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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下——by尘印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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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么?!”殷长华早在蒙泉斟酒时就戒心大起,唯恐这笑里藏刀的鹤山王对岳斩霄暗施诡计,暗中紧盯他一举一动。蒙泉伸手的刹那,他便已不假思索地边喊边冲过来,挡在岳斩霄身前,怒斥道:“鹤山王,休太放肆!”

蒙泉着实一怔,待看清殷长华满脸不加掩饰的袒护之情,他眼眸微眯,了然地笑了笑:“小王只是见岳将军武艺高强,不相信岳将军真的无法视物,才有所得罪,倒让毓德太子受惊了。”

“你——”殷长华还想指责,猛听龙椅上殷晸一声干咳,他霍地惊醒,一望四周,见群臣的脸色都十分的古怪暧昧,顿知自己刚才太过紧张失态,默然返回自己案后。

蒙泉又朝岳斩霄泛着紫黑的紧闭双目看了两眼,试探问道:“小王也略懂些医理,敢问岳将军的双眼,可是被毒瞎的?”

岳斩霄拿了布带,正待重新系起,闻言一顿。

“看来小王没猜错。”蒙泉微笑,转向殷晸道:“我鹤山国内有种产自深海的海草,有补骨生肌的奇效,用来治眼疾,也颇有灵效。小王敬岳将军是个人物,如皇上恩准,小王愿带岳将军回鹤山,设法为他医治双眼。”

殷长华在旁看清蒙泉的目光不时在岳斩霄脸上打转,显然起了邪念,更何况蒙泉前一刻还想借百里寂的手除掉岳斩霄。姑且不论蒙泉所说的海草是真是假,斩霄若真的跟此人去了鹤山,哪还能全身而回?他不等殷晸开口,抢先道:“鹤山王美意,先谢过了。只是永稷到鹤山千里迢迢,鹤山王何不着人将草药送来永稷,也可免岳将军长途奔波之苦?”

蒙泉嘴角微勾,“小王也不想劳累岳将军奔走,只是那海草一旦出了海水,三天内便得及时入药,否则效力全失。”

殷长华不由语塞。

殷晸居高临下,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他自然绝不乐见岳斩霄双目复明,然而见殷长华处处护着岳斩霄,一股久违的醋意忍不住直泛胸臆。

时隔多年,他这长子对岳斩霄的情意却未减分毫,为了岳斩霄竟然在金殿上大失城府,不成体统。一国未来之君,怎能心有牵挂,轻易被人左右?日后又如何驾驭臣下,号令四海?

岳斩霄,始终是妨碍殷长华真正成为句屏之主的拦路石……殷晸双掌慢慢捏紧了龙椅扶手,蓦然沈声笑道:“鹤山有此良药,再好不过,就让岳斩霄去鹤山试上一试,或许真能医好双眼。”

“父皇!”殷长华愕然,父皇如此睿智之人,难道竟未看出那蒙泉对斩霄虎视眈眈?可捕捉到殷晸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气,他猛一激灵,立时明白过来父皇是想借刀杀人,除去斩霄!

蒙泉目露喜色,道:“既然如此,小王就——”

“且慢!”殷长华高声打断了他,深吸了口长气,在群臣诧异的注视之下走到玉阶下,恭恭敬敬地道:“父皇,您前些天还跟儿臣商议过,要岳斩霄出任七路水师统帅,练兵以防玄龙。岳将军有要职在身,不宜离京远行,还请父皇三思。”

殿上群臣从没听说此事,都觉意外,相互交头接耳打听起来。

殷晸一怔后大怒,殷长华竟不惜冒激怒他的危险,信口雌黄,想要留下岳斩霄。可如果他当堂拆穿殷长华的谎言,只会让鹤山国人与大臣们得知他父子间龃龉不合。他这儿子也正是吃准了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自曝其短,才敢铤而走险罢。他转念间压下怒火,不动声色地道:“朕今天多喝了几杯,倒把这事给忘了。岳斩霄身居要职,确实无法离京,只能辜负鹤山王一番美意了。”

殷长华如释重负,蒙泉难掩失望之色,群臣也在暗中嘀咕,均觉皇上竟将如此高位授予个娈童出身之人,大为不妥,一时艳羡、嫉妒、鄙夷种种神情都有。

众人窃窃私语声中,岳斩霄静坐如磐石,淡漠依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周围人的闲言碎语。

“斩霄——”

宫宴散后,殷长华匆忙送走了鹤山王一行,便急着回头找人,终于在快出宫门的长廊里追上了岳斩霄。后者脚步一顿,却只拿背影对着他,一言不发,疏远之意不言而喻。

殷长华苦笑道:“你是不是气我不让你去鹤山国医治双眼?斩霄,那蒙泉绝对没安好心,你要是真跟他去了,性命堪忧。”

“……我知道。”岳斩霄波澜不兴地道:“我眼睛虽然瞎了,人还没傻,多谢太子方才出言相救。”

殷长华刚想叫岳斩霄不必如此客套,可岳斩霄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淡然续道:“皇上此刻应该气得不轻,太子还请赶紧回去向皇上请罪,今后也别再过问斩霄之事。斩霄贱命一条,不值得太子为我与皇上交恶。”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得下你的,还说这些干什么?”殷长华怅然长叹,叹息才到一半,身后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季福海匆匆赶过来,抹着汗凑到殷长华耳边小声道:“太子,贵妃娘娘着急见你,快去吧。”

殷长华眼神微暗,不用多问,他也猜得到是自己先前在金殿所为已被人通风报信告知母妃,想跟岳斩霄道声别,后者却已然衣袂飘飘快步走远,他唯有无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63

程贵妃近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半倚半坐靠在湘妃榻上,脸上妆容艳丽,可脂粉施得再厚,也遮不住她额头细细的纹路和泛白的唇色,只有目光比以往更毒辣。

看着缓步走近面前的儿子,她声音也越发地尖锐:“长华,你已经快而立的人了,怎么做事还如此轻率莽撞?这几年来你一直托病不出王府,大臣们早有微词,说你疏于朝政,庸碌无为。你再激怒父皇,这太子位置就坐不稳了。你——”

“娘,儿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您不是很清楚么?”殷长华平静地望着母妃的怒容,竟微微笑了。“儿臣忘了,娘您真正关心的,只是儿臣能不能当上句屏皇帝,至于儿臣这些年来是否过得快活,您也不在乎。”

“太子,您怎能对贵妃娘娘这么说话呢?”季福海在旁听出了一身冷汗。

程贵妃竖起柳眉,气道:“娘想助你当上皇帝,还不都是为了你?长华,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姓岳的迷了心窍,分不清好歹。”说到气愤处,忍不住轻咳。

季福海急忙上前给她捶背顺气,程贵妃闭目喘息片刻,气息稍平,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提那孽障。长华,不管你乐不乐意,你已经是句屏太子,早就没了退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绝不能让你父皇改立若闲那小鬼为皇储。”

殷长华沉默了一刻,直视程贵妃。“娘您又想对付若闲皇弟了?娘,您看您这两年一直身体欠安,就别再多事,当为自己行善积福吧。儿臣也不会让您一错再错,再造杀孽的。”说完不等程贵妃发怒,径自转身离了万星宫。嘴角自始自终噙着缕苦涩。

再看不惯母妃的所作所为,那也毕竟是他的至亲之人,总不能向若闲皇弟挑明,陷母妃于骂名。

怕母妃暗中遣人对皇弟下毒手,殷长华之后多日频频往殷若闲府上跑,与皇弟一同煮茶品茗,下棋论诗,几乎形影不离。

月余一晃而过,倒也风平浪静。他担心母妃仍不肯善罢甘休,自己又总不能成日羁留在皇弟府里,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个法子,向父皇献策,让殷若闲与邻国赤骊的储君池雪影联姻。

赤骊历来以女主临朝,殷若闲一旦入赘赤骊,程贵妃即使有心加害,也鞭长莫及。而有了赤骊做姻亲盟友,句屏亦无需再忌惮北方强国玄龙日益强盛的国势。

殷晸显然深晓个中利害,对殷长华这提议大为首肯,不日便派秦沙为特使,前往赤骊为女皇祝寿,并为二皇子殷若闲提亲。

程贵妃得知此事后,在万星宫内气得拍着桌子,直叫不妙。

“皇上如今正想着如何废黜长华,改立若闲那小鬼为太子。长华可真是糊涂了,竟向皇上出这种主意,岂不正中皇上下怀?若闲身为嫡子,本来就多大臣拥护,要是再娶了那赤骊储君,更加如虎添翼,随时都能取长华而代之。”

季福海心底也直打鼓,道:“娘娘,这可怎么办?秦侯爷已经往赤骊去了,就算派人半路拦截,恐怕也拦不住。”

“即使拦得住秦侯爷,皇上也还会派第二拨、第三拨人去。”程贵妃已慢慢冷静下来,坐回椅中,目光前所未有地冷。“要保住长华,只有釜底抽薪。”

殷晸病倒了。

一向体健的皇帝突然染恙,群臣自是惊疑不定,几家大臣入宫探视,均被程贵妃的心腹太监季福海以皇上病重亟需静养为由,阻拦在青阳殿外。

群臣更觉蹊跷,暗地里向御医打听,御医也是支支吾吾言语闪烁,被问急了,才偷偷吐露殷晸是因常年荒银纵欲,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而且这病最易传染,一旦得上,无药可医,闵公公就已经被染上了,卧床不起。群臣听得胆战心惊,哪还敢去探病。

殷长华深居简出,数天后才得悉这消息,心念几转,立刻想到必定是母妃使的手段,面色剧变,连夜赶入宫中。

深夜的青阳殿内烛影重重,浓郁的药香味里不时飘起殷晸几声嘶哑的喘气声。

男人躺在龙床上,保养得法的英俊面庞已在短短时日里彻底凹陷下去,眼窝嘴唇均色呈青紫,十分骇人。

程贵妃就坐在床沿,拿着蘸了清水的帕子替殷晸轻拭额头冷汗,眼泪一滴滴滚过面颊,落在殷晸脸上。

殷晸似乎被她的泪水烫着了,吃力地张开紧闭的眼帘,挥手就朝她脸上掴去,嘶声道:“贱、贱人,你给朕下毒,还哭什么?滚!滚出去¬——”

程贵妃轻易按住殷晸无力的手掌,眼泪仍流个不停,却露出丝笑容。“皇上,臣妾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无论如何,臣妾也不能让皇上废掉长华。”

64

“朕、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废黜他了?”殷晸瞪住程贵妃,睚眦欲裂。“贱人,这些年你在后宫胡作非为,害死了好几个怀上朕龙种的妃嫔,那年春猎又想加害若闲,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始终念在你是长华的娘,也没追查下去治你的罪,你不思悔改,居然向朕下毒,你、你这毒妇!”

他还想要大声斥骂,然而一阵猛咳令他气喘不已,再也说不出话。

程贵妃边摇头,边继续用帕子为殷晸擦着脸上的汗水,缓缓道:“臣妾入宫这么多年,皇上你心中想什么,臣妾难道还会不清楚吗?皇上你虽然立了长华为太子,可还一直偏心若闲。长华一天没登基,臣妾的心就一天不安宁。”

她声音越来越轻柔,拿着帕子的手也移动得越来越缓慢,最后停在殷晸口鼻之上。

“……唔……”殷晸被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呼吸不畅,不禁奋力挣扎。

他虽然中了毒,终究是男人,垂死挣扎起来那力量甚是惊人。程贵妃一时竟被他推开。她眼神骤冷,整个人扑到殷晸身上,用全身力气压制住男人乱动的手脚,一边扯过被子将殷晸连头蒙住。

男人在被子底下剧烈抽搐着,程贵妃的面容也扭曲得厉害,却仍死死紧压住殷晸。

慢慢地,殷晸动作渐缓,最终停止了挣扎。从被子下露出的脸一片青紫,双目怒凸,死不瞑目。

程贵妃颤抖着伸出手,想替殷晸合上眼皮,可抹了几下,殷晸的双眼依旧睁着,无法合起。她呆了片刻,倏地泣不成声:“皇上,臣妾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会陪你一块去的。”

“娘娘……”季福海仓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寝殿,隔着珠帘迟疑地道:“太子他来了,非要见皇上。娘娘您看——”

“让他进来罢。”

程贵妃抹去满面泪痕,搂着殷晸的尸体,抬起头,望向在季福海引领下走近龙床的殷长华。

“……父、父皇他?——”殷长华乍见殷晸恐怖的脸容,打个冷颤,浑身发僵。“父皇他、他死了?”

程贵妃反常地轻笑:“是啊,长华,你父皇他已经殡天了,今后,你就是句屏的皇帝,娘也终于可以放心了。长华,明天你就将你父皇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再替娘打造棺椁,娘要为你父皇殉葬。”

“什么?!”殷长华震惊万分。

程贵妃已不再看他,低头轻轻抚摸着殷晸的脸,目光罕有地温柔。“皇上,从今往后,你都是臣妾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殷长华本来还想质问父皇的死因,可听着母妃的喃喃自语,悲从中来,哽咽着跪倒在程贵妃脚边,颤栗难言。

虽然憎恨过父皇横刀夺爱,也不齿母妃的毒辣手段,然而这两人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却要双双离他而去,留他一人面对更为孤寂的岁月。

殿外晨钟苍凉响,震落了夜露丹枫,天际青霾渐散,红丸般的旭日才刚露半点轮廓,转瞬即被片浓重的云霞遮蔽。

永稷天穹一片阴暗,仿佛亦同百官一起沉浸在帝崩的哀痛中。

岳斩霄在府中听全伯禀告殷晸病逝的死讯后,呆了许久,都没有动弹。

“岳将军,你这是怎么了?”全伯见他整个人都似僵住了,忍不住替他担心。

“……没什么……”岳斩霄最终慢慢从胸腔里吐出一口积压了多年的郁气,拂掉飘落肩头的落叶,缓步走向庭院深处。

殷晸死了。那个毁了他一生,带给他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的男人真的死了。

不是没想过亲手杀死殷晸雪耻,可每每这念头在心里刚浮出个头,就被他按下。殷晸,始终是长华的爹啊……他无法想象,如果殷晸真的死在他手里,届时长华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所以再多恨,也都悉数深埋心底。

所幸,从今天起,他终于可以从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大阴影里挣脱出来了,但为何他此刻心中竟没半点该有的欣喜,代之而起的,反而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呵呵……”他茫然低笑。

“将军,将军!”全伯从院外一路嚷着走来,“宫里来了人,说太子请你入宫有事商议呢!”

岳斩霄静了下,旋即又开始笑——长华啊长华!为什么还依旧执迷不悟?纵使殷晸已死,他两人,也早就永无未来可言……

他渐渐越笑越响,震开了飘过身前的落叶飞花,坠落一地寂寞与斑驳。

65

小太监领岳斩霄去的,正是青阳殿。

昨夜还恢弘肃穆的宫宇此刻一片罗!,上百名工匠正聚集在周围,抡着铁锤、铁锹,敲砸着雕工精美绝伦的玉墙金柱,拆除屋瓦木梁……碎屑尘土溅扬得到处都是。

殷长华就站在边上看着众人拆房,一身素白孝服上已沾了层灰,神色沉痛中又有几分解脱,见岳斩霄走近,他急忙上前将岳斩霄带到远离灰尘的地方。“小心,别给碎石头溅到了。”

岳斩霄甩开殷长华的手,冷漠地道:“这是在干什么?”

“父皇已归天,这青阳殿,也该拆了重建……”这样,是否能帮斩霄抹去心底最哀伤的那些晦暗记忆?殷长华紧盯着岳斩霄,不舍得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斩霄,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你我,我——”

岳斩霄突然发出声嗤笑,捣乱了殷长华原本想好的满腹说辞,噙着丝不屑转过脸,颈中几条青筋在秋日照耀下微微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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