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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木棉——by闲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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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的钢琴声没有持续太久,曲邵华只看了一眼屏幕,就把电话接了起来。听筒那边的人似乎在快速的说着什么,音量太小,我听不清。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他的声线很稳,带着生意场上惯用的平静,那位被叫做秦大夫的医生,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极其不近人情的人。可只有坐在曲邵华身边的我才能看到,他的身体是怎样不可遏止的颤抖着,握着电话的那只手上全是青筋……我那一向不怎么灵验的预感正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这一次,我希望自己猜错了。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现在需要家属签字。”他没有说名字,可我们都知道是谁。

“你还好么?”曲邵华的状态让人觉得相当不安。他的手还在抖个不停,连续几次想把手机塞到裤子口袋,可根本放不进去。最后干脆把手机粗暴的撂进储物箱里。

车速已经飙到了130码,曲邵华简直把这条柏油道当成了高速公路。我坐在副驾驶,整个人都觉得战战兢兢。

“肯定能救过来的,医院那边……”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着毫无分量的安慰。

“救过来又怎样?继续躺着?”他冷冷的打断我,言语间是满满的绝望。我确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渴望那个女孩能好起来,可事到如今,希望太过渺茫。

“我有准备,那边的情况我一直都了解。今天过来,也是想让那个男人见见自己的女儿,基本也就是最后一次了。可我还是没去。你知道么……我妹妹刚出事儿的那一年,我去请他看看自己的孩子,跟她说说话。可他坚决不肯,还说是活该报应。”曲邵华转过头,朝我凄凄的笑了一下,“我一直挺恨自己的父亲,可那回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会对一个脑死亡的小姑娘有些同情心吧?”

我没有说话。发生在这个家庭的事情,并不是我这样的局外人能够评头论足的。造成今日这般惨象的人都已辞世,只有活着的人还在继续痛苦。

“也好,如果这次真的救不过来,也未尝不是种解脱……”曲邵华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抬起头,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

车子在医院门前停下来。曲邵华没有拔掉钥匙,而是将我一个人留在车里。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是强烈的悲悯:他的脊背依旧挺拔,头也昂的高高的,似乎他要去面对的,不过是一场与命运的谈判。可我清楚,这个男人已经快被压垮了。车内正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笼罩着,一如暴风雨前令人不安的沉默。打开车载播放器,柔软的钢琴声如行云流水般静静的流淌开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翻到后车座,躺在皮椅上发呆,眼睛也不由自主的阖了起来。我做了一个怪梦:梦里的我还穿着此刻的衣装,手却被类似子弹的东西穿了一个洞,周围还冒着缕缕黑烟。在那些被灼伤的地方,有虫子源源不断的爬出来。我把手浸在水里,虫子的尸体便统统浮在水面。等我带着自己的伤肢去医院治疗时,医生却说这是病毒感染,还遗憾的表示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我不知道这个前半段还是鬼故事,中间却开始走罪案题材的梦究竟预示着什么,但这个毫无逻辑可言的诡异剧情却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没有等到梦的后半段,就在曲邵华拉开车门的那一刻,我已经睁眼清醒过来。他没有看我,而是安静的回到驾驶位,将身体牢牢贴在椅背上。

“办手续花了些时间。”

从后车座的位置向前看去,只能从中间的那面镜子上看到曲邵华的眼睛,而他也在通过那面镜子看着我,似乎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样了?”我弯着腰起身,又从车座间的空隙处挤到前面。

“死了。”曲邵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褥疮感染。”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上去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老样子,可这个人的心无疑已被抽空了,唯一留下来的,就是这副如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安慰。随便用什么方式将内心的愤怒和悲伤发泄出来,别用克制将自己逼疯。可他只是朝我抽了抽了嘴角,做出一个比哭更狼狈的表情。

“回家吧。”车子驶离了医院停车场,安静的向南行进。在走了一段路后,曲邵华才淡淡的开口。

他带我回到南意,又从酒柜里抽了瓶红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我从不认为酒精可以解千愁,特别是在人极度苦闷的时候。

“陪我打台球吧。你不是挺爱看斯诺克么?”他喝了几杯酒,又心血来潮的说道。

喜欢看跟会不会,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可无论今天的曲邵华想做什么,我都没有说不的资格。我知道他在娱乐室里放了一张看上去很高级的台球案,可我一直以为那是附庸风雅的装饰物,毕竟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见他用过。可事实上,曲邵华的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们打了5局,比分5:0。

“你的水平也太烂了,至少也多站一会儿吧?我都没时间喝酒了。”这一次是一杆清台,曲邵华在我开球后就再没给我上手的机会。

“不玩了不玩了。”我走过去放球杆,再继续打下去,会出现20:0。

“你的手架不对,握杆也有问题。打球的时候不看台面,发现一颗好打的就不管后面的球型了……”他站在我身后,手把手的纠正着我的姿势。我试着瞄了一颗,红球在袋口晃了几晃,还是颤巍巍的停了下来。

“还是没进么。”我笑着放下球杆,想要直起身,可曲邵华却还搂着我不肯动。

“现在,我真的只有你了。”他在我的耳边低低呢喃着。

这一瞬间,我闭上眼。空气里,巨大的悲伤开始疯狂的蔓延开来……

第23章

有人曾一本正经的向我提问,“什么是幸福。”

什么是幸福?叔本华说幸福是欲望的暂时停止;马克思说幸福是享受与劳动的统一;而在曲邵华看来,幸福是内心的平和与信仰的实现。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我唯一能够笃定的事情是,在一个人绞尽脑汁思考这个抽象的问题时,他一定过得非常不幸福。

就在刚才,曲邵华难得一见的脆弱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那一刻我差点儿脱口:不如就这样相依为命吧。人总需要一点儿寄托才能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而责任就是我们存在于世的价值。可如今,那个压在曲邵华身上的担子却被老天强行卸掉了,这副靠在我身上的躯壳轻飘飘的,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这不是我认识的曲邵华,他是强势的、霸道的、蛮横的,但绝对不是像这般软弱无力的。

“走吧,去睡觉,醒来会好受些的。”我握住他搭在肩上的手,努力撑起身体。压在后背的重量消失了,他没有说话,而是拖着步子走出门去……

卧室的灯黑着,曲邵华不在这里。

我爬上床,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思绪如同一团被胡乱纠缠在一起的黑色细线……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人轻轻的走进屋来。

“干什么去了?”

“阳台站了会儿。吵醒你了?”他坐在床边,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没。”我拉开他的胳膊,往旁边让了让,“快睡吧。”

曲邵华没动。过了许久,我才听他幽幽的说道,“真奇怪,今天的你,简直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今天的你,也不像我认识的曲邵华。

阳光明媚的上午,十点的暖光从窗口放肆的设进来。我在书房找到了穿戴整齐的曲邵华,他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桌上的清茶看不见一丝白气。

“又在看书呢?”我凑过去,看到的却是一本相册。

“没,想挑张好照片,做遗像的时候要用。”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极为错误。可曲邵华似乎并不这么想,他指着相片上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儿对我说:“她总嫌自己的鼻子太塌了。你看看,根本没这回事儿嘛。”

这是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姑娘穿着蓝色泳衣,正在大笑着往曲邵华的身上泼水。这张薄薄的纸片,承载了两人灵魂的千分之一。

再翻。是女孩儿放风筝时的抓拍。照片里的姑娘仰着头,半张着的嘴巴让她看起来有些呆。可曲邵华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情似的,噗噗的笑了起来,“这丫头小时候可坏了,那次我帮她放风筝,有石头在我身后也不出声提醒,就一言不发的站在我面前看我不停的朝后退,我正纳闷儿这家伙的表情怎么越看越怪,就被石头绊在地上了……”

“真可惜呐。”他还在淡淡的笑着,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果她还在,这会儿拍出来的照片肯定比这些都好看。”

——都说红颜弹指老,可又有谁自己的青春,一睡就到了终了。

葬礼那天我没去,曲邵华也没提。我猜他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在火化前还看到罪魁祸首的儿子。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不知不觉就迈过夏至,日子如白水般平淡,我们的生活似乎从未改变。曲邵华还是那个每天5点就起床的怪胎,我也依旧是那个总也睡不醒的自己。可的确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中变得不一样了,这种变化让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错觉。

这段时间的曲邵华很忙,白天的我几乎见不到他,一觉醒来也只能看到早餐摆在桌上。我知道他在准备丧葬的后续事宜,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事情压在身上。我在浑浑噩噩中结束了自己的期末考,迎来无所事事的暑假。

8月10日,曲邵华带我去祭拜家人。在临行前我们发生了一点儿争执,我不情不愿的态度让他深感不快。彼时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周年忌日,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选在这样一个毫无意义可言的日子。

墓地在郊区,我们开了两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

鹭市的八月出奇的闷热,空气里全是浮躁的分子,我的身体被汗液包裹着,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曲邵华抱着提前买好的花束下了车,胳膊上还拎着祭祀用的物品,看起来格外艰难。我伸手想把花抱过来,却被他冷冷的绕过,板着脸大步走开。

“怎么是三束?”我追上他,没话找话的问道。

“给你父亲、我妈妈、还有妹妹。”

——也就是说,今天不会去看我母亲。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了?”曲邵华回过头,看着突然停下的我。

我又向前小跑了几步,和他一起朝山坡走去。

曲邵华在自己母亲的墓前坐了许久,低声说着近段时间的事情:从自己的事业到妹妹的死。我站在一旁,看着周遭的青山绿水,以及矗立在皑皑白骨上的碑林。

奈何生前多少血和泪,死后还不是这空山旷野间的一垒孤坟。

“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打算跟自己的父亲说点儿什么?”曲邵华站起身,指了指旁边的那座墓碑。

“对着一块儿花岗岩有什么好说的。”

“你可真冷血。”

“这是实情。”我淡淡的说着,但还是走过去,在父亲的墓前坐了下来,“我不相信神。也不相信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感受到活人的思念。我相信人有灵魂,可我笃定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形神俱灭。”

是的,不愿意相信神的我,却始终坚信人是有灵魂的,但对极端唯心主义中那套“逃离身体”的论调,我始终嗤之以鼻。他们说人死后生命依然存在,而身体只是物质的躯壳,灵魂则会永生,等待末日审判的到来。

假如死亡意味着新一轮的等待,那又该是何等痛苦的历程。

“你还在恨他么?觉得这个男人抛弃了你?”曲邵华也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站在我身边。

“不恨了。他们死掉的那一天,我就只恨自己了。”

“你报复我,是对的。”承认这个事实让我觉得有些艰难,“父母离婚后,我特别恨他们,可我能够报复的却只有自己的母亲。那段儿时间我常常去网吧,一呆就是好几晚。她总是整夜整夜的找我,被她逮到就会挨打。可我也会和她吵架,说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堪入耳的话。我妈其实是个特别坚强的人,她总在旁人说长道短的时候高高昂着头,可每次和我争吵的时候,她都会哭得像个孩子。”

“你报复我。是对的。”我抬起头,看着背光而立的曲邵华,“是我逼死了自己的母亲,让她将无可发泄的怒火转移到你们一家身上。是我让她对自己的人生彻底绝望,因为就连她唯一的儿子,也在用最丑恶的嘴脸攻击她。”

——所以,你报复我,是对的。

我的眼前是明晃晃的一片,耀眼的白光让我看不清曲邵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是近乎哀伤的。我想自己看错了。

“别说了。”他走到我身后,蹲下来,用双手护着我的眼。

可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停不住了。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爆炸开来,如同节日庆典的烟花,我的喉咙就是那装载火药的纸筒。那些原本沉积在内心的,被刻意埋葬了的记忆,在引线点燃的瞬间,全都不安分的喷涌出来。

“其实在我爸拿到亲子鉴定结果的那天,我是隐隐猜到了的。”我拉下曲邵华的手,看着面前那个人的相片。

“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还往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他对我说:

——我不擅长表达言语,可你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

——你穿着全是泥点的衣服,还扑过来让我抱抱。

——你对小动物的爱,家里的那只小狗死掉时你哭的很惨。

——宝贝小时候可可爱了,想要什么东西就会笑眯眯的伸出手,可要是谁假装不给你,你就会发脾气,再拿到时你也会把东西扔得远远的。你长大了,可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你要记着,你永远都是爸爸的宝贝,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那个男人所记得的事情,我也会记得。可那些走过的时光不会重来,所谓的过去,就是再也回不去。而我也不会再有机会在他的行李箱内偷偷放进我们的全家福,希望要出差两周的他能随时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他那天喝了许多酒,可我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醉下去……”在对曲邵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还在漫不经心的笑着,可从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却是一览无余。

我曾一度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像他一样温暖,像他一样高大,也像他一样顾家。他的一生说来十分平凡,论挣钱的本事他不如我妈,论相貌他比不过曲邵华。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在文人相轻的大学校园里秉持着自己那可笑的耿直,在林立的派系间到处受人倾轧。

他的桃李满天下,写出来的论文见诸各大核心刊物。可直到死前,也才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副教授而已。

“在父母离婚的前一天,我还试着在百度的搜索栏里输过他的名字,随后就看到了一个学生在博客上对他近乎完美的评价。那时的我还保留着孩子的那点儿欣喜,心想就算没有血缘,这个男人也依旧是将我一手带大的父亲。”

“真后悔呐,为什么我曾憎恨过像你们这样爱我的人?”突然而至的暖风将眼泪吹干,我坐在父亲的墓茔前,知道自己的疑问将永远得不到答案。身后,曲邵华沉默的站着,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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