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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刃 上——by王粥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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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当年秦家位高权重,秦墨斋正直壮年就官至左丞相不说,连年仅五岁的幼子秦畅也被文帝选中,进宫当了三皇子赵慎的伴读。三皇子是什么人?文帝最喜爱的皇子,公认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秦家儿子做了他的伴读,就等于将三皇子的圣宠和秦家的实力拧成了一股绳,更是不容小觑。都说树大招风,秦家显赫一时,在朝中难免遭人忌惮,特别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党,更是恨不得将秦家连同三皇子除之而后快。

秦墨斋心思细密,自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他心里还有更深的隐忧:自文帝继位以来,他的胞弟衡阳王一直动作不断。这衡阳王年轻的时候是秦墨斋的至交好友,且衡阳王妃和秦夫人本是同胞姐妹,情分不比旁人。文帝登基后,衡阳王偏安江南一隅,和秦墨斋也常常有书信往来。不过二人心照不宣,交往之时决口不谈政事,恪守着君子之交。只是近些年来,朝中隐隐传出风声,说衡阳王私自屯兵,似有反意。若确有此事,秦氏一门便无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别的不说,秦家小少爷秦畅在宫里做伴读,万一秦家卷入了衡阳王的事情中,秦畅便首当其冲成为了文帝手头的筹码,要秦墨斋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他并不打算投靠衡阳王的人马。不论私交如何,他秦墨斋既已入朝为官,便只会忠于一个主子,断然做不出背弃旧主的事情来,衡阳王如若真有起兵那一日,也便是二人割袍断义之时。只不过他的这番心思,旁人未必肯信,三人成虎,久而久之,文帝也难免起疑。秦畅应召入宫之时,正值秦夫人怀上第二胎,秦墨斋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秦夫人怀胎之事暂时秘而不宣,待孩子一出生就命人送去秦夫人老家,若几年之后家中无事,便将孩子接回京城,若衡阳王一事祸及秦家,那么这孩子便一生只做个普通人,远离朝堂纷争,也算是给秦家延续了一脉香火。

想起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大儿子,又想着尚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秦氏夫妇心里难抑悲伤。都说盛极而衰,盈满则亏,果然不假,秦家一门风光了几代人,到了秦墨斋这一辈,即使处处小心,也终究引人忌惮。只是可惜了两个孩子,一个从小就卷入了冰冷的宫廷斗争,孤身一人进了宫;一个尚未出世就要担惊受怕,注定了一出生就远离父母,不知命运如何。

一切都是瞒着旁人进行的,连秦畅都不知道自己即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秦畅虽然聪慧,但毕竟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孩童,秦墨斋夫妇生怕他守不住秘密在人前说漏了嘴。好在秦畅住在宫里,一年也难得出宫一回,瞒起来非常容易。

十个月后,秦悠呱呱坠地。秦墨斋不敢多留这孩子,只匆匆让秦夫人看了一眼,便把孩子托付给了忠心耿耿的乳母带去老家,临走之前还将自己最心爱的宝刀和秦家家传的武学秘籍放在了一个包裹里,亲自修书一封交代了秦悠的身世,交给乳母一并带走。

没有人知道,从那一天起,秦家兵器库中的宝刀“饮霜刃”,就成了一把秦墨斋自己锻造的赝品。真正的饮霜刃,在丰县一个不起眼的寺院里尘封了整整十多年。

这一点恐怕连秦墨斋自己也没有料到。饶是他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也想不到身强体壮的乳母行至丰县,便身染重病,竟将刚满月的孩子一个人撇在了深山里撒手人寰。严子溪在严家二姨太的护佑下长大,心里早已将她看作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乍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被一道惊雷击中。但即便是这样,当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被奸人所害,严子溪心里依旧难以平静:那两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为了不让自己受到牵连,毅然将自己推离了权势斗争的漩涡,而自己却在千里之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安定。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这十六年来的安逸,竟都是偷来的。

严广志是丰县县令,虽是芝麻大的官职,也好歹算是朝廷的一份子,手头积累的案卷十分详尽。严子溪不受宠爱,索性躲到了那家人的视线背后,把自己关在清冷的偏院里潜心调查当年秦府灭门的真相。越是往深入调查就越是心惊,当年秦家的案子仓促之下被人揭发,秦墨斋下狱之后又恰巧遭逢天牢失火,回头看起来着实蹊跷。特别是那怀王赵恒,自从在秦家的事情上立了功,在朝中的地位便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加之赵慎因为秦家的事情同文帝父子离心,整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赵恒了。严子溪表面上在秦家仰人鼻息,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调查赵恒,越是接近真相,心里的恨意便越是翻江倒海:在三个皇子中,大皇子赵忻计谋深远,三皇子赵忻才智过人,唯独二皇子赵恒只是个一身蛮力的武夫,最受文帝的忽视。他不甘心就此失去文帝的喜爱,便连同手下安排了一场毒计,设计陷害秦家与叛军有染。秦家谋反纯属子虚乌有,时间长了必然有机会翻案,到时候赵恒陷害一事就会败露。他不想坐以待毙,索性假借天牢失火为由除掉了秦家父子,如此一来,死无对证,秦家作乱的罪名就必然坐实了。

可怜秦家一门忠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如此凄惨的命运。

不用想也知道当年灭门之时何等凄凉,严子溪虽不曾亲历当年之事,替父母兄长报仇的心思却一日比一日更甚。可惜他的身子早已因为年幼时受寒伤了根基,实在不是习武的好材料,再加上他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即便是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眠不休,也无法在武力上与赵恒相抗衡。

严子溪走投无路之际,却被秦墨斋留在包袱里的那本秦家武学吸引了目光——秦家武学讲究一个爆发力,各种招式套路看起来简单,实则需要辅以至强的内力,否则就算勉强修习,也无法掌握其中精髓,更有甚者还会伤及身体根本。但秦家武学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那便是修习极快,即使是毫无武学底子的人,只要按着法子勤加苦练也能习得一身绝妙武功。当然,这样的修习方式因为缺乏内力支撑,时间久了便会产生一股强大的反噬力量,习武之人虽然身怀绝技,却要时时受这气劲反噬之苦。

严子溪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将一个反噬放在眼里?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便选择了修习秦家武学。

几年下来,严子溪背着严家人偷偷习武。他身子本来就不好,如今逆天修行,更是将内里都掏空了。不过严子溪极善掩饰,看起来与普通的文弱书生无异,即使如赵慎那般心细如发之人也没有看出端倪,只以为严子溪是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书生。唯一知道内情的,就是深居简出的清远大师。

清远大师二十年来几乎是看着严子溪长大的,对他的身世了若指掌,这些年来深知严子溪的不易,一直存着一段心病。当年若非自己将那包裹交给了严子溪,又何来今日的种种?说到底,自己一时心软,反倒是害了严子溪。

禅房外头鸟鸣阵阵,室内却是一片寂静。清远大师沉思了许久,方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长叹一声,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外头的那位,可是贵客。”

在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严子溪无心隐瞒分毫,只点了点头道:“宁王倒是心存仁善,不似他的父兄。”

“即便不似,但皇室中人,毕竟……”清远的语气中满是忧虑。

“大师的担心子溪明白。不过,赵慎虽是朝廷的人,但他为人宽厚,且与秦家有旧,在这件事情中不会一味只顾维护皇家声威,反倒是目前我最能够相信的人。不瞒大师,赵恒出事的这些日子以来,我能感觉到暗处还有一股力量在帮着我,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的的确确有人替我引开了官府的注意力,再加上邵千钧的事情……我知道当年的事情邵千钧也有份,可是我并未想过赶尽杀绝,有人先我一步动手了。秦家的人明明已经被满门抄斩了,那人究竟是谁?他既然能在暗处搞出这些动作来,那么我的一举一动无疑都暴露在了他面前,为何他又不肯现身相见?我原先怀疑那是赵慎的人,但日子久了却又觉得不像。赵慎来丰县只是为了一个答案,他并不知道秦家一事的真相,也不可能出手对付朝廷的人。大师,我总觉得暗处这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可我却找不到他,或许,只有借着赵慎的力量,我才能更加接近此事的真相。”

“阿弥陀佛。”清远大师想起严子溪所造的杀戮,不由念了一声佛号。一步错,步步皆错,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可还有机会回头是岸?

严子溪听了,似乎猛然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有些自嘲地笑笑道:“是子溪糊涂,这些事情,本不该说与大师听,白白污了这佛门清净。”

清远大师虽然对严子溪的一举一动都早已知晓,可佛门中人,毕竟看不得人妄造杀孽。

“施主此言差矣。”清远大师看着严子溪,目光依旧含了几分悲悯,“你既说了佛度众人,那么自然也要度一度你的。昨日种种,老衲也参与其中,一样逃不出这因果循环。若有朝一日施主大仇得报,千万记得回头是岸,纵使天地不收,我这听风寺倒是可以供施主避一避风雨的。”

“大师当日救子溪一命,子溪已经感激不尽,又如何能让听风寺卷入此事?大师一片好意,子溪心领,却断不可以接受的。”严子溪摇摇头,执起几卷经书感慨道,“说起来,子溪自幼蒙大师教诲,无边的佛法也算是窥知了一二,无奈严子溪素来是个死脑筋的人,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已经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实在有负大师多年来的一番苦心。”

“人各有命,施主俗缘未尽,或许注定有此劫数。”清远大师说罢,便站起身道,“既有贵客到访,我们避而不见便是失礼。慧净那孩子生性不羁,恐怕怠慢了贵客,我们且去前头看看吧。”

严子溪想起赵慎在前头确实也等得久了,便点了点头,随着清远一同往前院走去。

走到前院的时候,赵慎正被两个小和尚领着一同观赏水池中的鲤鱼。他在京城的宅邸就有一方巨大的水池,里头养着各种名贵的锦鲤,又怎会没见过这些最普通的红鲤鱼?不过他看着两个孩子兴致勃勃,也就顺势夸赞了几句,半蹲在池边看那两个小沙弥用半个馒头逗弄水里的鲤鱼。见严子溪和清远大师一同出来,他立刻笑着起身道:“佛门清净之地,果真与别处不同,大师这里虽然处在深山之中,却生机勃勃,草木繁盛,是个难得的福地。”

“阿弥陀佛,王爷谬赞,不过几间陋室,堪堪度日罢了。”清远大师双手合十冲赵慎行了个礼。

“大师不必同赵慎客气,您是子溪敬重的人,便也是我敬重的人,说起来,我们是晚辈,合该我们向您行礼的。”赵慎和气地笑着,言谈中丝毫没有皇家子弟的架子。倒是一旁的严子溪听他的说辞,暗暗红了脸——听赵慎的意思,倒像是他们二人如何相熟一般。

清远大师看在眼里,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多少年不曾看到严子溪露出这般率性的表情了?自从严家二姨太去世,严子溪从那封信件里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原本天真单纯的少年人就失去了以往的欢颜,每日里强迫着自己做着一些他自己原本不愿意做的事情。清远几乎是看着严子溪长大的,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严家二姨太少。这孩子向来心善,若非背负了血海深仇,怎会像如今这般为了习武不惜折损自己的身体?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不应该是属于严子溪的。若不是自己方才借着一错身的机会偷偷探了探严子溪的脉象,自己怕是难以想象,这人的身体已经残败成了这般光景。

严子溪今年不过二十岁……

赵慎的出现,让清远大师不知是喜是忧。或许连严子溪也不曾发现,素来不善与人亲近的他,不知不觉中早已对赵慎放下了戒备。可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不设防,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严子溪不知清远心中所想,只笑着对赵慎道:“这水池看起来像是死水,底下却连接着外头的浅溪,溪水流至山脚便汇入河流。这些鲤鱼看似被圈养在池中,实则是来去无阻的自由之身。它们每日在寺中流连,想必也是听久了梵音,通了些灵性呢。”

“哦?既然是活水,这些鱼还在此处聚集,倒有几分意思。”赵慎听了,心里好奇,也学着两个小沙弥的样子将身子探出去看了看。

慧空在一旁看了咯咯直笑,道:“难不成我们寺里也有报恩的鲤鱼精?”

“又胡说,菩萨跟前,哪会有那些精精怪怪?小心师父罚你背经文。”一旁的慧净忍不住敲了敲他的脑门。

赵慎忍俊不禁,乐道:“精精怪怪是没有的,想必是两位小师父勤劳,天天拿了食物喂养着,这些鲤鱼才认了主,不肯离去呢。”

“这倒是有些道理!慧净每天都往池子里丢米粒!”慧空想了想,似乎觉得赵慎的说法有些道理。

两个小沙弥童言无忌,逗得几人哈哈大笑,就连严子溪被他们一搅,也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凝重,脸上染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赵慎侧头便见他含笑的眉眼,只觉得古寺梵音,衬着这人超凡脱俗的仪表,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赵慎是远客,清远大师便在后院布了茶,招待二人一同品尝。这些年来赵慎四处游历,去过的寺院不计其数,论起佛法来头头是道,他同着清远你来我往,倒也聊得颇为投机。直到午后,赵慎和严子溪在寺里用了斋饭才起身告辞。

离了这山间古寺,便又要回到万丈红尘,前路不明,多少恩恩怨怨仍要继续上演。严子溪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两日的光景,就如同从时间的缝隙里偷出来的一般,虽是短暂,回想起来却弥足珍贵。

20.

天气好转之后,下山就容易了许多。赵慎在山上老宅住了一夜,反倒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既然念念不忘,又何必强迫自己放下?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昨日里自己因为担心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心跳声。赵慎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不是秦畅,但自己依旧无法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来看待。

到了山下,方铭早就驾着马车等候了多时。赵慎送严子溪回了严府,刚要离去却同正准备出门的严广志打了个照面。

严广志对于严子溪每年上山祭拜柳云絮的事一直颇有微词,在他看来,柳云絮的存在提醒着他年轻时的一段荒唐,这段荒唐使得他许多年无法在严夫人面前挺直腰杆,如今柳云絮已经死了,这段过往也应该被揭过去了,偏偏严子溪的存在总是让他不能如愿。他心里不悦,因此每年严子溪祭拜回来,他都不愿给好脸色。

可今年却不同了,严子溪一夜未归,回来的时候身边却跟着宁王赵慎,严广志即便心里有怒气,也不敢轻易朝他发出来。不管背地里传得多么不堪,宁王始终是宁王,赵慎只需动动手指,像严广志之类的小人物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这段时间严府上下流传的风言风语严广志也不是没听到过,就在昨天,自家大儿子和二儿子还同自己说起过此事,神色间满是不屑。严广志听在耳中,破天荒地训斥了严子庸和严子衡一通,并勒令他们二人不许再提起此事。他心里有他自己的盘算:若真能平步青云,牺牲一个不受自己宠爱的庶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自古以来,男宠之流往往比姬妾还要低贱,没个一男半女傍身,样貌再是俊美的男子,年纪大了也难免色衰爱弛。如今难得宁王垂青严子溪,不趁机捞足好处又待何时?至于旁人的议论,他严广志向来不是个吝啬名声的人,况且在他内心深处也并未将严子溪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

严广志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再见了严子溪和赵慎一同回来,脸上就绽开了一朵花来。昨日大雨,严广志去驿馆就听说王爷带着方侍卫冒雨出门了,一问才知道那主仆二人是往着严家旧屋的方向去了,去找谁不言而喻。眼下赵慎和严子溪同时出现,足见宁王对严子溪正在热头上,正好可以趁热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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