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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下——by尘印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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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就羸弱的身体,终于再也无力承受更多,即将走到尽头。这样也好,等此身腐烂,一切烟消云散,他也不用再承受命运的摆布捉弄,不必再品尝所求不得刺骨锥心的痛苦了。

赤石砌就的城楼,被正午的日头照着,远望如火。

海生扭头,朝身边的岳斩霄轻声道:“哥,前面就是鹤山都城了。”

岳斩霄微点了下头,涂了泥巴灰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薄唇却始终紧抿着。

与海生日夜行船,一路经历了好几场海上大风雨,幸亏海生驾船的本事不错,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鹤山国,但那艘木船也已磕碰坏多处,他俩将木船丢弃在登岸的那片礁石湾里,几乎没有休憩,就直往都城赶。

沿途打尖住宿,他也留了意,并未听到关于殷长华的传言,想是鹤山王尚未处置殷长华,然而他一颗心仍绷得紧紧的,根本轻松不起来­——长华有心疾,又伤过病过数次,如何经得起牢狱酷刑。

一定要尽快找到长华……

听到城门口守兵的盘查吆喝声逐渐清晰,他长长吸了口气,抛下满腹杂念,与海生混在进城的人群里,走向城门。

他俩头戴斗笠,腰挂竹篓,一身渔民打扮,并未引起兵士注意,很轻易便混进城内,找了家僻静小客栈落脚后,岳斩霄叫海生闩上房门,从怀中掏出了殷长华留下的那几样饰物。

灿灿珠光宝气,顿时将房内照得亮堂起来。

仅靠他和海生两人之力,要在这陌生的鹤山国救出殷长华,绝非易事,万一打草惊蛇,只会令殷长华陷入更危险的境地,需得有七成把握才能动手营救。

这些珠宝,或许能帮上他的忙……

年关将近,薄青这天恰逢闲暇,便由管事陪同着,逐一检视起准备送往宫中和大臣府上应酬的年货。见均已具备妥当,便淡淡赞了那管事几句。

那管事连说不敢。薄青却揉了揉眉心,往檀木椅里一坐,叹道:“国主明年就要赴炎雪结亲,让我给准备好赠送炎雪王族上下打点的厚礼。我们鹤山国除了海产,又哪有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宝物?时间偏又这么紧迫。”

管事笑着提醒:“小侯爷,咱们鹤山虽然是小国,所产的珍珠珊瑚,那可都是宝贝啊!”

薄青没好气地哼了声,悻悻道:“当年鹤山兵败句屏,多少珍稀宝物都给搜刮走了。国中如今能找到的,恐怕根本入不了别人的眼。”

那管事眼珠一转,赔笑道:“说起这,小人倒想起件事。前几天有两个珠奴在外求见,说是采到了几颗上好的鲛珠,不舍得贱价卖了,揣着来都城想找个好买家。小人当时见他俩脏兮兮的,就叫人把他俩轰走了。要不,小人再去找那两人来?”

“两个珠奴,能有什么好宝贝?”薄青嗤之以鼻,但近来正为礼物之事头疼,想了想,还是微颔首。“找来看一下也好,如果真是上等的深海鲛珠,倒也送得出手。”

“是。小人这就去办。”管事兴冲冲地走了。

薄青返回书房,看了阵子书卷,和衣上榻正待小睡片刻,管事来到书房,恭声道:“小侯爷,人已经带到了。”

“哦,叫他们进来。”

薄青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半坐半卧看着管事领了两个男子鱼贯入内。

管事行过礼后,见身后那两人还站着,靠前那个年轻人更愣愣地直盯着薄青看,他忙训斥道:“这位就是薄小侯爷,你们还不快行礼!”

“是,是。”海生屈了一膝下跪,脸上不自禁地有点发热——没想到这小侯爷如此年轻,而且唇红齿白,活像个漂亮的女儿家,比琼岛上那几个肤色发黑的姑娘好看得多……

薄青没留意海生,只对另一个仍戴着斗笠拄杖而立的男子皱了下眉头,暗恼这等粗人不懂礼数,懒懒地道:“听说你们有上好的鲛珠要卖,呈上来。”

那戴斗笠的男子压低嗓音应了声是,薄青正觉得此人声音听着依稀有点熟稔,那人脚上一滑,衣袂带风,已如魅影般欺近软榻。

有诈!薄青尚未来得及闪避,肩头一麻,已被那人右掌按住,顿时像压上块大石头无法动弹,他张口正要呼救,那人左手轻弹,一颗黑乎乎的圆丸不偏不倚飞进他口中,随后抓住薄青下颌,往上一推。

“唔!”圆丸顺喉直下,薄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他也已经看清那人双眼覆着黑布带,满脸污泥仍难掩俊美轮廓,不由得惊叫道:“岳斩霄!”

管事在旁看直了眼,前两天这两个渔民找上门来,暗中向他塞了件贵重首饰求他通融,他这才极力向小侯爷引荐这两人。此时方意识到这两人绝对来路不善,惊慌失措,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竟敢对小侯爷无礼,你们不想活命了?”

岳斩霄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反手凌空一掌,将那管事打昏过去。

海生恐管事醒来叫囔,便取出绳索把人捆了个四马攒蹄,嘴里还塞上团布头。

薄青见识过岳斩霄的身手,知道即使自己叫来府里的侍卫,也不是对手,强作镇定道:“岳斩霄,你潜入我鹤山,想干什么?”

“殷长华呢?他被关在哪里?”

“原来你想来救人啊!”薄青变色道:“我绝不会帮你的,你不用枉费心机了,呃唔——”

按在他肩头的右掌倏地加重了力道,他半边身体如被针刺,白净的脸也疼得有点变了形。

“帮不帮,由不得你。”岳斩霄撤了掌,冷然道:“刚才那粒,是慢性毒药。没我的独门解药,你就等着半年之后肠穿肚烂而死吧。”

“你!”薄青惊怒交迸,腾地从榻上跳了起来,挥拳就朝岳斩霄脸上打去,下一瞬拳头便被岳斩霄擒住。后者五指用力收紧,薄青哪吃过这等皮肉苦,不禁连声叫痛。

海生瞧得于心不忍,劝道:“哥,你轻点。”

岳斩霄也只是想给这小侯爷一个教训,并不想真的伤了他,轻哼着松开了手。

薄青揉着犹在酸痛的拳头,脸上阵青阵红,却也不敢再莽撞行事自讨苦吃,咬了咬嘴唇,干笑道:“好好,既然你们非要去送死,我就带你们去。”

91

夜半,一勾残月高挂云端山巅,清辉冷冷,拂照着鹤山宫城。

一顶小轿从山脚直上宫门,在门前的赤石平台上停了下来。

值夜的侍卫头领看到掀开一角轿帘的紫衣少年,甚是诧异。“薄小侯爷,这么晚了,您还要入宫?”

“事发突然,本侯爷也只好深夜来见国主了。”薄青叹着气,放下帘子,嘱咐轿夫往里走。

侍卫们素知这薄小侯爷在国主面前极为得宠,毫未起疑,恭敬地目送小轿离去。

岳斩霄就在轿内,侍卫上前查看之际,他一直将身体紧贴在轿顶,耳听离宫门侍卫已远,他才轻如柳叶跃落薄青身旁,低声道:“离牢房还有多远?”

薄青想到肚子里的毒药,对岳斩霄是又怕又恨,打不过,便忍不住在嘴头上耍刻薄:“待会就能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你急什么?”

“最好别给我耍花招。”岳斩霄寒声警告对方。

至今为止,一切进展得如他所愿,他却总觉得太过顺利,隐约腾起些许不安,然而到了这刻已无退路,只望能快刀斩乱麻救出长华。

轿子高高低低,又走了盏茶工夫,最终落地,四下一片沉寂。

“走吧!”薄青率先下了轿子。

岳斩霄听声辨形,紧跟着薄青走了一段路,鼻端逐渐闻到淡雅怡人的熏香味,他一凛,疾扣住薄青的手腕。“这是哪里?”

牢房里,不可能有熏香……

“岳将军,小王已恭候多时,别来无恙啊!”一人朗笑声中走近。

“……鹤山王。”岳斩霄面上如罩严霜,猛挥手,将薄青甩到了角落里,凝神聆听着蒙泉的脚步声,心里掠过丝懊悔——他还是太过大意,没料到那小侯爷居然不怕死地敢算计他。

听蒙泉这口气,分明早已得了小侯爷暗中通风报信,知道他会趁夜潜入宫城。说来说去,自己终究吃了目不能视的暗亏。

蒙泉含笑走近,藉由宫灯烛焰打量着岳斩霄,一别经年,眼前人虽然穿着寻常渔家衣裳,风华依旧,他心头不觉有些发痒,朝正狼狈爬起的薄青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对岳斩霄笑道:“此地乃是小王的书房,周围也没有侍卫埋伏。小王绝无恶意,想你我也算得上是故人重逢,岳将军不必如此见外。”

岳斩霄在他说话当口,已听清楚附近确实没有伏兵,对蒙泉的有恃无恐更生出几分戒心。

他略一缄默,沈声道:“放了殷长华。”

“哈哈哈!”蒙泉大笑三声,瞅着岳斩霄越发冷峻的脸色,慢悠悠道:“我若不放,又如何?呵,我如有不测,殷长华也难以善终。这其中利害,不用小王多说,岳将军也该明白吧!”

岳斩霄握着竹杖的拳头紧了紧,却又缓慢放松。这个鹤山王,还真是吃准了他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不过,既然蒙泉未设伏兵,还跟他侃侃而谈,显然事情尚有转机。

“你有什么条件?”

蒙泉嘴角的笑容突然更深了些,径自往书案后入了座,边斟着酒水边道:“岳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呵呵,小王也就实话实说。当年金殿一见,小王对岳将军极为仰慕。如今句屏已改天换日,无岳将军容身之处。将军一身武功若就此埋没草野,岂不可惜?小王愿请岳将军为我鹤山座上宾,统领三军,不知岳将军意下如何?”

这鹤山王,居然也想来收罗他!岳斩霄淡然道:“多谢鹤山王抬爱,只是在下早已厌倦了沙场杀戮,恕难从命。”

这回答,早在蒙泉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啜着美酒,缓缓道:“岳将军何不再斟酌一二?此事对你、对殷长华,可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岳斩霄本已渐失耐心,暗中提气,打算趁蒙泉不备,擒住蒙泉逼他带自己去救人,但听到蒙泉最后一句背后的威胁意味,心念数转,最终还是不敢拿殷长华的安危来赌。

“我要先见殷长华。”找到长华之前,虚与委蛇或许才是上上策。

“岳将军但请宽心,小王自会让你们见面,呵呵……”

蒙泉欺岳斩霄看不见,一双眼肆无忌惮地在岳斩霄脸上流转,越看越是心动,却别有一丝酸溜溜的异样滋味泛上胸臆。当年宫宴之后,他便派出探子在城中查探,对殷岳两人间的纠葛也颇有所知。

要让岳斩霄死心塌地留在鹤山为他所用,只能从殷长华处先下手……

“……咳……呃唔……”

几声比昨日更暗哑虚弱的喘息在水牢里回荡,听在殷长华耳中,似乎在宣告着他又向死亡迈进了一步。

这两天,合贵公主都没有出现。他昏昏沉沉间依稀听到那两个狱卒在嘀咕王妃被人发现常往水牢跑,多半遭国主禁足了。

没了公主打点,那两人对他自是厌弃,除了每天给他送来一点吊命用的薄粥汤,对他几乎不闻不问。

殷长华却对现状已心满意足——生命将到尽头,他不想任何一寸光阴被人打扰。每一分清醒的时刻,他都用来追忆与斩霄相识迄今的点点滴滴。

握着斩霄的小手教他临帖画画……看着斩霄在日头下挥汗苦练拳脚骑射……

某个慵懒的冬日早晨,斩霄隔着床帐轻声唤他起床,他心血来潮地想逗逗斩霄,故意屏住了呼吸不出声。斩霄慌张起来,掀开帐子来推他,他突然抓住斩霄拖进被窝里,惹得少年惊呼嗔怪,直叫:“长华,你骗人!”。他得意地笑,低头,用亲吻堵住了少年淡红的唇瓣……

“……呵……”从不知道自己的记性如此好,居然清晰无比地记得多年前斩霄的每一个回眸,每一句言语,惟独不愿再回忆起两人在琼岛上的那段日子。

缠绵到刻骨,以为最终守得云开月明,是往日所有痴妄的结束,却竟是一场梦魇真正的开始……幸好,一切终将落幕。万般爱欲痴缠,与那个不该浮现于世的秘密,从此皆随风逝。

一生中,终于能好好地保护斩霄一回……

他无声笑,宽慰又苦涩。

沉重的铁门外蓦地响起狱卒惶恐的声音:“拜见国主!”

蒙泉?!殷长华吃力地抬起头。

两个狱卒打开了铁门,擎了火把快步入内,将水牢两侧角落里的落地烛台点着了,牢房内终是透出难得的光亮。

蒙泉清咳一声踱入牢房,骤见殷长华额上的烙印,他一愣,随即将严厉的目光投向那两个狱卒。“你俩好大胆!是怎么伺候句屏皇的?!”

那两人大惊,齐齐跪倒在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将句屏皇放下来!”

“是,国主。”

两个狱卒忙爬起身,过去打开了殷长华双手镣铐,将他拖出水,扶到池子边。一松手,殷长华就摔倒在地。

双臂被吊绑多日,早已麻木,跟浸泡在水中的两条腿一样,失去了知觉。殷长华喘息一阵,才用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动能力的手肘支地,勉力撑起上半身,看到自己小腿的刹那,整个人都呆滞了。

骨裂的右膝紫黑肿胀得吓人,最可怕的是膝盖下的两条小腿,布满了被鱼啃咬的伤口,脚踝以下的皮肉更几乎已被咬噬殆尽,裸露出惨白的骨头。

“唔……”恐惧和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腾,殷长华再无勇气对自己的双脚看第二眼,颤抖着阖上了眼帘。

蒙泉走到殷长华身旁,垂头看着殷长华的伤势,露出点残忍的笑意,口中却长叹一声,道:“都怪小王疏忽,累句屏皇受罪了。”

这罪魁祸首,还来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假慈悲!殷长华只觉讽刺,嘶声道:“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若要看我哀求乞怜,就请回吧。”

“句屏皇误会了。”蒙泉堆上满脸笑容,语气之诚恳,连自个听着都有些信以为真。“只要句屏皇愿意与小王合作,小王自会命御医为句屏皇悉心医治,包管句屏皇康复如初。”

殷长华终于缓慢睁开了双眼,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用处,值得蒙泉一反常态地来相求。

“句屏皇想必还不知晓,岳斩霄已经来我国中找你了。”看到殷长华遽然一震,蒙泉微笑:“小王钦佩岳将军是个英雄人物,有心延揽他留在鹤山大展拳脚,可惜岳将军似乎不太愿意,呵呵……”

斩霄……竟然仍是找来了……那封信,他自认写得极尽无情,还不能让斩霄对他断念吗?殷长华一时万念纷沓,干涩皲裂的嘴唇战栗着,好一阵才抑住满心悲酸,直视蒙泉,一字一句道:“你要我替你当说客?”

“句屏皇若肯说服岳将军留下,小王立即召人为你疗伤,决不食言。不然嘛——”

蒙泉笑声里带上浓浓威胁:“小王只好得罪了,将你献去玄龙。是生是死,就由句屏皇你自己定夺。至于岳斩霄,他当年领兵杀害我鹤山万千将士,我国中臣民无不恨他入骨。小王不过是爱惜他的才华,才想留他一命。他如果还是不识抬举,小王也保他不住。句屏皇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忍心不管岳将军了么?哈哈哈!”

“咳咳……呵呃……”一缕血丝伴着几声剧咳溢出,殷长华将视线从蒙泉暗藏狠戾的脸上移开,在蒙泉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个了然的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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