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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下——by香叶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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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鸿生给他倒茶,问他发生什么事。

船总说:“乡下饿死不少人。”

叶鸿生大吃一惊。报纸上,粮食亩产已经到了不科学的地步,就算减去十倍,农村也不应该饿死人。船总摇头,告诉叶鸿生彭乡附近的几个村子缺粮,饿倒不少人。彭乡的状况略微好些,但是他们也吃不饱。旺儿这样的年轻人每天都饥肠辘辘。

叶鸿生震惊看着旺儿,意识到他瘦削很多,骨头都凸出来,并不完全是长大的关系。叶鸿生带客人去食堂吃饭,他们一共吃掉五人份的饭菜。叶鸿生只吃了半份。

叶鸿生购买了尽量多的粮油,让司机送船总和旺儿回去。临走前,船总殷切地拜托叶鸿生,希望民情能上达天听。

叶鸿生先与老政委商量。

老政委很忧虑:“我也听说了。”

很快,中央召开会议,一部分干部提出批评意见,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大家都是井冈山出来的兄弟,但是在军事、政治上素来有分歧。一番争执后,众人本来要“纠左”,结果变成批判右倾机会主义,一下波及全国。

叶鸿生不可避免遭到牵连。

这件事情在两年前就埋下伏笔,党内要萧反,大家集中批判刘伯承、粟裕等人。叶鸿生无法理解,不肯批判粟裕,还私下说“党内有宗派主义情绪,不利于团结”。当时批判粟裕错误的是彭德怀,闹得粟裕撤职。这一次,彭德怀说“大跃进”不好,求上进的人都骂彭德怀,叶鸿生又说他有理。叶鸿生显然有点问题。

军区立刻有人要求叶鸿生自我批评。

对此,叶鸿生检讨自己:“粟裕将军是我的领导,在他的指挥下,我参与淮海战役,我不认为他有反党情绪;彭老元帅也是我的领导,在他的带领下,我经历抗美援朝。我很尊重他们……”

反对派质问他:“尊重有什么用,你把是非放在哪里?”

叶鸿生只好说:“彭老之前有些过激,现在他是对的。”

彭德怀已经被打倒,满城风雨。反对派不能认同他,坚持给中央打报告,要求把叶鸿生划成右派。老政委拦都拦不住,最后军委批下来,批示道:“情节轻微,应当批评教育。”

叶鸿生虽然没有被打倒,却在风波中表现不好,在军区没法稳住脚,被调离。叶鸿生被调到一个军事院校,用牛刀杀鸡,去当校办主任。

第二年,叶鸿生的问题得到平反。老政委和军区司令接到通知,跟叶鸿生联系,让他回部队去。

叶鸿生考虑一下,拒绝了。

老政委问:“回来不好吗?你这么年轻。”

叶鸿生依然摇头,他发现自己的是非观和很多人有距离,还是不要跳进漩涡里。叶鸿生说:“不争权夺利,通过一点一滴的工作也能证明我自己。”

与叶鸿生一起离开军区还有孙仲良。孙仲良尚未被打成右派,但是他的资历浅,职位低。他害怕叶鸿生倒下后,其他人会整自己。他们两个人容身于象牙塔,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

叶鸿生认为离开部队,离开军政机关就可以清静。他哪里知道,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正在酝酿中。这场革命与以往不同,是以文化为主题。学生们铿锵地书写大字报,下课造反。叶鸿生很快被人从“点鬼台”上点出来,历数他的问题。

叶鸿生半路出家,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对党是否忠诚?叶鸿生到任之前,同学们大张旗鼓地“破四旧”,把大小古迹砸烂。每砸一次就好像经历一场盛大的节日。叶鸿生派人把文物围起来,不给他们砸,叫他们回来上学,这是什么觉悟?还是共产党员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叶鸿生不积极主动地早请示晚汇报,这是什么行为?不仅如此,他还在校园里种植大片梅花。他不知道国民党遗老遗少喜欢梅花吗?叶鸿生过去就跟反动派官员称兄道弟,勾勾搭搭,现在还想在学校搞出一个“蒋管区”来!

学生们全部穿上军服,捆好皮带,手拿一本小册子,严厉批判他。

面对这些毛孩子,叶鸿生只好说:“恐吓和谩骂不是真正的战斗。”

红卫兵不理睬,把叶鸿生押上台,开始跟他算账,骂他是“混入党内的特务”、“手上沾满革命同志的鲜血”。

叶鸿生不明白。

红卫兵骂道:“你给帝国主义与蒋匪帮服务,当走狗!早干嘛不起义?杀害多少革命同志!”

叶鸿生哭笑不得,说:“革命不是武打片,想打就打。党的工作是有章程的,任何工作都有章程,不是随心所欲地去破坏。周恩来同志有过明确指示——不到关键时刻,不能随便搞起义。起义的时机是组织来定,不是凭个人想法,我只能建议。”

红卫兵不买账,样板戏里共产党员都是爱憎分明,引刀成一快,痛快去死。他们认定叶鸿生不死,实际上就是叛徒。

叶鸿生无可奈何,说:“不怕牺牲并不是无缘无故牺牲。无政府主义和教条主义被严肃批判过,你们不知道吗?”

红卫兵坚持要把他“批倒斗臭”。

叶鸿生说不通,想想自己不可能没有错处,干脆低头认罪。

他心里明白,学生们对党的历程完全不了解,对革命单凭想象。在共军历史上,出现过无政府主义、托派、教条主义、经验主义等各种错误倾向,每一种错误都足以致命,让崇高的革命走向灭亡。共军的来源多半是贫民,为了将这一批无知识的无产者和其他阶层的人一起变成革命者,军队用崇高的理念引导他们,严格的纪律约束他们,终于把大家锻造成守纪律、有操持的军人,而不是土匪和刺客。

叶鸿生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现在要改变这种传统?

他想不通,只能解释成“自己不合时宜”。

叶鸿生认罪后,批斗的风潮缓和下来。日子不好过,但是学生们的花拳绣腿谈不上攻击性,他还能忍耐,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想不开,忧愤悬梁。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金生。阮君烈撤离,金生还留在大陆。叶鸿生每年都与他联系,这一年却没听到消息。

当时,阮君烈要亡命天涯,叫哥哥一起走。

金生不愿意,说:“日本人来,我都没走。共产党好歹是中国人。我不参与政治,怕什么?”朱氏要跟着小儿子,金生给了弟弟一大笔财产,让他带走母亲。

金生是无党派人士,他的医院也接纳共军,广结善缘。建国后,共军迅速把他划入“团结对象”,金生没有受到弟弟牵连。中共给他政治地位,让他当政协委员。这些恩惠都没有打动金生,直到他参观了一个纺纱厂。纱厂的女工们曾经是烟花女子,沦落在街头巷尾,困于污秽贫病。如今她们自食其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金生感动得五体投地,说:“不得了!不光救人的身体,还拯救人的灵魂!功德无量!”

金生一口气跑回老家,带头把祖坟迁走,分田地给穷人,支持土地政策。由于金生的觉悟高,政府给予他一系列荣誉。在党外人士里面,金生是很受尊重的。

叶鸿生怀着忐忑,给金生家里打电话,得到不妙的消息。

盛宝莹去世,金生说他想自杀。

叶鸿生大吃一惊,星夜乘车赶去A市。等他赶到时,金生已经服毒,被送到医院洗胃去。叶鸿生先去过他家里,发现并没有被抄家,只是家中无人。

叶鸿生又去医院,找到阮君铭的病房,坐在他床前,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了?”

金生面色青灰,哭道:“我把宝莹害死了!”

叶鸿生听他哭诉。

“革命”开始后,造反派把A市的市长打下去,占领政府,开始清理“反革命”。金生接受不了这种乱七八糟的“革命”,站出来反对。这一次,中共自己人乱成一锅粥,没人给他主持公道。金生被关起来,苦了他的妻子盛宝莹。

盛宝莹是一个不管事的大小姐,四处求告,吃很多辛苦。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也是造反派,跟父母反目。盛宝莹内忧外患,独自忍耐苦楚。

在各方营救下,金生安然无恙,但是盛宝莹在忧患中染病,转成肺炎,香消玉殒。

叶鸿生忙宽慰他,说:“你死了怎么对得起宝莹?不要钻牛角尖。”

金生哭着,使劲摇头:“没人喜欢我活着。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叶鸿生大吃一惊。

原来,金生出狱后,他的儿女不能宽恕他。子女们认为,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他不光害得自己面上无光,还害死无辜的母亲。金生受不了这种指责,一下子精神崩溃,陷入狂乱。

叶鸿生劝道:“怎么会是你害死的?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多想。”

金生只是流泪。

叶鸿生安慰他,给他去盛粥吃。出门的时候,叶鸿生看到了金生的女儿阮宝铃。她正躲在门边,偷偷看她父亲,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叶鸿生带女孩进去,让她挨着她爸爸坐着。

金生看到他女儿才打起精神,有力气吃饭。

叶鸿生陪金生过了几天,放下心,回到学校。

他刚回去,就接到军区的紧急调令,被召回部队。回军区后,叶鸿生蓦然发现,军队也不太平。司令被打下去,造反派正在夺权,老政委也被撤职。撤职前,老政委通过上级发出调令,将叶鸿生拉回来撑一撑。

叶鸿生重新挂上枪,发出命令:“驱散所有武斗行为。”

第74章

造反派正在冲击政府,被军队镇压。

在争执过程中,枪声响起来,军队强行夺回政府,恢复秩序。虽然中央下达命令“不要武斗”,但是火药味没有减轻,双方在军区对峙,为谁是真正的革命而争吵。

争吵没有结果,大家一起给上级打报告,等待中央裁定。来不及等结果,造反派晚上发动袭击,围攻司令部。叶鸿生指挥剩下的军人将他们反包围,全部困住。所有人揣着枪,上好子弹。

他们在军区僵持了一个礼拜。

中央批示下来“所有人停止武斗”,但是认为“造反有理”,军区司令、政委,包括叶鸿生在内正在犯修正主义错误,必须严格甄别他们。

叶鸿生捧着文件,无法置信,觉得世界很不真实。

造反派没有打赢,但是扬眉吐气。

叶鸿生说:“这不是真的!”

造反派说:“你先解除武装!”

叶鸿生激动地说:“就算我有问题,政委和司令也没问题。他们红军时期就跟随党,肯定是忠诚的。”

造反派训斥他:“革命不是论资排辈!不要想依仗功勋变成新的权贵,试图去压迫别人!”

叶鸿生不接受,说:“我们没准备压迫别人,只是有些意见。”

造反派质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你执行不执行党的决议?”

叶鸿生好像被鞭了一记,热血沸腾。他一秒都没有迟疑,解下枪,按在桌上。

对方想来收,叶鸿生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甄别我,但是必须交枪,停止武斗。”

造反派答应,要叶鸿生先缴械。

两派人都端起枪,等着对方先撒手。

叶鸿生把手松开,枪交出去。造反派的众人也解下枪,互相监视。

得胜的人用枪指着叶鸿生的头,把他推进牢里。

为了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叶鸿生不能反抗,只能顺从。在这一次“甄别”过程中,夺权的人要求叶鸿生交代关于军区政委、司令,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叶鸿生不肯,他们把孙仲良也抓进来,要求孙仲良揭发叶鸿生的“罪行”。

孙仲良心知此事无法善终,不肯搀和进去。一行人刑讯孙仲良未果,又回头去揍叶鸿生。

造反派说:“一个反革命硬什么硬?看你硬到什么时候。”

叶鸿生坚持道:“我是党的战士,听党的话。我没有反党,政委他们也没有。”

造反派按住他的头:“你还不承认?你一贯反党,还鼓动联结政委他们一起!”

叶鸿生咬定青山,不肯认罪。

造反派要把他压服,在他腿下加砖,再痛下杀手,活活压断他的腿。

在剧烈疼痛中,叶鸿生冷汗不止,卧在血泊中,昏迷过去。等他睁开眼,恍然发现自己没死,被一些同志抢救出来,送到军区医院。救治得不够及时,叶鸿生的一条腿落下病根,留下轻微的残疾。

等他恢复一些,才知道是陈铮得到消息,专门从中央来地方一趟,救下他。陈铮到医院看望叶鸿生,说:“你干嘛这么犟?非要被打死才好?”

叶鸿生辩白道:“我没有反党!”

陈铮感叹说:“我知道你没有。你唱什么反调?”

叶鸿生一个劲地叫:“我没有!”

陈铮在中央任职,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他一直走在形势里,尚未倒下。陈铮劝告叶鸿生“思想要进步,不能原地踏步”。

叶鸿生气得倒回床上。

陈铮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叶鸿生长叹一声:“我是怕党的青山毁掉!我自己有什么可惜?”

陈铮安慰他,叫他先养着。

叶鸿生说:“我一向觉悟不高,水平低。你在中央,你没觉得不对劲?”

陈铮沉默片刻,告诉他,自己也感到一些问题的处理不够恰当,但是党员必须服从党的决议,维护党的利益。面对一些是非对错,他选择了忠诚。这个时候,陈铮还不知道,他自己很快就要倒台,变成“黑标兵”,与他的批判对手在干校中团聚。

叶鸿生叹息一声,百般滋味沉在心底。

叶鸿生康复后,军区党委对他的思想问题进行决议。

与会者认为,叶鸿生严重偏离正确路线,犯下的错误不可原谅,应当开除党籍。这场会议,叶鸿生也参加了。为了将他开除出去,会议经过三次表决,直到他自己也举起手,全票通过为止。叶鸿生不得不举起手,因为新任政委告诉他,假如他再不表现出认罪觉悟,他永远不要想再入党,不能获得党组织的宽恕。

剥夺他的党籍以后,叶鸿生被驱逐到乡下,接受劳动改造。

他被流放到彭乡。

彭乡这个边远的小镇因为风景秀丽,粮食产量不高,山水崎岖而成为改造干部的地方。叶鸿生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但是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孙仲良枉死在牢狱中,再也没能出来。叶鸿生是陈铮的战友,还是救命恩人,陈铮千方百计保他。陈铮与孙仲良没有交情,不会花太多心思。

等叶鸿生想法去救孙仲良的时候,孙仲良已经奄奄一息。

孙仲良骤然离世,他的妻子已经同他离婚,划清界限,留下一个男孩名叫孙卫国。叶鸿生收容这个孩子,把他托付给可靠的朋友,草草收拾一下,前往彭乡。

叶鸿生在秋天到达,黄叶落满田埂,跟金黄的稻子一起点缀着乡村。

忙完秋收之后,有空闲下来,叶鸿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下休息。跟他在一起的人很多,有各色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中共新旧干部,还有些异见人士。这群人也许是政敌,也许是朋友,或者又是政敌又是朋友,关系包罗万象。大家前后脚进来,怀着五花八门的不满与忧愤,用劳作改造自己。

叶鸿生不爱说话,累了就坐在稻草旁边,看鸟雀啄露水。他并不讨厌劳动,只是很不喜欢压抑的氛围。叶鸿生捡起一片草叶,放在嘴唇上吹,吹一个简单的调子。旁边有个人听见,凑过来,很欢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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