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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下——by香叶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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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生只好解释一番。组织多次安排相亲,叶鸿生都没有接受。他领养了孙仲良的遗孤。说到这里,金生口渴,喝一口咖啡。

叶鸿生忐忑着,问:“子然他,说什么没?”

金生说:“他没说什么。”

阮君烈立即明白,叶鸿生还爱他,始终爱他。

叶鸿生在履行当年对他的承诺。

阮君烈半天没有讲话,心情的复杂程度难以言表。

后来的几天,阮君烈都在翻中共的旧报纸,找叶鸿生的消息。金生见了,认为弟弟抹不开面子,放不下失败者的心结,干脆自己出手,喊叶鸿生来聚一聚。结果,他前脚打过电话,后面告诉阮剧烈,弟弟就发火了,怪他不先告诉自己。

他们从这件事开始吵,生出一大堆口舌。阮君烈一气之下,摔门走路。

叶鸿生头痛地问:“你们吵什么?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金生烦恼道:“你不知道,我叫他不要走。他不干,他不仅自己要走,还非要我去台湾,要不就去美国。说那边医疗条件好,叫我去疗养。我告诉他,我不能走,医院里有个重要项目。可不得了!他就发丘八脾气,冷嘲热讽,说当年要我走,我不走,搞什么医疗项目,结果搞了几十年,也没见搞出什么!问我烦不烦!”

叶鸿生正要宽慰他,金生冷笑一声,眼中精光暴起,站起来狠狠一挥手:“我跟他讲!他反共反了几十年,芝麻果子也没有!他都不烦,我为什么要烦?我的事业比他有意义得多!”

叶鸿生忙扯住金生,哄劝说:“他是想补偿你,你不要激动。”

金生又坐下来,烦躁地说:“我知道,他觉得因为他的缘故,害我吃一些苦头,想要让我享福。可是我到美国去干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几十年前我就去美国学习,前年还去考察。那里没有多少中国人。我给谁治病?他难道不知道,我这一生的事业是建立现代医学,救治贫病的中国人!医治自己同胞!”

金生说着,激动起来,对叶鸿生说:“他怎么能理解我?宝莹去世后,除了宝鼎和宝铃,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条件好了,我身体还不错,不想去其他地方。研究能出成果的话,会造福很多人!”

金生的医院开启了重症医学研究,他对这个很着迷。

叶鸿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对他表示尊重,心悦诚服地说:“金生,你有志气。你一定会成功的!”

金生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抿好。他老了,面上生出许多皱纹,身材开始走形,依然穿着他喜欢的三件套西服,口袋里装着干净的手帕。他叹息一声,流露出因弟弟而生的惆怅,随即又挥挥手,表示并不在乎。

金生像一个孤独而高傲的国王,请叶鸿生坐下,自己到书房打电话。书房里有很多书籍、模型,那里就是他小小的医学国度。金生打电话给饭店,更换菜谱,把阮君烈喜欢吃的菜换掉,换成叶鸿生喜欢的,请他们准时送来。

叶鸿生没有见到阮君烈,错身而过。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翻动桌上的报纸。

一张报纸上有阮君烈用钢笔写的字,是他随手记录的一些新闻。叶鸿生用手指爱惜地抚过去。他抚着这行字迹,想着差一点就能见到的阮君烈,一种强烈的痛苦感油然而生,让他快要哽咽。

金生离开的时候,叶鸿生用手压住额角,让泪光尽快消失,恢复平静。

第77章

阮君烈回来一趟,转眼又杳无音信。

叶鸿生憾恨了好一阵,阮君铭也闷闷不乐。

第二年开春,金生得到一个好消息,乐得不行,先告诉了叶鸿生。原来,A市政府给他打电话,邀请他继续做政协委员,引出一件好事。

金生干脆地说:“不当,我不懂政治。让懂的人去。”

这一任市政府是运动中被夺权的一班人,现下复出,升上去,大权在握。他们对金生印象很好,感念他的仗义。

市委秘书热情地说:“院长,你可以来提意见嘛。”

金生笑道:“不提!我戴帽子戴够了,无事一身轻。”

市委秘书左劝右劝,金生都不肯,有些尴尬。

他说:“院长,我们一直是朋友,不必拘束。如果共产党里有谁对不起你,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你可以提出来,我们会给你想办法。”

他这么一说,金生不好意思太冷淡。

金生回答:“事情都过去了。我上了年纪,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让后生们去吧。”

挂掉电话,市委领导们认为金生还是心里不痛快,正巧中央领导来视察。他们坐下来,聊到金生,认为“不能忘记院长的贡献”、“他长期支持党的事业”,合计一下,正巧阮家祖宅所归的乡镇要搞建设,拆掉了旧公社。中央领导们决定把其中一块土地还给金生,让他重新起宅院养老。

得到消息,金生高兴得差点跳起舞来,赶快开一瓶红葡萄酒庆贺。

有这种好处,金生还是去当了政协委员,不时向叶鸿生抱怨道:“共产党动不动要开会,我哪有时间?”

叶鸿生很为他高兴,并感到又一次机会暗中到来。

金生叫阮君烈回来,商量打地基的事,但是阮君烈表示“不大方便”。

阮君烈与哥哥说,上一次到大陆探亲。他返台后,遭到党内批评,有人说他“与平时的反共理论言行不一”,斥责他“住中共招待所”、“与中共官员暗中勾结”。虽然他后来澄清,只是住在哥哥家,和过去的战友见面而已,但是“叛变的人就是中共的人”、“老死不跟他们往来”。

阮君烈通过国际账户,转给哥哥一大笔钱,让他盖房子。阮君烈想让哥哥去台湾,可是台湾当局怀疑金生的目的。金生跟共匪走得近,又当政协委员了,他们迟迟没同意。

金生很失望,他从事一项单纯的事业,不喜欢机关算尽的政治迷局。

金生不快道:“不去了。下次我出国,咱们再聚吧。”

叶鸿生有些惊讶,他意识到阮君烈的“退休”与自己的退休性质不同。就在同一年,台湾方面许可国军老兵回乡探亲。很显然,阮君烈的“退休”只是退居二线,他还在政坛上活动,有影响力,否则不会遭到这么严厉的抨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叶鸿生比金生更加丧气,他感觉到困难重重。半个世纪过去,黄埔军人们搞了两个同学会,像当年学校里的孙文主义学会和青军会一样各立山头,时不时互相斗嘴。青军会的干部们坐拥山河,吟咏“革命”,已然心平气和;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到底意难平,火气不减当年。

阮君烈来大陆相对容易,叶鸿生去台湾难。像大陆的战犯名单一样,台湾也有个“罪人”名单,叶鸿生榜上有名。他单枪匹马,只要一上岸,能被人活埋。

金生得到的土地是一片山边的绿地,风水上佳。金生决定按照当年的祖宅样式,起一个阔大的宅子,里面有很多屋子,可以给他的子女、弟弟、侄子、侄女一起住。他找来匠人,准备种些花草,再建造一个马廊,养几匹小马。

金生跟叶鸿生讲,他准备到青海找马,育出良种带回来。

叶鸿生佩服他的精力。

金生豪言壮志,像只勤劳的老蜜蜂一样穿梭在A市与故乡,在废墟上重建昔日的家园。他梦想中的宅子尚未完工,灾难无声无息地降临。

噩耗传到叶鸿生耳朵,他难以置信。

金生去世了。

叶鸿生没有思想准备。金生是他们中间身体最好的一个。

叶鸿生背孙琳琳上楼,累得爬不完楼梯;金生提一包十多斤重的器材往家走,当锻炼身体。半路上,金生发现有人摸他钱包,举着文明棍追打小偷,赶出两条街去,同时高声叫骂。金生肺活量极大,心肌功能极好。他一向注重健康,又没有经过大的损耗,身体状态保持得很好。

叶鸿生赶到A市的时候,他生命垂危,宝铃和宝鼎在旁边泪水纵横。

原来,金生的孙子放假,住到爷爷家里。少年人好动,经常跑出去玩,去操场上踢球或者打球,每天回来很晚。有一天下雨了,雷电交加,他还没回来。金生特别爱这个孩子,怕他被雨淋,又怕他饿到,闲着没事自己找两把伞,带着一些卤鸭腿跑出门。天色昏暗,路又滑,金生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被一辆横冲直闯的货车碰倒在地。

好心人去搀扶跌倒的老爷爷。

金生的肋骨折断,伤到他的肺部。痛苦中,他挣扎着说:“送我到第二人民医院!”

第二人民医院发现是老院长被撞伤,立刻派出最好的医生,把他送进ICU病房救治。金生一辈子倾尽心血的事业回报了他,帮他延缓两天的生命,得以见到亲人朋友。

金生留下遗言,对子女说:“不用难过。我要和你们奶奶在一起,我很高兴。”

金生昏迷一阵,安详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医护人员想办法给他做心脏复苏,没有用处。金生七十岁了,不再是年轻人。他顽强的生命走到尽头,一梦化蝶。众人为阮君铭举办隆重的追悼会,医学界人士、他的病人、政协的朋友纷纷来参加,当地市政府派人治丧,原籍所在地发布唁电。

子女们决定把他安葬在故乡的新宅里,因为父亲已经把母亲的坟墓移过去,做好合灵准备。关于如何给他书写墓碑,他们意见不一。金生获得过许多头衔,写哪些上去,怎么写是个问题。他们找叶鸿生商量。

叶鸿生认为:“金生不在乎虚名,应该写他喜欢的东西。”

金生喜欢什么呢?难道不是悬壶济世?

叶鸿生认为,金生喜欢徐志摩的诗。年轻的时候,他喜爱阅读浪漫而激情的诗篇,还常常摘抄下来赠送给自己的妻子。

宝鼎和宝铃感到有道理。

盛宝莹去世,金生感伤于她的夭亡,在墓碑上写一句诗,写道:

“她不在这里,她在澹远的新月里。”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用白石给金生立碑,墓碑上面写道:

“他只有那一闪的星光,但是从不问宇宙的深浅。”

大家立在碑前,站在还没有来得及盖好的宅子跟前,伤心地哭泣。这个时刻,阮君烈按理应该出现,但是他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女儿来了。她叫阮幼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表哥和表姐,忧愁地诉说一番。

阮君烈患有心脑血管疾病,越发厉害,准备明年做手术。接到噩耗后,他病情严重恶化,当天晚上被推进台湾三军总医院,医生建议他尽快手术,不能再拖延。阮君烈的大儿子在军队任职,不能随便走动;小儿子在美国,要照顾父亲。美国的技术更成熟,台湾方面负责安排,让他去旧金山接受手术。

这么一来,只有他女儿可以出门。

宝鼎和宝铃听了,悲声更甚,决定去美国探亲,乘早去看望叔叔,以免来不及。

叶鸿生悲伤得没有力气,不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他没有权利去看望阮君烈。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一见到自己,阮君烈会死得更快。

叶鸿生只好哀求阮宝铃,希望她把自己的信笺带上,等阮君烈好起来,再交给对方。

宝铃答应了。

叶鸿生提起笔,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写才好,最后他写了一首《行行重行行》。

叶鸿生在信纸上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他脑海中想起阮君烈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种岁月无法磨灭的爱意在心底哭泣。

他一边写一边回忆,写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时刻,叶鸿生停下笔,在窗前看一会月亮,把自己的痛苦收起来一些。

月亮依然像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一样白洁。他回到桌前,写上最后一句,表示不再多言赘语,希望阮君烈能保重身体。

第78章

冬季过去,燕燕于飞,衔春而来。

年复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叶鸿生拎着菜篮,看桃花在枝头上绽放,嫩红轻蕊。孙琳琳放学了,她爸爸用自行车推着她,妈妈给她拎书包。孙琳琳看到爷爷,快活地叫一声,跳下来,朝他扑去。

叶鸿生把孙琳琳抱起来。小姑娘又变沉一些,他抱一会就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往家走。叶鸿生买回好几条鲜鱼,准备做鱼腹包肉给孙琳琳吃。

他们到家后,在媳妇的帮助下,叶鸿生把鱼料理干净,把肉糜塞到鱼肚子里,撒上姜片,上锅蒸熟。等鱼蒸熟,鱼腹中的肉团浸润了汁水。叶鸿生把肉丸剥出来,放到孙琳琳碗里。

孙琳琳还小,不太会挑鱼刺。她嚼着鲜甜的肉团子,满意地扒饭。

叶鸿生想起来,阮君烈也很喜欢吃这个。

阮君烈喜食“长江三鲜”,尤其喜欢吃鲥鱼。鲥鱼珍贵,他们到彭乡之后,没那么些鲥鱼给人吃。阮君烈对平常的鱼没耐心,不爱挑刺,又爱鲜美的滋味,厨房就做这道菜给他吃。厨房把菜端上桌,阮君烈把肉丸和鱼肚子吃掉,叶鸿生把剩下的部分吃掉。

叶鸿生想着,回忆着,思绪跑出老远。

孙卫国往他碗里放一块鱼肉,将他惊动。

叶鸿生笑着,拿起筷子。

吃过饭,他同往常一样,去看电视。

冬天的时候,阮宝铃与哥哥从美国回来。宝铃告诉叶鸿生,阮君烈病情稳定,过一阵就能出院。叶鸿生松一口气,问:“交给他了吗?”

宝铃说:“给他了。”

叶鸿生忍不住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宝铃为难地说:“我临走前给他的……”

宝铃和宝鼎都有工作,请了十天的探亲假,不能没完没了。临别时刻,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尚好。宝铃把信笺和其他礼物一起交给叔叔,与他告别。

叶鸿生流露出失望。

宝铃不安起来,说:“我下回问问他?”

叶鸿生忙说:“不用了。”

叶鸿生表示不要紧,信送到就好。

宝铃听父亲说过,叶叔叔和自己亲叔叔是一对仇人,从前在战场上打到绝交。她跟叔叔并不熟,不怎么敢问,而且她父亲叮嘱过“你叔叔跟共产党的恩怨,你们千万不要管!很危险!”除了家事,他们几乎不与阮君烈谈别的。

宝铃对叶鸿生有些愧疚,安慰道:“等房子盖好,叔叔回来探亲。大家就能经常见面了。”

面对她的天真,叶鸿生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今天想起来阮君烈,叶鸿生又睡不着觉。他跑到阳台,窗户在风中策策鸣动。叶鸿生把窗户闭上,坐进藤椅。夜色将天空涂黑。晚上散步的人跑出来,热闹一阵,又全部散去,地面上恢复平静。

叶鸿生依然坐在阳台,目光投向窗外。

他看着夜色一层层加深,暮色浸染窗台,又看白昼一丝丝绽开,把光明带回来。随着夜色加深,他心中好像有几千重的痛苦,他不禁要问自己:这份感情好像无穷无尽的折磨,他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阮君烈在叶鸿生心里分量很重,根本难以割舍,但是他真的累了……

叶鸿生噙着泪水,在黑夜中枯坐。直到白昼来临,他才释怀。

晨曦中,大地看起来饱经沧桑,时刻都在改变;而苍穹依然广阔,像千万年前一样,用雾霭环绕着地面。

叶鸿生望着天空。

天空可以拥抱大地,始终温柔地拥住它,即使它们相隔千万里的距离。

他当然可以继续爱阮君烈,并比以前爱得更深沉。

想通之后,叶鸿生恢复宁静,不再忧愁,也不再期盼阮君烈会有什么回应。他自动割舍了让他苦不堪言的一部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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