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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刃 上——by王粥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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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乱间,箭雨却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一身黑衣的方铭又一跃返回了湖心水榭,带来一阵寒气。他见到赵慎,先是磕了个头,这才低声道:“王爷恕罪,那伙人一共有十来个,在不远处树丛茂密的小岛上架了弓弩偷袭。他们来之前像是早有计划,都在嘴里含了药丸。属下刚率人抓住他们,那些人就咬破药丸自尽了,属下无能,来不及阻止。”

“眼下那些人的尸首在哪?”赵慎皱眉道。

“属下都叫人搬动到了一处,正待王爷发落。”方铭道。

赵慎心里有了些眉目。

那些刺客训练有素,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目标必然不会是严广志一家,除了针对自己的那些人,还会有谁呢?这几年文帝年纪渐渐大了,虽说身体一直硬朗,但立储的事情还是被不少大臣提上了日程。赵慎一直不喜欢干涉朝政,鲜少有在京城里住着的时候,但文帝对赵慎的偏爱摆在那里,宁王的实力一直让朝中各人颇为忌惮。特别是眼下二皇子赵恒已经不在,京城的大皇子赵忻只剩了赵慎那么一个劲敌,怕是一日也不能安枕。这些年来,赵慎零零散散遇到过好几波刺客,不过他武艺高强,又有方铭这样的高手在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也就没有将事情闹大,岂料这次却连累了严子溪……

赵慎的眸色沉了沉,暗道赵忻敢如此明目张胆,自己实在不能再退让下去了。

过了许久,严广志才从刚才的一场虚惊中回过神来,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冲着宁王和两位大人赔不是,一面又怒斥那些守卫的衙差办事不利,连个小小的水榭都看不好。赵慎听得烦躁,索性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命人传了大夫来给严子溪上药。

宁王遇刺不是小事,况且丰县地界上刚出过怀王的事情,这个节骨眼上赵慎又险些遭遇不测,林旭和邵千钧都有些忧心,旁敲侧击地询问赵慎是否要将今晚的事情上书向皇上禀明,不过赵慎却没有要声张的意思,只叫方铭将那些刺客的尸体处理好,莫要惊动了当地百姓。宫闱斗争原本就十分复杂,林邵二人心思一转,也大略知道了一二,纷纷闭口不言,不再深究今晚的事情。

不过这事却给林旭和邵千钧提了个醒:宁王尚且如此,那么怀王呢?怀王的死,是否也和朝中那些铲除异己的势力有关呢?

任凭他二人心中如何猜测,赵慎眼下只在意严子溪手臂上的伤。好在大夫很快就替严子溪清理完了伤口,说并未伤及筋骨,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了。那大夫仔细包扎完毕,又嘱咐了几句不许沾染荤腥,不许用力提重物好生养着,便起身告辞了。

被刺客这么一扰,众人无心逗留,匆匆命人撤了宴席往驿馆赶。这一晚上惊心动魄的,严广志险些好心办了坏事,心里不免懊丧,好在严子溪替赵慎挡了灾,眼下宁王毫发无损,众人也微微放宽了心。

9.

赵慎回到驿馆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令方铭寻了好多疗伤圣药给严子溪送去。他二人相识不过一天,先是自己替那人解了围,后来又是那人替自己挡了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冥冥之中似被一根丝线牵引着,逃也逃不开。他顾虑着严家人一向对严子溪刻薄,这下严子溪胳膊受了伤,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奴才,少不得又要受些委屈,这才大张旗鼓地让方铭送了东西过去,好替严子溪壮一壮声势。有自己这个王爷在背后撑腰,严家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严子溪怎样。

不过赵慎的担忧倒是完全多余了,自打今晚一入席宁王对严子溪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严广志就默默看在了眼里。想来这个一直不受自己待见的三儿子虽然平时冷冰冰的整日没个笑影,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机灵的,要不怎么才一日时间就取得了宁王的信任?再加上后来严子溪为了救宁王受了伤,严广志更是对他满意得很——要知道,就是严子溪这么一挡,宁王那尊大佛才没有受伤,自己也才免去了一通办事不力的大罪名!

因此,严子溪一跃从严府不受重视的庶出少爷变成了大功臣,一回府就受到了空前的优待,向来吝啬的严广志这次是卯足了劲头,恨不得把严家库房里的补药通通往严子溪身上砸,直叫严家那位大太太咬碎了一口银牙,暗骂自己的两个儿子实在不争气,大好的机会,竟然让那个狐狸精的儿子占了上风。严子庸和严子衡也不好过。从小到大,他们处处都压着严子溪一头,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他们兄弟二人穿得旧了才扔给住在山里的严子溪,像是施舍一般,哪里受过今晚上这样的气?一想起宁王对他们不假辞色,对严子溪却温和亲近,二人心里就怎么也难以平静。

不过母子三人气归气,终究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严子溪小鞋穿。宁王贴身的侍卫都亲自给严子溪送药来了,可见严子溪风头正劲,极受宁王赏识,这个时候找他的麻烦,同直接找宁王的麻烦有什么区别?

处于漩涡中心的严子溪却十分平静。他肯出手相助既不是贪图富贵,也不是有心替严广志脱罪,只不过赵慎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们无冤无仇,严子溪怎能坐视不理?这对他来说原本不过是件小事,但经过严广志一通咋呼,严府上下人人皆知,倒真成了大事一般。严子溪有些心烦,但又无可奈何。他的胳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写字作画都十分不便,暂时无法去私塾替朱老夫子代课。好在这几日朱老夫子的远房侄儿来丰县探亲,那人读过几年书,倒也能帮上一点忙。

赵慎对严子溪手臂上的伤十分记挂,每日都差了承安来探视严子溪。严子溪起初还觉得有些别扭,但看惯了承安那张颇为讨喜的脸蛋,竟也渐渐适应下来。横竖那人是王爷,他想做什么,自己又岂能阻止?更何况来探视自己的又不是赵慎本人,他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呢?

严子溪却不知道,亲自来探视的念头,赵慎还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这样的念头一出,连赵慎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对严子溪的关注,是不是有些过头了呢?若严子溪只是寻常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和秦畅有七八分相似,连赵慎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样的关心是出于对严子溪的欣赏,还是出于当年对秦畅那份未尽的情意。

轰轰烈烈的感情,一生只要体验一次就罢了。若是将严子溪作为了秦畅的替身,既是对严子溪的亵渎,也是对秦畅的背叛。

赵慎摇摇头,将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通通压下去,转而将全副注意都投入了赵恒的案子中。

自从赵恒的验尸结果上报给了朝廷,不少官员暗地里都怀疑起了当年因为结党营私被诛了九族的秦家。普天之下,除了秦家祖传的那把宝刀,还有什么样的神兵利器可以造成这样的切口?可自从秦家覆灭之后,秦家的宝刀早已不知流落何处,眼下要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文帝也听到了这些风声,联想到赵恒出事后赵慎的一系列举动,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了然。当年赵慎和秦家那孩子格外亲厚,秦家出事后赵慎还曾在养心殿外长跪,要求文帝重新彻查此案。不过当时人证物证俱在,文帝又在气头上,索性将赵慎也一并软禁了起来,以防他救人心切,将自己也卷入那案子里去。仿佛就是从那时候起,自己这个小儿子不再关心朝堂上的事情,将自己彻彻底底抽离了出去,这么多年来,文帝和赵慎的父子关系说不上冷淡,却也始终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作为父亲,文帝一点也不希望失去一个优秀的儿子,可作为一国之主,但凡有一丝撼动他权势的异动,他都要一举铲除,不留后患。

文帝冷硬的目光难得有一丝皲裂。他连夜下旨,暗中调动了一批御用的亲卫去寻找秦家遗失的宝刀。

赵慎清楚文帝定然会有所动作,更是不敢有片刻懈怠。他来丰县之初就猜到此事和秦家那把刀有关,自从得了那玉箫就更加笃定,因此暗中出动了自己手底下的大部分影卫去找人,无奈半个月过去了,原先在丰县出现过的那个送箫的青年丝毫没有踪迹可寻,饶是赵慎这般定力的人,也不免焦急起来。

几股力量各自行动,目的都是秦家的宝刀,但宝物的持有者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仿佛之前掀起的风浪都是错觉。

几日后,赵慎估摸着严子溪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便找了个时间亲自前去严府探视。

白日里严家的人并不多,严广志去衙门办事,严家老大老二乐得没有人管着,此刻也不知道上哪里胡混去了。赵慎登门的时候,府里只有严夫人和严子溪。那严夫人一见到赵慎,一张老脸上就绽开了花,心里却暗暗着急,想着这王爷来得太不是时候,别说是自家老爷,就连两个儿子也不在,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赵慎知道她素日的品行,打心底里看不上她,因此也便由着她里外张罗不理会,只板着一张脸淡淡问道:“本王此番前来是为了探视子溪,不知子溪可在府上?”

“在呢,在呢!”严夫人内心暗骂自己那两个不长进的儿子偏偏这时不在,面上却笑得和善,道:“这孩子倒是好福气,竟能得了王爷青眼,相比之下,我那两个儿子实在是没本事的混账。好在我平日里也是拿子溪当亲儿子看待的,可怜他那亲娘没有福分,早早地就去了,我如今看着子溪,便像是看见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心里也有个安慰。”她演戏的本事丝毫不逊色于文帝后宫的那些嫔妃,拿帕子一掩嘴,就假模假式地掉下几滴泪来。

赵慎无意听她猫哭耗子假慈悲,只不断将目光往门外搜寻,对严夫人的说辞不置可否。好在没多久,严子溪就在下人的陪同下来了前厅。赵慎含笑看着那道纤长的身影缓缓走近,主动站起身来迎上去道:“子溪手上的伤可好些了?这几天公事忙,一直不曾得空亲自来看看。”

严子溪原本在后院自己屋里看书,听说赵慎亲自前来了,碍于礼数只能跟着仆人往前院走。他进了门就见严夫人又是一副慈母的样子对着赵慎絮絮叨叨,也不戳穿她,就径自朝赵慎和严夫人行了个礼道:“劳烦王爷亲自走一趟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伤,包扎一下就好了,哪里需要这么小心。这几天承安天天往我这边跑,金贵的药材也送了一堆,说起来,还应当是我先去谢谢王爷抬爱呢。”

赵慎走上前去看了看,见他手上虽然依旧裹着纱布,但举手投足间还算自如,想必是真的养好了许多,也就放了心,跟着笑道:“你我相识实属缘分,我作为朋友每日前来探望原是应该的,更何况子溪这伤可是因为我而起的。我曾关照过严县令派人好生伺候着你,不让你带着伤到处奔走,想必这几日你也一直待在家里,有没有闷坏了?”

赵慎说话的态度十分熟稔,那日宴席上端的王爷架子通通不见了,对着严子溪简直像是寻常好友一般,连一旁的严夫人也看得一惊,再看向严子溪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嫉恨。

严子溪接收到严夫人不善的目光,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自己和宁王能有多熟呢?也不过见过两次而已,严夫人这样严阵以待,实在小题大做了。

严子溪有点捉摸不透赵慎的想法,但对方毕竟是王爷,当着严家上下人的面他不好拂了对方的意,只能浅笑着道:“我向来就喜欢待在家里不出去,倒也不算是很难熬。”

“适当走动倒也是必要的,今天已经晚了,明天我就带你出去走走,太远的地方也不方便去,我看这里离东湖也不远,不如就沿着东湖随便逛逛。有承安贴身伺候着,也不用担心你胳膊上的伤再磕着碰着。”赵慎也不管严夫人还在一旁听着,就兴致勃勃地计划起了和严子溪一道出行,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答应。他其实是有意为之,按照严子溪的性子,若是私下相邀,怎么会轻易点头?也就是在人前,这人才顾忌着自己王爷的身份不会拒绝得太坚定。

严子溪心里又是一叹:赵慎自幼身居高位,大约早就习惯了替别人做决定,自己只有点头的份。他不想攀龙附凤,不过世事难料,越是想躲着不扯上关系的人,却似乎越是容易纠缠上。

也罢,出去透透气,总好过在严府和严夫人相看两厌。

严夫人毕竟是内眷,府里主事的人都不在才出来待客,眼下宁王是来找严子溪的,她也就不需要继续作陪。她虽有心继续同宁王攀攀关系,在他面前多提提自己的两个儿子,但见赵慎似乎并没有关照她留下的意思,也就只有悻悻地带着丫鬟先去了后院。

赵慎见严夫人走了,脸上的笑容愈发随和,他负着手站起身来,将严府的前厅四下打量了一番。严广志祖上是经商的,家底不薄,这一点从严府的布置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不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屋子,在看惯了好东西的赵慎眼里实在是庸俗之极。

这么一家子,竟然能养出严子溪这么个妙人,真是令人意外。赵慎无心在这里多坐,索性对着严子溪道:“我听说子溪在府里有个独立的院子,你不请我去坐坐?”

“我那里可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宁王,想必是入不了王爷的眼的。”严子溪不动声色地推脱着,只觉得赵慎对自己的好来得毫无理由。难道就因为自己替他挡了这么一箭,堂堂的王爷就能降尊纡贵来结交自己这个朋友了不成?

皇室中人的反复无常,他最是清楚,因此本能地就抗拒着和他们打交道。

赵慎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以为,却毫不气馁,眼神往外头一瞥,道:“我也是为了子溪好,前头毕竟人多眼杂,咱们在这里说话,难免有人嚼舌根,觉得你如今一人得道了,就故意做样子给他们看。”

严子溪一抬眼,果然见到来来往往的下人们虽然碍于天家威仪不敢指手画脚,但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有着其他内容。他愣了愣,终究妥协道:“如此,王爷就随我来吧。”

严子溪口中的偏院不过是严府角落里的几间旧屋,用一道矮矮的月亮门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落。这里原先是给府里一些体面的丫头小厮居住的,前几年二姨太去世,未及弱冠的严子溪被接回了严府,严夫人不愿时时面对着严子溪那张脸,这才将院子清出来拨给了他居住。用严夫人的话说,这么做正是为了让严子溪“认清自己的身份”。严子溪倒是没什么,偏院虽然陈旧了一些,但对他来说也算是个清净的所在,比他原先住的地方已经要好了不少。

府上的花团锦簇都被隔绝在了外头,不大的偏院里只有一棵老槐树和一架葡萄藤,显得有些冷清。赵慎跟着严子溪一路走来,只觉得短短几步之内,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光景。葡萄藤下是一张石几和几条石凳,石几上面还摆着未曾下完的残局,黑白棋子随意四散在桌上,想必是严子溪在家无聊时消磨时间用的。

赵慎细细打量着严子溪每日居住的地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心疼的神色来——这哪是一个县令家公子住的地方?分明比普通人家的宅院还要老旧,且处处透着一股避世的气息,丝毫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有的住所。

严子溪倒是十分坦荡,一面招呼赵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面唤了小厮来上茶。赵慎抬眼看那小厮,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团孩子气,看起来比承安还要憨厚几分,显然是无法服侍妥帖的。

“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血,严广志怎么忍心对你如此刻薄?”赵慎坐定后喝了一口小厮递过来的茶,难得有些忿忿地抱怨着。

严子溪听了,不由噗嗤一笑,道:“王爷见的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富贵人家,礼仪排场自然不是我们小地方的人所能比的。普通人家的日子,还不就是这么过的?况且,我已经成年,这会还赖在家里吃父母的用父母的,本就说不过去了,哪能要求高床软枕?”

赵慎一想,更是替严子溪不值,便道:“子溪才学过人,为何不去考个功名?”

严子溪摇头道:“我是个最愚笨不过的人了,便是去私塾授课,还怕自己误人子弟,哪里是考功名的料?”况且按照严夫人的性子,又怎么会给他中举登科的机会?不过这后半句,他却没有说出来。无论有没有严夫人横亘在中间加以阻挠,他都不会走上仕途,对那女人也就谈不上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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