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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上——by尘印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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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霄公子?!你可不能乱跑啊!”随驾的闵公公尖声阻拦。

少年充耳不闻,策马扬鞭,一袭素衣直追前方已奔出老远的殷长华一行。

30

殷长华率着侍卫狂奔出大半个围场,前边林木渐茂,不比草地上视野开阔,当下吩咐侍卫们三人一组,兵分数路入林搜寻。

他自己也带了两人往林中行进。走了半柱香工夫,突然一声低沉虎吼飘入三人耳中,听声音,就在左近。

三人一凛,忙打起精神循声而去。拨开眼前茂盛的长草低枝,果然看到殷晸半身浴血,脸色惨白,正背靠着一株大树,持剑挥舞,与身前一头猛虎对峙着。

殷晸脚边草丛里还躺着头老虎,虎身上中了好几箭,肋下亦有剑伤,血流了一地,只有虎腹还在起伏,显然已伤重濒死。

两名侍卫立功心切,下马发声喊,齐齐杀向猛虎救驾。

殷长华也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殷晸。“儿臣救驾来迟,父皇恕罪。”

殷晸见到救兵,强自支撑到现在的一股锐气立时泄了,整个人挂在殷长华肩上,不忘焦声追问道:“若闲呢?可有平安回去?”

“若闲皇弟他毫发无伤,父皇但请放心。”见父皇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大气,殷长华心底一酸,说不清的嫉意油然而生。

从小到大他都心知肚明,父皇宠爱的只是嫡子若闲。错非皇弟若闲沉溺男色,耽于玩乐,而自己生了皇长孙,又有母妃和诸多大臣推波助澜,轮番上谏,这太子之位,说什么也决计落不到自己这庶子的头上。

他在父皇眼里,不过是个为殷氏皇朝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根本没多少父子亲情可言。否则,父皇也不会明知他对斩霄的情意,还硬把斩霄从他身边夺走……

发现殷长华竟在这危机四伏的节骨眼上发起呆来,殷晸焦急地催促道:“还不快走?!”一瞥那边战局,那两个侍卫身上都已经挂了彩,狼狈万状,逐渐抵挡不住猛虎的攻势,踉跄后退。

殷长华醒过神,忙搀扶着殷晸往坐骑走去。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殷晸几处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的伤口上,猛地闪过个连自己也为之齿冷的念头——倘若此刻向父皇偷偷捅上一剑,父皇定无防备。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出手,只需将父皇撇在此处,想必父皇就会继那两个侍卫之后,葬身虎吻。

只要父皇死了,他就能重新得回斩霄……

恶念既起,便如无形魔爪,紧紧盘踞住他的头脑。殷长华双手微微发抖,脚步也停了下来。

“小心!”殷晸猛地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殷长华推开,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坐倒在地。

猛虎一个扑跃,自两人中间飞过。

殷长华一幅衣袖被虎爪勾了个正着,顿时“嗤啦”破碎,他惊出身冷汗,这才看见那两个侍卫满身沾血均已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若不是父皇刚才及时推开了他,只怕虎爪撕破的,就将是他的身躯。想到自己先前还在想着怎么加害父皇,他一时间羞愧难当。

猛虎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却仍凶悍异常,一击无功,落地掉转头,沈声咆哮着又朝殷长华扑来。

殷氏父子面色惨变,蓦地里一条人影翩若飞鸿,掠过殷长华的头顶,挡在他与猛虎之间。

少年反手一掌,把殷长华扫得远远的,长剑亦快如电光,直插入猛虎一只眼睛,在猛虎惊天动地的狂啸声中,从后脑勺穿出,带出红红白白的鲜血脑浆。猛虎还在狂跳不已。岳斩霄拔剑,再一剑刺破了虎腹,肠子流出,那虎终于砰然倒地。

“斩、斩霄……”殷长华惊喜交加,想不到斩霄的身手竟如此了得,更想不到斩霄嘴上虽说得绝情,仍然冒奇险赶来救他。

少年缓慢回头,漠然望着一脸激动的殷长华,默不作声,倏忽神情剧变,猛旋身——

原先中箭倒地的那头老虎竟摇晃着爬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扑向还瘫坐在一旁无力躲避的殷晸。

“父皇!”殷长华骇然惊叫。

岳斩霄瞳孔微缩,纵身急跃落在殷晸身前。

扬起的虎掌从他腹部抓过,绸衣顷刻变成数条碎布片。剧痛中鲜血飞溅,岳斩霄迅猛一剑,几乎同时割过老虎的喉头。虎血泉涌,喷得他和身后的殷晸都成了血人。

一切如电光火石发生得太快,殷长华头脑几成空白,直等岳斩霄长剑落地,人也软软倒地,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急冲上前,颤抖着手想为岳斩霄包扎伤口,面对少年血肉模糊的腹部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是好。

31

殷晸亦为少年舍命相救的奋勇震撼不已,长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叫殷长华速去唤人前来相救。

殷长华已六神无主,被父皇一言提醒才想起随行的侍卫,急忙吹响携带的牛骨号角知会诸人。

等侍卫们陆续赶到,殷晸和岳斩霄都已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一场春猎,变生肘腋,竟遭猛虎闯入,以致皇帝重伤晕厥。负责出猎事宜的官员人人自危,那监管围场的数人更是惊恐到了极点,跪伏在殷长华和殷若闲两人脚边磕头如捣蒜,满口只叫“小人该死” 。

殷长华急于救人,也没心思追查猛虎的来历,只命侍卫将那几人暂且收押,留待日后再审。

祭天典礼自然也无法再如期进行,众人匆匆收拾起营帐,待随行御医为伤者料理了伤口便返程回京。

入得永稷,已然满天星斗。殷长华以天色太晚,父皇伤重不省人事,不宜继续颠簸赶回宫城,将殷晸、岳斩霄与那两名受伤的侍卫都带回了信王府暂歇。又命乘风火速进宫,召最好的御医前来为皇帝诊治。

殷若闲心知皇兄找这借口,无非想藉此机会与岳斩霄独处,他也不点破,与殷长华一起留在父皇下榻的房内守夜伺候,趁着闵公公不注意,对殷长华悄声道:“皇兄你惦记着他,就去吧。父皇这里由我看护就行。”

殷长华看了看床上昏睡的殷晸,面色虽然灰白,气息还算平稳,并无性命之忧,他微点了下头,也不要仆役带路,自己提了灯笼,避开众人耳目,独自往半忘斋走去。

尘封三载的书斋今夜终于重启门户,拾掇一清给岳斩霄留宿用。

殷长华踏入书房时,两个侍女刚替兀自昏迷未醒的少年盖上薄被,剔暗了榻边灯烛,见殷长华入内,忙上前行礼,还没开口,被殷长华轻嘘一声截住。“这边没你们的事了,出去吧。”

两个侍女识趣地垂首告退。殷长华轻手轻脚走到锦榻边,拉开被子。

昏黄烛焰颤颤巍巍,映照上岳斩霄比殷晸更惨淡的面庞。他腹部伤口已由御医上药包扎得严实,被冷汗濡湿的眉头却始终紧皱,似乎仍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殷长华想起林中那惊魂一幕,难抑悲酸,坐在榻沿拿汗巾轻按岳斩霄额头,为他拭去满头冷汗。心痛之余,也忍不住扬起丝苦笑。

救他,已属意外,为什么斩霄还要冒死去救父皇?……

“难道你就不恨他?”他喃喃地低声自言自语,怅惘良久,起身出门——斩霄身上的衣袍染满虎血,腹间还破了大片,得换身新的。

他找出自己一身便服,回到书房,弯腰就去替岳斩霄解衣裳。

才拉开一点衣领,昏睡中的人已被惊醒,猛睁眸,嘶声低吼:“谁?!”

看清殷长华的手还搭在他衣襟上,岳斩霄面色一变,费力拍开殷长华的手,满眼尽是厌恶和戒备。“别碰我!”

心房,都被少年的目光扎得萎缩成一团。殷长华颤抖着解释道:“斩霄,我只是想替你换掉血衣。你别这样……”

岳斩霄吃力地半坐起身,看到殷长华放在他枕边的干净衣物,他抿紧嘴,扭头,避开殷长华哀恸的注视,却望见了墙上悬挂的天女散花图。

是他画的……

游目四顾,书房内一纸一笔,摆放的位置都与他三年前被殷晸带走那天看到的没有丝毫变化。墙角里多了几个箱笼柜子,他身下躺的,也正是当年放在殷长华卧床边,他睡过的那张锦榻。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入城时天已经黑了。你和父皇伤势又重,不宜连夜赶路回宫。就在这歇上一宿,明天再回宫不迟。”

殷长华说着话,目光一直追逐着岳斩霄的视线而移动,涩声道:“依祖制,我当了太子,本该入主东宫,可我不想离开信王府……这几个箱柜里,都是你穿过用过的衣裳器物。你所有的东西,我全都好好地收藏在半忘斋封存着。如果不是你今晚回来了,这书斋还会继续锁下去。斩霄——”

他轻唤少年,比划着自己心口,凄然凝望岳斩霄幽黑双目。“你不在的时候,我这里也一直锁着。除了你,谁也进不来。”

岳斩霄震了震,拧身背对殷长华,影子投映到墙壁上,微微战栗。

殷长华小心地跨上一步,用最轻柔的力道抚上少年双肩,含泪微笑道:“今天你肯出手救我,我就知道,你那天在祖庙说的那些是气话,对不对?斩霄,这三年多来你受尽委屈,我也和你一样,没一天真正快活过。斩霄,呃啊?——”

双手再次被少年无情甩开,他震惊,更痛入肝肠。

岳斩霄回头冷冷望着他,声音很微弱,可每一字都像世间最尖利的针,尽挑殷长华心头最脆弱不堪一击的地方扎刺。“太子的甜言蜜语,还是留着对太子妃说去罢。斩霄卑贱之人,承受不起。”

他说完,不再理会殷长华,喘息着穿起鞋子,按住腹部伤处缓慢往外走。

32

殷长华跟着他走进庭院,又不敢阻拦,免得更惹岳斩霄不快,颤声道:“你要去哪里?”

“太子何必明知故问?”岳斩霄头也不回,淡然道:“当然是回皇上身边听候差遣。”

殷长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扯住岳斩霄手臂将他扳转身。

星光寒亮,照岳斩霄苍白仍不失俊美的脸容,落下一片明暗变幻的光影。唇边一抹讥笑,狠狠刺痛了殷长华的双眼。

“你就这么急着去见父皇?”他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必定满是困惑和妒意。“他死了,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为什么白天还要拼死救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恨他吗?你说啊!”

岳斩霄定定看着他,最终笑一笑,反诘道:“哄我骗我,言而无信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又不是皇上。我为什么要恨他?”

“啪!”,一声脆响,打碎了夜色。

岳斩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面颊上很快肿起五道青紫色的指印。他应该痛的,可嘴角依旧挂着先前的讥笑,与月光投落的阴影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在笑殷长华,还是在笑自己。

殷长华衔愤挥出那一巴掌后,便懊悔到无以复加。明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好斩霄,眼下一时嫉怒攻心,居然打了斩霄。他还凭什么让斩霄相信他,重回他身边?

“斩霄,我、我……”他颤抖着伸出手,想为岳斩霄擦去溢出唇瓣的一缕血丝,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

突然低喊一声,冲回书房抓了案头的黑金石镇纸,又奔回岳斩霄面前。

“刚才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打你的,斩霄,是我不好,我这就向你赔罪。”他咬了咬牙,高举那方沈甸甸的镇纸,朝自己右手砸落。

骨头碎裂声细微几不可闻,一阵剧痛即刻从手背传遍全身。他痛得面唇发青,几欲昏厥,却仍勉强挤出个微笑,哆嗦着嘶声哀求道:“斩霄,别生我的气。”

岳斩霄无动于衷,只默默抹去嘴角的血丝,推开殷长华,往院门走去。

即使砸断自己的手骨,也无法求得斩霄原谅么?斩霄,甚至都不屑再回头看他一眼……殷长华颓然跌坐在地,握住像个馒头般肿起的右手,想放声大哭,喉头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只能发出两声干嚎。

岳斩霄走出几步,就见一个嫋娜娉婷的身影立在月洞门外,正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秋水明眸。女子手中的托盘里,还放着盅正在冒热气的炖品。

看这女子的服饰气度,岳斩霄已猜到她的身份,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斩霄见过太子妃。”也不待女子开口,便径自越过她出了半忘斋。

他略一观望四下屋舍,东侧别院的灯火最亮,还有不少侍卫在附近巡走,殷晸应当就在那别院中,当下忍着腹部伤痛,一步步向那边挪去。

秦冰呆了片刻,缓步走到还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殷长华跟前,愣愣看着夫婿脸上斑驳的泪痕,想说什么,可未开口,珠泪已婆娑而下。

她咽尽流进嘴里的苦涩泪水,盯着炖盅苦苦一笑。听下人说此次春猎险些出了人命,她特意命厨房炖了盅补气安神的药膳,向侍女问明殷长华的下落,亲自端来给夫婿压惊,偏叫她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人。

“你常年冷落我,不与我同房,就是为了他么?”她低声问,不闻殷长华否认,泪再次沾湿衣襟。她放下托盘,拭着泪,离开了书斋。

不用殷长华亲口回答,她其实早知真相——成亲数载,她那夫婿仅在喝得满身酒气后才会进她的房,抱着她的时候,嘴里似哭似笑叫喊的,唯有斩霄两字。而自从她怀孕生子至今,殷长华更是不曾再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庭院里,只剩下殷长华一人。几声嘶哑哽咽断断续续,终被夜风吹散。

33

殷晸这次伤势极重,回宫将养大半月后终于恢复了元气,重返金殿临朝。本待要严查围场遇虎一事,那几个监管围场的官吏竟然已经在牢中暴毙。

群臣暗地里议论纷纷,都道此时透着蹊跷。殷晸倒是不动声色,只问了狱卒一个疏忽失职之罪撤办了事,不再追查,又重赏了那两名奋勇救驾的侍卫。一场风波总算就此平息。

程贵妃在万星宫内也轻舒了一口长气,叫季福海端上属国进贡来的时令鲜果,款待入宫请安的殷长华一家三口。见孙儿殷慕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她冷丽的面容也不觉露出丝微笑,继而又轻叹:“听说慕儿前些天染了风寒,可有好些?唉,这孩子生来体弱多病,冰儿你可得多加小心照看他。”

“娘您放心,慕儿他今天已经好多了。”秦冰看着孩子红红的小脸,一阵心酸——孩子出生至今,总是小病不断,御医私下委婉地问过她受孕经过,说是殷长华酗酒后与她行房,累及胎儿先天受损,体格孱弱。她暗中大哭一场,却也无济于事,只能期冀老天开恩,保佑孩子平安长大。更不放心把病弱的孩子交给乳娘抚育,事事亲力亲为,将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程贵妃点头道:“娘也知道你亲自照料多病的慕儿十分辛苦,本宫当年选中你做我殷家的媳妇,果然没错,呵呵。”

秦冰忙站起身,恭敬地道:“这是冰儿的分内事,娘您这么说,折煞媳妇了。”她偷眼一瞟程贵妃的面色,续道:“冰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娘答应。家父近来患病,媳妇想带慕儿一起入宫暂住,沾点皇家龙气,一来为他老人家斋戒祈福,二来也求菩萨保佑慕儿从此远离百病。不知——”

程贵妃心情正不错,闻言笑道:“你一片苦心,娘哪有不允的道理。娘待会命人去把宫中的佛阁净慈园收拾妥当,明天你就和慕儿搬进来吧,本宫也正想多些机会与我的乖孙儿见面呢!”

“多谢娘成全。”秦冰大喜,眸底隐泛泪光。

殷长华坐在边上,一直缄默不语,见秦冰喜形于色,他移开了目光——祈福云云,都是托词。秦冰无非是对他彻底断了念头,不愿再留在那个活坟墓般的太子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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