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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下+番外篇——by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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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绝望地抬起头,捧着信的手一颤,信纸便如同一只死蝶般飘落在他们眼前。冬奴和崔邈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见安永低语道:“是我害了你们……”

冬奴心里一凉,便知大势已去,崔府如今已是腹背受敌、穷途末路。

“不,不会!”这时崔邈捡起落在地上的信,霍然起身站在安永面前,目光散乱地喊,“事情还有转机,您看前帝到了如今还不忘给您写信,这就是转机——只要城破之日您向他负荆请罪,也许他就能对崔府网开一面……”

崔邈狂躁地盯着安永,语无伦次,生平头一次完全失去了冷静。一旁的冬奴连忙拽住他的衣角,惊慌失措地提醒他:“公子,您失态了。”

崔邈不耐烦地将衣角从冬奴手里抽出来,恨不得一脚踢开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吗?设若前帝收复河山,清算叛臣,等待崔府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言辞激烈,却并没有危言耸听,安永由着他在自己面前发泄情绪,等到一室恢复沉寂后,才无力地开口:“你要我向司马澈……负荆请罪吗……”

他的语调柔软低沉,淡淡地压住了崔邈咄咄逼人的气焰,即使常年恭谦,属于白马公的锋芒一旦绽放仍令人不敢逼视。崔邈一时发作不得,只能不甘心地低语:“难道父亲您……宁可牺牲崔氏满门吗?”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心中一沉,冥冥中若有所悟——是了,当年新丰城破,心高气傲的崔永安一定也曾听过这句话,当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放下兵刃去见了奕洛瑰——那一定是深切到足够碾碎铮铮铁骨的痛苦。

所以他这些年来,到底用这副一心殉国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啊……安永痛苦地闭上双眼,咬着牙嗫嚅:“崔永安……何罪之有。”

有罪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于是这一天,司马澈用一封绝情的信,让素日显赫的崔府在兵荒马乱的洪流中,彻底变成了一叶孤舟。

孤舟中的安永进退维谷,混乱的思绪与一段段噩梦纠缠在一起,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入夜后的新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到处是兵荒马乱的喧嚣声,时过三更,安永正在帐中辗转反侧,忽然就听见冬奴在外间压着嗓子问了一声:“义父,您睡下了吗?”

他听出冬奴的语调有点异样,连忙翻身坐起,小声回答:“我没睡,你有什么事?”

冬奴立刻蹑足进入内室,揭开安永的床帐,在黑暗中惶惶地冲他瞪着眼睛:“义父,皇后她……回来了。”

“你说什么?”安永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看冬奴惶恐的脸色,便意识到这件荒谬的事确实已经发生,“她怎么会出宫的?”

这个问题冬奴显然没法说得清,只能苦着脸回答安永:“义父您还是亲自去问吧,我到现在头皮还在发麻,哪里能知道个所以然。皇后后半夜一个人跑来崔府敲门,幸亏守门的几个都是我的亲信,我命他们不许声张,这事连公子都不知道呢。”

安永应了一声,披着衣裳匆匆走出寝室,这时内室里光线昏暗,大魏的皇后崔桃枝正孤零零地对着一盏鎏金灯发呆,身上披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灰暗旧衣。

“你怎么来了?”安永走到她面前悄声问,眉宇间满是惊疑。

“哥哥,我是背着人偷偷溜出来的,”崔桃枝见到安永,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讪笑道,“如今宫里乱成一团,连皇后都能跑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宫里?”安永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惘然,怔了怔,才问,“宫里怎么了?”

“那些柔然人,准备往北撤了,”崔桃枝的双眼神经质地瞪着安永,急促地喘息,“哥哥,他们要抛弃新丰,可是却安排我的儿子即位,要我们母子俩做替死鬼!”

“什么?你是说,景星他很快就要登基了?”安永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自己沉溺于丧痛忽略了外事,不禁有点自责,“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尽心,都忘了他的事。你今夜来找我,莫非就是为了他?”

崔桃枝点点头,忽然开始抽泣起来:“哥哥,你救救我们母子吧。”

安永的心被她的哭声狠狠地锥着,又急又痛,慌忙向冬奴要了帛巾递给她:“先别急着哭,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不过我如今人微言轻,连宫里都去不得,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可眼看新丰就要弃守,景星这时候登基,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崔桃枝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红红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毅然,“我哪怕是死,也不能让他做这个亡国皇帝!”

安永注视着神情坚毅的崔桃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妹在伧俗的皮相下,有着比谁都执着的心。

“你打算怎么办?”他谨慎地问。

一接触到正题,崔桃枝的眼神就凶悍起来,母狼般冷酷又小心地低语:“我要做太后,替景星听政,但是这需要崔家替我夺权,哥哥你得帮我。”

“不,这么做太危险了,只会把你也赔进去。”安永听了崔桃枝的意图,只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对眼下的乱局来说,最大的威胁是即将破城的敌军,你就算夺权也于事无补。”

“可如果我不这么办,宫里那帮人很快就会抛弃我们母子,”崔桃枝似乎早已考虑过这点,即使安永晓以利害,依旧打定了主意,“对柔然人来说,景星只是他们占据中原后怀柔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大魏、退回盛乐,景星就变成了杂种。他们这时候将景星扶上皇位,就是想金蝉脱壳,将景星这个傀儡皇帝丢给司马澈。我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掌了权,让崔家拿到兵权,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是说外戚干政?”安永心中直觉危险,犹如面对火宅,让他忍不住想退缩,“桃枝,外戚擅权需要外家有权倾朝野的权臣,至少还要手握重兵,如今的崔府没这种气候,更何况是眼下这个兵临城下的时节。你的想法胜算太低,对景星并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不试怎么知道?反正我在,景星就在,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崔桃枝执拗地坚持着,“真到了城破那天,我也不会让景星去送死。”

安永心知劝不动自己这个妹妹,只能先拿软话稳住她的情绪:“罢了,时辰不早,再拖延天就快亮了,你先回去,皇后离宫这种事,被人知道了还得了?至于你提议的这件事,先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崔桃枝并不急于求成,乖顺地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我先回宫等消息,哥哥,你一定要尽早给我答复。”

安永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起身送了崔桃枝几步。

“哥哥,这件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别忘了景星是谁的儿子。”在被冬奴送出客堂前,崔桃枝又回过头盯着安永,目光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那个人曾经那么爱你,景星是他留下的血脉……”

这一点,正是她冒险出宫求助,唯一的赌注。

安永的心果真应了她这句话,顷刻间痛如刀绞,险些背过气去。

冬奴趁着阑珊的夜色,如履薄冰地将崔桃枝送了回去,完事后向安永禀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在客堂里察言观色了一番,严肃地望着怔忡的安永,难得语气强硬地对他说:“义父,这事使不得。皇后这等妇人之见,八成是听信了谁的教唆,你可不能跟着糊涂。后宫再乱,也不能轻易让一个人跑出来,这事太可疑了。”

“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我自然也清楚。夺权就是谋反,我不能做,何况目前的大患是城外的乱军。”安永说到这里,目光一黯,一颗心又彷徨起来,“事到如今,除了坐以待毙,我还能做什么呢?”

“义父,”这时冬奴面色一变,一字一顿决然地回答,“不能降、不能反,那就只能逃了。”

第九十章:去意

“逃?”安永意外地望着冬奴,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个主意,“你是要我丢下崔府吗?”

冬奴低着头,内心像是天人交战一般,目光异样地闪烁着。

安永见冬奴不语,无奈地笑了笑,反倒替他开解:“你我都是崔家的主人,可不能有这样丧气的想法。”

“不,”冬奴忽然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安永嗫嚅,“只有我知道,您不该被卷入这场是非……”

安永没有特别在意他这句话,兀自有些失神地沉吟:“城外就是乱军,就算逃得出去,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儿呢……”

“玉幺的信,您忘了吗,”这时冬奴的脸膛亮起来,像是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到了揭晓的一刻,眼中闪动着顽童般的兴奋,“义父,其实我瞒着您,和玉幺通过信了。”

安永吃了一惊,疑惑地问:“你如何与她联系上的?”

“从她写给您的信啊,那些字笔画虽然古怪,但努力钻研,大意还是可以猜得出来。”冬奴为此伏在地上向安永告了个罪,不过态度显然不够诚恳,“只要能逃到东莱郡的海边,玉幺说她的船会接应我们。”

去投奔玉幺吗?面对绝境中陡然出现的生路,安永的心却踟蹰起来——他曾经那么多年,将玉幺排斥在自己的内心之外,害她远航、落难,而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好归宿,他却有何脸面再次出现,去叨扰她的生活?

更何况,自己这一世的牵挂都已埋葬在这座城池。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怔怔望着冬奴,迟疑地自问:“我真的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新丰吗?”

他本就是无意跌入这个时代的陌生来客,也许事到如今正应该抽身而去,可是安永却忽然觉得——自己做不到。

茫茫三千世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失去了奕洛瑰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了。

“当然能,”这时冬奴打断了安永的迷思,斩钉截铁地回答,“崔府横竖是逃不掉的,您落在前帝手里,事情只会更糟。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在乎,他是回来夺回他的天下的!”

“可是你们怎么办?”安永摇摇头,眼中透出一丝恐惧,“如果害了你们,就算逃出去,我永生也要活在噩梦里了。”

“义父,”冬奴叹了口气,无奈地凝视着安永,低声道,“您得明白,您救不了所有人。”

安永还待说些什么,这时堂外晨光熹微,前来问安的崔邈已步入中庭,父子二人听见僮仆来报,立刻默契地中断了交谈。

三日后,新君即位,暂未改元。

因为尉迟贺麟的阻挠,安永未能入宫观礼,错过了自己外甥的登基大典。

崔桃枝受封太后之后,也不知是何时串通好的一批朝臣,竟联名上书要求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动荡,尉迟景星年仅十岁,这道谏议在朝中获得了不少支持,因此崔桃枝态度决绝,公然无视尉迟贺麟的反对,强行移居承香殿中与新帝同食同寝。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却未能得到崔氏的支持。

安永猜想深宫中的崔桃枝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可是风雨飘摇之下,他不想把已然岌岌可危的崔府当做砝码,去攀爬权势的天秤。

与此同时,驻守新丰的柔然大军开始集结,准备与兵临城下的敌军对决。

是否离去的决定还没有做下,惶惶跑来崔府报信的陶钧又给安永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新丰城外的千金渠,被司马澈的大军截断了。

“新丰城的用水都是仰赖千金渠,他这是打算困死我们……”陶钧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惴惴地对安永说,“崔三,比起缺水,我更怕他用当年的办法攻城……如今的千金堨可比当年高了许多,截流后水位高涨,一旦被掘开,后果不堪设想。”

安永明白陶钧的担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他不至于,也不应该那么绝情。要知道,新丰城里并不全是他的敌人,更多的是曾经被他抛弃的子民。”

“你也知道他曾经抛弃过,”陶钧语调一沉,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么这一次为了成功,他仍然可以再抛弃一次。”

安永顿时语塞。

静默中二人对视良久,陶钧沉吟再三,最终蓦然开口道:“崔三,听我一句,逃吧。”

安永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陶钧,惊讶地问:“你也要我离开新丰?”

“他也许能放过我们这批贪生怕死的罪臣,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陶钧的目光里有种洞悉了一切后的悲悯,“很多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多年了,你让他尝过最深的羞辱,最狠的背叛,你叫他重登九五之后,怎么面对你?”

“所以……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吗?”安永面无血色地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对面的陶钧如坐针毡。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陶钧勉力振奋起精神,想宽慰安永一句,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比他更乐观。

安永低着头,手中的茶已凉透。此时此刻,挚友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卸下武装,松弛了心弦,他并没有在意陶钧说了些什么,而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中。

“我能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可是每个人都要我离开……那一天官家也是让我离开,我听从了他。我不后悔,我没有见到他人生最灰败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在我心中,永远会是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样,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也一定死得像个帝王。”安永低声向陶钧倾诉着,如自语一般,说着说着,眼泪便滑出了眼眶,“也许,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他,是我唯一能够成全他的地方……”

陶钧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声叹息,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可我想去他的丧礼,”这时安永话锋一转,泪眼朦胧地对陶钧说,“我不怕为了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尉迟贺麟不准我进宫,我为了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用遍了所有办法,失去了所有尊严,甚至情愿长跪在皇宫门前三天三夜,却终是不得如愿,最后只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顶,看着他的灵柩被送出新丰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钧红着眼睛打断了安永,不忍心听他再说下去。

“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我离开,”安永绝望地望着陶钧,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像迷路一般疲惫而茫然,“离开新丰,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陶钧当然知道,身为白马公的崔永安逃离新丰意味着什么——失去爵禄对他这样的贵族而言,只怕比死更难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为这座注定沦陷的都城殉葬?

“也许,比起怀抱着回忆死去,一无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让人觉得欣慰吧?”陶钧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认真的语气,“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从风华绝代到变为传奇,不许堕入这凡尘中折翅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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