咬上了嘴边的赤红蛇身…… “唔嗯——” 牙齿仿佛咬在了刚硬的岩石上,崩得门牙好像好掉了似的。阿篱的眼底立刻浮上了一层水花。迷迷糊糊中,他对着贴在头一侧的前爪猛地张开了嘴…… 阿青还在生着自己的气呢,一定不能在这里被吃掉啊! 第6章:夜半发热 “滴答……滴答……”鲜红的血滴划过赤蛇的鳞片滴落到地上。 当刺痛带来的片刻清醒也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身上的桎梏突然消失了,感觉到自己被扔到了地面上,阿篱蜷缩起身体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胸腔因为空气的涌入而微微扎痛着。 好不容易理顺了呼吸,阿篱抬头看向一旁,但见一个穿着大红长衫的男人毫无形象地捧着自己的竹筒盒用手指扒拉着里面的米粥吃。 “啪擦!” 竹筒盒在男人的手里瞬间劈成了好几瓣儿,然后被人捏着舔食内壁上的残粥。 “喂,你这个东西挺好吃的嘛,就是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再给我一些就放过你!” 舔罢最后一块竹片,男人才得空看向一旁的阿篱,狭长的双眸眼角微挑,目光流离间顾盼生辉,看得阿篱小心地咽了两口唾沫。 好美的人啊,比他见过的所有的人都漂亮。但是,这么漂亮的人刚刚差点儿把自己给勒死了,太危险了,要离得远一点才好…… 思及此处,阿篱自认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十好几步,然后瞪着黑漆漆的眼睛胆怯而又防备地看着他,“那个……那是我自己做的粥,就带了这么多,如果你要吃的话,我下次可以多带些给你……” 还没说完,阿篱就后悔得想要吃了自己的舌头!什么下次多带些啊笨蛋,这么可怕的蛇精碰到一次就要折寿好多年啊,居然还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怎么办……好希望对方说不用了啊—— “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男人很大方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一刻,在阿篱还没有看清他身体移动的时候,就贴到了他的身前,揪着他一只毛茸茸的耳朵,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是——,小狐狸,你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啊,不要想用这么模棱两可的时间来搪塞我哦,赤炎大爷我饿着的时候可是很危险的!” “明……明天,哦,不,后天,后天!后天这个时候一定送给你!”喷在耳洞的湿热气息让阿篱酥麻得差点竖起全身的狐狸毛跳开,想着明天要上课还要给菜园浇水,而且后天才会给阿青喝乌珍子汁,阿篱忙开口答应道。 “后天?好吧!”赤炎松开手里颤巍巍的狐狸耳朵,蹲在他面前斟酌了一会儿,才拍拍手起身走回火树旁边,然后身体竟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最后,和树身融为一体! “嗯……那个……布口袋我可以拿走吗?”收回自己差点掉出去的眼珠子,阿篱想了又想,还是没控制住,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一旁装着灵芝的布口袋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可以,就当是我预先给你的酬劳了,如果还要的话,你可以随便来摘,反正这东西我也不喜欢吃!” “真……真的吗?谢谢你,赤炎大哥!” “哼,不许随便叫我的名字,小狐狸!” “哦——” 阿篱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变作人身爬了起来,拾起落在一旁的布口袋打开看看,见里面的那朵灵芝并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然后小心谨慎地靠近火树,又摘了一棵大朵的灵芝下来收到布口袋里,然后放到竹篓里背到了身上。 “不再多摘一些?” 见小狐狸背上竹篓掸了掸身上的灰土,一副要离开了的模样,赤炎忍不住问了句。上九天的那些个小神小仙们没少来打这东西的主意,想来这吃起来苦巴巴的东西还是挺精贵的,没想到这小狐狸采了两朵就要离开了,有意思啊…… “嗯,够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再来和您要!我叫阿篱,就住在半山腰上,我后天一定会给您送粥来的,打扰了!”阿篱抓着竹篓的背绳恭敬地向火树鞠了个躬,然后转身逃也般地飞奔离去。 “哈哈哈哈哈——”寂静的丛林深处响起一阵爽快的大笑声,惊得一群鸟雀扑棱棱飞腾起来四处逃窜。 目送着阿篱的背影消失在杂密的树林里,赤炎难掩心头的愉悦,同时也在心里纳闷:这真的是一只狐狸吗? 生怕那条大赤蛇反悔,阿篱一路狂奔着往家的方向跑,中途跑掉了一只鞋子,捡回来后也没顾得穿上就抱在手里接着跑了。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直到自己那个小院落出现在了视线里,他才放缓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尘土的衣裤和光着的一只脚丫子,阿篱转了个方向跑到了小溪边。 掸干净身上的浮土,仔细地洗了脸和脚,等脚上的水晾干后才穿上了鞋子往家里走。 时近黄昏,橙色柔软的夕阳余晖照过来,把影子拉得长长的。远远地看着院子里那棵支棱着叶缨子被晚霞镀上层红光的萝卜,阿篱感觉自己的眼底湿润了起来。 “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这么狼狈?晚上你还没有吃饭吧?” 沈青池用叶缨子推了推睡在自己旁边的阿篱。这个小狐狸,回来了之后也没像往常一样和自己啪啦啪啦地说个不停,晚饭也没吃就窝在自己身边的席子上睡觉了,搞得他越想越不对头。 “喂,你居然受伤了?!” 推动阿篱的时候,萝卜缨子不小心带起了他的衣袖,沈青池嗅觉灵敏地闻出了一股淡淡的血液腥甜的味道。几根叶缨子合作撸起了阿篱的衣袖,果然,深可见骨的咬痕赫然印在手臂上,还在渗着血丝。 “这是被什么咬的?喂,小狐狸,你给我醒醒! 沈青池用力地推着阿篱,却发现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反倒是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竟有种灼烫感。 不好,这小东西发热了! 在上九天的时候,南极仙翁的仙鹤被碧波仙子的蛟龙咬伤,也是这么发热的。后来听仙翁说,如果不是他用仙草医治,仙鹤早就死了。 把阿篱推着平躺好,拨开他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一张因发热而涨红的小脸在清亮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的脆弱。 “嗯……好热……不要离开……” 阿篱被烧得迷迷糊糊,身体好像从内里着了火一般,烫得他直想要找个冰潭跳下去,但是身体却沉重得动弹不得,煎熬间忽然有一条条冰凉的触感搭在自己的额头、手臂、身体上,仿佛得到了救星一般,他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动了动手指握住了那丝冰凉。 见阿篱手里握住了自己的一根萝卜缨子,脸色也因为自己覆在他额头上的叶缨子而舒缓了一些,沈青池仿佛找到了门路似的,心里头敞亮了不少。 将叶缨子伸长,缠绕在阿篱的身上,然后将体内的阴凉之气调出,顺着叶缨子度到他体内,将他多余的阳热之气逼出,并吸取一部分到体内补充调气时阳力的亏损…… 阴凉、阳热两气如此往往复复地循环着,足足熬了将近三个时辰,从阿篱身上导出的气息才恢复了如常的温热,他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整个人睡着的样子似乎也放松了许多。 收回缠绕在阿篱身上的萝卜缨子,沈青池探上阿篱的额头,然后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再次伸长了叶缨子到临边的白菜地里蘸取了些露水,然后沾到阿篱干燥的嘴唇上。看着阿篱无意识地伸着粉红的小舌头舔着自己的叶缨子,沈青池无奈地笑着把另一根沾着露水的萝卜缨子递了上去。 这个小狐狸,还真是能折腾人啊! 沈青池是顶着露白的天色睡去的。临睡前,他给自己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助人行为找个了非常合理的理由:小狐狸还得帮着自己修炼呢,可不能这么早就让他死翘翘了! 第7章:被照顾了 阿篱是在一阵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中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交相盘错着的萝卜缨子。 头有些痛,眼睛感觉酸涩,嘴唇也很干燥,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紧绷得厉害,嗯,这个感觉,好像小时候掉进水里发热后醒过来的样子。 伸伸胳膊踢踢腿,顺便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阿篱迈着仍有些僵硬的腿到厨房里一口气喝下了小半瓢水,嗬,凉丝丝的泉水顺着喉咙滑进身体里,五脏六腑内残留的余热立刻熨帖了下来,实在是太舒爽了。 自己解了渴,阿篱又像往常一样想用内丹珠来净碗水。 凝神……气聚丹田……提丹……没提动,再提……还没动,接着提……仍是动也不动! 不信邪地试了十好几遍,裹着内丹珠的那团丹田之气就是动也不动,阿篱又累又急,一张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额头蒙上细细的一层虚汗。 “唔唔唔——,怎么办?”阿篱在小厨房里急得团团转,最后累得走不动了就蹲在地上和眼前的水桶大眼瞪小眼。 看着桶底剩下的浅浅一圈的剔透泉水,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把桶里剩下的水倒进瓢里,哈哈,刚好装得下。阿篱双手捧着水瓢,一双漆黑水润的大眼睛眯成了两道缝,抿着小嘴窃笑不止。 “阿青,对不起哦,清泉水没有了,今天就委屈你喝一天小溪水好吗?明天,明天我一早就去山上提清泉水,好吗?” 阿篱使劲缩着被水撑得鼓起来的小肚子,舀着一小瓢溪水蹲在沈青池旁边打着商量。 “哼!”沈青池夺过阿篱手里的小水瓢,随手把里面的水倒在自己身边的垄沟里,然后水瓢一甩,翠绿欲滴的叶缨子直指小狐狸的鼻头,“你,给我坐下!” 面对突然霸气侧漏的阿青,小狐狸阿篱的反应非常直接——应声一屁股盘腿坐到了地上,双手乖乖地搭在了膝盖处。 对阿篱近乎条件反射似的反应沈青池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表示了满意,然后用萝卜缨子挑开他的衣袖,指着手臂上还没有结疤的伤口问道:“说,这个是怎么弄的?是哪个魂淡东西咬的?你有更狠地咬回去吧?!” 沈青池越问语气越是阴沉,听得阿篱不由得偷偷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敢张嘴小小声地解释,“不……不关别人的事,是……是我自己咬的……” “自己咬的——?!要磨练牙口也去咬别人啊,知不知道你昨晚差点发热死了?!”沈青池觉得自己是幻听了,自己咬自己就够不正常的了,还咬的这般狠这般重,这得是多自我厌恶啊。 “我不是故意的,阿青,你听我解释好不好!”阿篱急得双手抓住猛指着自己伤口的萝卜缨子,黑漆漆的双眸发射出十二分的诚意才成功地博得了萝卜阿青的获准解释机会。 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阿篱手舞足蹈地将自己意外遭遇赤练蛇、蛇身下侥幸脱险并摘得灵芝的奇遇原原本本地重现了一遍,然后还冲回小厨房把横梁上的布口袋掏下来拿到沈青池面前作证据,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坐了回来,“嗯,就是这么回事了,我说完了。阿青,谢谢你照顾我,如果没有你我一定就死掉了——” 唉,把上九天的小神小仙当面条拧巴的赤练蛇竟然是个吃货,一竹筒粥就给搞定了,这事儿传出去,到底是哪个更丢脸面啊?! 听了阿篱的解释,沈青池无力地垂下头顶的叶缨子,好吧,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万事万物果真是相生相克啊,太上老君那老头说的话也是有可取的。 惧于阿青的威慑力,阿篱在去学堂前先去了医馆。等把手腕上的伤包扎好,又听完了老郎中好一顿谆谆叮嘱后,自然是迟到了好一会儿。 找了个睡过头的借口蒙混过关,阿篱满心愧疚地和牛犇夫子告别,然后直奔杏春堂。 内室里,老掌柜看清布口袋里的东西后双手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吉爷爷,这个是灵芝吧?但是颜色和您给我的画册上不一样呢?”阿篱习惯性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问道。 “傻孩子,这是血灵芝啊,是传说中仙家才能采得到的仙灵之物!”吉老掌柜忙把布口袋严实实地扎好,然后低声对阿篱交待,“阿篱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采到了血灵芝的事,我一会儿就把这两朵送到洪员外府上,就说是一个外地的药商转卖给我的,卖得的银钱你也好小心收好,不要让旁人知道了,明白吗?” “嗯,我知道了,吉爷爷。其实,我也是在山里迷了路才看到这两朵灵芝的,采的时候还被一条大蛇咬伤了手臂,不过,我在医馆包扎的时候,说是让小狼咬的,嘻嘻——” 见听了自己的话放心了不少的吉老掌柜,阿篱只能在心里对他表示歉意。不是他故意说谎,小的时候,爹爹就叮嘱过他,落云山里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他们有责任保护这些被人称为“仙物”的东西。虽然他不认为有人能伤害得了赤炎而采光血灵芝,但是他要听爹爹的话。 临离开前,吉老掌柜告诉他这两朵血灵芝最少可以卖十两黄金,等他算清楚能换成多少文钱之后差点一头撞到东城门的石墙上。 折回市肆买了块嫩白豆腐拎着回家,阿篱一路笑得嘴都要合不上了。 进门的时候笑着,进进出出抱柴倒水的时候笑着,端着碗坐在自己旁边喝粥也笑着…… 沈青池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不过是碗加了豆腐的白米粥,虽然是挺清香的,但也不至于笑成这副傻兮兮的模样吧?! 喝过豆腐粥,又在沈青池的督促下熬好了药喝下,阿篱的一颗小脑袋就开始滴沥啷当晃了。看透了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屋里睡觉了,沈青池无奈地伸长萝卜缨子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凉棚,让阿篱化成小狐狸窝在这片阴凉里。 往返于深山,又是逃命又是受伤发热的,一顿折腾下来,也真是够这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狐狸受的了,看来是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阿篱睡得很熟,自从有了阿青在旁边陪他睡觉后,那些不开心的梦就再也没有来打扰他了。天色渐暗的时候阿青叫醒了他一次,迷迷糊糊地吃了粥喝了药之后他又一头扎起来接着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变成第二天了! 许是觉睡饱了了缘故,也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总之,阿篱在朝霞中爬起来的时候原先的疲惫一扫而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又是晶晶亮亮的了。 看着小狐狸提着水桶推开院门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走的背影,沈青池松了口气,然后又鄙视了莫名其妙瞎操心的自己一番后接着闭目养神去了。 落云山高耸入云,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的白雪。阿篱口里所说的清泉水,是一条从雪线之下流淌出来的高山溪水,清澈明透,还带着股高山冰雪的寒意,即使在盛夏的清晨也在水面上罩着层薄薄的水雾。 清透的山溪水在崎岖嶙峋的山地间流淌,然后在离雪线千余米的平坦凹处缓步汇聚成一汪半米余深的小水潭,阿篱就是在这个地方取水的。 站在潭边踮起脚尖接取水潭上方流泻下来的溪水,装满一小桶后借着潭水撸两把脸,顿时神清气爽,一路走来积聚的热气顿时消散了大多半。 夏季里天色亮的早,连带着动物们也早早活动得早,提着水桶沿着山溪往回走,能看到草丛里野兔野鸡等小动物的足迹。 “救命……救命啊,谁来帮帮我……” 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夹在在淙淙流水声、虫鸟鸣叫声和踩着青草的脚步声中,如果不是阿篱听力上佳,还真是很容易就忽略过去了。 放下水桶,阿篱在原地站定了循声张望,然后在小溪水底的山石缝里发现了声源。居然是一条通体银白的小鱼在呼救。 “你没事吧?”阿篱趴在水边瞪着大眼睛问道。 “啊,请你救救我,我被山石卡住了,请帮帮我——”小银鱼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用力甩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求救。 “哦,你不要害怕,我马上帮你啊!”阿篱趴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撅着屁股使劲伸直手臂够向小银鱼所在的位置,可关节都要抻脱臼了,还是差那么两指宽的距离。 看着小银鱼被卡的死死地身体,阿篱一咬牙,身体往前更倾了几分,手指正好够到了那块石头,于是重力前移臂上用力,一下子就把那块石头推到了一旁,小银鱼成功获救。 重获自由的小银鱼甩动腰身在水里游晃了两下,刚要抬头向救命恩人道谢,可话还卡在嗓子眼里,兜头一个黑影就砸进了水里,溅起好大一丛水花。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阿篱大头朝下地扑进了小溪里,手脚并用死劲扑棱,四下里水花纷飞,没头的溪水让他恐惧得六神无主。 “呀——,站起来,你快点站起来——”小银鱼绕着阿篱好一顿劝说无效,只好游到他脑袋旁边,一边用尾巴拍打着他的脸颊边扯着嗓子狂喊,终于,阿篱是听见了,扑棱了两下翻了个个儿站了起来。 咦——,水竟然还没有没过屁股耶! 第8章:礼尚往来 站在水里和仰头看着自己的小银鱼面面相觑,阿篱觉得好丢脸,红着耳朵淌水爬上了岸。 “恩公,原来你怕水啊!”小银鱼游到岸边,看着阿篱拧着衣服上的水。 “嗯,我很小的时候溺过水,所以就——”阿篱羞愧得不得了,好歹小时候失足掉落的是个大水潭,今天却是真真地让人笑话了。 “恩公,你怕水还来搭救我,白芷不知如何感激您的大恩,这颗水晶珠还请您收下!”白芷双鳍搭上岸边的石头,从嘴里吐出一颗晶莹透彻的珠子,落在了阿篱身边的草地上。 阿篱拾起珠子,透明的珠子里仿佛锁着水,在光线的照射下竟反射出绚烂的光彩,而且,在这么温暖的早上,握在手里的珠子却还是凉丝丝的,一看就不是平凡之物啊。 “不……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阿篱把手里的珠子伸向水里的小银鱼白芷。 “你是嫌弃它不够好吗?那……那我把娘亲留给我的这颗给你好不好?”白芷晃着尾巴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要把肚子里的另外一颗水晶珠吐出来,吓得阿篱连忙死劲摆手阻止它。 “啊,不用了不用了,这颗很好……很好,我收下了,谢谢你!” “真的吗?那太好了!”见恩人收下了自己的水晶珠,白芷兴奋地加快了摇晃尾巴的频率,“恩公,这颗水晶珠是我自己修炼的内丹哦,你把它放到常喝的水里,就能增加灵力了!” “啊——,这……这个居然是你的内丹啊,你把它给我了你怎么办啊,我……我还是不能要!”阿篱说着又把手伸了出去,可看到白芷作势要张大的嘴巴,又拐个弯把胳膊收了回来。 见阿篱收回手臂的举动,白芷满意地闭上了嘴巴,然后宽慰他道:“恩人请放心,我娘亲去世的时候把她的内丹留给我了,您不用为我担心!对了,还没有问恩人高姓大名?” 阿篱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你不要恩人恩人这样叫我啦,我叫阿篱,就住在半山腰上。你可以化成人形的时候记得来找我玩儿哦!” 被同辈的如此礼貌对待,阿篱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不禁从心里往外觉得热络。 和白芷告别后,阿篱就把水晶珠放到了水桶里,回到小厨房的时候舀了口水喝,嗯,果然和自己用内丹珠浸过的一样呢!爹爹说的没错,只要帮助了别人就会有好报,这下他就不用担心取不出内丹珠给阿青化水的事情了。 可是,自己的内丹珠为什么取不出来了呢? 暗自纠结了一早上后,阿篱的低沉情绪在看到满院子长势葱郁的夏菜时一扫而空。 因为想赚钱,所以阿篱除了种萝卜、红薯、马铃薯、大白菜和黄豆这些可以冬储的食物外,还种了一些番茄、黄瓜、茄子等应季蔬菜。这几天天气有些热,阿篱就想趁着今天旬休日的空闲给地里的蔬菜好好浇个透亮水。 城里木匠铺的大师傅量身给他打了根扁担还有四个半大的木水桶,今天正好可以用来担水。 “吱嘎吱嘎——”随着脚步迈开,扁担钩和木桶提手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让枯燥乏味的担水工作添了丝乐趣。 看着小狐狸瘦薄的身板担着两个水桶来来回回地往菜地的垄沟里倒水,沈青池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小狐狸,你好歹也是个狐狸精吧,隔空调水的法术也不会吗?” 阿篱听到这话的时候刚弯腰把一桶水倒进垄沟里,他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道:“我……我才刚开始学法术,只会用些障眼法,隔空取物这么高深的法术,还……还没有学到……” 闻言,沈青池差点一口黑泥糊死自己。 高深的法术?!隔空取物就是高深的法术了?! 他真想告诉这个小狐狸千万别在人类面前说他是狐狸精,啧啧啧,不别人笑话死才怪! “你担水的小溪离家里多远?” “很近的,呃……三十丈远?好像差不多是这么远。”阿篱思考了一会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回答道。 “唉,那你为什么不挖一条水渠把水引到家里来啊,在小溪那边的水口磊个小水坝,用水的时候把水坝打开,灌完水之后再把水坝堵上,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看着小狐狸的眼睛随着自己说的话越睁越大、越来越晶亮,沈青池却是越说越咬牙切齿,越说越觉得恨铁不成钢啊,这呆笨的的脑袋,哪里还有个狐狸精的模样啊! 方听罢沈青池的话,阿篱就扔下扁担,冲进小厨房拖出铁锹,欢天喜地跑出去了。用树枝画好了线路,阿篱就开始沿着痕迹挖坑。 还真是个有土拨鼠体质的狐狸精啊,看着小半天就挖了一多半的水渠,沈青池觉得如果自己有嘴的话,此时一定会止不住嘴角颤抖的。 濒临正午的时候,日光实在是太毒辣了,阿篱只得回到家里避暑,同时解决午饭问题。 把捣碎的乌珍子滤出汁送给阿青,然后把剩下的果肉渣放入白米粥中熬煮。自己就着萝卜清酱喝了满满一碗,然后把剩下的粥都装进了沙煲里,包好后用绳子系好提着出了家门。 呿,又呆又笨,喜好种菜挖坑不说,还是个一根筋,顶着这么个大太阳还跑深山老林里去送粥,就不能等暑气散散再去吗,晚吃一会儿那条红蛇精又不会饿死。 沈青池看着小狐狸阿篱拎着粥锅顶着大太阳往山里走,不禁在心里腹诽。 “赤炎大仙——赤炎大仙,我来给您送粥来了。” 把手里的粥打开放到火树下,阿篱往后退了好大几步才停下来叫人。他话音刚落,赤炎的身影就从火树粗壮的树干中凸浮出来,不过,这次不同,他是直接以人身出现的,大红的长衫衬得皮肤更加莹白,眉梢飞扬,狭眼邪魅,看得阿篱大夏天的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但是—— 这种敬畏只持续到赤炎抓起汤匙前。 顾不得粥热就往嘴里舀,烫得直伸舌头的赤炎让阿篱很快就放松了下来,挑了棵附近的树靠着坐下来看他吃得欢畅。原来,别人吃自己煮的东西高兴,自己看着也很高兴,不知道阿青会不会也这个样子吃自己做的饭…… “喂,小狐狸精,你干嘛一张脸苦成那样,吃你点儿粥至于嘛?!”刮干净小锅里最后一勺粥,赤炎抬头就看到阿篱一脸茫然失神的模样,心下就有些不爽了。 “啊?没……没有!”阿篱缓过神来忙辩解,看到满满一小锅的粥这么一会儿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不禁心下嘟囔,这哪里是吃点儿粥啊,满满一小锅哪,够自己吃两天的了。不过,身体大胃口也应该是大的。 “那个……够吃吗?这是我家最大的锅了。如果不够的话,我回去买个再大一点的来。”反正自己隔两天就要到山里来采药采山菜卖,顺便给大仙带些吃的当是报答他送给自己的那两朵血灵芝吧。 “哦,那感情好,没想到你这个小狐狸还是挺有眼力见儿的。”吃顺心了的赤炎难得有好心情和好态度,“看你这么乖,这次就多给你几棵血灵芝吧!” “不不不,我不要了!”见赤炎转手就要摘,阿篱忙摆手制止。 “不要?”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赤炎扬了扬眉角反问道。 阿篱点了点头,“嗯,回春堂的老掌柜说,这血灵芝是仙草。如果让别人知道的话,会给落云山带来麻烦的,我不要了!还有——,赤炎大仙,我给您送粥并不是要换血灵芝的……” “哈哈哈哈哈——” 赤炎闻之忍不住朗声大笑,“好,算我误解了你的心意。还有,像上次那样叫我吧,大仙什么的真难听!” “咦?呃……嗯,赤炎大哥。”阿篱有些不好意思地拉拉自己的头发。 “沿着那边的桔梗花走两刻钟左右会有一小片乌珍子幼苗,你可以移回家种上,这乌珍子果肉熬的粥我还挺喜欢喝的,下次来多带点啊!”赤炎指明了方向后挥挥衣袖,又隐匿回了火树里。 “谢谢赤炎大哥!”阿篱感激地鞠了一躬,然后蹦蹦跳跳地直奔那桔梗花而去了。 乌珍子一旦生出花苞就不好再移种了,阿篱采摘乌珍子的时候在附近仔细查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一棵幼苗,没想到今天居然一下子就挖到了十几棵。 拎着锅粥去,然后又双手满载而归。看着阿篱宝贝得眼珠子似的把那簇苗子摆到了小厨房里,然后接着跑去挖水渠,不禁心下稍稍满意了不少。总算是知道往家里划拉好东西了,此狐还有救! 第9章:萝卜出坑 水渠挖得不深,下午挖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挖到小院地头了。在菜园一端挖了一道通渠,然后在每一条垄沟处开个小闸口,这样,一个简单的灌溉小水系就弄好了。 打开小溪边的水坝后,阿篱就蹲在地头看着清凉的水流沿着水渠潺潺地流到菜地里,时不时伸手拨弄起一滩水花,一张小脸绽放着笑意。 “阿青,你好聪明哦,这样园子里的青菜就能喝饱水了!”阿篱一边玩着水一边不忘回头对着沈青池所在的方向崇拜地夸赞。 沈青池对阿篱的赞美之词沉默地全盘接受,自己接着潜心吸收乌珍子汁的灵气,不过嘛,这喜滋滋的感觉却从心底汩汩地冒着。 玩够了水,日光也不那么毒了,阿篱就把小厨房里的乌珍子苗拎了出来,在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挖了排小坑,把它们栽种好,培上浮土,并背上垄沟,然后从水渠里舀了桶水满满地浇透。明天早上起来再浇上一遍透彻的水,然后饱饱地晒上一天的太阳,这乌珍子苗就能缓过来了。 菜圃里的黄瓜条差不多够大了,等垄沟里的水渗下去后,明天一早就可以摘下来到城里卖了,番茄的底捧花已经落了,顶着小小的圆圆的果实,阿篱照着爹爹的手札记录把枝节间横生出来的旁枝掰掉,不一会儿拇指和食指就染上了层黑绿色的液汁印,用水洗了好几遍也没有洗干净,吃晚饭的时候抓着萝卜啃,还被阿青无情地嫌弃了一番。 凉爽了不少的黄昏里,喝足了水分的蔬菜一棵棵支棱着叶子精神非常,看得阿篱咧着嘴眉眼都笑弯了,很多年后,这一幕常常出现在沈青池的梦里,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也是使他身心备受折磨的穿魂毒药。 白昼的时间越发长了,充足的阳光拉长了黄瓜条,吹鼓了绿茄子,拔高了嫩油菜…… 每天早上阿篱都要早起来半个时辰,担着这些刚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到东城门附近的早市上摆地摊,最近这些天总有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来买光他的菜,今早也不例外。 每次这个胡子大叔给的菜钱都比行市高出不少,阿篱不好意思地推辞,他都以蔬菜新鲜为由挡下了,这次收钱的时候,阿篱坚持把尾数给抹掉了。胡子大叔走的时候留给他一张便条,让他往后把菜直接送到素膳斋厨房,价钱比行市足足高两成呢。 地里的菜到了采摘卖钱的时候,阿篱要花不少的时间来打理,相对的就减少了进山里的次数,只是每隔两三天去给赤炎送些自己熬得米粥,然后顺路采写草药,盛夏阳光炽烈,正是晒草药的好时候。 这两次来火树,发现周围的树木枯萎得面积越发大了,趁着赤炎吃饱了心情好,阿篱大着胆子多事问了一嘴,才得知是赤炎的痼疾犯了,每次发作体内都烧灼难挡,只得靠吸食周边树木的汁液来降温。 得知内情后,阿篱回家就窝在小厨房里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内丹珠又可以吐出来了,所以考虑了一下后,他还是把小银鱼送给他的那颗水晶珠送给了赤炎。出于帮助人的心思,他相信小银鱼也会赞成他的转赠的。 看到赤炎收到水晶珠时的意外和欣喜,阿篱就更坚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了。尽管赤炎说这珠子是暂借,有一天还会加倍归还于他,但阿篱只是憨笑着带过。本就没存着要收回的念头,报酬什么的他自然也就没放在心上。 没了水晶珠,每天早上的清泉水自然又落到了阿篱的头上。 这日一大早,阿篱早起摘好了蔬菜后,就在小厨房准备清泉水,专注着控制内丹珠的他自然没有留意到门口那抹来而复走的影子。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潜心修炼,虽然不能突破外形而元神出窍,但沈青池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控制这个萝卜体了,换句话说,他终于不用成天蹲在这个萝卜坑里了。 从坑里爬出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和小狐狸炫耀一下,刚飘到小厨房门口,就看到了让他意外又五味杂陈的那一幕。 原来,那所谓的蕴含灵气的山顶清泉水竟是这样来的,这个小狐狸精还真是个谎话精,太蠢了,他夫子就没教他这样做会有碍修为吗? 阿篱毫无知觉地如往常般端着小水瓢来给阿青送水,当一棵表皮光溜溜绿莹莹顶着一簇茂盛的叶缨子的大萝卜堂而皇之地立在坑边上对着他招手这一画面冲进眼底的时候,他嚎叫着扔掉手里的水瓢冲将上来,抱着大萝卜呜呜痛哭,边哭还边口齿不甚清楚地自言自语, “呜呜呜,阿青……你怎么会被人拔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结界不是好好的吗?嘤嘤嘤,阿青,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去求夫子帮忙,不,我去求赤炎大哥帮忙,我一定能救你的……” 兀自沉浸在伤心中的阿篱执念地紧紧抱着怀里的萝卜,丝毫没有发觉它的挣扎和懊恼的辩驳,无奈之下,沈青池妹的选择地动粗了。看,他的粗鲁都是被逼出来的。 抽在小狐狸脑袋上的萝卜缨子尽量控制在适当的力度,但还是成功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浅红的印子。 被痛感惊醒的阿篱松开手臂退坐在地上,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精神地挥舞着叶缨子的大萝卜,红通通的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啧啧啧,这呆懵懵的小样子,看着就想再给两下萝卜缨子抽精明点儿。 “清醒了?耳朵里能听进去我说的话了?”沈青池熟悉的清冷声音不徐不缓地说着。 阿篱点了点头表示回应,但目光的焦点还是有些游离。 “我不过是修炼有了进步,能完全控制身体了而已,你至于这么夸张吗?难道你夫子没教你修炼各个阶段的状态吗?还有,记住了,往后不管看到什么情况,都给我保持冷静,再让我看到你这副还没搞清状况就乱发疯的模样,一定让你皮肉不好过,听懂了吗?”沈青池越说越用力,最后恨不得咬着牙根说了。 “嗯。”慑于沈青池的气势,小狐狸精对着一棵青萝卜唯命是从了。他没敢对阿青说的是,夫子教的知识里没有萝卜精啊,而且,像桃花、荷花这样的植物修成精后,本体也不会跑来跑去的呀,都是元神化成人形走动的,就算是人参精,也只是在土里窜来窜去,没听说会跳到地上来行动的。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你一起去学堂。”沈青池宣布。 “好。”阿篱自然是高兴的。 “往后不用再给我清泉水了,那东西没什么用了。季休的时候,我们一起进山找些有助修行的好东西。”瞟了眼被扔在一旁的小水瓢,沈青池发话。 “嗯!”用力点点头,能从阿青嘴里听到“一起”这个词,这让阿篱从心里感到喜悦。 “听明白了还在傻坐着干什么,赶紧准备着送菜上学啊!” 熟悉的清冷声音夹杂着点儿怒气响在清晨幽静的小院里,让一整天的生活都生动了起来。 素膳斋是欶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素食餐馆,店主兼大厨,竟然就是留便条给阿篱的那位胡子大叔,名唤素茗,是鼎鼎有名的素食烹饪大师。 素膳斋的后厨里,素茗吩咐一个小伙计接过阿篱肩上的挑子,见对方伸手要解下自己背上的背袋,阿篱忙抓紧了肩上的布带后退了两步,解释道:“这是我的菜,不卖的。” 看着阿篱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一脸防备的模样,素茗轻笑着摆手示意小伙计离开,然后把阿篱带到了他的专用厨房里。 “我听早市上认识你的人说,你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上是吗?”让阿篱坐在桌旁,素茗从蒸笼里端了碗蒸蛋羹给他。 “嗯。”阿篱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椅子上,鼻翼处萦绕着蒸蛋嫩香的诱人味道,但他并没有动手。 “吃吧,这么早下山,早饭肯定没吃什么。”素茗把羹匙塞到他手里,敦促着他趁热吃。他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乖乖巧巧、有原则、知进退的孩子。 阿篱郑重地道了谢,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碗里的蛋羹。顺滑细腻,清香爽口,这大概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种菜和打猎都是季节性的收入,况且,你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不如来我这里学厨吧,我收你做徒弟,把我毕生所学都交给你,怎么样?” 素茗坐在一旁慢慢地和阿篱说着他的想法,然后在他吃惊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时候,伸手用布巾擦了擦他额上渗出的细汗。 “在这里学厨可以有份稳定的收入不说,还可以学会做很多好吃的素菜,偷偷告诉你,我素茗的名号可是很响的,保证你做了我的徒弟不会吃亏,怎么样?” 阿篱被意料之外的情形弄得有些迷茫,忽然感到腰侧被狠狠地掐了一把,然后顿时清醒了不少。他垂下眉睫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在素茗关切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胡子大叔,谢谢您愿意帮助我,我一定会好好学厨的!” “傻孩子,还叫胡子大叔,你要改口叫我师父了。”素茗高兴地摸摸阿篱的小脑袋,“你我师徒间无需见外,为师照顾你更是应该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知道吗?” “嗯,师父,徒儿知道了。” 有了工作有钱赚,还多了个对自己好的师父,阿篱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碗里的蛋羹吃到嘴里似乎更美味了几分。 赶到学堂的时候还没开始上课,阿篱就到内堂和牛犇夫妇俩说了拜师的事,牛夫子听了甚是高兴,对阿篱说素茗这人他听过,是城内顶有名的素菜大师,为人也很好,多被街头巷尾的人称道,能拜入他门下学徒是再好不过的事,让阿篱务必虚心认真学习。 所拜的师父得到牛夫子的认可,这让阿篱十分高兴。多年来的独自生活让阿篱学会了看淡别人目光的本领,但是,别人可不代表所有人,像牛犇夫妇俩、闻啸大叔一家是不包括在内的。 拜师的事说完,阿篱又郑重地把萝卜精阿青介绍给了夫子夫妇俩,相比于阿青不咸不淡却又不失礼貌的招呼,牛犇夫妇俩可是热络多了。一来是对这从未见过的萝卜精感到好奇新鲜,二是为阿篱有个伴儿而高兴。想来,阿篱最近这段时间的开朗就是因为这个吧。 第10章:欠抽打啊 从内堂出来后,阿篱背着青萝卜上课的模样顿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碍于牛夫子紧随着出来上课了,众孩子只得作罢,乖乖地挺直腰板端坐着默字。 当然,这种作罢的也只是暂时的,这不,刚出东城门不远,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们就出现了,“歘歘歘”一阵脚步声后,就把阿篱围在了中间,看着熟练的架势,想必以往没少积累经验。 沈青池抖了抖竖着的萝卜缨子,斜眼瞧着走上前来的一个半大小子,看来他应该就是这个拦路欺负人小团伙的头头了。 “喂,小野狐狸,把你背上的大萝卜给我们献上来!”和发面糕一样的白胖子掐腰站着,粗短的手指头自认很霸气地冲着阿篱勾了勾。 四周的几个小罗喽附和地跟着乱喊了几嗓子,然后一个个玩味十足地欣赏着包围圈内无处可逃的小狐狸无处可逃时的模样。 被人拦截的那瞬间,阿篱就抓紧了肩上的背带,听到对方挑明了就是奔着阿青来的,他就直接把背上的背带调换了个方向——背到了胸前,然后双手保护性十足地将它紧紧地护在了手臂中间。 “我不会把阿青给你们的!”阿篱紧了紧手臂,巴掌大的小脸崩得紧紧的,一双大眼睛里虽有着掩饰不住的胆怯,却被牢牢地压制在眼底,拒绝的话说得坚定而清晰。 白胖子明显愣了一下,这个小狐狸,拔了他整个园子的萝卜也没见吭一声,现在为了一棵萝卜竟然敢瞪他们,还真是长胆子了。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自己动手了!” 白胖子呸了口唾沫,摩拳擦掌地晃着一身肥肉步步逼近。瘦薄身板的阿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就发现,深陷包围圈的自己根本就无路可退了。 无处可逃的境地之下,面对不断靠近的白胖子,小狐狸阿篱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力抓紧了肩膀上的布带,然后直直奔着他的方向冲撞了过去。 意识到阿篱的本意是想在这包围圈中撞出个缺口出来逃跑,沈青池刚想伸出根萝卜缨子套住他的脖子制止他动作,没成想,完了…… “碰——” “噗通——” 在猛烈的撞击中,时间似乎都支离破碎了,松松散散地连挂在一起成了慢动作,描述着一只彪悍的小狐狸不怕死地撞上一堵肉墙然后生生被反弹回来一屁墩瘫在地上的全过程。 “哈哈哈哈哈——” …… 白胖子和包围圈上的几个人被突然的状况弄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不仅哄堂大笑。在笑声中,阿篱无地自容地坐在地上蜷缩起来,脑袋窝进支起的双腿中间,不敢看一旁的阿青。 呜呜呜,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阿青好像也笑了,怎么办,好丢脸…… 很显然,小狐狸的鲁莽举动成功地愉悦了沈青池,早在阿篱往上冲的时候,他就三下两下地从阿篱背后的布袋里蹦了出来,这才幸免于被压成萝卜饼的命运,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狐狸懊恼羞愧缩成一团的模样,但是——好吵! 被旁边几个人吵杂的爆笑声弄得心烦意乱的沈青池一股怒气充斥了满颗萝卜心,数根萝卜缨子挥出去后迅速拉长,“砰砰砰”几下,就把包围圈上的几个噪音源给狠狠捆住掀翻了,顷刻之间,情势大转移,哄笑声被哀嚎声所取代,愈发尖锐刺耳,沈青池丹田运气,加重了藤蔓上的力道,大喝, “魂淡,都给我闭嘴,吵死了!” 顿时,声消音尽,岁月静好。 看着白胖子软乎乎圆滚滚的肚子生生被勒成了个宝葫芦,阿篱俨然忘记了羞愧什么的,爬起来蹭到沈青池面前,伸手小心翼翼抚上阿青那根绷得紧紧的萝卜缨子,“阿……阿青,可不可以小点力气啊,阿雪他……他们翻白眼了……” 沈青池本想吼句“他们翻白眼关我屁事”的,但一看到阿篱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忧虑地看着自己,硬是把话从嘴边吞了回去。 这个小狐狸,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是要闹什么啊?被人欺负了还眼巴巴上来替人求情,这傻气冒得,如果让他的狐狸祖宗知道了,恐怕会气得立马从地底下爬上来敲打他吧! 得,好不容易发了回善心,结果还落了个多管闲事的下场。沈青池愤懑地抽回萝卜缨子,头也不回地直接往家走。 沈青池的本意是想借甩手、迈步这等肢体语言来表示自己的愤怒的,可实际操作起来,顶着满脑袋的鲜嫩嫩的萝卜缨子离地两寸远飘着移动的模样自己都觉得毫无锐利气质,再看看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狐狸,胸口愈发郁结。 阿篱大气儿都不敢喘地跟在阿青身后,肚子里的话酝酿再酝酿,直到远远看到自家的小院了,才敢张嘴,“阿青,不可以勒死阿雪他们的,会折损你的修为。” 尽管阿篱说话的声音的不大,但沈青池足以听个清清楚楚。他倏地停下移动,转过来看着依然一脸忧色的小狐狸,求证地问道:“所以,你刚才拉住我是怕我弄死他们之后被折了修为?” “嗯嗯!”阿篱忙点头。迟钝如他,也感觉出阿青的情绪好转了不少。 听起来看起来是实话,沈青池顿觉心情好了大半,很大方地教育阿篱,往后再碰到这种情况,揍得他们爹不认娘不识两次就好了。 阿篱干巴巴地赔笑两声糊弄了过去。让他胖揍阿雪他们几个?小狐狸私下偷偷掐了掐自己的小胳膊,然后自动熄灭了这个念头。 自然,经历了此次解围事件后,阿青在小狐狸心目中的位置发生了第一次的飞跃,从之前单纯的互相做伴上升为了单方面的崇拜和敬意,日常照顾起来愈发周到勤快了。 进了素膳斋后阿篱的生活轻松了不少,因为不用去早市卖菜,所以他可以稍微晚起一会儿,然后摘菜、装篮,再煮粥吃早饭。进城后先把新鲜的菜送到师父那里,然后转头去学堂,时间也还很充裕。下了学之后去素膳斋上工,正好赶得上中午最忙的时候。 素膳斋这批新招入了三个小学徒,阿篱之外的两人是郑大厨的新徒,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为人处世却极为灵活,面目清秀,又十分会说话,三两天下来就和后厨的人打成了一片,却唯独和阿篱保持着距离,大有孤立的意味。每每看到阿篱背着个青皮萝卜一个人站在一角的案板上练习切墩儿,偌大的厨房里诸人神色各异,得逞、嘲笑、看热闹、同情……皆有之。 不过,这种种情绪不久就被主人公的无知无觉冲淡了许多。两个同期小学徒上蹿下跳地折腾了一大通,可人家愣是以不变处之,仿佛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下马威没立成不说,反倒落了个自取其辱的结果,心下对这个素食大师的关门弟子更加记恨了。 沈青池抱着看戏的心态一路旁观,却丝毫没有提醒小狐狸的打算。看着那两只小鬼从一开始的处心积虑到后来的郁卒懊恼,这实在是太能愉悦他了。要不要提示他们,不是他们段数不够,而是小狐狸压根就没发觉自己被孤立了! 第11章:意外惊喜 当然,这种善举沈青池也就是自己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而已,这么精彩的戏码他可还没看够呢。 而作为这素食斋的第一大厨兼师父,浸染厨场多年,又岂会不知后厨内的动作,但却也保持了沉默。这是第一场试炼,要做天下第一素手的徒弟,这是必经的过程,谁也不能插手帮忙。 周遭之人抱着或威吓、或围观、或同情、或探究的态度聚焦他的时候,当事人正心无旁骛地忙着练习切墩儿。 阿篱表示,切墩儿费体力,这两天很累。在能流畅地一口气把一个大萝卜切成小半盆均匀的细丝后,他开始进入了第二阶段——切胡萝卜。 这真是无知者无畏,迟钝者无忧啊。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学堂、素膳斋、小院三点间,阿篱忙得津津有味,绵长的夏日从握着笔的指尖、乓乓作响的刀刃下、菜圃水渠里淙淙的细流中一路前奔,很快就到了学堂的夏日季休。 休假前一天,阿篱特意在下学后带着阿青到后堂和牛犇夫子见面,寻其解惑。萝卜修成精元虽少见,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之事,可植物修行,遵循的是“修成精元—神元自由出离本体—修德圆满飞升”的过程,动物修行遵循的才是“修成精元—神元操控本体变化成人形—修德圆满飞升”,针对阿青身上出现的动物修行特质现象,牛犇夫子翻遍了古籍杂谈也没发现一个前例,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让阿青尽量提升元神的灵力,让它足以挣脱萝卜本体的束缚,或者是控制本体变化成人形。 牛犇夫子解释了一大通,小狐狸阿篱听得是云里雾里半懂不懂,就抓住了一条重点,那就是——阿青需要提升灵力。 明了了主要任务,阿篱的行动力立刻显现了出来。 提升灵力,除了日常吸食日月精华的修行,最好的办法就是食用圣果。而采圣果势必要进深山了。还好季休是十五日,粗算来时间上还是比较富足的。 从学堂出来后,阿篱照平素的作息到素膳斋后厨,择菜、洗菜、切菜、配菜……忙过中午的高峰期后,阿篱才和师父素茗告了假。 到家时天色尚早,阿篱开始动手煮粥。虽说对这个阶段的阿青帮助不大,阿篱还是把乌珍子捣碎滤出汁盛给他,余下的果肉放进了白粥里。菜圃里的采摘工作阿篱拜托给了牛师母,出发前,就剩下给赤炎送粥这一件事了。 沈青池对顶着大太阳上山给人送饭的事儿没什么兴趣,索性留在家里睡下午觉,于是乎,阿篱左手一只锅右手另一只锅地朝山里进发了。 自初次相识,阿篱便保持着每隔两天送一次粥的频率,按理说和赤炎见面早就十根手指头都数不清了,可现下看到他赤红的粗壮蛇身从火树里浮现出来,阿篱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浑身冒凉风,如果他现在是狐狸形的话,估计全身的毛都会竖起来迎风发抖了。 赤炎变化成人形,坐在火树下悠哉地品着粥。这个小狐狸,看起来干巴巴一把骨头,吃起来不够塞牙缝的,但煮粥的手艺还不错,这些时日来,做了不少种类的粥来,都挺好吃的,尤其是这乌珍子粥,清甜软糯,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好果子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嗯,好吧,他认可了,这小狐狸煮粥的厨艺也还不错! 赤炎背靠火树席地盘腿而坐,微眯着眼睛品味嘴里的香气,余光不经意扫向对面—— 啊喂,小狐狸那个姿势、那个表情、那个眼神是怎样啊?!还真是最擅长打击人,他就非得把害怕自己的事实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对赤炎的怨念毫无感觉的阿篱有着自己的困扰。他保持着蹲立的姿势,左右左右折腾了几个来回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赤炎的表情,犹豫了再三,才酝酿出足够开口的勇气。 “呃……嗯……赤炎大哥,从明天开始我有事要出门了,大概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这段期间,不能给您送吃的了……” “不准去!”赤炎想也没想地直接否定。开玩笑,隔两天才能吃顿好的已经够亏待自己的了,还十天半月?!想都不要想!(o(╯□╰)o 赤炎大神完全没反省过,没粥喝的成千上万年他也活过来了。) “可是……但可是……我的朋友很需要提升灵力,所以……我们……”看着赤炎愈发不好的脸色,迟钝如阿篱,也知道把嘴边的“必须”两个字吃回了肚子里。 忙里偷闲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小狐狸,赤炎险些被嘴里的粥呛到。咬着嘴唇蹲在一旁折了根小棍画圈,一脸为难纠结的模样,呿,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心软了?太天真的!但是——,“你要去找什么东西?”唉,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呃……我想要去绿淙谷采圣菩提和血灵果。”阿篱乖乖地回话,期盼着赤炎能在事实面前变得好说话一点。 “你的朋友修行到第二层了?”赤炎挑了挑眉角,“没想到你还挺识货。不过,死心吧,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赤炎笃定的神情和语气让人莫名地相信其真实性,可即使会是这种又如何呢?不去试一试的话终究过不了心里这关。去,要去。 哼,还真是只固执的小狐狸,不过嘛,这个眼神和表情——看起来还蛮顺眼的。算了,不管做什么,他可都是看在粥的份儿上。 “后天这个时候带着粥来吧,你这点修为,还不够喂绿淙谷的蝗蚊呢!”赤炎挖了一大口粥塞进嘴里,看着阿篱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变戏法似的换着表情,心情更加畅快了,“喂,记得用整颗乌珍子给我煮粥啊,每次都把汁榨走了,果然是人小心眼也小……” 赤炎后面的碎碎抱怨阿篱已经听不清楚了,脑子里反复重复着“后天这个时候带着粥来吧……后天这个时候带着粥来吧……”,以至于回到家时,沈青池看到的就是一副莫名其妙满脸傻笑的小狐狸。 第12章:占便宜了 不用跋山涉水就能得到那珍贵的圣菩提和血灵果,阿篱在高兴后,又觉得占了赤炎的大便宜而心生不安,所以次日就回了素膳斋消假,除了一如既往地做些帮厨和切墩儿练习的活计外,私下和师父素茗讨教了两道配粥小菜的做法。 在约定时间内,阿篱背着从后厨借来的大食盒进山了。岭南香米熬成的乌珍子粥,一碟水晶翡翠黄瓜卷,还有一碟荷香胭脂藕,食盒盖一打开,米香夹杂着小菜的清香扑鼻而来,让赤炎满意极了,万年讨债脸难得换上了缓和的表情。 看着赤炎满足的表情,阿篱抱着满怀的圣菩提和血灵果苗笑得灿烂不已,他面前的草地上,还放着一包成熟的圣菩提和血灵果呢,感觉欠了好大的人情。 把一食盒的东西吃了个底朝天后,赤炎和阿篱制定了新的口头约定。送餐时间保持不变,还是每隔两天一次,但餐食由单纯的一粥变成一粥配两个小菜。作为交换,每个月,阿篱可以点名要这落云上生长的任何一样东西。 到家后,阿篱痴傻的模样还是让沈青池心里没底地追问了一番,得知实情后,当天晚上,他还是瞒着阿篱跑了趟火树。当然,对于这种对血灵芝没企图但又两手空空上门来讨说法的人,赤炎给的理由很简单,三个字:我愿意! 阿青的坏心情只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吃了颗血灵果和圣菩提后所有的不满、纠结、郁闷一扫而光,只觉得丝丝温润强劲的灵力在身体内徐徐游走,马上抓紧时间去引导灵力周天运行了。 季休放假在家,阿篱还是早早就起了床。取了圣菩提和血灵果的汁给阿青后,他照常用剩下的果肉熬粥喝。 昨天从火树回来后,他就把圣菩提和血灵果的苗子栽好了,赤炎送了他一朵粗碗口大的火树灵芝,让他放到水桶里浸着,然后用这水解渴、做饭、浇灌新栽的圣果苗。他刚刚到院子里看了一下,昨天下午栽下去的两种苗果然连叶子尖都没有卷。饶是如此,他还是很谨慎地用内丹珠浸了盆水,给每棵新苗浇上了一小瓢。 早上的太阳升起来,光线虽然明媚却难得不炽热,阿篱蹲在垄间,看着眼前枝叶舒展的绿苗和枝杈上挂着的小颗青色果实,高兴得咧着嘴,露出满口小白牙。 赤炎给他找来的这些圣菩提和血灵果的苗子,可都是挂了果的成苗呢,照顾好了的话,秋叶落前还能再收获一批果实呢,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省却了奔波之苦,阿篱的半月季休过得甚是满足和舒适。上午没有课业,他就浇浇菜圃,拔草捉虫,打打枯叶,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开始摘菜,然后赶在巳时三刻动身前往素膳斋。还是干着择菜、洗菜、配菜、切菜的下手活,还是在午膳忙碌后练习枯燥的切墩儿练习,日子过得规律而重复。同期的两个小学徒已经跟着师父上灶了,时不时“好心”地过来安慰他一番,对此阿篱表示不太能理解,但还是带着腼腆而感激的心情接受了。 不过嘛,这半月的生活也不是完全一成不变的。首先,在圣菩提和血灵果的双重滋养下,阿青每日在家静修,萝卜体的青绿色已经变得越来越莹润浅谈了,灵力释放时明显感觉精纯浑厚了许多。再有就是,他练习切墩儿的食材变得越来越丰富了,两天前,他开始有了个新的工作,就是在师父做文思豆腐的时候给他做刀案,这让他收获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日中仍然很热,但早晚的温度却凉了下来。阿篱起了个大早,取好了血灵果汁放到阿篱床边,然后熬了粥,又做了个凉拌山蕨菜,在等着粥凉的时候快手快脚地摘菜。蔬菜成果的高峰期已经快结束了,架上的扁豆、刀豆和胡瓜已经快摘到架顶了,阿篱开始盘算着下一茬要种些什么了。 学堂前几天的课按惯例并没有讲些新的东西,牛夫子要考大家之前学过的知识。季休时的规律作息让阿篱每天都能固定看半个时辰的书,所以今天成绩出来后,他得到了牛夫子的表扬,还奖励了他一套笔砚。 鼻端萦绕的清爽墨香让阿篱一整天都笑弯了眼,师父听说后,还特意给他做了碗豆腐羹,柔嫩爽滑,吃进嘴里香到了心尖上,真真是他吃过最好的东西了! 见阿篱恋恋不舍地舀着豆腐羹的模样,素茗疼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开始手把手地教他做这道看似简单实则对火候要求甚高的私家菜。 师徒俩,一个教得细致,一个学得投入,当阿篱从蒸笼里端出完全靠自己判断火候而做成的豆腐羹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了。 布袋里背着笔砚,胸前抱着食盒,阿篱欢天喜地往家赶,出了东城门至城郊后更是撒丫子跑了起来。 归心似箭,却偏偏路有阻碍。 落云山脚下,阿篱强刹住脚步,抱着食盒看着眼前缠斗在一起的一人一鬼,心下纠结不已。 这条路是回家最近的路,绕路而行的话恐怕要多花上挺长时间,而且,从眼前的情势来看,这场缠斗怕是快要完结了,看,那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恶鬼马上就要被那个穿着天师道服的年轻人收服了。 等……等等,天……天师! 阿篱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瞪圆了双眼盯着那个年轻人手里挥舞着的除邪剑,还有他那动作间翻动起来的道袍衣角。 终于知道第一眼看过来时那种违和感是什么了!天,他居然碰上了天师,收妖除鬼的天师啊! 思及此处,阿篱屏住呼吸,视线紧随着年少天师运动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正专心对付着手头上的那只鬼,不禁庆幸地缓缓舒了口气,慢慢向另一侧方向挪动脚步。感觉距离拉开得差不多了,就在他转过身决定脚底生风飞奔而去之际,一道悲切的惨叫声让他生生定住了脚步,转回身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一股冷风嗖嗖地爬上了后脊梁骨。 第13章:路上捡的 撕心裂肺的哀嚎中,但见年少天师的除邪剑从恶鬼的胸前穿透而过,直插进他背后的树干里,竟是生生将他钉在了树上。 那恶鬼的脸更是扭曲得骇人,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着。就在那年少天师扶膝喘口气之际,那恶鬼长嚎了一声,忽地化作了一团乌黑的瘴气,直直扑向了天师…… 尽管在关键时刻,年少天师侧过了身体闪避,那团瘴气还是紧贴着他的腹侧划过。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哼声,鬼瘴气如烟般消散,少年天师的身体挣扎了几下后,还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恶鬼除灭,天师重创,此时不跑又更待何时呢?但阿篱就是挪不动自己的脚。 视线在年少天师和回程的小路上游离了两趟后,他还是认命地挪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身边…… 阿篱回到小院的时候,沈青池正在门口来来回回地徘徊游荡着,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刚要松口气,又被那多出来的一道身影弄得纳闷不已,待到看清那人真面貌的时候,真是恨不得用萝卜缨子蘸水狠狠抽这小狐狸一顿。 他这是眼神不好啊还是脑子不好啊,那是天师,再年轻也是收妖除鬼的天师啊!一个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狐狸精,加上一个正在修炼中、除了会挥舞萝卜缨子什么法术也不会的萝卜精……怎么想,都会被一个真正的天师片刻搞定吧! 沈青池倚在门口看着小狐狸里里外外奔忙着,给对头止血、擦拭血污不说,居然还喂他吃了一颗乌珍子! 没救了,没救了,这小狐狸是活腻歪了! “你说你啊,要救他也在外面救啊,居然还带到老窝里来救,唯恐人家端你老窝找错地方是吧!还有,你居然还喂他吃乌珍子,是怕我们死的太晚还是怎么着?”沈青池不解恨似的用一条萝卜缨子猛劲儿戳着小狐狸的脑门,一边戳一边噼里啪啦地教训着他。然而,没有互动的单方面训话是疲累的。沈青池看着眼前耷拉着脑袋楞充家犬的小狐狸,认命地叹了口气。惜字如金的青池将军沦落成碎嘴的萝卜精,太上老君啊太上老君,这笔账他是记得清清楚楚了。 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阿青的表情,阿篱抿抿嘴角,酝酿了好一会儿后还是开了口,“阿青,你不要生气,他……这位天师小哥他……他不捉妖的!” 声音不大,却说得信誓旦旦,跟真的一样!娘的,再跟真的一样就能是真的了吗?!天师不捉妖?天师不捉妖的话他沈青池敢跟这个小狐狸过一辈子! “真的,我没有说谎,是天师小哥昏倒之前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才带他回家的!”沈青池周身散发的完全不相信的气场让阿篱有些焦急,忙不迭地陈述真相。 可惜啊,听在沈青池的耳朵里,那就是逼着他绝望啊。 他本想让小狐狸立刻、马上把这个天师扔到山脚下的,但看看天师那张白得纸一样的脸和额头上敷着的凉帛巾,再看看小狐狸再忙着和自己解释也不忘换着那额头上的帛巾,他就自觉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么,留下,还是自己离开? 这个念头沈青池并没有纠结多长时间。逃跑这东西,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没干过,现在更不会干。此刻被这天师小子拿住了又有何妨,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再次变成棵萝卜重新修炼,一个搞不好,索性就直接回了上九天呢! 再有,这小狐狸看着挺黏糊自己的,这次被天师小子收了也好,可以给他长个记性,顺便帮他早点转世投胎,下一世活得精明点。明明披着狐狸的皮相,却长了比兔子还软的心性,真该让狐族那帮老家伙好好看看他,说不定能拉着他们一起堕入转生轮了…… 胡思乱想开导自己是很费脑力和体力的,夜已深,沈青池打了几个哈欠,挥了挥萝卜缨子直奔自己的床铺睡觉去了。这个用蒲草编成的大簸箕是阿篱专门给他准备的,干爽而有弹性,透气也好,睡起来非常舒服。 阿篱的目光紧随着阿青的动作,看他回到蒲草簸箕里睡觉去了,心下不禁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阿青让他把天师小哥送回山脚下,或者是他生气地抛下自己离开家呢! 看来,是自己看清了阿青的气度了呢,明天要好好和他赔个不是才行! 小狐狸阿篱自我脑中臆想着,给沈青池树立了一个甚是光辉的形象,然后给天师小哥额头上换了块凉帛巾后,靠着床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已是晨曦微露之时。面前,已经睁开眼睛醒过来的天师小哥正和挡在自己面前的阿青大眼瞪着萝卜,饶是阿篱再迟钝,也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是那么融洽的。 “啊,天……天师大人,您醒啦?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我……我去给您熬些粥喝!”阿篱抬手拽了拽阿青的一根萝卜缨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离开,但显然,对方并没有结束对峙局面的意图,最终,小狐狸只得自己一人前往小厨房。 “什么意思?既然醒来了还不离开?”听着小狐狸走远了,沈青池看着床上的男人凉凉地开口说道。 年少天师挑了挑眉,依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我向来是客随主便,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尊重。再说了,相比于我,你尽早离开才是真对这小狐狸好吧?当然,你若有对他好的意思的话。” “哼,怎么,你这个天师,还准备改行做算卦的不成?”沈青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奔小厨房而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阿篱是一个人回来的,手上的托盘里装了一碗温凉的淡青色米粥,一小碗清水,还有一小碟捣碎的青色果肉。 圣菩提是修炼的妖精们才知道的圣果,所以阿篱并不担心眼前这个年少天师会认出来,刚刚取完汁后,剩下的果肉,他一部分放进了粥里,另一部分捣烂了留着给他外敷伤口。 那恶鬼的确厉害,昨晚食用的乌珍子是迅速地止了血,但天师腹部的伤口并没有结疤,仔细看着,尚还渗着血丝,整整一个大瓢口面积的伤口,甚是吓人。 阿篱先让他把小碗里的清水喝下,这是他用内丹珠浸过的,然后端着端着小碟,把里面的圣菩提碎果肉一点点地铺在伤口上…… 处理完伤口,阿篱的额上竟然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等他再端着粥碗看向伤患天师时,发现对方也是汗湿了额前的碎发,但那双眼睛却是漆黑得发亮,让他看着就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一般,呃,没有恶意,却觉得颇不自在,这感觉,就像上次送水灵珠给赤炎大哥时,他盯着自己看的时候那样。 转而想到赤炎后来对他的照顾,阿篱便将这种目光归属为善意了,扯着嘴角对床上的人笑了笑,“您的伤口不太适合起身,还是我舀粥给您喝吧?” “不用。这伤口上敷的药很好,药效过后,我自己喝。”年少天师轻咬着牙说道。他并不认识这只小狐狸给自己敷的是什么东西,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伤口处灼伤般的刺痛过后,透着丝丝清凉,再无鬼王阴毒粘附的迹象,照这样看来,不消半日,自己即可下床了。 人家都这样说了,阿篱就没有坚持什么,只是搬了个木凳放在床头边,然后把粥碗放了上去,目测床上的人一伸胳膊就够得到,想想又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木凳上又多放了个盛满粥的小石锅和一大碗清水。 床上的年少天师闭上眼睛休息了,打斗和重伤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阿篱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背上竹篓准备下山。 他本来是想拜托阿青在家照看年少天师的,但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阿青早就自己钻进布袋包里,显然是要随着他一起下山了。 不想惹阿青不开心,阿篱便把布袋放进竹篓里,背着出发了。但一路上仍免不了要担心一下家里的那位伤患能否照顾好自己,断断续续地和竹篓里的萝卜精念叨两句。沈青池躺在一堆扁豆、刀豆上,看着眼前那截嫩生生的细脖子,忍得快要吐血了才压制住想要用萝卜缨子死死缠上去的冲动。 作孽啊!都怪自己当初在上九天上太过锋芒毕露,才惹得太上老君那个小心眼的老头起了嫉妒之心,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来折腾他,真真是其心之毒,可见一斑啊。不对,搞不好,当初的赌局,也是那老头早就设好的圈套引他跳进来的!啊啊啊啊啊,挨千刀的太上老君,看他回去后如何收拾他! …… 沈青池被阿篱刺激得在心里把某个不那么无辜的老君翻过来调过去地臭骂了个遍,而阿篱这一天也过得不那么踏实,总有些担心着家里的那个伤患,好不容易到了下工的时辰,他匆匆和师父道了别后就往家跑了。 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屋里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呼吸。床榻上的薄被叠得很整齐,吃得干干净净的锅碗也摞好放在了木凳上,地中央的木桌上,平展着一张泛黄的草纸,上书两行俊逸飘洒的字迹: 欶州城落阳前大街,素膳斋,素然。来访报此名即可,随时静候。 沈青池瞧了眼抓着留书一脸蒙楞模样的阿篱,撇撇嘴角躺院子里去吸收日华了。 第14章:贪吃成鬼 看到留书后,阿篱在找与不找之间纠结了好几天。 原来他救的那位天师名叫素然,头脑再不好的人,从姓氏上也能猜得到,他定然是与师父素茗有着亲戚关系的。不找他呢,又有点担心他的伤势,找他呢,又怕对方认为自己是来讨要报酬的。如此这般地反复掂量了好几番后,阿篱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每天中午忙完了之后,他就端着饭碗蹭到大桌旁,边吃饭边听老伙计们聊天,时不时送几个憨憨的善意的微笑,让大家把他当成透明人继续话题。一段日子下来,虽说没旁听到有关素然的事儿,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大家都发现了,店主新收的这个小徒弟也是挺好相处的,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和善热络了起来。 从旁人那边没什么收获,阿篱就从师父那边下手,察言观色了几天,发现他的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焦虑和忧愁,自己便也放下了心来。 秋风乍起的时候,经过素茗的考核,阿篱的刀工圆满合格了,他开始跟着菜库的林师傅学习采买食材。 素食斋的食材,时令鲜蔬来源于本城街肆或城郊农户,特产和干货则需到原产地采购。菜库对所购食材秉持着极高的等级要求,非高等菜品必不足以入素食斋之眼。 如此苛刻的选材条件和素食斋创店至今传承下来的烹饪风格密不可分。这素食斋的始创人出身宫廷御厨,一手素膳闻名天下,他做菜秉持的第一原则就是:食材必须是最新鲜最正宗最上乘的。 唯有最好的食材,才能做出最纯正的素食斋菜肴。这是代代相传的信仰,自然也牢牢烙印在了这一代继承人素茗的脑海里、骨血里,他也势必要把这意志传承给他的弟子阿篱。 然而,下一代继承人阿篱却显然有在这条认识的大道上越跑越远的趋势了。 和素然再次相遇,是在中秋节当值的那天晚上。 适逢佳节,素膳斋定食晚膳的人特别多,后厨全员出动,忙到最后一桌客人离席,已是累得人仰马翻,素然索性让大家直接下工回家,厨房待第二日早来些收拾即可。因为第二天学堂旬休,阿篱便值起了大夜班。 秋日夜晚渐长,为了打发困意,阿篱便慢慢动手收拾起厨房来。流理台上有不少切掉的时蔬边角,扔掉了太可惜,阿篱就收进来留着打扫完之后练手用。 偌大的后厨房,阿篱仅是收拾废弃食馀、清理归整厨具就忙到了将近午夜。身有所忙,困意是暂消,腹部却空当了起来。捂着有些咕噜噜叫肚子,阿篱决定先煮些吃食再来擦拭灶台。 直筒灶的底火尚存,扔进去几根细劈柴在下面慢慢透几下火苗就重燃了起来。山木做柴,火比较硬,用来熬粥是再好不过的了。灶上放个小号的瓦煲,倒入洗好的粳米和水,之后盖上盖子守在一边等着就可以了。 阿篱习惯用冷水煮粥,和用热水相比,煮出来的粥米花盛绽、粘稠软顺,虽花费的时间多一些,但为了享受那绵滑的口感,投注多一分的耐性也是公平的。 等着的时候,拿过之前收起来的时蔬边角料,挑着黄瓜、胡萝卜切成丝,平菇、香菜切碎块待用。 瓦煲内的米粒吸饱了水分变得饱满并在热量的催化下松软起来的时候,阿篱开始用木勺轻轻搅动,八成熟的时候,放入处理好的蔬菜,调入细盐、八角粉,最后滴入两滴香油,盖上锅盖焖一分钟就完成了。 秋夜气温虽凉爽,但滚烫的粥还是无法马上就吃的。阿篱把锅盖揭开散着热气,忽然听到外面有东西翻落的声响,便立刻跑出去察看,转了一圈发现是倒扣在酱缸上的簸箕掉到地上了。 拾起簸箕放好往回走,猛然看到厨房中多出来的一团身影,阿篱吓得条件反射地缩到了放满食材的菜架后面,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试着探出脑袋打量。 身体是虚影,明明拿着勺子舀粥吃,瓦煲里的粥却不见少,种种迹象表明,眼前的这只就是—— “啪!”一条柔韧的萝卜缨子抽上了阿篱的后脑勺,他顶着苍白的小脸顺着萝卜缨子望去,迎面是一根水灵灵的大萝卜。 “喂,争气点可以吗?被一只鬼吓成这样,妖精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沈青池越说越来气,又拍了小狐狸一萝卜缨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寂静的深夜厨房里乍起的声音吓得沉浸在蔬菜粥中的某只鬼甩开勺子把整只瓦煲抱在怀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不住地小声嘟囔,“好烫好烫好烫——” 这只鬼的举动显然不仅出乎阿篱的意料,就连要揪着小狐狸的耳朵教训一番的沈青池也愣住了。这反应,合该是害怕吧?可既然害怕为什么不逃跑呢,他可是鬼,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啊! 被鬼吓到的狐狸精,害怕萝卜精的鬼。 妖精不妖精,鬼不鬼。这是个什么世界啊喂! 看着眼前或脸色苍白或瑟瑟发抖的两只东西,沈青池真心恨不得仰天长啸一把啊。 就在他纠结之际,一道坚实的身影从房门而入,淡定从容地掠过他们,直奔灶台而去,步履稳健轻盈。 “放手!”来人拎起依旧执着地抱着瓦煲的那只鬼,低声喝道。 咦?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西看看,背影也有些眼熟…… 阿篱极尽能事地斜着身子探视男人的侧脸,可惜,一时太过投入,误估了自己的身体极限,“啪叽”一声,整个人就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沈青池无比痛恨还没有恢复隐身术的自己。可以的话,他真想解释一下,不是看着总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就是一路货色的。 平地一声响足以吸引视线,拎着鬼的人和被人拎着的鬼同时看向趴在地上的某人,然后—— “小狐狸精?!” “天师小哥?!” 一人一精异口同声说道。 这还真是个缘分乱飞的世道。就是不知道是善缘啊,还是孽缘! 沈青池看着眼前的情形感叹道,浑然不觉他自己此刻也身处在这后厨间。 阿篱给素然和自己盛了两碗粥,然后看着某只鬼继续手握勺子与瓦煲里剩下的粥奋战。烛光下看仔细了,才发现这只鬼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模样大的少年,眉清目秀的,身体有些偏瘦,脸颊却有着婴儿肥,看起来虎头虎脑的。 沈青池和阿篱的关注点显然不同,他却是有些深意地打量着对面气定神闲喝粥的某天师。 有妖精不收,有鬼不捉,还同桌而食相安无事。这天师小子,不是个草包混子,就是想背叛师门了。 “阿然……”某只鬼放弃了瓦煲,凑到素然身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素然欲言又止地开口叫他。 然后更奇葩的情况发生了…… 素然无声地和那小鬼对视了一会儿,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把自己的粥碗推到了他面前。某只小鬼欢呼着再次挥动起了勺子。 “呃……你们……认识?”阿篱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 沉默。 “我们?”可能是冷场的气氛影响到了进食的环境,某只小鬼从粥碗里抬起头,看到阿篱的视线在自己和素然间移动,领悟了后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笑容,“嗯,我和阿然是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 竹马一双,生死离别,人鬼殊途,不离不弃…… 随着两人实际身份的揭开,阿篱脑中瞬间浮现出一长串的联想,伴随着深深的感动和淡淡的羡慕。 哼,这就是所谓的假公济私包庇袒护吧! 沈青池看着素然那张状似面无表情的脸,心下腹议着。 在一人沉默、一萝卜精腹诽的同时,那边一狐狸精和一只鬼已经互报家门畅然地聊上了。 “那个……肖肖,你怎么会变成鬼呢?”熟悉后,知晓小鬼肖肖竟然是欶州城守城将军的儿子,出身将门,阿篱不禁问道。 “呃……嗯……这个……这个嘛……一不小心就死掉了……”肖肖抓着头发支支吾吾地回答。 多么不负责任的答复,敷衍到素然都忍无可忍了。 “是,一不小心就撑死了。” “嘿……嘿嘿,阿然,我真的是不小心啊,你不要再生气了嘛,我道歉好久了呢……” 肖肖连绵不断的道歉声已经听不进阿篱和沈青池的耳朵了,他们看着对面的两只,一个坐得稳如泰山面如止水,一个不停点头哈腰急得恨不得围着椅子团团转。 胆小鬼+被撑死的鬼+贪吃鬼,还真是只难得一见的极品鬼。 得了素然轻哼一声作回应,小鬼肖肖心安地再次埋头粥碗,而阿篱也终于从晃神中恢复过来,和素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天师是素然的一重身份,他的另一重身份是素食斋的金牌采办师。打着自由外出采办的旗号行天师之职,还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得知阿篱竟然就是亲爹口中常常提到的小徒弟,进而得知他现下在菜库试练,就表示再次季休的时候,会带着他外出采买,以此报答他的救治之恩。 菜库实习工龄月余的阿篱尽管才达到了熟悉采办流程的阶段,但对素膳斋金牌采办师的名号可是熟悉得不得了。偌大的素食斋,创办至今,得到金牌采办师称号的人,也不过区区三十几人而已,据说,他们不是在寻找食材,而是被食材选中的人,能听得到食材的呼唤。 只是想想都觉得伟大的人,现在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这个认知让阿篱看向素然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崇拜与热烈,而素然主动的提议更是让他热血沸腾满心期待。 呿,不就是跟个半吊子天师出去买菜吗,至于眼睛闪亮成这样?!还是短见识啊短见识! 沈青池把身子缠进葱郁的萝卜缨子里,躺在桌子上心里磨叨了两句后,慢慢沉入睡境。 第15章:醍醐灌顶 阿篱本不善与人交际,素然也不是个健谈的人,沈青池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笔录式对话也没坚持了多久,幸而肖肖终于从吃食里拔了出来,转而和阿篱就蔬菜粥的做法交流了起来,活跃了不少气氛。 有人陪伴说话,漫漫长夜竟也好打发起来。街上传来五更梆子响时,精神奕奕侃侃而谈的肖肖被素然提着衣领子拎走了。阿篱起身弯腰曲腿活动了一番,桌上剩下的粥倒到猪舍的木槽里,然后开始洗刷擦拭厨具、流理台,早班的厨工进门时,阿篱已经收拾完毕,和他打过招呼后就下工回家了。 清秋日白时分,太阳还没有露头,地上尚未霜降,气温凉中夹杂着点湿润,清爽而舒服,最是一年中的好时间。 草叶树木的叶子开始泛黄,但还未开始大规模掉落,所以衰败萧肃之意并不浓郁。出东城门走上那么一小会儿就是成片的秋稻田,天色尚早,没有阳光也没有风,所以还欣赏不到稻翻金浪的场景,但那目之所及的沉甸稻穗还是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丰收气息。 阿篱一直贴着田边的小径往前走,伸直手臂拂过身边麦穗,麦芒划过掌心带着微微的刺痒,他一边享受着这触感,一边欢快地给背上的阿青讲解着这东西脱掉外壳就是煮粥的白米了,然后还畅想了一番他们眼前的这片望不到边的稻田将会收获多少白花花的大米。 为了可以早日恢复本貌,靠自己笔直修长的双腿直立行走,沈青池雷打不动地保持着每日四个时辰的睡眠,比照正常作息,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起床时间呢,所以他坚定地保持着端正的睡姿,对某狐狸精的小兴奋劲儿置若罔闻。 熬了一整夜,到家的时候反而没什么睡意。一颗血灵果按老规律汁肉两分,阿篱熬了一小锅粥吃了一小碗后,开始整理菜圃。 黄瓜、刀豆、扁豆、茄子之类的蔬菜早就拉秧了,第二茬种了秋白菜、苤蓝和雪里红。这三样菜都是应着素食斋的需求种的,苤蓝和雪里红主要用来做腌菜,而秋白菜则要晒成干菜备用。秋日里天高气爽,日光足且风比较干,用来晒干菜相当合适。 阿篱的法术有了小小的进步,所以在院子里支起两根木杆还是办得到的。早先割来的纤草泡在水里有三天了,吸足了水分变得湿润而柔韧,很容易就编成了一根根细绳子。 把绳子的两头分别固定在两根木杆上,上下两根绳子之间保持一棵菜的距离,这就是阿篱想了两三天才设计出来的晒干菜架子,能让每棵菜最大程度地接受接触到阳光和风,干化的速度和质量一定比铺在簸箕里好多了。 天气凉下来后菜虫基本上就没有了,爱招菜青虫的小白菜现下长得绿油油水嫩嫩的。本就打算趁着这个旬休晒干菜,所以早三五天就断了水,菜根的土比较干,拔菜的时候基本上沾不到什么土,整根菜干干净净的。 阿篱把拔下来的菜放到小簸箕里,铺满一层后端到架子边上再一棵棵挂上去。拔菜,挂菜,拔菜,挂菜,如此重复,用不了两趟就面颊红润额沁汗珠了。 看着小狐狸站在架子前边拿菜挂菜拿菜挂菜不断地弯腰直腰,一把小细腰都要撅把折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萝卜缨子把他扒拉到边上看着,然后自己四根叶缨子两两配合上下翻飞,就那么一小会儿,一小簸箕的菜就整整齐齐地挂到绳子上了。 最初的震撼过后,阿篱跑到小厨房又拽出了另一个大簸箕来,噔噔噔地跑到菜地里一边拔菜,一边毫不吝惜地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赞美之词来形容阿青的厉害。面对小狐狸的糖衣炮弹,沈青池照单全收。 有了沈青池的帮忙,一菜圃的秋白菜都晾到了架子上,看上去满满当当的。干燥而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一夜未睡的疲劳感袭了上来,阿篱草草吃了几口粥后就爬上了床榻补觉。家里有阿青在,他很放心。 知道有人陪在身边,能安稳睡觉的感觉,真好。 房前地头种着两行珍果,乌珍子、圣菩提和血灵果。现下,三样植株上都挂着成熟的果子,尽管有牛夫子的符界罩着,可充溢着灵力的果香仍无法抵挡地在空气中弥散出去。沈青池站在圣菩提矮丛前,看着枝叶缀着的一颗颗青白色如鸡蛋大小的果子,神色不禁凝重了起来。随着圣菩提和血灵果成熟数量的增加,这灵气愈发显着了,看来离麻烦不远了。 要说这圣菩提和血灵果当真是好物,自季休开始用,短短数十日,沈青池就觉得自己的元神之力强劲了许多,尤其是近日来操控萝卜身动作的时候,几乎是达到了随心所欲、神之所想身之所往的境界了,导致他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萝卜身体的现状。 忘记?对呀,忘记!电光火石间,沈青池如醍醐灌顶,顿然觉悟。 为什么要执着地追求于对肉身原形的控制呢?! 忘形而得意。忘掉肉身原形的拘束,让元神得到最自由的舒展和壮大,如此,元神强韧而不灭,形体又有何禁锢之力呢! “哈哈哈哈哈——”一旦想通,沈青池觉得萦绕在心头的迷雾与重压统统烟消云散消失无影踪,整个人从灵魂上都通畅了起来,忍不住仰天长笑几声以表心情。 就在此时,不甚和谐的声音搅了进来。 “咦,大哥,萝卜也能成精吗?” “管他萝卜白菜的,爱什么成精什么成精,咱们又不是要他!” “是这个道理,大哥英明!” …… 惦记着别人家的东西还明目张胆地埋汰人家,想偷偷摸摸地动手又旁若无人地用那么大的声音聊天,他奶奶个神仙腿儿的,当他沈青池是死的啊!当贼都不是合格的,这样的货色绝对不能轻饶! 沈青池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尤其是当他一甩萝卜缨子击散了这帮二吊子毛贼的障眼雾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蹦出来吼了一嗓子“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后,那手就下得更黑了,霹雳啪擦一顿狂抽,不一会儿,一壮一瘦两个身影披着片儿扇儿的衣服飞一般地逃跑了,只剩一个半大的小子软趴趴地贴在地上小声哼哼。 第16章:赠果救母 “闭嘴!”沈青池蹲在那小子跟前低声喝道,“吵醒了屋里的人,小心我抽得你老娘都认不得你!” 趴在地上的那位立马用手捣住了嘴。可是身上真的好疼啊,而且,就现在的样子来看,回家了他娘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他了…… 当然,这点儿抱怨他也就这能自己在肚子里想想了,断然说不得出来。 拳头才是硬道理。果然是放诸三界颠破不灭的真道理。 沈青池看着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人,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一贯作风的正确性。 阿篱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自家的小院里,阿青躺在地上,头顶一大把翠绿水嫩的萝卜缨子扇面一样铺散着晒着太阳,旁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陌生人大头朝下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这……这位是……”阿篱看了好一会儿,才蹲到阿青身边问道。 沈青池慢悠悠地起身,甩了甩叶缨子,瞥了眼瘫在一旁的人,道:“来偷果子的贼。” “我……我不是贼,我是山龟!”趴着的少年轻声悄语地辩驳。龟可杀不可被误认,事关种族问题,就算是被抽得娘亲都认不得他了,他也要坚持自己山龟的身份! 不仅是贼,还是个脑筋缺根弦的贼,没杀伤力,也没什么危险系数。 鉴定完毕,沈青池踱到窗下的石凳上接着晒太阳,这秋天的阳光啊,就是温暖舒服。 一蹲一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目送着某棵萝卜倒在石凳上,良久后,见它再没什么动作了,才收回了视线转投到近在咫尺的对方身上。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阿篱看着少年脸上深深浅浅的沾着土灰的伤痕,心里感叹着阿青虽然脾气不好,但对自己还真的不错啊,起码没下过这样的黑手。 小声劝了好一会儿,见不远处的萝卜精没什么反应,山龟精少年才慢慢地爬坐了起来,但仍时不时地视线投注到窗下的位置,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阿篱倒了盆清水拿了块干净的布巾给他,趁着他擦脸的功夫了解情况。 “嗯……你为什么要来偷我家的果子呢?是因为找不到东西吃饿的?可这个时候山上会有很多东西采啊?” “偷……偷?!我没有偷东西!”山龟精少年抓着手里的布巾提高了声音否认,一张脸涨得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是急得还是气愤得。 “可是阿青说你是贼。”阿青的脾气虽然不那么好,但在诚信度上,阿篱是从不怀疑的。 “那个贼不是族类,是偷的意思吗?”山龟精少年才明白过来,然后无比庆幸自己刚刚的勇敢和坚持,“我以我山龟族的荣誉发誓,我真的没有偷东西的念头。” “那你干嘛来摘我家的果子?不经我们同意,这就是偷东西啊!”不同于沈青池的脾气,阿篱可是很有耐心的,而且,这个小山龟精身上散发的气息淡淡的,并没有危险感。 “那是因为阿卓他们说这些果子本来就长在这里的,是你发现了之后才圈起来据为己有的。他们还说,这果子长在落云山,就是山上所有人共享的,所以我们只是来摘果子的,不是偷!”小山龟精越说越委屈,“不是这样的吗?是阿卓他们说谎,还是你在骗我呢?我娘亲受了很严重的伤,要这样的果子才能好起来,怎么办,没有果子娘亲会死,可要是让娘亲知道我真的偷了东西,她会气死的……” 说着想着,少年鼻头红红眼睛红红起来,看得阿篱心里也跟着酸酸的。 “你也是被人骗了才会这样做的,再说了,你不是没摘到果子吗,所以算不得偷了。这果子,是我送你的,如果你娘亲问起来,你就这样说好了。”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送我果子?”突遇柳暗花明,少年难以置信地追问确认。 阿篱索性摘了三颗圣菩提和三颗血灵果直接塞到小山龟精怀里,“你先拿回家给你娘亲疗伤,这是圣菩提,去皮捣碎后外敷在伤口上,这个血灵果直接吃了就行。每天每样一颗,三天后如果你娘亲的伤还没好,你再来找我。” “嗯,谢谢你,我叫彧甲,请恩人您告诉我的姓名,待娘亲伤好,我一定会来好好报答的!”小山龟精彧甲起身跪坐在阿篱面前,一脸的严肃认真。 阿篱见状吓得忙拉着他再坐了回来,“你不要叫我什么恩人啦,叫我阿篱就好。你还是赶紧回去给你娘亲疗伤吧,等你娘亲伤好了,你再来这里找我和阿青玩儿哦!” “嗯,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玩儿的!” 临别前,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在院门前依依惜别,直看得窗下的萝卜精摇头大叹妖精界彪悍凶残之风日下。但有一点他还是挺安慰的,在山龟精离去前,阿篱提醒他要藏好那果子,断不可让别的人得知,不然被抢走了会很麻烦。由此可见,这小狐狸精还是有救的。 一切尽如沈青池所料,麻烦来了。摆平第一波二吊子毛贼的次日一早,他就感到家周围多了不少躁动的气息。这些气息掩饰得很小心,看来都是打着偷的主意来的,所以小狐狸并没有察觉到。 沈青池以要在家静修为由让阿篱一个人下山了。其实这并不是打发阿篱的借口,因为他是真的打算要在家修行的,不过不是安静的修行,而是要找人打架,把对方打得嗷嗷直叫地修行。 昨日的下黑手让他发现,在斗架中他更能碰触到“忘形”的境界,这让他对战斗有着极大的热情和向往。 上九天之上,太上老君端坐在太极桌前,透过八卦镜看着沈青池挥舞着萝卜缨子奋战群妖精的场景不禁咂舌喟叹,不愧是天界第一战士,什么困境都能用战斗来打破! 第17章:初雪相见 内有圣菩提血灵果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外有每日两三轮的体力锻炼,沈青池这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虽说初始几日,与这帮大的小的妖精们你来我往也有吃亏的时候,家里的果子是靠着牛夫子给的符界保住了,这样让他有些窝火,但幸好没几天就适应过来了。 这帮妖精们可比小狐狸狡猾多了,刚开始是单个作战,被抽成了猪头后,开始合作群殴了,刚开始占了些便宜,可没两天就被沈青池单挑他们摆平了。继而又开始了车轮战战术,虽还是被抽得厉害,可好在一个个上,要哭要嚎要缓口气都有个时间,所以就一直沿用了下来。 从单挑群精到车轮战,战斗的强度和持久度都得到了锻炼,又打发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沈青池越发觉得每日的兴致被提高了许多。 相对于沈青池的兴致拳拳精神抖擞,阿篱的情况可就差的远了去了。阿青提出不和自己一起下山,阿篱虽有些失落,但想到是为了修行便很快就想开了。 可从素膳斋下工回家,看到阿青纠结在一起还豁了口子的叶缨子和身上掉了的好几块萝卜皮,阿篱就有些慌爪子了。壮着胆子问了两句,结果被炮轰了回来,没办法,只好更勤快地给他弄果子汁给他。所幸的是,没过几天,阿青就再也不见狼狈之样了,而且从气色上看,他周身萦绕的莹色光晕更胜,这是修为大幅提高的征象呢。 对孤胆萝卜精大战群妖精的事儿一无所知的阿篱认定了这是果子的功劳,于是更加勤快地给捣果汁,也更加用心地给赤炎变着法儿做粥了。当初和赤炎约定,阿篱给他做粥,每个月可点名要落云山上的一样东西。阿篱把这个优惠交换待遇推后了。他还是想要一些果子苗,但现下已是秋季,气温会越来越凉,并不是栽种的好时节,所以和赤炎商量后,会在春天的时候把自己想要的几样东西一起说与他听。 农忙后,阿篱的工作逐渐清闲了下来。林师傅要带人从遥远的南方之地采运新鲜蔬菜,所以阿篱在菜库的实习工作就暂时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后厨,不过不再是做择菜洗菜切菜配菜之类的帮工活计,而是专门负责素膳斋的粥品,因此,他还有了自己的小厨房。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小鬼肖肖了,还主动请缨做阿篱的试吃专员。 白昼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看来真的是到了初冬了。趁着旬休难得好天气,阿篱要把院子里的苤蓝和雪里红收上来。 今年秋天雨水不多,但阿篱每旬都会利用小水渠给菜圃透彻地灌一次水,所以他的苤蓝根须特别茂实,球茎又大又紧。采收苤蓝比晒秋白菜要省事儿许多,用刀割下球茎,削掉两端多余的叶柄和茎杆就行了。可这看似很简单的工作却是最累双手的,十几二十个处理下来,阿篱的双手就有些酸的发抖了。 成天吃菜,身体能不虚才怪! 一旁冷眼看着的沈青池心里哼了一声,还是出手了。 小狐狸在家的时候绝对禁止出现,否则往死里打,这是一早就交代过那帮妖精们的,所以每到旬休日沈青池便无事可做。平日活动惯了,冷不丁闲下来浑身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大方地帮着打扫打扫菜圃里的残叶什么的。 阿青几根萝卜缨子齐开,那效率可是阿篱拍马也赶不上的,他便很识相地拎着割刀到旁边的菜畦里收割雪里红。 目之所及里,这一小畦的雪里红恐怕是唯一的一抹绿色了。他家的雪里红种得比较密,所以菜杆并不粗壮,均匀细瘦,脆嫩的很,用来腌渍的话极容易入味,所需的时间也短,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鲜绿色泽。这是跟着菜库林师傅采办时,一个老农户告诉他的呢。 贴着根部割下雪里红,够双手能掐住的量时就用泡软的纤草捆扎立着放好。这样的强度阿篱还是能很好的应付的,所以一时间,小院里就是规律的收割声,两人各忙各的,阿篱也会一边忙一边和阿青说一些日常的琐碎事儿,无非就是家里过冬储备了什么粮食,询问阿青还打算买一些什么不,还有就是在素食斋又和师父学了什么,又新做出了什么样的粥出来,此等云云。 沈青池手上忙着活计,偶尔视线停驻在旁边的小狐狸身上,看他一边忙一边和自己唠叨个没完,巴掌大的小脸上时而严肃认真时而笑意盈盈,便一点都没有要制止他说话的念头了。小狐狸的声音挺好听的,清脆中又带着点软糯,许是一起时间久了,也许是在素膳斋打工后与人接触多了的缘故,和自己唠叨的时间越来越多。 还真是脾气变好了啊! 沈青池在内心感慨。有个人成天在自己耳朵边上磨磨唧唧唠唠叨叨的,换做是以前,早被他一巴掌拍飞到天边了,还能好好地蹲在边上割菜,哼哼,想都不要想! 第二天下工后,菜库的林师傅派了两个人来拿他收好的苤蓝和雪里红,装了满满一小推车下了山,家里的菜窖空出了一大块地方来,这让喜欢囤积吃食的小狐狸空虚了好几天。不过幸好换得了好几张银票,他到街肆上买了不少稻米和豆子等东西折腾回来堆到地窖里才又能踏实睡觉了。 沈青池与阿篱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这一年初雪的凌晨。 窗外的雪并不大,飘飘洒洒的,还没有盖住整个地面。屋里的温度有些低,阿篱是怕冷的体质,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侧有一股冷风钻了进来,就下意识地就死劲往被子里拱,拱了两下,碰到身边有处热源,就想也不想地靠了上去,嗬,还真是暖和得不得了,于是乎毫无危机意识地贴上去蹭了两下,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呼呼大睡。 沈青池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拱在自己怀里睡得一脸酣然的小狐狸,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手臂,轻轻动了动被子下的双腿,一股强烈的喜悦涌上了心头。 回来了,终于变回来了! 满心的欢喜在体内四处乱窜,似乎亟需找个出口来发泄一下。如果不是怕吓晕胸口前的小狐狸,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干嚎几嗓子。 压抑又压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既然不能出声,那就只能出手了。感觉到小狐狸温凉的身体更紧地靠向自己,他索性伸出强劲的双臂把人抱在了怀里。 手臂收紧,小狐狸的脸颊贴在他上臂蹭了蹭,然后不动了。 手臂再收紧一些,怀里的小狐狸被挤成了一小条,用脸颊多蹭了两下后,还是接着睡。 手臂更收紧点儿,小狐狸就要成为夹在两块木板里的豆腐了,蹭手臂的幅度大了许多,见还是不舒服,就开始晃起了脑袋扭动身体,挣扎了好几下发现没用,这才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猛地睁开了眼睛想要看清情况然后拼命挣脱。 时光有了片刻的停摆。 阿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仰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人的眼睛,好一阵儿后,压抑着满心底的激动,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试探地问道:“阿——青?” 小狐狸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眼神让沈青池嘴角的弧度有所变化,他咳了两声清嗓,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阿青阿青阿青阿青……” 得到答案,阿篱一头扎进沈青池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片刻后,沈青池感到自己的胸口沾上了一片灼烫的水印。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也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小狐狸。 虽然他口中声声唤着的并不是自己的真实名字,但却能一下下砸到自己的心底,让自己清楚地感受得到他的欢喜与激动。 别人修炼成果,他却高兴成这个样子。 这个小狐狸,还真是个滥好人呢! 激动过后,阿篱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床上爬起来做饭去了,离开屋子前一直低着头,看也不肯再看他一眼。这是害羞了。想到他那红红的鼻头和红红的耳朵,沈青池很发善心地没有再为难他。 早饭是白果粥,素菜包子和一碟酸辣萝卜丝。素菜包子是用干菜、香菇、木耳和红萝卜做的馅,沈青池抓起一个狠狠地咬上一大口,鲜而不腻,咸淡适中,还真是好吃的很。做萝卜这些日子来,再珍贵的果子汁也是通过身体的经脉渗透吸收进来的,他这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此刻能吃上这样的包子,幸福得简直要哭出来了。太上老君那个老不死的,看他回去不吃光他药庐里的丹药才怪,哼哼! 家里的米剩的不多了,阿篱装了一小口袋稻谷,准备下山的时候先送到磨坊然后再去学堂。阿青现在已经修成人身了,所以也要和自己一起去牛夫子那里学习才行,而且也要开始行善积德做好事了。 小狐狸去做早饭的时候,沈青池就仔细检查过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了。太上老君那老小子还不算太过分,突破了萝卜身的禁锢,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真身了,想要青华宫当是随时可以。 但眼前这个小狐狸坚定固执的眼神却让他说不出离开的话来。 算了,没仗可打,他在上九天也是终日闲得慌,还不如在这人间界看着小狐狸瞎蹦跶呢。暂时就在这里打发一下时间吧。 既然决定了留下来,沈青池就把整整一大袋子的稻谷搬了出来,那么一小袋稻谷能磨出几斤米出来,总不能隔三差五地就往磨坊跑吧,那可是离书院和素膳斋挺远的。 吃早饭的时候,阿青明确表示过了,一天只能喝一次粥,剩下的时候要吃米饭。阿篱立刻表示这个要求可以做到。 阿篱一直以来只做粥只吃粥,并不是单纯地因为他喜欢喝粥。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刚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他只会煮粥。记忆中,爹爹最爱喝粥,他常常一边做一边教他,等爹爹离开后,他就一遍遍地做粥来回忆和爹爹在一起的样子。他害怕长大,因为时间长了,他开始越来越记不清爹爹的模样了,但他无力阻挡时间,就只能尽力留着那些粥的味道了。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喝粥真的很节省白米。用一点点米,加一些山上随处可以采到的野菜就能吃上一整天。他的人形年纪还小,在城里没有人愿意给他工作,所以日常的米粮都是虎啸大叔和牛夫子送给他的,喝粥的话,虎啸大叔送给他的一旦米足够吃上多半年呢,不会饿肚子,也不会给大叔和夫子添更多的麻烦,挺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师父,有了工作,采药也赚到了钱。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一个人生活了。 虽然不能整日喝粥,但早上是要吃粥的,中午到店里后他还要煮很多粥给客人喝,算下来做粥的时间更长了,所以,粥的味道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生活,阿篱觉得很满足。 第18章:古法取米 洪丰磨坊是欶州城的老字号了,城中大半人家都在这磨米磨面,更难得的是,店内到现在仍保有古法磨米的手艺,素膳斋的名品——百宝饭,里面所用的白糙米就是用这手法制得。 古法磨米所得的白糙米能完成地保存稻米的胚芽及米粒与谷皮之间那层薄薄的胚膜,几乎保留了稻米的全部营养成分,但缺点在于纯手工操作,耗时时间较长,且脱出来的米较石磨磨制出来的糙了许多,煮成的米饭口感和卖相都不如石磨米,故而客人并不多。 阿篱曾随林师傅来这里磨过一次米,见识过这古法磨米的出米率,所以这次他直接找上门来。 用这古法手艺磨米的师傅徐老爹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背部微驼,脾气不是很好,十分不喜欢和他问东问西乱搭话的人。阿篱把米袋放下,得了明日取米的回复后,就拉着沈青池离开了磨坊。 “牛夫子说,这世上有真本事的人,总是会有些不同寻常人的地方,这就叫……嗯……个性!” 从磨坊出来后,见沈青池一张脸挂着阴沉,阿篱忙解释道:“听我师父说,在这世上,会用古法磨米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了,徐老爹是欶州城里唯一一个有这手艺的人,很厉害呢!所以……所以他才比较有个性!而且,他年纪很大了,尊老敬老,也是美事善事,你不会真生气的,对吧?” 小狐狸瞪着一双乌漆墨黑的大眼睛特真诚特期待地看着,沈青池一肚子的不满意像是被戳了个洞,嗤嗤嗤地跑光了。 算了,人嘛,谁还没点儿性格,不然大家不都长成一样了吗! 阿篱从小生长在落云山,见到的无非是些兔子精,牛精,老虎精等,阅历浅得很,而牛犇就完全不同了。所以,当阿篱带着沈青池来见他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当初见到那萝卜精时隐隐的不同寻常感是什么了。 这哪里是什么萝卜精啊,明明是透着强大灵压的上仙啊。 意识到这一点,牛犇瞬间脸色苍白。 沈青池是故意让这位牛夫子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的。理由很简单,他可不想听他唠唠叨叨地讲些什么行善积德羽化成仙的说道。 把小狐狸支开,沈青池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想法:把他当成空气,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用教就行了。 “上仙,阿篱那孩子自出生起就住在落云山,没什么见识,恐对上仙有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寒舍虽简陋,但工整的客房尚余一两间,诚盼上仙移尊临住寒舍,不知可否?” 沈青池看了眼对自己毕恭毕敬的牛夫子,想也没想就出声拒绝。 “我因事在落云山经受历练,相信不日即可离去,就不劳烦牛夫子了。但我身份之事,还请夫子守口于外,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烦恼。” 见沈青池口气坚决,心中已自有了决断,牛犇也不好再多言,只得揖手承诺。 目送眼前之人长身背影步履潇洒而去,牛夫子低低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掀开布帘眼底带着愁绪走上来的牛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学堂里,沈青池的出现并不突兀。对于阿青一修成人形就是这副长身玉立健壮挺拔的青年男人模样,牛夫子给大家的解释是,萝卜成精本就艰难,耗费的时间比他们动物要长上数倍,修成人形自然要比他们年长许多。 明显就是糊弄孩子的说辞让素来诚实的牛夫子倍感汗颜,视线说什么也没有勇气看向看热闹的上仙大人。而沈青池环视了一圈,看到包括阿篱在内的所有小妖精都相信了牛夫子的说法,不禁扯了扯嘴角。还真难以想象,当这帮小妖精长大了成为妖精界的中流砥柱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在素食斋里,沈青池使用了障眼法,进进出出,也就阿篱、素然和那只吃货鬼能看得到他,省下了编造身份的麻烦。 小厨房里,肖肖那句“你家阿青好俊哦”成功引起了阿篱强烈的认同感,背地里,俩人从身高到体魄对阿青进行了一番立体的全方位的点评,得出了“整个妖精界和鬼界阿青最帅”的结论,并抒发了“希望长大后可以变成阿青那样”的美好愿望。 素然靠在小厨房门边,瞧着两个小鬼冒着光的四只眼睛,再一次了悟了什么叫有眼无珠,以貌取人。 习惯了不在乎别人想法的沈青池悠哉地坐在桌子旁喝粥。这道白玉豆花粥将豆香与米香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以豆花的嫩滑成功地补足了白糙米略碴的口感,最大限度地锁住了米和豆的营养,还容易消化,真难为他那颗小脑袋是怎么想到的。 这白玉豆花粥只是样品,只有那么一小锅而已,被阿青十几勺子舀下去,怕是眼看着就要见底了,看得一旁的肖肖眼泪都要淌出来了。怎么办,好想吃啊,但是真心不敢开口和阿青要。 从阿青嘴里夺食,这是根本就没有想过的事。 面对肖肖求助般的眼神,阿篱渣渣眼睛,表示爱莫能助。 啊啊啊啊啊,都能听到勺子刮到瓦煲底儿的声音了,近在咫尺的阿篱甚至觉得肖肖马上就要炸毛了。他已经随时准备好去抱阿青的大腿给肖肖求情了。 可是,这个情形是怎么回事? 散发着丝丝香气的小瓦煲被木爪子钳着放到了肖肖面前的地上,里面居然还有着大半的粥。 循着木爪子望上去,是素然一张有些懊恼的脸。 素然威武,素然好有魄力,素然真好! 肖肖带着满腹的感激之情,抓起勺子就动嘴了,紧怕被阿青给抢了回去。 能把食物的香味吃掉,还能在大白天自由行走不怕阳光,这肖肖,怕是鬼界最厉害的鬼了吧? 阿篱转头看向桌边的阿青,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然后视线一转,打量着肖肖和素然,有点……嗯……恶作剧的味道。那么,刚刚他们听到的勺子挂瓦煲底儿的声音,也是这人故意的喽?! 呜呜呜,怎么办,素然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阿青的萝卜缨子已经没有了,打起来一定会吃亏啊! 沉浸在食物的美好味道中无法自拔,肖肖终于吃光了剩下的白玉豆花粥的香气,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许是紧张得,阿篱竟然也跟着打了个嗝,然后无辜地看着阿青哈哈大笑。 嗯,总感觉,阿青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阿篱心里小小声地念叨。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哩哩啦啦下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开始变大,第二天起床再看,目之所及都被白雪镀上了厚厚的一层,俨然一个银光素裹的世界。 阿青不愧是这世间难得的萝卜精,他的法术可比自己强多了,不仅能给房子设上结界,让屋里子变得非常温暖,还能给他们俩变出厚厚的棉衣来御寒,走在外面也不会觉得冷,这让怕冷体质的阿篱欢喜的不得了。 师父素茗应朋友之邀去赴宴了,临行前交待阿篱,粥品这部分就暂时完全交给他负责了,所以这段期间他下工时间就有些晚,幸好有阿青陪他回家。 出素膳斋后,两人先到洪丰磨坊取米,空荡荡的工坊里,只有最里面的一间闪着光亮。阿篱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徐老爹正咳得厉害,难受得仿佛直不起腰来似的。 阿篱他们等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终于可以取米了,徐老爹对拖迟了交米时间道了歉,坚持少收十文钱补偿,但阿篱固执地拒绝了。这古法磨米出米率能达到八分半以上,极耗费人力和时间,看看这磨好的米,连一点点麸子都看不到,可见做得有多精细了,怎么好少付钱呢! 徐老爹并没有继续坚持,或者说,他可能是没有力气再坚持了,他咳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大有站不住了的趋势,阿篱试探着说要送他去医馆看看,结果被恨恨地批了一顿,眼看着阿青要发火了,阿篱就嘱咐了两句,然后拉着濒临爆发的人往家赶了。 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停后,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从学堂出来,阿篱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空气中,整个人包得仿佛是一颗棉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冷风打穿了重重棉絮灌进了他的身体里。这个时候好想猫在被阿青施了结界的温暖的家里啊! 沈青池单在外面套了件棉袍,依旧是长身挺拔潇洒倜傥。他跟在小狐狸身后,看着他像个雪球一样叽里咕噜地往前滚动着前进,不禁想到前两日在山坡的雪地上,看到一只兔子踏雪觅食,随即就联想到了小狐狸化成狐形时也是一身雪白顺滑的毛呢。 “喂,晚上回家的路上,你变成狐狸走给我看啊!”想到哪儿就干到哪儿,沈青池冲前面的小狐狸喊道。 “不要,好冷!”阿篱想也不想地就拒绝掉,这个时候光着身子在雪里跑,他宁可被阿青用萝卜缨子勒成好几节的宝葫芦也不干,坚决不干! 看看看看,连只没修成精元的兔子都不如,这还是狐狸精吗?太丢狐狸的脸了! 沈青池看着把他远远甩开的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尽快地捯饬着自己的两条腿,阿篱想要尽快钻进素膳斋的厨房里感受那温暖。但刚拐过街角,就看到素膳斋门口站着一个人,那姿势,看着很眼熟,跑进了一看,果然是洪丰磨坊的徐老爹! “徐老爹,您怎么站在这里啊?”阿篱忙把自己的棉帽子摘下来戴到徐老爹的头上,然后拉着他往素膳斋的后门走。这大冷天的,徐老爹就穿着层棉衣帽子都没戴地站在外面,阿篱拉着他的胳膊,甚至能感到他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 徐老爹没有挣开阿篱的手,随着他进了素膳斋后厨的小厨房。阿篱盛了碗姜汤给他,催促着他趁热喝了下去。 “小后生啊,我记得你和林师傅一起来过洪丰磨坊,你能不能行行好,帮我见上林师傅一面!”喝罢姜汤,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徐老爹开口说道。 “您是要找林师傅啊!不过很不巧啊,林师傅他前几日出发去了柒县采办东西了,大概得三四天之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我到磨坊去通知您吧!” “这……这可怎么办,来不及了啊……”徐老爹一听,脸色愈加苍白,“其实,我是想让林师傅帮我引荐一下,让我能和素茗师傅见上一面。可这……可这怕是不行了!” “您要见我师父?” 第19章:就一根筋 误打误撞竟然碰上了素茗师傅的弟子,徐老爹很是激动了一番。两人聊了一番后,阿篱终于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徐老爹的妻子在世的时候,曾在素膳斋做厨工,当时他们的儿子年纪还小,患了一次大病后,食欲一直不好,素茗师傅偶然得知后,就教了她一道拌饭,结果儿子吃了后身体慢慢就恢复了过来,食量也好转了。 没过几年,徐老爹的妻子因病过世了,儿子怨恨他不肯花钱给妻子看病,才害得他没了娘亲,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不说,儿子也偏激得走上了邪路,今年秋天的时候,因为贩卖私盐被官府逮捕,这两天就要流放到西流劳役了。 他想在儿子上路前,求素茗师傅再给孩子做一顿他娘亲给他做过的饭吃,让他能感念他娘亲的心意,好好地活着回来。 徐老爹吐血昏倒了。 当听到阿篱说素茗远赴朋友宴请近期不得归的消息后,他昏倒在了小厨房里。 飘散着淡淡药香的医馆厢房里,阿篱守在床边,看着徐老爹瘦得皮包骨的脸颊,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郎中的诊断。 没救了,徐老爹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活了。 他听不太懂郎中说的那一长串的病理什么的,他只听明白了,徐老爹因为伤心太久,伤坏了身体,吃再好的药,花再多的钱,也治不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阿篱把徐老爹放在床边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沈青池站在一旁,见小狐狸一双黑玉般的大眼睛蒙上了层薄雾,失了魂似的盯着床上的老头,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阿篱缓过神,看外面暮色渐显四合之势,是该回家了,可是徐老爹还没有醒呢。 “走之前多付一些看诊费,医馆的人会照顾他的。”沈青池拉着阿篱起来,把棉袍、帽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看着他穿戴好之后拽着就往外走。 多付了诊费,医馆的人给了好脸色,还保证说会好好照顾徐老爹。但这些话并没有让阿篱的情绪好转多少。 “阿青,你的法术比我好,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教我?”坠在沈青池身后几步远亦步亦趋的阿篱思索了再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法术?什么法术?把死人救活的法术?”落云山脚下,沈青池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过身双目紧锁眼前的人,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嗯……不是把死人救活,是让人不用死。”被阿青这么看着,阿篱突然有种从脚底往上冒凉气的感觉,但是想到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病恹恹的徐老爹,他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有区别吗?他身上已经透露出死气了,你不是看不到吧。” “就是看到了,所以才请你教教我怎么办……” “小狐狸,你能凭空变出金子吗?”沈青池跨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凭……凭空变出金子,那……那怎么办得到……”缩短的两步距离让阿篱觉得很有压力,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阿青变成人形后,觉得他的气息变了很多呢。 “就是这个道理。”沈青池转过身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天地万物,讲究的是顺应道法,轮回往复,生生不息。法术,不过是障眼法,不能凭空创造,也不能违背生死伦常,所以——,你说要学的法术,根本就不存在。” “你骗我,街角茶楼里说书的就讲过,神仙会用法术让人活过来!”阿篱赶忙跟上沈青池的步子,但嘴里却是不苟同的言论。 “哼,神仙就算吃饱撑着了也不会干这种事情。”沈青池感觉好笑地哼了一声,“除非是妖孽干扰了常人的生死线,除孽后才会还人阳寿,否则哪个神仙敢插手!等你费劲磨难修成正果就会知道了,所谓仙,所谓神,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群看客罢了。” “阿青,不可以说这样大不敬的话!”阿篱跑上前几步,用力拉住了沈青池的衣袖,阻止他说话的同时,还谨慎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各路神仙保佑这么多人,很辛苦的。” 沈青池闻言撇了撇嘴角,想到太上老君那帮老家伙每日不是钻在药庐里捣药烧炉子,就是满上九天地找人下棋打赌显摆药丸子,嘴角就忍不住再抖了抖。忙,是够忙的啊! “众生平等。所以,生死之事,谁都不容插手,知道吗?”沈青池对阿篱正色地说道。 “哦。”尽管很失望,阿篱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应。 山间的雪反射着月光,照亮了回家的路。两人到家后,阿篱淘了些白米放到灶上熬粥,捞出两棵腌好的雪里红切成丁,油锅烧热后放进去加姜丝五香粉炒匀出锅。等瓦煲里的粥八成熟的时候,把炒过的雪里红丁和之前煮熟的黄豆粒放进米粥里,盖上盖子焖上一会儿,热腾腾又好消化的晚饭就可以吃了。 晚饭喝粥,阿篱是事先征询过阿青同意的,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每天只能喝一次粥,今天的份额,早上已经用过了。不过幸好天冷,昨天包的包子还有剩,阿篱取出四个热了给阿青配着粥吃。 隔着粥碗弥散出来的薄薄热气看过去,阿青的模样有些模糊。不同于萝卜体时候的情况,阿篱现在通过察言观色来琢磨阿青的心情。虽然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同一个表情,看不出高兴不高兴什么的,但经过这一阵儿的相处,阿篱发现阿青吃完饭后心情是最好的,而吃饭前一刻钟心情最糟。 阿篱的屋子不大,一间小厨房,一间堂屋兼做饭厅,还有一间卧室。当然,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床。不,确切来说,这是一张小炕床,比一般的床宽些,却比炕窄很多。以往沈青池还是萝卜体的时候,两人睡起来宽松有余,但现如今,即便沈青池再颀长修健,躺在炕床上挺尸起来也是很大一只的。 事实上,这炕床睡两个人也不是睡不下,可沈青池偏偏龟毛的很,霸占人家的炕床不说,还要不得碰触保持半臂距离,所以,贪恋炕床温暖的阿篱只得每晚变回小狐狸抱着尾巴缩到墙边睡觉。 雪后天气变得很冷,阿篱就很舍得烧柴。吃饭前阿青就把被子铺好了,用热水洗过脸烫过脚后钻进被子里,喔噢,热气熨帖着胸腹,真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在被子里翻过来调过去地两面烙了一会儿,看到阿青洗漱完了往炕床走来,阿篱乖顺地变回了小狐狸钻进被子里。 阿青的睡姿很标准,要么侧躺,要么仰卧,通常确定了一个姿势就可以保持到天亮。 热腾腾的被窝里猫一会儿就气不足了。阿篱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尖尖的嘴巴在被子里拱啊拱,终于拱到了阿青身边,然后借着他后背没掖严的被子缝儿呼吸新鲜空气。嗯哼,最喜欢阿青用侧躺的方式睡觉了,这样自己就不用把脑袋伸出去了呀! “赶紧睡觉,嘴巴不要动来动去的。”房间里静静的,阿青突然说话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阿篱吓了一跳。 “我……我用鼻子吸气,嘴巴没有动……”阿篱有些委屈地把脑袋往后缩了缩,然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往前拱了拱。 “阿青,你还没有睡着啊,真好。”怎么听都无法忽视言语间的小兴奋。 “马上就睡着了。”沈青池很不给面子地表述了自己没有兴趣和他聊天的意思,但可惜,对方显然神经粗硬,没领会。 “阿青,我好好想了一下你说的话。你说众生平等,可是我觉得,徐老爹现在没有平等啊?没有娘子陪着,唯一的儿子还要被流放到很远的地方,年纪这么大了,还生了重病快要死了……这哪里公平?”阿篱把毛茸茸的尾巴拖过来抱紧了,越说越觉得心口闷闷的。 “平等,不是你看到的这一世的平等,前世因,后世果,今生的可怜,不过是在还往生的债罢了。这就是轮回报应,你没得插手,知道吗?”沈青池身形未动,语气清淡,丝毫没有将睡的朦胧。 “哦。”阿篱再次失望地回应,尖尖的嘴巴卡在尾巴里,若有所思地想着阿青的话。 一刻钟后,阿篱动动身体,往前拱了拱嘴巴,“阿青,你睡着了吗?” 沉默……寂静…… “阿青,你睡着了吗?”阿篱声音再大了一点点。 “睡着了。”清冷但不那么淡然的声音回复道。 “哦。”阿篱习惯性地答话,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啊,原来你还没有睡!” “睡着了,我在说梦话。”沈青池极力压制自己想要猛敲狐狸头的冲动。没睡没睡,这只一根筋的小狐狸就想不到他是被他吵醒了这种可能性吗! “怎么可能,说梦话的人才不会说自己在说梦话!”小狐狸毫不马虎地耿直指出事实,一句话却噎得沈青池差点喷出一口鲜血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眼力价儿吧?如果有卖的,真想押着小狐狸去买两斤。 这个时候能说什么,能给什么反应呢?只能贡献耳朵听他把要说的话赶紧说完吧? “说吧,你到底想怎样?”沈青池保持原睡姿问道。 “嗯,我好好想了一下,觉得你说的什么也不做是不对的。”小狐狸在被窝里调整了一下卧姿,准备好好阐述一下自己的想法。 “夫子教导我们说,要得道成仙,就要在人间多做好事,广积善缘。我们帮助的人,必定是陷入某种困境中的人。他们今世的困境,是他们往生的孽报,同时也是我们今生的善因,不是吗?我们帮助了他们,种下了善因,他日才能收获善果,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哪儿来的那么多不是吗!”沈青池愤然地掀翻了被子坐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瞪着缩成一团的小白狐狸。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想要帮那个老头是吧?这天下如他这般可怜或更甚者岂止一二,你帮的过来吗?你帮了一个,帮了两个,好名声传开在外,恐怕会被更多的人黏贴上,弄得为别人而活,生生烦死、累死的下场,值得吗?” 对面的小狐狸似乎被沈青池冷峻的语气吓到了,身子越缩越紧,一双墨玉般圆溜溜的大眼睛含着畏惧、不解、挣扎和关切…… 沈青池眸色一转,收起了眼底的一抹精光,抓起棉被盖了上来接着睡觉。 “总之,你就好好上课认真做菜,其他多余的事,不许管!”继续保持侧躺姿势,沈青池钉棺盖论,确定了对此事的处理方式。 “我不要!”被窝里,阿篱顶着一床厚棉被的压力直抒己见,竟是难得的顶撞之词。 可惜,沈青池的反应是:直接无视掉! 第20章:因果之苦 小狐狸生气了。 虽然早饭及时供应,还有四个热腾腾的大包子,但是他拒绝和他同桌而食,还保持了一早上的沉默。 和自己甩脸子,他怎么敢?! 沈青池很生气,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但也没弄出什么很严重的后果来。不得不说,这小狐狸耍起浑来还挺不好对付的,不吃不喝不说话,愣是让人没辙。 抓着菜包子狠狠咬上一口,然后看着坐在小马扎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粥的某只单薄小狐狸,沈青池忽然茅塞顿开。 小狐狸的心头好,一是囤粮,二是囤粮,三还是囤粮。哼哼哼,有了这个弱点,看他还能淡定多久! 确定了行动策略和目标,沈青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所以,当阿篱一小碗百果粥刚刚喝完想要再舀一勺的时候,那一瓦煲的分量已经渣都不剩地进了沈青池的肚子了,装包子的白盘也干干净净的。 看着小狐狸抱着碗一脸惊诧外加隐隐肉疼的模样,沈青池忍住了仰天长笑的冲动,但嘴角却没法儿抑制地弯了起来。 小狐狸对粥有着莫名的执着,早上的这锅粥是带了他晚饭的份儿的,沈青池故意都喝光光,一颗米粒一口米汤也没剩下,虽然肚子现在撑得有些发胀,但一想到能让小狐狸肉疼发恼,他就觉得自己的消化能力活跃了起来。 可这是什么情况?! 从出门到现在,小狐狸就一脸探究模样地围着他转,稍微走慢两步就能看到他脸上露出担心忧虑的表情,如果他眼睛没瞎,心智也没有退化的话,这小样儿,是同情? 沈青池怒了。 阿篱绕到他身侧用那怜悯忧虑的小眼神儿第五十五遍扫射他的时候,沈青池忍无可忍地怒了。明明是惩罚耍小性子的小狐狸的,怎么感觉是自己被惩罚了呢。 “你看够了没有?!”驻足,侧身,精光熠熠的双眸紧锁住来不及躲避的棉球。 “阿青,你生气了吗?”柔软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试探性问话,配上一双不安眨动的墨玉双眸…… 沈青池一腔饱满的情绪瞬间被戳了个大洞,迅速瘪了下来。这就是无力的感觉啊。虽然都有着人类的外形,但骨子里不同的物种,果然是无法沟通的。此刻,沈青池深有感触。其实,他甚至怀疑,其他狐族也不能够理解这只小狐狸的精神世界。 “阿青,你不要生气了,我想通了,不会再有帮助徐老爹续命的想法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阿篱紧紧地跟在沈青池的身侧,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察看着他的脸色,看到他表情恹恹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慌乱。 “我没有生气。”沈青池叹了口气说道。真的没法儿保持沉默了,再不给他句话,这视线都要潮湿的挤出水来了。 非要逼得自己给他个反应,这个小狐狸,执拗起来还挺有始有终的,应该庆幸吗,他的固执没有用到旁人身上。 “你能想明白,这很好。我也没有生气,咱们赶紧去学堂吧。”沈青池继续保持着比往常慢半拍的节奏往山下走,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但仍有些不自在。他绝对不会告诉小狐狸的,他的肚子现在真的撑得挺胀的。 早上阳光不足,雪路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所以很好走。缓速步行进了东城门后,沈青池的肚子终于从过食中舒缓了过来,他决定再也不用吃光粮食这种方式来惩罚小狐狸了,这明明是自我伤害啊。 运动过后,食物转化成了热量,饱肚又暖和,沈青池的心情好了不少。但这种好心情只持续两刻钟不到。 小狐狸要和牛夫子学习读人记忆的法术。 向来是教什么学什么,从不多说一个字的小狐狸,居然主动要求学教学外的东西,这让牛夫子意外,也让沈青池不得不多想。 果然,是和那个老头有关。 在一旁看着小狐狸手舞足蹈地给牛夫子讲着来龙去脉,沈青池看好戏似的等着他被夫子严厉批评。可眼前的情形是什么啊喂,这头老牛脸上那激动又感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居然还临时调整了今天的上课内容! 溺爱学生是病,得治,得扼杀! 沈青池感觉自己该出手时就出手了。 “牛夫子,任意改变凡人的生死线,这是违背修行之道的吧?”坦然打断师生二人的授受热情,沈青池没有一点儿不适宜之感,他这是救他们啊。 “改变生死线?”牛夫子目光有些茫然,“给徐老爹的儿子做顿饭,让他了却心愿,这个应该是无碍生死吧?” 沈青池自认向来冷静的心绪凌乱了。 还以为小狐狸学习读人记忆是要用在自己身上,好找到改变徐老头生死线的法术,没想到结果是要通过徐家父子的记忆重现那拌饭的模样。 真相,好残酷…… 不改变生死,不违背轮回天道,不僭越修行,沈青池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一上午学会一项中等难度的法术并运用自如,不是沈青池想要看轻小狐狸,他只是觉得持保留态度会更明智。 不出意料,从大狱出来,小狐狸脑袋里的收获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读到不说,还吃了饱饱的一顿冷排。听说他们是因为徐老爹来看他的,那徐家儿子可没给什么好脸色。 徐老爹说得没错,徐家儿子恨着他。 去徐老爹家的路上,阿篱一直闷闷不语,情绪很低落的样子。 “你没事吧?帮助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沈青池拍拍小狐狸戴着厚棉帽的脑袋,安慰小孩子什么的,可不是他擅长的啊。 “他会后悔的。”小狐狸的声音轻弱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刮走。或许,他并不是想说给别人听,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但一旁的沈青池却听得很清楚。 “后悔什么?” “后悔在这个时候还在怪着他的爹爹……后悔在这个时候没有多看爹爹几眼……后悔在这个时候没有握住爹爹的手……后悔在这个时候没有多听爹爹说几句话……这次分离,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了吗?没有了吧,永远也见不到了吧……长长的时间过去,会一点点忘了声音,一点点忘了容貌,一点点增加想念,一点点陷入悔恨里……想哭,却流不出泪,眼睛干干的,心里却很难过……” 逼仄的西巷,两面高高的墙壁夹着头顶一条线的天空,空荡而萧然,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和阿篱飘渺轻忽的呢喃声。 巷子里的光线很暗,沈青池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阴暗潮湿起来。 “以身体之乏来消除积孽,以内心之苦来补赎业债,这就是天道轮回下的众生平等相。况且,你不是说了吗,他们的孽果就是你的善因,成就你修行善果,这自然也会成为他们的善因,不同的是,凡人命短,这善果恐怕要等来世才能享到了。” “嗯,是这个道理的,阿青,谢谢你!”小狐狸低垂的头再次抬起来看向他时,眼里是拨除迷雾后的清明璀璨,看得他有片刻的蒙楞。 “你不要瞎理解啊,我可没有半点鼓励你多管闲事的意思,哼!”沈青池负手大步向前,不管身后笑得一脸灿烂的小狐狸。嗯,好像天晴朗了不少,心里敞亮了。 第21章:差哪一味 穿过狭窄的西巷,过两条街就是徐老爹的家。低矮的茅草房,一看就年头很久了,院子很小,堂屋内光线不是很足,但屋里屋外却收拾得很干净整齐。 磨坊的大掌柜人很好,让徐老爹在家休息几天再上工,不扣工钱不说,还送来了抚恤钱,一并白米等吃食。 徐老爹说这话时脸上很平静,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阿篱甫进门看到他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他看得很清楚,这是个单纯而直白的好孩子,极力避开探视不谈怕是担心自己得知实情伤心。这么善良的孩子,是人家的父母存善积德啊。 吐血后,徐老爹的身体很弱,阿篱就着大掌柜送过来的食材做了最拿手的蔬菜粥,软糯清香,暖胃又好消化。 粥端上来的时候,徐老爹手头的东西也差不多收拾好了。灰色的包袱皮是刚浆洗过的,很大,里面包着四季的衣服,春裳夏衫秋褂冬袍,还有薄厚的鞋子各两双,都是干干净净整齐熨帖的,还带着皂荚的味道。 去大狱前,阿篱和沈青池先到医馆看望了徐老爹,也得了他不要告诉徐家儿子病情的嘱咐。虽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但阿篱还是遵守了承诺。 得知阿篱想要代替素茗师傅满足他的心愿,徐老爹很高兴,他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把一本手札递给了阿篱,看着他坐在自己对面慢慢地翻阅。这是他在收拾衣物的时候在箱底找到的。 徐老爹的娘子曾是素膳斋的厨工,虽不能像厨师一样上灶做菜,但她却是个很用心的人,记录了不少家常可做的菜式,徐老爹说,她常常会做给他和儿子吃,美味的很。 在手札里,阿篱看到了一张叠得很整齐的包装纸,上面罗列着十几种食材和配料的名称,然后在右下角的地方有一行小小的字:给儿子的饭。 给儿子的饭!给儿子的饭! 阿篱的眼睛因为这行小小的字而变得晶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激动。沈青池却抬手按住了小狐狸的肩膀,寻了个借口把他拉了出来。 到了外屋,沈青池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借着两人交握的手,把一段记忆直接送进了小狐狸的脑袋里。大约一刻钟后,交握着的手松开,阿篱睁大双眼看向沈青池,低低地叫道: “阿青,你居然读到了他的记忆!” 沈青池无所谓地撇了撇嘴,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讶异的,早就知道这个小狐狸的道行靠不住,他不过是顺手而已。 “先不要声张,你把这纸上的东西背下来,回去试着做一下,做出来了再说也不迟,免得让徐老头空欢喜一场。” 赞了句阿青想得周到,阿篱认真地把包裹纸上的食材和配料背了下来,然后两人才回到屋里和徐老爹辞行。 欶州前往西流,路途遥远,一行流放之人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阿篱离去前和徐老爹约好,明日黄昏时分一起给他的儿子送饭吃。 冬季日短,医馆、大狱和徐老爹家三下奔波,阿篱回到素食斋的时候天色已经朦胧了。和值大夜的人串了班,阿篱就在小厨房里试做拌饭。 条子上的食材和配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白衫木炭燃火,浅瓦煲内放好同比例的米和清水烧白饭。寻常人家都会备着的清酱入油锅,加干辣椒丝葱丝八角粉翻炒,加些量的鲜菇汤大火稍炖即可出锅。卤水豆腐半块,切成手指厚的几片码进盘子里,另用一个深口大盘子装上黄豆芽、掰碎的大头菜,然后把两个盘子放进蒸笼里清蒸上小一刻钟就行了。 米饭煮熟后,直接把瓦煲里的饭松散翻动一下,放入蒸好的豆腐、黄豆芽和大头菜,再加一些胡萝卜丝和桔梗咸菜,最后舀两勺炸好的清酱搅拌均匀了,徐家娘子的给儿子的饭就完成了。 得知阿篱要熬夜研究做饭,小鬼肖肖是坚定的拥护者和铁杆试吃员,大老板不在小老板当家的素然也跟过来验收成品,对粥以外非流质的食物都很有兴趣的沈青池显然也愿意接受这个当做晚饭。 于是,四个人,四个碗,一瓦煲拌饭,小厨房里瞬间只剩下咀嚼声和吞咽声。 墨色的瓦煲里,莹白的是米饭,细嫩的是豆腐,翠绿的大头菜,爽口的黄豆芽,颜色清亮的橙黄色胡萝卜丝,再配上咸淳的酱香,一口吃下去,热气携着香味滑下食道,温暖了身体,也沁香了心脾。 一鬼大呼好吃,一人竖起了拇指,一萝卜精沉默回味了一会儿,然后和小狐狸默默对视。 “好吃是好吃,可是和记忆中的味道差了一些。”沈青池实事求是地指出。 阿篱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拽过自己誊写下来的条子仔细地看了一遍,并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确认没有落下什么材料。 是材料处理的方式不对吗?蒸米饭和炸清酱应该是没有错的,徐家娘子是素食斋的厨工,这拌饭又是师父教给她的,厨房一直沿用着这种处理方法,那就是配菜出了问题。 炸清酱的量够足,阿篱动手再煮了一锅米饭,然后这次蔬菜不用蒸的,改用水烫。烫熟的蔬菜控干水,放到米饭里加酱搅拌均匀,四人再次试吃。 结果很明显,虽然也很好吃,但是和第一次想比差了不少。 也就是说,蔬菜类的配菜用蒸的是没错的。 那差的那一点味道到底在哪个地方呢? 素然同畏寒,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小鬼肖肖很有义气,保证会陪他到底,沈青池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绝对不会再多吃一口。阿篱暂无想法,只好把食材和配料都摆到了桌子上,对着满桌子的东西一样样地察看。 长得那么大只,胃口也一定很大,可惜心眼都很小,一点帮忙的义气都没有,还是小个子的朋友靠谱。 阿篱一边摆弄着桌上的食材一边在心里碎碎念,想抬头送好朋友一抹感激的微笑,才后知后觉到刚刚还很多话的肖肖小鬼什么时候消声了呢。抬眼一看,嗬,这家伙竟然把头凑到炭边上使劲地吸鼻子呢。 “呵呵,阿篱,这炭有很好闻的清香味呢,不信你闻闻看!”察觉到阿篱的视线,肖肖抬头对阿篱说道,可能是刚才贴到了炭上,鼻头竟染上了淡淡的一层炭色。 肖肖是个贪吃鬼,对食物的香味有着异于常人,呃,异于常鬼的敏锐感,阿篱听他这么一说,就拿起了一块炭凑到鼻翼前。 香味很轻,很淡,刚吸进鼻子里时感受的并不明显,但稍候片刻,这香味就会慢慢浓郁一些,带着阵阵熟悉的感觉。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第22章:一饭之情 阿篱持续嗅着炭香,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他的手拿着炭有一会儿了,但手指上却只有淡淡的一层炭色,浅浅的,单色的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咦,没有焦苦涩味,就是熟悉的微香。 扎扎嘴,再扎扎嘴,熟悉感越来越强烈,答案呼之欲出! 没错,这味道,他吃过!更确切地说,是拥有那记忆的人吃过呀! 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阿篱动手再次尝试。这次,盖上锅盖之前,阿篱把洗过的一块白衫木炭放进了瓦煲里。 炸酱,蒸菜,等待米饭成熟。 当瓦煲盖打开的一刹那,阿篱和肖肖四目相对,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给肖肖盛了一碗后,阿篱把第一勺拌饭递到了阿青嘴边。 沈青池如夜般的黑眸直视小狐狸好一会儿,对方却丝毫没有退缩放弃的打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只好张嘴把勺子里的饭吞进嘴里,然后在小狐狸闪着期待之光的视线里慢慢咀嚼。 阿青的眼睛瞪大了一圈耶! 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青池一张脸的阿篱高兴得跳了起来。现在,不用吃他也知道,自己成功了!果然,差的那一点点味道就是白衫木炭沁入米饭里的炭香。 窝在值班房里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第二天一上午阿篱的精神仍然很充足,一下学,他就忍不住抱着食材往徐老爹家里冲,急着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没想到,一跨进门,就看到桌上散乱的包袱,还有徐老爹泛红的双眼。 原来,押送的衙役见天色不好,把启程的时间往前提了一天,接到通知,徐老爹今天一早去和儿子告别,结果…… 看着背对着自己暗自垂泪的徐老爹,那干瘦脆弱的背影让阿篱觉得胸口被堵得那么闷,那么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把包袱里的衣服拿出来抖干净,然后一件件整齐地叠好,码到包袱里系好,然后拉着徐老爹往外走。 “请您相信我,一定,一定会让您看着他吃一顿饭的。” 目光坚定,口气决毅。沈青池知道,这样的小狐狸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了。 赶在两人之前,他先到衙门打听了一下西流一行人的路线,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接了两人一路从后追赶。 下晌后,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雪,越下越大,马车行驶起来都有些费劲,更何况是人呢。于是,在黄昏时分,他们在驿站赶上了押送的一行人。 一坛老酒,两只烧鹅,一吊钱,换来了一间单室和一夜的时间。 “吃吧,这是徐老爹在素膳斋外面站了半天给你找来的饭,听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阿篱把热腾腾的米饭、蒸菜和炸酱端到徐家儿子面前。 “我不吃。我爱吃的,是我娘亲手做的饭,可是,我娘已经死了,死了!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的心里只有那间破磨坊,根本就没有我们母子俩,我娘要死了的时候,你在哪儿?在哪儿?不要到现在了还要在我眼前装可怜,我和你,在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完蛋了,我怎样都和你没关系!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徐家儿子愤然起身,作势要离开,阿篱立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却被一手甩开,险些摔倒,幸好被身旁的阿青揽住了肩膀。稳定住心神后,才发现阿青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徐家儿子的胳膊。 “不许走……不要走……你现在走了会后悔一辈子的……”看着徐家儿子愤恨的视线从阿青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阿篱不顾徐老爹的阻拦,还是说出了口。 “徐老爹他……他生病了,很严重的病,郎中说……说可能是要治不好了……” 挣脱的力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拽住的胳膊沉重地垂落下来,无力地搭在身侧。徐家儿子眼里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在徐老爹的沉默中转化为死寂,高壮的身体颓然地倒坐在椅子上,双臂抱着头无声地沉默。 压抑,内心痛苦得想要咆哮,想要哀嚎,却找不到出口。因为有这一双眼睛关注着,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撒泼耍混,因为笃定有这么一个人绝不会弃自己于不顾,才会这么毫无顾忌地去伤害。从来没有想过,这双眼睛不再看着自己,这个人不再存在这个世上,自己,该怎么办,怎么活…… “来,吃饭吧,老爹找到了你娘的手札给我,我试了两次,不知道做出来的是不是那个味道,你吃吃看!” 阿篱抹了抹眼睛,把碟子里的豆腐、蒸菜夹进瓦煲里,又舀了两勺炸酱搅拌后,把手里的勺子递给徐家儿子。 “孩子,吃吧,看着你吃完了,爹就马上走。”徐老爹慢慢伸出手,托了两下,示意他趁热吃,看到他接过了阿篱手里的勺子,蜡黄干瘦的脸轻松了不少,眼里、嘴角都染上了笑意。 “爹,你也吃。”徐家儿子把瓦煲里热乎乎的拌饭拨出一碟来推到徐老爹跟前。 徐老爹看着面前桌上满满的一碟饭,在看着儿子低头大口吃饭的模样,两行浊泪倏然而下。 “好,爹吃,爹也吃。”徐老爹接过阿篱递上来的小勺子,舀了一口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好吃吗?和你娘做的一样不?” “嗯,好吃,很好吃,和娘做的味道一样……”徐家儿子一边往嘴里舀着饭一边哽咽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啊,爹也觉得这饭真好吃……”徐老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饭,最近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吃硬一些的东西胃都会疼得紧,但能和儿子一起吃顿饭,就没什么好多求的了。 这一夜,屋内的烛光一直没有灭,阿篱多花了半吊钱买了满满两大簸箕的劈柴,蹲在后屋里烧地龙。 隔着薄薄的墙壁能隐约听到徐家父子俩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哭声。阿篱盘腿坐在灶前的蒲团上,时不时往里填两根劈柴,灶里跳跃的火焰映衬着他那巴掌大的脸苍白而脆弱。 “助人为乐,却自损伤情,你这是要修行啊,还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沈青池走过来坐到他一边,把一个白面大包子递到他嘴边。“吃吧,驿站的厨房做的,没你做的好吃,但好歹能填饱肚子。” “嗯,我不挑食的。”阿篱张嘴,嗷呜一声咬住了大包子。 得,好心了一回,结果还落了个挑食的名头,这年头,还真是不能轻易发善心。 “很多事情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那对父子能在此时再享亲情,这段美好的回忆就会一直陪伴着他,支撑着他,他会很好的活下去的,这样就足够了。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以永远陪着谁的,分别后,怀揣美好的回忆,就不会感到太孤单了。莫强求。” 接着灶里的火光,阿篱侧头看着阿青。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的阿青,很难见到。 莫强求。 阿篱觉得,阿青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心情并不好,甚至有些糟糕。 第23章:除夕守岁 生离别的场景,向来都不会有什么好滋味。所幸早晨的阳光很好,雪后的气温虽低,但明媚的光线实在太美好,仿佛有着能穿透一切阴暗物质的力量。 许是昨夜达成了共识,晨日里徐家父子俩的情绪还是比较平静的,如若不是分别来临的刹那,徐家儿子紧抓着老夫衣袖时的那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那场景就和平日里父亲送儿子出门上工时一般无二。 回程的路上,徐家老爹的精神头儿很好,双眼颇为有神地盯着坐在对面的阿篱,弄得阿篱感觉有股小冷风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阿篱小子,我已决定回去后好好治病,磨坊那边的活计,恐怕就要搁下了。”徐家老爹悠悠地说道。 “真的吗?那太好了!”阿篱本来有点儿低沉的脸色听闻这话瞬间亮了起来。 “咳咳咳……”徐家老爹轻轻咳了两声,伸手缓缓捶着胸口,好一小会儿气息才又平舒下来,“话说回来,阿篱小子,你的厨艺是真的不错啊,素茗师傅有你这个徒弟,这手艺是有了传人了。想想,我这取米的老手艺怕是要断喽……” 徐家老头愈说愈加难掩言语中的痛惜之意,一双老目别有所意地看看对面老老实实坐着的少年郎。 不出所料,听得徐家老爹的叹息,前一刻还在为夸赞之语而羞涩的小狐狸下一刻就因为他这话而面露同情之色。马车内闭目养神沉默不语的沈青池不露痕迹地瞄了眼两人,然后在心里轻哼了两声。 一把年纪还拐啊骗小孩子,真是老不休、小的蠢。 吃的盐比小狐狸吃的米还要多的徐家老头最终获得了胜利,阿篱允诺,待咨询过师父素茗,如果他老人家同意的话,他会跟着徐家老爹学这取米的手艺,但是,不是拜师,只是旁学。 “老爹,这取米的手艺一定会好好传承下去的!”伴随着这句真诚的许诺,小狐狸陀螺般的生活在素茗回来后正式开始了。 在医馆住了一旬左右,有效的药物治疗加上精神作用,徐家老爹的病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从医院出来后,他将十二分的热情投诸在了教授小狐狸和健康保养上,以至于好好的冬天季休日里,阿篱也忙得像是从山坡上往下滚落的雪球——脚步停也停不下来。 为了练习手法,十根手指都磨得红肿发胀了,稍稍再受一点摩擦就要破皮了,素茗师父和徐家老头都提前给阿篱放了年假。 明日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了,人间界的小年,阿篱窝在小厨房里,把两个背篓里的采购来的年货一件一件倒腾出来,米倒进缸里,面放到架子上,师父送的蔬菜放到地窖里…… 背篓里最后剩下了两个油纸包,虽然封得很严,但烤鸭的香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萦绕鼻端。 这是阿青执意要买的,理由很简单:老吃素,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阿篱本来想力劝来着,最后保持沉默的理由也很简单:阿青是咬着牙瞪着眼睛说要买的。表情有点儿狰狞。好怕人。 “晚上我要吃馄饨。” 阿篱蹲在背篓旁看着里里的两个大油纸包发愣时,沈青池从他身边飘过,不咸不淡地扔下这么句话。 阿篱看看阿青挺拔如松的背影,再举起双爪看看自己缠着白绷带的十根手指,郁闷了。 呜呜呜,上午回素膳斋的时候师父明明要给他们带一些包好的馄饨和饺子的,是阿青自己说不要的呀,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要吃了呢? 学堂上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话不太会啊,感觉阿青也越来越不好养了呢。 即使拆了绷带,肿胀的食指也是无法握着筷子和面的,所以干面是阿篱舀的,温水是阿篱调的,水面弄到一起后是沈青池下手揉的。就连面团醒发的时候,芹菜、金针菇、香菇、素火腿和冬菜也是沈青池洗净后剁好的。在这过程中,阿篱唯一做的就是:好好地站在一旁监督,兼见证阿青越来越青的脸色。 沈青池觉得自己可能是在下界时间有点长呼吸了太多浑浊的空气,导致神智有些脱离控制。如果不是这样,那要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呢?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 “多放点油。” 沈青池受挫的自尊心稍稍平复了一些,然后开始指使灶台旁炒素馅的小狐狸。阿篱偷偷瞟了眼脸色缓和了不少的阿青,很识时务地忍着心痛又倒了些油到锅里。 灶火一停,厨房没多久就会冷过去,所以阿篱把拌好的素馅盆端到房里包馄饨。进了九寒天后,沈青池学着学堂的模样在房里搭了个地炉子,点上之后屋里热乎好多,地龙一烧,炕床也是热乎乎的,每日起床离家的时候,小狐狸都是苦大仇深一步三回头的。 擀馄饨皮可以用手掌控制擀面杖,捏馄饨的时候慢一点手指也还吃得消,但是…… 边捏馄饨边闪着黑润的大眼睛瞟着坐在地炉旁烙地瓜片的阿青,阿篱支楞起两只耳朵听着炉盖子上嗤啦嗤啦的声音,然后在某个瞬间小小声地提醒,“中间的那片该翻面啦,糊了……” “好好包你的馄饨。”沈青池斜了小狐狸一眼,夹起炉盖中间的地瓜片就扔进了嘴里,呃,有些烫牙,但是外焦里嫩带着红薯的甘甜,还挺好吃的。 “才不是我的馄饨,明明就是你要吃的。”阿篱低下头在肚子里嘟哝道。忽然,夹着红薯片的筷子伸到了嘴边。 “赏你的,张嘴。”沈青池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又有点儿不受控制了。 怕筷子主人后悔似的,阿篱张大嘴,嗷呜一声就把地瓜片咬进嘴里。好烫!好烫!好烫!但是好好吃! “边儿上的那两片也得翻面了——”阿篱继续尽职尽责地提醒,不过可惜,在他热烈的视线中,那两片烙得刚刚好的地瓜片被筷子夹起来后,直接进了某人的大嘴里。 于是,某小狐狸死心了,专心包着手上的馄饨。 冬夜漫长,所以阿篱和沈青池俩人晚饭通常吃得稍微晚一些。所以尽管速度慢了点,吃饭前,阿篱还是把一盆的素馅都用光了,除了馄饨,还包了不少的水饺。簸箕里铺上一层干净的纸,包好的馄饨和水饺整齐码好之后端到屋外,不长时间就冻透了,邦邦硬的馄饨和水饺放到墙边的坛子里就可以保存好些天。 小年夜前一晚的晚饭总的来说还是很美味的,清透的菌子汤佐以鲜香的干紫菜,一碗素馅馄饨吃得满嘴的美味。唯一遗憾的是,阿青要是不坐在自己对面优雅地啃完一只烤鸭就好了。 撕咬鸭肉时,阿青的牙齿那么白,恍得阿篱没有勇气消除这遗憾。既然不能直面,就只能选择逃避了。 沈青池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鸭腿肉,看着对面一张脸都要埋到饭碗里的小狐狸,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涌上一股舒爽畅快。 屋外的土冻得邦邦硬,阿篱就把阿青啃剩下的鸭骨头埋到了雪堆里,双手合十念了两遍“尘归尘土归土莫恋凡世苦”后一溜烟钻回了暖和的屋子里。 寒冷的大冬天里,睡觉睡到自然醒,燃着地炉子窝在家里一整天也不用出门,这样的日子简直神仙都羡慕啊。 早午饭并成一顿吃,午后闲来无事,阿篱就搬了个小马扎守在地炉子边儿上,烙烙地瓜土豆片,嘣两把豆子,虽然十之七八都进了另一个人的肚子里,但好在趁着某人咀嚼的时候能偷空吃上几口。 昼吃夜睡,日子竟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除夕夜。 酥炸茄子、爆炒冬白菜、雪里红炒黄豆、干煸土豆条、素馅水饺,还有一盘回锅烤鸭,很多年不曾这么有兴致地准备年夜饭了。 应情应景,阿篱还把师父送的一小坛素酒抱了上来,因为只分到了一小碗,所以阿篱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又辣又冲,说实话,第一次喝素酒的阿篱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甚至是有些难喝,但是看阿青喝得挺顺口的,就觉得是自己不识货了。 落云山离欶州城虽远,但交子时分,举城轰鸣的烟花爆竹声远远地传来,也是满耳的热闹。 地炉子和火龙都烧得旺,屋里热烘烘的,阿篱一双大眼睛眯眯成两道月牙,脸颊红扑扑的,两只手托着下巴颌看着阿青傻笑。 沈青池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对面这个成了条醉狐狸了。 平日里的小狐狸很乖,又很勤快,因而沈青池料想这娃的酒品也该同系风格的。可结果却偏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小狐狸拉着他的衣袖回忆到曾经被一只穿山甲精追着掉进土洞里爬了三天才爬上来,还越说越委屈扯着他的衣袖子抹了好几把鼻涕眼泪时,沈青池忍无可忍了。 拦腰夹着扔到炕床上,扒掉外衣,用蒙被子的布单缠裹成一条,然后塞进被子里,嘴巴用帕子塞上。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第24章:四人成行 身体被缠成了个大茧蛹动弹不得,阿篱左左右右扭动一会儿不得逃脱,意识就开始迷迷瞪瞪散乱,用力眨巴几下眼睛后眼皮就撑不住了,昏睡了过去。 酒力热气双重作用下,不消一刻钟的时间,阿篱额头就沁出一层汗来,把碎发染湿成一缕一缕。 交子时分已过,鞭炮声渐渐沉寂下来,屋子里变得很静,静得能听到地炉里柴木燃烧时的啪啦声,还有小狐狸轻轻浅浅的呼吸。 沈青池修长的五指优雅地捏着手里的粗瓷小盅,浅杯斟满,仰首一饮而尽,未经蒸煮的酒少了清冽,多了分绵纯质朴,一如这他熟悉了千万年的寂静,少了上九天的一目极野,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这人间界的日子,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酒未尽菜已凉,地炉上铁壶里的水正好烧热。沈青池踱到炕床边,看到小狐狸沁出汗皱着眉睡得不甚安稳的模样,遂到外间把水盆拿进来,调了半盆温水拧了条帕子给他仔细擦了擦脸。 温热的帕子擦过脸颊、额头、脖子,拭去了粘腻之感,阿篱的两只手臂都被束缚在被单里不得动弹,他只得用脸颊轻轻蹭着头下的枕头,双眼紧紧闭着,眉头越皱越紧,仿佛陷在某种梦境里。 “爹爹……阿篱乖……很乖……要早点回家来……” 自言自语的呢喃,声量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 沈青池手下一顿,下一秒继续手上的动作,擦完脸后,又三两下地把缠在阿篱身上的被单撤了下来,然后看着他一恢复自由就自动自发地钻进了被子里,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又睡了过去。 换了新的温水洗漱了一番,沈青池脱下外袍抬腿也躺上了床。拜某醉鬼所赐,今晚炕床上可是睡着两个人,是以身体上的碰触不可避免。天生的趋暖避寒体质使得小狐狸敏感地察觉到身边有温暖的物体后直接靠了上去。 沈青池仰躺着,身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的肌肤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轻浅灼热的呼吸气息。一时无事可做就在心里数着,数着数着意识就迷离了,合上眼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很平静,也感到很温暖。 自从大年初一早上窝在阿青颈窝边清醒过来后,阿篱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对方的情绪,可惜看得年都要过完了也没弄清楚人家的心思。 不同的是,自那晚后,阿青不嫌弃他占地方了,所以他现在再也不用变成狐狸猫在被窝里了,穿着亵衣裹着棉被整颗脑袋露在外面睡觉真心太幸福了。 不过,他每天早上都是贴在阿青的颈窝边上醒来的,有两次阿青先醒来,脸色嘛,好像有点像乌云天。天地为鉴,他真的是控制了又控制,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贴着墙壁睡的,临睡前也会在心里默默自省十几遍,可是…… 为了阻止这种情况继续发生,有天晚上他还特意在睡前变成了狐狸身,结果……第二天他的狐狸脑袋还是搭在了阿青的颈窝里。呜呜呜,那天早上啊,阿青的脸色从乌云天变成了黑锅底。 “我讨厌被长毛的东西贴着。” 当时阿青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再也不敢变狐狸身睡觉了。不过好纠结,之前变成狐狸睡觉的时候也没这个习惯来着啊? 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出答案,节休就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年初八,素膳斋正式开始营业,学堂要元宵节后才会上课,所以阿篱就调整了一下作息时间,上午去徐家老爹那里学艺,赶在中午的时候回素膳斋,一时间又恢复了忙碌。 年后回来,当初和阿篱同时进素膳斋的两个同期正式提升为小厨了,独立负责冷盘和小炒的一般菜式。而阿篱的工作也有了重大的调整。 一个月左右的磨合期后,阿篱的粥品小厨房由新聘来的周老师傅正式接手,而阿篱则被调到了仓房,正式开始了采办生涯。而他的直属指教师傅,则是素膳斋的头牌采办师——素然。 素茗正式告诉他这个决定的时候,阿篱只是吃惊了一下子,然后为难地问了句“学堂那边怎么办呢”。 没有不满,也没有抱怨。这种态度,素茗很喜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茗让阿篱坐到他旁边,慢慢地给他解释,“要想做一名好的厨师,最重要的,就是要对食材足够了解。去年里,你练成了刀功,通过熬粥对火候的控制也有了不浅的领悟,所以,现在是出去好好看看食材世界的时候了。采办的工作虽苦,但为师的用心,也想你能理解啊。” 后厨里的两个大厨平日里总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自己的师父,不仅把他带进了门,还指导着他一点点打好基础,走最宽最好的路。 彼时,素茗的初衷是想给这个善良可怜的孩子一个吃饭的营生,但什么时候开始偏离了这个初衷呢?或许是从他练习切墩儿的时候吧。不骄不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能受得住枯燥,守得住专心。这本性,比所谓的天赋更加难以遇到。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在不知不觉中投诸了越来越多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希望他也同自己一样,将这厨房的方寸之地放于心头,将这酸甜苦辣咸鲜六味调和进生命。 在碰上心仪之人时,果然个个都是自私的啊,他自认清高的素茗也是如此呢。所以心虚不过须臾,他还是决定把这个小徒弟牢牢抓住了。生活太枯燥,小徒弟的未来搞不好就是他人生最大的调味剂了。至于那个搞不定的儿子,早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了,不过物尽其用,眼下弄过来带带自己的小徒弟还是勉强可以的。 牛夫子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师父说:食材心中放,下手如有神。 阿青说:再不出去走走,要淡出个鸟来了。 所以,在二月底的时候,阿篱暂休了学堂的课,背着布袋跟着素然踏上了食材搜罗的旅程。同行的还有阿青和肖肖。 当然,临行前,阿篱把家托付给了牛师娘,并再三嘱咐牛夫子,如果在离家期间爹爹回来的话,一定要即可通知他,届时,不管他身在何方,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这是师父征询他意见时,他提出的唯一条件。 一只狐狸,一只鬼,一个人,外加自己这个上九天的上仙。 沈青池一个人坠在后面走,看着前面的两个外加隐形的一只,心情有些复杂。 第25章:极品莼菜(一) 欶州城的地理位置偏北,四季分明,冬季最长,夏季次之,春秋两季较短,故而二月底三月初这个时候仍是冰天雪地的景致。 欶州城距离皇城不远,直接隶属中央管辖,是以外地而来人口众多。作为城内,乃至全国都负有盛名的素膳斋,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你来自哪里,都能吃到故乡的味道。要达到这种程度,是对掌勺厨师的考验,更是对采办的挑战。 此次出行,素然把首站定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泽塘水乡,气候与欶州城截然相反,终年不现冰雪的南方两河富饶之地。 天师可以捉鬼降妖,可以功法高强,只是,不可以腾云驾雾,也不可以施展遁形之术。所以,千里之行的途中,素然在赶路方面明显是拖后腿的。 但没人对此发表不满。舒服的马车里,气氛很融洽。 沈青池觉得马车很好,这样就不会因为赶路而被风力弄乱发型。 阿篱觉得马车很好,这样就不会因为狂赶路而大耗体力多吃干粮。 肖肖觉得马车很好,因为坐不坐马车对他来说都没差,反正他是藏在素然挂在脖子上的骨瓶里,不用自己飘。 出欶州城一路往南,行至六七天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致就与家乡有很大的不同了,草绿柳萌,抬望眼一片青色。 “哦,好大的一片草地。”沈青池看着窗外的一大片绿色发表感想。 车内的另外两人也望了过去。然后沉默。 即使不认识,但阿篱确定,那么一大片工整的油绿,怎么看怎么是庄稼地吧。 “那是早麦田。”素然出声道。 果然! 阿篱低眉垂目,悄悄拿眼神打量阿青的脸,咦,神色一丝波动也没有。 实际上,沈青池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想当初在上九天的时候,太上老君对于他的清闲相当不淡定,非要拉着他帮忙管理天帝的百草园,结果…… 太上老君被收拾得很惨。 他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窝在百草园里拔草,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力范围的啊,天帝不责怪他是应该的,但太上老君就不同了。 他和太上老君那老头结的梁子挺多的,不过,他怀疑百草园那事儿该是梁子中最粗的一根。因为当初那老头看到自己手里拽下来的那两把天丝草时激动得胡子都哆嗦了。 噗,现在每每想起都觉得——好爽! 勤快拔草就是虐老头仰倒。在沈青池对往事的追忆中时间过得挺快,十日里的时候,马车驶进了临泽府辖区内的柳河里。 三月初的柳河里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行路两旁的田地里春麦油绿、菜心鲜嫩,空气中满是清新气息。 进了柳河里,素然并未在农家客栈前停驻,而是直奔后街,不多久后在一座庄院前停下。 这庄院的家主是柳河里的里正,姓田,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周正脸,身穿粗布短打,看着憨实质朴,阿篱他们刚从马车上下来,他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几日前才接到你的信,我约莫着回信寄到你也在路上了,所以就没写。”田里正把素然三人迎到主屋里,给三人倒了杯茶水,让他们缓和了一会儿才和素然说起话来,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苦。 “出什么事了?”素然问道。他和田里正也是老相识了,还没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看来情况有些严重啊。 “你家今年的莼菜怕是收不上来了。”田里正摸出腰上的烟袋锅,点燃后吧嗒吧嗒地狠狠抽了几口。 “怎会如此?这一路走过来我看了一下,今年的春水很是富泽,怎会没有莼菜?是因为价格?”素然神色不变地问道。素膳斋的莼菜在北方堪称一绝,处理甄选后的极品莼菜更是要特供给皇室的,为了保证鲜度,素膳斋仓房里的存量也仅仅是两年份的,这意味着每年春的莼菜采购都极为重要。 “不是,断然不是因为银钱的关系!”田里正闻言立刻解释,“我们柳河里的百姓都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个个心里都念着素然小兄弟的恩情呢,当初如果不是你来收这莼菜,我们全柳河里的人怎么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我说着莼菜收不上来,一来是知县大人对县内各里都下了封锁令,说是今年的莼菜都被一位皇商看中了,要作为贡品供应给皇家食用。二来是今年的莼菜出了问题!”说到此处,田里正眉头皱得更甚了,猛地吸着土烟。 “出了问题?”阿篱问道。他自小生长在欶州城,还没见过整株的莼菜是什么样子呢,不过莼菜白玉羹是师父的拿手菜,他在打下手的时候见过保鲜处理后的莼菜,据师父说,这可是顶顶高产的东西呢。 “今年河水回暖后,莼菜田里多了很多的鬼螺丝,你们随我去看一下就知道了。”田里正磕了磕烟袋锅别回腰里,起身带着不明情况的几人往村外的田里走去。 出了门往昔一直走,不到一刻钟眼前就是一望无边的水场,两人宽的田埂阡陌交错,把偌大的水场分隔成一块块一亩见方的水塘,塘里的圆叶浮草铺满水面,乍眼看去,田地与天连成一片。 这景致,是连欶州城都没出过的阿篱从未见过的,就是在梦境中也未曾看到过,一时间有种被震撼到的感觉。 等阿篱从眼前的景致中缓过神来的时候,素然和田里正蹲在一方田边拨弄着水里的莼菜,阿青站在两人后面,长身而立,打量着附近的田里,神色也有些凝重。这时,阿篱才仔细看着脚边的这方田,发现水面上浮着的圆叶有一成已经发黄,两三成也隐隐透着绿黄色。伸手拉扯黄叶,没怎么用力,一整棵莼菜就被拔了起来,水下的茎梗上,竟然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芽叶! “你看,就是这种鬼螺丝,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特别多,这一片田还不算是严重的,上水口附近的那片,十几亩的莼菜田几乎都要被吃光了,旁边几个村的情况更严重,唉!” 田里正把手里的那株莼菜扔进随身携带的木桶里,那棵光秃秃的莼菜上,竟然趴着四五个鬼螺丝。 田里正带着他们三个人一路走走看看,田里遇到的人都和素然打着招呼,看来很是熟捻,这些村民每人提着一只薄板木桶,盛着小半桶水,然后在田里捉鬼螺丝。 “我们柳河里的灾情稍微轻一些,都是因为村民们整日泡在这水里捉螺丝啊,不然也和周围的几个村子一样了。”边和村民打着招呼,田里正边和三人说道。 水田里男人女人孩子齐上阵,一看就是全家都出动了,可是这么一大片的田,何时才是个头儿啊!阿篱的心情也跟着沉闷了下来。 “和他们要一桶这个鬼螺丝,我们拿回去看看。”沈青池慢下脚步和阿篱并肩而行,低声说道。 因为鬼螺丝,整个柳河里的气氛都有些压抑,但田里正一家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阿篱他们。田里正的大儿子在县城的木匠铺里学徒,大女儿去年年底也嫁人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午时还早,田里正的娘子就带着孩子们回来做饭迎客了。 相识一场,再加上收购莼菜一事的重要,素然是绝对不会对柳河里的情况不管不顾的。他决定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阿篱和沈青池自然不会反对。午饭后,素然跟着田里正一家去田里了,沈青池就拉着阿篱研究这小半桶的鬼螺丝。 “这个东西可以炒来吃吧?我在街肆的小店里看到过。”沈青池拿着一根小棍把爬到桶壁上的鬼螺丝一个个扒拉下去。 阿篱睁着大眼睛无语地看了身边人一会儿,然后小小声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大家是希望把他们在水里活活弄死,而不是放到锅里烫死……” 沈青池转头看着小狐狸,眼底的光聚了聚,然后到屋里拿了几只粗糙的乌瓷碗,每只碗里放上十几只鬼螺丝,倒上多半碗的田水。 “开始吧。”沈青池指着几只碗对小狐狸说道。 “哦。”小狐狸点点头,起身迈步前,又凑到阿青脸跟前忽闪着大眼睛问道:“阿青,你怎么知道我想……我想……” “怎么知道你想弄点别的法子弄死它们?” “嗯!”阿篱猛点头。 “你盯着田里正桶里那棵莼菜时的眼神。”沈青池淡淡扔下句话,起身往田里正给他们安排的屋子里去补觉去了。话说回来,马车在舒服,也不是睡觉的地方。 看着阿青的背影,阿篱弯弯嘴角,然后满院子找东西去了。他怕水怕得厉害,是真的没法儿去田里帮田里正捉鬼螺丝,但白吃白住心里会很过意不去,就只能试试看着鬼螺丝怕些什么了。 牛粪土、苦树汁、艾草汁、老鼠药…… 在田家小女儿的帮助下,阿篱把看得到想得到的东西都按个放到几个碗里,最后一只碗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加了,他就顺手从厨房门口堆着的一小堆儿土渣上抓了一把放了进去。 “这样能有用吗?如果他们死了,也有可能是饿死的啊?”肖肖蹲在阿篱旁边,和他一起看着面前地上的几只碗。 “放心吧,我问过田二哥了,他说这些鬼螺丝只要有水,不吃东西也能活好几天呢!”阿篱蹲在一排碗中间,来回巡视着碗里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所有碗里的鬼螺丝都活得很好…… 第26章:极品莼菜(二) 瞪大眼睛猛盯着十几只碗多半夜,就算是狐狸精也会用眼过度,更何况是一只半吊子的狐狸精。所以,阿篱第二天早上睡过头了。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素然给他留了条子,说他和田里正去水场了,阿青要去坝上看柳河,厨房里留了吃的给他,让他吃晚饭后乖乖看家。 乖乖看家?!他是狐狸又不是狗,除了看家他可以会做很多事情的! 阿篱愤然扒拉光碗底的米饭,然后直奔屋檐下的那几只碗而来。素然留下的条子字体前后有别,他严重怀疑后面的那行看家的字是阿青写的。不要问他为什么,就是直觉,一只聪敏的狐狸的直觉! 阿篱把十几只碗从头看到尾,结果和昨晚的情形没什么区别。阿篱搬了个小马扎过来,准备和这些个躲在壳里祸害人的东西对战到底。在瞧着碗里的同时,脑子里也在不停地转着,寻思着是否还有其它更有杀伤力的东西可以添加到碗里试试看。 春日正午将近,阿篱在两个时辰多的时间里除了多想出来几种新的添加物之外,甚至把既有的几种东西重叠使用的法子也弄出来了,只等午后再弄一批新的鬼螺丝来试试看。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 最后一只碗里的十几只鬼螺丝开始蠕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然是在水里挣扎起来了,不到一刻钟之后,尽数漂浮在了水面上,螺体发白、死亡。 成了!成了成了! 阿篱蹲在碗前,看着飘在水面上的十几只死螺愣愣出神,等转神来想要跳起来欢呼,一抬头就看到对面蹲着一排人! 呼! 阿篱被惊得往后一倾,结结实实地来了个屁股蹲!好疼! “这个……这个……”田里正指着碗里浮着的鬼螺丝激动得语不成句了。 “这个怎么弄死的。”沈青池帮忙把话补齐。不要误会,他不是好心,纯粹是自己好奇。 “不知道。”惊喜、惊吓过后,阿篱抓了抓头顶,老老实实地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碗里的东西不都是你亲手加的吗?难道记混了?”欣喜过后,素然很快理性回归,“不过也没关系,把你用过的东西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田里正和一家老小极认同地猛点头,别说是十几种了,就是几十种他们也乐于重试一遍,找到了能克制鬼螺丝的东西就等于是救了那一大片的莼菜田啊! “不是……不是我记混了,是我也不知道加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我从厨房门口顺手抓的。”阿篱起身,动作麻利地跑到厨房门口抓了把渣土又跑回来,然后张开手掌给大家看,“喏,就是这个东西!” “茶枯?!”看清阿篱手里抓着的东西,田里正一家叫道。 “这是……茶粕?”素然从阿篱手里捻了一小撮东西凑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然后问田里正。 “嗯,这几日我用山茶果榨油,剩下的渣滓就倒在厨房门口了,打算榨完油之后再一起弄出去呢,没想到这成了救命的了!”田家娘子大笑道。 院里几人听了哈哈大笑,田家娘子带着小女儿手脚麻利地做饭去了。为了确认效果,素然让田里正带着两个儿子到田里再弄两桶鬼螺丝回来,他则和阿篱把厨房门口的那小堆茶粕铲到簸箕里端到了院子。 眼下田里到处都是捉鬼螺丝的村民,听说素然在研究除杀的方法,大家纷纷把捉到的鬼螺丝给了田里正。 素然抓了把茶粕扔到水桶里,被榨干了油质的紫褐色颗粒漂浮在水面上,慢慢吸收水分。阿篱把那只碗端到水桶旁,两下对比着。 “然大哥,这些鬼螺丝应该是吃了沉到碗底的茶粕才死的,可是这些茶粕吸饱水沉下来很慢,我记得昨晚睡觉前,碗里的茶粕还是飘在水里的。” “找到法子让茶粕吸饱水沉到塘底就行了吗?”素然单手摩挲着下巴,盯着簸箕里的茶粕思索着。 午饭已经做好了,但是这边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田家娘子就招呼着大家吃完饭后再好好想。 早上莼菜田开坝通水,田家二哥逮了一条左右三斤多的大鱼,中午正好汆了鱼丸,做了道鱼丸青菜汤。鱼丸白质细腻,配上清鲜的小塘白菜,吃得大家唇齿留香。 虽是春季,但菜端上桌后不久就只是温热了,凉下来的鱼丸渐渐沉到了汤底,田家娘子拿了个大汤匙出来,给每人舀了几个放到菜盘里。 素然不经意间看着田家娘子从塘里捞鱼丸的动作,抬眼和坐在对面的沈青池四目相触,脑袋里瞬间清明起来。 问题的解决,往往就借于一个不经意的契机。 午饭后,田里正借了个小石碾子给素然,然后在他的指挥下,把一簸箕的茶粕碾成了细细的粉,倒进木盆里之后加水搅拌,然后捏成一个个圆形的茶籽粑。 茶籽粑比鸡蛋大了一圈,扔进水桶里,咚的一声就沉到了桶底。 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弄完手里的茶粕,素然和田里正继续去水场察看莼菜田,然后要选出两块田来试撒茶籽粑,田家娘子和孩子们接着去田里捉鬼螺丝,阿篱留守察看水桶,阿青照例午睡。 节省了茶粕吸水下沉的时间,素然和田里正他们从水场回来的时候,水桶里的鬼螺丝都浮在了水面上。同样螺体发白,死亡。 赤地千里遭逢了一场透彻雨一般,这个消息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传遍了柳河里的家家户户。晚饭也顾不上吃,素然给那些从田里直接奔过来的农户们讲着用茶粕杀鬼螺丝的事情,并把大功臣阿篱推到了众人面前,一时间满院子呜呜嚷嚷的感激声和赞扬声。 阿篱受宠若惊了。 一阵喧嚣过后,阿篱他们和田里正一家点着油灯吃了晚饭。晚饭前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田家父子三人已经在选好的田里撒了茶籽粑,明天一早估计全村的人都会去看。虽然试验的结果依然确定了,但众人的心里还是不能完全踏实,注定了这一夜没什么好眠。 第二天早上天色刚蒙蒙亮,田家几口人就都起床了,刚刚穿好衣服,就见几个人影远远地奔了过来,在院门停下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里正,起了吗?那茶籽粑成了!成了!” 田里正刷地拉开房门,几步奔到院门口,脸上是难掩的激动,“真的?真的成了?” “嗯!”几个汉子重重的点头,眼底都泛着水光。因这莼菜赚得多,村里好多人家都把稻田改成了莼菜田,如果想不出这克制鬼螺丝的法子,田里的莼菜大量减产甚至有可能绝产,那后果想来都可怕啊! “素兄弟又救了我们一次,真是我们柳河里的贵人啊!” “是啊,还有那个阿篱小子,也是个好样的!” …… 天还没亮,田里正家院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说着感激的话,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轻快语调。 “咳咳咳!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田里正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圈,当下立刻安静了下来。 “三年前,素家兄弟来我们柳河里,给我们全村指了条明路,帮着我们过上了吃饱饭的日子,如今更是把我们从困境里救了出来,我们虽然是粗人,但不能忘恩忘本啊!我想好了,咱们村里的莼菜田是素家帮着建起来的,只要素家要,我田大庄宁可舍了这里正的头衔去蹲大狱,也要把这莼菜卖给素家兄弟!今天我说这话只是我田家一家的想法,不做你们任何一家的主,你们要怎么做全凭自己的主意,有和我一样想法的,晌饭后来我院里露个脸,我们商量一下。” “里正,您不说,素家兄弟的恩情我们也记在心里呢!” “放心吧,我们柳河里没有孬人,大不了,咱们全村老少都到县衙的大狱里开堂会呗,哈哈哈——” …… 院门口热闹了好一会儿散了,田里正让田家娘子和小女儿留在家里准备早饭,他带着两个儿子匆匆去了水场。田家爷仨前脚刚走,素然就穿戴整齐跟了上去。 阿篱在床铺上翻了个身,准备从脚底绕过阿青下床去看热闹。可惜身体还没抬起来就被摁回了床铺里。 “折腾了两天晚上,你就不困?”沈青池看看小狐狸黑润的大眼睛里浮上的几条红血丝,语气有些不爽。 “嗯,不困。就是眼睛有点儿疼,嘻嘻!”被摁着不能动弹,阿篱索性放弃,艰难地侧过身朝着阿青躺着,看着他浓眉清目的脸小声说话。 “两只眼睛不错珠地盯着,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不疼就不是你自己的眼睛了!”沈青池不客气地说着,然后伸出一只手掌覆上小狐狸的眼睛,“不困也闭上眼睛躺着吧,脑筋已经不够用了,眼睛再不灵光的话你要怎么活啊……” 第27章:极品莼菜(三) 继解决的鬼螺丝除杀的难关后,另一个难题随之而来。那就是大量的茶粕需求。 柳河里盛产野山茶,家家户户都会采集野山茶油果实来榨油,但每户里所得的茶粕总是有限的,能供得水场一半面积的莼菜田所用就不错了。 田里正思考再三,想要将每亩所用的茶籽粑减半,保证每亩莼菜田都能用上,这样尽管不能除尽鬼螺丝,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减产,但总比之前的大幅度减产甚至绝产强。 素然听说后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鬼螺丝的繁殖力很强,如果不除尽,那么不仅当年后期的灾情会重现,还会影响来年的的种植,而且还会将受灾面积扩大。这样的后果会不堪设想。 自入行以来,素然采办的食材多集中在南方,结交圈子比较广,人脉很宽,所以他决定尽力一试。 深思熟虑之后,素然把目标锁定在了泽塘地区那几家大油料场身上。临泽府万通油厂的林当家和素然素有交情,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请人帮忙免不了场面上的应酬,阿篱不懂,沈青池没兴趣,素然只好单独成行。临走前,他给阿篱留了个任务:和柳河里的农家学习莼菜保存的方法。 实际上,即使他不说,阿篱也决定要这么做了。 自从尝过了田家娘子用刚采摘回来的鲜莼菜做的莼菜羹后,他就深深地陷入了莼菜保鲜的关口里了。 莼菜从水里采摘回来后,极鲜的状态最多能保持一天一夜,过了这个期限,莼菜就会开始变质,然后腐烂。 为了最大限度保持莼菜的鲜度,并延长保存的时间,他的师父素茗研究出了醋酸浸泡的方法。新采摘的莼菜过清水洗去杂质和污浊后,用一份酸醋精三份清水调成的腌液浸泡,液体以漫过莼菜为准。 经过醋酸浸泡的莼菜可保存两年以上,食用的时候用清水洗两遍就可以了,但不足的是,从色泽上来看,醋酸浸泡后的莼菜微微泛着嫩黄,从口感上品来,难免会残留有淡淡的酸味。 只要喝过鲜莼菜做出的莼菜羹就能发现这不足。但对身处北方的异乡人来说,能吃到莼菜这种娇气的家乡味道,稍稍的那点瑕疵又算得了什么呢! 难道,就真的没有另外一种方法,不使用酸醋精也能达到延长莼菜保鲜时间的效果? 小狐狸阿篱又犯起了固执的毛病了。 三天后,临泽府运送来了十大车茶粕,一举解决了柳河里剩下的那一半莼菜田。但素然并没有随车回来,他托领队的人捎来口信说要再筹集一些茶粕给周边的几个村子送去,让阿篱和阿青安心在田里正家住下。 生死攸关的事情解决了,整个柳河里的气氛都欢快了起来。素然给阿篱捎来口信的同时,也给田里正传了消息,让他带着村民们采摘莼菜按要求卖给县太爷指定的皇商。 莼菜的采获时间长,产量也非常高,同一亩田,每两天就可以采摘一次。田里正发表自己想法的那天晌午后,整个柳河里的农户都派代表来他家了,一致表示愿意将莼菜优先卖与素然。心里有了底,田里正就带着全村的百姓按照素然的话,将采来的莼菜都卖给了县里下来的收购商。 当初素茗研究出醋酸浸泡的保存方法后,直接就交给了柳河里的农户们,是以素膳斋收的莼菜都是他们在家处理好的,装菜的坛子是素然从临泽府烧制好后送到田里正这里按户发放的,就连酸醋精也是统一供应的。而且,收购价也比行价高出了一成。 但新来的收购商显然并不信任农户们,他们只是购买新采摘下来的莼菜,然后运到县上自己处理,并且,给出的价钱比行价低了一成不止。 从素然的态度揣度着他应该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田里正安抚大家不要冲动,等着素然回来就行了。 柳河里的莼菜田又恢复了生机和产量,阿篱才好意思张嘴和田里正要一些莼菜来弄弄。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有几个人打从田里正家的莼菜田边经过,就都停下来爽朗地笑着表示,这柳河里的莼菜随便他摘,管够! 看着这些庄稼汉黝黑憨厚的笑脸,阿篱觉得当下的感受很陌生,是他以往的岁月中从未感受过的,但却没有慌乱和战兢,那些笑容里的善意一点一点聚集起来,把心里铺得满满的,然后有什么东西缓缓流淌出来似的。 这种情绪,他不会描述,也不是很了解,只是用一脸灿烂的笑容回报给每个对着他笑的人。 更加傻里傻气的小狐狸。 走在阿篱身后,沈青池瞧着前面笑得停不下来的小狐狸总结道。 莼菜田又要开坝换水,这次阿篱拉着阿青来凑热闹。 柳河里的鱼大都是食草鱼,是不能放到莼菜田里的。田家二哥在下水口放了张细网口的拦网,顺着河水游下来的鱼就会被拦截住,看到个头大的,下手快些就能逮上来了。 阿篱从田里要了小半桶的莼菜拎着和阿青来到坝上,田家二哥见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在这边逮鱼玩,他回田里摘菜去了。 柳河坝里的水会先流入一个人工挖出来的没膝深的缓冲池,然后通过下水口流进田地里。此时,池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鱼,不少竟然比阿青的手掌还要长。另外,阿篱发现池子里还有不少纤细嫩绿的水草缠绕成一团一团,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可爱。 田家二哥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只木桶,看来是打算装鱼的,沈青池可没有浪费的打算,三两下挽起了裤腿和袖子,踏进池子里捉鱼去了。阿篱坐在池边的田埂上,看着阿青弯下腰,手落手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就被甩进了装着半桶水的木桶里。那动作,流畅优雅,随手而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还闪着斑斓的颜色。 他家的阿青,什么时候都好看! 沈青池徒手捉鱼玩得兴致正浓,连带着阿篱也跟着高兴了起来,可惜他对水的印象实在是好感不起来。不能下水,他就绕着池子边晃悠,在捡了根小木棍之后挑水边那一团团的的水草,嫩嫩的一团,握在手里凉凉的,很舒服。 捞上来一团水草,在池子里涮干净甩干水后就扔到盛着莼菜的木桶里,如此往复,不一会儿就捞了一平桶了,而阿青那边也捞了十几条鱼,兴致慢慢淡了下来。 于是,一人拎着鱼桶,一人拎着莼菜,踏着田间的小路回家了。 两人回到田家农院的时候,正好赶上县里来的收购商在称重收菜。阿篱把莼菜桶放到厨房一角,刚出来就被几个村民给抓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一个薄板木桶,里面是多半桶鲜嫩娇嫩的莼菜,说是采摘的时候特意留下来给他做研究的。 收购马车走了之后,阿篱从厨房里拿出两个粗陶罐子,这是田家娘子特意给他倒出来的,他就着农院井里的水里里外外刷了两遍,然后一个罐子的莼菜用醋酸浸泡了,另一个罐子的莼菜用田里的清水浸泡。 看着桶里还剩下一大半的嫩莼菜,阿篱嘴里的口水要泛滥了。借着井水反复洗了两遍之后装到大瓷碗里,准备一会儿就来个凉拌莼菜。 水泽丰富的地方蚊虫也比较多,所以,用过晚饭后,阿篱把两罐莼菜放到屋檐下的木凳子上,然后就和阿青猫在屋子里了。 阿青对蚊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厌恶,如果身上被咬出一个包来,脸色都会阴沉好久。所以尽管还未到蚊虫繁盛的夏季,阿篱还是在晚饭前就用艾草棒把屋子熏了一遍。 油灯下,阿青扔掉手里的书册躺倒床上酝酿睡意去了,阿篱则趴在桌子上照例记手札。睡意来袭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爬到床上,睡去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阿篱,厨房里那桶水草是你捞回来的吗?”次日早饭桌上,田家娘子边给阿篱盛粥边问道。 “啊!我说我总觉得忘了什么!”阿篱迅速地解决掉一碗粥,然后匆匆地往厨房跑去。那水草下面还有小半桶的莼菜呢,看来是浪费了。 从厨房的角落里把木桶拎到院子里,然后把水草一团一团地拎出来放到另一个木桶里。过了一夜的时间,这些水草倒还是湿润润的,一点都没有干枯,越往下拿,手感越是凉丝丝的。 当把最后一层水草团拎出去的时候,惊喜出现了。 小半天加一整夜过后,木桶里的莼菜居然新鲜如初,不同的是,桶里的水少了多大半,看来,是被那些水草团给吸走了。 阿篱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水草团又一层一层地铺回桶里,然后从厨房里找出个木桶盖盖严,拎到屋子里放到背阴的角落。 半天后,田水浸泡的莼菜变黄了,第二天后,开始变质,第三天,莼菜彻底变黄,并有了淡淡的腐味。这个时候,醋酸浸泡的莼菜捞出来清洗两遍放进嘴里咀嚼,鲜度基本保持下来,颜色也依然翠绿,但残有微微的酸味。 而水桶里,水草团下的莼菜,依然保持着嫩绿的色泽,撷一颗放进嘴里,滑爽无味,带着淡淡的凉意。 沈青池看到小狐狸呆愣的模样,再看看他面前的木桶,遂同挑了芽莼菜扔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后没来得及下咽就伸手揉捏小狐狸的脸颊。 “这桶里的莼菜,是那天抓鱼的时候带回来的?” 意料中的,小狐狸点了点头,沈青池不禁感叹:这天妒人羡的食材缘分啊! 第28章:手段(一) 阿篱水草木桶里的莼菜保鲜到第七天傍晚的时候,素然从县上回来了,还带回了整整三大车的坛罐子。 与此同时,还带回了一个消息:县上来的某皇商已经中断了莼菜的收购,县内的莼菜又可以自由流通买卖了。 田里正邀请村里的几位长辈和莼菜田种植大户来家里吃晚饭,特意加了两个佐酒的凉菜,满满一桌人边吃喝边畅快聊天,足足吃了快一个时辰才散桌。 阿篱食素,又不喝酒,而沈青池也不喜和人交谈,所以两人较早就退席了。 “阿青,我觉得那个皇商突然之间不买莼菜,然大哥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房间里,阿篱手托下巴坐在桌边,和对面的阿青说道。 沈青池的视线在小狐狸身上溜了一圈,然后收回到眼前的书卷上。难怪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跟自己时间长了,再迟钝的小狐狸也开了窍,不过——,还差得远呢!县上传来的消息,那个素然何止是知道,分明就是他搞的鬼。 阿青自顾看书,素然还在和田里正他们喝酒聊天,阿篱肚子里藏不住疑问,今晚是必须要问到答案才能睡觉,所以在屋子与院子溜了两圈之后,从布袋里掏出手札写写画画起来。 当阿篱的脸蛋抹上第三道墨迹的时候,沈青池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牛夫子对你的字没说过什么吗?”沈青池放下手里的书卷,走到阿篱身后,用手指戳戳手札上有些歪曲的字问道。 阿篱提着笔抬起头,双眼茫然,“字?字怎么了?” 沈青池摇了摇头,右手食指用力点了点手札上某处乱成一团的乌黑处,“错误不说,怎么着也得工整点儿,起码能让人看清楚吧!” 言罢抬手,指肚上立即染了一层乌色,沈青池立刻嫌弃地在手札纸空白处蹭了又蹭。惹得小狐狸一把将书札抱进怀里,既心疼又不好责怪始作俑者,弄得一张脸皱得仿佛刚出锅的白面包子。 “这……这是我自己的,我能看得懂就好啊……”阿篱替自己解释。 “那也得考虑一下其他看到的人的心情吧。让人看这样的字,太不礼貌了。”沈青池揪了揪阿篱的耳朵,“从今天开始,每天练四张大字,就写你手札上的内容,我会检查的。” 说做就做,沈青池从行李包里抽出几张裁好的纸,然后一把夺过小狐狸怀里的手札,随手翻到一页后开始誊写,越写脸色越是铁青。终于,当联系上下文也猜不出那团乌黑成一团的字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字?” 阿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到近前,看了之后随即说道:“是‘废’字啊。‘此条作废’的‘废’字嘛!” 好好写他能不认识这个区区的“废”字吗?! 沈青池手腕指上用力,顿时一个“废”字跃然纸上,力透纸背,铁画银钩,苍遒有力。 小心翼翼地把沈青池写好的一张字放到桌子上方,一个字一个字用膜拜的态度看过后,仰起头再看向他的两只大眼睛里是闪着亮晶晶的光了。 “阿青,你好厉害啊!刚进学堂不久就会很厉害的法术,认识很多的字,还能写这么漂亮的字,你真——的是很厉害的妖精!” 妖精个毛线!三界之内有这么天生丽质的妖精吗?! 沈青池在心里爆吼,但是表面上却还得尽力维持不崩溃。总不能和小狐狸说自己是上九天上的第一将军吧!然后要如何解释那段大萝卜的岁月呢?绝对——绝对不能说! 很厉害的妖精就很厉害的妖精吧,总比把自己的形象弄崩塌了强。 有事干时间就会比较容易过。阿篱依葫芦画瓢描了一张半大字的时候,外面的人就散桌了,听到动静后,忙奔到隔壁去解惑。 “为什么?”素然施施然地靠坐到椅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悠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中断收购了。” “骗人!” “说谎!” 两道声音齐刷刷地响起,然后一鬼一狐狸精对视,眼里满是“英雄所见略同,知己相见恨晚”。 “阿篱,你不要听他胡说,明明就是他使坏,镇上醋坊给那个方头大耳的家伙的酸醋精才会比往常的酸度高,结果人家一用,一大堆坛子里的莼菜都酸坏了,好奸诈!那么多的莼菜,能做多少碗好喝的汤啊!”肖肖指着素然痛心地谴责着他的罪啊行。 “他们的莼菜不坏,你就再也吃不到我爹做的莼菜汤了。”无视某鬼的激动,素然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手里的茶。 愤怒戛然而止。 须臾之后。 “是……是吗?那还是让他们的莼菜酸坏掉吧!”肖肖鬼甩掉节操,很不坚定地站到了某个奸诈之人的阵营。 阿篱眼神发直,有些赶不上面前这形势的变化。 “不……不会有麻烦吗?”相对于一门心思奔美食的肖肖鬼,阿篱的心思就明显分散而正常多了,他有些担忧,“如果让人家知道了真相的话,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啊?” “算什么帐?是他一进店门就财大气粗地嚷嚷着要最好最纯的酸醋精的啊。这好的,镇店的,当然酸度会不一般啊,与人何干呢!” 果然是个奸诈的人,往后绝对不能得罪他! 听闻素然的风言风语,阿篱狐狸和肖肖鬼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得出结论。 回屋后,阿篱的情绪明显有些失落。沈青池看着他低着头耷拉着耳朵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怎么,是知道素然的做法对他失望了,还是心疼那些坏掉的莼菜?” 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阿篱听到阿青的声音,差点被自己的腿绊倒。 “阿青!” 阿篱狐狸几步奔到沈青池身边坐下,眼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袖,一声“阿青”叫得颇有些委屈。 “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赔钱了。”沈青池瞥了他一眼,接着看书。 “那个人……一定没了好多钱……” 阿篱有些犹豫地说道。 沈青池:“齐心不正,没什么好同情的。难道你想见到你师父买不到莼菜?” “肖肖还说,好多坛莼菜都坏掉了……”对于食材,尤其是好食材,阿篱总是珍惜。 沈青池:“坏掉一小撮,救活一大部分,挺划算的,不是吗?再说,坏掉的也付过钱了,农户们也没损失。” 是哦,阿青说的很有道理呢! 阿篱狐狸坐在桌边,双手托着脑袋认真地想到。 第29章:手段(二) 莼菜的收购封锁令一经解开,柳河里顿时忙得一片火热,田里正家作为交货点,自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经过几年的试用和推广,素膳斋的小坛莼菜在北方已是颇有名气,更是因为皇室特供而名声鹊起,今年更是因为临近州府的几批大订单而需求量陡增。这也是素然将泽塘地区作为出行目的地的主要原因。 自素然拉着坛罐子从县上回来的第二天开始,田里正家的院子里的人就没断过。 分发坛子、酸醋精,登记收购明细…… 一大摊子的事儿素然一个人自然没法儿搞定,况且,他又不是为难自己的风格,所以,阿篱不用说,就连沈青池也被拉来一起,更甚的是,晚上的时候三人在外面点着油灯加班加点,肖肖也要在屋里把三人的帐归拢到一起核对。 见素然连死了的人都要用一用,沈青池就很有风度地保持了缄默。 春日艳阳高照的柳河里,水场中农户们采摘得兴高采烈,农院里,三张桌子前分坐一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村里村外一派热闹景象,持续了足足一旬的时间。 这个时候,阿篱水草木桶里的莼菜开始变色,表面水润滑腻的果胶层也消失了。 当阿篱把这个木桶拎到素然面前的时候,冷静如他,也淡定不下来了。 县上的几家木匠铺都接到了一批大订单,两天后,第一批长五尺宽三尺深一尺半带盖的木箱子就被送到了柳河里的田家。 第二天起,素然开始收购新鲜莼菜。 当日傍晚,一批被水草覆盖着的莼菜大木箱在镖局的护送下从柳河里田家出发,八天后顺利抵达欶州素膳斋。当木箱被打开,覆盖在上层的水草被拨走,新鲜的莼菜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素茗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了。以欶州城为中心,一场鲜食莼菜的风潮迅速刮起。 当然,这还是后话。就当这批木箱还在路上的时候,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传回了柳河里。 从村里运出的第一批酸醋莼菜被劫走了! 消息传来,整个柳河里都不平静了。除了一个人——沈青池。 沈青池淡定,原因有二。一是,莼菜这东西本来就不管他的事儿;二是,因为听到消息的时候素然那厮愤怒的表情太夸张。由此可见,这事儿——准是这小子搞出来的。 当然,他半点儿都没有解释给小狐狸听的打算。理由嘛,更简单,看着他震惊气愤得炸毛麻爪子满地转悠的样子心情很爽快。 素然的处理很迅速,报官追查抢匪,追加收购莼菜。过了好几天,第二批押送的醋酸莼菜顺利送到素膳斋,忙翻天的受害当事人和村民们才从这个消息中彻底缓了过来。 与此同时,县上其他的村子里,也兴起了一股莼菜收购高峰,几个醋坊的老板透露消息给素然说,最近有几个人分批买了不少的酸醋精,素然闻之也只是淡然一笑。 莼菜的采摘季节很长,从现在起,能持续到中秋节前后,但是味道最好、品质最为细嫩的,还属这春莼菜。素膳斋的小坛莼菜中,春莼菜是专门用来特供给皇室和招待贵宾用的,平日里用的,是七月里产量最高时的莼菜。 今年莼菜甫一上市,县里的莼菜种植户们就赚了不少,尤其是柳河里,因为阿篱折腾出来的法子,素然更是把价钱提高了一成。素膳斋只收柳河里的莼菜,所以素然的提价并未对行情有何影响,但是更牢牢抓住了全村百姓的心,为日后把柳河里建设成为素膳斋的莼菜“产供销综合基地”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莼菜要连续不断采摘供应六个月左右,素然一直住在柳河里是不现实的,他的工作主要在前期。和农户签订当年的收购文书,确定提供莼菜的品质、处理工艺要求、价格等,再和镖行确认好运送事宜,他就可以把这莼菜收购的事扔给素膳斋派来的后续管事了。 手头的一批莼菜运送上路的时候,素膳斋仓房派来了一位大管事和三位副管事,看他们和田里正言笑晏晏的模样,应该是合作过了。 晚上吃罢接风宴,素然开始和四位管事交接手头的工作,当然,阿篱也被拉着一起。 “少东家,近来京城出现了一大批莼菜,价钱比素膳斋的低了两成,我们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好些个签了约的酒楼直接赔了钱违约,您看……”账册交接完毕,大管事很是忧心地说道。 “不仅是京城,我听到消息说,半月后,这样的莼菜还会进到咱们欶州,还有周边的几个州府,不少酒楼都在蠢蠢欲动了。”姓方的副管事同样忧心,“您看——,我们的价钱是不是也往下落一落?” “不用。”素然神色自在地喝了口茶,“我稍后会给我爹去封信,让他叮嘱账房把违约的酒楼登记造册,日后他们再来找我素膳斋订购莼菜,一律在现价的基础上涨高一成。” “还……还涨价吗?”阿篱和其他四位管事面面相觑,更加忧心了。这做法,该不会是赌气吧? 看屋里这五个人急得头发都要烧着了,素然挑起嘴角诡然一笑,“放心,他们的莼菜,新鲜不了多少。除了购买的本钱,还要加上运费、人工费,哦,还有违约金,可怜哦,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呢!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贪心不足,总要付出代价的嘛。” 四位管事听了这话,顿时忧虑全消。每次看到少东家这么个笑法,就意味着有人要到倒大霉了。可这又管他们什么事呢,谁让有人不怕死地往上撞! 但是,说实话,每次看到少东家的这个笑容,后脊梁骨就会有股小凉风往上爬,可怕! 四个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二岁的管事很没有大人风度地扔下一头雾水的阿篱同时离开了,阿篱看看屁股坐得稳如磐石的素然,再看看被人从外面关上的房门,心情很复杂。 “阿篱,你不要伤心,他们不告诉你,我告诉你。”屋里没有别的人了,肖肖鬼就摸了出来,特别讲义气地拍着胸脯和阿篱说着,“第一批运出去然后被人劫走的莼菜,他故意让人把酸度调差一成!现在可能没太大差别,可过两个月之后,那些莼菜坛子都会变质的!” “你……你又耍诈!”阿篱恍然大悟,难怪素然会如此笃定,还要长人家的价! 是自己的想法太简单,还是外面的人算计得太深呢?他总觉得,大家一起好好相处不是更好吗? “阿篱好像伤心了,都怪你!”看着阿篱耷拉着脑袋出门,肖肖鬼很不高兴地谴责素然。 “放心,后续的教育兼安抚工作自有人负责,睡觉去了。” 自从素然开始出手收拾那帮人之后,沈青池似乎已经习惯了小狐狸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话而重新恢复状态,就有无法忽视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人类和妖精,对神仙也有一定作用。八成是和小狐狸待时间长了,自己的满足感已经降低到如此境地了。 “然大哥……好过分……”回到屋,阿篱就一头扎进被褥里,唔唔地说道,“会有更多的人伤心难过,还会有更多更多的莼菜坏掉……” “你确定你是狐狸精吗?”沈青池书也没放头也没回地问他。 “耶?”完全不搭的问话让阿篱不解地从被褥里抬起头,“是啊,我爹爹是狐狸精,我当然也是狐狸精啊。” 沈青池:“我还以为你是只兔子精呢。哦,不对,说你是兔子精,好像侮辱了学堂里那两只兔子。” “我不是兔子。可是我如果是兔子,为什么会侮辱阿白他们?我从来不像他们那样欺负人。”阿篱不服气地辩白。 或许是相处时间长了,也或许是其他什么旁的原因,阿篱和沈青池相处得越来越自在,虽然还是很乖顺,但是有不同的想法时,也会当面说出来。好吧,每次表达不同意见或者辩白的时候,语气还是很谨慎,小心翼翼的。 沈青池:“你还知道他们欺负人啊。那我问你,我收拾他们的时候,你的心情怎么样?” “开始的时候有些担心,后来看到你比他们厉害的时候,心就跳得很快,觉得,很刺激,也……也有些开心……”阿篱下颌卡在被褥上边回忆边形容。 开心就表示还有救啊。沈青池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坐到床榻边上。 “那个什么皇商收买县太爷,强迫田里正他们把莼菜卖给他,别人买不到莼菜,就只能从他那里买,然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会把卖价越提越高,然后把买价越压越低。到时候,田里正他们累得要死也赚不到多少钱,而欶州城和更多地方的普通的老百姓都再也吃不起莼菜汤了。这样欺负普通老百姓的人,不该收拾吗?” 沈青池的话很长,内容也是阿篱不熟悉的,他有些发懵,需要好好想想。 “不用着急,你慢慢想,好好想。”沈青池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接着踱回桌边看书。屋子里一片宁静。 第30章:重要决定 动脑子这事儿,对阿篱来说,除了种菜和做菜能看到效果,放到其他领域恐怕就是浪费时间了。 当小狐狸在床上第十八次烙饼似的翻过个儿的时候,沈青池的忍耐力终于透支,抬起修长的腿一脚把他踹了下去,然后转过身眼不见为净酝酿睡意,心里悔恨得不得了。给一个榆木疙瘩脑袋的小狐狸启蒙人情世故,他这不是一般的滥发好心啊,简直是自虐。而且,被虐了还不能找人诉苦,谁让你是自找的来着! 这个小狐狸,生来就是克制自己的啊! 沈青池一边喟叹一边抓住了瞌睡虫的尾巴。 阿篱坐在地上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观察了床上一会儿,直等听到阿青的呼吸声平缓均匀了后,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蹭到床上贴着边儿躺了下来。这回,他是再也不敢乱动了。 辗转反侧之际被踹了一脚,阿篱反而想通了。此次出来,师父是让他来见识食材的,这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事嘛,反正阿青说慢慢想也没关系,那就先记到手札里,等回去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想好了。 问题得以解决,阿篱顿时感到困意来袭,不消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这个念头的兴起,他那本涂鸦似的记载了一路上素然“光辉事迹”的手札,后来在商圈内广泛传播,俨然一副“行业教科书”的光景。而每个“事迹”后面附上的沈青池的小注,则被书院学堂视为修身启蒙的精髓。这本手札,让阿篱在士、商两行都痛快地赚上了一大笔。 素然向来不是个难为自己的人,反正手头的工作已经和四个管事交接好了,索性开始做起甩手掌柜,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起床。 阿篱自早上醒来后,已经来他房间晃了四次了。整个柳河里,除了老的走不动的和小的不能走的,几乎都到水场干活了,这个时候还躺在床上睡觉,良心不会不安吗? “阿然今晚接了活计,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没有关系啦!”阿篱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叫人的时候,素然胸前挂着的小瓷瓶里传来肖肖的声音。 “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又不会有人来卖莼菜,哪里有什么活计啊?”阿篱不解说道。 “卖莼菜?”肖肖压低声音说,“我们今天午饭后就离开这里去临泽府啦,收莼菜的活儿大管事他们会接手的。还有,你不会忘了,阿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吧?” 啊!忘记了! 可能是在柳河里看多了素然处理莼菜收购事宜的模样,竟然一时忘记了初次和他见面时的情形。除了是素膳斋的金牌采办师,他还是位天师啊! 可是,离开柳河里去临泽府?还是一会儿吃完午饭就动身?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啊?! “昨晚阿青来院子里洗漱的时候我告诉过他,他没转告你吗?”床上的素然起身坐了起来,边穿鞋边说道。 “没有。”阿篱的说话的语气满是委屈,如果可以的话,他好想先哭一会儿哦。 素然今年的到来对柳河里来说意义重大,不仅像往年一样给他们带来了大笔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因为阿篱发现了茶籽粑,才保住了柳河里和周围好几个村子的莼菜。对以种田为生的他们来说,这可是和救命一样的恩情。现下他们要离开了,尽管了解素然向来行事喜欢低调,柳河里的农户们还是在午饭后都聚到田里正家和他们告别。 阿篱打开马车的小窗,伸出脑袋和柳河里的人们挥手,马车越走越远,最后,一片黑的人群就被转角的庄稼田隔断了。 收回脑袋转身坐回来,阿篱的心里有些舍不得。那么好吃的莼菜羹,才刚离开柳河里他就开始想念了。不过还好,他可是和田大婶她们学到了不少料理莼菜的手艺。 阿篱从背包里摸出手札慢慢地翻看,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 车把式刘大叔自素然出来做采办开始就跟着他,有着三十多年的驾车经验,对泽塘地区的车路也是熟悉得很,所以天色尚还大亮的时候,一行人就入了临泽府,在聚来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我有事要在这里停留一晚,明天一早就出发去和你们会合。刘大叔会送你们去我的别院,我送了惊喜给你哦,好好找,不要错过了。”素然阻止了阿篱下车的动作,对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素然转身到车前和刘大叔交代了几句,然后目送着马车走远才进了聚来客栈。 “留然大哥一个人在那儿,不会有事吧?”阿篱有些担心地说道。从肖肖早上说的话来看,素然留在府城应该是要晚上捉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伤。 “放心吧,少爷没把挂在脖子上随身带着的骨瓷瓶留下来,就表示没什么危险。”马车厢门口的布帘没有放下来,车夫老刘听到了阿篱的话宽慰他。 “咦,刘大叔,你知道然大哥他要去……要去……” “要去捉鬼啊。”车把式老刘坦然回复,“我从十四岁起就在素家做事了,可是看着少爷长大的,他的事情啊,有八成是我知道的。” “那……那我师父也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啊!”老刘甩了一记响亮的马鞭,转头对阿篱笑着说道,“这个秘密,一定要对老爷保密啊,不然少爷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阿篱茫然地点了点头。嘎,他居然知道了连师父都不知道的秘密,事主居然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呃,好有压力的感觉…… 扎在马车一角练习面对师父时的表情,阿篱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全身心投入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车把式老刘嘴角的笑意和沈青池了然的目光。 谁让他天生一副招蹂躏的体质呢,谁看到都想揉捏两把啊! 沈青池看着角落里小狐狸一脸苦大仇深纠结挣扎的模样,无力地摇了摇头,接着看手里的书卷。 这套妖魔志异是临出发时,他从牛夫子那里借来打发时间的。人间界的书,不是古板的要死的科举八股文,就是期期艾艾伤春悲秋的情啊爱啊的调调,看了就让他头疼,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光怪陆离充满臆想的志怪故事,让他看了欲罢不能。听牛夫子说,临泽之地出怪才,这妖魔志异的作者便是出身于此地,这次有机会过来,他一定要再弄一些这样的书来看。 一个沉侵在书卷里,一个专心于表情管理,时间的流逝都没有引起两人的变化,直到马车在一个小院前嘎然停下来的时候,两人才回过神来。 夕阳已经西沉,但余晖尚在,三人把行李搬到小院的堂屋里,阿篱才有功夫细细打量这个要落脚的地方。 这居然是个两进的院子,挨着竹林而建,附近也没什么邻居,因是傍晚时分,能看到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院子许久没有人住,但却收拾的很干净,桌椅上也没积什么灰尘,看来是有雇人时常来打扫。 屋子干净是干净,可不知道素然他们过来的确切时间,所以负责照管院子的人并没有备下吃食。老刘带着阿篱两人熟悉了一下院子,然后赶着马车直奔那处飘着炊烟的村子而去。 晚上,老刘要住在前院看着马,所以后院就他们两人住。阿篱打来水把正房西间的屋子和前院门房的里间从桌椅窗台到床棱都擦了个遍,然后又跑到厨房里洗洗涮涮,沈青池就把他和小狐狸的行李搬到了屋子里,然后把素然和老刘的行李放到了门房里间。 三刻钟不到,老刘就拉着米面油盐等一众东西回来了。在家的时候是婆娘做饭,就算是和素然出来,也都是吃现成的,厨房里的事儿他是真帮不上手,所以只要卸了马车牵着马去吃草了。 泽塘地区全年无雪无冻,春天回温也快,三月底在欶州还要时不时有场风雪,寻常人家可供食用的蔬菜也不过是白菜、地豆、萝卜等,但在这里,却有着丰富的食材。 香菇炒菜心,滑溜春藕片,凉拌蕨菜,还有一小盆鲜笋汤。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新鲜的本土蔬菜,即使厨艺寻常,也能烹制出美味,这是食材本身给予的馈赠。 用过饭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阿篱谢绝了老刘帮忙刷碗的好意,让他回前院休息了。他在厨房收拾好碗筷洗涮完之后,一出厨房就看到沈青池赤着上身在水井旁边冲凉。 看着阿青比自己小腿还要粗上一圈的结实手臂,再偷偷捏捏自己的胳膊,呜呜呜呜,好羡慕,好向往。如果自己能像阿青那么高那么结实的话,阿白他们一定不敢再欺负自己了,而且还能在做菜的时候很轻松地颠起那口黑铁炒锅! 阿篱只是稍微幻想了一下就觉得开心死了,所以他在厨房门口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后,阿青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阿青吃多少他也吃多少,阿青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 他坚信,这样下来,自己也会长得和阿青一样高大一样强壮的。一定会! 沈青池擦干身上的水,偏头看了眼杵在厨房门口握拳挥臂一脸浓重的小狐狸,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屋了,浑然不知,他已经激起了另一个物种的向往与奋斗热情。 第31章:竹海菜王(一) 远离村落,夜风静谧,唯有竹叶的沙沙声相伴着,自是一夜好眠,一觉到天明。 沈青池起身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整理好床铺走出屋子,就看到小狐狸在厨房里忙忙叨叨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落云山的日子。 前院里,老刘已经割了新鲜的草回来,用铡刀切成小段后放到马槽里,拌上豆麸给大马加料。这一路走来,当属它是最辛苦的了。 早上的风从竹林方向吹过来,有些凉意。阿篱早上起得稍早了一些,活好面之后择洗了一大把菜心,切了盘藕丁和嫩笋丝,然后用几种菌菇来熬素高汤。 熬汤的功夫,他就开始动手擀面条。 阿青对没有馅儿的面食很抵触,除了手擀面。从欶州出来后,他们就一直以米饭为主,在清凉的早上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也是很不错的。 好吧,实际上,是他自己想要吃面了。 阿篱的手劲儿不大,做抻面难度高了些,所以他做面都是用手擀的。面团醒发好后揪成碗口大的小块,反复揉搓挤掉面团里的气,然后用擀面杖擀成均匀薄厚的面皮,然后按一扎宽的标准折叠成条状,再用菜刀切成手指宽的面条。在切好的面条上撒一层薄薄的面粉,然后把面条抖开,就不会黏在一起了,下到锅里,面汤也会有适当的粘稠感,很暖胃。 热锅下油,油温八成热的时候下葱丝藕丁笋丝和菜心翻炒,然后加清高汤。汤滚开后,再下入面条,待到七成熟的时候,调入细盐,出锅的时候再滴两滴香油。遮不住的香味从厨房飘散出来,让沈青池和老刘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两人把饭桌挪到了后院的院中间,椅子碗筷一一摆好,只等着阿篱上面条。这个时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某人寻香而入,正好赶上了饭点。 “阿篱,再加一人份的量!”素然进了后院,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冲着厨房喊道。 早上和面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素然会回来吃早饭,为了避免浪费,他是按照人头和面的,眼下再做,和面、醒发、擀面,一套下来,还得不少时间。阿篱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忽然就想到昨天刘大叔买回来的一堆东西里还有一包干米线。 劲道的手擀面掺入顺滑的米线,配以清爽的素高汤和新鲜的蔬菜,这顿早饭吃得四个人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自然,阿篱也留了一大碗放在厨房的灶台上,肖肖正大快朵颐地吃着。 “看到我送给你的惊喜了吗?”素然在两口面的间隙里问道。 阿篱猛点头,对着素然笑得一脸灿烂,“嗯,看到了看到了,凌晨的时候,刘大叔带我去的竹林,真的好神奇!” 素然:“好看吧?听我爹说,他想让你感受到食材更多的东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激动了好长时间。” “嗯,很好看,而且,土里还有很多声音呢,虽然看不到,但是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它们往上长的样子呢!”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阿篱的嘴角都是高高翘起的,一脸的欣喜和满足。 “你确定你听到的不是笋尖破土而出的声音?”素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着阿篱问道。 “确定啊,那两种声音差很多啊,不会弄混的。”阿篱很肯定地回答道。 “乖乖,老爹他还真是捡了个宝贝回来。”素然低声嘟哝了一声,然后更加欢快地吃起来。 沈青池看了眼素然,转头皱眉问阿篱,“你凌晨就起来出去了?怎么没叫我?” “刘大叔昨晚说今早要带我去看好东西,起来的时候看你睡得很沉,就没好叫醒你,我去看过了,真的很好,我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吧!”阿篱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青池。其实,他昨晚是故意没有告诉他的,因为刘大叔说凌晨就要起身,而且他有不确定阿青会不会喜欢,所以就做了先去看一看的打算。现在,他真的好想和阿青一起去一次。 “那明早去看看。记得,以后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一下。”沈青池不想让小狐狸晶晶亮的眼睛继续荼毒自己,点头应允了,想了想后,又追加了凡事先通报自己的附言。 “太好了!”听到阿青的答复,阿篱高兴地弯起了眼睛,兴高采烈地接着和碗里的面条和米线奋斗。 素然从碗里抬起头来,在两人间打量了几个来回,然后埋下头继续吃饭。 临泽府下设五县二十一里村,他们现在所在的村子叫二十里堡,位于临泽府的东南方向,是临泽府两大摇钱树之一——春笋的主要产地。素然在这里建了住宅,可见对它的重视程度。 素膳斋举国闻名,除了首屈一指的素膳席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各种各样的皇室特供素菜。小坛莼菜是一种,马上要见到的“玉兰片”也是其中之一。 “这二十里堡啊,实际上就是一大片林海,常年出竹笋,但每个季节的笋却又有不同的特点。你在素膳斋跟着我爹学厨,想必也用到了几种笋制品,知道都是什么时候的笋吗?”去村里的路上,素然问阿篱。 “笋干是春笋晒的,酸笋是夏天的大头甜笋腌渍的,而用来炖汤的鲜笋是冬笋……”阿篱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把他接触过的笋都报了一遍。 素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没错,四季里,数春笋和冬笋的味道好,但两者相比,冬笋鲜食的口感要更胜一筹。可春笋也有着冬笋所不及之处,那就是笋干。不管是春笋还是冬笋,自然的保鲜时间都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要延长保鲜时间,就要附加保鲜的工序和成本,再加上运费,实际上的获利算不得丰厚,不过是给素膳斋赚了名声而已。而笋干就不同了,加工工序不复杂不说,保存时间长,方便运送,做出来的菜口感也丝毫不逊色,这才是素膳斋真正的法宝。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这临泽府赫赫有名的‘笋宴’。” 春分之日,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二十里堡的传统,是在这天举行盛大的“笋宴”,祭祀玄鸟雷神电母。 “笋宴”之上,百米长的供桌上会摆满临泽府内所有产笋村庄做出的“笋菜”,供桌最上首、祭祀台的下方,摆放的则是由当年的“菜王”所做的三盘贡菜。 二十里堡的里正姓石,是个四十开外的粗壮汉子,性格一看就很好。石里正家住在村东头,院子很大,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有四间正房,两侧还各有三间偏房,材料多是青石。一路走过来,阿篱看到二十里堡各家的房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难怪人家说泽塘地区百姓生活富庶,看来还真是如此。 素然他们到的时候,石里正家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强壮的农家汉子,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个竹篾编成的篓子,手上拎着镐。 原来,还有三天就是“笋宴”了,可二十里堡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足以和去年相媲美的“菜王”,田里正已经带着村里最有经验的挖笋人在林里找寻了小半个月了,仍然毫无踪迹,急得他满嘴都是火泡。 眼下的情形,估计旁的事情田里正也没心思去顾。既然来了,总要出一份力。所以素然一行四人也带上工具和石里正一帮人一起奔林海去了。 到了林头,大家三四个人一伙儿,分完了干粮之后就各自分头行动了。素然老刘和石里正一伙儿,阿篱沈青池则跟着石里正的小儿子石三郎,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皮肤黝黑,性格憨厚,个头不高但是胜在壮实。 “三郎哥,‘菜王’是什么啊?”阿篱跟在石三郎后面好奇地问。 “‘菜王’就是又大又鲜嫩的春笋。去年的菜王足足有十二斤挂零呢,但是今年到现在,我们挖到的最大的笋,也不过九斤挂零,连十斤都没到。”石三郎越说越气弱,脑袋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去年?这么说,去年的‘菜王’是你家挖到的喽?”阿篱从石三郎的语气里捕捉到潜在的信息。沈青池看了小狐狸一眼,心想,果然啊,只有碰上和吃的有关的事情,这家伙的脑筋才会动起来。 “那倒不是啦,‘笋宴’上,‘菜王’争夺是以村子为名的。跟你说哦,不仅是去年,之前二十五年,‘菜王’都是我们二十里堡出土的呢!”憨直的石三郎情绪转换得很快,提及光荣历史,黝黑的脸上都要发光了。 不过啊,往事再回首,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折腾了一整天,他们也没找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大笋。 从石里正家出来的时候,沈青池并没有背竹篓,刚进竹林不久,他就把阿篱的背到了自己身上,所以在竹林里走了一天,阿篱也没有感觉太累。 大家伙还是在竹林地头会合,碰头时的气氛算不上好,因为累了一天,还是没什么好结果。石里正坚持请素然四人来家里吃饭,素然还是婉言拒绝了。既要准备“笋宴”的事宜,还要带着人进林子挖笋,想必田家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了,总不好这个时候再去给添麻烦。再说了,回自己的小院清清静静地吃个晚饭,可比去石里正家呼吸低气压舒服多了。 第32章:竹海菜王(二) 回院子的路上,马车行得挺稳,阿篱迷迷糊糊就靠在沈青池的肩膀上睡着了,然后是被人很凶残地摇晃醒的。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好吧,睡得正好的时候差点被摇断了脖子,心情——,真是糟透了。所以,他可以对十五的满月发誓,以下的动作真心不是他故意的,那只是——他身体的直觉反应。 摇晃感消失,耳边也静悄悄的,终于可以继续睡了,可这无形的低气压是怎么回事啊,好像平静的湖水里被扔了颗石子,好好地就打破了睡觉的兴致。 挣扎了好几下,上下眼皮才打破了黏着状态,恋恋不舍地裂开了一条缝儿,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 当看清眼下的情况,阿篱仿佛瞧见了自己的瞌睡虫被老大一道天雷劈得血肉横飞的悲壮景象。 “啊——,对……对不起……”阿篱马上松开嘴,挥舞着两只爪子猛道歉,身体往后死死地靠在车壁上,直到退无可退了也要拼命催眠自己:阿青手臂上那个明晃晃的牙印子不是我咬的,绝对不是我咬的,必须不是我咬的,没可能是我咬的…… “是吗?不然你再咬一口,我们对一下牙口?”沈青池把还沾着口水的新鲜牙印探到小狐狸嘴边,凉飕飕地建议道。 “不……不用了,呵……呵呵,你一定饿了吧,做饭的时间到了!”阿篱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乱转,就是不敢把焦点落到眼前的手臂上,然后紧紧扒着做饭的借口,烟一般地蹿下马车,溜了。 “哼,牙口还挺好的!”看看小狐狸仓皇落跑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臂上清晰的可辨出八颗牙的痕迹,沈青池的语气阴晴不明。 愧疚心驱使下,晚饭做得既速度又美味,还特意加了个菜,吃饭的时候,阿篱也是极有眼力见儿地担当了伺候局儿的角色。好不容易挨到阿青撂筷子,自己打算敞开肚皮痛快地大吃一场,可——呜呜呜,只有汤拌饭可以吃了哇!然大哥和刘大叔好过分! 磨磨蹭蹭地收拾碗筷,再拖拖拉拉地汲水洗漱,然后从水井蹭到床边就花费掉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嗬,阿青已经躺在床里侧睡着了,好幸运! 阿篱轻手轻脚地贴着床边爬上来,连呼吸都压得轻轻的,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零。这么身体僵硬地在床边挺尸了一刻钟,感应到身边的阿青似乎睡得很熟,阿篱弯弯胳膊伸伸腿,在床上滚了两圈在阿青身边坐起来,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翠绿色的药膏透着清凉和淡淡的药草香味。 一刻钟后。 沈青池忍无可忍地自己翻了个身,把那只“负伤的”手臂扔到了“守人待臂”的某只小狐狸面前。 然后又一个一刻钟过后。 千呼万唤的冰凉触感终于敷上了手臂,及时地浇灭了沈青池腾腾上升的火气。 等着上药的人和等着被上药的人都完成了任务,终于可以安下心来睡觉了,话说,在竹林里四处刨坑晃悠,对不能用法术的神仙和妖精来说,也是件挺累人的事儿。 啊啊啊——,这该死的感觉怎么又来了!阿篱悲愤地想要大哭一场。 又在自己睡得正香的时候来打扰,好想狠狠地咬一口,但是迷迷糊糊的就害怕再咬了阿青就死定了。 魂淡,他都缩成一团了,怎么还拿东西戳自己的后背啊,烦死了! 气急败坏地挺直身体,两条腿用力一蹬,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坐了起来,狂躁地揉了几把头发,睁大眼睛才看到阿青正手里抓着个枕头盯着他看。 看来,那个硬邦邦的枕头就是戳自己后背扰他清梦的罪魁祸首了。 “阿青——”阿篱半路从梦里醒来,嗓子还有些沙哑,尾音明显上挑,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是你自己说今天凌晨要我看什么东西去的。”沈青池扔下手里的枕头,毫无罪恶感地说道。 是哈,貌似真的有这么回事儿。 阿篱甩了甩脑袋,神智终于七七八八地归了位,终于想起来还真是自己邀请阿青的呀! 寅时过半,天色稍稍露白,光线足以看清脚下的山路。 沿着山路走上两刻钟,一片平整的竹林地就出现在两人眼前。这片林地的竹子粗细均匀,看起来像是同一年长成的,株间距也比较大,通风好,光线也充足。 阿篱把掉落的竹叶归拢起来铺成一小块,然后拉着沈青池坐了下来。 并没有明说要他看什么,阿篱只是冲着他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然后屈膝打坐,闭上双眸做冥想状。沈青池看了阿篱一会儿,然后也跟着静静坐着。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微风掠过竹梢时叶子的沙沙声并没有造成听觉的混淆,沈青池竟然听到了破土而出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一点嫩绿的笋芽顶破山土暴露在空气中,那缓慢而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一个养在深宅里的稚童慢慢推开了大门,偷偷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要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呢?有震撼感动之情,也有怜悯爱护之意,总之,很复杂。 “能在此地见到您,真是荣幸之至。”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袍的老人出现来阿篱和沈青池面前,白髯银发,背部微驼,手拄一根蛇头拐杖。 “你是——这片林海的土地公?”沈青池看着老头问道,同时用心声传话给他,让他不许说破自己的身份。 白头发白胡须的土地公老头微笑着点了点头,既回答了沈青池的问题,又对他做出了保证。 “没错,老朽正是这片林海的土地,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小哥怕是有不一样的发现吧?上次你的身边有旁人在,老朽不便现身与你相见,事后惋惜了许久,现在能见面就,真的是太好了!” 没想到,土地老头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小狐狸,沈青池顿时有些发窘,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吗? “不一样的发现?”没有察觉到沈青池情绪的波动,阿篱看着老头慈眉善目的脸,就有一种天然的易亲近感。“好像能听到三种声音呢,这个算是特别的发现吗?” “哦?是哪三种声音呢?”土地老头挑了挑白眉,明明是询问,脸上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当然,这些微妙的表情变化对小狐狸阿篱来说,几乎都是视而不见的——绝对不是嚣张清高,而是天生如此,在人情世故察言观色上有着天然的缺陷。 “嗯——,有竹子和长出来的竹笋往上长的声音,竹笋尖破土而出的声音,还有,竹笋在土层下为了破土而不停生长的声音。” 沈青池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两抖。昨天和素然聊天的时候说的是能听到两种声音,今天一大早就变成三种了,能让他这么上心且得心应手的东西,果然只有能吃的东西啊! “好,好,好啊!”老头捋着雪白的胡子,连续说了三声好,眉眼笑弯弯地看着小狐狸,脸上是喜悦和自豪的表情, “听我说哟,小狐狸,能听到那三种声音还不是最好玩的!”诱惑般的,老头凑到阿篱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片林海里,每一棵竹子和它根上的每一棵竹笋都有自己呼吸和生长的声音,那是他们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竹子和竹笋的根本所在。根竹的呼吸和生长声越弱,对应的,他根鞭上笋的呼吸和生长声音就越大,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声音……越弱……越大……根竹和……笋…… 老头给的消息陌生而新鲜,阿篱在脑子里快速过滤他说过的话,然后揪住几个关键点细细琢磨,越想,越觉得有种不知名的躁动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压抑不住,呃,有些难受…… “啪!”沈青池挥手给了小狐狸后脑勺一个短抽,然后不耐烦地催促,“阿篱,时间不早了,回去做饭,今天还要接着帮村里的人找那个什么大竹笋吧!” 声音声音声音……两个人凑在一起唧唧歪歪的说一大堆有的没的,还差点把自己想得走火入魔,真是够蠢的!不过就是竹子和笋嘛,该炒菜的炒菜,该做喝酒背景的做背景,有什么好纠结的! “疼……疼啊……”阿篱捂着后脑勺小声地抱怨,忽然,纠缠成一团的思绪豁然开朗。对呀,菜王! “土地公大仙,那……那‘菜王’是不是就长在呼吸和生长声音最弱的根竹下,生长声音最大的那根竹笋?!”阿篱求证地问道,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可以确定了,但看到土地公捋须点头微笑的模样,才彻底放下心来迎接欣喜。 “阿青阿青,谢谢你提醒我啊!”阿篱动作敏捷地窜到起身准备往回走的沈青池旁边,真心诚意地道谢。 “切,回去做饭,饿死了。”无视小狐狸和土地老头鞠躬告别,沈青池径直大步向前,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土地公大仙?哼哼,还真敢脸不红心不跳地让人这么称呼呢,脸皮真是够厚的!他这种都算是大仙,老子呢?!” 匆匆和土地公告别,阿篱急急地跟上沈青池的脚步,“呐,阿青,今天就我们两人一伙儿去找‘菜王’怎么样?我很有信心,呃,倒不是说一定能找到啦,但是好想尽力试一试。怎么样怎么样?” “早饭好吃的话,可以考虑。” “耶,早饭,我一定会很——努力的!” …… 竹林里依然很安静,即使两个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但风还是能把他们的声音传过来。土地老头站在原地,注视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叹:那位大人,好像有很大的不同了呢…… 第33章:竹海菜王(三) 吃罢早饭,四人直奔昨天聚头的竹林边,素然和老刘在地头等着石里正,阿篱和沈青池就先行一步进了竹林。清晨无风,竹林内偶有虫鸣,更显得寂静。 二十里堡村的这片竹林是依小青山而生,整座山实际上就是座林海山。林海内多毛竹,因年份长短而高低层次分明,高的足有二十余米,竹身骨节分明挺拔高立,枝头竹叶拥簇,日光零散地洒落下来,使得林内的温度较之外面凉爽了两分。 因是人工种植林,所以林间有很明显的踩踏出来的小路。一反往日的位置,这次阿篱走在前,沈青池紧随于后,两人脚下的速度很快,直奔山顶而去。 小青山坡度较缓,人工开发种竹年头已久,所以山路并不难走,不多时间后,两人就爬到了山顶,坐在一棵树皮斑驳的老紫槐树下歇脚。阿篱双腿盘膝而坐,凝神扩听,探闻四方林内的动静,一时间,地下窸窸窣窣的细小土动声纷纷纳入耳朵里。 沈青池斜身靠坐在紫槐树树干上,悠闲地看着小狐狸微微抖动着两只耳朵认真投入的模样。事实上,这种行为是很耗费精力的,需要持续不断地催动体内的精气来保持耳朵的敏感度。对于个区区小妖精,精气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眼前这个偏偏摆上仙之姿,跟白得来似的挥霍,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啊! 感叹归感叹,沈青池并没有多嘴提醒的打算,其实,看着小狐狸做傻事对他来说挺有意思的。 半个多时辰后。 看看,额头上冒虚汗了吧!沈青池脸上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不过还是有些意外,他本来想,按这个程度,小狐狸顶多能撑小半个时辰,没想到竟然多拖了将近两刻钟。 阿篱凝神将山北山东山西三面探听了一遍,待转到山阳一面的时候,注意力明显出现了凝散的状况,头有些发晕,心跳的速度也快了上来,看来,体内的精力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暗下咬紧了牙,阿篱决定再撑一会儿。他也知道这样凝神扩听顶耗费精力,恢复起来恐怕要三两个月才行,但是还有两天就“笋宴”了,这么大片的竹林,若一点点对比着挖找,时间根本就来不及。 按规定,只有在当年“笋宴”上摘得“菜王”之冠,才能独享磺英洞。而这磺英,恰是制作皇室特供“玉兰片”最为关键的东西。多年来,二十里堡的玉兰片都是专供给素膳斋的,如若此次“菜王”之拼落败,对两家来说都会很麻烦。 三餐有饱饭吃不说,每月还有工钱可拿,更能学得一门傍身的手艺。师父的恩情,阿篱从来都铭记在心。这次跟着素然出来历练,阿篱可是时刻把素膳斋的利益放在首位的,在这个时候,稍微透支点儿精力也是值得的。 打定了主意,就断不能半途而废,阿篱作势要从体内压榨剩余的精力了,就在这时,一股精纯沉稳之气从后背缓缓流淌进身体里,立刻抚熨了体内了疲惫,整个人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要分心,接着干活。”沈青池在他身后淡淡开口。看热闹很好,但是看小狐狸发疯就不太好了。 有了外力帮助,阿篱很快稳定了心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青输送过来的精气更为精纯,阿篱觉得听力更加敏锐了,在向阳的半山坡上,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簇异于常处的响动,旁边还有一阵阵富于节奏的刨地声,以及均匀的吐纳呼吸声。 “找到了!”收回心神,阿篱转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青池报告好消息。“它旁边有人,但是好像并没有发现它。” “过去看看。”沈青池起身,拍了拍衣服,示意阿篱走在前面带路。 有了明确的目标位置,一路顺着向阳坡而下,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只见一片疏密均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竹林里,一个头发花白、身着短打的老农正握着锄头除草呢。 阿篱和沈青池两人从山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和老农说话呢,另一拨人就从山下向上而来,和老头远远打了招呼。 “何老伯,您老一早就上来啦?”田里正嗓门很大,声音有些嘶哑,看来是焦急上火弄得。他身后,跟着素然和老刘,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 何老头抬眼和田里正打了个招呼,接着干手上的活计。 “何大爷,您这片林子可是出过两次‘菜王’啊,今年我们满山都找过了,就差您这里了,您看……”小青年粗略打量了四周一番,然后笑晏晏上前说道。 “这林子里眼下没有你要找的‘菜王’,要找,去别处找,少来糟蹋我的笋。”何老头瞥了眼青年,目光里满是警告,看得他不再言语讪讪地退回了田里正身后。 “何老伯,我们不是来挖您老的笋的,是欶州的素买办来了,特意来和您打声招呼。”田里正瞪了小青年一眼,然后笑着把素然请上前来。 素然上前和何老头打招呼,老头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听到素然提到要去他家看看今春新做的“玉兰片”后,点点头表示随时都可以。 “笋宴”过后,如果没有赢得“菜王”,磺英洞的拥有权就要失去了,这样就做不了成品玉兰片了。思及此处,田里正脸上的愁容更甚。 “田家侄子,寻‘菜王’讲究的是机缘,参杂了太多的功利在里面,缘分就磨薄了。”何老头看看田里正的愁容,转身前留了句劝解的话。 “是您说的道理。”田里正很是恭敬地回了话,然后别了何老头往山下的方向走。 “不和我们一起下山?”素然走前招呼阿篱,看他摇头后,就跟着田里正离开了。 “你确定没找错地方?”看田里正无果而归,沈青池低头问小狐狸。 阿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坐到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何老头挥动着手里的锄头,一点点地给竹子除草。 “嗯,这位何老伯说的,眼下还没有‘菜王’。阿青,我们去帮忙除草吧!”阿篱跳起来拍了拍手,扔下句话就蹦到何老头身边去了。 “我可是没有请你来打短工。”何老头对蹲在地上拔草的阿篱说道。 阿篱抬头眨着笑眯眯的眼睛,“没事儿,我们是自愿来帮忙的,只要您送我两根竹笋就行了。” 何老头没吱声,铲了一会儿草,才再次开口,“我看,自愿的不是你们,是你自己吧?” 阿篱听了愣一下,转头看看坐在一边捧了卷书兀自看得投入的某阿青,有些心虚地说,“那……那您就给我一根竹笋吧……” 在阿篱低头接着拔草的时候,何老头在他的视线之外,淡淡的笑了一下。 中午的时候,何老头的老伴来送饭,米饭虽然只有一碗,但是两盘素菜和汤分量很足,阿篱和沈青池就着自带的包子蹭了菜和汤,一顿地头午饭吃得竟很香很满足。当然,礼尚往来,他也把自己带的包子送给何老伯和何大娘吃了,还得到了夸奖呢。 吃过饭后,何大娘也留下来一起干活,沈青池边看书,边听三个人淡淡地扯着家常。 “今天的凉拌笋丝真爽口,我从来没吃过这么脆嫩的味道!嗯,笋汤也非常非常好喝!”阿篱拔掉一丛山草,还在回味着午饭的味道。 看着阿篱摇晃着脑袋意犹未尽的模样,何老头夫妇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笑。 “不过是用早上刚挖的嫩笋做的,新鲜。”何老头放下手里的锄头,拿过一旁的镐,抬头看了看竹梢,然后在贴着竹根的地方刨土,看得到竹鞭后顺着它挖,不一会儿,一根短粗胖的竹笋就出现了。 抖干净附着在外面的细土,笋体蔸大尾小,笋节紧密,虽不是根大笋,但品质绝对够好。何老头如斯挖了几次,每次挖得的笋俱是如此。 何老头就地在旁边刨了个坑,把挖出来的笋放到坑里松松地掩埋上。 “好厉害。”阿篱看着何老头利落的动作,感叹道。 “我家老头子,就剩下这么个优点了,呵呵——”何大娘看看阿篱佩服的表情,再看看自家老头不乏卖弄的行为,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这方圆几个村里,还真没几个比他更熟悉竹子的了。” 连自己老婆子都夸自己了,何老头很是受用,整个人都变得亲近了不少。 “这竹笋精贵啊,就得在长得最大肉最嫩的时候吃,没长大的吃了糟践,过了嫩头失了口感,都不行。还有啊,这笋离了根,最多也就鲜半天,过了时候味道可就差多了。老头子我和竹子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才得了这么点悟性,可惜啊,没人听得进去,都是些眼皮子浅的东西!” “又来了!你呀,就是好多嘴,气性还大。有话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听不听的随他们就好了,气坏了身体可是你自己的!”见何老头说着说着有来气的趋势,何大娘忙出言说他,“一把年纪,孩子心性,也不怕阿篱小子笑话你!” 何老头很不忿地哼了一声,接着除草。阿篱还想着何老头的话呢,猛听见何大娘提及自己,忙摆手感叹地说道:“怎么会笑话,佩服来来不及呢。从我入门开始,师父就常常教导我说,一名合格的厨师,要对食材抱着尊敬感恩之心,做到‘物尽其用’。何老伯,你和我师父是一样的人呢!呃,我师父……我师父就是素膳斋的大师傅素茗。” “我……我哪里能和素师傅一样!”阿篱晶晶亮的毫不掩饰敬意的视线里,何老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然后很正经地交代阿篱,“小子,好好和素师傅学,老头我有幸吃过一次他的菜,那可是好手艺啊!不过看你的品性,你也是个好的!” 看着阿篱羞赧的模样,何老头脖子一梗,冲何大娘喊道:“老婆子,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 “自然准,不然能找了我来做你老婆子嘛,哈哈!”何大娘抚掌爽朗而笑,阿篱和何老头闻言也笑开了颜。沈青池从书卷上抬起头,看看三个人的方向,心情也跟着飘扬了许多。 天色开始变暗后,何老头取出埋在土里的笋放在竹篮里担着,一行人不急不缓地下山,岔路口分开的时候,何老头付给了一天的劳务费——两根竹笋,并爽快地答应了阿篱明天继续被雇用的请求。 第34章:笋宴争彩(一) 阿篱和沈青池回到院子的时候,素然和老刘还没有回来。明天是笋宴前的最后一天了,看来田里正他们今天仍然没有什么结果。 应着沈青池的要求,晚饭蒸了白软喷香的米饭,松蘑炒菜心,油滑笋片,两个菜刚出锅的时候,素然正好回来,拎了块嫩豆腐,正好做了道豆腐汤,当然,还少不了一道凉拌笋丝。 “怎么样怎么样?”饭桌上,阿篱极力推荐大家先尝这道凉拌笋丝,然后亟不可待地询问味道。 素然和老刘都极力称赞鲜脆可口,唯独沈青池没什么反应地再夹了一口细细品尝,然后看向猛盯着他的小狐狸,“很好吃,但是——比中午的味道差了一点。” 就知道是这样! 笋丝拌好后,他在厨房里自己尝了一口。如果没有吃过中午的那份,自己现在做出来的这盘一定很满意。但是有对比就有参照,在口感的层次上,自己还是落了下风。 本以为小狐狸会受打击而情绪低落,没想到他竟然胃口大开,从素然和老刘筷子下抢了大半盘的凉拌笋丝吃。这是闹哪样?为化悲愤为食欲吗? 实际上,正解是:阿篱觉得自己得多吃一点记住这差了一点的味道才行,这样才能在明天和何大娘讨教。 因为吃得太投入太敬业,阿篱光荣地撑着了,饭后绕着小院溜了好几圈才堪堪消食,上床睡觉。 一夜酣睡无话,第二天一早,阿篱还是起了个大早,做好了早饭准备好了中午的干粮,用过饭后四人分成两队,素然和老刘依然先去田里正家,阿篱和沈青池则直奔何老头家的竹林地。 今日早晨,何大娘和何老伯一直在林里除草,竹林里的湿气散尽的时候,何老伯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开始带着阿篱挖笋。 “这笋从竹鞭上生出来后,就会和竹子争水争养料,所以啊,有了笋的竹子,竹梢背日的叶子就会发干,色淡,等到叶子四周变黄发枯的时候,正是地下的笋嫩而最大的时候,这时挖出来啊准没错!” 何老头带着阿篱抬头观察林梢,边说边指给他看,阿篱则认真地记下。 示范着挖了几根竹笋后,何老头就放手让阿篱自己找笋。春分后到清明前这半月里是制作“玉兰片”最后的机会了,正好林里这一批的笋长成了,可以做给素师傅这个小徒弟看看。 别说,素师傅的眼光就是好,这个阿篱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可胜在品性好,有悟性,只不过听他讲了一遍,看了两次示范,自己动起手来,竟然一次也没糟蹋他的笋。 何老头不动声色地看阿篱挖了几根笋,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在一根四年生的毛竹前停下了脚,看了半天,然后回过头来双眼冒光询问似的地看着自己。 在何老头轻轻点头的瞬间,阿篱嗷呜一声蹦起来,紧紧扒在了毛竹上,然后,他就看到竹林不远处,土地公老头捋着雪白的胡子看着他咪咪笑。 找到了! 沈青池对拔草刨竹笋没什么兴趣,把挖出来的笋放到竹篮里攒堆的活计还是能干的。两个人挖两个人捡,一片竹林的笋挖得也算效率。傍晌午的时候,何老头和沈青池每人担着一挑蔸大尾小的笋就下山直奔二十里堡村内而去。 从西面进村,把头的第一户就是何老头家。迎面是四间正房,两侧各有三间的东西厢房,前面没有门房,但是有一个宽敞的笋寮,大蒸锅、切板、烘箱、熏箱一应俱全,整洁有致。何老头带着沈青池把担回来的笋放进笋寮,扒掉表层的老蔸,头尾交错放到木甑里码好,然后上锅蒸。 何老头收拾扒下来的老蔸,清扫笋上带回的细土,沈青池就坐在小马扎上往大灶坑里添柴。在活力的催热下,锅里的水化成蒸汽缠绕着木甑,让里面的笋均匀受热。 将近春分,正午的天儿还是挺热的,沈青池曲腿坐在灶坑边上,额上很快沁出一层薄汗,腿也有些发酸,看来,腿长也有劣势的时候。 阿篱端着一小碟东西凑到他跟前,提着筷子夹了一口递到他嘴边。沈青池没细看就张嘴吃进去。 小狐狸巴掌大的脸近在咫尺,带着满满的等待回应的表情。沈青池吊人胃口似的把嘴里的东西嚼了又嚼,最后实在是嚼无可嚼了,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顿时,眼前一张容颜花一般的绽放了。 一根筋的狐狸精啊,区区一道凉拌笋丝就能笑成这副模样,对幸福的要求还能再低一点吗?! 大灶坑前,上仙沈青池蜷坐在小马扎上对某狐狸精颇有微词,却看不到自己在对方的眼睛里弯起了嘴角。 午晌的菜是全笋,凉拌笋丝、油焖笋快,清笋汤。 饭桌上,何老头闷头大吃,喝下第三碗汤后方才停筷,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不愧是师徒,想当初,在这个院子里,素师傅做的也是这三道菜。一样的好吃!” “真的吗?”听何老头这么说,阿篱兴奋得一张脸都要发光了。小孩子心性,再内向也抵不过被夸奖的诱啊惑。 “我何老头从来不说谎。”何老头拍了拍胸脯,“虽然口味上有所不同,但味道确是一样的好。你这道油焖笋快不同素师傅的咸鲜,加入了糖和米醋,咸中夹着丝丝酸甜,很开胃。而这道清笋汤用金针菇和油蘑代替了红蘑和鲜蘑,汤底同样清淡爽口,丝毫不逊色啊。可惜的是……” “可惜什么?”阿篱问道。 何老头指着桌上那盘见了底的凉拌笋丝对阿篱笑着说,“素师傅教的这三道菜,我家老婆子只有这道学了个十成十,你做出来的味道明明一模一样,但是我总觉得你应该能做得更好。” “下晌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你就去林里把那根笋带来村里赴宴吧。”何老头起身奔门口的笋寮,出堂屋前又交代道,“明天下晌这木甑里的笋就能阴干了,没事儿的话,就过来和我一起做玉兰片吧。” “诶!”阿篱立马答应得清脆响亮,何老头很高兴,晃着脑袋迈大步奔笋寮而去。 二十里堡的农户不仅擅种竹,还养得好果树,家家户户院前院后都种了不少的桃李杏梨,秋收后放到地窖里,能一直吃到春后。从何老头家出来,阿篱后背上背着个小竹篓,里面就放了满满一包二十来个个大梨,当然,还有几根蔸大尾小的鲜笋。 回去要穿过村子从村东头出去,路过田里正家的时候,阿篱进去打听了一下,果然还是没有从山上下来。因何老头交代先不要泄露“菜王”的事儿,阿篱就封口没提及,和阿青背着梨、笋还有从杂货铺里买来的东西直接回院子了。 一整个下午,把能想到的调味料都试了个遍,当阿篱把第六盘凉拌笋丝端到沈青池面前的时候,沈上仙出离愤怒地摔筷子了。 再好吃的东西吃得卡到嗓子眼了也会让人抓狂吧?! 这次阿篱很有眼色地洗了个大梨,切成两半,把比较小的一半递到了沈青池面前,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梨还挺有水分的,我怕你撑到。” 说完,怕沈青池不信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把渗着水的梨子豁口递到他面前,用实物证明,他没有说谎。 吃了五盘的凉拌笋试验品,沈青池的嘴里麻辣咸甜酸各种滋味俱全,凑到一起是活生生的腻,对着半个梨咬下去,丰沛的汁水立刻滋润了口腔,那感觉,好像一片烤得热辣辣的干土地上泼了一桶清凉水,没有比这更解渴的了。 梨子放到地窖里密封储藏,虽然经过了一冬,但是水分并没有流失多少,所以还保持了秋梨清甜而不腻的口感,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嘴里的调料味。 阿篱手里的半个梨还没啃掉一半,沈青池就抻着脖子把他那半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了。 “呼——,总算是把嘴里的味道冲淡了。”扎扎嘴,沈青池拖着发胀的胃出去溜圈消食了。 阿篱抬胳膊蹭掉鼻尖上沾着的梨汁,拿起筷子夹了口桌上的凉拌笋丝,咽下去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梨肉。然后,咬了口梨,再夹了口笋丝塞进嘴里一起嚼。 这味道……好像很不错哦。 当然,他是没有勇气再叫阿青过来试吃的。所以,只能等晚上做出来让素然和老刘尝尝了。 当天晚饭,阿篱做了两盘凉拌笋丝,结果都被素然和老刘吃了个底朝天。老刘觉得两种口味都很好吃,素然则偏爱那道用梨汁代替糖和醋的,说是清甜不腻,自然的果酸更为爽口。沈青池听了之后,很不满地瞪了阿篱一眼,命他明天早上再做一份梨汁凉拌笋丝。 心情好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睡眠质量也高,第二天清晨,阿篱起了个大早,准备好早饭后和沈青池草草吃了一口就出门上山了。昨天晚上沈青池就和素然打过招呼了,说阿篱今天会把何老伯挑的“菜王”直接带到笋宴上去,让素然早上过去的时候给田里正托个底,不要弃权了才好。 事实证明,沈青池的做法是对的,素然提前一步,赶在田里正宣布二十里堡要弃权之前及时地阻止了他。 尽管对素然有着全然的信任,但是田里正心里的大石还是不能完全落地。他说阿篱小子要带过来的“菜王”是何老伯亲自挑的,但前天见面,他明明说没得的啊?难道是昨天刚找到的?那为什么昨天没有来告诉自己呢?…… 在田里正翻来覆去的纠结心思里,阿篱背着竹篓,和沈青池出现在人潮涌动的村中央笋宴场里,一步一步,稳当而踏实,让田里正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第35章:笋宴争彩(二) 一年一度的盛大笋宴,从表面上看是庆春分迎雷神的祭祀活动,实际上是奔着彩头——磺英洞拥有权而来。要得到成品玉兰片,加入磺英粉熏蒸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品玉兰片所带来的丰厚利润让人们热衷于这项博彩活动。 苦寻“菜王”多日未果,今早笋宴前,二十里堡的男女老少们几乎已经认命放弃了,当阿篱从背篓里双手捧出一根敦实硕大的竹笋时,场院里一片喧哗声。 “何老伯,您的笋我带过来了。”阿篱将剥除了老蔸的笋恭敬地递到何老头跟前。 “既然是你带来的,那料理这笋的差事就交给你吧!”何老头没伸手接过来,反而把笋推到了阿篱胸前,“不用太紧张,就当是在老头子我家的厨房里就行了。” 听何老头这么说,周边的人,包括田里正也都愣了一下。 笋宴上搏选“菜王”,又称斗笋,主要有三场。第一场是笋重,第二场是出笋量,第三场则是品笋。 多年以来,虽说二十里堡在前两场就完胜,但村里那支专业的笋肴厨师们可是丝毫没有懈怠过。 刚刚大家都看过少年手里的那根笋,蔸大尾小的,的确够分量,但是今年各村的实力都不容小觑,尤其是西山村的,目测看来,大有不相上下之势,这个时候,第三轮的比试就显得很重要了。 让一个非笋产地的异乡少年担此大任,二十里堡的人不是没有意见的,无奈这笋是何老头的,还是人家少年挖了带过来,他们也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更鼓三声击响,笋宴正式开始。阿篱在田里正的带领下,把二十里堡的参赛笋送到了擂台。 基于公平起见,负责剥笋称重统计的人员都是从不参赛的村子里请来的,一应动作都是在擂台的切板上当众进行。 第一场,笋重。 河西村八斤七两高高的,以二两的些微优势拔得头彩。 第二场,出笋量。 二十里堡六斤八两挂零,以四两优势漂亮扳回一局。 第三场成了胜负决断的关键。 一个时辰后,各家的笋菜都摆上了桌。不拘泥于煎炒烹炸炖煮拌等诸多方式,长长的擂台桌上,有不流于卖相的柴锅腌笃鲜,也有精于盘艺的鲜虾火腿笋片,有凉有热有汤,各式各样。 阿篱站在桌旁粗略扫了一眼,或许是厨师多出于农家,所以荤肉搭配鲜笋的做法占了绝大多数。看着品尝团从桌子最左边开始鉴味,阿篱站在最右边的桌后和人群里的何老头相视一笑。 一根笋,出三盘菜。嫩头是凉菜——梨汁鲜笋丝,中间的部分是热炒——三鲜笋片,根部则是清笋汤。 咸鲜酸甜麻辣味道俱全,每一个部分都把笋的鲜嫩爽脆清爽发挥到了极致。更重要的是,阿篱所做的这三道菜,都是素菜。一路重油赤酱的荤菜吃过来,完整地保留了鲜笋清淡爽脆的味道反而会产生强烈的对比。最后一个被品尝,这是个——幸运的优势。 结果没有任何异议,品尝团的五位成员一致裁定二十里堡在这一轮压倒性的胜出,而那一大盘梨汁鲜笋丝则在宣布结果后被评委们吃了个干干净净。 初来乍到的少年郎宴场折桂,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听到他是欶州素茗师父的徒弟后就都觉得理所当然了。 师父的影响力果然不同凡响。当晚回去后,阿篱揉着发酸的胳膊躺在床上感叹。 斗笋获胜,磺英洞的拥有权继续归二十里堡所有,辛辛苦苦了这些天,全村的人都结结实实地歇息了一整天,阿篱也在第二天睡到了日上三竿,其实,真相是被饿醒的沈青池搅和醒的。 在临泽府,春分是个很重要的节气,前后三天,在府城里都会有灯展和庙会。吃过早饭后闲来无事,在素然的建议下,老刘赶车,四人往府城而去。 素然要到城里和朋友把酒言欢,阿篱不喝酒,沈青池没兴趣,所以两人在府城郊外的十里亭下车,约好时辰在此碰头。 三月底的临泽府是油菜花铺就的金黄色海洋,走在一大片花田里,微风吹拂起花香,丝丝缠绕于身侧鼻端,仿佛心灵都得到了熨抚。 贯穿油菜花田的路足可以并排走过两辆马车,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阿篱寻了个上了年纪的路人来问,才知道不远处有间灵业寺,这两天正好是庙市热闹的时候。 听到小狐狸要去凑热闹,沈青池不动声色地跟着。一只吃纯素的狐狸精,想来进了寺庙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地处府城郊外,但是灵业寺的香火却相当旺盛,适逢寺内的大和尚讲经,经堂内房门大开任凭香客听讲,阿篱奉上一柱清香添了香油钱后,迈过经堂高高的门槛静静地坐在了后面聆听。 经堂外宽敞的天井里一棵菩提树长得正茂盛,沈青池后背斜靠在树干上,闲闲地看着堂内最后一排端坐的背影。他猜,小狐狸此时的表情一定认真而虔诚。 佛家崇尚因果报应、生命轮回,前世为今生因,后世是今生果,种善因方可得善果。此生有憾,还可期待来世。即使是欺骗,对有尽头的生命来说也是个美丽的谎言,不是吗?起码不会绝望。 “缘善缘恶皆有始终。阿弥陀佛,施主,恕老衲多言,勿恋凡尘及早归去的好。”菩提树后,一身着金丝袈裟的老和尚踱步过来,站到了沈青池身边,视线同他一样,落在经堂内的那抹身影之上。 沈青池转头看了眼老和尚,嘴角微斜,无声一笑,“恶极从善,善极同恶,互为始终。天下万物皆如此,缘亦当然吧,大师。再者说,佛家常云‘诸事随缘’,既然我还没打算离开,那便是是缘分未尽,焉有勉强为之的道理呢。” 言尽,沈青池直起身径直走到经堂门口,叫上小狐狸一起离开。想他还未蕴化成形的时候就常常被迫听那燃灯老和尚讲经,心理阴影可不是一两点,好不容易下来了,断没有再受折磨的道理。 很小的时候,爹爹就带着他趴在经堂的房梁上听大和尚说经,后来剩自己一个人,每当想爹爹想得厉害的时候,他就自己去趴房梁,断断续续低沉平缓的经文缭绕在耳边,伴着淡淡的檀香味,心里很快就能平和下来。这个灵业寺的大和尚讲经和欶州的一样好呢,可惜阿青好像不喜欢这里,要是能多听一会儿就好了。 跟在沈青池身后,阿篱有些不舍地回了两次头,然后在他无声的催促中跟了上来,经过老和尚身边的时候还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个礼。他识得的,穿着这种带金丝线袈裟的是主持大师,说起经来是最好的了。 沈青池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阿篱脚下紧踱了几步才赶上他身边,然后微微仰起头给他复述刚刚大和尚讲的经书里的故事。一个淡然地听着,一个讲得兴致高涨,旁人看着倒也有些温馨的味道。 “阿弥陀佛,到底是我强求了。”老主持淡淡叹了口气,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不禁轻轻捻动手里的佛珠,“此劫,命也。愿我佛庇佑有此慧根佛缘之人,阿弥陀佛……” 灵业寺外的庙市很热闹,林林总总的小摊子,除了香烛外,数地方特色的小吃最多,洁白甜脆的糖葱,软糯的绿茶团子,米香浓郁的糍粑,还有喧呼呼的枣泥糕,等等。从摊子的这头一路吃到那头,阿篱最后是捧着肚子出来的。 明明吃的东西一样,分量也一样,但自己感觉肚子都要爆掉了,可阿青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的样子。阿篱心下想,块头大果然好啊。 吃撑了后,在山林里跑了两圈,捡拾了不少山蘑菇,然后又在下脚下的油菜田里奔了两个来回,结果运动过量,到了黄昏和素然他们会合的时候,阿篱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沈青池用余光扫了眼因为饿肚子而精神头有些萎靡的小狐狸,控制不住地无声笑了两下,然后伸进衣襟里,拿出块芙蓉糕递给他。 果然,前一刻还无力撑起眼皮的两只大眼睛立刻就晶亮亮的了。就没见过这么爱吃的狐狸精啊! 痛快地玩了一天,吃罢晚饭后,四个人都早早回房休息了。阿篱这一觉睡得特别舒服,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体通畅,精神十足。 笋宴圆满落幕,就到了办正事的时候了。素然和老刘要去田里正家里商量今春玉兰片收购的事,阿篱和沈青池则要去何老伯家里,他们说好了的,要见识一下玉兰片的做法。 阿篱两人进院子的时候,何老头夫妇俩正好从东厢房里往外搬大圆口的竹簸箕。日前蒸好的笋已经阴干,这两天天气晴朗,正是制玉兰片的好日子。 沈青池接手了搬运的工作,何老头带着老伴儿和阿篱在笋寮里把蒸好阴干的笋一个个剥去外壳,然后切成均匀的厚笋片。 刚开始的时候,阿篱和何老伯剥笋皮,何大娘切笋,切满一木盆后,沈青池搬完了笋接阿篱的手,和何大娘两人剥笋皮切笋,而阿篱和跟着何老头烘焙笋片。 “这是……粗盐?”阿篱抓起几粒铺在铁筛上的东西,闻了闻,尝了尝,然后惊讶地看着何老伯。 何老伯头也不抬地继续往粗盐上铺笋片,“是啊,在铁筛子里铺上一层粗盐,在烘焙的时候,从笋片里逼出来的水就会被粗盐吸收,然后再慢慢蒸发,这样笋片受热均匀,不会被烘焦,水分也榨得干透。小子,这可是我不外传的独门秘方,便宜你了!” “呵呵呵,谢谢何老伯!”阿篱低下头憨憨笑,动作麻利地帮着铺笋片。 何老头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絮絮地给他讲着玉兰片的做法和注意事项。剥去老蔸的春笋需蒸得八分熟,阴干后剥皮切片,粗盐烘干后加水浸泡半个时辰,然后滤去水分,放到熏磺箱里闷蒸一天一夜,如此才能得到成品玉兰片。这当中,烘干和浸水间还省略了挑选、整形等十数道工序没有细说。 采摘加工莼菜也好,挖掘春笋烘制玉兰片也好,每一道食材背后凝聚的都是劳动者的血汗。所谓对食材的敬畏,实际上是对它背后血汗的尊敬和珍惜。阿篱想,他是真的开始理解师父平时教导的那些话的意思了。 第36章:不朽桃花(一) 春分至清明间的半月时间,阿篱四人一直停留在二十里堡。 玉兰片的制作,从立春前开始,到清明结束,根据期间每个节气所挖用笋不同,分为四个等级,立春前的苞笋所制得的是“宝尖”,雨水前的冬笋所制得的是“冬片”,惊蛰前地下笋制得的是“桃片”,而现在所做的,春分至清明之间的笋所制成的则是最后一批,名唤“春花”。 玉兰片的这四个品种各具特色,每个品种里因成色不同也分成几个等级,素然每日里要做的工作,就是按照素膳斋划分的等级来收购玉兰片。阿篱每天上午在何老头那里帮忙做“春花”,下半晌就回来帮素然的忙,小半月下来,对玉兰片的品鉴可谓驾轻就熟。 清明时节,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阿篱一行人告别田里正、何老伯夫妇和一干二十里堡的乡亲,驱车继续上路,奔往下一个目的地——万塘城。 万塘城地处临泽府东南,川江和凉江携带着大量的淤泥在此汇合,水流减缓后,冲积成了一片广袤的良田。 万塘城植作两季,出产的水稻和小麦闻名全国,尤其是上坎村的桃花稻,是钦点的皇宫贡品,素膳斋最有名的凉拌米皮所用的也是这桃花稻。 “空气太干了。”沈青池难得放下手里的书卷拨开马车的布帘朝外张望,说道。 素然也凝眉点了点头,实际上,还在临泽府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泽塘地区虽地处南方,但对三月下旬四月初来说,这气温却是高了许多,而且,这期间未落滴雨。太不寻常了。 素然的忧虑在见到下坎村的村长杜春生时得到证实。村内上千亩的冬小麦正处于抽穗扬花期,正是需水的关键时候,如果干旱的天气接着持续,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今年的桃花到现在还没有开,渠里的水线也下降得厉害,祈雨的法祀做了一遍又一遍,但开春以来还是一滴水都没落下,村祠里的长老们已经在讨论要用生祭了,唉,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杜春生坐在堂屋里,苦闷地说道。 阿篱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椅子上乘凉看天,听到杜春生的话不解地转头问道:“杜大哥,什么是生祭啊?” 杜春生看着阿篱清澈干净的双眼,张了张嘴还是没法回答,素然也没搭话,弄得阿篱一头雾水盯着兀自喝茶的沈青池,最终也未果。 杜春生年前成亲并接任村长一职从老宅分出来单过,新盖的宅院两侧的厢房很宽裕,今年素然一行就承意留宿在他家了。 素然一进村,几家大户就派人来请了,最后聚在老村长家一起用晚饭。沈青池不喜热闹,阿篱就留下来陪他。杜春生的新媳妇儿做菜手艺不错,两道家常小菜做得也是爽口,阿篱也不见外,也动手做了两道小菜。乡下人吃饭没有那么多讲究,杜家媳妇儿便上桌和沈青池阿篱老刘一同吃饭,席间三言两语间或聊几句,气氛也算活络。 晚饭后,阿篱照例和沈青池两个人出去遛弯,天色还没黑下来,街口聚着三三两两的村里人闲唠嗑,话里话外都是愁。 “阿青,村子里的气怪怪的。”只有两个人在,阿篱仰头说出心里的疑惑。 沈青池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着往村外走。出了村口走上三四百米就能看到青沙河了。青沙河横贯下坎村,河堤两岸栽满了桃树,每年三月底四月初,开败的桃花花瓣飘落在青沙河里,粉白的一层,仿佛是一条落英河。这个时候,下坎村的村民就在河堤旁规整出田床来育水稻秧苗,拍芽下种所用的就是这携着落英的河水,故而下坎村出产的水稻称为桃花稻。 沈青池和阿篱沿着河堤缓步而行,正如杜春生所言,河床里的水线已经落得很低了,估计再有一个月不下雨,河里的水要泡地插秧恐怕是远远不够。 河岸上的桃花树枝条明明返青,却泛着青黑色,这明显是被施咒所致,在这样下去,恐怕这两岸绵延而去的桃花树都得活活枯死。 “阿青,这个……和杜大哥说的生祭有关吗?”阿篱捏着一枝桃枝问道。 “在这人间界,每一方土地、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一个下仙或是妖精来镇守,靠这土地山河过活的人都要祭拜他们,这是必然。不同的是,下仙和妖精千万万,本性总有善恶之分。善的,祭祀用香火或是牲畜即可,而性恶的,就喜好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幼童和少年。用人做祭祀贡品的,就是生祭。” 沈青池知道杜春生和素然不想让小狐狸知道生祭的事。桃花村依水而生,想必生祭的方式应该是水祭,把活生生的孩子捆住手脚困在竹笼里,沉塘。 世间的事不尽然都是美好,享受光明的同时必然就要面对阴暗,他不觉得对小狐狸直言有什么不好,尽管,他面对的时候会不那么好受。这不,巴掌大的脸都煞白煞白了。 “仙……仙家也会这样吗?”阿篱听了沈青池的话一时难以相信,那可是他们这些小妖精拼了命也要修成的仙家啊,怎么会残害些活生生的人呢,那和妖有什么不同呢? “妖精都有善恶之分,仙家自然也是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只要坚定自己要走的路就行了。”沈青池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下界停留的时间过长受这水土乌蒙太大,不然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安慰人的话,太不可思议了…… 沈青池纠结了一会儿,转头看到小狐狸一脸心思地远远拉在后面,不放心地几步跨过去拎着他的衣领警告道:“你这个脑袋现在还不适合思考,所以不要打着替人出头的念头,我们先静观其变。” “我们?”阿篱神色稍稍好转,“阿青,你的意思是要帮我了?” 沈青池扔下手里的小狐狸转身继续散步。这个小狐狸,自己说了一堆话,他怎么就只能抓住这么个关注点。 “你倒是会拉帮手,别忘了,素然可是顶有名的天师。” “可是素然大哥一早就说了,他不除妖,只捉鬼的。”小狐狸言之灼灼地提示某人。 呿,别人顺口说的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沈青池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句,理也不理迈着小短腿跟着他的小狐狸,一转身大步往回走。 路探得差不多,该回去早点睡觉等着那妖精来折腾了。 第37章 沈青池身经百战,早练就一副临危不乱的性子,区区个下阶小仙小妖还不足以让他挂心,但阿篱就不同了,他接触的最恶劣的人物就是喜欢糟蹋菜园子的阿白阿雪兄弟俩和差点把他勒死的大蛇赤炎了,像这种操控云雨危害一方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躺在床上一颗心也是忐忑不安的,折腾到天快露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似乎刚睡着一小会儿,院子里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阿篱吓得一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口透过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拖家带口十几号人跪在院子里边哭边给杜春来磕头求饶。 他们住在最偏角的厢房,院里一大家子哭哭嚎嚎,围观的人也多,说的什么内容听不大清楚,阿篱推门想要靠近去看看什么情况。可门刚推开一半,就被人抓着后脖领子给抻了回去,啪叽一声,一双布鞋扔到了他脚旁边。 “把鞋穿上。”沈青池衣衫穿戴整齐,微微调整着袖口,“生祭人选已定,外面的是他的家人,你不要去掺和,我自有打算。” 阿篱忧心忡忡地往门口方向张望了一下,然后在阿青警告性十足的目光里艰难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闹腾了多半天,杜春生才把生祭孩子的家里人劝回去。实际上,哪里是劝回去的,只不过是看到再为难杜春生事情也没有转圜的余地,绝望了才离开的。生祭大事是村祠里几个大长老决定的,岂是村长一句话就能改变的?他们明知是这结果,但是不来试一下心里总是不甘啊! 院子里很快静了下来,阿篱轻手轻脚打开门往外看,堂屋里,杜春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整个人身上传递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痛楚和绝望,他的新媳妇儿站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膀支撑着他的身体,默默无言。 早饭的时间早已过了,阿篱摸到厨房动作麻利地煮粥,蒸笼上还剩着不少白膜,热一下配粥正好。这种情况下,估计大家也不会有什么胃口,就简单地炒了个菜心,汆了一大团菠菜,炸了碗清酱。 阿篱把迟了的早饭端到堂屋里,年轻村长夫妇才猛然想起来家里还有客人呢,这下子可真是疏忽怠慢了。 “杜大哥,嫂子,先吃点饭吧,吃饱了才能更好地想办法。牛夫子常教导我们说,尽人事听天命。只要我们尽力了,上天就不会欺我们的!” 沈青池靠在门廊柱上,看小狐狸认真地把托盘里的菜饭一盘盘挪到桌子上,老夫子似的开导人家,不禁翘了翘嘴角,一转身,就看到从院门口走进来的素然目光了然地看着他。 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梢,沈青池毫无思想压力地去用早饭。 眼下正是冬小麦扬花的时候,阳光尽管很足,但是如果过度缺水的话,麦花还没等开好就会凋萎了。歉收已成定局,但为了尽力减小损失,杜春来组织村里各家分组换工挑水浇田,阿篱闲不住,也跑去帮忙,一天下来,两边的肩膀都磨得红肿起来。 沈青池浑身冒凉气地给他两个肩膀上涂了药膏,刚一涂完,情绪触感敏捷的小狐狸就脚底抹油逃窜到厨房去了,沈青池捏着药盒打定主意这事儿了解了之后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小狐狸。 厨房里,杜春生正在磨米浆,早就浸泡好的稻米颗颗吸饱了水饱满圆润,放到小石磨上推磨,乳白色的浆水就顺着石槽流进木盆里。 “杜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阿篱在石磨旁蹲下来,帮杜春生往石磨口里舀白米。 “你杜大哥啊,做米皮的手艺在这十里八村是顶有名的,咱们晚上要有口福了呢!”杜家媳妇儿往大锅里舀水,准备一会儿蒸米皮。 一听这话,阿篱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是地道的桃花稻做的米皮啊!在素膳斋后厨的时候,师父曾经做过几次凉拌米皮,剩下的余料就拌给了他们几个学徒尝鲜,那爽滑弹劲的口感现在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眼前呢,今天居然能吃到痛快,简直是太棒了! 自家媳妇儿的自卖自夸和阿篱向往的神情让杜春生羞得脸色泛红,“哪……哪里有那么好,不过是咱的桃花稻好罢了……” “杜大哥,你做米皮的手艺这么好,是家传的吗?” 阿篱此话一问,杜春生手下的动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不是呢,是有一个人教我的。去年春天里的时候我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就忘了很多事情。这做米皮的手艺倒是没忘,可惜教我的那个人,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这样……” “没关系,我每天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这三件事,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好忘掉的,而且这也没影响我生活,无碍无碍!”杜春生憨憨一笑,宽慰自责的阿篱。 见杜春生脸上并没有难色,阿篱也就放心了,两个人就着做米皮的事儿你来我往地聊着,很快就磨好了米浆,这个时候,杜家媳妇儿也烧开了锅。 杜春生家蒸米皮用的是薄皮浅口的圆木盘子,比锅口小上半掌宽,把米浆要到木盘里翻铺均匀,然后放到热水翻滚的锅里,盖锅盖蒸上半刻钟就能出锅了。 蒸熟的米皮晶莹透亮,弹性十足,揭下来后挂到横杆上晾凉就可以切丝备用了。 杜春生磨了整整一大木盆的米浆,蒸好的米皮挂满了五六条横杆。 现在天气比较热,米皮并不能保存多长时间,阿篱担心吃不了会浪费,杜春生看出他的想法,告诉他这些米皮留够自家晚上吃一顿的,剩下都是送人的。 米皮拌得好吃与否,一看皮,二看味。杜春生做的凉拌米皮所用的调味料是早就做好的。下坎村虽然自产桃花稻,但家家户户都是勤俭节省的种田人,收上来的稻谷,除去缴税,大部分也都因价格好卖了出去,然后换便宜的麦粉吃,留下的桃花稻很少。稻米精贵,村里人除了煮粥,最常做的就是米皮了,所以这拌米皮用的调味料都日常备着。 欶州与万塘一南一北,口味偏好上也大不相同,北方人倾向偏咸口味,而南方人则偏爱酸甜口感,将调味料一一指明后,阿篱就和杜春生一起动手拌米皮。 弹劲爽滑的米皮,配上青豆芽、菠菜,蕨菜丝,浇上红亮的辣子油,棕亮的陈醋,捣碎的蒜汁,再调入用八角、木姜子煮过的高汤汁,细盐等,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杜氏凉拌米皮才算正式完成。 烈日笼罩了一整天,晚上吃两碗拌米皮,不禁可以开胃,还能解暑,最好不过了。 现蒸米皮用了不少时间,吃完晚饭后天色已经黑了。杜春生提着拌好的米皮往村东去了,素然趁着老刘给马喂草端了碗米皮进了厢房。米皮好消化,阿篱和沈青池省了消食散步的习惯,洗漱后,一个在灯下接着看书,一个早早爬上了床酝酿睡意。挑了一天的水,睡意来得很容易。 有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 平坦的河堤两旁,整齐的桃树一路绵延向前,树上桃花开得正繁盛,一簇一簇拥满枝头,俨然铺就了一条粉红的甬道。忽然,前面隐隐浮现出一道身影,纤细婀娜,墨发齐腰,一身粉白的短袄襦裙。阿篱懵然地往她的方向走,一直走,却始终无法靠近。 忽然,粉衣女子蓦地转身,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阿篱伸出手臂护住头额,再抬头的时候,人影已经消失无踪,而河堤两旁盛开绽放的桃花树竟然全都变得光秃秃的,通体泛着青黑的气,森森然沁人心脾…… 阿篱捂着胸口坐了起来,额头一层冷汗,深深喘息了几口才平静下心神。看床榻一边的阿青呼吸均匀,幸好没被自己打扰。 水分流失了不少,觉得有些口干,阿篱轻手轻脚地下床出了厢房,到厨房里舀些水喝解了渴。回房的路上不经意朝院门口扫了一眼,整个人顿时惊呆得挪不动步子。 是她! 第38章 门里门外,两个人沉默地互相打量。明日便是十五,今晚的月光皎皎如华,这一次,阿篱清楚地看到了女人的模样。 还是那身粉白色的短袄襦裙,不同的是一头黑长的发丝盘成了云髻,双耳各垂着一只晶莹的珍珠耳坠,双眉如黛,凤眼清冷,未施口脂的唇色暗淡,一张美人脸透着苍白的倦态。 女人淡淡地看着阿篱,好一会儿后才眸光流转,转身缓步而走,鬼使神差地,阿篱也抬起脚步,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并不是凡人,也非自己的同类,身上有种气息很熟悉,好像……好像同阿青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看着眼前这个和刚刚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背影,阿篱就这么跟着她。走出院子,走出村子,穿过育苗田,走上河堤。走着走着,两人的步调趋于一致,静默,却也安详。 虽然对这个女人的身份好奇,但阿篱知道,这并不是他跟着她的原因。他只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她的孤独,和她的愤怒。这一刻,他只是觉得,她或许需要有人陪着她,不需要说什么,只要这样静静陪着她走一段路就可以。 他们沿着河堤光秃秃的桃花树往前走,从月正中走到月偏西,然后她在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下停住了脚步,倚着它慢慢地坐了下来。阿篱也停住脚,在她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 天上如盘的圆月倒映在小清河银亮的河水里,影影绰绰,颤动不已。阿篱跟着女人的视线凝眸在那一汪倒影里,一道清冷的痛楚如水一般灌进了心里,整颗心如同那河里的那轮明月一样,密密地浸泡在水里。 “他也曾给我做过米皮吃呢。明明调和了几道味,我吃着却是满口的甜。满心欢喜,如抱圆月在怀,谁料,却只是这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女人低低诉说,叹息声飘飘渺渺,宛若幻听。 “你,是故意入我梦里来的吧。”虽是询问,但阿篱心里已经明了。他转过头,郑重地看向她,问道:“是你控制了桃花林,阻拦了降水吗?”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像之前那样看着河水中央的月影。 她看着水中月,他看着沉默的她。阿篱并没有催促她回答,只是很耐心地等着。终于,她开了口。 “如果你身边的那个人离开了你,你会怎么办?” 女人所说非所答的一问弄得阿篱一头雾水,“我身边的那个人?你是说阿青吗?” “嗯,就是他。”女人点了点头,“如果他离开了你,甚至还忘记了你,你会怎么办?” 阿青离开了自己,还忘记了自己…… 阿篱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两遍,嘴里有些泛苦泛涩,河水里的月亮随着水纹波动,前一刻碎了,后一刻圆了,再一刻又碎……反反复复,不绝不休。 被压抑的悲伤,从心底悄然泄露,缓缓流淌而出,汇成溪河,潺潺而动,无声无息,不可阻挡。 这种感觉,也是她此刻的感受吗? “不,你此时所感不足我一分。这情形,于你,只是想想而已,于我,却宛如昨日,历历在目。我日夜聆听他们的祈祷,费尽心思完成他们的心愿,而我,我只想要他一个人而已。可是,他却离开了我,还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这愤怒,这痛苦,你又怎么会感受得到。”女人清冷无波动的情绪开始出现裂痕,压抑的痛楚与愤恨如地底的岩浆,涌动着寻找喷薄而出的缝隙。 “你不是我,又怎么能这样妄下定论呢。”再看向女人时,阿篱的眼底已经又恢复了原状,看不出任何的挣扎与不安。 “你痛苦,不代表只你一人有这痛苦。就因为你一人痛苦,就要让别人遭受由你带来的痛苦,你又和带给你痛苦的人有什么区别?在你开始伤害无辜旁人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怨恨的理由,而没有了这理由,你又有什么立场来让别人感同你的痛苦呢?” “你这只是狡辩!”女人隐隐散发着怒气。 阿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再度凝聚在河水中颤动的月影上,只一句话,就熄灭了女人的怒火。 他说,“阿青会离开我的,或早或晚,就和我爹爹一样。我一直都知道。” 平静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绝望,也听不出希望。只是淡淡的,那么陈述出事实。却让听的人压抑得找不到出路。 看着女人怔愣惘然的苍白脸孔,阿篱安慰地冲她笑笑,“阿青是要修炼成仙的,他会成为这世上第一个萝卜大仙,然后保佑很多人幸福的生活,会受万人香火供奉,活得又自由又开心。他和我,我们是不一样的,从他来我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吗,殊途怎么会同归呢?都是骗人的。” “你也可以修炼成仙啊,这样你们就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女人放松身体靠在桃花树干上,轻叹了口气,“修成正果,狐狸精成功的机会可比一个凡人大多了。” 阿篱闻言轻笑,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不,我并没有要修道成仙的念头。相聚和离别,就像这水里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的月亮,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你听过人间的说书吗?就是有人在茶馆里给大家讲故事,很好听,也很有道理。那里面有句话说,人一辈子,就是不断经历遇见和离别。可我觉得,遇见也好,相聚也罢,都没有离别的时间长,这滋味太难受。” “所以,你宁愿活着的时间有个限度……”女人若有所思。 阿篱点点头,“这样就知道,难受的滋味总有一天会结束,不是很好吗?而且,日子就那么多,过一天就少一天,会比较知道珍惜。” “这些道理……你是怎么想到的?”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聊下来,却让她受益匪浅。 阿篱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小声说道,“其实,我没有修炼成仙的念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很笨,我没有阿青那样好的根缘,很多很多东西他都无师自通,而我,要听夫子讲好多遍才明白。还有啊,我从小就跟着爹爹趴在经堂的横梁上听大和尚讲学,但是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我去问牛夫子,夫子告诉我说,以后活着活着就能明白了,结果今天晚上和你聊天,我就想通了很多呢,谢谢你,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话的阿篱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脸颊有些发烫。淡化了痛苦与怒气的女人让阿篱觉得很舒服,他今天晚上说了很多话,看似劝解她,实际上更是开导了自己。前阵子他陷入了“代价论”的泥淖里,爹爹的离开让他对与阿青的分离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现在却好多了。是啊,他怎么把以前就想好了的事情给忘了呢?阿青一定会在某一天离开的,为了让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少一些遗憾,他会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看着阿篱想通了之后释然而坚定的模样,女人凤目含笑地看着他,“我却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呢,怎么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呢,这滋味也挺不好受的……”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难受的话,忍……忍忍就过去了。”对方的目光分明没有恶意,却让阿篱直觉地想要竖起浑身的毛来。 “是啊,忍忍就过去了,真怀念那个味道啊——”女人起身,辉袖掸了掸身上的草叶,抬头看向桃树枝头的凤目里,向往和怀念一闪而逝,再回眸时,已是清明笃定,“那……就再见了,少年郎。我叫桃夭,是这小清河的守护河神,如有可能,请记住我的名字。” 阿篱恭恭敬敬地回礼,“我叫阿篱,家住欶州落云山,狐族。” 桃夭轻挥粉白色的衣袖,转身沿着两岸栽满桃花树的堤坝独自前行,震撼人心的美景奇迹般地出现。 随着她轻挪的脚步,身前身后原本干枯的桃树渐渐团花绽放,粉白色的花海向两边缓缓流动,当桃夭纤细婀娜的身影消逝在花海里的时候,阿篱的眼眶再也无法承受那重量,滚烫的泪无声滑落,眼前的世界模糊成粉白的一片。 “她不会再回来了,是吗?”阿篱轻声问道。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这样对她最好。” 阿篱伸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然后回头弯着眉眼拉人家的衣袖,“阿青,我们回去吧!” “嗯。”某人淡淡地应承,攥在别人手里的衣袖却没有抽回来。 清亮的月光下,两人沿着回村的堤坝慢慢走着,断断续续的对话声消逝在花海里。 “阿青,刚刚似乎还有个人跟在你后边,看身影,像是杜大哥。” “嗯。” “阿青,桃花开了,是不是就不用生祭了?” “嗯。” “阿青……” 第39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整个下坎村都沸腾起来了,粉白的花海把人们从绝望的痛苦中拯救了出来。 这一早,天亮得很迟,天空薄阴,酷热被云层遮住,河堤两岸的桃花开得正浓烈灿烂。 吃过早饭,杜春生没跟着大家往堤上去,而是待在家里陪着媳妇儿清理麦仓和谷仓。之前持续炎热的天气把仓底的麦子和谷粒都烤得很干爽,趁着难得的阴凉天气都用口袋装好,码放到通风的厢房里放着。仓底的木隔板他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有塌凹下去的地方也用青砖头垫了起来。 两个仓房都收拾妥当,下晌已经过半了。杜春生到厨房里看了一下桶里泡着的桃花米,笑得很开心。 “我今晚再给你们做一次米皮吃,这才是真正最好吃的呢!” 杜春生边说边把木桶里飘在水上的桃花瓣慢慢捞出来放到木盆里,然后再把浸泡好的桃花米也捞到木盆里,上下搅拌几次,粉白的桃花和圆润净白的稻米就均匀地混在了一起。 白米夹着桃花舀到磨盘口里,随着石磨的转动,白中透粉的米浆就顺着石槽缓缓流到了木盆里。 以桃花入米浆,以桃花汁入调味,只加了这一物,再蒸拌出来的米皮,味道却鲜活了起来,唇齿间都是淡淡的却化不开的桃花香。 太好吃了,好吃得不像这尘世间该有的味道。 余香缱绻缠绵迟迟不舍消散而去,仿佛一段明知不可得却死死不肯放手的感情,向往得越疯狂越炽烈,绝望来得就更灭顶。 这味道绝美,却让人没有勇气再尝一次。 吵杂的喧闹声浪一般地涌到了院子门口,打破了堂屋里的沉默。杜春生打头,阿篱、沈青池和素然几人也都跟着往院门口走,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仿佛一村子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春生,祠里的万长老今天去镇上遇到了位道长,说咱们坝上那棵最大的桃花树有说道,要尽早砍掉烧了才能保得安宁。大家听说了这事都过来了,你现在就带着咱们去堤上吧!” “对啊对啊,村长,早砍了咱们也早些放心睡个安稳觉。” “是啊,咱这就走吧!” …… 村民们纷纷响应,一时间场面如沸水一样,声浪翻滚,沸沸扬扬。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杜春生面色沉稳地伸出双臂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默默环视了一遭才开口,“我明白大家的想法,但是,如果真像道长所说的,那棵桃花树有讲究,我们就万不能轻举妄动,要砍掉它总不能就直接用我们农家院里的寻常贴服头吧,万一惹怒了那东西,我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是啊,是这个道理啊,春生,那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不动它吧?”站在杜春生跟前的那个农家汉子看着杜春生。 “大家先家去吧,我一会儿去万长老哪里细细打听一下情况,明儿一早我就去镇里求问个法子,然后回来知会大家,你们看这样可行?” “这样好!” “可行,可行!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春生!” “村长,那明天一早我早起陪你一起去啊!” …… 人群很快就散去了,杜春生站在院门口目送村民们离开,良久后,才转身回了堂屋,再出来时,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手里拎着食盒。 “春生哥——”快到院门口,杜家媳妇儿追了上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然后送他出门,“春生哥,好生走啊!” 杜春生眉眼弯弯地冲她点了点头,“替我好好照顾爹娘,也好好照顾自己!” 杜家媳妇儿就那么静静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看着杜春生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眼睛…… 老刘饭后就去打马草了,素然从堂屋出来后就回了厢房,阿篱和沈青池站在院子里,他听到素然的屋子里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了出来,那是肖肖压抑的哭声。 暮色四合,十五的皎月慢慢爬上梢头。 月色下的桃花比日光下看起来苍白了一些,却别有一番美丽滋味。 阿篱在平坦的河堤上踱着步子慢慢往前走,他要把今夜看到的景致深深印到脑子里。在他身后五步远的距离,沈青池着一袭白衫,同样悠闲踱着步子。 真美呀! 这树,这花,这人,这景…… 阿篱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相依坐在桃花树下的两个人。 粉衣女人起身跪坐在男人身后,解开他的束冠替他梳理头发,工工整整地扎起来,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新头巾给他扎好。 男人靠在那棵高大的桃花树树干上,粉衣女人依偎在他怀里,他们脚下,放着敞开了盖子的食盒。 两人随意说着笑着,满月渐渐爬上中天,渐渐西斜…… 他们背后,树上的桃花怒然绽放,颜色却越来越鲜艳,从粉白到嫩粉到深粉到粉红……直至变成了红艳艳的,一团一团,一簇一簇,跳动着蔓延,将整棵树慢慢吞噬…… 火红烈焰之中,粉衣女人和眉目清朗的男人同时望向阿篱,嘴角含笑,神色满足而安详。 获得幸福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幸福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他们转世后会在一起吗?”阿篱轻轻地问身后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语气肯定地告诉他: “不会。” 作为下仙,妄动私情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责,更何况还因这孽情危害了一方的百姓。即使现在幡然悔悟自我了断,但下场同样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而自戕的凡人,下一世也会被惩罚,堕入畜生道。 他和她的幸福时光,就只在这繁花盛开的一日里而已。 火树燃尽,人去花落,绵延数十里的桃花海顷刻间满树繁花凋尽,零落的花瓣堆进河水里,仿佛是一场壮烈的送葬,将青年男人的躯体长淹于河底。 锦簇花海落尽,天空开始飘洒下绵绵细雨,滋润着树下干燥的土壤,数千数万棵桃树无声长出叶芽。 颜色嫩绿,连成一片。 这是希望的色彩,他们托着花的子房,护着它们慢慢发育成果实,然后守着它们生长,成熟…… 就像他和她曾经梦想的那样,终有一天,能修成正果,执手不相离。 第40章 绵绵细雨从后半夜开始下,一直到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杜家媳妇儿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饭给大家,只是在吃完饭后把阿篱几个人留了下来,淡淡地说,她一会儿就会出门去老村长那里告知杜春生以身祭河的消息。 “真是个坚强的女人。”老刘看着杜家媳妇儿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素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是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而已。” “这……这如何说起?”老刘和阿篱都闻之愕然。早知道?难道这杜家媳妇儿也不是凡人? 素然一看两人的脸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她的的确确是个凡人,不过是一直倾心于春生。下坎村的这条小清河隶属里洛河,桃夭和春生私定终身的事被里洛河河神知道后,她就借着杜家媳妇儿的手将忘尘水给春生喝了,本意是让桃夭对春生失望死心,没成想竟会闹出后来的这些事……” 难怪……难怪昨天傍晚杜春生提着食盒离开的时候,她会守在院门口张望,久久的,动也不动的,望夫石一般。 阿篱垂下眼帘,卷翘的睫毛遮挡住眼里流淌出来的同情与痛惜。沈青池看着他因夜不能寐忧思过度而苍白的脸,还有那更尖了一圈的下巴,心情更糟了。 “里洛河神不会亏待她们母子的。”沈青池看着杜家媳妇儿离开的方向,“从桃夭消失的那刻起,她会亲自监管这小清河,远不敢说,起码百余年内这下坎村是不会遭旱涝之灾了。至于杜家尚未出生的这个儿子,自然也会披沾福泽的。” 听到沈青池这么说,阿篱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选择面对死亡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同时,也获得了解脱作奖励,而相比之下,留下来继续生活的人则需要更大的勇气,那意味着在余下的生命里,每个思念的瞬间,每个回忆的转角,都要经受着后悔与痛苦的煎熬。 这……应该就是诗书上所载述的“未亡人”的伤情吧…… 杜春生祭河的消息让整个下坎村还没来得及庆祝雨水的回归就再次陷入了愁绪之中。短暂的村会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家赶蒸祭品。 按村里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讲法,祭河的人是追随着河神大人而走的,所以不可建冢,不可办理丧送,只能将附着一缕召唤回来的魂魄的牌位供奉在村祖祠内,享受村民的香火供奉。 下晌过半的时候,雨丝初歇,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村民们带着刚做好的祭品纷纷走出家门,赶往河堤上替杜春生招魂。 素然和老刘去老村长那里探望,阿篱和沈青池就坠在人群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夜梦醒而已,前一刻还满堤花海,这一刻一时落英满地。村民们沿着堤岸边一字排开,一边将手里的猪头、粽子、米糕等祭品投入河水中,一边低声呼唤杜春生的名字。有经验的牌位篆刻师就用载着村民祭品的水研磨,然后把木牌位上的字细细描绘。 木牌被擎着在堤上走了一圈后便被请入了村里的祠堂。整个村子里,成年的男人跪在祠堂内,女人孩子跪在祠堂外面,恭恭敬敬的叩首礼后,杜春生的身后事才最终结束。 礼成人散,偏僻的村祠门口只剩下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跪坐着。天色阴沉,十六的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清亮冷辉的月光也没有一丝一缕,天地间昏暗一片,只有村祠里的长明灯灯芯摇曳,凝一豆暖光陪着她,照亮她黑漆漆的心。 “如果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喂他喝下那瓶药水。”杜家媳妇儿仿佛是对着空气幽幽说道。 好一会儿后,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嗯。做那样的决定,你是最不易的,为难你了。” 阿篱从树后现身,跪坐在杜家媳妇儿身边,把一件薄外衫递给她披上。 太多的事不能为旁人道,单枪匹马的坚持总会陷入自我否定和后悔的漩涡里,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还能有一个人能对她说这番话,杜家媳妇儿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畅快地痛哭一场,然后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迎接明天的太阳。 勉强撑到半夜后,缠绵如丝的细雨再度飘洒起来,沙沙的微弱声音,像是情人落在耳边的诺诺低语,沈青池在雨声里辗转反侧不得好寐。 “这雨,要下也下得爽快一些啊,这么牛毛似的细密软绵,何时才能停歇?你没有觉得这床榻上的被褥都有些发潮吗?” 沈青池越说越觉得身下的被褥潮得很,心情越发的糟糕,偏偏抱怨了半天也没见小狐狸给个反应,于是抬手就把人给扒拉个个儿,朝向自己这边。 “你……”阿篱满脸泪水的模样让沈青池当下愣住。 “不……不要看我,让我哭一会儿就好了,心里好难受……不要笑话我……”阿篱在沈青池意外的目光中伸出手掌捂住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作为男孩子的确还哭了一点,因为这个常常被人取笑,他已经很努力地学着坚强了,但是今晚真的忍不住。 沈青池从来没有这种心情体会的经历。小狐狸捂着脸眼泪淌得越汹涌,他心里就觉得越是酸楚,闷闷的难以纾解,好像从他眼睛里淌出来的那些水都流到了自己心里,泡得一颗心又酸又潮。 伸出手臂把人带到自己怀里,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哭吧,把眼泪都哭出来就好了,反正这屋里就我们俩,我又不会笑话你。” 阿青的声音明明一点都不凶,还难得这么温和,阿篱却觉得心里更酸胀,眼睛里的水冒得更大流了。 可惜啊,就算是狐狸精,身体里的水分还是有限的,马力全开两道闸门大敞地哭了近两刻钟后,水源终于枯竭了。 眼部放水太投入太用力,小狐狸体力消耗有点大,眼睛红彤彤水润润的,打着轻嗝猫在沈青池胸前,又乖巧又软弱,让人想要疼惜的同时,更想狠狠地揉捏两下。 “阿青,我想回家了。”阿篱闷闷地开口,他突然很想念那处开满夕颜花能看到美丽夕阳的断崖,他想回去,带着阿青一起去看看。 阿青的怀抱和爹爹不一样,他很高,很壮,身上也没有夕颜花的气息,但是却同样温暖,同样让他觉得安全。越珍惜眷恋,越心生不安。这让他不禁想起那晚和桃夭所说的话。 “阿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阿篱伸出手臂抱紧沈青池的腰身,将自己更紧地靠在他的怀里,“你若要离开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千万不要说走就走,好吗?” 他想,他无法再次面对突然而至的离别,如很多很多年前的那次一样。 “放心,你不说要陪我渡天劫的吗,那得是很久以后呢!”沈青池有节奏地拍着阿篱的小后背,“而且,我答应你,就算是离开了也会早早告诉你,让你给我做一桌丰盛的送别宴!” “真的?真的会在天劫前一直和我在一起?” 沈青池低头看着小狐狸兔子一样红彤彤水润润的大眼睛,心下一阵畅快,索性反抱住他用力地勒了勒,“一定!” “诚不欺我?” “不欺!不过,你得对我好才行……” “嗯,自然,我会对你最好的!” 一句话,一个不难做到的承诺而已,就能让前一刻还泪眼朦胧情绪低落的他此刻沉稳安静地睡在自己的怀里。如此轻易而有效地操控一个人的情绪,这成就感让沈青池满心胀满了快意。他喜欢看小狐狸依赖他的模样,这让他体会到了从未尝过的愉悦。 在这个飘着细雨的午夜,沈青池轻易地许下了一个诺言,他丝毫没有觉得有何压力。但就是这个他完全有把我的承诺,他都没有守护住。在日后漫长的等待时光里,今夜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如一把钝刀,慢慢割裂着他的心。 下坎村的蒙蒙细雨下了足足五天才停了下来。扬花期的冬小麦饱饱地喝了水,秧苗变得更加壮实,风和而雨细,最让人担心的麦花也没有被风雨打落,虽然之前的干旱势必会影响收成,但眼下看来,歉收两成是最多的了,这让下坎村的农户们可以睡上安稳觉了。 素然他们在下坎村停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杜家媳妇儿忧心过度,肚子里的胎儿脉象有些不稳,素然略通歧黄之术,就多留了写日子,待稳妥了之后才启程。 作为报答,老村长和村民们商议后,将村里公中储备的桃花稻分出了一半卖给了素然,并签下了特供外优先供给素膳斋的契约。 马车一路前行,将送别的人群远远甩在后面,最后消失在天与地的交汇处。坝上如今已是一片绿意,枝叶在风中沙沙而动,不时就有指甲盖大小的小桃子露出来。 “这些毛桃再长大一些,摘下来可以腌渍成果脯,又可以酿青桃酒,都是很有名的。在这里,村民们都很勤劳,只要风调雨顺,日子就不难过。往后,他们会好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马车离开堤坝驶上更加宽敞平坦的官道,素然掀开马车后面的帘布,看着渐行渐远的小清河,有感而发。 事事无圆满,再好的结局也会有遗憾的存在。这是在告诫我们要时时懂得珍惜。 第41章 小坛莼菜、玉兰片、桃花稻是此番南下采办的重点,如今任务基本上完成,素然一行人就随意了很多。 这次出来素然打算用一整年的时间来带着阿篱见识一下南地的食材和风土人情,能赶在大年前回去就行了。 五六月,时值南地物产最为富饶的时候,各色地方时蔬和湖产水产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素然带着阿篱一路南下,秦州的豆干、万州的荸荠、望县的青梅酒、开县的莲蓬莲藕、大凌府的大辣椒、岷县的木姜子、济河的菱角…… 沿着京煌运河,跨过里洛河、沁河、川江、济河,然后在十月初的时候就到了凉江流域最大的青米之乡——信源县。 对信源县蒲元村的农民来说,今年的念头并不好,上一季的水稻插秧后遭遇了严重的倒春寒,折了将近三成的产量,如今这一季就更让人担心,秧苗下水后赶上大热,生生烤死了快一成的秧苗,好在育苗的时候剩下的还够补苗用,但酷暑影响下,稻苗根须恢复时间比往常长了近半旬,大大影响了后来的生长。 素然跟着蒲元村的夏村长在田间走了一会儿,果然,稻苗分叉少,苗株也矮了许多,即使收割前天气良好,这收成也会大打折扣。更何况,眼下看来天公并不作美。 素然的忧虑在第二天清晨得到确定。推开门,院子里草叶上的薄薄白霜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困入了愁城。 这一季的稻米最少还要再等半个月才成熟,眼下温度低得居然下起了薄霜,这很容易让青稻的谷粒变苦涩,收割上来,不仅产量要降低,因为口感变差,恐怕要被米商狠狠地压低价钱。 天势不可违,人力徒辛劳。面对无法改变的天气,村里人只好拿出许多年不曾用过几乎要淘汰掉的“指刀”,老老少少到田里把看着成熟的稻穗先割下来。 所谓指刀收割,其实就是在指尖捏着一片薄薄的刀片把稻穗直接割下来,稻杆则先不动。能保住一分是一分,总不能让辛劳了半年的伺候出来的田地都打了水漂。 素然在信源县认识一位很有名的天术士,在天文气象上的造诣颇深,和夏村长打过招呼安排好阿篱和沈青池两人后,便和老刘驱车前去拜访了。 整个蒲元村的人都在忙碌着,阿篱在北地长大,从未接触过“指刀”,所以就只能干干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帮忙运送个稻穗篮子什么的。而沈青池这次也相当给面子,提着大水壶和装碗的篮子漫田跑给人送水。 一天下来,体力消耗不是最重要的,要命的是,沈青池被稻子叶划得手臂上都是割伤印子,还有些过敏,整条手臂的皮肤通红发烫,有些发浮肿的趋势。 阿篱用淘米水把他的两只胳膊仔细洗了两遍,然后摘了薢草的叶子,剥去表面透明的外皮,把带着汁液的一面敷在胳膊上,一片一片,像鳞片一样贴满了两条手臂,然后用薄布条细细缠好。 “怎么样,好些了吗?”阿篱换了盆干净的水拧了条新布巾,给阿青擦干净脸和脖子。 “嗯,两只手臂倏倏冒凉风,没那么又痒又疼了,挺管用!”沈青池很配合地抬头伸脖子,方便阿篱帮他擦脸。 顶着“伤号”的名头,沈青池是毫不客气地享受了一把“大老爷”待遇。因为胳膊上敷着“鳞片”不方便活动,晚饭是阿篱喂到嘴边的,洗脚水是阿篱给端的,就连上床睡觉前,衣服也是阿篱给脱的。 想到给自己脱衣服时小狐狸红得发烫的脸颊,沈青池就觉得心里蓦然冒上一股冲动,想要张开嘴用力地啃两下,能在那上面印上自己的牙印子最好不过了。 当然,这股冲动还是被成功压制了下来。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狐狸的脾气是见长了。以前在自己面前,话不多说脸不多看,自己说什么是什么从来不会有微词,简直比天帝身边的貔侍卫还要恭顺。当然,欺负这样乖乖模样的小狐狸很好玩,但是渐渐地,他发现偶尔会顶嘴、坚持自己的想法并希望得到他认可的小狐狸揉捏起来更有成就感。 实际上,从下坎村出来后,他就开始动了念头,等返回上九天的时候,要不要把这只小狐狸也一起带走呢? 沈青池支棱着两只胳膊躺在床上兀自想了一会儿,然后就受不了了,这姿势,施行起来不是那么舒服。 “这东西……什么时候能扒拉下来?你不是要让我糊上一整晚吧?” 极难得见到这样耍性子的阿青,阿篱侧过身偷偷笑了两下,然后走到榻前扶着他靠坐起来,“说了让你靠着坐嘛,你非要躺着。再等半个时辰就可以拿下来了,你千万不要用手碰啊!” 沈青池不悦地瞪了小狐狸两眼,哼,当他没看到他在偷笑吗? “你在缝什么呢?”沈上仙脸臭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 “是袖套。我把那件夏天穿的旧薄衣拆了,给你缝两只袖套戴在胳膊上,这样就不怕碰上稻子叶了。那……那薄衣虽然旧,可是我洗的很干净才放起来的。”怕沈青池嫌弃,阿篱忙主动解释。 “哼,我又没说什么,你心虚干嘛!”沈青池伸长脖子看向地下木桌上的布料,叹了口气,“我说,与其费劲缝袖套,劝我说明天开始不用下田不是更省事吗?” 你这是在逃避劳动! 小狐狸黑润明亮的大眼睛里赤啊裸啊裸的表示出这个意思。 “不……不能不去干活!”这一次阿篱是铁了心的要拉着他,“吃住在夏村长家,现在村子里有难事,置身事外会受良心谴责的!所以,必须去!” 翻天了,这小狐狸,居然敢和他说“必须”了!再说了,他堂堂一个战神将军,要那么多良心干嘛,不知道会很累吗? 一颗好心随处泛滥,这样的小狐狸,他觉得帮他修仙还得在好好谨慎考虑一下。还是只狐狸精就这么忙了,要真有一天修成了狐狸仙,那还不得比天帝还忙啊?! 第42章:陌生悸动 第二天一早醒来,沈青池摸着自己不痛不痒只剩下几道浅浅痕迹的胳膊猛叹气,得,不下田的借口是没了。 套袖的两头束着有弹性的牛筋带,在田里走来走去的时候稻子叶再也钻不到衣袖里了,袖筒本身是薄衫缝的,透气又舒服。沈青池很高调地挥着胳膊在田里溜了两圈,成功赚到赞扬声一片,心情顿时大好,就跑去帮阿篱往地头拎装满稻子穗的竹篮子。 挑出来先割下的稻穗虽不够沉甸,但胜在成熟了,颜色金黄,一层层铺在篮子里,看着也挺赏心悦目的。看着另一条田埂上小狐狸左一趟右一趟忙得热火朝天,像一只忙着储备过冬粮的小田鼠,沈青池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好不容易有个亲民又勤劳的机会,可惜还没持续一个时辰,就被一帮煞风景的人给搅乱了。 蒲元村的地,除了人均一亩的公摊田,余下的大部分都是佃来的,此时找上低头来的正是从镇上赶过来的冯地主几个人。 人间界的气本来就污浊,这么大热的天,一堆人挤在一起就更糟糕了,沈青池绝对不会靠近,小狐狸看夏村长一众人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就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没了监工的,沈上仙极度没有自觉性地寻了处树荫坐下来,一边端着茶碗一边看热闹。田那边的气氛看起来不太好,为首的那人肥头大耳,脸上的肉量太多,挤得眼睛只剩下细细的两条小缝,透着一股子的算计,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老夏啊,这还有大半月才到二茬收,可眼下竟然下了白霜,看来情况不大好啊!”身材饱满的冯地主看了眼地里还青着的稻杆,面带忧色。 夏村长与冯家打交道多年,上任家主冯老先生是个真真的大善人,他当家的时候,村里也碰上过两次灾年,冯家不仅自己免了当年的租子,还劝着其他的大户跟着一同减免,此行此举在那两年里不知救了多少村民百姓。可是,自从这任冯老爷执家后,办事的性情着实不同…… “冯老爷,这两天忙着抢收,实在是没空闲,我还想着过两天上门和您仔细说一下呢,没想到您竟然亲自过来了,这田里日光烈,还是移步到我家去说吧。” 听夏村长这么说,冯地主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到隔壁的关杨村收菽租,顺便就过来了,正好也和你说说二茬稻租子的事。今年年头不好啊,我们镇上几家靠地吃饭的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租子就降到一亩地一石稻米,折成银钱的话,就九钱。你告诉大家,不用太着急,最晚小年前交上来就行。” 围过来的人群脸色顿时青白,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小声议论起来,夏村长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开口,“冯老爷,这茬稻,产量恐怕得折了一半多,每亩地一石的租子,是不是……” “老夏啊,这是几家商量的结果,我们也都是单单靠田租过活的人家,如果冯家还是我爹在时的模样,我也不至于看其他几家的脸色……” 冯地主一脸为难,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租子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送走冯地主一行人,夏村长跟一众村里人愁眉苦脸地接着割稻穗,阿篱跟在人群后面,耷拉着耳朵直奔阴凉下的沈青池。 “阿青,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怎么了?” 带着忧郁的小眼神儿巴巴地盯着阿青好一会儿,阿篱才不欢喜地撅着嘴抱怨。 沈青池一撇嘴,“还用问吗?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被欺负,你在发善心。如果嘟哝一下能好受的话,我好心把耳朵借你一会儿吧。” 实际上啊,这么说很大一部分是客套成分,但能听出画外音的就不是小狐狸了。况且,沈青池本来话就不多,阿篱又天生信任感丰富,自然是人家说什么他就当是什么了。 于是,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时辰里,阿篱就喋喋不休地描述了刚刚的情形,并对前景充分地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青米的产量较其他粳米来说略高,但即使是风调雨顺之年,每亩也不过出三石,租子是一石二钧。碰上今年的早霜灾害,一亩地恐怕最多产一石三钧,一整石做了租子,剩下的还不到三钧。而且,按现下的行情,一石上等青米是九钱五分,中等的九钱二分,下等的八钱三分,今年的青米没熟透就得收上来,能卖得下等价就不错了,用银钱抵租子赔的更多。这租子,可是比常年的还要重啊! …… 阿篱从产量说到行情,越说心情越沉重。沈青池一手拎着一个竹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缕卷翘起来的头发,听着他嫩嫩的清脆的声音,心想:要倾诉的话,是不是一心一意的好啊?这么一边干活一边说,让听的人不由得感到同理心方面打了很大的折扣。 “冯地主他们不是好人,这么盘剥种田的乡亲们,太坏了!”把篮子里的麦穗倒到牛车的围栏里,阿篱总结道。 沈青池挑高眉梢,“难得啊,你的认识里居然也有坏人!” 阿篱黑润润的大眼睛盯着阿青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撅着嘴扭头就往田里走,留给人一个头发支楞起一缕的倔强小身板背影。 这是——生气了? 沈青池看着眼前后背撑得倍儿直的某狐狸差点大笑出声。 素然从镇上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但是夏村长家还是挤满了人。可惜,等来的消息并不好,天术士观测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今年的寒期会比预期的还要早,还要快。 院子里的气氛沉寂得让人压抑,素然带回来的消息让他们断了最后一丝希望,回温,是没有可能了。 “罢了,明天上午把地里熟了的稻穗再过一遍,下晌……就开始割地吧……”夏村长把手里的烟袋锅往地上磕了磕,然后起身说道。作为一村之长,他是全村老少的主心骨,决定再难做,他也得出头。 这个晚上反常得闷热。大热大冷极容易产生霜冻,看来大规模的早霜不远了。阿篱用艾草棒把房间熏了一遍,然后抱着爹爹留下来的手札蹲在门口翻看。 “就这么一本手札,你怎么还没翻完啊?!”沈青池也坐在门口,晃着手里的扇子往阿篱身边凑了又凑。 “那是因为看得很仔细啊,我是一个字一个字记到心里的,当然会慢一点……”阿篱委委屈屈地看了沈青池一眼,然后撅着嘴继续翻看。 撅嘴,又撅嘴!你说说这两天都撅了多少次嘴了?!这只小狐狸,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爱耍小性子了?沈青池在脑子里苦苦搜索,觉得应该是从下坎村出来后才这样的……沈青池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太投入,所以没看到阿篱偷偷抬头瞟了他一眼。 “阿青没有不高兴。”阿篱迅速收回视线,抿着嘴偷偷拍胸口。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下坎村那晚阿青抱着他睡觉后,他就觉得每当看到阿青,心里就胀得满满的。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开心的时候就一股脑儿地说给阿青听,委屈的时候就冲他苦着脸撅嘴巴……明明告诫自己好几次了,不可以这么不懂事,不可以惹阿青不高兴,可就是忍不住一犯再犯…… 阿篱翻着手札,越想越想不通,不知不觉的,嘴巴又习惯性地撅了起来。沈青池正好这个时候看过来,鬼使神差的,手一伸就扭了上去。 “哼,这嘴巴撅得都能挂上两个油瓶子了!” “唔……唔唔……”嘴巴突然被干燥温暖的手指揪住,阿篱摇头晃脑地挣扎着想要摆脱,可惜扑棱了好一会儿,人家的手指仍然牢牢地“长在”自己的嘴巴上。 死心放弃了挣扎,阿篱委屈满满地看着阿青毫不掩饰的笑意外露的眼睛,眸底渐渐涌上水光。 眼看着就要把小狐狸惹哭了,沈青池见好就收,松开手指的同时,手掌安抚地摸摸脸蛋,拍拍头顶,语气也不自觉地轻缓,“好啦好啦,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吗?” 阿篱忽闪着睫毛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成功把眼底的水汽憋了回去,然后在沈青池拍拍捏捏摸摸的碰触下,脸颊红扑扑地低下头接着翻看手札。 沈青池玩够了,就接着坐在小狐狸身边摇蒲扇,看星星。 眼前的手札很厚,还没认字前,阿篱想他爹爹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最近这些年进了学堂和牛夫子学字后,他才从头开始看。实际上,与其说是看,不如说背下来更恰当。故而进度十分缓慢。 爹爹留下来的这本手札,记载了游历期间所接触到的农桑稼穑之事,他刚刚就发现了关于绵水草覆盖保鲜莼菜的方法,原来这个并不是他最先发现的,白海那边的席罗国老早就在使用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信息,阿篱还是决定先将整本手札翻看一遍,碰到有关稻米的就重点留意一下。 坐在门口偶尔还能感到几丝风,烛火外套着白色的灯罩,不用担心风吹,但是光亮却招来了不少蚊虫,阿篱在灯下燃了只艾草棒,虽然味道刺激了一些,但驱蚊虫的效果很好。 沈青池两只手交换着摇蒲扇,就当是锻炼了。视线在缀满繁星黑丝绒一般的天空和小狐狸认真的小脸之间往返,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该觉得很无聊的,但沈青池此刻却觉得心里很平静,很满足,这举动,这反应,咦,怎么这么像太上老君那老头守着宝贝炼丹炉的傻模样啊…… 沈上仙打着蒲扇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思绪在风中有些凌乱…… 第43章:许你相随 “阿然,怎么阿青看起来也呆呆的了?”对面的东厢房里,肖肖嘴里咬着素然从镇上买给他的枣花糕,趴在窗户上看着对面门口的两个人纳闷地冲一旁的人问道。 素然顺着肖肖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见怪不怪地一边吃着肖肖吃过的没有啥味道的枣花糕一边看新得来的符图,淡淡地说,“没什么,被传染了而已。” 把手里最后一口枣花糕塞进嘴里,素然轻哼了一声,哼,实际上被传染的人可不止一个,从来过晚不食的他,现在大黑天的不也正顶着星星吃枣花糕呢吗?! “阿然,你在干什么?咦——,画得好难看,好像鬼画符哦!”把最后一块枣花糕的味道吃光光,肖肖蹦到素然身边,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手里,然后品评桌上素大公子刚完成的大作。结果很显然,呃,肖肖鬼有些嫌弃。 魂淡,好好看看,这哪里是鬼画符,明明画给鬼的符好吧! 素然额头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但看着对面这个细胳膊细腿儿自己一口气吹过去都能震飞的弱鬼,忍了又忍,最后只能拿手里刚被塞进来的枣花糕消气。 格老子的,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他会肥得连自己老爹都认不出自己来吧? “这些符,你看了就没别的感受?”素然抖起一张凑到肖肖面前。 摇头,肖肖鬼一撇嘴,“除了丑,完全没有别的感受。” 素然绝倒。 天术士送给他的这本符图册是难得的精本,里面的符咒图威力之大,随便打到寻常鬼的身上都会让他魂飞魄散,就算打不到,看到符图的话也会退避三舍。没想到啊,竟然会被眼前这只饱死鬼嫌弃! 一门心思只知道吃的人,不,是一门心思只知道吃的鬼,其实挺可怕的…… 想通了之后不再试图和肖肖鬼计较的素然决定上床睡觉了,东厢房这边灯火很快就熄灭了,但西厢房这边的烛光却一直亮着。 沈青池也没有开口劝小狐狸早些休息,他知道,对一根筋又急人所急愁人所愁的某狐来说,劝了也没用,他就在一旁陪着就行了,反正他眼下也不困。 …… 鸡鸣声在寂静的清晨特别清脆嘹亮,沈青池猛然清醒,身子一动差些栽倒在地上,稳住了身子后才发现,原来他的脑袋竟然是搭在小狐狸的肩膀上的。 “阿……阿青,你醒啦?”阿篱僵硬地扭着脖子转过来,冲着刚醒过来的沈青池笑笑。天色刚露白,一旁凳子上的烛火已经被吹灭了,小狐狸身前的手札没翻阅的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点儿。 沈青池起身抻腰踢腿活动了几下,然后坐下来轻轻拽过小狐狸的手臂揉捏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枕着他的肩膀睡了多久,看看,手下这半边肩臂的肌肉都僵硬了,估计这会儿动都动不了了。 “你傻啊,看我睡着了不会叫醒我去屋里睡啊!”化了些灵力附在手掌上,沈青池一边推拿一边狠狠瞪了小狐狸一眼。 虽然语气很恶劣,眼神也很凌厉,但落在肩膀和手臂上的力道却很舒服,阿篱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送上个讨好味十足的灿烂笑容后,继续手上翻书的动作。其实,阿青的脑袋落在他肩膀的那一刻,他是想过要叫醒他回房里睡的,但是,从阿青鼻子里呼出的灼热气息扑在他的颈侧,带着微微的酥麻,让他很留恋。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颈侧的酥麻感好像渗透过皮肤满满汇集到了心里,有些酸,有些胀,又有些痛,但更多的是温暖和亲密。 陌生的情愫陡然造访,阿篱的心经历了短暂的迷惘和慌乱后,慢慢沉淀下来,一层一层,叠成了厚厚的喜悦。 他只是想有他陪着,这样算是傻吗?那么,能这样一直傻下去就好了…… 好运总是在默默付出后的某个时刻突然造访,这是对执着的人最好的奖励。 阿篱的奖励就在这个清晨的小院子里到来了。在手札就差几页告罄的时候,一则关于凉夏米的记载让阿篱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惊得各房人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当阿篱把凉夏米的记录读给闻声而来的人后,不淡定的就变成他们了。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阿篱这个凉夏米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蒲元村,得了消息的村民们早饭都顾不得吃,一股脑地涌到了夏村长家求证。 沈青池把手札上关于凉夏米的记载手抄了一份送给夏村长,让他张贴到了门外读给大家听,然后押着小狐狸逃离人圈,吃早饭、补觉去了。 阿篱睡醒了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竖起耳朵听听,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从床上坐起来,一侧身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看他手札的阿青。桌上,还摆着盛好的饭菜。 被人等着、守着的感觉,真好!尤其是那个人是阿青! “醒了就过来吃饭,从昨晚到现在,你的肚子里可就进了一碗白米粥。”虽然视线一直放在手札上,但他一直都留意着床上的动静,看到小狐狸终于醒了,就催促他过来吃饭。 “大家都去田里了?”洗漱过后,阿篱坐到桌边提起筷子,下嘴前问埋首在手札里的沈青池。当然,字里行间还有一层意思是:大家都去田里了,你怎么没去呢? 沈上仙头也没抬,以岿然不动之姿动了动嘴皮子,“嗯,用过晌午饭后刚走不久。安排给我的任务是看着你,现在,你对他们来说,可是比什么都精贵,我这也是任务重大呢!” 阿篱嘴里叼着棵小油菜陷入费解状态,“我怎么了?为什么我变精贵了?” 沈青池抬头看小狐狸迷迷瞪瞪的,悠哉地伸手指着他的嘴说道,“你嘴里那棵油菜上有只小青虫在爬。” “哇啊啊——”从椅子上直接一个旱地拔葱,阿篱甩掉嘴里的小油菜一下子窜出去老远,震惊地盯着桌上看。 “哇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这下子你可彻底醒过来了吧……哈哈哈……”某上仙极没有风度也极没有形象的爆笑声响彻小院,在他畅快的笑声里,小狐狸巴掌大的一张俏脸也成功地由白转黑了。 被骗了,被耍了。阿篱表示很生气。 但骗他、耍他的,是阿青。 不能打他,因为打不过他。 不能翻脸,因为怕他反过来生气不理他。 所以,虽然阿篱表示很生气,但是后果并不是很严重。只是一个人生闷气而已。 “喂,真生气了?”见小狐狸黑着一张脸不吭声地坐在对面吃饭,沈青池凑过去用手指戳戳他肩膀,“生闷气吃饭可是会胃疼的哦。” 阿篱抬眼看过去一下,随后放下手里的筷子,接着沉默。 沈青池见状抿了抿嘴收敛了大部分的笑意,抬手提起筷子塞到小狐狸手里,“素然和夏村长他们去田里之前可是托我给你留任务了,你再不赶紧吃完饭,咱们的活儿可就干不完了。” “什么任务?”一听是素然和夏村长托付的事儿,阿篱丝毫没有怠慢之意。 “吃完饭我就告诉你。”沈青池态度坚定,明摆着告诉小狐狸:不吃完饭,休想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 又不能因为和阿青闹别扭自己跑去田里问夏村长,阿篱只好选择妥协。 和沈青池斗法,小狐狸阿篱是没什么胜算的。秉性什么的都被人牢牢攥在手里了,还能蹦跶到哪里去呢?! 阿篱的闷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沈青池用两片炒凉瓜就痛快解决了。 心里有事,阿篱吃饭就有了囫囵吞枣的架势,沈青池就在一旁盯着,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以每口饭嚼15下为标准用完了晌午饭。 饭后,阿篱捂着有些发酸的腮帮子暗自忖度,这该不会是阿青又在开他玩笑吧? 小狐狸单手捂着腮帮子一脸防备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让沈青池想再度大笑,但想到他刚刚的黑脸,还是忍了下来,晃了晃手里的手札,说: “这本手札真的很不错,稼穑之事记载得既全又精,关于提升修行功力的仙草仙果的记载也是分毫不差,由此可见,你父亲是个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识深广的人。” 阿篱接过沈青池手里的手札,极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册旧书卷,“嗯,我最早的记忆,就是爹爹抱着我坐在开满夕颜花的断崖边,一边看夕阳,一边听他讲在外面游历的时候遇到的事情。” 事实上,爹爹讲给他听的那些故事是怎样的他早已经忘记了,只有那时的场景和感觉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记忆里。在爹爹离家之后,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一遍遍地回想,借由回忆的力量来保存这些痕迹。 “你爹爹……是要去很远的地方游历,所以才留下你看家吗?”沈青池这次很是注意用词,实际上,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想问了。他是有次和太上老君闲聊后才开始关注落云山上这只小狐狸的,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 “嗯,爹爹说,他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不是游历,是……是要去找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阿篱很清楚地记得,爹爹说起那个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悲伤,又很挣扎。他知道,爹爹是在担心自己。所以,他很努力地吃东西,很勤奋地吸食满月的精华,然后在学会了做饭和自由变身后,拉着爹爹来到那处断崖边,大声告诉他说,自己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了,让他放心地去找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爹爹流泪。紧紧地抱着自己,眼泪顺着他的耳边滑到衣领里,一路滚烫灼热,想要把他烧伤一样,很疼,很疼……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不再轻易流眼泪了。因为在流泪时会安慰自己、给自己擦眼泪的人,已经离开自己,不在了…… 温热而干燥的手掌托着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滑过他眼角的下方,擦去了滚落的泪。 朦胧的视线里,阿青端正俊逸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像是落云山断崖边那片温暖的夕阳光一样,暖暖地将他包裹住。 “不哭,你爹爹去找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了,我不是还陪着你吗?” 不是第一次看到小狐狸掉眼泪,也不是第一次帮他擦眼泪,但还是一样感到难受,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沉闷得厉害。 “以后,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或许,你会恼我,气我,不理我,跟我撅嘴巴……但是,绝对不会让你掉眼泪……相信我……” 沈青池此时描绘的“以后生活”对阿篱来说,真美好。尽管这听起来好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但因为是阿青许给的,他就选择去相信。 然而,后来的生活却印证了这样一个道理:世事无绝对。 那时候,阿青已经远远离开了他。他又开始一个人生活,不恼,不气,不撅嘴巴,独自流着眼泪…… 第44章:新米解困 “好了,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都成了小花猫,我们快去洗干净,然后开始干活吧,不然,等素然他们从田里回来,肯定会认为我们在家里偷懒。” 沈青池拉着阿篱到院子里,就着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仔仔细细洗了脸,然后两人开始商量怎么干活。 手札里提到的凉夏米,是把未成熟的稻米蒸过后晒干所得。它不仅利于保存,而且味道特别好,即使是生米也特别有嚼劲。 这篇记载,的确能给困境中的蒲元村人带来希望的曙光,但是,实践起来面对的最大的难题是,“蒸过”的确切程度是多少?五成熟?七成熟?八成熟? 短暂的纠结过后,素然果断地把难题扔给了睡熟过去的阿篱。美其名曰,这是对厨师最大的信任。 见过推卸责任的,没见过这么高调且缺乏说服力推卸责任的。 沈青池炯炯的目光中,夏村长并一众相亲有些脸红,只有素大公子招摇过院,带着两个小伙子去田里给阿篱准备做试验用的稻米去了。 从当时的情境中回过神来,沈青池发现阿篱已经盛了三大碗稻米放在案板上了,眼下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烧火。 接过烧火的活计,沈青池瞄了眼案板,“就需要蒸这么三次吗?” “嗯,我仔细揣度了一下手札上记载的内容,发现有两处关键的地方。其一,上面说,凉夏米是蒸过之后经晒干再保存。按照师父的教导,蒸晒后保存的东西,一般来说,蒸的程度介于三分和七分之间,五个梯度。” “其二,记载里还说,凉夏米即使是生米也特别有嚼头。稻米入锅后,碰到暖湿气就会受潮吸水,米粒变得糙白而易碎,然后随着熟度的增大,一定程度后,慢慢变得更加有弹性,最后成熟时,就是软糯的米饭了。而开始变得有弹性的程度,就是五成熟之后。” “所以,我们只需要试验五成熟到七成熟这三种情况就可以了!” 阿篱表情严肃地诠释自己的想法,认真而坚定,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看着可爱得紧。开始有种靠得住的感觉了,难怪素然那家伙这么放心地把这事扔给了他。 沈青池认同地点了点头,两人分工合作,一个听指令添柴烧火,一个掌控温度,一个时辰后,院子里的三个圆口簸箕里就铺上了一层蒸好的稻米。 天虞国有三种稻米久负盛名——桃花稻、青米、胭脂稻。作为“三稻”之一,青米尤以味香闻名。用熟透了的青米焖米饭,揭锅的时候散发出来的米香隔壁都能清晰地闻到。 此刻,院子里的阿篱和沈青池感受更甚。 定浆但却没有完全成熟的青米经过蒸煮后,散发出来的香气更加清新,不那么浓郁,却经久不散,萦绕在鼻端,刺激着味蕾。 午后的阳光正热烈,用来铺晒是再好不过的了,等素然和夏村长他们回来的时候,圆口簸箕里的米已经晒得七八成干,狭长的米粒通体碧绿,不用凑到鼻子跟前就能闻到清香的味道,就连抓过米粒的手掌也留有余香。 有了希望和实打实的亲眼见证所产生的刺激效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夏村长家这三个簸箕里躺着的翠绿青米让一众人都把心安稳地放到了肚子里,失眠了数日的蒲元村人都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奔到田里收割青稻了。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热,到晚上也没怎么缓和,仿佛又回到了夏日里,但有前阵子那几场薄霜为鉴,大家都害怕更大更严重的降霜出现,纷纷赶工收割,就连蒲元村附近的几个村子也受影响跟着收割了青稻。 之前凉夏米的情形还不确定,夏村长也不好多说,现在落了定,他一早就派人通知了信源县的几个里正,不到晌午,五个里正就全都赶到了夏家。 经过一上午的铺晒,三个簸箕里的凉夏米都彻底干了,香气虽较昨日淡了一些,但持久依然,米粒保持了翠绿的同时,还显得更加通透,翡翠一样。 几个里正从初见的震惊与激动中缓过神来之后,便和夏村长一起,按照阿篱的示意逐一品尝三个簸箕里的生凉夏米。 “怎么样?你们觉得哪个最好吃?”三种米都品尝过后,阿篱问几个人。 六根手指齐齐指向中间的圆口簸箕。 “果然是六成熟的这个!”阿篱高兴地拍拍手掌,笑眯眯地看着沈青池,晶晶亮的眼睛里不乏小小的得以之色,像是期待被夸奖的孩子。 沈青池抿嘴而笑,伸手揉上他的头顶。听说,头发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不同于自己的强韧,阿篱的头发很柔软,摸在掌心很舒服,就像是他的人一样,乖巧柔顺,但是又有自己的坚持,让他身边的人无法不喜欢。 “阿篱小哥,你……真的是要无偿把这做新米的方子教给我们?”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里正不敢相信地看着阿篱,直到亲眼看到他肯定地点头才激动地握着阿篱的手感谢了好久,弄得阿篱脸色胀得通红。 “好了好了,你可别把阿篱小哥吓坏了。”另一位满脸笑容年纪也仿佛的老里正把阿篱“解救”出来,然后和几个同来的粗略商量了一下,对阿篱说道: “阿篱小哥,我们虽都是些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但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你做出来这新米,恐怕在整个天虞国都是独一份的,靠着整个,我们也能赚上不少银钱,在这样的年头里,救的可是我们信源县上上下下无数人的性命,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听老夏说,你们是来买青米的,这样吧,咱们信源县做出来的新米,只要你们要,我们就先卖给你们,价钱由你们来定!你千万不要推辞,不然这方子我们用了是不会安心的!” 几位里正的态度很是坚决,就连夏村长也坚持如此,阿篱求助地看向沈青池,见他微微颔首,才应承了下来。 做凉夏米最关键的是把握好蒸的分寸,而这恰恰是很难掌握的。阿篱入门的时候因为素茗的故意为之,所以在后厨打下的基础很夯实,这才能很好地把握温度,但这些种田的把式可做不到。 阿篱可以在蒲元村坐镇,组织全村统一蒸煮青米,但整个信源县十几二十个村子,挨个村子跑,不累死才怪。最后商量出来的法子是,每个村子派几个人来蒲元村跟着蒸米,然后回村组织一起做新米。 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但阿篱心里还是没有底。只是跟着做两天,能比较准确的把握好火候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这些稻米本来就没成熟,如果在蒸煮的时候再出了问题,那后果是不敢想象的,这太冒险了。 堂屋里,夏村长和几位里正推算着青稻收割、打场、脱壳需要的时间,然后好确定蒸新米的时间,阿篱就坐在西厢房的门槛上想着到底该怎么办。 “闷在院子里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我们出去走走,放松一下。”沈青池抓着阿篱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然后拖着往院子外面走。这两天,不是猫在厨房里烧火,就是守着院子里那三个簸箕,他早就想要出来透透气了。 “好啦好啦,我和你一起出去散步,你不要这样拖着我,好难受!”阿篱死死抱紧阿青拖着他的手臂,皱紧眉头表现自己的不舒服,终于成功地恢复了自由之身。 他们一路往东走,不久后就出了村子,两边是一块一块的菜田,大多种着小油菜、冬菠菜、香葱、冬菜等,绿意盈盈的,也有大白菜、萝卜和芥菜之类北地常见的蔬菜。 凉江流域在最寒冷的时候水面也不会结冰,像冬菜、冬菠菜之类的蔬菜,就算是在冬季也是绿色的。所以,秋收之际,走在南国的田地间,看到的景致与北国极目的枯黄衰败不同,这是还满是生机勃勃。 “哈哈哈哈哈……好多的鱼啊……” “阿爸,快……快转身,你身后的那条鲤鱼好大!” “快看,这个河蚌多大!” …… 不远处传来的热闹的欢笑声打断了阿篱的感叹,抬眼望去,原来是鱼塘在清塘捕鱼。阿篱拽着不太情愿凑热闹的阿青快步奔了过去。 一块一亩地见方的鱼塘已经放干了水,岸上两个大水箱里盛满了个头均匀的草鱼、鲫鱼、鲤鱼、鲢鱼等,塘里几个壮实的汉子在水洼里捡捉漏下的大鱼,几个小娃子站在边上边喊边指挥,热闹得厉害。 “哇啊,好多大河蚌!” 岸边整齐地摆放着四个大木盆,每个里面都堆着满满的河蚌,又大又新鲜,阿篱凑到跟前蹲着看,欢快得不得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这么大的河蚌呢! “阿篱小哥,这河蚌煮熟了硬得很,不好吃,我送你大鱼吃吧,又肥又新鲜,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烧,都鲜嫩着呢!”身上粘着塘泥的汉子把手里的鲢鱼扔到水箱里,隔着段距离对蹲在木盆边上的阿篱笑着说道。 “原来是木根哥啊,这片鱼塘是你家的吗?”阿篱认出来眼前的汉子就是住在夏村长家后院的王木根。 “是啊,这个塘,还有那边那三个都是我家的。现在正是吃鱼的好时节,镇上的酒楼来订鱼的也多,正好把塘清一下。我还在塘里种了不少藕,下晌挖一些新鲜的洗净了和着鱼一并给你尝尝鲜啊!” 阿篱忙摆摆手,“木根哥,我不吃鱼的,如果不麻烦的话,你送我些鲜藕吧,这个我爱吃呢!” “好嘞,这都是自家产的,管够!”能给这个大恩人送些喜欢吃的东西,王木根很是高兴。转眼看到木盆边两只小手用力扒着河蚌壳的小侄子,不禁出口制止,“小塘,那河蚌用手怎么扒得开,快放下来,弄伤了手有你哭的了!” 小男孩使了吃奶的劲儿抠了半天,奈何河蚌壳纹丝未动,听得自己叔叔这么说,不甘心又没办法地盯着手里的河蚌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递到阿篱面前,“哥哥,你能打开它吗?” 小小的孩子,一脸倔强,阿篱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河蚌,很认真地告诉他,“不能打开哦,河蚌只有渴了、热了的时候才会张开嘴呢!” 或许是阿篱认真的态度让他相信了,小男孩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转身跑去水箱边上骚扰大鱼了。 但这边的阿篱却没那么洒脱了。他看着手里紧紧闭合着的河蚌发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抓到了刚刚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 第45章:河蚌大用 “木根哥,你说这些河蚌不好吃,那干嘛还要费劲捞上来呢?”阿篱指着满满四大盆的河蚌问道。 王木根笑笑,“这些河蚌啊,要是清塘的时候不捞上来,一年年积累下来也是很占地方的,而且挖藕的时候也不方便。而且,河蚌虽然不好吃,但是煮熟之后蚌肉挖出来喂鸭子可是很好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阿篱点点头,然后神秘地朝王木根挤眼睛,“木根哥,往后这些不好吃的河蚌除了喂鸭子,可是还要有大用处呢,你就等着夏村长他们奖励你吧!” 阿篱已经走出好远了,王木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整个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出于对能做出新米的大恩人的信任,尽管不理解,王木根还是决定听阿篱的话,把这些河蚌再养些时候。 “阿青,这些河蚌反正也要被煮熟了喂鸭子的,我分过来用一下不算太杀生,对吧?对吧?”阿篱拎着一网兜的河蚌和身边的沈青池碎碎念。 “嗯。”沈青池简洁地回应。 “阿青,这些河蚌可以帮大家做好凉夏米,能救很多很多的人,那那我用这些善果来抵这一点点的杀生之孽,可以吧?可以吧?” “嗯。”沈青池依然简洁地回应。 “哦那那我就放心了那就这样做吧”阿篱心里小有忐忑,但想到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心里的天平就倾斜到了一边。 “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循环不息的,吃素是好事,但吃肉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爱听大和尚讲经,一定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吧?人家修佛之人都不拘泥在这上,你一个小狐狸精就别小鼻子小眼睛死抠在这上面啦!”沈青池见不得小狐狸一脸纠结的模样,伸手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揉得更凌乱。 “嗯,我知道了。”阿篱勉强打起精神,心里不停给自己宽慰:爹爹告诫他不可以沾染血腥,他一直都很听话的,现在,他只是用本来就死定了的河蚌而已,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不会让河蚌流血,这样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压制住了心底的不安感,阿篱拎着河蚌回到夏村长家,和沈青池窝在厨房里一顿折腾,反复试验,终于确定了蒸米到六成熟的时候河蚌的状态——蚌壳张开到最大程度那一刻正好。 阿篱把剩下的河蚌养在木盆里,傍晚夏村长他们从田里回来,阿篱就把用河蚌的事儿和他说了,夏村长听后晚饭都没顾上就往后院王木根家跑去了,多年修成的稳重形象瞬间荡然无存。 大家看着夏村长一溜小跑的背影忍不住发笑,素然笑眯眯的眼睛却是从进门开始就锁定在阿篱身上,阿篱就是神经再粗条也被看得发毛了。 “怎怎么了?”阿篱从头到脚检查了自己一下,头发没有撅起来,衣带也系得很整齐,没什么问题啊 素然笑晏晏地摸摸他的头,“阿篱,你可是为素膳斋立大功了,下晌夏村长带着整个信源县的里正来找我了,说是要把凉夏米的优先采购权给我们呢!你这个小徒弟我爹他收得可真值啊,不但做菜学得好,还是棵摇钱树呢!” 自己被素然说得这么有用,阿篱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哼,要表扬就来点实际的啊!”沈青池盯着素然放在小狐狸脑袋上的手,从鼻孔里不满地哼了一声。 素然丝毫不受一旁横生的冷气影响,反而更亲切地揉揉阿篱的头顶,“放心,咱们年底回家了,哥哥一定会给你包个大红包!” 阿篱不好意思地猛摇头,他这次出来是领着月银的,还有外行补助呢,而且一路上的花销都是素然在负责,怎么能再多要呢! 沈青池见不得两人的腻歪劲儿,抓起小狐狸的胳膊往饭桌走,完全不理会身后笑得一脸欠揍的素然。 炎热的天气反常地持续了整整七天,然后在当天晚上气温突然大幅下降,第二天早上,地上铺了一层白霜。 因为事先做了准备,抢收得当,白霜铺下来的时候,田里的青稻已经都收了上来,堆在场院里用苫布盖好了,所以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太阳出来白霜化下去后,阳光还是够烈,不消三天时间青稻就晒得差不多,然后开始脱粒,舂出稻米。 六天后,蒲元村就开始统一蒸凉夏米了。 蒸米的地方就在村内的共用打谷场里,炉灶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架着大柴锅,足足有十八个,事先准备好的劈柴堆在场地中间,跟座小山似的。 淘米、上锅、烧柴这些自不必阿篱交待,农家院里的人早就做熟了这些。稻米上锅前,阿篱把各村来学习的人聚到了一起,仔细地讲了河蚌的使用方法,然后用第一批蒸米做了次示范,结果相当成功,十八锅蒸米全部符合六成熟的要求,打谷场里小小沸腾了一下,然后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第二批蒸米大业中去了。 示范任务完成后,阿篱顿时闲了下来,只需要在锅灶间走动走动监工就行了。 十八口锅一起在没有遮挡的打谷场里不停歇地烧着火,热气蒸腾,再配上尚且热辣的阳光,那现场温度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沈青池向来自爱,所以他是绝对不会踏入的,跟着阿篱从夏村长出来后,就直奔打谷场对面的寮棚里看手札了。 沈青池看这本手札可不是抱着“求学”心态,故而翻阅的速度要比阿篱快多了,一边看一边关注着打谷场里小狐狸的情形,看他迈着不长的腿儿不停地走来走去,额头上都冒汗了,就招招手让他过来,给他擦擦汗倒杯茶喘口气,然后再放他出去忙活。 五天后,新米蒸完,整个蒲元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晒满了翠绿的凉夏米,还未入村,远远就能闻到空气中化不开的米香味道。 蒲元村蒸米后的第二天,信源县的其他村子也开始了蒸米工作,阿篱生性善良谨慎,呃,换句话说,是天生的劳碌命,一大早用过早饭后就背着干粮四村乱窜了,当然,沈青池是一定随行的。 在阿篱和沈青池忙着走村窜巷的时候,素然则把拜帖送遍了信源县的米商,甚至连康州府的几家全国都设有分号的粮行都有。 从最后一个蒸完米的村子回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暗了,阿篱婉拒了村长的马车,和阿青两个人慢慢往回走。 暮色渐渐四合,天空中的星星已经有亟不可待现身的了。最近这些天阿篱早出晚归,因为担心蒸米的事儿,觉睡得也不是很踏实,现在心头压着的重石没了,疲劳感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阿篱看着走在前面的阿青,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被落得越来越远。 身后小狐狸的存在感越来越淡,沈青池一转身,就看到他已经落在自己后面有一段了,皱着脸拖着两条腿一步步往前磨着,很累的样子。 哼,明明很累,却偏要拒绝人家的马车,还真是时刻注意着不给别人惹麻烦的滥好人性子! 沈青池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小狐狸从后面赶上来。 “阿青,你累了吗?对不起,我我或许不应该拒绝村长大叔的马车”阿篱看着面色凝重的阿青,有些纠结,有些后悔。 “累的人是你好吧!”看清小狐狸苍白的小脸,沈青池的脸黑得更厉害了,转过身半蹲下了身子,“上来。” 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但阿青转头甩过来的眼刀那么锋利,成功地逼回了他到了嘴边的话,乖乖地趴到人家的后背上。 “我我很重吗?”阿篱把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阿青的肩膀上,小小声地问。 沈青池撇撇嘴,嘴上却说,“当然重了,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心眼里装了那么多人,能不重吗?哼,就不见你多想想自己!” 阿青没有真的生他的气。 虽然没给好脸色,但阿篱从阿青的声音里还是听出了这一点,一下子心就放下来了,胆子就稍稍大了些,手臂试探着环上了阿青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肩胛处,小猫似的轻轻蹭了蹭,好温暖,好舒服。 沈青池走路的步子很稳,阿篱趴在他的背上,在节奏规律的颤动中慢慢睡了过去。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落云山,和爹爹在断崖边看完夕阳后,爹爹背着他下山回家,也是这么稳,这么温暖,这么舒服,让他不得不奢望,如果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是路,就总有尽头。所以阿篱的这个念想注定是个奢望。 弯月爬上来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蒲元村,夏家堂屋里一群人都等着他们吃饭呢。阿篱洗把脸后整个人又恢复了精神,边吃饭边听着素然的提议。 第46章:全米宴席 “我想办个品米宴来推广凉夏米,镇上还有府城的米商和粮行都送了拜帖,时间就定在三天之后,我已经在县上的福来居订好了场地。阿篱,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我们拟出个全米宴的单子来!” 听了素然的计划,阿篱觉得好极了,夏村长一家更是觉得新鲜。沈青池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狐狸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发呆,就知道他一定在脑子里想菜单呢。 “南北两地气候和环境差异这么大,想必吃食上也必然有所不同,这全米宴上的食单,让村里人给些参考应该更恰当吧,毕竟是做给这边的人吃的。”沈青池把差事往外推。笑话,要入地狱大家一起入才对吧! 见有帮忙的机会,夏村长立马答应得很痛快,表示明天早饭后就招呼村里一些做吃食好的媳妇儿来商量。 素然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沈青池身上滑过,看到对方并不太友好地目光也毫不意外。已经往阿篱的身上打标签了吗?哼哼,他们素家的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独占的,想要小狐狸,得先过了他这关才行! 劳累过后睡个饱觉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一觉睡到自然醒,沈青池从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说是日上三竿也是天光大亮了,手臂习惯性地往床榻里侧一划拉,空的。 呿,还真是个勤劳的小狐狸。 沈青池小小抱怨了一句,酝酿了会儿,一个挺身从床上下来。等他穿戴好衣服跨出西厢房的时候,一阵阵轻快的笑声在院子里飘荡着。沈青池循声望过去,阿篱正和几个农家媳妇儿在厨房里揉面团呢。 “阿青,你醒啦,我给你端饭啊!”一看到阿青,阿篱就欢快地冲他挥挥手,然后放下手里的面团,打开锅盖端出温着的早饭直奔西厢房。 早饭是用凉夏米熬成的清米粥、小鱼干粥、莲子粥、滑鸡粥,配上几碟小菜,清淡又不失鲜味。 “有肉粥?”沈青池抖着眉梢看摆了一桌子的粥,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一定是试吃品了。 小狐狸点点头,带着熟悉的期待目光把粥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嗯,我做的底粥,肉粥是村里的嫂子们调的,你吃吃看味道好不好!” 这个小狐狸,只有用到自己试吃的时候才会这么狗腿,这么谄媚地笑。沈青池默默哀悼了一下自己的命运,然后拿起汤匙开始舀粥,接着一吃而不可收拾。 翠绿色的凉夏米熬成的清米粥本就颜色通透,米粒饱满而极富弹性,一匙含进嘴里,顺滑而软糯,咽下去后整个口腔残留的淡淡米香许久不散。至于添加了小干鱼和鸡片的肉粥更是将肉香和米香紧密地融合到了一起,让人吃了欲罢不能。 沈青池拿起汤匙后就没停过手,一口接着一口,完全不给阿篱打断他的机会。阿篱也不敢贸然打断人家进餐,只能耐心地等在一旁,看着阿青陆续将四碗凉夏米粥并三碟小菜吃了个底儿朝天,干干净净。 “阿青,好吃吧?一定很好吃!”阿篱黑润的双眼盯着放下饭碗的阿青,笑眯眯地问道。明明看他的行动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但还是想听到这人说给自己听。 “嗯,不错,挺好吃。米宴上决定用这几样?”即便扫光的量大,但沈青池的用餐姿态依然优雅。 阿篱点头,“嗯,有这几样的,还有几种放果仁和瓜果的甜粥,你不爱吃甜口的,我就没给你温着。” 满意地点点头,对小狐狸如此了解自己口味的事,他很高兴。 “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怎么弄得脸上沾的都是面粉?”沈青池身后抹掉阿篱鼻子上的白色粉末,然后玩兴大起,把手里的面粉就抹上了他的脸颊。 阿篱脸颊微红,转头挣脱荼毒自己手指,“我们在做米糕,还有几道工序就好了,你等等啊,做好了我马上拿给你!” 阿篱逃也似的冲出西厢房,一头扎进厨房里,连续揉了两块米团心绪才平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从离开下坎村开始,阿青变得很爱碰触他,常常会摸他的头、脸颊,睡觉的时候也喜欢抱着他,还背了他 阿青这样的转变,阿篱无疑是高兴的。但是在高兴之余,也伴生着疑惑不解和不安感。这份亲密来得突然,常常让他觉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一样。 “阿篱,怎么了?不舒服吗?”素然从外面回来,路过厨房时看到阿篱一脸的恍惚,有些担忧地摸上他的额头,“不是让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吗,这么赶干嘛?” “哦,没事,我昨晚睡得很好,而且,闲着没事儿干的话会很难过——”阿篱故意把脸挤得皱皱的,努力装出一副可怜相,惹得素然给他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儿。 不得不说,沈青池那晚给提的建议真的是太好了,这两天和村里几个嫂子交流下来,发现南北两地在吃的方面还真的差了很多。在北地,稻米基本上都是粳米,用来煮粥焖饭,而在南地,米作为食材,形式就丰富了许多。 这次全米宴,除了确定好的八种粥,阿篱还在当地特色的吃法上做了再次加工,推出了几种全新的吃食,其中,最成功的要数鱼饭卷了。 在信源县,米饭里加些简单的调味品后捏成饭团做干粮是再普通不过的吃法。阿篱把小鱼干、干菇、干野菜和一些作料放到一起舂成粉末,然后撒到刚焖好的米饭里。为了全米宴,王木根送了不少鲜鱼,拆卸下来的鱼肉用来做鱼片粥,鱼皮和鱼鳔就被阿篱充分利用了起来,洗净切开后扑在笊篱上,然后在上面铺上细纱布,用热水烫一下,既除了腥又能增加弹性。最后,把调好味的米饭平铺到烫好的鱼皮和鱼鳔上,慢慢卷起来,切成等宽的块,码到瓷白的盘子里时在中间放上一朵红心萝卜雕成的牡丹花,漂亮得让人不忍心下筷子。 全米宴的前一天午饭,阿篱和几个嫂子通力合作,把第二天要摆上饭桌的菜式全部搬上了饭桌,全屋人提前享受了一席凉夏米盛宴,美味,也奢侈得不得了。 第47章:意外遇袭 全米宴上所用的材料大多都要在前一晚处理,所以吃过午饭后,夏村长就带着村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套上两辆马车,送阿篱一众人和米宴材料到县上。 信源县每逢十五都有花灯游园会,华灯初上后,县城中正大街上的五处景园被各色花灯勾连在一起,一路上各种各样的小货摊叫卖声不断,热闹得很。 福来居就坐落在中正东大街上,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米宴上需要提前处理的材料都收拾妥当了,和阿篱同来的蒲元村的小嫂子们结伴去街上了,阿篱扒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羡慕得不得了。 “怎么,想去?”沈青池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身后,突然出声,吓得小狐狸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是阿青,又立马巴巴地猛点头。 “嗯嗯嗯,阿青好想去!” 沈青池垂下视线看还坐在地上的小狐狸,“阿青可没好想去。” “呃,啊,是阿篱好想去!去吧去吧!”阿篱急忙纠正错误。 很是享受了一会儿小狐狸渴望的小眼神后,沈青池才勉强地颔首,“好吧,不过——你可别给我乱跑,乖乖跟着我。” 阿篱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然后冲进客房里把布袋背好又冲了出来,乖乖地站在沈青池身边等着他先迈腿。 这哪里是狐狸啊,这时候要是能把尾巴现出来的话,不知要摇得多欢畅呢! 沈青池实在是再看不得这狐狸精卖乖的模样了,转身提腿往门外走去,身后紧紧跟着一根小尾巴。 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上,秋夜的凉意被拥挤热闹的人流和七彩流溢的花灯驱散。阿篱走在人群里,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看的。 “阿青,这个是乌龟吔!” “阿青,那个福娃娃好胖!” “阿青,那个做糖人的老爷爷好厉害!” …… 一路上,这根会说话的小尾巴喋喋不休地跟身前的人报告着目之所及的东西,沈青池也看得眼花缭乱。实际上,这俩人几乎都没有这样逛街的经验,除了上次的庙会,这还是第二次,不免都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不同的是,小狐狸表现得很外化,而沈青池就内敛很多。 街两旁的门肆房顶上搭着木栏,上面挂着五彩斑斓的鲤鱼幡,迎着微微的风摆动着尾巴,栩栩如生,沈青池看得投入,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没听到身后一直唠叨个不停的声音,回过头来一看,哪里还有小狐狸的影子! 在一条狭窄逼仄的小巷里,阿篱眼睛上和嘴里的黑布被一阵蛮力扯了下来,他惊惶地眨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就着一旁的灯笼打量着把他绑来的这些人。身后和两侧站着五六个着短打家丁衣服的人,被人簇拥着蹲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之前在蒲元村地头见过的冯地主! “小子,听说是你折腾出那劳什子凉夏米的?”冯地主伸手捏住阿篱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好痛!阿篱难受地紧蹙眉头,用力晃动脑袋试图摆脱束缚。下巴上的疼痛感他还是能忍受的,但捏在下巴上的那只手带来的接触却让他觉得厌恶感沸腾。 “哼,臭小子,还装起哑巴来了!啧啧啧,没想到啊,这脸蛋儿摸起来还真是又滑又腻,小模样也俏,看看看看,这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挺勾人的!不说话是吧?老子倒要看看,被我们玩儿一圈后你还能不能有本事叫出声来!” “嗤啦——”冯地主话声还没落地便一手撕开了阿篱外衫的前襟,惊得阿篱手脚并用拼命挣扎起来,两边的随从见状扑上来紧紧压住了他的四肢。 整个人仿佛被钉住了一样,后背紧紧贴在青石地面上,冰冷的气息穿透衣衫钻进身体里,在四肢百骸游窜。好冷,好害怕,心好像被一只没有温度的大手越捏越紧,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 在阿篱黑润漂亮的眼睛里,一张张笑得扭曲张狂的脸晃晃悠悠地越靠越近,一只只让他毛骨悚然的手禁锢着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衣衫…… 恐惧到达临界点,心脏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跳动,黑亮的瞳孔猛然扩张,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件事。 “阿青——救我——” “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叫,一道刺眼的白光自阿篱身体里迸射出来,被白光覆盖穿透的冯地主和一干随从们惨烈地大叫了一声,纷纷晕死了过去。 阴暗逼仄的死巷子里,衣衫凌乱的小狐狸紧紧蜷缩成一团靠坐在墙角里,他的面前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脸色灰暗气息微弱的凡人。 心慌灼心的沈青池在人流中找人,乍闻得阿篱这声呼救险些心神俱裂,循声纵身赶到巷子深处,眼前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顾不得看横在地上的那些人第二眼,沈青池径直奔到阿篱近前,伸出的双手还没碰触到小狐狸的衣衫,“嘭”的一声,竟被一道无形的白光弹击回来。 沈青池定睛细看,阿篱的身体周围竟包裹着一层透明的结界,隐隐有白色的光晕波动。 “小狐狸,我来了,抬头看看我,小狐狸!阿篱!” …… 沈青池一遍遍喊着叫着阿篱,但这层透明的结界好像把里外两个世界隔绝了一般,小狐狸顶着一头毛茸茸凌乱的头发紧紧抱成一团,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自从父亲离开后,自己就常常被人欺负。不,其实,父亲在的时候他们也欺负自己的,不过只是在口头上嘲笑自己是没有娘的野狐狸。后来……后来会挨打,会被绑着脚倒吊在树上,好几天都下不来饿得头发晕,也会在大雪天被推到沟里,雪从衣领袖口裤腿灌进来不一会儿就化成了水,冰冷冰冷的,他们还会故意踩烂种在菜圃里的菜,那是自己一遍遍拔草浇水一天天守着好不容易才长大的呢,吃了可以饱肚子,还可以拔了到山下卖钱换白米…… 被这样欺负,他会很难过,然后跑到山崖边上哭一哭,很快就会好了,不会再有旁的念头。但是,但是,刚刚的那些人,他怕极了,怕得想要那些扭曲的不断靠过来的脸都撕碎了,再也看不到才好!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当初被赤炎紧紧缠住,自己咬破前爪时满嘴的血腥膻气和那摊刺眼的血红。 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都死寂了下来,双耳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瞪大的双眼被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接着,黑幕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缓缓地,红色绵延倾灌,不消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被淹没在一滩血水里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撕扯分离出来,好可怕,谁能来帮帮自己,救救自己啊! 阿青! 仿佛在溺毙之前抓到了一根藤萝,阿篱想要紧紧地抱住。每次被欺负,他能做的,就是忍耐。不是坚强,而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父亲要去寻找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牛夫子人很好,但只是个对他很好的夫子……闻啸大叔应该会帮自己的吧,但是大叔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不能总去麻烦他…… 只有阿青了。 阿青的话很少,但却不会笑话挖苦自己。阿青的法术很高,但是却不会捉弄欺负人,还会在别人欺负自己的时候保护自己。阿青很能吃,个子又高做衣服也要用很多布料,但是,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安静地陪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阿青,或许不会怪自己没有听话跟紧他,或许不会嫌弃自己麻烦,或许可以厚着脸皮求他来救救自己吧…… “阿青……阿青……求求你……求求你快点来……救救我……” 不想听,不想看,阿篱用力抱着自己的双腿,脑袋紧靠着膝盖,一遍遍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每叫阿青一声,自己的心就能生出力气了呼吸、等待。 震荡。 内里与结界撞击带来的震荡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密集,将阿篱从自我意识中生生拉离出来。他惊惶地从膝盖间抬起头来,瞪大的双眼焦距渐渐集中,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带着从未见过的焦急神色就这么冲进了视线里。 阿青来了。得救了。 惊喜只是刚开了个头,紧绷的神经就断了线。 结界倏然消失,沈青池冲上来接住阿篱瘫软下来的身体,稳稳地紧抱在怀里。 魂淡,一定是刚刚砸结界的时候太用力了,弄得现在一双手臂都有些发抖! 还有这个小狐狸,等他醒了非得好好收拾一顿不可!堂堂一个狐狸精,居然能让几个龌龊的凡人欺负成这样,MA的,妖精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天上地下人间三界独一份了! 抱起阿篱,沈青池踏着横在地上的几个人朝巷子外面走去。哼,位列仙班之人是不能擅自取凡人性命,但这世界上还有种活法叫生不如死,不是吗?贫穷,疾病,妻离子散,孑然一身,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尽失去……他会把能想到的所有“憾事”都在他们身上招呼一遍的。 第48章:我们回家 安宁,温暖,平静。这种感觉,好像在春日的午后躺在断崖边的草地上睡了场饱饱的午觉醒过来一样。 想像往常一样伸开手脚抻个懒腰,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人从背后抱着,一瞬间心慌乱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挣扎,耳边便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嘘——,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温柔语气,惊得阿篱一时又动弹不得了。下一刻,意识到自己是被阿青抱着睡了一觉,脸颊和耳朵迅速胀红了起来,就是露出来的半截脖子也染上了层粉色。 沈青池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粉红粉红的耳朵想也没多想,完全凭心性地张开嘴,咬了上去。 “啊!”阿篱轻叫了一声,想要伸手挽救自己的耳朵,没想到沈青池得寸进尺地一条长腿跨过来压到他腰上,一双手臂也把他整个身体给困得牢牢的,动弹不得。 “疼吗?”耳边的声音还带着初睡醒时的低哑和慵懒,却撩拨得人心里直发毛,这下子,阿篱的耳朵完全红透了。 “嗯,疼……”语气是委屈得不得了。 哼,撒娇也没有用,甭以为这样示弱一下就能过关! 沈青池狠心地忽视掉小狐狸战战兢兢的小心情,更不看他的脸,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冲着白里透粉的脆弱后颈就是狠狠的一大口,中间还磨了两下牙。 糟了!好像狠过头了! 尝到嘴里的铁腥味,沈青池一愣,忙松嘴扒开衣领子察看,果然,咬出血了! “疼……疼吗?”把怀里的小狐狸拨拉个个儿翻过来,嗬,一张小脸都要被水泡过了,两只眼睛正哗哗淌眼泪呢,不过却一声都没吭。这可怕沈青池给弄麻爪子了。 都给咬出血了,能不疼吗? 咬着嘴唇不出声,默默淌眼泪的两只大眼睛无声做着回复。 沈青池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伸出袖子没什么经验地蹭着小狐狸脸上的眼泪,手法杂乱无章,然后,好端端的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给糟蹋得脸颊鼻头通红。 “好啦,别哭了,不就是咬了你一口吗?!你说你堂堂一个狐狸精,虽说法术什么学的半吊子,但对付几个凡人无赖怎么也能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刚刚睡觉的时候你家那些狐狸精祖宗有没有钻进梦里骂你?” 哭得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哪里还有狐狸精的样子,活脱脱的兔子精嘛!真让人怀疑这是投错胎了。 “呜呜呜——,我……我好害怕,一下子想……想不起来要怎么用法术了,阿青,阿青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一张嘴,呜咽声就止不住溜了出来,阿篱拉着沈青池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着,刚刚见了收势的眼泪又哗哗地淌了下来。 太害怕,所以忘了怎么用法术?! 还有比这更让人听了想吐两口血的情况了吗? 低头看看自己胸口边耷拉着的这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有那小半截白嫩的细脖子,沈青池极力压抑自己想要拧断他脖子的冲动。 不过,那层坚固的结界是怎么回事?很明显,当时地上躺着的那几个人应该是被结界的光力击昏的,而且,虽然怕贸然击碎结界会伤了里面的小狐狸,但他明显已经用了将近七成的功力了,居然没有一丝裂痕……如果不是小狐狸被震醒了过来,恐怕…… 而且,在和那结界较力的时候,那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呢?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抓到什么头绪! “嗯?结界?什么结界?” 面对提问,小狐狸瞪着大眼睛这么说的时候,沈青池就知道,想要让这只狐狸精给自己解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透过窗子看出去,天色应该尚早,沈青池又伸手把小狐狸按到被子里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的时候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无奈中午的米宴在即,任是怎么说也不肯再休息了。 素食斋虽在北地,但素茗师父的名气却是举国皆知的,作为素食斋响当当的首席采办师,而且还是素茗的独子,素然送上来的拜帖自然是分量够重,但得收到帖子的都赏了脸,甚至还有几家慕名主动上门的粮行掌柜。 意料中的,米宴办得非常成功,相信用不了五天,这凉夏米就会成为信源县乃至全国顶精贵的富贵米。虽然制成的凉夏米按亩产来说比白米低了很多,但折算成银钱收入的话,怕是高了不止两三倍呢。灾年反倒多获利,信源县村民头上的乌云总算了散开了,手里有了钱就可以到临近没受灾的地方多买些粮食,日子总是能过得去的。 米宴后,信源县的里正们便和入席的粮商们协商具体买卖细节,作为享有优先购买权的素食斋的代表,还是这场米宴的牵头人,素然是一定要全程参与的。 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沈青池就和素然打过招呼后,直接带着阿篱回蒲元村了。昨晚带阿篱回来的时候刻意回避着人,所以一早素然他们发现阿篱脸色不太好时就用晚上没睡好的借口搪塞过去了。现在事情解决,阿篱觉得身体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似的,动也不想动。 一路上马车还不算颠簸,靠着沈青池的肩膀,阿篱透过车窗看外面满世界的衰黄,心里忽然就涌上了大团大团的酸涩。 “阿青,我……我想家了……” 沈青池闻声转过头,看小狐狸低垂着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的模样,心里的感觉瞬间变得很复杂。 “那我们就回家!”沈青池伸手揽住小狐狸的身体,让他稳稳靠在自己肩上,“累了吧?闭眼睛睡觉!等睡饱吃足有力气了,我就带你回家。” 此时他们所在的蒲元村,距离欶州城至少有两千里地,多么遥远啊,但是,从沈青池嘴里说出的这句“带你回家”却让阿篱深信不疑,好像回家,就是一抬腿的事儿。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心心念念的事落了地,阿篱头一歪靠在沈青池的肩膀上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就连马车到了夏村长家门口也是沈青池把他抱进了屋子里。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整整睡了十二三个时辰。 实际上,阿篱是被饿醒的。一睁开眼睛天还没亮呢,屋子里黑黢黢的,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很淡,但足够让他看清睡在身侧将他抱在胸前的阿青。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近,近到他一低头鼻尖就能触到阿青的胸口,近到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阿青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睡觉时候的阿青,睡姿很老实,脸上的表情淡然沉静,一头乌黑的直发用束带松松扎着,额头饱满,双眉如黛,睫毛浓密,鼻子挺挺的,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嘴角还淡淡抿着,这么好看的唇,如果能时常弯起嘴角笑着该多迷人啊! 太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后果是,阿篱竟然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上了沈青池的脸,手指尾随着视线在他的脸上一一流离。 “啊——”刚抚上那柔软的唇,阿篱的食指突然就被咬进了嘴里,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幸而沈青池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阿……阿青,我吵醒你了吗?”捂在嘴上的手掌一松开,阿篱就心虚地朝沈青池笑。根据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只要对着阿青的时候乖乖的,脸上挂着笑,好好听他的话,那么无论自己出了什么状况阿青都不会很生气。 废话,睡得好好的突然感到有只手在自己脸上划拉还不醒的,大概只有死人吧?! “嗯。”叼着嘴里的食指轻轻磨了两下牙,沈青池就很宽宏大量地放过了这只小狐狸。 “终于睡醒了吗?从昨天下午到晚上睡觉前,素然和肖肖打听了你不下十遍,夏村长一家也问了好几遍,你要是再不醒,估计今天天一亮就要送你去医馆了。” 一抽回被人衔住的手指,阿篱便不好意思地猫进被子里,从另一侧钻出来跳下来床。肚子太饿了,得赶紧去找点食儿吃。 天色才刚蒙蒙亮,还得过一会儿才到做早饭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阿篱借着微光摸到厨房里,一掀开锅盖就看到竹帘上放着的一大碗米饭和一盘拼放的菜。很明显,这是夏家大婶子特意给自己留的饭。 添了两把柴把锅里的饭熘热,再手脚利落地刷锅、淘米、舀水,然后坐在灶前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烧火煮米饭。沈青池跨进厨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灶膛里微微跳动的火光照在小狐狸的脸上,映得红扑扑的脸颊一下一下都规律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 第一眼看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心里就开始涌上淡淡的酸楚。这样蜷缩着坐在灶前吃东西的小狐狸,怎么就这么委屈呢! 小板凳被夺走,整个人也被挤到了一边儿。阿篱捧着饭碗使劲卡巴卡巴眼睛,咦,向来远庖厨的阿青居然在帮他烧火!回过神看清阿青在狠狠瞪自己,阿篱忙把脑袋扎进碗里扒拉饭菜,时不时地撩起眼皮顺着碗边小心翼翼打量一脸面无表情的阿青,脸颊鼓鼓的一动一动咀嚼着嘴里的饭。 “阿青,我们……真的可以回家吗?”饥肠辘辘的感觉消失了,想要回到熟悉环境的渴望变得异常急切。可是,这次是跟着素然大哥出来学东西的,真的能任性地提回家吗? 沈青池瞧瞧小狐狸捧着的碗里还剩下一多半的饭菜,挥手示意他接着吃。 “放心,我昨天晚饭的时候已经和素然说过了,明天吃完喜酒我们两个就 第49章:白首之约 沈青池口里说的喜酒是夏村长亲侄子娶亲,昨晚吃饭时夏村长得知他们要启程离开,便力邀他们多留两天喝杯喜酒再走。 打从知道要去喝喜酒,阿篱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匆匆吃了饭就跟着夏家大婶子去帮忙了。素然和夏村长一家看到他又恢复了精神的模样也算放心了。原本就打算蒲元村是最后一站,这边的事办妥后也就准备启程,赶在年前到家。尽管昨晚沈青池说的简练,但素然心愈发的愧疚和后怕,阿篱是跟着自己出来的,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让他回去和老爹如何交代?!刚刚吃饭的时候阿篱的脸色虽然好了不少,但还透着淡淡的苍白,可见受了多大的惊吓。稻米采买的事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弄妥,胆敢对阿篱下手的那帮混蛋也得好好拾掇拾掇,素然也觉得让沈青池陪着阿篱先行一步回去也好。于是早饭后,俩人就去镇上准备赶路所需的车马等物了。 再说阿篱这边,跟着夏家大婶子到了新郎家后就帮忙准备明天喜日子要用的红鸡蛋和喜馍馍。蹲在院子一角,用干丝瓜瓤把圆滚滚的鸡蛋一个个刷洗干净了放进架在院子里的大锅里,再放进去两块苏木,大火煮开锅,一刻钟后揭开锅,满眼鲜艳的红。蒲元村这边煮红鸡蛋向来都是用红纸的,头一次看阿篱用苏木煮,上色均匀又省事,院子里忙活的妇人们围上来好一顿夸赞,弄得阿篱好个大红脸。 “今天,很高兴?”当晚,沈青池洗过头后坐在椅子上任小狐狸用布巾给他擦头发,一偏头就看到那张小脸还挂着傻兮兮的笑呢。 “嗯,高兴。”夫子曾经讲过,人类的大婚之喜就是两个人结百年之好定白首之约。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听着就让人觉得美好,现在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份喜悦,仿佛能感同身受。 初冬里夜晚漫长,皎白的月光映着地上的白霜,夜色并不黑暗。或许是之前睡多了吧,夜已经很深了,阿篱却仍然没有睡意。为了不影响阿青,他也不敢随意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会儿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微微侧过头,阿青睡着的脸在微光中显得那么宁静美好。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吧?阿青天分那么高,总有一天是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的…… 是不是生命如人类那般短暂,就能有人陪自己过完这一辈子了呢? 不……不能这样想,现在这样就好,想要的多了,会成为别人的负担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心翼翼调整了个姿势背对着沈青池的方向蜷缩起身体,放空脑袋里所有的想法,睡意随后慢慢的笼罩而来。 感觉到身边那只小狐狸的气息渐渐轻浅绵长,一直被认为睡着的沈青池竟然睁开眼,双目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这只小狐狸,刚刚心绪乱得真够可以的,总算是睡着了。 沈青池转过头,看了眼背对着自己团得像个汤匙似的小狐狸,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觉得好笑又心软。 轻叹口气,沈青池裹紧身上的被子翻身靠了过去,头枕着一个枕头,身体隔着被子紧靠在一起,那姿势,活像两只扣在一起的汤匙。 天气真是冷了啊,果然两个人凑在一起比较暖和。 农家的拜堂礼比不得高门大户的排场,但也谨遵着传代、跨鞍、拜天地、结发、饮合卺的规矩走。布置一新的大红堂屋里,跨过马鞍的新娘子手持喜带的另一端被新郎牵进喜堂,郑重行三拜礼,在众人的道贺声中结为夫妇。 满脸通红憨笑着的新郎,红盖头下低着头害羞的新娘子,以及四周围爽朗的笑声,构成了阿篱对婚礼最美好的印象。 “看这孩子这高兴的样子,阿篱,莫不是也想娶新媳妇了?”在一旁观礼的夏家婶子见阿篱一张俏生生的脸被满堂的红映衬得愈发生动,忍不住说起了玩笑,引得一旁的婆子婶子们也跟着说笑起来,弄得阿篱脸红的直媲美晚霞了。 可惜了,旁边某人的脸色就没那么红润了。 素然不露痕迹地打量了浑身冒凉气的某人两眼,浮上淡淡的笑意。 村里的喜宴朴实而不注重样式,大锅炖炒出来的菜,论精致自当和酒楼里的席面没得比,但味道却别有风格,而且,都是拿日常用的海碗盛菜,颇有一股豪爽气。 酒酣饭饱,便是筵席将散之际。沈青池素来不喜人多,阿篱也不太喜欢送别的场景,所以,吃过喜宴后,两人就和熟识的人浅浅打了招呼回夏家,同行的只有素然、老刘和夏村长一家人。 沈青池和阿篱的身份,素然是知道一些的,料想俩人断不会一板一眼乘车回去,所以便从县上买了马车回来,干粮什么的也不过备了一天的分量,沈青池抬腿跃上车坐在车夫的位置,待阿篱和一行人道了别上了车坐稳了才驱车往村外奔去。 这次的道别,阿篱觉得没有往次那样难受,可能是被回家的喜悦冲淡了吧。 尽管心里早知道阿青的修为在自己之上,但万万没想到居然到了能腾云驾雾这般程度。战战兢兢地端坐在软绵绵的云彩上,不停穿梭在团云中就日行千里了。第三天午后,阿篱晕晕乎乎地站在自家小木屋门前的时候,手掌心的冷汗还没干呢,门环边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就占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那是……爹爹的信使! 轻轻掬起那只小小的白蝶,推开房门急冲冲地进到屋子里,也顾不得找抹布,直接拽着袖子蹭了蹭桌面,然后将白蝶放在上面。虎牙咬破手指,挤一滴血滴在白蝶上,轻噗一声,白蝶便化作一张信纸,上面还压着一块温润莹白的玉佩,镂空雕刻着双凤于飞的图案。 屋内的两人,皆因看到这块玉佩而脸色大变。 对阿篱来说,爹爹向来不离身的挂件被送了回来,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尽管没能生活在一起,但只要想到爹爹还好生生的走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心里总能生出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希翼,现在,这一点点幻想出来的希翼也破碎了。和爹爹,怕是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了吧? 果然,爹爹在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人,因为他以往的失信,导致那人带着遗憾孤身一人去了,现在,他也要追随而往,只是挂念自己,惟愿自己莫要离开落云山,此生平安顺遂生活便好。 “爹爹……”阿篱攥紧手里的玉佩,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一颗颗水滴打湿了信纸上隽秀的字迹。 “你爹就是……狐王言溪?!”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沈青池出声问道,脸色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狐王?”听沈青池这么问,阿篱茫然地看向他,“啸叔叔是叫爹爹言溪,但从来没人说他是狐王,我们家里也没有一个狐族的客人来过。” “是吗,那可能是我认错了。”沈青池强压下冷笑的冲动,神色稍稍缓和下来,“不要太难过了,你爹爹得偿所愿,也是好事,你是他最后的牵挂了,只有好好的,才能让你爹爹走得安心啊。放心吧,我还在呢。” 伸手拍拍红着眼眶牵出一丝笑意的小狐狸,“你把家里打扫打扫,我出去找些吃的。” 迈出房门,沈青池回首看了看阿篱小心谨慎地把那块白玉佩放进衣襟里的模样,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狠狠捏成了拳头。 密林深处,树干折断倾倒的声音在四周的沉寂里显得更加惨烈突兀。将周围五十余米内的树木夷为平地,沈青池孤身立在这一片狼藉之上,双目里的血红之气才一点点退却下来。 “言溪……言溪,满腔深情独付狐后一人的狐王言溪,狐后失踪后毅然抛弃狐族隐蔽世外的言溪,肆意玩弄别人感情冷漠绝情的言溪……哈哈哈,想无牵无挂地一死了之?妄想!你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再回到小屋的时候,沈青池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拎着从山下买回来的白米、食材和卤味,阿篱这时候也把屋子收拾得七七八八,洗手焖了米饭,炒了两道小菜,两人凑到桌前吃了起来。阿篱的情绪不高,浅浅的一小碗饭戳了半天才见底,中间连句话也没说,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十二月底的欶州城已进隆冬,再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按照素然的行程,他们得多半个月之后才能回来,所以在这之前,阿篱是不方便回素膳斋的。趁着夜色将黑的时候,俩人先去牛夫子和闻啸那边报了个平安,顺便买了不少的米粮回来,准备在素然回城前窝在山上不下来了。 山上别的没有,就是树多,薪柴多得很。地龙里封了不少劈柴,窝在炕床上的被窝里暖烘烘的,地炉子也烧得旺,屋子里很暖和。但这一夜,阿篱却睡得很不安宁。 第50章:我们成亲吧 眼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丝声音都没有,自己仿佛是孤零零站在一个死寂的世界里,大声叫着爹爹和阿青,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声。忽然,前面出现了爹爹和阿青的背影,他急冲冲地边喊边朝他们跑,可是,跑得越快,和他们却离得越远,焦急地伸出手,一眨眼的功夫,俩人的背影居然就隐进了白茫茫的一片里,再也寻不着影踪。 “阿篱……阿篱,醒醒!”沈青池被身边压抑的低哼声扰醒,看着小狐狸满头是汗地在睡梦中挣扎,默默注视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忍心,伸手推行他。 “做恶梦了?”起身取了条布巾给阿篱擦干额头上的汗,沈青池扶着他起来喝了杯水才又重新躺了下来,时辰还早,窗外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呢。 “阿青,我刚刚梦到你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阿篱裹着被子慢慢蹭到沈青池身边,晕晕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意识迷离前小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们要是能成亲就好了,那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成亲?永远在一起?”沈青池伸手摸上阿篱苍白的脸颊,滑过尖巧的下巴,抚上纤细的脖颈,蓦地,张开手掌卡在那细嫩的咽喉之上。 只要收紧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掐断这脆弱的脖子,绝了言溪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血脉,言溪背弃那个苦苦等待他的人和另一个女人生下来的肮脏卑劣的血脉。 “动手……赶快动手吧,手上一用力就能报仇了,报仇……”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催促自己,眼前却再一次浮现出熟悉的情景:崖顶的相思树下,清俊的男人盘膝坐在方石上,极目远眺,飘渺的目光里满是思念的愁苦,脸上却偏挂着浅淡的笑意。 每次看到那情景,沈青池总是忍不住想,再这么坐等下去,他该不会和那块方石融在一起,化作一块望归石吧? 最后,他的忧虑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在男人化成石头前,魔族挑起战乱,男人奉命领军出战。最后捷报传回,凯旋的队伍里却没了男人的身影。 退魔一役,云崖殿三清宫主与魔王夜叉同归于尽,天帝感其忠勇,封为退魔天王。为庆祝胜利,上九天最热闹的蟠桃会那日,沈青池却一个人来到了崖顶。坐在男人终日盘坐的那块方石上,他痛哭失声。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知道,那男人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因为,在他出征前,他把他随身不离的挂件留给了自己。 那是块翠绿温润的玉佩,镂空雕刻着双凤于飞的图案。 男人说,这是他最爱之人所赠之物,本是青白双色一对,不知可否有再合并的一日。 沈青池收回手,从小狐狸的衣襟里掏出那块白玉佩,随后又拿出自己贴身收着的那块翠玉佩同它放在一处。 双玉再聚,却已物是人非。但再物是人非,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沈青池将掌心的两块玉佩紧捏在手里,须臾后松开手掌,脸色又恢复如常,将那块白玉塞回阿篱的衣襟里。 折腾了一晚上,阿篱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地龙和地炉子都烧着,被窝和屋子里都暖烘烘的。 呃,好沉…… 阿篱动了动身子,原来是身上多压了一层被子。沈青池披着外衫,腿上搭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发现他醒了,倾身过来把压在阿篱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拽了拽。 “醒了?饿没?炉子上温着饭呢,起来吃吧。” 阿篱窝在被子里,瞪大的两只眼睛毫不掩饰惊讶。呃,虽然阿青对他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但像现在这样温柔的样子,真的真的太不寻常了。不过,感觉还……真不错! 一定是看到自己昨天那么伤心,阿青才这么关心自己的。嗯,阿青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这个时候有阿青陪在身边,真好! 阿篱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不少,在被窝里留恋了一会儿就起床了。热水是现成的,饭也放在地炉子上温着,在家起床就有饭吃,这样的日子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似的。 午后窗外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没一会儿雪势就大了起来,簌簌落下的雪片串成了帘子似的,遮住了人的视线。屋子里,地炉子烧得旺旺的,沈青池慵懒地靠在炕床上看书,阿篱就坐在桌边写手札,俩人各干各的,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笔端划过纸张的声音,还有炉子里木柴烧裂的声音。 时间在寂静中默默流逝,很快,屋子里的光线就转暗了,阿篱放下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臂就跑出屋子,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个小竹篓子,篓子里放着不少的山核桃和毛栗子。 “晚上做什么吃的?”看到阿篱手上拿着东西进来,沈青池竟然也放下手里的书从炕床上起身凑了过来。 “嗯,先做些糖煮栗子当零嘴儿,晚饭就蒸黑馒头熬菌丝汤,好吗?” 沈青池点头,也搬了个小木凳帮着阿篱剥栗子。 把一颗颗栗子从干裂开的外壳里扒出来,温水洗净后放到铁锅里,往锅里加一汤匙菜籽油、三大勺白糖,添水,水量稍稍没过栗子就行,最后搅动均匀后放到炉子上旺火煮就行了。这种煮栗子的方法还是从爹爹留给他的手札里看到的,从来没试过,今天第一次。 阿篱说的黑馒头,是在和面的时候加入核桃粉和黑芝麻粉。这会儿,沈青池拿着小榔头敲核桃,他呢,就抱着个小石臼捣核桃仁和黑芝麻。没多久,铁锅里的栗子就烧沸了,阿篱将炉子里的木头勾出来两块,小火慢慢煮着。不消一刻钟,混着甜味的栗子香气就一丝丝钻了出来,牵动着人的味蕾。 “明天我们去山里寻个温泉谷玩两天如何?落云山的雪景一定很漂亮。”沈青池头也没抬,边砸着手下的核桃边建议道。 “嗯,好呀!”阿篱用力点点头,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向往。虽然自小在落云山长大,但实际上他涉足的地方只有这么几处。落云山太大了,对阿篱这样修行不到家的小狐狸精来说,藏匿的危险多不胜数,所以,他一直谨记爹爹的教诲,从来不自己乱跑。现在有阿青陪着他,一直压制着的顽皮和向往之心就活跃了起来。 看着阿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舀面粉和面,沈青池上一刻还温和的脸立马凝重了下来,眸间稍显挣扎之色,不过瞬间就消匿无踪。 这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早上醒来再看外面,目之所及,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山林间的雪积得很厚但却蓬松,常人走起来必定跋涉艰难,但沈青池和阿篱两人都是有修行在身的,阿篱虽没腾云驾雾的本事,但踏雪无痕什么的还是可以做到的。 落云山的顶峰,传说中上九天上的仙家偶尔踏足的地方,对阿篱这般修行中的低等级小精们来说是无法踏足的禁地,免得哪天冲撞了仙家。在学堂里,这个地方常常是被讨论的话题,每个人都在幻想着它的磅礴与壮美,阿篱也不例外。而当它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真正美好的东西,是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绘形容的。 落云山……落云山…… 此时,阿篱才真正明白,为何它会有这个名字。站在这山峰之上,脚下踏着的,不仅仅是莹洁的白雪,还有那缱绻舒卷至远方的云絮。 “真好看啊——”许久,阿篱才从这震撼中缓过神来,小声地发出第一句感慨。 落云山的主峰,听夫子说,是布了结界的,但回想阿青带自己上来的时候一路畅通,并没有受阻的模样,难道说……阿青的修为已经精进到这般地步了?夫子也说过,植物精怪修炼本就比他们兽精精纯,阿青还是从未见过听过的萝卜精,想来这样也是常理之中。或许,再用不久,阿青就会实现愿望,修成正果了吧?该替他高兴的,但现在只是想想那情形而已,心里就又酸又涩,苦的很。 “傻瓜,看个风景而已,至于淌眼泪吗?” 朦胧的视线里,一张挂着浅浅笑意的脸靠近过来,一双温暖的手将他脸上冰凉的泪水轻轻地擦拭掉。然后,这双手稍稍用力,就让他陷入了更加温暖安稳的怀抱。 “害怕我会离开吗?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看这片风景的,一直……”手掌不急不缓地轻拍着阿篱的背,沈青池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小狐狸,我们……成亲吧!” 第51章:突至的别离 不合适成亲的理由有上百个,但仅凭成亲就能永远在一起这一条,就统统被抛在脑后了。没办法,对阿篱来说,能有个人心甘情愿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况且,这个人还是有望修成正果的阿青。 反正自己是不修仙的,生命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天,或许,可以这么自私一回…… 冬至节这日,是整个欶州城自入冬来最热闹的一天,平日空荡的主街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摊位间人头攒动,仿佛城里所有人都在这一天跑出来透气了一般。 被阿青拉着进了裁衣铺,木偶似的被裁衣师傅摆弄着量好了尺寸,然后又被拉着进了另外一条街的裁衣铺,呆愣愣地看着阿青量好了尺寸。 阿篱:…… 沈青池扑棱扑棱阿篱的脑袋,笑道,“这样我们就能做两件新郎的礼服了。” 真的,要成亲了呢! 七天后,阿篱摸着刚从裁衣铺里取回来的两件大红礼服,终于真真切切地认识到,阿青说的要成亲是真的。接连几天晚上,阿篱都在梦里看到了山崖边的那片夕颜花一簇簇怒放,盛白的一片,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清香,缠绵流连在他的鼻端,生生滋长出甜蜜的味道,让他睡得格外深沉。 这是场没有宾客的婚礼,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白首之盟。寒梅图上,第二朵九瓣梅花的最后一片花瓣也已经被涂上朱砂色了,明日,便是和阿青成亲的日子。按照习俗,成亲前一天,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阿青执意到山里的温泉谷暂住一天,阿篱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两人约好明日戌时在家里碰面,然后到阿篱想去的那处断崖拜天地。 临行前,沈青池拉住阿篱的手,将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那枚翠玉双凤佩塞到了他的掌心。 “这……这个玉佩……”阿篱瞪大眼睛盯着掌心的玉佩,那镂空雕刻的图案纹路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很奇妙,对吧?当时我看到你爹爹给你的那枚玉佩时也挺惊讶的,这或许就是缘分吧。这是恩师留给我的,现在,我转送于你,权当是与你定情的信物,可喜欢?”沈青池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阿篱掌心的那枚温润翠玉,眉眼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恋恋不舍。 阿篱不言不语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玉佩温润的触感,内心辗转了数个来回之后,做了决定般收起手掌,牢牢握住那块温润,然后伸手从衣襟里掏出那枚白玉双凤佩递给了沈青池。 听说,定情之物是要互赠的,赠给对方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是为信物。和阿青真的好有缘分呢,连定情信物看起来都是一对的样子,这么好的兆头,是不是预示着,阿青就是那个能陪着自己走到最后的人?嗯,一定是这样的! 胸口失去的温润很快被另一块玉佩填补,就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一般。阿篱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高高举起挥动,视线里阿青的背影已经很远了也没有放下手来。 好奇怪,明明只是暂时分开一天而已,为什么看着阿青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时候心里会这么难过呢,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嗯,一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突然这样分开有些不习惯而已。没关系,熬过这短短的一天,往后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了! 阿篱如是宽慰自己,然后转身回屋开始准备明天拜堂要用的东西。蒸喜馍馍,煮红鸡蛋,哦,还要包些饺子擀点面条。 时间,好像一下子被拉长了似的,缓慢而悠长。把能想到的东西都准备好,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又把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擦了一遍,阿篱才煮了碗面垫垫肚子。 这注定了是个无法安眠的夜。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阿篱就从被窝里钻出来了,洗漱、束发,换上全新的白色里衣,然后认真慎重地穿好那件大红色的喜袍。站在新买的铜镜前,左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镜子里那片大红的颜色将脸颊都染红了才肯罢休。 等待,是心灵的一场漫长行走,等待的那人来了,终点就到了,等待的人没来,就得继续走下去。阿篱的这场行走,从白走到黑,又从黑走到白,眼看着黄昏将至,约定的戌时已过半,阿篱再也坐不住了,留了封书信在桌上后就冲了出去。 空荡荡的温泉洞里,只有细微的泉水汩动声和袅袅飘动的温热雾气,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人的踪迹。 难道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山路?马上回家看看吧,也许阿青已经等在家里了。 温泉谷,家。家,温泉谷。 天已经大黑了,戌时早已错过。阿篱还在两地之间不知疲倦地来回跑着,不敢停下来,仿佛一停下,就再也没有见到阿青的可能了。 天,又亮了。 睫毛和头发染上了浓浓的白霜。 温泉洞里水雾缭绕,却怎么也温暖不了阿篱渐渐冰冷下来的心。 脱力地瘫坐在泉边的大石上,阿篱觉得自己脑子里空白一片,似乎连动动念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青,不见了。 温泉谷里里外外和沿途都没有打斗的痕迹,再想想阿青的道行修为,出意外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那也就意味着,阿青是自己离开的。 可为什么要离开呢? 蜷缩起身体化成狐形趴作一团,石头上的温热一点点暖和着身体,慢慢滋生气力。连维持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真的太累了,只想这么沉沉地睡一觉。 睡醒了,就好了。 醒了,有力气了,就在温泉谷和家之间不停地来来回回,饿了,随便弄些东西果腹,累了,就窝在被子里昏睡三两个时辰。每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素然回到欶州城找上门来的时候,墙上挂着的寒梅图已经涂完了第三朵梅花,朱红的颜色,像极了那件刺眼的喜袍。 “阿青呢?”素然皱紧眉头看着阿篱瘦了一大圈的苍白模样,口气有些不悦地问道。 被人这么一问,阿篱不得不正面事实。 “阿青他……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诸如此类的问题,素然一句也没问。阿篱觉得万分感激。 素然的脸色并不好,抿着嘴角坐在对面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着阿篱,“阿篱,我要离开了,有些牵挂的事想要托付给你,所以特意来找你。” “离开……”阿篱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水洒出来落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出来疼。 素然忙起身舀了半盆凉水进来,拽着阿篱的手没了进去。 “小心点儿,疼吗?”素然仔细察看浸在水里的手,手背上被烫红了一大片呢。 阿篱摇摇头,看着素然神情肃穆的脸,心里堵得慌。 “然大哥,你为什么要……离开?去哪儿?多久回来?” “别慌,我慢慢说给你听。”素然拉着阿篱坐回椅子上,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盒药膏给他涂上,然后才将路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听。 素然的声音不急不缓,语气平稳,镇定得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但阿篱却听得脸色青白交错。 “就是这么回事。”素然呷了口茶润润嗓子,“我违背常理使用秘术把肖肖的魂魄留在阳间,现在被判官识破,肖肖已经被带回阴阳殿了,我也答应了判官的要求,到阴阳殿当差赎罪,让肖肖能免了刀山火海的惩罚好好转世投胎,等他长大了,我也就能再去找他了。只是,我离开后,我爹那边,就要托付给你了,你帮我……多尽些孝道吧……” “我……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的。不过,然大哥,你想过要怎么和师父说吗?” “实话实说。可以的话,阿篱,我想把你的真实身份也告诉他老人家,你是要代我陪着他老人家走到最后的人,是一家人,我不想你在自己家人面前都不能说实话,可以吗?” 家人……还可以再有家人吗?几天前,他差一点就又有家人了呢,但结果……还是差了一点。能再奢望吗…… 传闻中冷漠无情的黑面阎王意外得挺有人情味,年节将近,竟然特别宽厚地容许素然一个月之后到阴阳殿上任,如此一来,就能在家过元宵节了。 阿篱坚持必须提前告诉师父实情,不能等过了年之后临走前再说。素然见他这般坚定,索性让阿篱这就随他一同回家去。 仔细梳洗一番,对着铜镜,阿篱看看自己苍白的脸,用力用手掌拍了几下,看着红润一些了才跟着素然一起下山。 不愧是亲生父子。下山的路上,阿篱想了各种告诉师父实情的方式,可都坐到一起了,也没想到个满意的,而素然呢,张嘴就把之前和自己说过的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给师父,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师父竟然没有跳起来骂他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素茗才开口问。 素然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每年鬼节的时候休息一天,应该可以回来看看。” “也罢,原本你就总在外面跑,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次,知道你往后在哪儿,我这心里也算有谱了,再说,我这岁数啊,估计用不了多久也就能下去跟你见面了。”素茗叹了口气,“这件事你没有瞒着我,也没有瞒着阿篱,很好,往后啊,你这个浑小子就在阎王爷跟前好好干吧,你老爹我就好好培养着阿篱这个小儿子!阿篱呀,过年鬼节咱一家吃团圆饭的时候你大哥可就是一只鬼了,你现在多看两眼,省得到时候害怕!” 正常的凡人,听说自己儿子是个阴阳师,马上就要去阴阳殿当差做鬼去了,还能这么洒脱,这正常吗? 素然抿紧的嘴角颤了颤,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好奇地问道,“爹,您真的相信我说的?您真的相信这世上有鬼?” 素茗抬眼就甩了个白眼给他,“我没有和你提过吗,你爷爷也是个阴阳师来着,可惜道行不够,除妖不成反倒被追杀,幸而被一位狐仙大人所救,你奶奶才保住了当时还在她肚子里的你爹我,从那以后你奶奶就逼着你爷爷改行做厨子了,咱家现在还供奉着狐仙大人呢!” 第52章:时光轮回 阴阳师?只除鬼不捉妖? 想到素然的身份和原则,阿篱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难得的,素然也惊讶地看着他,良久,他终于认命,想来,他这是被自己的爷爷给设计了。 “哦,爹,那您知道咱们家供奉的狐仙大人是哪位吗,往后我若是碰到了也能表示一下谢意。” 素茗正色端坐,“狐仙大人并没留下名号,但是你奶奶看的真切,回来后还默出了一幅画像。她跟我说,那位大仙的原尊是一只纯白色的狐狸,化作人形时最是丰神俊朗,哦,他的腰侧佩戴着一块莹白玉佩,上面镂空雕刻着的好像是两只凤凰……” 白狐……丰神俊朗……莹白双凤玉佩…… 越听,阿篱的脸色就越精彩。 素然一看他这脸色变化,心里隐隐就有了断定,但素茗不知道啊,还以为是俩人说的吓到这孩子了呢。 “阿篱呀,你不要害怕啊,咱也就说说,这么些年狐仙大人也没现身过,而且平日里,咱这也没鬼没妖,你甭害怕啊,有师父在呢!” 阿篱看师父一副急于解释安慰自己的模样,额头都要冒汗了。最后,在素然默默围观的视线中难以抵抗愧疚的重压,老实交代,“师父,其实……其实……其实我……我就是一只住在落云山上的小狐狸……” 咔擦!这回轮到素茗惊讶得掉下巴了。 话一说出口,阿篱就后悔了。怎么脑袋一热就说出来了呢,要是师父接受不了,以后不想再见自己了该怎么办啊?! “难怪了,我打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特机灵,天分也高,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原来竟然是修成人形的狐精,莫非,这是狐仙大人给我们指引的缘分?!”素茗感慨地拉着呆愣住的阿篱起身往书房去,掀开挂在墙上的画轴按下机关,古董架移开,一道暗门就出现在眼前。 进到密室里,阿篱一眼就看到了被供奉在龛位上的那幅画像。原本印象中渐渐模糊的眉眼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仿佛昨天刚刚见过一般。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将那么大的遗憾弥补上,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对于阿青的离开,师父同样没有过多的追问,这让阿篱觉得轻松了不少,对于那些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又怎么回答得了别人的询问呢。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爹爹刚离开的那个时候,很难熬。白日里在素膳斋和素府还好,小年一过,店里家里两头忙活准备过年,短短日光尚好打发,但漫漫长夜里守着一屋子的死寂,地龙烧得再热,炉子燃得再旺,心里都跟破了个洞似的,呼呼灌着冷风。 会好的,再习惯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次大年夜,阿篱是和素家父子一起过的,师父亲自下厨忙叨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素然和他爱吃的,席间,他浅浅夹了几口菜吃,笑看着父子俩推杯畅饮,听他们说着共同的回忆,不禁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小屋里和阿青吃年夜饭、喝酒喝到醉晕过去的情景。 子时半,新旧交替之刻,城内的烟火腾然而起,瞬间满城喧嚣。这是阿篱第一次这次近距离地看到烟火,真漂亮啊—— “好看吧?”素茗塞了碗刚煮好的水饺到阿篱手里,拉着他坐在堂前高高的门槛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场院里素然带着一群留在府里过年的伙计们放烟火。 “嗯,很好看,很漂亮。”阿篱仰起头,院子里腾起的两团烟火正好在半空中炸开,璀璨的烟火倒映在他黑润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然后转瞬即逝。 “只是太短暂了,有些可惜。” “就是因为短暂,才要倍加珍惜,不是吗?抱着遗憾消沉地过日子,只能丢失了曾经拥有的美好,又错了美好的明天,多不划算,怎么看都是赔本的生意!”素茗握着阿篱的手,拿起汤匙舀了颗水饺递到他嘴边,看他吃到嘴里了才满意地松开手。 天上的烟火明明灭灭,轰隆隆的鞭炮声响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下来。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守完夜,感觉很累,他想,他需要好好睡个觉。 从这天起,素府里就有了间阿篱专属的睡房。 素然走的那天,他们都很平静。站在素膳斋后门口,看着他一身藏青色长衫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街角,阿篱伸手握住师父垂在身侧的手掌。有些凉,但却很快回握过来。 这次素然离家,他们对外的说辞是拜师学艺去了,每年七月十五还能见一面呢,这个说法最合适。 阿篱又开始过回了以前的生活,不同的是,他越来越多的时候睡在素府,小半年后,基本上就不再回山上住了,但隔两天就会抽空回去打扫一下屋子,伺弄一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还是要回到这里生活的。 当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是,他得开始给赤炎送吃的。一年没见,冬眠后再醒过来的赤炎食量变大了很多,脾气也好像变坏了一些,阿篱猜想,可能是因为太久时间没吃东西,饿的。 每次给赤炎送完吃的后,他都会绕到断崖边坐上一会儿。山里的风很清凉,夕颜花开得很好,嗅着淡淡的清香,把玩着手掌里的玉佩,脑子里细细回想着和阿青相遇后一同生活过的点点滴滴,时间也是很好打发的。 阿青送给他的这块翠玉佩,他后来买了条丝绳挂在脖子上戴着了。有次给赤炎送饭的时候不小心滑了出来被他看到,他告诉他说,这块翠玉里凝着仙灵气息,从质地上看,恐怕是出自上九天的灵山。 “送你这块玉佩的人,应该不是凡类,如果你想找他,或许我可以帮忙。” 赤炎当时是这么和他说的,他当时不是没动心,但很快就熄灭了这个念头。一来是不想给赤炎惹麻烦,他这等卑微的身份,怎么能随意踏足上九天地界呢。二来,阿青是自己离开的,找到了又如何?现在想来,阿青当日提出成亲,八成是和自己生活久了生起怜悯之心,一时冲动而已,待到独处一夜冷静下来,觉得鲁莽了,又不知怎么收场,这才会不告而别吧? 就这样过吧,或许,时间足够久后的某天,他们还会见上一面,然后再分开的时候,他想和他好好道一次别,就像师父和然大哥那样,一起吃顿饭,说说话,然后微笑着送他离开。当年爹爹离开的时候,他太小了,只知道伤心,最后的背影都是泪眼朦胧的,而阿青离开的时候更彻底,连个背影都没看到。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了。 下山生活的第三年,阿篱就不再每天去牛夫子的学堂上课了,字识得差不多,基本的修行也了解了,也就够了,他并没有修成正果渡劫成仙的打算。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素膳斋和照顾师父身上。 第五年,阿篱开始正式接手素膳斋,让师父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老友下棋喝茶游湖垂钓,享受安闲生活。同时,素家开始频频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上门,师父征询了他的意思后,一一委婉打发了。 第八年夏,阿篱在素膳斋后门口的墙角捡到了一个刚足月不久的婴孩,瘦瘦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微弱的呜咽声像一只小猫。阿篱收养了这只小弱猫,取名半夏,素半夏。半夏很乖,每天吃吃睡睡,不吵不闹,很快就长得像个馒头似的,白白胖胖,看到人就咧着嘴笑,尤其是见着阿篱,笑得更欢畅,嘴里还嗯嗯呀呀地和他说话似的。 第十一年,三岁的半夏已经满大街跑了,渐渐长开的容貌越看越像是贪吃鬼肖肖,而且,事实上,他也真是个小吃鬼。那年七月十五,回家来的素然抱着睡着的半夏一整夜没合眼。 第十五年,师父和老友南下游历,回来后不久就病倒了,很快有消息传来说,南面好多州府都出现了这样的病症,药石无效。阿篱从赤炎那里要了不少火树灵芝等好药材,甚至请他来给师父亲自看脉,但是,赤炎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告诉他准备师父的身后事。赤炎说,师父所中的是魔族的瘴气,凡人吸入断无存活希望。这是才刚刚阴历七月初,阿篱用自己的内丹和各种奇珍异果帮师父续命,拼尽全力,总算了熬到了素然回家这天。师父所患病症虽不传染,但州府衙门强行规定,去世后必须火葬。师父走的很安然,阿篱和素然将他细细梳洗了一番,换上不久前阿篱新给他做好的长衫,然后素然背着他到了城郊的河边,挑了处开阔地架起薪堆。烈烈火焰很快将熟悉的身子缠卷,火光中,师父的灵魂出现在他们的身边,笑容慈祥,语气温和,像常日出游前一般拉着他细细碎碎地交代着。天色快亮的时候,阿篱拉着半夏的手,目送师父和素然一起离开。 第二十年,魔族入侵的范围越来越大,人间界受难的地方越来越多,幸而欶州城有落云山灵气的庇护暂时还算安全,但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欶州城变得越来越混乱。这年秋后,阿篱暂时关闭了素膳斋,带着半夏住回了山上的小屋。从这年的七月十五起,素然频繁来往于人间和阴阳殿,半夏开始跟着他学习驱鬼伏魔的法术,阿篱开始有更多的时间去给赤炎送饭,以及在断崖边看日落。 第二十五年,半夏学艺初成,阿篱不知道素然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阎王同意他重返人间界。他要带着半夏出山去除魔救人了。他们要离开的那天,阿篱早早醒来,把他们要带的包裹检查了好几遍,然后又准备了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 “等我们回来!” “一定要等我回来呀,阿篱叔叔!” 阿篱笑着朝他们的背影用力挥手。那天,断崖边的夕阳特别漂亮,还出现了很难看到的火烧云。 这一次,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第53章:命数轮回 “喂,要不要和我去见识见识太上老君的仙宴?”不知何时,赤炎竟然站在了他身后,一同看着眼前这漫天红彤彤的火烧云。 “咦?赤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阿篱被突然从背后传过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你能来,我怎么就来不了了?”赤炎瞧着眼前已然长成了青年模样的小狐狸,心里的憋闷之气更加纠结了,忍不住小声自言自语,“就知道跑这前面没路的地方发呆,还真是一家子的蠢狐狸!” 阿篱没听清赤炎的嘟哝,但却把他脸上不悦的神色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马上岔开话题,“带我去,不会不方便吗?”那是太上老君的仙宴啊,可不是城里哪家员外老爷办的寿宴! 赤炎很不客气地赏了阿篱一记白眼,“邀你同去就是没有问题的意思,我肯赏脸去参加他那个劳什子的仙宴,带个朋友过去又怎么了?!” 阿篱在心里默默祷告,祈求太上老君大仙有大量,千万不要和赤炎这般态度计较才好,脸上却还要摆出“的确如此”的笑脸表示万分愿意同去。认识这些年了,总觉得越熟稔,赤炎的性子就越像个孩子,情绪敏感得比半夏小时候还要厉害。 自从因城里混乱搬回山上住后,每次离开小屋,阿篱都习惯性地把整个院子都用结界封住,这样即使有流民跑到山上来也看不到这里。所以听赤炎说马上就要动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赤炎的真身,阿篱还是忍不住后脊梁骨钻凉风,没办法,当年被这庞然大躯差点勒死的阴影还挺深刻的。 紧紧趴在赤炎背上,随着他原地腾起,扶摇而上,直冲云霄,没多久,穿透柳絮般缭绕的云团,视线豁然开朗,听到赤炎提醒他松手,便跳了下来化成人形。嗯,脚下的云层不知道有多厚,但是踩起来很踏实。 想当年在学堂里的时候,没少听牛夫子讲上九天的故事,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种级别的小妖精,别说过南天门,就算靠近都是不允许的,可现实情况却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在赤炎身边走过了南天门,守卫的天兵天将竟然连盘问的话都没有一句! 看来,他真是认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了! 上九天的景致和他猜想的很不一样,没有巍峨磅礴的宫殿和守卫森严的天兵护卫,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极大的世外桃源,宁静恬寂,让人心旷神怡。 虽然好奇,但阿篱还是很有分寸的,紧紧跟在赤炎身后左拐右拐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一座道教风格的宫观。 把守宫观的小童似乎极熟悉赤炎,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就任他们自行进了大门,穿过威严的大殿,又过了两道过厅,脚步停在了一方幽静优美的庭院里。 翠柳垂绦,霄鸟鸣鸣,庭院内三三两两散落的石桌旁已然有人落座,或煮酒或品茶,一派悠然从容。 在场的这些人,怕都是位列仙班的上仙,阿篱的视线不敢随意乱放,只能低着头紧紧跟在赤炎身后。 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过太上老君上仙,抬头的那一刹那,时间和眼前的景致仿佛都冻结了一般凝固下来。 一袭青衫的男子慵懒随意地斜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修长的指间捏着酒盏,微仰头一饮而尽,投诸过来的视线好像看着陌生人,波澜不惊。 每日每日回忆中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眉眼,如今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却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得让他心慌。 赤炎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转身拉着他坐了下来,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坐在我们斜对面,刚刚看你的那位就是天界第一大将军沈青池,三清道人唯一的传人。” 阿篱垂眸盯着眼皮下面的茶盏,眼观鼻鼻观心,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一个,就怕招来对面阿青的视线。无数个深沉寂静的夜里,他幻想了无数个他们再次相遇时的场景,或许是久别重逢的欢喜,或许是相顾无言的尴尬……或许是很多其他的样子,但惟独没有这样。被那样一双凉薄的眼睛看着的自己,就是个笑话,还以为他们,最少还能是朋友。 难过,伤心,还有些委屈。 “今日邀诸位前来,是为了给青池将军壮行,明日将军就要领军出征了,我等在此预祝将军能力挫魔族凯旋而归!” 什么,阿青要去和魔族打仗?! 猛然间听得太上老君这么说,阿篱抬头看向沈青池。那人的眼神从他身上掠过,没有一丝停留,然后举起手里的酒盏和众人寒暄两句后一饮而尽,恣意洒脱,随性自若,好像即将起程奔赴战场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样的阿青,是阿篱不认识的,陌生的,或许,这才是阿青本来的样子。 赤炎和太上老君还有事要商谈,所以他们要在这里多留一晚,明天一早离开。太上老君是个很随和的人,离开前怕他一个人待着闷,许他可以随意逛一逛。阿篱本来不想乱走的,但一个人这么坐着时间还真挺难熬的,于是就从庭院的月亮门溜了出去,打算在附近逛逛看。 这就是大家心心念念苦心修炼想要得成正果飞升而来的上九天啊,真的是很美呢,但是,阿篱觉得自己还是在落云山更舒服。 从庭院的月亮门出来,走上一刻钟不到就是个偏僻的侧门,走出去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其中。 竹林很深,静谧而悠远,走在里面仿佛置身于一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这条路,阿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走到尽头出了竹林的时候,双腿都有些酸了。 咦,上九天居然也有夕颜花! 竹林的这一端竟然通到山顶了,路边零零散散分布的白色小花和那熟悉的淡淡清香让他恍然如回到了落云山。循着夕颜花往前走,花丛居然越来越浓密,到最后,竟是连在一起的成片夕颜花海。 崖顶,相思树下,夕颜花海旁,青色方石上端坐着的那个人,赫然是沈青池。二十六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当年初见。 “站住,不许过来!” 沈青池突然出声喝止,阿篱条件反射后退两步,结果退得太厉害绊了一下没稳住身体,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沈青池身形一闪就逼到了他近旁,屈身凑到他跟前。 “真不简单啊,居然能得赤炎那般眼高于顶的人垂青,还带你到这上九天来,哼,多年不见,你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阿青这是在……生气? 阿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近在眼前的沈青池,眼里的凉薄此刻被怒气取代,让他一头雾水的同时,心里的委屈更甚。 说要成亲的是他,不声不响离开的人是他,时隔多年见面视自己为陌生人的是他,现在莫名其貌发怒的人还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那时候……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自我宽慰了这么多年,开口的第一句,还是问出了这话。 “哈哈哈哈哈——”沈青池听闻后放声大笑,“为什么离开?不离开,难道等着与你成亲吗?” “不想成亲……你可以和我说的,我不会怪你后悔……” “怪我后悔?”沈青池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为什么要后悔?又有什么要后悔的?我压根就没打算要和你成亲!而且,你也不要怪我,怪只能怪你是言溪的儿子!因果报应,你不过是在偿还他当年所欠下的孽债而已!” “你……”没想到由沈青池亲口揭破的真相竟是这般残忍,原来,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和自己成亲,一切不过是个谎言。 “到底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 “狐王言溪,天资聪颖倾城容貌,初成年便独掌狐族大权,一时间狐族势力大盛,狐王言溪风头无二,王母娘娘甚至破格邀他来参加蟠桃会。然后,就是在那里,那棵相思树下,狐王言溪遇到了三清宫宫主三清道人,二人一见如故,来往渐次频繁,怎知日久生情,私定终生。可就在约定成亲的前一日,狐王竟然迎娶狐王长老之女,狠狠地将三清道人羞辱了一番。狐王夫妇伉俪情深,狐后病猝,狐王悲痛欲绝,毅然抛弃整个狐族,带着刚出生不久的独子隐匿世间,从此再无人得见。在你爹大婚的时候,在你爹娘恩爱无间的时候,在你们一家三口尽享团圆的时候,在你爹为你娘悲伤难过的时候,在你爹为了你不惜抛弃整个狐族远离尘世的时候,我的师父……我的师父三清道人,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孤坐在那方青石上痴痴地等着……望着……盼着……那次领兵出战魔族大军的根本就不是他,是他私下找了天帝自请命而去。当他把这块双凤佩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没打算要回来的……” “我本无刻意报仇之意,无奈,天意昭昭,看到言溪给你送回来的那块双凤白玉佩时,因果轮回的报应就该开始了。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第54章:人生如戏 “阿篱,我们……都得认命。” 是啊,得认命。 和阿青分开的这二十六年里,他看过了太多的人世百态,也经历了生离和死别,最后,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这,大概就是他的命吧?他……已经开始相信命运了。 这点温暖,就当是他接受这命运的最后一点奖励吧…… 慢慢爬起来,拾起散落在身边的衣衫穿上,抚平凌乱的发丝,转身,再面对眼前这人时,已经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了。 “你……多多保重,不要受伤。我……走了……” 后会无期,就是他们的结局了吧。但是,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仓皇而逃,呵呵,自己留给阿青最后的印象也是这般无用,那又能怎么样呢,自他们相识之初起,在阿青面前,自己的卑微和忐忑就没消失过。 坚持不住了。 偏离青石板路的竹林里,阿篱背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蜷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朝阳灿烂的早上给还是萝卜模样的阿青浇水……躲在他身后看他打跑欺负自己的人……初见化成人形时阿青那英俊的眉眼……抿起嘴角板着脸的阿青……吃饭时眼睛紧紧盯着菜盘的阿青……微微弯着嘴角眼里含着笑意的阿青……桃花树下和自己牵手的阿青……答应自己说不会突然离开自己的阿青……带他回家的阿青……说要成亲的阿青……一直没等到的披着大红喜袍来接自己的阿青…… 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眼泪有流干的时候,痛苦也会有结束的时候吧?或许,等到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就能真的重新开始了。 原路返回宫观的庭院时天色已经暗了,赤炎竟然还没有回来,阿篱在小童的指引来到为他们准备好的客房住下,草草用了些膳食就爬上床歇息了。 主动诱惑得来的这场情事其实并不美好,身体太青涩,对方又没什么温柔,很痛。可那个短暂的拥抱让他太贪恋。这样……他们也算是洞房了吧,虽然还没有拜堂。 一晚上昏昏睡睡半梦半醒,阿篱不知道赤炎有没有来看过他,当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大早了。 头还有些晕,阿篱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不好,但赤炎却是什么都没问,只是说要马上带自己回去。临离开的时候,太上老君竟然送了他好几粒丹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从上九天回来后,阿篱开始适应着久违的再一次的独自生活,幸而有赤炎在,三不五时的送饭过去,可以有个人说说话。 院子里的乌珍子、圣菩提和血灵果越来越多,阿篱开始用它们熬粥担着到山下的城里去卖,这些东西虽然不能治好魔族的瘴气引起的病症,但吃了对人的身体还是有好处的。 这两年,赤炎去天界的次数很多,但阿篱再也没跟随同去。每次送饭过去,赤炎都会和他说起同魔族的战况。这次,魔王是倾尽了兵力卷土重来的,战事并不是很乐观。 沈青池他们这场仗打得很艰难。 赤炎的一句话,让阿篱开始寝食难安。 不晓得是不是长时间没睡好觉,阿篱最近觉得自己的身子特别沉,常常容易疲累,终于,一次给赤炎送饭过去的时候,竟然靠着树干就睡着了。 “还有其他状况吗?”等阿篱睡醒,赤炎难得耐心地听完他的描述,眉头皱得死紧地问他。莫名其妙变得能吃能睡,还容易疲劳,魂淡,可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阿篱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是没了,可能是每天到山下卖粥,累了,没关系的,我想休息两天就好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 赤炎心里念叨了句,目送阿篱离开后,狠狠地骂了太上老君一顿,随后觉得不安心,直奔上门去揪人了。 相识多年,在阿篱的印象里,赤炎除了去天界,几乎是寸步不离那棵火树的,现在竟然自己跑到他家来了,更难以想象的是,他身边竟然还跟着上仙太上老君! “我回天庭的时候和老君说了你的情况,他就顺便下来看看你。”赤炎解释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然后自来熟地绕过主人家自己进屋了。 昨天晚上睡得早,一夜没怎么折腾,今天也没煮粥去山下卖,阿篱其实觉得自己好多了,但拂人好意就太不礼貌了,只得满心真诚地道了谢,送上了自己的手腕。 气氛有些微妙,太上老君银白色的双眉微蹙,沉默不语,手指一直搭在阿篱的脉上不动,阿篱开始变得疑惑,难道自己的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 赤炎察觉到他的心绪变化,抬手拨拉拨拉他的后脑勺,然后有些急躁地问太上老君:“怎么样?” 太上老君抬头看了赤炎一眼,神色有些凝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酝酿了一下说辞才对阿篱开口。 本以为,他和阿青之间的这段纠葛是场笑话,但太上老君接下来的悠长的一段话却让他明白,他本身的存在是一场更大的玩笑,所谓天道,所谓命数,当真是半天不由人吗? 离开是,太上老君眼里的歉意和赤炎脸上的担忧他都看得到,可怎么办呢?我没关系……我很好……我没事……这样安慰人的话,他是真的连一句也说不出来。 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蜷缩成一团护住肚子里这个已然陪着自己度过了两年时光却毫不知晓的小生命,阿篱绝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太上老君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着。 天地初开之时,天神用自身精魄创造了上古三大神兽——九头鸟、玄蛇和天狐。三大神兽因承袭了原尊天神的精魄,天生法力强大,且野性未泯,渐渐脱离了天神的掌控。自行修炼后,九头鸟和玄蛇先后走上歧路,为获得更强的法力不断吞噬生灵,引起了三界的恐慌和愤怒,天狐族选择站到天神一边,辅佐仙界先后剿灭了九头鸟和玄蛇两族。但是,在战斗中,天狐族显现出的强大战斗力引起了仙界的忌惮,于是,天神魂归之际用最后的神力给天狐族布下了术咒:天狐一族万年后将一脉单传,当最后的天狐为男性时,天狐族就会随着他的魂灭而终绝。 但是,天神没有想到的是,天狐族并没有屈从命数,漫长岁月的摸索后,天狐族最后幸村的男性竟修炼成了隐性体质。发现此事后,第二十七代天帝在魂归时不惜魂飞魄散加缚了天神的术咒,自此,天上地下,只得唯一一成年天狐存活,而且,天狐倾其一生,只有唯一一次传承子嗣的机会。 多么讽刺的命运,前一刻还是一只卑微平凡的狐狸精,须臾间就成了上古神兽一族最后的血脉;刚刚得知身体里孕育了一条珍贵的小生命,下一刻就被告知只能同另一人性命二选其一。 活至今日,没什么能自己选择的机会,想不到,第一次,就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魔王功成出关,前方胶着的战况出现逆转,天界第一将军沈青池率军鏖战坚守一年,渐现弱势。此时,唯有天狐一族才有可能牵制住魔王。 去,封印的天狐之力一经解除,肚子里天狐一族最后的一丝血脉就断绝了,天狐血脉需要在母体中孕育五年,如今的形势,是绝对拖不到他诞下幼子的。可若不去,太上老君说的很明白:沈青池将军必死。 一轮红日沉沉浮浮两个轮回,阿篱终于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梳洗整理一番,又给自己煮了一小锅软糯的米粥。 到断崖边的时候正是夕阳最美的刹那,褪去了白日里高高在上让人无法直视的万丈光芒,眼前的太阳温熨亲和,只是这么看着心里就觉得暖暖的。 他开始有些明白爹爹每次坐在这里看这轮夕阳时的心情了。 “可是,爹爹,我始终没有你的勇气。没有勇气看着他去送死,也没有勇气在失去唯一的孩子后还能独自生活下去。这可悲的命运,就让它因孩儿的自私而永远地结束吧……” 风携着夕颜花的清香将阿篱的低喃吹散在漫天晚霞里,破碎了,消匿了,无人听得见。 小屋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擦拭了一遍,菜园里的杂草也拔得干干净净,院边的栅栏也补修整齐…… 三天后,最后的告别也做完了,阿篱换上件崭新的青色长衫,提着给赤炎煮好的两锅果粥来到火树找他。 “你真的要去?不会后悔?” 寡言果断如赤炎,一顿饭的功夫同样的话竟问了不下十几遍。阿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他,然后浅浅笑着提醒他接着吃饭。 第55章:宛如初见 离五华山越近,魔族的瘴气就越浓郁,看来,诚如太上老君所说,战事确是不太乐观。 “阿篱,此一役凶险万分,你可想好了?” 这次五华山之行,太上老君和赤炎是陪着他一起过来的。自出生起,他体内的天狐之力就被爹爹言溪封存起来,为了节省时间,太上老君和赤炎就陪着他一起赶过来,在路上趁着休息的时候帮助他打通封印,如今,冲破残存的最后一丝阻力,他体内的封印就可以完全解除了。 “老君,赤炎大哥,我……可以有个请求吗?”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幻想。 在五华山脚下能寻得到这户没坍塌的小屋已是很不易了,狭小逼仄的厨房里竟然还有不少的糯米稻谷,看来是房屋主人逃亡的时候带不走留下的,仔细再翻了翻,常用的炊具都还能用,他甚至还在灶膛里找到了一小坛密封的菜籽油。 舂米,浸泡,磨米浆,汆米线…… 再简单不过的青菜米线汤,寡淡是寡淡了一点,但今天,按人间的规矩,是要吃上一碗面条的。没有面,米线也凑合了。 日落了……月亮爬上来了……米线也快泡烂了…… 果然,他是自己到最后也等不到的人。 罢了,罢了。 “阿篱?你到阵前来干什么?回去!” 喧嚣声中,即使隔了很远,阿篱还是一下子就辨出了阿青的声音,怒气那么大,好像真的惹他不高兴了,呵呵,听着似乎还有些担心紧张的意思,又该是自己想多了吧? 按照太上老君交代的方法,屏神引导丹田之气冲破最后一道封印之力,刹那间,一股强大的精纯之气从身体里迸发出来,深厚的灵压波及开来,威慑到四周一大片对峙的两军。 “你是……言溪的儿子?!言溪他……死了?” 不过因震惊停滞了须臾,魔王就完全失去了先机,置身铜墙铁壁般的结界里,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纤弱的青年,魔王的眼神竟有片刻的恍惚。 阿篱微微颔首,无声打量着站在对面的魔王。说实话,这个让人谈之色变的魔王是个看上去很儒雅的男人,眉眼深沉,气质内敛,却给人一种可以随时进击的张力。 这样的人,凭自己之力是无法打败的。 “你既是言溪的儿子,想必对自己的命数一清二楚吧。” “嗯。” “哈哈哈哈哈——”魔王蓦地仰天大笑,“知道还站在这里,不愧是言溪的儿子,和他一样的愚蠢,愚蠢!天神不仁在先,天帝不义在后,你们就是反了这狗屁天道又如何?!傻,傻!” “你……认识我爹爹?”魔王的双眸阴沉得更甚,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阿篱就是觉得,对面的这个男人很……伤心。 “我当然认识他。从进师门起就是那副固执的一根筋性子,几千年都没一点儿长进,自己傻自己蠢也就够了,养出来的儿子居然也是这么副模样,天狐一族没绝在他手里还真是奇迹!喂,小子,解除结界吧,你应该知道,你赢不了我的。站到我这边来,待我杀绝了仙界这帮虚伪的嘴脸,定破了天神加诸在你天狐一族身上的术咒,让你能随性地生活!” 魔王手臂一挥,双目扫向半空之下陈列的天界兵将,周身的狠戾之气毫不掩饰,再看向阿篱时,没料到他的神色竟然没有丝毫的波动,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 “我无法打破你的结界,但你同样战胜不了我。所以,在你前面只有两条路,要么,马上解除结界放我出去,辅佐还是离开,我任你选择;要么,你从此同我封印在这结界里,待你耗尽性命,我再重获自由。” 沉默,长久的沉默后,阿篱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不,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的。” 话落,结界内的空气越来越灼热,同时,结界的空间也开始慢慢收缩,从外面看,原本透明的结界竟然慢慢突现出鲜红的圆形外膜,并随着结界的缩小而颜色更艳。 “混账小子,你疯了!你竟然想要与我同归于尽?!”魔王的沉冷面具终于被打破,他断然想不到,眼前这个尚还青涩的孩子竟然敢不顾天狐一族的灭绝和他自己的性命而毅然走上这么一条绝路。 鲜红的结界球炸裂的那一瞬,整个天地仿佛都被震得颤动了。良久,天地再恢复平静的时候,结界、结界里的那两个人还有数以千万计的魔族大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迹象可循,仿佛,没出现过一样。 已然恢复蔚蓝高旷的天空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回荡着男人撕裂的呼喊声。 可惜,他呼唤的人,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阿篱觉得自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沉睡了好久,久到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是勉强提起来的。 这里是……通往落云山的断崖的路? 阿篱四望打量,这一丛丛开得正盛的夕颜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了。循着山路一点点往前走,转过弯,眼前本应是空荡荡的断崖边竟然长着一株葱郁的相思树,树下还有一张石桌。 满满一桌隐隐可嗅香气的菜,两个看着自己笑得温柔慈善的人,其中一人的脸还是那么熟悉…… 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了,原本冰凉凉的胸口好像又暖了过来。 “爹爹……对不起,孩儿任性了……”以为早已流干了的泪水淌进饭碗里,又就着米饭吃回了肚子里。 “阿篱,你做得很好,比爹爹想象的还要好!”言溪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没有爹爹在你身边,让你吃了很多苦,是爹爹不好。” 无声地摇头,想到那个在自己肚子里住了两年却最终无缘相见的孩子,眼泪流得更凶猛了。爹爹为自己放弃了那么多,而自己呢?自己应该是最不合格的爹爹了吧? “阿篱,他就是爹爹和你说的,要去找的很重要的人。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吧?其实,你是我亲生的孩子,也……也是他的。你就唤他一声吧,好吗?”向来自若大方的言溪,在和儿子介绍身边这人时竟然有些羞涩和忐忑,而在他身边的男人甚至比他更紧张。 看着眼前两位长辈这副模样,阿篱突然觉得心情轻快了不少,在俩人期望渴盼的眼神里,亲昵地喊了声:“爹。” 话音未落,两个男人的眼圈就都红了。 终于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真好! 吃过饭,阿篱就窝在两位爹爹跟前讲着他在城里生活的见闻,说起师父,素然和半夏,还有阿青。他觉得自己说了好久好久,但是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一般,这么久过去了,天色居然都没有一丝变化。好奇怪,他开始觉得有些心慌。 “爹,爹爹,以后我们会一起生活在这里吧?”如果没记错,催动内丹引爆结界是要魂飞魄散的,眼前这情形,该不会又是梦境一场吧?可魂魄都消匿了,又哪来的梦境呢? “阿篱,不要害怕,这不是梦,爹爹们会一直陪着你的,只是,现在还不是你留在这里的时候。别怕,啊,有人等着你回家呢,放心去吧,爹爹们看着呢,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回家了……” 不想,不想离开,但身体却不由他控制地一步步踏上了两旁开满夕颜花的山路。不停地回首张望,相思树下,两位爹爹面露微笑地朝他挥手。越来越远,原来越模糊,意识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似乎有一扇沉重的门被关上了。 “师兄,谢谢你。”结界强烈振动几下后支离破碎,落云山一处开满夕颜花的断崖,一株相思树伫立在崖边,葱郁繁茂的枝叶迎风摆动,一声低叹很快都淹没在枝叶的沙沙作响中。 只有极少人知道,在阿篱引爆结界的刹那,魔王竟飞冲过来牢牢护住了他…… 落云山山体巍峨,高耸入云,常年紫气环绕,灵气活跃,是天界各路仙家时不时就要来闲晃的首选之地。阿篱是个居住在落云山半山腰,爱吃素食,个性有些迷糊还失去了很多记忆的平凡狐狸精。 “呜呜呜呜——”菜园里的一片水萝卜又被那两只兔子精给糟蹋掉了! “喂!不要伤心了,以后我帮你赶跑那两只兔子精好不好?” 蓦地,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空气顿时凝滞了下来。 闻得此声,刚刚还哭得痛心的狐狸精阿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瞪着两只水汪汪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面前张舞着叶缨子的大萝卜。 “你……是你在说话吗?”阿篱拍了拍屁股从地上跳起来,然后蹲在大萝卜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山上的妖精却见过不少,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萝卜精呢,以前听都没听过。 “当然是和你说话啊。”大萝卜摆动一根叶缨子递到阿篱手边,“我叫阿青,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很喜欢你的家,我很厉害的,可以帮你赶跑那些欺负你的妖精们,你,可以收留我吗?” 狐狸精阿篱盯着手边凉丝丝的萝卜缨子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张开手掌握住了那根叶缨子。 “好呀!我叫阿篱,虽然我很爱吃素食,但是我保证再饿也不会吃你的……我的记性不太好,忘了很多事,所以,以后你可不可以帮我记着……我做饭很好吃的,我一定做很多好吃的回报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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