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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下——by香叶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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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鸿生看他一眼,发现是个作家。在大陆,他的文章被当做毒草,已经被禁;而在台湾,由于他涉嫌“通匪”,台湾压根没有出版过他的作品。

叶鸿生吹一会,停下来。

作家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吹了?”

叶鸿生说:“该走了。”

他们站起来,在监视下,一起往回走。叶鸿生有时不老实,难免被严肃教育。一直到冬天,他才得到信任,被派去筑水库。冬季的时候农活少。一场雪下过,农民准备休息,叶鸿生还在路上,把最后一批土砖运过去。

叶鸿生在雪地里躇躇然前行。

天地被白色笼罩,不再有焦点。他呵出白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道路不清,他偏离路径,不小心翻车,跌倒在雪地里。雪层蓬松而柔软,覆盖在路面上,叶鸿生干脆躺着。

白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来,大的像羽毛,小的像绒纱。

叶鸿生躺在雪地里,看着雪花,觉得很美丽。

他不由自主想起阮君烈,他心爱的人。到这个时候,他还是无法消除内心的私欲,想到阮君烈可能会遭遇不幸,在雪地里推车,叶鸿生心痛得难以承受,连想一下都受不了……

叶鸿生遮住眼睛,感觉到眼角一阵潮热,又在寒冷中逐渐冷却。

还好阮君烈没遇到这种事,被改造的是自己。叶鸿生默默想着,随即又对自己产生厌弃,生发出另一种浓烈的悲戚感。

也许这一辈子,他挤不进工人阶级先锋队里,就好像他在国军中死活升不上去一样。不管他多努力,他都没法走在潮头上。没有方式可以证明他的丹心,他实在是干不来打打砸砸那一套,也缺乏大鸣大放的精神头。

他们说的没错。叶鸿生茫然地想着。

我的思想有问题,党的事业不需要我这种人。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有两个事物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个是阮君烈,是他最心爱的人,另一个就是党的事业,他毕生追求的理想。他失去阮君烈,心灵好像死去一次;这一刻,他又丧失了自己的党籍,被剥夺政治生命。

叶鸿生闭上眼睛,卧在雪地里。

他身上还留下什么?

也许只有最无用、最稀薄的一点呼吸。

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叶鸿生曲起身子,像抱住棉花一样抱住雪堆,觉得很舒服,他很久没有这样舒服地打个盹。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也像飞雪一般,飞向遥远的过去。

多年前,他的父亲去世,母亲患上肺痨,一家人搬到乡下节省用度。隆冬时节,母亲需要找大夫。叶鸿生奔出门,心焦地寻船,要上城里请西医。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水路要过几个弯。叶鸿生开的价格不足以说动船家,只好自己下水。十二月的天,他把衣服脱下来,船家给他包起来防水。他负着一个包袱,逆流而上,游水赶路。

水中不见游鱼,只有碎冰。鱼儿都躲在水下温暖的地方。

叶鸿生一个人在寒流中奋力划水。

那时节,他十七岁。

到城里,叶鸿生穿上衣服,找到医生家,求他出诊。医生正在暖房里吃饭,本来不想在坏天气出门,看着诊金和他苦苦哀求的份上,答应出诊。

叶鸿生跑到码头,包下一条好船,把医生带回家。

烧暖火炉,服过药,他母亲的病情得到缓解。叶鸿生放下心来,送医生回城里去。回家的时候,他看见河滩边有人烧纸。一个穿蓝花袄的女孩在河边悲泣。

叶鸿生过去一问,得知女孩子的母亲已经病逝,没有钱请医生。

叶鸿生也没有钱,搜遍口袋,只能给她一块大洋。

少女哭着,与他倾诉一番。她逝去的母亲糙着皮肉贱业。为保生计,母亲把她随便嫁给一个有烟瘾的男人。男人要抽鸦片,不惜拿她换大洋。她母亲离开人世,终于解脱,可她还看不到指望,要继续做个有丈夫的妓女。

叶鸿生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当他感到不幸的时候,总有人比他更加不幸。

少女对他说:“我要找个喜欢的人,逃出去,跑到一个大公馆,去做女佣人。”

她的脸冻得发红,挂着残泪,努力幻想着。

叶鸿生不忍心打断,一直点头,鼓励她保持乐观。

像这样不识字的乡下少女太多,除了会做饭、做女红、服侍别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做的。店铺不会要她,她不会管账,只能卖点小杂货。叶鸿生心想,就算她去做女佣人,也不见得会好。乱世之中,一无所有的弱者总是要被人欺负,被人践踏的。

分别之后,叶鸿生没有再见过她,逐渐淡忘这码事。

她只是千千万万可怜人中的一个。

叶鸿生家道中落,很明白这些穷人的宿命。越是贫弱的人,世界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越多。她年轻、样子可爱,还会引起人们的怜爱;倘若她年华不再,稚嫩的心灵也变得丑陋,她的消逝不会触动任何人。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为强者喝彩。虎落平阳也会有人结交,强者再落魄都是有价值的。弱者除了依附他们,惯常就是去欺凌更弱小的人。最最弱小的那些,没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转眼被命运吞噬,像垫脚石一样铺在路上。

叶鸿生很早就感受到这一真相,知道书本上的幸福、温暖对于很多人来说,距离是多么遥远。现实生活布满了不可消除的阴暗与污秽,就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从某个时候开始,共产主义思想强烈吸引住他,让叶鸿生无法忘怀。

参军后,他见过很多有地位,有知识的上等人。他曾经接待过一位太太,夫君在国府供职。这位太太心地善良,决心做一些义举,帮助穷人。她的计划需要军队配合,阮君烈的部队给过她一些帮助,意在巴结她的丈夫。行动中,她发现种种弊端:军人的粗率、环境的恶劣、穷人的贪鄙等等,让她很不适应,善举没法达到预期结果。

回南京后,她写出好几篇时评文章。

阮君烈拿着报纸,嘲讽道:“她在和谁撒娇?办一点屁事,生出这么多口水!”

对这些书生气的人,阮君烈不大耐烦,讥评为“成事不足、牢骚有余”。

叶鸿生倒是觉得她不错,是个好人。

叶鸿生认为,人们是有阶级差别的,一位上层的太太可以发牢骚,产生悲观情绪,这不影响她的生活,但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贫苦少女没有沉溺于悲伤的权利。如果生活在不幸里,她最好把苦涩吞咽下去,快一点、尽量多的吞咽下去,极力忍耐,否则她就无法生存。

叶鸿生认为,不同阶级的人存在利益纠葛,个体很难说服一个阶层让渡自己的权利。只有被剥削的弱者团结起来,不再互相欺凌,真正团结起来,才有机会打破不平等。为此,他愿意献出一生,去帮助他们。

阮君烈不承认这种差别,不喜欢这种论调。

叶鸿生并不介意。

只要把其他人解放出来,阮君烈有什么要求,叶鸿生都乐意为他效劳。叶鸿生心想,我可以做子然的仆人,做他一个人的奴隶,任他驱使。

阮君烈依然不认可,远走他乡,他失去了他。

如今,叶鸿生汲汲以求的梦想又遭到搁浅。他半生努力的事业像一架无法停止的战车,走向癫狂,让他跟不上去。叶鸿生早就做好准备,做一个士兵,打一辈子仗,但是他没想到斗争的形式越来越复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力……

叶鸿生想不明白,大家的信念本来要“治病救人”,为什么牺牲这么多同志?关押这么多朋友?他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帮助所有受压迫的人,现在都不需要了吗?如果领袖说得不对,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赞同……

叶鸿生卧在雪地里,颊边一阵潮热,好像有一脉心血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

大雪无垠,枯叶无法在寒枝上停留,落在水中。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没有希望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有没有希望,给旧世界带上黑纱,让新世界展开翅膀?应该以怎样热情、正直、宽大的心肠,来酬答这反反复复的失败?

叶鸿生不断地问自己。

在无尽的寒冷中,叶鸿生的心脏发出一声碎裂声。大千世界犹如一面面镜台,应声破碎,俱化作微尘。一切沉入黑暗。

他停止了呼吸。

黑暗中,一片淡青色的烟雾若隐若现。

一线天光的照耀下,叶鸿生慢慢睁开眼睛。他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一切是影影绰绰的。他在一片宽广的江流中行走,宛若水中央。

水边长满翠竹。竹子上洒满斑斑泪痕,像是一千行眼泪。

叶鸿生心想:我这是死了?还是快死了?

他一阵莫名惊慌,急忙检查身上,看自己穿什么衣裳。他的手触到身体,衣裳才显现出来。叶鸿生仔细辨认,确认是共军的军服,大大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他放心之后,周围变得更亮一些,雾气散开。霞光给他穿上又一重红衣。

叶鸿生四下张望,发现周围还有别人,他似乎看见了老政委、军区司令、孙仲良等等,许许多多的人。众人面目安详,各自朝着上游或者下游的方向行走。叶鸿生看见他们,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渴望,想要走进去……

他没有立刻走,他心中想起了阮君烈。

子然在不在彼方?

想着想着,叶鸿生的神智渐渐消散,他强烈地想走进去,步入江流深处,安眠下去。可他心中有个念头,想念阮君烈,想见到阮君烈。他犹豫着,慢慢地迈步。

恰在此时,岸上有人叫他的名字。

叶鸿生回过头,看不清来人。

云蒸霞蔚,有一个高冠阔衣的影子出现在竹林边,对他呼喊,喊道:“回来吧!何必离开你的躯体,在四方游走?舍弃你的身躯,恐怕会遇上凶险。”

叶鸿生认出他不是阮君烈,扭过头,要去东方,往霞光最盛的地方走。

岸边的人高声吟唱,唱道:“东方不可以去!那里有一个巨人,身高千丈,要搜罗你的灵魂。你去了就会消解无存。回来吧!”

叶鸿生停下脚步,往南方走,往他的故乡走。

岸边的人又唱起来,吟道:“南方不可以栖息!那里有许多野人,额头上长着花纹,毒蛇像野草一样多。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迟疑着,又往西方展望,要往西方去。

岸边的人吟道:“西方不要去!那里一千里地全是流沙,广漠而荒凉。如果你被流沙陷住,会落进无止境的深渊。不是你能栖身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收回脚步,准备往北方走,往最萧索的地方去。

岸边的人高声呼唤:“北方不要去!层层冰雪封住山峰,到处都是雪花,你无法上到达天门。九重天上你也会遭遇到危险,回来吧!”

叶鸿生无计可施。

他在水中不断地打转,好像一尾大鱼在水中游动。

岸边的人对着他,吟唱道:“四面八方多有害人的奸邪,但是你的居所里没有!你的身体好像一座宫殿,装饰着丹砂色的帷帐,有黑玉一样的屋梁。你的心室犹如一池碧波。池塘里的荷花绽放开,铺满水面。为什么你不回来?“

岸上的人唱着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歌曲。密云中响起大吕一般的乐声,配合他的声调,乐声悠扬。他踩着鼓点,衣襟摆动摇曳,不断地呼唤叶鸿生,高声叫道:“魂兮,归来!”

叶鸿生终于走到浅滩,一脚踏上岸。

走上岸边的一刹那,他周围的景色燃烧起来,霞光增强一百倍,好像数不清的火鸟正扑翅而起,呼啸着,带走一切朦朦胧胧的冥雾。

密云打开,强烈的白光照设进来。

叶鸿生睁开眼睛,猛然吐出一口血水来。

旁边的船工立刻给他用热毛巾擦拭,呼喝起来,让人端水过来。

有一个人影依然在火焰前摇摆,他缚住一只公鸡,头上插着纸旗,脸上戴着奇诡的面具。有些人在用锣鼓给他打拍子,助他施法。门上贴了黄钱,地上摆着斗,斗里装满稻谷。

叶鸿生认出,这是彭乡中的巫师。

自从医术下乡后,村里的巫师经过学习,变成了赤脚医生。船工们在雪地里发现叶鸿生,立即将他抬到巫医这里。巫医先使用了现代医学,给他打强心剂。叶鸿生恢复心跳之后,依然睁不开眼睛,神志不清,气若游丝。

尽管叶鸿生失去地位,船总和村里的巫卜依然认为他有神格。他们自信,可以用祭祀的方式唤醒叶鸿生。他们唤来村人,在众人的帮助下,擅自启动仪式。

巫师跳起傩戏,召唤他们的祖先。当祖先降临后,他们以先祖的名义,向叶鸿生发出的召唤,为他招魂。

叶鸿生睁开眼睛,疲弱地呼吸着。

仪式结束,船总差旺儿去舀一碗猪血粥,送给叶鸿生吃。叶鸿生被隔绝开,但是村人没有忘记他。旺儿把煮好的粥盛出来,先给叶鸿生一碗,又每个人盛一碗。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吃饭。

叶鸿生喝下粥,感觉到魂魄归位,心头清明。

第75章

冬季是幽冷的,雪的精灵包裹住山川大地,以一冬的滋养等待春天的生机。第一个冬天过去,叶鸿生身体康复。他再也没有生病。

在乡村,他度过了五个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地耕地犁田,冬天修水库、筑堤坝。

一九七二年开始,被流放的干部们逐步得到宽释,重回庙堂。

陈铮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叶鸿生是第二批。

一九七三年,叶鸿生重回军区,恢复党籍。

有些战友倒下,永远留在七十年代。军区政委和司令没有捱过来,一个劳教而死,一个被疾病夺去生命。叶鸿生回到军区,被授命为新一任司令,执掌兵权。

在党内外的一致抵制和呼吁下,一场动乱落下帷幕。

随着四人帮粉碎,党组织开展平反冤假错案。

叶鸿生主持工作,旧案认定工作顺利进行。在复查工作中,也有人提出来,应该严厉处理当年的造反派,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

叶鸿生没有兴趣,认为:“利用党内风浪彼此打击没有意义。”

政治案件与普通刑事案件、死刑案件分开,军区党委着重给诬陷定罪的人平反,冤杀误判的人恢复名誉,谨慎划定凶犯处理标准。

一贯在斗争中前行的人难以适应,开始组织活动,“甄别”群众,看看他们是不是四人帮余孽,有没有隐瞒幕后黑手的身份。一时又闹得鸡犬不宁。好些忠厚老实的人慑于运动威势,写过些文字,附和过几句,没有敢反抗凶犯。被他们拉出来甄别,遭二遍罪。

叶鸿生下令:“驱散所有集会,一律由党委报中央评判。”

一部分人不开心。为什么要由中央评判,中央能像我自己这样上心吗?会把我的仇人判死刑,批倒斗臭吗?哦对,批倒斗臭该退场了。中央能主持公道,补偿我这么多年的精神损伤吗?

中央批示下来,按照军区党委建议,将涉及刑事责任的主犯判刑。

叶鸿生坚决执行了决议,引起好一波相关家属哭闹。

有些平反的人释然了,还有些人依然不满意,提起来就要哭天抹泪。叶鸿生无可奈何,一场浩劫以一代人的青春做代价,党的威信受到极大损害。

叶鸿生能理解一些人的情绪,但也有些不能理解的事。

身故的老政委有个宝贝女儿,像个口含天宪闹革命的公主一样。她冲进叶鸿生的办公室,大拍桌子,吼道:“我爸死得冤!他死的时候,有些人不仅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你为什么不追究他们责任?我爸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恩?”

叶鸿生愕然。

她气势汹汹,俨然第一代红卫兵敢于打死老师的“革命”风范。当年,因为出身好,根正苗红,她在学校跟随一群手执钢鞭的伙伴,逼着老师跪在地上,头顶鲜血念语录。

老师死了。带着凶器主打的伙伴被判刑,她年纪尚小,没当上主使人。在斟酌案情的时候,叶鸿生认为还是谨慎点好。何况她是老政委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老政委为人宽厚,保护了许多人,大家领情,放过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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