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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刃 上——by王粥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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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皇子的遗体在丰县逗留一日,他心口的大石就一日不能放下,若是有人故意寻仇也就罢了,万一查出来赵恒死于山贼流寇之手,那他严广志作为当地县令,治理不善,哪里还能有命在?自从出事以来,严广志急得茶饭不思,府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一家上下一个个仿佛明天就要上刑场了一般。严广志对着自家夫人那张哭哭啼啼的脸,内心只觉得无比烦躁,索性搬个凳子守在了衙门里等着。若同自己无关自然最好,若自己真的难逃干系,那趁早得到消息,好歹还能筹谋一番。

只是没想到这周成看起来挺通透的人,这会却丝毫不理会自己的旁敲侧击,一点要透露口风的意思都没有。

按说周成是严广志的手下没错,不过眼下他负责检验的是当今二皇子的尸首。皇子出事,案件一律归刑部追查,严广志一个小小知县,说起来还真是无权干涉此案。因此周成不说,严广志也无法拿官位逼着他说,只好硬挤出一副笑脸来,拉着周成往一边走了几步,压着声音小声道:“老弟,你我共事也有几十年了,虽说平时相交不多,但几十年的情义在这里,万万是假不了的。你也知道,里头那位可是当今二皇子,如今在咱们这里出了这档子事,对上面真是难以交代。老哥哥我这回横竖是个死罪难逃了,眼下只想老弟你透个口风,这二皇子的死,究竟是有人设计,还是事出意外?”

皇家护卫训练有素,若真是区区山贼,怎么能在这些大内高手手里讨了好去?这种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唯独自家这个无能县令还看不透。

周成心里鄙夷,又想起这人平时横行乡里,便有心吓唬严广志一番,面上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用听起来再恳切不过的语调道:“严大人这话言重了。卑职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哪有不向着您的道理?不过二皇子身份尊贵,大人也是知道的,卑职哪敢真的动二皇子的尸首半分?说是验尸,也就是大略看看,再使些手段防腐,等着京城的圣旨下来罢了。目前只能断定二皇子的死因是刀伤,至于皇子因何受伤,被何人所伤,卑职也不敢断言啊。”

严县令一听,一颗心顿时扑通往下一沉。刀伤,刀伤,戏文里那些绿林好汉,使的可不就是刀?

他心里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恐慌。丰县地处交通要道,出了县城又是一片山林,一直以来便不甚太平,时不时有山贼流寇作案。只不过这些山贼平日里最多劫人钱财,从来没有伤及人性命。山贼们虽然大多是目不识丁的草莽之辈,心思却也有几分机敏,知道想要在丰县境内高枕无忧,第一个就不能得罪当地父母官,暗地里往严县令府上搬了不少好东西,严广志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颇有些官匪勾结的意味。

严广志的官职是家里花钱捐的,本人并无多少才干,当了丰县县令之后,也是十分闲散,根本不愿多花精力在治理地方上头。在他眼里,这些匪类只要不闹出人命官司来,官府便不会为难他们。更何况,他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替人家担待着些不是么?

不料眼下出了这等大事,严广志心里有鬼,头一个便想到了那些狠辣凶残的山贼,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生怕明天京城里头就传来了旨意,要砍了自己的脑袋去给二皇子陪葬,哪里还有余暇思考问题?他一听周成模棱两可的答复,心里更是担忧,只不断念着如何是好哆嗦着离去了。周成看在眼里,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角度。

看来这严县令的安逸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呢。

2.

世间之事,有人欢乐有人愁。丰县眼下的情形可以用“兵荒马乱”四个字来形容,千里之外的江南,却正是草长莺飞,恍若仙境。

此时距离赵恒遇刺已经整整四日。据说丰县的折子递到京城那一日,九重金殿上的皇帝又惊又痛,气得摔了折子破口大骂,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当朝天子的怒火仿佛要将整个金銮殿都焚烧殆尽。

消息一出,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说辞都有。不过议论归议论,皇家内闱的事情,妄议太多终归会引火烧身。太平年代里,谁会为了旁人的事情扰了自己安枕?

于是流言就像一阵狂风,吹过的时候飞沙走石,但过了也就过了,短暂的风浪之后便又归于沉寂,甚至连人们游春的雅兴都不曾被打扰。

江南的春日总是透着些暧昧的暖意,仿佛连微风也带着缠绵的味道,像是二八少女的柔荑,一下一下轻轻撩拨着游人的心弦。瘦西湖畔游人如织,水光山色如梦似幻,不经意间就交汇出一场令人心醉的邂逅。湖面上三三两两皆是些游春的画舫,身姿曼妙的船娘穿梭在不大的船舱里,灵巧得如同清浅溪水里的一尾尾游鱼,忽隐忽现,赏心悦目。

湖心处是一艘雕梁画栋的精致船舫。这大船是当地一位富商出资建造的,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随意往湖中一停,便将满眼的画舫通通比了下去。船的底层是供人休憩之所,木质的船身将里头的风光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几扇镂空的窗户来。窗棂不是寻常的木制横杠,而是精雕细琢出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画面来,有百鸟朝凤,有双龙戏珠,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幅木雕画,既实用又美观;二层专门用来让人游湖赏景,因此采取了四面通风的构造,只在四周围了一圈造型别致的栏杆,其余地方皆用软烟罗做了纱帘虚掩着,从外头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舱内的人对外间的景色却一览无遗。

造这艘船舫的人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无论是造船的木材还是船上的金银器具一概皆是上品,平时只用来接待达官显贵,普通人就是花大把的银钱也无缘上船小坐。因此,大多数时候,大船都是一道华丽的摆设,静静停靠在岸边充当着水光山色的点缀。若哪一天这艘画舫开始张灯结彩地游湖了,那不用说定是哪家王孙贵族又跑来了扬州,正在船上享受美酒佳人呢。

眼下,那船已在湖上驻留了十来天,一到夜间,船上就挂起色彩斑斓的琉璃宫灯,将整个瘦西湖都映照得艳丽非常。这回来的据说是个大人物,连知府大人也只有满脸堆笑在一旁作陪的份。白日里那船停靠在近岸的地方,有好事的百姓想要靠上前去一探究竟,无一例外都被守在船舱上的侍卫们挡了回来。

入夜,船上又挂起了九色彩灯。轻薄的纱帘被挽成一个好看的如意结垂挂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细碎的水晶珠帘。远远望去,整条船玲珑剔透如同仙境,里头衣香鬓影看不真切,只有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晚风在湖上飘荡开去。那乐音婉约缠绵,似是少女欲语还休的心事,不远不近地在人耳畔喁喁低语。夜间的游人并不比白天少,不少人原本还专注于自家小船上的弹唱,不久便被这天籁之音所吸引,纷纷挥退了自家乐师,侧耳倾听着不远处大船上的绝妙演奏。

船里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听琴上。

大船二层的正中央是一张黄梨木矮几,看似不起眼,但识货的人都知道,这种木材十分稀有,前朝曾有帝王苦心数载也未能凑齐足够的黄梨木来打造一副棺椁,寻常人家更是无福消受。这船主能用黄梨木做成一张矮几,可见手笔之阔绰。矮几旁端坐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这人一身鸦青色的长衫,看似低调,但领口和袖口处的银丝云纹却彰显了这人的身份不凡。他脸上的轮廓十分深邃,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明明是有些冷冽的长相,却因为一双幽深的眼睛而显得格外温存。与那双深情的眼睛相反的,是两片总是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可每当这人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那种温柔又仿佛要滴出水来。

蓝颜亦是祸水,更何况这样出手阔绰的蓝颜。

二层的甲板上并没有多余的人,除了这位年轻的公子,便只有一个伺候在侧的清秀小厮和一位抚琴的绝色女子。这女子名唤若水,揽月轩正当红的花魁娘子,方才潺潺不绝的琴音便是出自她的纤纤玉指。眼下她一改往日的千娇百媚,妆容素净,一头青丝斜斜挽出一个松散的发髻,只用一根雕琢成兰花形状的白玉簪子点缀。她身上是一袭素色纱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平添几分飘逸动人。似她这般的女子,最是了解男人的心思,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展示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正如她今天的打扮,状似不经意,暗里却下了十足的功夫,纵使褪去了以往的花枝招展,依旧难掩国色。

这样的殊色并没有让眼前男子的目光多停留片刻。若水有些失望,面上却不敢泄露半分,只将手中的琴弦抚弄得更加缠绵。

她自十四岁起开始挂牌,这些年来辗转于各种各样的男人之间,早已过了春闺少女白日做梦的年纪。可这位年轻恩客的出现,依旧让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一颗心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裂痕。

这位公子自称姓赵。

赵是国姓,他又能自由出入这艘豪华的大船,身边总有侍卫相护,可见身份显贵。若水看在眼里,心湖里猛然投进一颗石子,一圈一圈晕出许多绮念: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名满江南的绝色佳人,戏文里头一见倾心的故事,不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一连数十日下来,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赵公子对若水似乎温文过了头,一直发乎情,止乎礼,面对眼前艳若桃李的美人,丝毫不见寻常恩客的急色。若水是欢场老手,一见对方这个架势,便知道赵公子对自己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只是,若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又为何要亲自差了人前去揽月轩,花了大把的银子将自己带出来陪伴身侧?

思来想去,一头雾水,任凭她心有七窍,也猜不透其中原委。若水悄悄咬了咬嘴唇,似无奈,又似不甘。

赵公子的心并不在若水身上,哪怕是眼下这样的时刻,船舱里只有这么几个人,他的一双眼睛也淡淡地越过了抚琴的女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江面,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她半分。若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番煞费苦心的妆扮,那人究竟看进去几分?

这么一双温柔夺目的眼睛,倒映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影子。

若水心里微微发苦,来之前姐妹们歆羡的神色还在眼前,她却感觉到了一阵无望。可越是无望,这样的感情却越发浓烈,连琴声也诉说着缠绵的心事。

欲语还休。

欲罢不能。

一曲《有所思》,浸透了千头万绪绵绵不绝的情意。

若水姑娘正在心思流转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似乎是什么细小的东西叩击在了木头上。这声音掩盖在琴声之下并不分明,那赵公子却立刻察觉到了,隔着珠帘冲门外轻声道:“进来说话。”

他身旁的小厮承安甚是伶俐,一听自家主人发话,便麻利地跑去卷起了帘子。

帘子后面闪出一个面色严肃的高个男子,一身墨色劲装,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要和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他从甲板上直接跃到了二层,目光坦荡,视一旁的楼梯于无物。这人若水见过好几次,名字叫方铭,似乎是赵公子的贴身侍卫一类的,负责传递岸上的消息到赵公子跟前,平日里说话不多,但看得出来功夫不弱。

方铭站定,先是冲赵公子行了个礼,接着轻轻瞥了若水一眼欲言又止。若水圆滑世故,怎会看不出他眼神里逐客的意思?她知道他们主仆定是有正事要商议,不等赵公子发话便锵然一声止住了乐声,冲着他微微福身道:“公子听了一夜的琴,可有觉得疲乏了?天色已晚,不如奴家去替公子准备些宵夜来?”

那赵公子对她笑了笑,温言道:“如此,便有劳若水姑娘了。”

若水今晚头一回被他含笑注视,心里霎时间如同擂鼓一般,面上也晕开了两朵浅淡的红云,端得是娇羞无限,可惜无人欣赏。她又行了个礼,方才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

方铭见若水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线里,这才冲承安使了个眼色。承安会意,点了点头便去船舱外头守着。四下无人,方铭才正色道:“主子,京城传来的消息,二皇子四日前在丰县遇刺身亡,目前尚且未知是何人所为。”

原来这华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被封为宁王的三皇子赵慎。赵慎二十五六岁年纪,武功文采皆是十分出众,在三个皇子中最得文帝喜欢,偏偏他不喜朝政,每年有大半的时间在外头游山玩水。半月前他听说扬州瘦西湖风光独好,便带了几个影卫和贴身小厮下了江南,在此地逗留了好些日子。

“赵恒遇刺?”赵慎两道好看的剑眉微微一挑,眼中划过一丝惊诧,“他这些年来在朝中也算是得意,何以突然出了事?可有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众所周知,赵恒虽然刚愎自用又喜欢得罪人,不是成大事的料,但毕竟有着非凡的地位,一般人不敢轻易动他。

“尚无,不过有些地方十分可疑。”方铭跟随赵慎多年,对他的脾气也摸得通透,自然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丰县的仵作已经初步检查了尸体,证实二皇子是死于刀伤。据说这刀伤有些古怪,切口很细,力度却很深,怕不是寻常兵器所为。”

赵慎原本对赵恒的事漠不关心。天家子弟,自幼便习惯了明枪暗箭,哪还有寻常的兄弟亲情可言?不过听了方铭的话,赵慎却忽然心头一动:刀伤,切口细小,难道是那件东西?说起来当年京城秦家被抄家,兵器库里独独不见了这件东西,本就令人心生疑窦,不过随着秦家的覆亡,往事已随流水,这些年来人们就算有心寻找旧物也无从下手。

十年前秦家风头正盛,家里的兵器库不知惹来了多少人眼红。秦家家主秦墨斋是个文官,不会武功,却热衷于收集各种兵器,家中有一密室,专门陈列神兵利器,其中的一把“饮霜刃”名动天下。饮霜刃不似寻常宝刀,它通体赤黑,刀刃极薄,看似不起眼,却极为锋利。赵慎年幼时与秦家来往颇多,曾亲眼见过那宝刀几回,说起切口细、伤口深,头一样便想到了它头上。

只是,秦家当年意图协助衡阳王谋逆篡位,早已覆亡多年,昔日繁华早沦为了山野孤冢,这些年除了赵慎暗中祭扫,并无什么亲戚本家出现,饮霜刃又会落到谁的手中?

赵慎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当年无法阻止秦家的广厦倾颓,心中被悔痛纠缠了数十载,每一次想起往事都是一番锥心刺骨的疼痛,这一回无论是谁在背后借着秦家的旧物滋事,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思及至此,他将手中精巧的琉璃杯盏轻轻往前一推,道:“消息可是千真万确?那宝刀遗失了十多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现世?”

方铭垂首答道:“京里影卫传来的消息怕是错不了。那验尸的仵作干了几十年了,此事又关系重大,必然不敢随意糊弄。属下对兵器不敢妄言精通,却也知道,当世之中,能造成细小切口又力可见骨的,唯有那件东西。”

赵慎听了,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朝中众臣可有什么动作?”

方铭道:“二皇子在军中颇有威信,此事一出,镇南军人心浮动,曹将军自得到消息后就避不见客,不过倒是派了副将邵千钧进京,看样子像是要去查案。至于大皇子那边,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小住,说是陪着皇上一解哀思,倒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赵慎微微颔首。梁王赵忻城府颇深,定是知道自己近些年来同赵恒摩擦不断,行刺事件一发生便有许多人将怀疑的目光聚集到了他头上。他此时进宫,既是表现孝道,又是将自己抽离了流言中心,实在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

赵忻是有意回避,赵慎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曾经言笑晏晏耳鬓厮磨的知己,如今天人两隔,再无相见之日。当年上元之夜,帝都繁华夜色下的无双笑靥犹在眼前,一晃却是无数个春秋寒暑。失去过一次方知追悔,当年的自己羽翼未丰,只能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向绝境,眼下,种种过往皆已化为黄土,赵慎怎能任由那些俗事扰了故人的清净?

他浅浅叹了口气,心里已然有了决定:“既然这样,咱们就去丰县走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你速速去拟一道奏折,就说本王心系兄长,自请亲自前去丰县协助查案。圣上素来希望我们兄弟交好,必然不会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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