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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下——by尘印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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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船老大,五十开外,瘦小精悍,仍如年轻人般袒露着被海风日头常年吹晒得发红的上半身。

他将手里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海碗放到两人面前,一笑,露出半口金牙。‘今天运气不坏,除了大鱼,还打到些平日难得吃到的稀罕货。来,来,两位爷,尝下我老黄的手艺!我给你们打饭去!’

他转身下楼,一会又端上来两碗米饭,忙前忙前,伺候殷长华和岳斩霄用饭,分外殷勤。

殷长华身边向来奴仆如云,并未在意,只忙着给岳斩霄搛菜剔鱼骨,丝毫没发现船老大眼带贪婪,尽往他两人身上转悠打量。

一顿饭吃完,船老大收拾了残羹碗筷下到甲板,立刻被手下几个渔夫围住。‘黄老大,怎么样啊?那两个果真是肥羊?’

‘嘘——’黄老大忙叫那人噤声,把众人都叫到底舱里。

关上舱门后,他才面露得色道:‘这次我可瞧准了,那两个人光是腰带鞋头上,就缝着不少珠宝。他俩随身携带的包裹里,肯定还有更多金银财宝。那天随手给咱们的那枚挂饰,就能换几条大船呢!要是把他俩的宝贝都拿了,咱们今后还用得着在大风大浪里拿命换饭吃吗?’

几个渔夫的眼珠子也不由得发了光,‘那黄老大你的意思是?……’

‘还不容易?!’黄老大压低嗓门,伸手比了个砍头的动作。‘那两个,一个是瞎子,另一个又病怏怏的,咱们随便在他们吃的东西里下点打渔用的麻药,等他们手脚发软,就把他俩宰了,再往海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这恐怕不行吧?’一人犹犹豫豫地道:‘黄老大,你忘了这个月可是海神婆婆的寿月,这杀人的勾当做不得啊!万一触怒了她老人家,咱们几个也没法平安回到岸上了。’

船上讨生活的人最是敬畏海神,经这人提醒,众人均露出几分惧色,却又抵挡不住贪念,齐刷刷把眼睛望住了黄老大,等他拿主意。

黄老大倒也不敢触犯这世代相传的禁忌,阴着脸点起水烟烟抽了几口,最后敲了敲烟杆道:‘这往琼岛去,不是得先经过个礁盘吗?咱们也不用动手杀人,就把他俩丢在那,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不就得了。’

‘还是老大你想得周到啊!’众人七嘴八舌地恭维起来。

黄老大得意地呼噜噜吸着水烟,在舱内油灯昏暗的火光里眯起了眼。

74

渔船在翌日近黄昏时放缓了行进,两个渔夫还将原先绑在船尾的一艘小木船也抬上了甲板。

殷长华瞧得奇怪,问黄老大,后者伸手朝前一指,笑道:‘程爷,这船上备的清水已经用完了,咱们得去前边那小岛上取够淡水才能继续上路。’

殷长华凝目,果然见前方蓝绿色的海面上隐约高出点陆地的影子,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舀起碗黄老大刚叫人送上来的鱼汤,吹凉到不再烫手,端给岳斩霄。

岳斩霄尝了一口便微皱眉,放下碗道:‘今天的汤味道有些怪,这鱼似乎不太新鲜,别喝了。’

‘最多也是用昨天吃剩下来的鱼做的罢。’殷长华正口渴,拿起碗就喝,确实滋味不佳,但拿来解渴也挑剔不了这许多。

喝完鱼汤没多久,他脑海里便开始发晕,恰逢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有些倾侧,殷长华晕得越发厉害,忍不住趴在栏杆上喘气。

‘怎么了?’岳斩霄微惊。

殷长华揉了揉两侧太阳穴,仍觉头昏脑胀,腿脚也有点发软,怕岳斩霄担心,他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头晕而已。’

黄老大从甲板上抬起头朝他俩嚷道:‘程爷,今天风浪大了点,你这是晕船了。前面就快到小岛了,你不如上岛走一走,接个地气也就舒坦了,不然等晚上起了风,海浪更大,我怕你撑不住。’

这时渔船离小岛仅有里许,海水已由深蓝转为变幻凝厚的幽绿色,水下礁石参差丛生,大船吃水深,已靠不过去。

众人合力将小木船放下海。黄老大提了两个储水用的大木桶扔上船,力邀殷长华一同前往小岛。

殷长华只觉头越来越晕,心想这船老大的土法子或许管用,便在岳斩霄的搀扶下踏上小木船。

黄老大坐在船尾,手里两柄桨划开两道白浪,直向小岛驶去。

殷长华双足踏上小岛,第一眼险些被落日里色彩斑斓变幻的地面照得看不清东西。隔了一会才看清原来这整座小岛竟然是由片方圆数里的巨大七彩珊瑚礁石聚成,有些地方还长年累月积起厚厚一层贝类残骸,浅处则仍可见海水轻漾,各色艳丽的鱼儿游动其中。

他从没见过这等美景,一时走走看看,倒忘了头晕,对岳斩霄笑道:‘这珊瑚岛上要是再长上几棵树,可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了——’

‘你说这里是个珊瑚岛?’岳斩霄俊脸蓦地微一抽搐,低声道:‘糟了!’

珊瑚礁盘里根本蓄不起淡水,那船老大常年行船,不可能连这都不清楚,故意将他俩骗上岛,必有阴谋!之前那味道怪异的鱼汤里肯定也被做了手脚!

他来不及向殷长华解释,疾道:‘长华,你快看看那船老大去了哪里?’

殷长华见他脸色凝重,也知道事态有变,举目张望,只看到那艘载着两个木桶的小木船还停泊在他们来时上岸的地方,船老大却不见影踪。他顿知坏事,忍着头晕拉岳斩霄跑到小船边。

木船底竟被凿了个洞,海水正慢慢涌进船内。

离岛十余丈的海水里,一人正游得飞快,往大船而去。大船上的几个渔夫也忙着调转船头,只等接应了黄老大便扬帆离去。

殷长华惊怒交迸,‘船老大,你凿穿木船,把我们丢在岛上是何居心?!’

‘程爷,待在岛上,你就永远不会晕船了。’黄老大得意大笑,随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殷长华气得说不出话来。

岳斩霄脸上如罩严霜,气运丹田,将清冷的声音随风远远送出:‘黄老大,你在鱼汤里放了什么?不想死,就别再乱来。’

黄老大从水中冒出头来换气,嗤笑道:‘一个瞎子还这么大口气,笑死人了,哈哈哈……’

岳斩霄已听明他所在,竹杖轻挑起小木船里的一个木桶,发力一甩。那几十斤重的木桶立时飞了出去,在海面上划过道弧线,正砸在黄老大脑袋上。

黄老大一声惨叫,头破血流,顷刻便将身边的海水染红了一大片,奋力涌动的身影也缓了下来。

大船上那几个渔夫见岳斩霄如此神力,全都慌了,也顾不上等黄老大追上来,扯足了帆全力开船,

黄老大大惊,边游狂喊了两声,大船非但没放缓速度,反而行得更快。他破口大骂道:‘他娘的一群小兔崽子,竟敢撇下老子独吞宝贝!老子让你们跑!遇上大浪叫你们这群兔崽子个个沈海底喂鱼去!啊——’

又一声惨叫响起,他咒骂骤断,挥舞着双手在海中胡乱扑腾起来,身边血水越冒越多。

殷长华仔细看了看,只见黄老大周围有好几片硕大的背鳍在来回盘旋,显然是被黄老大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向岳斩霄道:‘有鲨鱼。这船老大谋财不成,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叹口气的工夫,黄老大整个人已被拖下了水面。

‘那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那鱼汤里多半下了药,你喝了才会头晕。’岳斩霄本来还想设法将黄老大拖回来逼讨解药,这下来了鲨鱼,他也束手无策。

殷长华吹了阵海风,此刻已不像在大船上时晕得厉害,料想那船老大手头也不会有什么剧毒之物,道:‘我已经好多了。倒是这下大船也开走了,你我恐怕——’他苦笑,没再说下去。

这个季节,本来就绝少有渔船进入深海捕鱼,更别提驶近这座礁石小岛。岛上没有淡水,他俩迟早会渴死。

岳斩霄紧抿着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这里离琼岛不远,我们看能不能把木船补好,总不能坐以待毙。’

殷长华想说两人手头连枚钉子也没有,想要修补木船谈何容易,但见岳斩霄的嘴唇皮子都发了白,不忍再打击他,与岳斩霄合力,将大半已沉入海水中的小木船拖上了岸。

两人一阵忙碌,将另一个大木桶拆散了,用碎木条填补船底的洞,又将两人的外衣袍子撕成布条,填满木头间的小缝隙。推入水中一试,海水片刻间就浸透了布头,漫进船内。

这结果,早在殷长华意料之中。他苦笑两声,拍干净手上的木屑坐到地上,拉了下岳斩霄的胳膊,叹道:‘这破船看来是没法修好了。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坐吧。’

岳斩霄僵立许久,终于慢慢在殷长华身边坐了下来。

最后一丝暗红的日光也被幽蓝的海面完全吸敛,气温开始下降。岛上又无树木岩石遮挡强劲海风,寒气大盛。

殷长华大病刚愈,只穿着贴身衣物,便有些难抵寒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岳斩霄默默张开双臂,搂住殷长华。他的身体很热,抱得也很紧,很快就驱散了殷长华身上的寒意。呼出的气息吹过殷长华耳畔,拂起丝缕长发。

‘长华……’他在海水拍岸激起的浪花声里低声道:‘对不起,如果不是陪我出海……’

就知道斩霄又要开始钻牛角尖了,殷长华微笑着打断他:‘去琼岛是我提议的,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揽。撞上这帮见财起意的歹人,也是我运气差。生死有命,我从来没怪过你。呵呵,况且这小岛景致不错,又远离人群,永远也不愁会有人来打扰你我,死后也没人会来分开你我的尸骨。’

岳斩霄胸口阵阵发酸,最终颤抖着凑上殷长华的耳朵,毅然道:‘长华,我不会让你死的。’

75

岛上食物十分充足,海鱼、螺贝信手拈来。殷长华贴身还带着个火折子,用木料生起个火堆正好烤食。

但寻遍整座礁岛,都找不到半点淡水,白天又被日头曝晒。到第三天上,两人的喉咙干燥得如要冒出烟来,嘴唇也裂开了好几道细微的小血口子。幸亏下午有头海鸟飞过岳斩霄头顶,被他一掌击落。

鸟血腥气冲鼻,两人也顾不上嫌弃,痛饮一番后总算稍解干渴。

可这时节,海鸟也不是好抓的,绝少飞来小岛。之后数日里岳斩霄只打落了一头,那点血根本不足以解渴。两人最后就盼着老天能降场雨水,等到望眼欲穿,天气依旧好得出奇。

殷长华体质虚弱,已先支撑不住。白天只能尽量在岳斩霄用珊瑚礁石搭起的遮阳处躲着,即便如此,仍日渐昏沈。

这天清晨醒来后,他全身乏力,连坐都坐不起来了。眼看岳斩霄越来越急躁,他强打起精神想说上几句安慰话,开口就是阵嘶哑之极的喘气声,咳了两声,眼前发黑,竟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依稀觉得有点温热的液体滴到嘴上。干枯龟裂已久的嘴唇顿时如同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拼命吮吸吞咽起来。

等满嘴都充满了熟悉的血腥味,殷长华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喘息着缓慢睁开沉重的眼皮。

岳斩霄就坐在他身边,橘色近似血红的晨光落在脸上,那肤色仍是苍白的,与蒙眼的黑布带相比,越发怵目惊心。同样苍白的嘴角微扬起点弯度,‘长华,好点了吗?’

‘……好、好多了……’嘶哑依旧,但至少,有了说话的力气。

岳斩霄欣慰一笑:‘那就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起身快步走远,过了一会拎回来两条已开膛破肚斩去头尾的海鱼。

木料在两天前已用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块船板作为最后不备之需,两人则开始生食鱼肉。今天也不例外,岳斩霄将鱼撕成碎块,喂殷长华吃饱了,自己才拿着剩余的部分,背对殷长华慢慢吃。

随后数天的运气似乎不错,殷长华每天昏睡时都能喝到鸟血,然而随着神智渐清,他心里也逐渐起了疑云——鸟血的味道,与最初的大不相同……

这日,看到岳斩霄又提来几条海鱼,殷长华的疑惑亦到了顶峰,盯住岳斩霄比前几天更苍白,甚至仅能用灰白来形容的脸道:‘你身体也不好,我们吃你打下的海鸟就行了,不用你再费神去捕鱼。’

岳斩霄眼角猛地跳了下,正在撕鱼的右手也停住了动作。

‘咳咳,斩霄,你怎么、怎么这几天都只用右手?’殷长华忽然用力抓住岳斩霄一直缩在身体后侧的左臂,硬拖到面前。

几道深深的伤痕纵横交错,分布在手腕脉门上,最新的一条,血迹犹未干涸。

‘这是抓鱼时在礁石上划破的。’岳斩霄急着解释,可殷长华一声苦笑,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到现在,你还想骗我?’殷长华望着那些狰狞的伤痕,心抽痛到恨不能将几天来喝的血尽数呕出来。‘你让我喝你的血活下去,可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斩霄,不论生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

‘我懂。’

岳斩霄已从被识破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低下头,继续专心将鱼肉撕成小块,缓缓道:‘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得想办法活着。也许再过几天,就会有船只经过这里。你放心,我还撑得下去,不会比你先死的,不然你就喝不到血了。’

‘你——’殷长华已经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紧握住岳斩霄的左手,全身都在轻颤。

感动,更多害怕——他若死了,斩霄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跟随他而去,就如他一样。

本以为两人同生共死,是天经地义无需言明的默契,但真正临到生死关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愿意见到斩霄死去。

他的斩霄,已经饱受多年委屈,好不容易才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怎能为了他再把性命赔上!

刹那间,他冲动地想叫岳斩霄别再管他,带上最后那块船板自行游离礁岛,说不定还能侥幸避过鲨鱼群,遇上过往船只获救。虽然那样的机会渺茫得近乎痴人说梦,总胜过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可他更清楚,斩霄绝对不会听他的。

‘我不喝。’

翌日,当岳斩霄将新割开道口子的左手伸到昏昏欲睡的殷长华嘴边时,殷长华奋力摇了摇头,边解下自己束发的绸带,要替岳斩霄把伤口包扎起来。

岳斩霄不理会他,干脆钳住殷长华的下颌逼他张开口,将滴血的左腕凑了上去。

‘唔……’硬被灌下几口鲜血后,殷长华逮着空隙急喘了几口气。目光无意中瞥向海面,遽然凝滞。

‘斩、斩霄!’他陡地放声大叫,欣喜若狂。‘有船来了!别再割血给我喝了!是真的,我没骗你!’

视线里,果真有一片帆影朝小岛而来,不是幻觉,更非海市蜃楼。

他用尽全力挣脱岳斩霄,冲上小岛地势最高的一处礁石,连连朝帆影挥手呼救。

岳斩霄循声急纵到殷长华身边,提起最后那点丹田之气,声音便如海水波纹般一层层,送出老远。

帆影愈近,是艘小渔船。殷长华几乎已能看到船头站立的人影轮廓,激动万分,拉起岳斩霄踉跄奔向岸滩边。

76

‘哗啦啦!’,一只铁锚被扔下水,船头之人架起跳板,上了岸。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肩宽腰细,一身麻布短打,光着双脚。腰间还挂着个竹篓子,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在日头下闪着浅铜色的亮光。青年面容十分俊秀,飘扬的黑发下一双眼睛更是明亮清澈。他惊奇地打量着近前的殷岳两人。‘你们也是来这里采珠的?你们的渔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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