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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下——by香叶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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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鸿生没讲话,几乎能感觉到阮君烈强烈的失望。

阮君烈始终认为,国军太爱钱,把自己队伍搞垮了,必然不能接受儿子干这个职业。时代变了,炜生没有顺从他。

叶鸿生也没辄,叹息道:“你能把自己照顾好,也是好事。”

炜生笑一声,说:“小的时候,他也对我好过。那个时候,他发现我大哥读书不行,头脑不够好,成不了他心目中文武兼备的人才,苦恼得很。我成绩还不错,想讨他喜欢,跟他讲,我以后要做一个工程师,设计一个比三峡还好的水利工程。他高兴得很,大大夸了我一顿。”

叶鸿生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炜生说:“那一段时间,他对我真好,经常问我功课,亲自带我出去,去花莲看他比赛。哗!他真的很威风!可是呢,后来我发现我对水利没兴趣,好多事情我没能耐。我视力不好,也不想参军。我与他说,我去学经管,谋个差事算了。”

炜生笑道:“他失望得要命,不愿意理我。我跟他顶嘴,他发脾气打我,叫我滚,把我嘴巴都打烂了。他凶起来好凶的。”

炜生哈哈笑了几声,眼角却闪着泪光。

炜生抹一下溢出的泪,对叶鸿生说:“他以前就很威风,是不是?他很少对人好,偶尔对人好,都是他看得上的人。”

叶鸿生发现,炜生并不像金生,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他有一个不寻常的父亲。炜生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浮滑,对阮君烈有深厚而复杂的感情。父亲死了,他有些受刺激。

叶鸿生怜悯地说:“他心里喜欢你的,你不要在意。”

炜生在窗口弹一下烟灰,笑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后来冷冷淡淡的,再也没对我亲热过。”

叶鸿生心里很难过,他能想象阮君烈内心的失望、孤独,但是炜生又很可怜。叶鸿生安慰炜生,与他闲聊。炜生很年轻,性格又开朗,一会就稳定下来。

炜生转一下方向盘,下到辅路上,笑道:“本来是我姐来接你,她瞻前顾后,磨磨唧唧的。女人就是这样不爽快。我毛遂自荐,自己跑来了!”

叶鸿生笑起来。

炜生确实是个爽快的人,这一点他很像金生。

炜生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叶鸿生,笑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被我父亲凶来凶去,快三十年了,汪也没敢多汪几声。我想看看,打赢他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好像也没有三头六臂。”

叶鸿生失笑,摇摇头,问他是不是要到了。

炜生望外看一眼,说:“快了。”

炜生好奇地说:“其实,你跟我父亲关系很好吧?临死之前,他都不记得别人。他对我就只有一句话。”

叶鸿生心酸地笑一下。

车子在一个围着高墙的大宅前停下,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炜生介绍说,阮家在阳明山还有一栋别墅,阮君烈认为潮气太大,偶尔夏天去住,平时都住在这里。

见到炜生,便衣警察放行。

他们在高阔的大门前停下,与台北新盖的高楼和洋房不同,阮君烈的房子是旧式的,石鼓柱础,肃穆中带着一丝陈旧的气息。门板是桧木做的,使用了台湾最珍贵的木材。

叶鸿生看着炜生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有闽南口音。

进门后,叶鸿生发现庭院很大,绕着墙栽种了一排松柏,还有好多竹子。宅子旁边有一个小水塘,里面养着莲花,还没开,支着半卷半舒的荷叶。

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宅子。阮幼香穿着黑色的洋装,正在收拾房间,见到叶鸿生,她紧张地打了个招呼,请他坐。叶鸿生没有坐,他一眼就看到了香台上摆着阮君烈的遗像。

这张相片应该是赴台后拍的戎装照。阮君烈的样貌大概在四十岁,穿着军服,身姿挺拔。他的面容没有多少改变,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股沉郁之气。

遗照后面是骨灰盒。

即使相隔几十年,当叶鸿生再次看到阮君烈一瞬间,心底激起一股电流,汹涌而来的感情一时难以泻出,让他鼻酸。叶鸿生眼里含着泪,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很想用手摸一下阮君烈的照片,又不敢唐突地摸上去。

幼香端了一杯水,送给叶鸿生。

叶鸿生谢过她,把杯子攥在手里,指着遗像,哀求道:“能给我一张吗?”

幼香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呐呐的。

炜生伸头看一眼,说:“这个照片还有。在相片本子里。”

炜生打开抽屉,抽出一个相本,对叶鸿生扔过去,说:“找一下好了。”

叶鸿生千恩万谢,抱着相本到旁边坐下。

翻开相本,叶鸿生看到了阮君烈与含香的结婚照,紧接着是他们的大儿子彤生一岁时的纪念照。往后翻,能看到幼香、炜生的身影,阮君烈的容颜慢慢留下岁月的痕迹。叶鸿生看着照片,发现阮君烈很少开怀大笑,不像他过去那样。很多时候,他不笑,或者只是带着点微笑。

叶鸿生一页一页翻,找到一张阮君烈笑得很开的相片,是在彤生的毕业仪式上。叶鸿生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相本上面,他急忙用手揩掉泪渍。叶鸿生把阮君烈的单人照片找出来,连同这张照片一起,拿到炜生跟前,恳求道:“我还想要这张,行不行?”

炜生瞥一眼,大方地点头。

叶鸿生幸福地收起相片,坐回沙发上,认真看相册。

从相片上看,阮君烈和他的子女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算多,可能是公务繁忙,一旦他在家,一定是被人拥簇着。阮君烈有时会抱着他的孩子,每一个都抱过,好像也没有炜生说得那么凶。叶鸿生能看出来,阮君烈较为喜爱彤生,炜生从小就是一副顽皮的样子,让人头痛。看来炜生小小的嫉妒心一直没有消失,保留到现在,不时感到委屈。

叶鸿生抬起头,看着炜生长大后的样子,微笑了一下。

他正看着,炜生和姐姐商量明天出殡的安排,门响一声,有个人进来。此人穿着军服,一露面就让叶鸿生恍惚了一下。他比炜生要像阮君烈,看来是阮君烈的长子。

穿军服的男子进门,看到叶鸿生,他楞一下,略微有些尴尬。

他走进屋,叶鸿生站起来。

他与叶鸿生握手问好,说:“我叫彤生。”

彤生坐下,与叶鸿生寒暄。问过一些家常话,他就不知该说什么。在他眼里,叶鸿生是另一个阵营的高级将领,比他高一辈,有强大的压迫感。叶鸿生和他父亲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他所能了解的。彤生表现得很拘谨。

叶鸿生很关心阮君烈的病情。

叶鸿生问彤生:“你父亲做过手术,没有好起来吗?”

彤生忧愁地说:“家父做过心脏手术,状况好一点。但是他有病,需要人照顾,我们请人来服侍他,都被他打发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阮君烈很难伺候,一般人伺候不来他。叶鸿生早有体会,叹一口气。

彤生说:“家母去世后,他喜欢一个人呆着。有时候我想照顾他,他也不喜欢。我是他的儿子,在我面前露出衰弱无力的样子,他心里会不高兴。”

彤生的眼圈红起来,说:“他就是这么要强……可是他后来腿又不好动,痛苦得很……”

叶鸿生焦急地说:“送他去医院?”

彤生说:“送他去了,在台北治得不好,又去美国治疗一段时间,可以带拐杖活动,但是他……”

彤生哽咽着,说:“他也不大满意我小弟的照顾,所以还是回来。他回来后,起初还行吧。今年夏天热得早,可能对病人影响比较大,他前几天就……”

彤生抹一下眼泪。

叶鸿生请他把阮君烈的病历拿来,想看看。

彤生将病历拿来,递给叶鸿生。

叶鸿生翻看病历。

阮君烈心高气傲,最后连走路都不能自如,卧床的时刻必定很痛苦。叶鸿生看着医生的记录,不能细想他受的罪,一想就要心碎。人生的事,十之八九不如意。相比之下,还是金生走得舒服。

叶鸿生放下病历,忍住伤心,与彤生说话,说他祖父与祖母的旧事。彤生小时候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对逝去的朱夫人也很有感情。

两人说过一场话,彤生放松一些,与叶鸿生天南地北地聊。

叶鸿生发现,彤生虽然长得像阮君烈,但是他与阮君烈的气质完全不同,是非常好分辨的两个人。彤生显得很温厚,几乎没有什么锋锐。在交谈中,叶鸿生感觉到他并不算一个对政治很感兴趣的人,对军事问题也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彤生说起他之前与美军的围猎竞赛,精神绷得很紧。

叶鸿生感到意外。

打猎和比赛这两件事都是阮君烈最喜欢的,从来不会觉得累。从彤生的口气看,围猎是一项辛苦的考试,没有什么乐趣。结束后,他如释重负。

从彤生的话里,叶鸿生得知阮君烈很少责备彤生,大部分时候是在表扬他,与对炜生相反。大概是看到儿子拼命努力,即使达不到要求,他也不忍苛责。彤生仕途平顺,可能有他父亲的影响力在里面。

叶鸿生喝一口茶水。

彤生聊一会,想起一件事。他去给客人拿一个本子过来,上面有他父亲的新闻。从小学开始,彤生把他父亲的新闻图片摘下来,贴在本子上,作为榜样。叶鸿生掸一眼,心里明白,彤生狂热地崇拜他的父亲,长大后肯定会遵从父亲的心愿,去参军入伍。

叶鸿生扫一眼客厅。

彤生翻阅他父亲黑白的剪影,跟叶鸿生述说阮君烈的仕途状况。幼香在细心地收拾香烛台,给花瓶换水,台面上摆着她父亲的戎装遗像和骨灰。炜生坐在一旁,负责把明天的来客名单核对一遍。

遗像上,阮君烈的面容俊美,表情严肃。他眼里却没有笑意,显得忧郁。

叶鸿生忽然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忧愁。

阮君烈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如他所愿。在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真诚地爱阮君烈,努力讨他欢心,可惜都不太成功。炜生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他半途而废,阮君烈对他很失望。幼香是个女孩,不适合建功立业。彤生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父亲,但是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阮君烈嘴上不说,心里想必不能满意。对于一个普通男人来说,这样的家庭堪称完美,但是阮君烈抱负很大,这些根本满足不了他。

两代人之间的传承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青出于蓝并不容易。

金生的孩子宝铃和宝鼎也不像父亲,与众人差别不大。有些时候,并不是一个有心的父亲就能培育出符合期望的子女。阮君烈的父亲豪情壮志,他培育出两个兴趣迥异、心性极强的儿子,兄弟俩都有作为。阮君烈也想和他父亲一样,培育自己的继承人,成就一番功业,但是他失败了。

叶鸿生暗自唏嘘,叹一口气。

第81章

厨房烧好菜,八仙桌摆上饭,幼香把筷子和碗摆好。他们一起坐下吃饭,桌子中间镶嵌了一大片白色大理石,摆着响油鳝糊、松鼠桂鱼,还有其他菜色。彤生客套几声,帮叶鸿生布菜,然后坐下,叫弟妹也吃菜。

叶鸿生内心惊诧得很。这都是他喜欢的口味,他不确定是巧合还是专门准备的。叶鸿生不声不响地扒饭。

吃过饭,彤生看一眼手表,说他还有事情。

门铃响一声。

彤生迎进一个年轻的后生,带着礼品。彤生对叶鸿生介绍,此人名叫周秉正。叶鸿生发觉他的摸样有点眼熟。周秉正说“家父是周培”,叶鸿生回忆起来,周培是阮君烈的朋友,自己被军统关押时期,他曾经照拂过。叶鸿生站起来,问候说:“令尊身体还好吗?”

周秉正回答:“阮伯父去世,家父悲痛得很,忙于为他治丧。他说,他和叶公你很多年没见,我代他看望一下。“

叶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周秉正是专门来拜会他的。他们互相谦让着,在沙发坐下。彤生与众人打过招呼,离开家。

叶鸿生与周秉正交谈。

国军撤退,周培跟到台湾,在政坛活动,与阮君烈互通声气,关系一直很密切。叶鸿生能悄无声息地到达,没有惊起波澜,周培等人起了作用。叶鸿生得知,周秉正子承父业,在政府上班。他的才学不错,难得的是态度友好。他们两人说到傍晚,看天色变暗,叶鸿生把自己携带的礼品取出来,说:“送给你父亲,代我向他问好。”

周秉正合掌称谢,站起来。

叶鸿生送他到门口。

周秉正感慨说:“这么多年,我还没回老家看过。”

叶鸿生邀请道:“等有机会,你以私人身份回来走一走,看一看。我会派人接你。”

周秉正犹豫道:“我……这样会不会对伯父你不好?”

叶鸿生笑道:“不会。”

周秉正肃然道:“我听说,伯父你曾被送到农场做苦工……”

叶鸿生笑起来,说:“你心肠好,愿意关心别人。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方方面面矫枉过正。在农村劳动没有什么,我很喜欢和群众一起插秧或者养鱼。”

周秉正用一种混合着惊吓与怜悯的目光望着叶鸿生。

叶鸿生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顶佩服这句话的。群众能做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做,认真劳动,感受他们的艰辛与不平。在乡下呆了五年,我很感谢他们教会我的事情,让我能继续生活、工作。”

周秉正扶着额头,消化了好一会,晃晃悠悠地走了。

叶鸿生将他送走,又回到厅里。之前,彤生问他想去哪里,有没有想见的人,被叶鸿生婉拒。叶鸿生注视阮君烈的遗像,发了一会痴,他想起来,炜生似乎还在忙,应该帮帮他。

叶鸿生到处找炜生,走到隔壁的房间,发现一个小男孩凑在炜生旁边。这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他耳朵很好,叶鸿生一进门就听见,立刻站起来,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他。炜生在做事,头都没抬。

叶鸿生马上认出这是阮君烈的孙子,心里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叶鸿生没有说话,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客厅。那个孩子果然蹑手蹑脚地跟出来,偷偷打量叶鸿生,还带了一柄玩具小剑作为武器,捏在手里。

叶鸿生站在八仙桌前,把方才喝茶的茶具收拾一通。小男孩躲在一颗粗大的盆栽万年青后面,自认为掩护得很好。叶鸿生偷偷看了他一会,心痒难耐,想让他出来,就端起茶杯,在客厅里绕一圈。 小男孩亦步亦趋地跟着猎物,不时往盆景桌椅后面藏,移步换景。奈何叶鸿生走迂回战术,他跑着跑着,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发出一声巨响,小剑也飞出去。叶鸿生大惊失色,把茶杯放下,帮他把玩具捡起来。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印着一个磕出来的红印,凶巴巴地找叶鸿生要剑。叶鸿生捏着剑尖,把玩具递给他,哄道:“你可不要把我打伤了哦。”

炜生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叫道:“瑞麟!你在干嘛?”

小男孩拿回剑,正戳着叶鸿生。炜生立即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再胡闹,你爸马上回来揍你!”

原来这是彤生的儿子,名字叫瑞麟。叶鸿生急忙伸手掩着他,说:“让他在这里玩,不会碰坏什么的。”

炜生秉持家法,把侄儿的武器没收,回房间去。瑞麟被抢走小剑,憋着气,眼里泛起泪光。叶鸿生把他抱到膝上,抚弄着,用手帮他揉脑袋。小男孩像一只小豹崽,在叶鸿生怀里张牙舞爪地蹭蹬一阵,老实下来。叶鸿生拿出一盘玻璃珠子,跟他玩游戏。

玩着玩着,叶鸿生发现有些异样。

这个孩子是个色盲,他分辨不出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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