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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上——by尘印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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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他和秦冰,名为夫妇,实则尚不如点头之交的路人,再同处一个屋檐下,只会令两人徒增伤感而已。

那边婆媳俩又聊了片刻,孩子睡醒了肚饿啼哭,秦冰向程贵妃母子告了个罪,带着孩子去偏殿暖阁喂奶。

程贵妃等人走远,望了望殷长华裹着草药伤布的右手,道:“你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可别想骗娘。娘才不信,你是在太子府内不小心摔伤的。长华,是不是春猎那天为救你父皇受的伤啊?”

殷长华苦笑:“娘,你就别疑心了。儿臣确实是在府中不慎摔倒,伤了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过些日子就能痊愈。娘你不用担心。”如果母妃知晓他是为了斩霄砸断自己的手骨,绝不会放过斩霄。

程贵妃信疑参半,也不再追问,颔首叹道:“不是围猎时受的伤就好,不然娘可要于心不安了。”

殷长华一怔,随即背脊汗毛直竖,猛地从座椅中弹起身,骇然道:“娘,原来是、是你?!”

猛虎闯入戒备森严的围场,已非寻常。候审人犯又暴毙狱中,断了线索,种种蛛丝马迹,足见有人暗中作祟。他却万万没想到,会是母妃!

程贵妃反而笑了,慢悠悠道:“长华,虽然你已经当上太子,可若闲那小鬼始终是心腹大患。只有他死了,你的位子才稳如泰山。娘这次重金收买了围场小吏,放入猛虎,又买通若闲身边的人,故意把他引向虎群,可惜那小鬼命大,被他逃过了。”

殷长华愤懑之余又觉痛心,“若闲皇弟待我不薄,你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娘,你今后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就当为慕儿积点德吧。”

“住口!”程贵妃阴沉地盯着他, 恨声道:“伤天害理?呵,那也还不是为了你!没有娘替你一一除掉你父皇留在别的妃嫔宫娥肚里的孩子,就凭你这温吞脾气,别说跟若闲争太子之位,只怕早给别的王子踩在脚下了。”

“娘,儿臣宁可不当太子,也不想你两手沾血……”

程贵妃嗤笑:“长华,后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娘若是不够狠心,又怎能安然活到现在?更保不住你!”

殷长华噗地坐回椅中,再也无言反驳。

“你的心还不够狠,只有等你真正坐上了龙椅,才会明白帝王之家,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

程贵妃说着,忍不住轻蹙柳眉,不悦地道:“说起来,你父皇这次也真是糊涂妄为,为救若闲那小鬼,不惜只身引开猛虎,也不怕葬身虎口,幸亏你救驾及时才化险为夷。对了,长华,娘听说两头老虎最后都是被岳斩霄杀死的,那小贼什么时候,练了一身好武艺的?皇上枕席间留着个会武功的,可不大稳妥……”

蓦然听到斩霄的名字,殷长华整个人都恍惚起来,眼前来回晃动着的,尽是岳斩霄那晚清冷讥诮的苍白容颜。少年毫无血色的唇边,还挂着殷红血丝,那是拜他一记耳光所赐。

斩霄的伤,可有好转?是否,因为那一巴掌,从此对他越发地厌恶生恨,再也不肯原谅他?……

熟悉又深邃的钝痛再次张开了狰狞的爪牙,开始在殷长华体内撕咬肆虐,痛得他听不清母妃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34

“这一次,你救了朕。这天大功劳,想要朕怎么赏赐你?”

殷晸坐在榻上,望着站在榻前的岳斩霄,语气虽和往日一般无二,心底却极不平静。没人更他更清楚,岳斩霄对他的宠幸有多反感。他也知道,三年多来,少年一得空暇,就去宫内藏书阁翻阅武学典籍,偷偷苦练武功。

即便哪天岳斩霄在床笫之间突然向他行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偏偏生死关头,少年竟舍命为他挡下了猛虎的利爪。

回宫后,他就想向少年问个究竟。怎奈岳斩霄伤重亟需静养,他也就暂且忍住满腹疑问。直到今天,御医终于宣告少年能下床走动,殷晸便命闵义将人宣来了青阳殿。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他催促少年。

岳斩霄苍白的唇瓣微动了动,下一瞬又闭上了嘴。

“你仍不肯与朕说话,真是固执。”殷晸摇头,算是彻底败给了这强脾气的少年,吩咐闵义去拿笔墨。

“斩霄,你不愿说话,就写罢。呵,你豁出性命救了朕,朕总不会让你白受这个伤。只要不是想重回信王府,其他的,朕都可以——”

殷晸没说完话,只因岳斩霄倏地一撩衣袍,单腿跪地,破天荒地在他面前开了口。

“斩霄别无所求,只求皇上准斩霄从军。”

男人唇噙的笑意就此冷凝,眯起黑眸,紧盯住少年低垂的头颅,陡然一声冷哼,杀气之凛冽,叫刚拿着笔墨折回的闵义打了个寒颤。

“嘿,你这么卖力救朕,原来便是指望立功讨赏,好光明正大地离开朕。斩霄,朕说得可有错?”

岳斩霄按在膝头的手背横起几条青筋,却并未否认,深呼吸,朗声道:“斩霄幼遭海盗掳掠为奴,双亲生死未卜,家园亦被盗匪焚毁。斩霄此生但求戍边荡寇,灭尽海贼,请皇上成全。”

殷晸脸色彻底沈了下来,冷笑着转头吩咐闵义:“去拿斩霄剑来。”

“皇上……”闵义听出殷晸已起杀机,他这三年多来也算是看着岳斩霄长大,知道这俊美少年因为脾气倔强,没少在殷晸手底吃苦,对岳斩霄颇为怜悯。想要为少年说上几句好话求情,但见殷晸目光狠戾,哪敢多嘴,只得匆忙领命而去,很快取了宝剑返回。

殷晸拔剑,轻轻一抖,宝剑一声龙吟,震人心魄。

他执剑下榻,缓步走到岳斩霄面前,淡淡道:“这剑蒙尘三载,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定要出鞘饮血。”

猛挥剑,边上闵义不忍卒睹,闭起双眼,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惨叫声,他愕然睁眼——

剑刃贴着岳斩霄的脖子掠过,几根发丝立时断开,缓慢飘落地面。少年仍恭敬跪立着,岿然不动,更未发出半点惊呼。

“哈哈哈……”殷晸仰头大笑,抛下宝剑,连说几个“好”字,激赏中掩不住几分失落与感慨。“朕到底是困不住你。呵,起来罢,朕准你所求,明日便让兵部将你编入水师,离京戍边。”

岳斩霄霍然抬头,直视殷晸,确定男人所言非虚,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青阳殿。

纵然伤势仍未痊愈,他转身跨出宫门之际,背脊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殷晸看着少年的背影,只是低笑。

闵义服侍了殷晸多年,这会也有些揣度不透殷晸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真的打算让斩霄公子离京了?”

“就算朕将他在宫中困上一辈子, 也囚不住他的心,就放他去罢。”殷晸难得地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了笑:“他那倔傲性子,有时还真和朕年少时候有那么丁点相像。可惜朕那两个儿子,反而都没这份傲气。”

闵义陪笑奉承道:“那是他有幸,能贴身伺候皇上,日久天长,自然也沾上一点皇上您的气度了。”

殷晸失笑,随即敛了笑容,摇头道:“朕就担心他的强脾气,到了军中必遭人排挤……”不过以少年的性情,即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肯定不会再回到他的羽翼之下求庇护。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朝脱困风云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冲动下做的决定,对少年究竟是祸还是福。

35

岳斩霄一步步回到自己在青阳殿后的小院。时值午后,春日慵懒,卧房内窗户紧闭略显黑暗。他点起灯烛,慢慢走到一侧角落里。

那里放着张妆台,上面的大铜镜许久都没有擦拭过,落了层尘埃。

他拿起块抹布,仔细擦干净铜镜上的灰。

入宫三年多,他从来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只因无颜面对自己这个肮脏的身体。但今天,是例外。

他解开衣襟褪落素衣,凝望铜镜中赤裸了上身的少年。

乳头上的珍珠吊坠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在镜中晃出一片暗蓝色的光华,妖艳诡媚。

他伸手,去掰金环搭扣。

“……唔嗯……”几年下来,金环早已与周围的肉长到了一块,此刻硬生生地剥离,疼痛犹胜当年被穿刺之时。

他合上眼帘,重重一拔,终是摘落一枚金环。吸口气,将另一枚也取了下来。

两行血珠,从破碎的乳头缓慢淌落,痛彻肺腑,他却喘息着笑了。

终于,可以摘下这耻辱的标记,不用再受男人的束缚与蹂躏。尽管他很明白,即便拿下了金环,娈童的身份仍将跟随他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摆脱。哪怕他离开永稷,远赴边关,依然会是军中人人耻笑的对象。

“呵呵……”被人蔑视也好,嘲笑也罢,都好过继续留在永稷当殷晸的禁脔。然后,在某一天殷晸殡天后,再成为殷长华的所有物。

以色事君的耻辱,一次便已足够。如果真的成了殷家父子两代人的玩物,他和殷长华,都会沦为朝野笑柄。

长华,又如何受得了被天下人戳着脊梁嘲笑、辱骂……说不定哪天,又会像山谷中那样退缩了,再度弃他而去。

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与背叛。也许唯有远走天涯,从此与长华永不相见,才能将一切不该再有的羁绊彻底斩断。所以一次次,用最尖刻的讥笑将殷长华的忏悔拒之门外。明知殷长华砸伤手骨时有多哀痛,他仍漠然无视,只当没看见长华震惊绝望的目光。

心死了,长华也就能真正放下他……

他凄然笑,缓慢掩起衣襟,走到窗边推开久未启开的木窗,仰望横过屋檐下的数条树枝。

叶芽鲜绿初绽,一派绿意生机。千里之外的边关海域,是否能有容他重生的一片天地?……

几场春雨淅沥,将半忘斋院门前的青苔藤蔓洗得青绿发亮。

殷长华也不打伞,直挺挺站在重新被上了锁的院门前发呆。冰凉雨丝顺着他湿漉漉的鬓角头发往下滴,流经嘴角,苦涩难言。

秦冰母子半个月前已搬入宫中,少了孩子的啼哭,整个王府变得冷清寂寥。他受伤的右手也已经可以活动,但逢到这阴雨天,手背就隐隐酸痛。他干脆告了病,也不上朝,躲在府内一个人面对无边空虚,独自舔舐心底那块始终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可惜,总有人不肯让他安宁。

“太子!” 乘风打着柄油布伞飞步跑来,急道:“你怎么在这淋雨?万一病倒,贵妃娘娘又要降罪——”

“走开,我要一个人清净下,不用你伺候。”殷长华挥手挡开乘风递过来的油布伞,一个熟悉的面容骤然在伞后露了出来。

“丹墨,你怎么来了?”他面色大变,向满脸苦笑的乘风狠瞪一眼。

“是我非要闯进来,你不用怪他。”丹墨不顾殷长华形之于色的疏远,叹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斩霄他已经离开永稷了。”

“什么?”殷长华气息顿乱,将乘风推到一旁,抓住丹墨的衣领,焦声追问:“把话说清楚,他、他如今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得罪了父皇或者什么人,被、被……”说到最后,牙关打颤,喉咙都痉挛了。

丹墨摇头道:“他好得很。长华,是家父告诉我,斩霄救驾有功,皇上许他参军入伍。几天前他就离京了。你一直没去上朝,也难怪不知道这事。”

“斩霄……”竟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离他远去了……

殷长华一下子似被人抽空了力气,放开丹墨,捂着脸坐到院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呆滞着说不出话来。

丹墨沉默了半晌,低声道:“话我已经送到,告辞了。若有他的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等一等……”殷长华突兀出声,喊住转身欲行的丹墨,定定看着他。“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一直讨厌他么?”

丹墨眼里闪过丝阴郁,对殷长华望了许久,旋身离去。“我的确讨厌他,可你终究是我表兄,我不想再看你为他消沉颓唐下去。”

几声轻叹,终被雨丝盖过。

殷长华仍呆坐着,手不知不觉已揪紧了台阶石缝间挣扎冒出的青草,心乱如麻,然而千头万绪最终还是牢牢系在了岳斩霄身上。

军中武人多粗鄙,斩霄去了,会不会又受人刁难欺辱?

为什么,他总是无法保护好斩霄?……他颓然长叹,蒙住脸,堵住了自己压抑的呼吸。

乘风看得鼻头发酸,轻手轻脚走近,打伞替殷长华遮住头顶越下越大的雨水,劝道:“太子,等你登基当上了皇帝,就能让霄哥儿回来的。”

“……呵,你不懂……”殷长华苦笑。

父皇肯定是不愿轻易放开斩霄的。从军戍边,定是斩霄自己的意思。

斩霄,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才远远躲开他。

36

琉璃岛,句屏海域南方最大的一处岛屿,也是南方三路水师屯兵操练之所。

春夏之交,海岛已十分炎热。岛上随处可见练兵后光着膀子纳凉的兵士,三五成群,聚在一块斗酒小赌。喝到兴之所至,话头也渐趋粗俗下流,开始商量起何时再去岸上找窑姐儿泻火。

“初春坊那几个娘们够风骚,老子上回差点就乐死在她们肚皮上。等这次攒够了银子,再找她们乐子去,哈哈!”

一人抱怨道:“那家的娘们要起钱来真他娘的太狠,唉,去了,每次都给她们扒掉层皮。我看我还是找别家的姑娘吧。”

另一人嗤之以鼻,“小子你又想玩女人还舍不得花银子,嘿。你还不如——”

“不如什么?”周围几人都给他吊起了胃口。

这人已喝得半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笑道:“不如去找他啊,哈!”

他手所指的,正是不远处缓步走过的一个少年。虽然天热,少年俊美精致的脸上也挂着几滴晶亮汗珠, 仍一身戎装齐整。

“小心说话,你不要命了?!”众人无不色变,急忙堵住那醉汉的嘴,低声警告道:“听说这小子曾经伺候过皇上,谁敢碰他啊!”

“哼!被、被皇帝老子睡过就了不起啦!”那人兀自挣扎着咕哝不已:“不就是个给男人玩屁股的货色嘛!还天天板着个脸,装得多清高似的,真当自己是京城来的贵人啦!还要单独占一间营房,我呸!

“你就少说几句吧!……”

听着不断飘入耳中的污言秽语,岳斩霄目不斜视,继续往前方十余丈外的一处岩礁走去。

来到琉璃岛已有些时日,类似的嘲讽听得他耳朵早已麻木,明里暗里,也不知遭到过多少白眼,他权当飞过面前的灰尘,不予理会。这姿态,自然令旁人越发地以为他恃宠而骄,纷纷排挤于他。甚至还有人暗中在他的被褥上浇上污水,将他晾洗的衣物故意扯落在地,再踩上几脚烂泥。

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既不生气,也不辩解,一如初来时的沉默,只庆幸自己当日临行时,从宫中藏书阁带了不少剑谱心法,足够他练兵之余,打发军营中枯燥乏味的日子。

那方大半孤悬水中的岩礁,就是他静心练剑的地方。不过今日却已被人捷足先登——

几个年轻兵士正嘻嘻哈哈围住了一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沙地上,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不住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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