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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of Our Times 下+番外篇——byiea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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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留疤吗?”华朝达问。

“那是小事儿,不会很明显。”医生顿了顿,“估计以后听力会受影响,不过我们会尽力的。”

“多谢。”华朝达握着医生的手。因为过度紧张,在上飞机前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充斥着太多悲观的假设。在华朝达的想法里,只要人平安,只要排除了最坏的预期,其他都好说。容貌美丑,肢体健全与否,都不会让他动摇。他放下心来,旋即又愤怒起来,“怎么回事?”

“具体我不太清楚,得问他们。”医生指了指走廊里的人,“问他同事。”

(三十六)

因为镇定剂的作用,陈峻一下午都在昏睡。华朝达和陈峻的同事聊完,从同事手上拿了一份当地报纸,上面有一版专门介绍了这次骚乱。他一个人走到这层病房走廊尽头的一个露天阳台上,关上门,在里面点烟。

他一根一根点,一根一根接着吸烟,从初时站着,把报纸摊开在阳台护栏上,垂着手,一直发抖,到最后委顿在地,哆嗦着手,颓然地,近乎绝望地弹着烟灰。

和陈峻复合之后,华朝达吸烟已经渐渐少了,虽然一直没有完全戒掉,但大多时候也就是和同事或是客户互相递递烟,偶尔吸一点。像这次一样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地抽烟,已经几乎没有了。陈峻没有性命危险,让他放了心;但陈峻伤得比他想象中更重,又让他彻底揪心了。

情况和办公室秘书说得差不多,只是同事后来又通过公司里其他的人多了解了一些。颁奖仪式在市区,刚开始地方领导讲话,氛围还算和谐,后来公司领导上台,周围开始渐渐聚集起“散步”的群众,为首的都打着横幅,有的带着呼吸隔离面具,以示对“有毒气体”的抗议。大多是青壮年男人和中年女人,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群情激奋,气势汹汹。轮到陈峻上台领奖的时候,人群已经和安保人员发生了冲突,陈峻放弃了讲话稿,匆匆下台,不知是想要拉开安保和人群,还是想给人群解释。他说大家别着急,有什么可以坐下来商量,中间有些误会,我们需要沟通。

站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伸手打了陈峻一耳光,陈峻有些懵;身后有一个中年男人看了陈峻手里的荣誉证书,冲着最前方的一位老太太大喊了一声,“就是他!他是工程师!就是他把致癌气体放出来,害死了你孙子!”

人群开始骚乱,前方的几个中老年女人冲上来攻击陈峻。陈峻没法还手,只能架开,他没太明白过来,更不知道从何解释,只能叫大家住手。老太太忽然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了一截方木棍,高高举起,照着陈峻的头重重打下去。陈峻来不及方便,只能勉力侧开身子,仍然没能躲开,整个左边的头部暴露在对方视野里。这一闷棍打伤了陈峻的头,木棍上弯折的钉子从他额角到下颚拉开了一道口子。

人群彻底沸腾了。陈峻倒下去之前,模模糊糊听见老太太大喊,“我也不想活了,我孙子被你害死了,我要打死你……”

同事第一时间把陈峻送到了医院,领导也很关心他。后来警力疏散队伍,听旁边的看热闹的群众说起,打人的老太太唯一的孙子死了,血癌,老太太精神已经崩溃,听人说油田压裂液里有致癌物质,就一口咬定是油气开采导致了孙子的死;而那个挑事的中年男人鳏居几年了,听说现在要娶一个寡妇,对方要他买市区的房子,而他前妻留下的那套房子刚好在油田边上不远,一直闹着拆迁补偿款,没有谈妥。他想闹点事出来,又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就唆使老太太去闹。本来也没打算针对陈峻,陈峻偏偏要下台来参与疏散和安抚。

报纸上没有论及个人,只是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有几张打了马赛克的现场图片。华朝达把这份语焉不详的报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然后扔在一边,颓然坐倒在阳台上。

多荒谬。寻常琐事家长里短蝇营狗苟市井街头,不问理由,不需要证据,单纯只是撕开一个口子发泄,把对命,对运,对时事的不满,倾泻到一个诚恳敬业的工程师身上;而华朝达无论是在千里之外,还是此刻就在眼前,都完全无能为力。再多的担心,再多的不忿,都完全圈闭在华朝达自己心里。他连签个字都不能,还能干什么?

华朝达颓然蹲坐在地上,背靠着阳台拐角,一根接一根地点烟。他轻轻哆嗦着,有点发不出声音,半是因为心疼和愤怒,半时因为极度焦虑和疲惫。

全然无力。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华朝达抽完兜里的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推开阳台的门,走回陈峻病房。他想看看陈峻醒没有,也想问他想吃点什么,又或者仅仅是和他说句话,听他叫自己一声,也足够满足。

医生和护士都在病房,陈峻病床前还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华朝达脑子已经木了,全然没有预期,踏进病房,问医生,“人醒了么?”

“你是……”女人转过身来,直面着华朝达。这是个中年女人,因为保养得当,看不出准确年纪;虽然一路风尘仆仆,表情也有些焦灼,但仍然保持着得体和优雅。

“你是?”华朝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是陈峻的妈妈。”

“啊……华朝达低呼了一声,猝不及防。陈峻的妈妈,虽然一直没见过,但不代表不存在,而且这个时点出现,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华朝达带着一身极浓重的烟味,憔悴邋遢,脸容无神,实在没有更差的时点了……他迅速回想了陈峻关于自己家庭的一切描述,快速而模糊地得出了“陈峻家严父慈母,父亲激烈反对同性恋,母亲无奈妥协”的结论。他犹豫了一下,究竟要怎样给陈母介绍自己,嘴却比脑子更快一步,“我叫华朝达,是陈峻的……朋友。”

“嗯。”陈母轻轻点头,没再看华朝达,只是注视着病床上的陈峻。

“阿,……阿姨,”华朝达看周围医生护士都走开了,想要负点责任,给陈母说说陈峻的病情。

“都什么时候了。”陈母白了华朝达一眼,轻飘飘转过头去,“还叫我阿姨?”

“啊?”华朝达愣怔。

“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静然也跟我说起过你,说你……很好。”陈母说话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那……伯母?”华朝达犹未开窍。

“随你吧。”陈母轻叹了一声。

病房里两人就这么站在陈峻床前。华朝达心里百般滋味,既惊且喜,既忧心又愤慨,既尴尬又感动,一时没了声响。

(三十七)

陈峻醒来之后,见到自己母亲和华朝达,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脑子昏昏沉沉,模糊叫了声妈,又低声唤了朝达。陈母一下掉了眼泪,坐到陈峻床头,握着陈峻的手,不住说“早叫你不要干这个,你不听……去商学院读个MBA,让你爸给你找个工作,体体面面,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不行么……”

“妈……陈峻头痛欲裂,加上一直耳鸣,刚一皱眉,便牵着伤口疼起来。

“陈峻……华朝达上前一步,却依旧手足无措,无法自处。

“你这样让我们多担心……陈母依然抹着眼泪,“从小你太听话,太出息,人人都羡慕我们家,儿女双全,都有出息。可是我宁可你没有出息,普普通通,老老实实,别干这么苦的工作,也别在婚姻问题上跟我们拧……”

“……”华朝达更加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伯母先聊着,我出去买点吃的。”

华朝达走出门,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好房间,打算安排陈母住进去。他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找了个快收摊的包子店,站在店门口,快速就着一杯豆浆吃了四个已经微凉的包子,又去街角找了个干净店面,买了矿泉水、馄饨面和皮蛋瘦肉粥,拎着回了医院。

陈母谢了华朝达,让他扶起陈峻,自己喂陈峻一口一口喝完了粥。陈峻嘴里又苦又腥,心里却颇感动容——不光因为自己母亲和男友这次意外的见面,也因为此刻的情形像极了小时候。陈峻出柜之后,和家里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母亲虽然愿意妥协,但苦于陈父的严厉,也没有机会对陈峻表达亲热爱意。

晚上护士来给陈峻换完药,华朝达将陈母送到宾馆,一路上两人都小心翼翼,没怎么说话。华朝达回到医院,和陈峻独处了一会儿。陈峻能说一点话,让他别着急;又指指自己,说有点头疼耳鸣。华朝达俯下身子,亲吻了他的额头,让他别多想,早点休息,然后站起身来,说自己一直在,退出房门。

他的烟一直不考究,都是路边小店里10块一包的中低档烟;平日抽得不多,尚觉不出苦涩来。今天一口气抽了大半包烟,到晚上来嘴里涩得厉害,泛着点干呕的冲动。华朝达买了条口香糖,将五片都一口气嚼了,还是恶心,便从出差的行李包里拿出牙刷,去医院的公共洗手间里刷牙。抬头,镜子很脏,镜子里的男人形容颓废,下巴上冒着些青色的胡渣。华朝达苦笑一下,将满嘴泡沫吐出来,双手捧了一把生水漱口,又抹了一把脸。他折回陈峻病房外,坐在走廊的木条凳上,轻靠着墙壁睡了。

入秋的夜晚,凉意渐浓了。深夜里,华朝达冷醒了,周围陪床的家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抖了抖酸痛的腿,搓了一把手,站到陈峻病房门口,透过灰蒙蒙的窗子,见病房里依旧留了一盏顶灯,而灯光打在陈峻脸上,陈峻睡得很沉。

华朝达低头,对着灰暗的玻璃窗呵了口气,用手把那一块玻璃擦得亮了些。他俯下身子,透过那块玻璃,一直望着陈峻,白日里萦绕脑中的杂音都消失了,世界虽大,此刻也不外是他和他。华朝达凝望着窗子里的人,心跳很清晰,每一下都能感受到。他拿出手机,快速编辑了短信,按下发送键。

“妈,我决定了,我要和他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华朝达离开窗子,回到走廊另一侧坐下,将手揣入裤兜中,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

翌日清晨,陈母买了三人份的早餐来看陈峻。时辰尚早,她走到病房前,见华朝达垂头睡着,双手在裤兜里攥着,心里也觉得心疼,便叫醒了华朝达。

“伯母……华朝达醒过来,刚想抬头,发现脖子疼得厉害,伸手按在脖子后面,“抱歉……”

“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陈母点点头,表示理解,“辛苦你了。”

陈母唤醒了陈峻,喂陈峻吃了些东西。华朝达安静坐在旁边,一直垂着头,安静吃着早点。他已经不是年轻得肆无忌惮的大学生了,常年伏案对着电脑的工作让他的颈椎出了些问题,连续两年体检都被医生警告过。昨晚这种睡法,加上着凉,让他脖子疼得抬不起来。

刚把早餐盒子收拾起来,准备拿出去扔掉,电话就响了。华朝达看了看,是母亲的号,多半是睡醒的母亲看到了那条短信。他苦笑了一下,对陈母说了声失陪,离开了病房。

陈峻望着他离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心。

这种事情,再怎么给父母打预防针,说出真相的那一天,必然都是翻天覆地的闹。电话那头的华母先是勃然大怒,近乎失控地指责华朝达;后来又崩溃的大哭,边哭便细数自己在华朝达的成长过程中做了哪些付出与努力,怎样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生活去抚育华朝达成才。华朝达安安静静听着,没有辩驳。后来母亲声音也哭哑了,乞怜般问自己儿子,是不是生活太孤独郁闷了,给他找个漂亮的姑娘会不会好,是不是一叶障目,一时糊涂了。

华朝达拿着手机,站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边上,承受着母亲汹涌的情绪。到最后,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才轻轻开口。他叙述得很安静,语气平稳,没有多余的犹豫。

他说妈,我和陈峻在一起很多年了,我去美国第二个月就认识了他,年底就在一起了。他给我补课,帮我找工作,带我去做社会实践,教我开车,和我旅行,帮我代课,让我认识到原来生活还可以是这样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承受了很多压力和委屈。当年爸爸的病,是他安排我回来;经济上,感情上,他为我牺牲了很多。后来我们分手了,我原本以为回国了,我就能安安心心地过你们希望我过的人生,不要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但是我做不到。他回国后,是我主动追他回来的……妈,我不知道,人的一生里,有多少人能真的体会过爱情,但是我体会了,把握了,也不想再失去了。不仅是爱情,还有理想,有生活情趣,有个人追求。如果你用一句“一时糊涂”抹杀我过去六年辛苦经营的感情,那我无话可说;但我的人生毕竟是我的,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那你们能结婚吗?能有孩子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办?”华母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华朝达的头抵洗手间墙壁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三十八)

陈母在医院赔了陈峻三天,然后离开了医院。一方面是已经比较放心,另一方面也是留点空间给华朝达和陈峻。

后面两天里,因为陈峻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华朝达的颈椎又实在疼痛难忍,便也住进了宾馆,没在医院守夜。他一口气把一年的年假都请完了,去医院旁边的小诊所涂了些正红花油,做了个颈部按摩,平日里依旧和陈峻说说话,对自己母亲的事情只字未提。

陈峻的单位领导来过一次,叮嘱医生一定要治好他。又让尽量安排延长住院观察时间,尽量不要留下后遗症。

之后,华朝达的母亲再未来过电话。华朝达也心安理得地服侍着陈峻,给他擦洗身体,带他去洗手间,为他换衣服。陈峻的脸慢慢消肿了,说话已经利索了很多,还会开玩笑了。还说起当初华朝达在美国住院那夜,自己领他去小便的事情,说真是没想到攻守易势,今天都被报复了。

华朝达听罢只是笑笑;陈峻听力一直不太好,鉴于他工作性质特殊,医生已经建议出院后进行专门的听力康复训练。病房里另一位病友办完出院手续,走时直说自己活这么多年,没看过像他俩这么铁的朋友;没等华朝达霸占那张床,新的病友又搬进来。

闲时陈峻躺在病床上,看点滴嘀嗒往下掉,而华朝达坐在病床前,有时和他说话,有时削水果,有时只是坐着。他头发长了些,胡子也几天没刮,便这么坐在陈峻身边,抱着手,低着头,发梢撩过眼睫。陈峻看得心里怪痒的。

“出院以后……”陈峻仰躺着幻想。

“去体检,康复训练……华朝达说得很慢,咬字清楚。

“嗯嗯,知道。”

“多休息,别想着工作。”华朝达又嘱咐。

“嗯。”陈峻想了想,终于,“我……想辞职了。”

“什么?”华朝达猛然一惊;他当然恨不得陈峻马上闲下来,但一直没有出言干涉陈峻的工作自由。此时陈峻主动提起,让他吃惊不小。

“想挺久了。”陈峻笑笑,“之前吧,觉得太忙太累,干个十年八年就辞职;打从在这个医院清醒过来,就一直想着尽快辞职了。”

“为什么?”华朝达一本正经。

“各种原因吧,忙是一方面;这个项目也出成绩了——虽然要复制很难,但好歹国内是有了这个先例。余星的事情……对我触动挺大,总觉得这个系统太庞大太无情了,而个人又那么渺小。”陈峻望着天花板,自住院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这次的事情……也让我觉得,是不是做错了?自己执着的事情真的是好事吗?会有人受害吗?受害者怎么想?国内是不是条件不成熟?毕竟很多善后工作成本很高,如果没有做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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